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民族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他们才有希望;一个民族只是关心脚下的事情,那是没有未来的。 ——黑格尔 2004年7月,得知小凯溘然去世,虽早有思想准备,但还是有好几天难以入睡。“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只有这句鲁迅的诗,能表达当时心境。 当年12月底,小凯的夫人吴小娟听从朋友们的劝告出来散心,来上海时在我家住了一天,临别前留了一份小凯遗嘱的副本,希望我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发表。 恰好就在2004年,《南方人物周刊》创刊,邀请我写一年专栏。我同意了,但我只有一个条件:最后一期一定是我纪念杨小凯的文章,而且要以纪念杨小凯文章的形式发出他的遗嘱。我说,你们答不答应?如果不答应,我第一篇就不写了。 他们答应了。这样,我就从年初写到年终。他们兑现了,我终于把小凯的遗嘱全文发出来了。 所以,今天我向小娟也有了一个交代。当年小娟转告我、小凯交代我的事,我已经做到了。 念着亡友的作品,那真像鲁迅讲的,“捏着一团火”,如果发不出来,它整天都烧着你。小凯燃烧得顽强且平静,即使到最后一刻,这把火也没有突然蹿起来,烧成虚火。这篇遗嘱字迹难辨认,语气也不连接,可以想见他临终前忍受着多么巨大的病痛。 小凯给小娟,6月28日上午 第一时间告诉XXX,XXX,XXX,我已有十至二十多天滴水未沾,也不能吃任何东西,吃了就吐。我估计上帝三天内就会接我去了,我盼望早些去天堂,与耶稣在一起。 有几件事我希望交待一下:爸爸留下来的字画,子女及他们的子女不会理解这些文化的历史及人文价值。所以我主张全权委托XX与XXX把它们在香港或向中国美术学院折卖。原则是,买者是要有艺术鉴赏力,而且如果是卖给中国美术馆,要价决不可太贵。中国总有一天会强盛起来。 这是我所熟悉的小凯风格。他是我们这代人最优秀的代表,经济学界公认,如果有一个中国人被授予诺贝尔经济学奖,非杨小凯莫属。他去世前两年,诺奖得主布坎南访问莫纳什大学时,对校长说:“您知道二战后最重要的经济学突破将要发生在哪里吗?就在贵校杨小凯教授。” 小凯已获世界性声誉,临终嘱托却只是平平淡淡交待家事。稍有色彩处,是“我们一定不能做没有爱国心只要钱财的人”、“中国总有一天会强盛起来”——这或许会让某些人感觉意外。 我与他交往多年,书信都是email来去,他写英文,我写中文,全是电脑印刷体,却没想到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他亲笔手迹,如睹其人:他的笔迹是细小的,向内收敛的,迹近羞怯。 ▍我永远记得那个风雪弥漫的夜晚 我和小凯相识得很晚,1997年冬天见的面。那时他在哈佛大学做访问,我也正好在哈佛大学做访问。我们神交很久。我一直想找机会去看他,结果他主动找上门来了。 我永远记得那个风雪弥漫的夜晚。 我坐在波士顿哈佛广场的小屋里,有人轻轻敲门。门开处,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人缓步走进,一低头,摘掉呢帽,掸落帽檐上的积雪。我第一句话就说:“你是小凯吗?”他非常谦和地微笑,然后自我介绍:“是,是,我就是杨小凯,也就是杨曦光。” 我们这代人知道杨小凯的名字,确实是从“杨曦光”开始的。1968年,19岁的杨曦光因为那篇震动中国的文字《中国向何处去》,获罪10年。他在狱中经刘凤祥指点,一改此前的左翼革命观念,埋首经济学、高等数学以及英国历史,成为我们这一代人中最早的觉悟者。 30年后我与小凯在美国相见,从他内向的性格、恬静的谈吐中,怎么也看不出当年叱咤风云的焦火气。我所知道的小凯风格,一向是从容淡定,颔首细语。 有一位斗争性很强的民主人士,在大陆也有类似小凯前期的经历,到波士顿后一定要见小凯。想不到他见面后第一句话就说:“小凯啊,我喜欢你1967年的文章,不喜欢你现在的文章,你现在的文章没有战斗力。”他说得也非常坦率。这一代人都有这一代人的可爱之处。 但我一听就傻了,心想这是什么话呀。实际上,小凯后来已经反思了早年的激进。他后来的文章,无论在学术上还是在公共领域,价值都远远超过了当年。结果这位先生完全把褒贬说反了。他说,“你现在的文章是温吞水。” 小凯是非常谦虚的人,听到第二段话也没有反驳。见面结束后,小凯与我相视无言,只是苦笑,我们就沉默了。最后,小凯叹了一口气说,我们这一代中的大多数人,都冻结在那个时代,成了思想的化石。 80年代,小凯和另一个很出名的人士一起来到美国,在公开场合,记者都会包围他们。那个朋友当年也是哈佛大学的博士,结果他放弃了学位,去公共领域做策划。后来他们走上了不太相同的道路,贡献的领域也不一样。 小凯并没有放弃他公共领域里面的关怀,但他一头扎到普林斯顿大学念完博士学位,从此走上了艰苦的学术道路。他曾经对妻子感叹,“两年的博士,和十年的监狱生活一样漫长”。 后来我问他:“小凯啊,在你刚出国时,你完全可以像那个朋友一样,成为举世皆知的人物。我知道在80年代拒绝这些诱惑,并不像90年代那么容易。可是当初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思想意识?” 小凯的回答,让我感触非常深。 他说:我反对职业革命家搞那种极端政治,在美国这样一个民主社会里,我们应该学习如何用站得住脚的经验,去建立一个公信力的国家。我们争取建立现代政治制度,但我们都应该有自己的正当职业,而不是纯粹的革命家。公信力从何而来? 就是要以自己的职业、专业来建立。哪怕你是一个牙医、一个记者、一个鞋匠,也要用你自己专业领域的建树来说服人,来建立公信力。否则,人们完全有理由认为,我们跟上一代的职业革命家一样,跑到国外就是吃“政治饭”、“革命饭”,回去还是成为第二代职业革命家,再去取代第一代职业革命家……如果这样,历史又有什么进步? 所以当时他就决定避开媒体,一头扎到普林斯顿大学去,以经济学专业的公信力,去争取公共领域的权利。 上述想法,我们在哈佛附近散步时交换过多次。此中深意,海内外的一些人并不容易明白。回国后,我曾将这些想法写成“狼奶反思录”,文章是系列写成,发表时却比较分散。小凯知道后,赞成我将这些想法写出来,但又认为如此写法太消耗人。 小凯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没有什么可畏惧。他很坚定,却不激烈。 寻找刘凤祥:杨小凯的启蒙导师 小凯为什么会从一个激进的巴黎公社派,转变为拥抱英美政治的经济学家?这要从他的成名作——1967年的《中国向何处去》说起。 18岁的杨曦光已经读过很多马克思论述阶级斗争的文章,并多次下乡与农民交谈。他在这篇文章中主张:还要搞一次比W革更激烈的革命、要回到巴黎公社的原则。 小凯因为这篇文章入狱10年,在监狱里遇到了他的导师刘凤祥。他曾经写过刘凤祥对自己的启蒙,写得极朴素,但非常有镜头感。 那个晚上,小凯被押到看守所的时候,四处都是黑咕隆咚的。他被推进牢房,背后的铁门被咣当一声关上了。在黑暗之中,他摸到地上的稻草,这是睡觉的床铺。 黑暗中,从墙角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你是杨曦光?”小凯当时一惊,问:“你是谁?”那个人回答:“你不要管我是谁,我算一算,你也该进来了。” 这个人就是刘凤祥,入狱前是《湖南农民报》的总编。他们开始了彻夜长谈,杨小凯慷慨激昂地表达自己的观点,谈得非常兴奋。但是,他说完以后,刘凤祥却非常严肃地跟他讲了一段话。 刘凤祥说:“你们这一代人不能再沉浸在法国大革命和苏俄红色革命的怪圈中,你们必须要从这种历史循环的链条中走出来。你们要了解英美政治,要了解英国光荣革命的历史。同时你要懂市场经济,你要学经济学,你要成为经济学家!” 这段话可以说是语重心长、振聋发聩,自此改变了杨小凯的一生。 但是,就是这个启蒙了杨小凯的刘凤祥,告诉他“要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刘凤祥,在1970年就被枪毙了。他的事从此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没人过问。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把这个启蒙的故事告诉了《南方周末》的一位记者。我说完以后,以为就这样完了,结果这个记者是个有心人。有一天,他在湖南突然打来一个长途电话,他说:“朱老师,我找到刘凤祥了!”我大吃一惊:“你怎么找到刘凤祥了?” 原来,他听完我讲的故事,好几天没睡着,就记住了这个名字。一年后,他到湖南省高院去采访一个案子,就借这个机会向管理人员要来刘凤祥的卷宗,一页一页地看。 他当时想,等我把它看完,然后跟我那个案子的卷宗一起复印出来,刘凤祥的事迹就可以重见天日。他说,我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等我最后一天要复印这个东西的时候,一页都不能复印。 这个记者看到了刘凤祥的照片,很惨,肯定是进监狱第一天。是个囚犯的造型,穿着一件中国农民式的老棉袄,面无人色,长头发。他把这张照片从卷宗上面撕了下来,悄悄带出来了。 那天他很兴奋!找到刘凤祥了!看到他的照片了!把他照片带出来了!我说,哎呀,太好啦!小凯在天之灵就会为此欣慰了。 这个照片千转万转,又有很多曲折。后来,我终于把这张照片拿到手,交给上海一个著名的画家。我给他讲过刘凤祥的故事,他有印象,就想把刘凤祥画出来。 我相信,刘凤祥这样的先烈人物不会被历史埋没,他终于见了天日。我想这件事情,我对小凯有一个交待。虽然他没有交代我做,但是我能交待他了。 我对小凯抱有终身的遗憾 最后一点,就是我觉得我对小凯抱有终生遗憾。我还没完成小凯没有交代、但我相信他希望我做的。如果能够做成,他会很高兴的。 小凯跟我说过,小娟也转告过我,“学勤啊,有什么办法把我的《****录》出一个大陆版。” 从那以后,十几年,我大概接触了十几家出版社,拿过去看了复印稿都说好,三下两下最后就拿回来......所以,一直到现在,小凯的经济学之外最重要的著作,大陆没有出版。 我觉得很对不起小凯。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觉得亡友传给我手里的这团火,我还没有把他变成现实。这是今天我们有心纪念小凯的时候,我觉得终生遗憾、对不起小凯的地方。 “元稹一去洛阳空”。此前两次去悉尼,都是借机远行,从那里去墨尔本探望小凯的病。今年悉尼发来第三次邀请,小凯不在,索然无味。我只愿在这里写这些文字,既结束这一年的专栏,也是向小凯道一声暂别:你已不能返回,我终随你远行。 ▍中国需要像小凯这样仰望星空的人 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说,一个民族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他们才有希望;一个民族只是关心脚下的事情,那是没有未来的。 日本政治家福泽谕吉说,一个民族要崛起,要改变三个方面,第一是人心的改变,第二是制度的改变,第三才是器物与经济的改变。这三个方面的顺序,应该先是心灵,再是体制,最后才是经济。 把这个顺序颠倒过来,表面上看是捷径,但最后是走不通的。近代日本按照福泽的路径,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可见,一个真正伟大的民族不在高楼大厦,不在权威讲坛,而在每个有灵魂的生命里。他们的独立思考、自由表达,会形成一种氛围,一步一步蔓延,把越来越多的人包裹在其中,很快就会变成了一场文化运动,就会有一批真正有智慧的精英起来,整个国家就有了希望。 小凯就是这样一个不断仰望星空、不断思索的人。年少时的《中国向何处去》让他深陷囹圄,他在狱中意外地获得启蒙,出狱后的他孜孜不倦地探求早年的“世纪追问”,并用他国际公认的经济学成就和深刻的思想洞见,回答了当年的疑惑,也给处于历史拐点的中国,提供了自我启蒙的新范式。 注:本文根据朱学勤教授《追忆杨小凯:有一件事我抱有终生遗憾》和《一个民族需要仰望星空的人》汇编而成,标题为编者所加,并做了适当的技术处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