23、“ 雙 開 ” 分 子 (原创小说,版权所有,谢绝转载) 雪豹在北京火車站下車時,正巧碰到陳世德從另一列車上下來。兩人相見,分外親熱。陳世德把雪豹領進車站貴賓廳,告訴他說: “我也是帶隊來參加全英會的。開完會,就要出國打仗了。” 雪豹問:“什麽地方?” 陳世德:“朝鮮。”他問雪豹,“你想不想去?” 雪豹:“您的意思呢?” 陳世德:“這次打仗,對手是武裝到了牙齒的帝國主義,戰爭一定非常殘酷。你有好幾年沒打仗了,不如留在國內,負責前線部隊的後勤給養工作。” 雪豹打了多年的仗,剛在無浪市安下家來,覺得陳世德的想法正好符合自己的心意,說道:“我服從老首長的安排。” 陳世德說:“那就這樣定了,你繼續留在無浪市。” 晚上,陳世德派車把雪豹接到家裏。玉鳳爲他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酒席。吃飯時,玉鳳問雪豹:“臘梅在哪兒──在老家,還是無浪市?” 雪豹說:“還沒顧上往無浪搬呢!” 玉鳳說:“散了會,你就回家把她接走吧,一個女人家自己過,多不容易呀!” 陳世德接著說:“別忘了,到了無浪市給她安排一個像樣子的工作。她是老黨員,參加工作的時間也不短了。” 雪豹聽著兩人的話兒,嚇得心裏不斷打寒噤,半個字也沒敢提自己同臘梅離婚的事兒,只是吱吱唔唔地回答“是,是,是,行,行,行”。 吃罷飯,雪豹不敢在陳家久留,謊稱有老戰友相約,向陳世德夫婦辭行。陳世德把他送到大門口,叮囑道:“留在無浪市,雖然沒有戰傷陣亡的危險,但是那麽多的軍需物資,既不能耽擱一點時間,數量、質量上也不能出任何差錯,你可要小心啊。” 雪豹答道:“老首長,您儘管放心,我一定盡心盡力,保證按時按質按量地把物資送到前線。” 朝鮮戰爭一開始就打得非常激烈,治療傷員用的藥棉、紗布十分緊缺,有時不得不撕了戰士的衣被代用,難免造成一些傷口感染、傷情加重甚至死亡事故。就在這時,某部收到無浪市送來的一批藥棉、紗布,真是如獲至寶。誰知打開一看,外麵包的是好棉、好紗,裏頭都是已經發黴變黑的破布條、爛棉花!氣得前方將士和醫務人員跳腳罵娘,當即把這一情況反映到志願軍總部,總部又上報中央軍委和最高統帥部,認定這是由殘餘反革命分子與喪心病狂的奸商相互勾結共同製造的一起重大反革命事件,立即組成專案工作組飛赴無浪市,將直接製造這一事件的主要謩澱摺⒉环ㄙY本家和操作者,狠狠地殺了一批,關了一批,對軍管會和地方政府的有關人員,根據責任大小,分別給予了刑事或黨紀、政紀處分。雪豹是無浪市軍管會主管前線軍需物資的主要負責人,本應交由軍事法庭進行審判,鑒於他在過去的戰爭中多次立功,受到毛澤東的接見與褒獎,決定免於刑事訴訟,將其開除黨籍、開除軍籍,回鄉務農。 雪豹聽了對自己的處分決定,猶如當頭挨了一棒,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有這樣的結果。不久前,朝鮮前線戰友來信說,與他同時入伍的省立三師同學,入朝後差不多都升了官,有的已經當了軍長、副軍長了。他後悔當初沒有跟陳世德一起入朝;幾天前,玉鳳在電話中告訴他,軍區準備動動他的工作,至少把主任前邊的“副”字去了;就在昨天晚上,他還和婧梅商量,提升後,換一個大房子,把岳父岳母搬到一起住。如今突然從天上掉下一個藥棉事件,不僅現在的職務保不住了,就連黨籍和軍籍都有沒了,還要卷起鋪蓋回家種地! 一想到要回家務農,雪豹馬上想起了剛剛把臘梅休了,回去怎麽有臉見她?又想到,在青龍山地區方圓幾百里,誰不知我丘雪豹是大名鼎鼎的戰鬥英雄,在外頭當了大官;如今犯了錯誤被一擼到底,啥也不是了,回來同普通老百姓一樣割草放羊,拉耬種地,豈不羞死人了!再一想,同臘梅離婚時,把房子和地都給了她,我這一家幾口人回去了,住啥、吃啥,以何爲生? 想到這裏,他找到軍管會主任說:“能不能跟上邊說說,把我留在無浪市,當個馬夫也行,掃個馬路也中。” 軍管會主任說:“軍令如山倒,叫你回鄉種地已經對你照顧了,千萬別再提別的要求,免得節外生枝。” 雪豹垂頭喪氣地回到家裏,婧梅見了,騰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問道:“你真的被雙開回家種地了?” 雪豹:“你聽誰說的?” 婧梅:“這個大院都嚷成一鍋粥了,你還瞞誰呢!” 雪豹見婧梅滿臉怒氣,像要一口把他吃了似的,不禁大吃一驚。剛才他只考慮了受處分回鄉,沒臉見臘梅,沒臉見家鄉父老,以及以後的生活沒有著落,等等,根本沒想到婧梅的反映竟然如此的強烈!在他的心目中,從兩人相識的那一時刻起,婧梅就一直把自己當著神仙一樣地捧著、供著,無論自己說出什麽樣的話兒,做出什麽樣的決定,她都言聽計從,百依百順,從未說過半個“不”字;兩人的感情,更是親密無間,恩愛有加,不知相互說過了多少遍“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生生死死,永不分離”之類的暖人心扉的話語。因此當他思纸襻岬纳顣r,他毫不懷疑婧梅對自己的忠眨鎸φ煞虻拇蠼俅箅y,她一定會毫無怨言地履行自己的諾言,義無反顧地同自己一起走上面前這條充滿恥辱和荊棘的艱辛之路。 雪豹也清醒地認識到,如今自己受了這樣重的處分,自己的身份地位、生活條件,一下子從天堂掉進了地獄,作爲一個女人,婧梅面對如此慘酷的現實,無論兩人的感情怎樣的恩愛,婧梅的思想如何的開通,恐怕一下子也難以接受得了。所以剛才走在路上,雪豹還在費心地琢磨:怎麽把這事兒告訴婧梅?她聽了會有什麽反應?自己該如何做她的工作……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道道兒還沒有想出來,婧梅就重重地給了自己迎頭一擊!雪豹不禁打了一個寒噤:這下麻煩大了!面對婧梅的滿臉怒氣,他低下頭來,有氣無力地說:“沒錯,雙開了,這就回家種地。” 婧梅聽了啥也沒說,走進臥室往床上一躺,哭了起來。 雪豹跟了過去,坐到她的跟前說:“婧梅,你想開點,不就是不叫當這破官了嗎,有啥要緊的,回家種地,我也照樣能養活你們娘兒幾個。” 婧梅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斥責道:“你是白日做夢了,還是裝癡弄傻了,你叫我跟你回家種地?憑我這模樣、這條件,要想找個種地的,孫子都抱上了,哪里輪得著你這個鄉巴佬?!” 雪豹也急了:“你說什麽?你說我是鄉巴佬?我一開始不就告訴你了嗎:我是種地的出身,是鄉巴佬,你爲什麽不嫌?你三番五次地往我這裏跑,死皮賴臉地要嫁給我!” 婧梅:“你是說過不假,我主動追你也是真的,可是當時你是一個種地的嗎?你是被人家踢出大門的‘雙開’分子嗎?你是一個人人不恥的狗屎堆嗎?” 雪豹真沒想到一向對自己百依百順、溫柔似水的妻子婧梅,今天一下子變得這樣尖刻,竟然罵自己是“雙開”分子、‘不恥於人類的狗屎堆’!不由地握緊拳頭想揍她一頓,忽又想,女人家心眼窄,乍遇這樣的事,心裏擱不下,說幾句氣話也是難免的,又把攥緊的拳頭鬆開了,俯下身子勸道:“婧梅,起來吧,有事咱們好好商量,何必說這沒用的氣話呢!” 婧梅:“誰跟你說氣話了!告訴你吧,我說的都是發自內心的實話!” 雪豹:“就算是實話吧,咱們也該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商量商量下一步的日子怎麽過。” 婧梅:“咱們還有什麽下一步可商量的?” 雪豹:“你要覺得沒有可商量的,你就把你的主意拿出來吧。” 婧梅:“反正我不能跟你回那窮山溝去種地!” 雪豹:“不跟我回去,這一家四口人,一個天南,一個地北,怎麽過法?” 婧梅:“你要是求求上邊,在無浪市給你安排個工作,咱們好賴還算一家子,要是──”她拉長了聲音。 雪豹:“要是我不能留在無浪市,咱就不是一家子了?” 婧梅:“對,不是一家子。” 雪豹:“你的意思是要跟我離婚?” 婧梅:“算你說對了!” 雪豹是個剛烈性子,雖然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但性情難改,怎能容得女人對自己這般嘲弄,說道:“離就離,現在就去辦!” 婧梅也不甘示弱:“走就走,誰怕你!” 雪豹:“離之前,有些事得說清楚了。” 婧梅:“你說吧。” 雪豹:“第一,兩個孩子我全帶走。” 婧梅:“憑什麽你全帶走?” 雪豹:“他們都是我的孩子呀!” 婧梅:“是你的就不是我的?你捫著心口想一想,孩子都這麽大了,你喂過他們幾口,抱過他們幾次?還不都是靠我那可憐的二老爹娘帶大的?再說了,你把他們帶走,叫他們跟你一起鑽山洞、啃石頭呀?” 一句話把雪豹噎住了。他想,就是的,孩子跟了我,房無一間,地沒一壟,叫孩子住哪兒、吃啥呀?想到這裏,說道:“孩子歸你就歸你。咱可說好了,等我條件好了,我還得把他們接回去。” 婧梅冷笑道:“你就別做那個夢了,你不看看,共產黨處理過的幹部,有幾個能翻過身來的!” 雪豹:“那孩子的生活費我按月給你寄來。” 婧梅嘲笑道:“好呀,我歡迎。不過我倒想問問你,從今以後,你就是活脫脫的一個窮酸,你上哪兒去掙錢按月給我寄來?算了吧,孩子的生活費我不要了。還有什麽事你就快說吧,說完了咱就辦手續去!” 雪豹本來還想說說財産分割之類的事情,見她這個態度也就不想再說了。當即到民政局辦了離婚手續。把自己的鋪蓋衣服卷了卷,對婧梅說: “臨走之前,我要到你家去看看孩子。” 婧梅說:“別去了,你就不怕鄰居們看見了笑話?”說完,從身上掏出幾塊錢交給雪豹,“這是火車票錢,買了票快點走吧,別在這兒丟人現眼的了!” 雪豹接了錢,提起行李剛要出門,聽見門外有人說話,李秋山帶著軍需部的兩個同事走了進來,一見這架勢,問道:“怎麽,這就走?”雪豹點點頭道:“嗯。”他沒有想到李秋山等還會來送他,因爲機關裏的同事知道他犯了錯誤受了處分,都想表明同他劃清界限,見了他,躲都躲不及呢,誰還敢同他接近。如今李秋山等人竟然不怕犯忌諱,在心款ヮブ聛砜此耍麑λ麄兂錆M了感激之情。 李秋山從雪豹手裏奪過行李,說:“走,到外面去喝兩盅。” 幾個人到了街上的一家飯店,李秋山要了四個菜、兩瓶酒,一邊喝一邊勸道:“旅長(他一直這樣稱呼雪豹),你想開點,我們幾個人都覺得組織上對你的處分太重了,婧梅這個臭婆娘更不應該翻臉不認人,對你這樣絕情絕義。” 雪豹說:“我做夢也沒想到,大江大河都闖過來了,最後在小陰溝裏翻了船,我這一輩子算完了。” 軍需部軍械處處長賈興漢說:“主任,你也別太悲觀了。你這事兒,等陳司令員回來,你去找找他,只要他能幫著說句話,我想中央一定會重新考慮的。” 李秋山從身上掏出十塊銀元給雪豹說:“這是我和興漢、建章給你湊的幾塊錢,你拿著路上花吧。” 雪豹推讓道:“婧梅已經給了我路費了。” 副處長王建章說:“主任,我們本不該在這個時候埋怨你,你平時對她也寵得太厲害了,發了薪水你一分不留全給了她,叫她勒啃你死死的,我們這些當下屬的早就看不慣了。” 李秋山:“這都是陳年老賬了,說它還有啥用。” 腥诉€想挽留雪豹到自己家裏住幾天,雪豹說:“遲早要回去的,別連累你們了。” 24、灰 頭 土 臉 夜 歸 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