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打一个电话,可是今天,那个接电话的人不在了。 以前,离这一天还有两个月的时候,我就会写一封信,并附上一张支票,要他换成人民币,去买自己想买的东西。今年,我还想写这封信,可是收信的人,已经不在了。 今天,是我父亲的生日。如果活着,他应该是八十五岁了。 我对父亲的印象可以以十年为一个单位。而对他的最初的印象是从河北回去的那天晚上( 童年轶事(2)漫漫回乡路),在那个黑黑的楼洞里,我跟在他后面爬楼梯,那时候我已经六岁了。 在我的记忆中,可以说第一个十年我对父亲的印象并不好。一开始我和妈妈住在肝炎站,父亲自己在汉口或出差,过两个星期就来看我们一次。我有印象的事都是他带我出去玩,后果也很严重。 第一次是他带我去看电影“刘三姐”。看完以后出来,我坐在自行车后面高兴地甩着腿,一下子把一只脚夹进了自行车,从车上摔了下来。那次,我好几天不能下地。第二次是他带我去看杂技,我在路上蹦蹦跳跳,被一辆拖重物的平板车撞倒,并从腿上压过去,又是好几天不能下地。还有一次他带我去公园,花了三毛钱让我坐旋转飞机(那时候三毛钱可以买半斤肉呢),结果下来就晕得云天雾地,吐得稀里哗啦。 后来到河南去上学的三年里,我对父亲的印象几乎为零。只记得他对我在全市算术比赛中得第二名不满意,写了长长的一封信,要我争取下一年得第一,这一次气得我记了一辈子( 戏说考试。。。(2) )。 第二个十年就更糟了。也许父亲也曾望女成凤。我一回到他们身边,父亲就拿出一本“颜真卿多宝塔碑”的字帖,让我练毛笔字。这让在大姑家里自由自在惯了的我十分不高兴。况且,我练字也没有本子。父亲每天都用尺和铅笔在旧报纸上画上格子,我常常写完了字,就是一手一脸的黑油墨。 另外我还得写周记。记得那时候特别盼望发生点什么,我才好对付那每周一篇的周记。可是一个四年级的孩子的生活能有什么大事呢。好在不久就过国庆节了,当我第一次用五光十色,金碧辉煌来形容国庆节的彩灯时,自己得意了好长时间,也永远地记住了这两个词。 有一次,我爬上三楼上房揭瓦被父亲知道了,他拿起一根竹竿狠狠地打了我一顿,直到竹竿打劈了才罢手。说是与其看我摔死,还不如先打断我的狗腿,那一次我瘸了好几天。当然啦,等我的腿好了以后,还是继续上房揭瓦,只是更小心一点罢了。至于那个告密的刘老太太,我也没饶她,我在她家水缸里吐了口水,搅了搅,让她家吃了好几天。 父亲是个寡言的人,平常在家很少说话。但不知为什么在姐姐们下农村后,我下农村前的四,五年里,每过两,三个月,他就要和我长谈一次。常常是吃过饭以后,我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他则坐在中间的椅子上,他讲我听。他一口气能讲好几个小时,谈天论地,说古道今。他告诉我样板戏里人都是假的,是给人学习的。他还说书里的人都是经过提炼,拔高的,不是现实生活中的人。。。我当然是一直在听,也不敢插嘴。而且每次都盼望着这句话:“好吧,今天就谈到这里,以后自己注意啊。”。 不爱说话的父亲到底对我说了些什么,我记不清了。但是我想,一定是某种力量让父亲愿意把他所学,所知,所想,所见,都耐心地,毫无保留地告诉我。我之成为今天的我,平庸而快乐地活着,一定与当时的谈话有关。我也有青春期的孩子,也曾想学着父亲那样坐下来找他们谈上几个小时,可是几分钟后,我就没词了。 尽管我十一岁就负责在家做饭了,可是每次学农劳动出发的那天,父亲都要早早起来,在炉子上给我做吃的。常常是鸡蛋挂面,或者鸡蛋米酒。而我一般都会在汽车或火车上吐得天翻地覆。几个星期后回家告诉父亲,可他每次还是照做不误。 这第二个十年,我对他一点好感也没有。高中毕业后,我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家,冲向了广阔天地。 第三个十年是我与父亲关系最好的十年。我长大了,也读了很多书,终于有资格和父亲平起平坐地聊天了。在我上大学和工作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有机会,我就回家,那样就可以和父亲说说话。更是因为妈妈告诉我:“你爸一个星期都说不了这么多话,怎么跟你说起来就没完呢?” 和父亲聊天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事。他喜欢读书,而且兴趣广泛。这点可以从文革后,他定的杂志看得出来:“考古”“地理”,“文物”“炎黄春秋”。。。上大学的时候,我让学校每年把三好学生的奖状寄到父亲的单位去,我真的很希望父亲为我而骄傲。 后来有了父亲最疼爱的小外孙---我们的儿子以后,我们基本上每周都回家。因为从小就没受过祖辈疼爱的我,特别喜欢看到那祖孙同乐的场面。几年前,当他知道外孙要学法律时,竟高兴地哈哈大笑,说:“我们家也要出个大律师啦。”遗憾的是,父亲没等到外孙毕业的那一天。 这辈子,我和父亲的最大的冲突是在写信中进行的。原因是他希望我们能学成回国,而我从出来那天就没打算回去,因为我还是很怕我的档案袋里的内容( 从海归人士自杀想起的一件往事)。记得当我写信告诉他,我已经找到工作,打算留在美国办绿卡时,父亲的回信是整整五页信纸,正反两面都写满了。那次他从马关条约谈起,列举了帝国主义列强侵略中国的种种劣迹,并指出美国反动政府企图用绿卡来掠夺中国的高级人才。他还愤怒地写到:“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因为贪图国外生活条件好而留在国外,你们对得起谁?” 我的回信只有三张纸,却让他看到了我的决定已不是他能改变的了,同时也伤透了他的心。从那以后,我们就不再写信了。慢慢地,我们开始打电话。我们都小心地避开那个话题。后来我们又开始随意聊天了,父亲也接受了我们留在美国的这一现实。 今天,桩桩件件,点点滴滴,一个个十年,一个个印象,我懂了:他是一个普通的父亲,一个充满了父爱的父亲。不管我知不知道,他都尽了最大的努力保护了我;不管我懂不懂,他都把他所能给我的爱全给了我。 今天是我父亲的生日,如果活着,他应该是八十五岁了。我想以后每年到了这一天,我还会加上一年。于他,已经没有意义了;于我,思念却在逐年增长。 多么希望能再听一次“好吧,今天就谈到这里,以后自己注意啊”。。。 歌曲:龚玥-“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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