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人生:惊魂未定 (3)
7月24日,是我第二次人生的第八天。那天上午九点左右,这里的一位肿瘤内科医生托朋友告诉我,因为我的颅内发现了五个癌症转移病灶,虽然体积都很小,但情况十分紧急,必须暂缓其它部位的处理,立即开始头颅部位的治疗。因为中枢神经系统有血脑屏障的保护,大多数抗癌药物都不能有效地穿过这层保护结构进入脑组织杀灭癌细胞,所以对颅脑部位的肿瘤常常要采用放射治疗。为了不耽误时间,他已经为我预约了放射治疗科的门诊,先进行必要的准备,然后尽快开始治疗。据估计,像这样不同位置的肿瘤,需要进行全脑放射治疗,大约一个月左右,才能控制颅内转移病灶的发展。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顿时让我大吃一惊,彻底打乱了我原本淡定的心情,改变了我的一切计划。而且我必须认真考虑后果:一个月的连续多次放射治疗,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我目前毫无任何中枢神经系统受损的症状和体征。但经过了一个月放射治疗,很可能就变成一个基本上无用的人,也很可能发生颅内脑水肿、有关中枢神经系统受损之类的并发症,比如头晕、头痛、癫痫。而其它部位的肿瘤因为得不到及时治疗,说不定也就进一步发展。后果难以预料。也许,我最终会像个植物人那样活着。一时间我的心乱如麻、不知所措。告诉你一个小小的例子,就可以说明这件事对我心理上的冲击有多大:整整三到四天,我已经完全没有食欲。任何美食佳肴,包括我自己多年喜欢的家乡美味,这时候忽然都毫无兴趣,甚至连看也不想看一眼!
慌乱之余,我还必须要冷静地面对现实,紧急同有关人士请教、磋商。我想起来,宾大癌症中心已经为我安排下星期最快的时间去见肺癌专家Langer 教授,也帮我联系了一位放疗专家Maity教授。我必须先听听他们二位的意见。我马上将最新的情况分别发给Langer教授和宾大的放疗医生。可惜Langer人在国外,一直没有回音,我在上海的老同学也无法联系上,但宾大放疗科的Maity大夫很快就回音了。他仔细听了我的情况后,又问了我一些基本健康问题和最近的情况,肯定地告诉我:(1)我这种情况目前不属于危急情况,不要立即匆忙开始治疗;最好等见过Langer教授之后再开始治疗;(2)即使放射治疗也不需要全脑照射,而更倾向于精确度更高的局部辐射,尽可能减少对正常脑组织的损伤。这方面有“伽马刀”(Gamma knife)和“隐形刀”(Cyber-knife)两种成熟的设备可以采用。宾大医学部目前使用伽马刀,可同时聚焦颅内多个肿瘤病灶进行辐射,只杀灭肿瘤细胞,对周围组织影响很小。听他这样一讲,我顿时如释重负,感到了希望。这才鼓起勇气去见当地医院的放疗科医生。
那天接待我的一位放疗科大夫姓丁,是一位华人年轻人,非常客气。他知道我在宾大癌症研究中心,对我十分仔细。他看过了CT光盘、问过了病史、作过了常规体检之后,我们才开始仔细谈治疗的问题。让我惊讶的是,他的建议和解释,居然和宾大放疗科Maity大夫非常接近。简直就像是同一位老师所教的。我当然更加感到放心。笼罩在我脑际一大片乌云终于迅速散去,让我再一次看到了希望与光明。
我谢过了丁医生,回到家里,马上给宾大的放疗科大夫发了邮件。又稍为休息了一会,让你自己慢慢静下心来,才给各地的朋友们发邮件。
现在看来,他们二位放疗科大夫的建议一致,我完全能接受。那就是采用高精度的伽马刀或隐性刀,用高能辐射杀灭颅内的几个癌症转移病灶。对于全身的癌细胞,如果有可能,就同时进行靶向化疗。因为我在宾大爱博生癌症中心工作已有十几年,各方面都比较熟悉,同事们也都希望我在宾大治疗。等结束了第一个疗程之后,就开始使用朋友们精心推荐的中医、气功、饮食等辅助疗法,稳定病情、增强疗效。即便是为了这些朋友们的一片热诚,我也应当充满信心地应对眼前的魔蟹,迎接一个又一个黎明。
第二次人生:柳暗花明 (4)
我的第二次人生进入了第三周。
在各方老朋友的大力支持、精心安排之下,经过了二个多星期紧锣密鼓的检查、诊断、和特殊准备工作,我从这星期开始,终于在宾大癌症中心正式进入临床治疗阶段。通过癌症中心几位主要负责人的亲自关照,为我推荐了宾大首屈一指的肺癌专家兰格尔教授 (Corey Langer) 和擅长治疗颅脑转移的巴桑塔教授 (Michelle Alonso-Basanta),组成治疗小组,便于各科室之间的高度协调。
上午七点钟我们就从家里出发,赶到宾大医学部近两年才启用的“现代医学治疗中心”,的癌症中心就诊。这里最大的优势不仅仅是设备先进、技术力量雄厚,而是各个相关的临床科室有机地组合在一起,最大限度地提高患者诊治的效率。我们上午先到肿瘤放疗科拜会了主要治疗颅脑转移的医生巴桑塔教授,下午又拜访了兰格尔教授。他们事先都和我用电子邮件联系过几次,也阅读过我的影像光盘和病历记录,彼此已经初步交换过意见,对我的情况已经心中有数。二位大夫不仅经验丰富,思路清晰,而且为人幽默爽快,一见面就马上给人一种安定与信心。我心里埋藏多日的种种疑虑也随之一扫而空。
见面之后,他们只是详细地询问我最近的病情变化,又亲自作过了必要的体检,特别是神经系统的体检和意识方面的检查,一切都正常。然后才讨论我的治疗方案。根据我目前的总体病情和发展状态,当务之急是(1)解决脑内的转移病灶。(2)尽快缓解肿瘤转移引起的剧痛,增强体质,以便全身治疗。(3)尽快制定最妥善的全身药物治疗方案。一旦拿到了相关的基因突变结果,立即采用相应的治疗措施。所以,解决脑内转移需要越快越好。
根据当时的头颅核磁共振扫描结果,我的脑内一共有五六个很小的癌细胞转移病灶,都在2毫米与5毫米之间。最适合采用伽马刀治疗,这样可以一次消处全部病灶、时间短(一天准备,一天治疗)、副作用小,而且可以与全身化疗同步进行。我也当即表示赞同。巴桑塔教授马上就通知了她的治疗小组,包括神经外科医生。放射治疗医生、和治疗小组具体负责的护士长。安排在下星期一准备(8月5日),星期二治疗。让我高兴地是,这项治疗并不需要把我剃成“光郎头”,否则就不敢见人了。
8月5日上午我们开车去市中心的“宾夕法尼亚医院”作伽马刀治疗的准备工作。刚进入费城市区,就有人打电话到我的手机。我一看那熟悉的号码,正是在地区医院工作的老校友打来的,我的肺活检就是在他的安排之下顺利进行的。他第一句话就说“我有好消息告诉你们!”,我就猜到是同肺癌活检组织的基因突变检测结果有关。因为这对制定全身治疗方案十分关键。找到了这个突变,就有非常特异的药物杀灭原发和转移部位的癌细胞,而对骨髓和正常细胞没有影响,不仅疗效好,而且副作用小,只需要口服药片就可以了。这段时间我们每天就在期盼这方面的消息。朋友接着说“你的癌细胞里确实发现EGF-Receptor的有关基因突变。这样一来,你的治疗就要简单多了,不仅疗效也会好很多、而且副反应很小。”
听完这非同小可的好消息,顿时让我不仅如释重负,而且颇有些激动,过了几分钟我才平静下来,把这关键消息发给宾大的肺癌专家和我的治疗小组。然后继续开车到医院去作伽马刀治疗的准备工作,拜会了主刀的神经外科医生和他的有关助手。
中午时分回到家里,休息了二小时,又开车去宾大放疗科,治疗我的髋关节和腰背部剧痛。这是癌症转移的两个主要病灶,这两个部位的骨组织受到癌细胞的侵袭最严重,所以发生持续性剧痛,而且随时会发生骨折。放射治疗就是要杀灭这两个部位的大部分癌细胞,缓解或消除剧痛。我被“安装”在治疗器的治疗台上,技术员和助手开始仔细核对体表的标记。启动治疗之后,他们全都退出,只剩下我和庞大的治疗器。只见那淡绿色的庞然大物在电脑的支配下,先后伸出“圆大头”、“圆小头”、“方大头”、“扁方头”,在我身体的左右侧和上方慢慢旋转,然后停留下来,发出吱吱的微声,再慢慢地缩回去。我猜想那就是在向标记的部位发射治疗射线,剿灭癌细胞了,不过这场鏖战,看不见满地硝烟、听不见刀枪剑戟。一切都是在静悄悄地进行。
作完之后已经是下午六点左右。匆匆回到家里就休息了。儿子从纽约回来,我也只同他打了招呼就睡了。半夜醒来之后,才感觉到髋关节和腰背部的剧痛的确有了缓解。我想,再治疗九次,加上全身的药物靶向治疗,我也在使用朋友介绍的单味验方中药,总体情况肯定会日趋缓解。第二次人生进入到第三周,终于峰回路转,第一次见到了柳暗花明的春色。
这一天最有趣的消息,是来自上海我母校的一条新闻已经传到美国,说我生肺癌已经死了。住在新泽西的一位朋友晚间小心翼翼地打电话到家来,打听我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我听到之后差点没笑出声来!如果不是腰背剧痛,我非要开怀大笑不可!这可能是我这次生病以来最浪漫、最有喜剧色彩的新闻了!
第二次人生:伽马神刀 (5)
8月6日恰是我第二次人生的第三周。根据治疗小组的共同决定,我需要尽快接受“伽马刀治疗”,清除颅内的癌转移病灶,消除隐患。否则,只要其中任何一个转移灶长大,都足以要了我的性命。时间就定在这一天。因为前一天我已经收到了关于“表皮细胞生长因子受体”(EGF-receptor)基因突变的好消息,我的心情也十分轻松。
一清早我就起来。先洗个澡,刮好胡子,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像过节一样从家里出发了。差不多五点半就到了城里的宾夕法尼亚医院的“伽马刀治疗中心”。这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所医院,由富兰克林和另一位费城医生Thomas Bond创设于1751年,现在是宾大医学院直属教学医院。因为去得特别早,很快就办完了入院挂号手续,作完了心电图和血液常规抽血,然后就被一位热情美丽的护士带到伽马刀治疗中心。作完常规体检之后,又做好了静脉插管等准备工作。
过了不久,我血液中滴注的低度麻醉药开始起作用。我渐渐入睡了。等我醒来,才发现自己的头上已经被安装了一个“禁箍儿”,不过没有孙大圣的那样精巧,前后大约有一尺多;材料也不是紫金打造,而是钛合金,倒像是宇航员的头盔。其实那是一只“三维坐标定位器”,是为了对颅骨和大脑进行精确的核磁共振扫描,对颅内的癌症转移病灶进行可靠定位,以便伽马射线能精确地投射、汇聚到癌症部位,同时也尽可能避免误伤到正常的脑组织。
戴上了这顶“定位器”大约30分钟,护士就推我进入核磁共振的房间,给我戴上耳塞,然后进入扫描器。用了半个多小时作完了高分辨扫描,作为最后治疗的精确标志。医生们随即根据这份影像资料进行术前会商,明确了颅内现有转移灶的数量(一共14个),制定了针对每个病灶进行伽马射线聚焦的最佳角度和辐射能量。大约20几分钟之后,我就被护士从休息室推到伽马刀专用治疗室,扶着我在治疗器上的病床上躺下。几分钟之后,一切准备就绪,护士开始寻找我选择的一首钢琴协奏曲,治疗仪的“圆大头”就一边发出吱吱的声音,一边慢慢地启动、运转到我头颅的上方,然后开始调整治疗的角度。那情景很像是外星人在用什么神秘武器对地球人进行研究,似乎要看穿我的全部秘密、探查我的全部心思。
接下来,护士开始播放那首钢琴协奏曲,治疗也就开始了。护士和技术员也先后退出房间。经过精确定位、聚焦的高能伽马射线从不同角度穿过我的头颅骨,进入大脑,开始逐个地剿灭我脑内的转移病灶。这些病灶,最小的只有0.5毫米,最大的也只有5毫米。正好在伽马刀的威力范围之内。虽说是高能“伽马射线”,其实我们的眼睛是看不到的。只听到细细的嗡嗡声,和蜜蜂的声音差不多。刚开始,我还能听到钢琴曲的奏鸣,到后来我慢慢进入梦境,蜜蜂和钢琴曲都飘然而去。整个治疗大约106分钟,就是这样神秘而无声无息地进行着。侵袭我大脑的14个癌症病灶,就是这样无影无踪地被消除了。慢慢地我也在催眠药的作用下睡着了。连“蜜蜂”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等我醒过来,治疗器的“圆大头”已经停下来,连蜜蜂的声音也没有。只有几个黄豆大小的圆灯还亮着。护士和治疗室的技术员已经站在两旁,笑眯眯地对我说,“睡得好吗?没有作个好梦?”我笑着对他二位招招手,撒个弥天大谎说,梦见我飞到了火星上!他们全都笑了。然后才推来我的小病床,我坚持自己自己爬回病床,很快就被推回我熟悉的休息室。随后,护士就在我的病床上加上一张活动餐桌,摆上了我的早餐。随后又搬来几张椅子,让家里人也过来一起说说话,看看我那幅和韩国愤青差不多的尊容。
给你们看看我回到休息室之后用手机拍摄的尊容吧,这就是我当时的记录。下午三点出院后,我们先把儿子送到火车站,才回到家里。最忙碌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这段时间的紧急措施,等于是集中优势兵力,对付最为凶顽的敌人。以后的治疗则是用高度精密的武器,向全身各处的癌细胞展开全面剿灭。所以治疗会逐渐趋于常态化、趋于平稳,很可能还是一场持久战。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新闻”。
而对我来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今后几个月里,除了每天去作一次腰背部和髋关节的放疗(还有六次),就是在家休息。每天口服全身治疗的靶向治疗药物,坚持晨练吸氧、练习气功,等腰背部和髋关节的疼痛有了显著的缓解,我就可以一边坚持服药,一边梦想着上班了。
第二次人生:满月杂记 (6)
时光,就充斥在大气中,有时候很快很快。你还来不及细细品味,它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果然像白驹过隙。
时光,就悬挂在心坎里,有时候很慢很慢。你分分秒秒盼它过去,它却久久徘徊不肯离去。简直是度日如年。
时光,就描绘在天穹上,有时候乌云密布,有时候彩霞满天。有时候则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飘忽不定。
这就是我第二次人生第一个月的真实感受。
从7月16日被医生明确告知我患有“晚期肺癌”,并且已经转移到了骨骼、肺门淋巴结、大脑,到今天刚好是一个月。从我把7月16日宣布为自己第二次人生的开端,到今天,也刚刚满月。清晨,我书房外的天际,飘来几丝淡淡的彩霞,如此宁静、如此祥和,恰似我此刻的心情。
面对那满目青翠,几片彩云,我忽然感到自己明白了许多前生尚未明白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