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 我给明相泡了杯茶。 他说你发福了。 我连忙说“老了老了”。 我们在街上碰见,他一眼认出了我,就一起到我家坐坐。我问他现在在哪儿工作,他说在香港。我说你了不起啊,读书读出头,总算有好前途,我们小队里就你最出息。 许多年没看见,我们一下子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阵沉默。 他说你父亲还好吧,我说很好很好,在乡下做木匠,没啥大灾大病,乡下的老人都那样。 他说是呀是呀,我好久没回去了,乡下不知变得怎么样了。当初要不是你父亲救我,我坟头上的茅草不知有多长了。 他一下子进入了回忆。 他说,你父亲的木工房真好。你父亲喜欢小孩,帮我做红缨枪木头枪。我呵呵笑笑,是呀是呀,老头是老小孩,没有架子的。 他说那一年夏天,我下河滩,去游泳,快到河滩的时候,看见你父亲的木工房天窗上,伸出一只手。 什么手,我疑惑起来。 明相没有回答我,自顾自说下去。后来我试过,平常应该是不在意手不手的,那天傍晚,正巧血红的夕阳落在天窗上,那只扳住天窗的手才格外清晰。我看见手,料定有贼。 明相自嘲地笑笑,说记忆这东西真滑稽。白天老师刚教我们《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故事,所以对侵犯集体财产的事,特别敏感。特别憎恨。内心里也想表现一下。看到打开的天窗和扳天窗的手,我就急忙去叫阿娘。阿娘是党员,是妇女队长。阿娘正在烧夜饭,赶忙跟我到了木工房。 明相说,那时候我很激动,也很紧张。我跟阿娘到木工房,夕阳落下,外面看进去,已什么也看不清了。阿娘问我你从哪里看到的手,我指指天窗。可是此时的天窗,已经关掉,恢复了原样。没有任何被撬或者被破坏的痕迹。不知为什么,那时,我心底开始害怕。害怕台湾来的特务在搞破坏。 心里估摸着特务会不会躲在暗处使坏呢。 为了使阿娘相信,我竭力描述刚才看见的情形。阿娘仔细地看了看,推推门窗,一切似乎完好无损。这个时候,正是一个晚高峰,下河淘米的,下河游泳的,人很多,看我们神神道道,木工房门口就一下子聚集了很多人。听说发现了贼,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的很热烈。 最后大家决定,去找你父亲要钥匙,打开了看看到底怎么情况。 我帮他续了点茶,说我怎么不知道这个事情。 明相没有理我,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中。他似乎急于要把这些事情告诉我。可是我对这些压箱底的事情并不很在意。 他说后来人越聚越多,把木工房围得跟铁桶似的。我发现明相叙述的语气变得迟缓而沉重。 我站在门口,被大家围住,不知不觉俨然成了小英雄。那一刻,我很有惬意的满足。人群中,有人去叫支部书记,有人去找你父亲,后来书记来了,你父亲就是找来找去找不到。大家都急死了。 等不到你父亲,大家决定,撬掉了锁强行进入。于是有人去找铁棒。几乎铁棒和你父亲的钥匙是同时到的。 那天动静很大,外面看热闹的人山人海。打开木工房,却没发现贼,空忙一场。木工房里是书记和阿娘进去搜的,看热闹的人都涌在门口。没发现贼,大家都不愿意散去。 有人说,一定要你父亲来看看,有没有丢木料。于是,有热心人又去找你的父亲。 我插话问,那我父亲在赶什么,他为什么不亲自把钥匙拿过来。 明相不搭理我。一脸凝重。 他说,他们去找你父亲,可翻出天来也找不到。而外面没有一个看客离开,风闻在抓贼,四面八方有人赶来看热闹,反而越聚越多。我望出去,人数之多,简直是人头上的人。人群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声音,一定要抓出偷木料的贼。书记和阿娘也不反对要抓出贼来。可是没有一个人问我,有没有看见贼偷东西。 看客里三层外三层,书记和阿娘他们在商量,我呆在一旁,不知所措。刚开始还有人盘问我情况,现在我成了多余,想跑开,可被人群围着,又走不出去。那时,我想哭出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我当时像钻进了魔法洞,无法脱身,急死了。 那是一种身不由己的恐怖。 明相在一边叙述,说的有板有眼,我坐在旁边竭力搜索对这件事的记忆。这件事在我脑筋里一片空白,也就无法接上明相的话茬。 最后,所有人都认为你父亲是关键人物,傻子都看出来了。突然有人说,会不会是你父亲偷了木料,躲起来了。这个猜测像打开了潘多拉盒子,一时间各种各样的谣言多飞出来,大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书记和阿娘决定找来基干民兵,派出小分队,找你父亲,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你父亲,这是书记说的。 几乎是等了很久,我心里那时很烦躁,只觉得非常漫长。你知道,夏天的天暗下来,不会暗足,我望出去,隐隐绰绰的人头密密麻麻。奇怪的是,没有人愿意离开。 在天完全暗下来的时候,你父亲被三个民兵扭着过来,看那架势,似乎认定你父亲就是贼。你父亲拿我很好,看你父亲被反扭着,就差没有被五花大绑,我心里很难过。我不想这样的,可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 那一瞬间,我难过极了。面孔上糊满了眼泪。 那后来我父亲呢?我由于回想不起来,索性听凭明相的叙述,自己懒得动脑筋了。 咦,明相惊讶地望了望我。接下来几天,你父亲被狠狠地批斗了呀。叫他跪在我们小学校的土墩子上,开批判大会。你父亲不承认偷木料,基干民兵就打他。现在想想,其实你父亲要偷木料,自己就有钥匙,何必翻天窗呢;再说了,木工房在滑路上,人来人往,偷木料怎么避得开众人的眼睛;还有一个,要偷,总要等夜深人静,可那时候,正是傍晚高峰,淘米烧饭游泳,人来人往,时机不对呀。 可是尽管有这么多疑问,我父亲还是被批斗了呀?这是为什么? 尽管我一丝一毫记不得这事,但我不拒绝扮演一下苦主,就这样,我顺着明相的口吻发问道。 明相也不管我回忆起来了没有。我想他是个聪明人,一定看出了我的装逼,只是不点破而已。 你父亲被批斗,被游街,可是,你父亲当时不服,被民兵打瘸了左腿。 啥,我父亲是瘸子。我父亲明明好好的。我跳起来。明相你在说啥呢,越说越离谱了。 我认真地看了一眼明相,明相头清白面,不像是说梦话。 我感觉自己好像有点紧张。 你父亲不服,嘴巴犟,差点要被送公社人保组,后来幸亏是阿娘明保暗保给保了下来。 我父亲有过这么一劫,我却全然不知,我大吃一惊。我有点怀疑,老天让我今天遇见明相,是要揭开一段尘封的历史。也许有的历史注定要在某一时刻解封。我承认,自从我跟娘回城以后,我对父亲知之甚少,更缺乏要了解父亲过往的冲动。 可能你父亲也觉得一下子翻不了身,好汉不吃眼前亏,也服软了。就这样,瘸了一条腿,走东家串西家,游乡做了一两年,后来,还是你父亲手艺好,全公社的纺车,就你父亲做出来的最好使,大队里就又要你父亲回到了木工房。 明相在我这里说了一大通话,可是我内心里老是觉得他说的跟我记忆不合拍,不合拍在那儿,我又说不上来。我甚至一度怀疑,他是不是和我一个小队的明相。会不会我认错人了。但他说出来的名字和风情,我又是那么熟悉。 你父亲真是个好人哪。明相加重了语气。你说怪不怪,两年后的同一天,你父亲回到木工房不久,对,是同一天。明相抬起头,视线落在天花板上。 我那天下河游泳,不知怎么回事,人往下沉,我当时只感觉一片喧哗,可只有你父亲瘸了腿下河来捞我。 明相说到这儿,动了真情,双眼含泪。 我不便劝他,只能任由他。 明相的声音有些呜咽。 你父亲为了救我,把我托到岸边,自己瘸腿却被猪草拌住,淹死了。 什么!我惊讶地站起来。 明相,明相,你胡说八道什么,我父亲好好地在乡下。虽然已经很老了,但老跟死,是截然不同的呀。死亡是不祥的,乡下对死亡是竭力回避的话题。我对明相不着边际的叙述有点恼怒了。 你父亲真是好人,真是好人哪。明相开始反复唠叨,眼里噙着泪花。 看他伤心的样子,我拉不下脸来反驳他。 今年过了年,还在新春里,我从香港回来,特意去你父亲坟上,献了一束花。 突然间,我不想驳斥明相了,我觉察出了某种对或不对。 我记起来,当年确实是有一个瘸腿的老木匠,为了救人而淹死了。那天看客很多,却没有一个人肯下水,后来老木匠下去,才陆续有人下水救人。那个孤儿最终是被救上来了。可自从我回了城,再也没有那个孤儿的消息。 我突然宽宥了明相,毕竟人的记忆是有失误的。 我站起来,出于礼貌,想再为明相续点水,可我骇然发现,坐在我边上的明相踪迹全无,杯子里的茶温还在余烟袅袅。 我立刻站起来追出去,可是大街上人来人往,我气喘吁吁追了几条街,也没看见人影。我不得不放弃追赶,往回走。边走边喘气边回顾刚才的种种,我隐隐感觉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孤儿是孪生兄弟,金相明相长得十分相像。而我父亲,又确确实实在木工房呆过。 我决定,这个星期天一定回去一次,看看父亲,顺便问问,那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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