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大饥饿,不光是死了很多人,还有很多人因营养不良而得了肝炎。汉阳肝炎站是武汉市商业系统的肝炎病人疗养院.我妈当时是肝炎站的护士兼病人,就住在肝炎站。当我回到父母身边时,他们的老问题又回来了,我还是没人带。我妈只好把我带到汉阳肝炎站,成了肝炎站的一个小小成员。到我们送大姨走的时候,我已经在肝炎站跟着我妈生活了两个多月.也就有了我坚决要这个妈的基础. 我的这个妈,好像天生就是为了和她姐姐对比,连说话都不大声,总是轻言细语的。在“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成才”横行的年代,她却认为,打孩子是没道理的。大人犯错怎么就不挨打,小孩没权就挨打,不对。我妈她可以自豪地宣称,她一辈子都没动过我们一个手指头。当然她还可以自豪地宣称她一辈子没跟我爸吵过架。这两点上,我都不敢那么自豪。 妈妈失去双亲时才十二,三岁。 她在教会办的工厂里做工,吃了很多苦。可是当我问她一辈子最痛苦的是什么时,她却告诉我:是想孩子的味道。 她说那是真苦啊,都能想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肝炎站简直就是我的天堂!首先,我不被关在屋里了。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处逛,想到哪就到哪,爱干嘛干嘛。每天早上,我妈在大堤上带领病人打太极拳,我就跟在大人们后面比划。吃过早饭,我妈去给病人们打针了,我就跟办公室里的王叔叔和严阿姨玩。 病人们打完针以后,我就可以帮妈妈洗注射器了。那是我的一项娱乐活动,好玩极了。妈妈把针头都去掉以后,所有的注射器都放在一个洗脸盆里,盆里放上温水。我就可以一个一个抽进抽出地玩。 注射器洗好以后还要放进一个钢精锅里,然后放在炉子上煮。针头是用一个铝饭盒在酒精炉子上煮。 洗完注射器,我就可以喝一支甜甜的,滴在舌尖上凉凉的葡萄糖水。至于哪支葡萄糖是甜的,哪支是苦的,只有妈妈知道。而且一个人每天只能喝一支, 喝多了会生病。这话我一信就是十几年,以致于到大学里学了葡萄糖的结构,还半信半疑地去问老教授:请问您讲的这个结构的葡萄糖是甜的,还是苦的? 久经沙场,见怪不怪的老教授也被问的一楞。 周末回家去向我妈问罪,她竟然笑着说:“还记得这事啊? 那时病人住院的营养药就是一人一支葡萄糖,你只能喝我那一只。不告诉你有些是苦的,你就老想喝呀。”原来我妈那点可怜的营养药,竟也掺着母爱放进我嘴里啦! 后来妈妈见我老闲着,就找一位郭阿姨要来了小学一年级课本,于是我开始读书认字了。于是肝炎站的几排红墙上都被我画满了“大小多少,上下来去,马牛羊,兔狗猫,尺寸斤两,元角分”。到了上小学一年级时,我连一年级下学期的课本都学完了。妈妈教我认字有她的办法,她有口诀:“两只蚂蚁抬根杠,一只蚂蚁杠上望”,“一个笊篱捞小虾,捞住一个跑了俩”。(猜一猜吧。) 数学从一开始就让我头痛。记得妈妈握住我的手教我写1到9,我不但认为2和3都应该脸朝另一边,还觉得8就应该是躺着的两个圆圈。费了好大劲,才在妈妈的欢呼声中勉强抬起了头。 春天的时候,爸爸买来了几只小鸡崽,于是我有了自己的宠物。后来鸡们长大了,我的任务就是抓蚂蚱喂鸡。母鸡们吃了蚂蚱可会生蛋了。抓蚂蚱最好的时候是晚上,在路灯底下。成群的蚂蚱们毫无理由地在路灯下乱蹦乱跳,我只要拿一个硬纸板拼命拍打一阵就开始收获了。 每天晚上,我把几个葡萄糖盒子塞满了就可以进行下一个节目了。 在肝炎站不到一年的时间,那些长长的晚上,是我童年最美好的时光。妈妈会唱歌,于是我在妈妈怀里学会了几乎当时所有的,流行的,新老革命歌曲和电影歌曲。 就这基础让我在几十年后的卡拉OK中大显身手(数量上。)。 妈妈还会讲故事,她不光会讲各种民间童话,她还会讲格林童话那样的外国故事,还有她姥姥,我姥姥讲的故事。“兔牙牙,兔乖乖,要见妈妈快过来。。。”一颗小兔牙齿长成了小兔乖乖,为了到月亮上去见妈妈,一次次冲向快要关闭的大铁门,让我惦记了好久。 虽然肝炎站里只有我一个孩子,可我并不缺人玩。疗养院的病人们除了打麻将也无所事事,都乐得有这么个小玩意儿。他们知道我会唱歌,就给了我很多表演的机会。“小三三,唱一个?”“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小三三,来一个?”“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前绣鸳鸯。。。”“春天里来百花香,郎里格郎里格郎里格”,“唱山歌哎,这边唱来那边和。。。”,再来一段莲花落:“红莲藕,白莲藕,藕红藕白藕连藕。天上的鹅,地上的鹅,鹅生鹅蛋鹅抱鹅。”(藕和鹅为弹舌音。) 肝炎站啊肝炎站,短短的几个月我享受到了深深的母爱,留下了我一次吃三十四个饺子的记录,度过了最幸福的童年时光。后来我又离开妈妈了,这一走又是三年。但是这一次,我带着妈妈讲的故事,妈妈教我写的字,妈妈教我唱的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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