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婪和懒惰扭转了局面。在九世纪,当茶叶贸易开始繁荣、国家对商业的监管减弱之时,四川的商人开始在长安设立分行,在那里他们可以将卖出茶叶所得的硬币兑换成“飞钱”,即纸质付款票据。回到四川之后,这些商人可以在总行将这些票据兑换成现款。考虑到一口袋飞钱价值相当于四十口袋铜币,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很快商人们开始凭借自身的资格,将票据作为现款使用。他们发明了信用货币,即价值依赖于信用而非自身金属含量的辅币。1024年,国家采取了符合逻辑的下一步措施——印制纸钞,而发行的纸钞数量很快超过了铜钱。
随着纸钞和信用深入农村,从而便利了买卖,更多的农民种植最合适自己的土地的作物,卖掉换钱,然后去买他们无法轻而易举生产出来的物品。一个和尚描述了偶入一个偏远村庄的小型集市:
朝日未出海,杖藜适松门。
老树暗绝壁,萧条闻哀猿。
迤逦转谷口,悠悠见前村。
农夫争道来,聒聒更笑喧。
数辰竞一墟,邸店如云屯。
或携布与楮,或驱鸡与豚。
纵横箕帚材,琐细难具论。
老翁主贸易,俯仰众所尊。
区区较寻尺,一一手自翻(道潜《归宗道中》)。
当然,城市的市场要壮观得多,可以吸引半个大陆的供应者。西南亚商人将泉州港与印度尼西亚的香料群岛以及印度洋的财富连接起来,来自这些地方的进口货物遍及中国所有的城镇。为了支付这些进口货物,家庭作坊生产出丝绸、瓷器、漆器和纸,而最成功的则发展为工厂。即使村民也可以购买原先是奢侈品的物品,例如书籍。截止1040年代,木制印刷机印出了数百万册相对廉价的书籍,这些书籍甚至进入了收入并不很高的买主手中。当时中国的文化水准可与一千年前罗马帝国的意大利相媲美。
然而,在所有的变化中,最重大的是在纺织业和煤炭业,正是在十八世纪推动了英国工业革命的活动领域。十一世纪的纺织工发明了脚踏缫丝机,1313年学者王祯的著作《农书》中描述了一种大型麻纺机,已经改造成可用畜力或水力带动。王祯写道,这种机器“可代女工兼倍省”,“凡麻苎之乡,在在有之。”王祯被这种魔术深深打动,因此在技术记录中间陡然插入了诗歌:
车纺工多日百斤,
更凭水力捷如神。
大小车轮共一弦,
一轮才动各相连。
机随众欓方齐转,
纑上长纴却自缠。
在对比十八世纪法国的亚麻纺织机设计图与十四世纪王祯的设计之后,经济历史学家马克·埃尔文(Mark Elvin)感到,不得不作出如下结论,即“与王祯的机器的相似程度如此惊人,以至于关于这种纺织机最初的起源是中国的各种怀疑……几乎是不容反驳的”。王祯的机器没有法国的高效,然而埃尔文总结道:“如果沿着它所代表的进展路线有进一步的少许行进,那么中古时代的中国将会比西方早四百年发生纺织品生产的真正的工业革命。”
由于宋朝纺织生产和价格的统计数据没有留存下来,我们无法轻易验证这一理论,但是我们的确拥有其他行业的信息。纳税申报单表明,铁产量在800至1078年间增长了六倍,到达约十二万五千吨——几乎等同于整个欧洲在1700年的总产量。
铁工聚集在主要市场——拥有百万人口的开封——的周围,在这里,除了别的用途,铁被制成军队所需的无数武器。由于位于大运河畔,位置近便,因此开封被选为都城,这是一座行得通的城市。开封没有悠久的历史、绿树成荫的大道、之前的都城里优美的宫殿,也没有赐予伟大的诗歌以灵感,然而在十一世纪,开封成长为一个拥挤、混乱且充满生机的大都市。喧闹的酒肆供应酒水直到拂晓,五十家剧院各自吸引着数千观众前往,商铺甚至侵占了城市的一条干道。而在城墙外面,铸造厂夜以继日地燃烧,黑暗邪恶的工场喷火冒烟,吞没了数十万棵树木以便从矿石中炼取铁——事实上,所用树木极多,制铁业者买下了整座山并将其砍伐殆尽,因此将木炭价格推高到了普通家庭无法承担的程度。1013年,数百名冻僵了的开封人在一场由燃料引发的暴动中被践踏。
显然,开封正在进入一种生态瓶颈。在中国北方,根本没有足够多的木材可供开封的百万人口吃饭、取暖并维持铸造厂生产出数千吨的铁。那种情况只剩下了两种选择:人们与(或)行业逐渐离开,或者有人能够创新或找到新的燃料源。
智人始终是靠着利用植物和动物以获得食、衣、住和燃料而生活。许多个时代以来,人类已经成为效率更高的寄生生物。例如,对于公元一世纪汉朝和罗马帝国的臣民而言,每人消耗的能量是一万四千年前其冰河时代的先祖所寻获的七倍或八倍之多。汉朝和罗马人还学会了利用风和波浪驱动船只,超越了动植物给人们提供的作为,并应用水力推动磨坊。然而,1013年寒冷、暴动的开封人从根本上说仍然以其他生物作为能量来源,他们在能源巨链中仅比石器时代的采集狩猎者高少许。
在几十年间,那种状况已开始出现变化,将开封的制铁业者变成了不知情的革命者。一千年前的汉朝时期,一些中国人已开始鼓捣煤炭和天然气,然而这些能源并没有多少明显的用途。只有到了现在,当贪婪的铁匠工场与壁炉、家庭争夺燃料时,工业家们才猛叩古代的有机经济和矿物燃料新世界之间的大门。开封靠近中国两个最大的煤矿层(图7.9),通过黄河可方便抵达,因此它并不需要天才——只需要贪婪、绝望和反复试验——来找出用煤炭代替木炭熔化铁矿石的办法。这也同样需要资金和人力来确定煤的位置、挖掘以及运输,这很可能解释了为什么商人(他们拥有资源)是开路先锋,而住户不是(他们不拥有资源)。
写于1080年前后的一首诗歌体现了这次变革。第一节描述了一个妇人,渴望得到燃料,以至于愿意用她的身体作交换;第二节,一个煤矿帮了忙;第三节,一个美妙的鼓风炉;而第四节则表达了两者可以兼得的宽慰:大铁刀可以铸造了,而森林将会幸存。
君不见前年雨雪行人断,城中居民风裂骭。
湿薪半束抱衾裯,日暮敲门无处换。
岂料山中有遗宝,磊落如磐万车炭。
流膏迸液无人知,阵阵腥风自吹散。
根苗一发浩无际,万人鼓舞千人看。
投泥泼水愈光明,烁玉流金见精悍。
南山栗林渐可息,北山顽矿何劳锻。
为君铸作百炼刀,要斩长鲸为万段!(苏轼《石炭》)
煤和铁一同起飞。大量文件证明,棋村镇(注)的一个铸造厂雇用了三千名工人,每年将三万五千吨矿石和四万两千吨煤炭铲入熔炉,在另一端则获得一万四千吨生铁。截止1050年,挖掘了大量的煤炭,因此家家户户也开始用煤,而政府在1098年全面修订贫民救济时,煤炭成为官员们值得一提的唯一燃料。1102至1106年间,开封新开辟了二十个煤炭市场。
到那时候,东方的社会发展已经达到了一千年前古罗马的顶峰。而西方分裂成伊斯兰核心和基督教边缘,当时远远落在后面,并且直到十八世纪英国工业革命前夕才比得上这一程度的社会发展。事实上,所有迹象均表明,中国的工业革命正在开封被煤烟熏黑的城墙里酝酿着,并将把东方在社会发展上的巨大领先转化成东方的主宰地位。历史似乎要沿着这一道路发展,即将艾伯特亲王夺走带到北京,而非将洛蒂(Looty)俘获带到巴莫拉尔宫(Balmoral)。
注:原著为Qicunzhen,图7.9中的地理位置为山东半岛南部。笔者未能找到完全对应的地名。北宋四大冶铁基地中有邢州棋村冶务,但其遗址在今河北邢台市。请网友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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