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六八年十月开始,大多数“老三届”们都陆续上了山,下了乡,中学的地方腾出来了。一九六九年三月的一天,在小学戴了半年帽子的我们要上中学了。尽管当时流行“读书无用论”,可谁也不愿永远在小学呆着。所以终于要上中学,我们心情还是很激动。 记得那天是个阴天,天很冷。我们排着队在操场上等着中学的老师们来认领。等念到我们的老师时,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大女孩走过来,对我们笑了笑,伸手拉起了我排最矮的男生向爱萍的手,带着准三连五排的一排人, 沿着花楼街的青石板路, 走到了武汉市兴无中学(文革前后都叫大兴路中学)。这一天也开始了我和杜厚琰老师长达三十六年的师生情。 杜老师那时刚从师专毕业,我们是她的第一批学生。她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没考大学,上了师专。 虽说那时已经开始了“复课闹革命”,但“师道尊严”早已经被批得体无完肤了。而她又只比我们大几岁,所以刚开始班上没人怕她。常常是她在前面讲着什么,下面是爱干嘛干嘛,下面的声音比上面还大。 杜老师教语文,也是我们的“排”主任。她有一副好嗓子,要求我们读课文时,常常是自己先用武汉话领读一句,然后用普通话说:“预备---起”, 拖得长长的“起”就像唱歌一样,好听极了。 《庄子。秋水》坎井之蛙和东海之鳖:“吾乐欤!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掖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趺。。。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 《荀子》劝学篇:“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骑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范仲淹《岳阳楼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矣!”” 郭沫若论鲁迅:“ 鲁迅先生无心作诗人,偶有所作,每臻绝唱。鲁迅先生亦无心作书家,所遗手迹, 自成风格。融冶篆隶于一炉,听任心腕之交应,朴质而不拘挛,洒脱而有法度。” 杜老师教了我们近三年的语文,她没法选择不教规定的官样文章,但她却要求我们把这有限的几篇好文章背熟。多少年来,杜老师那好听的武汉口音念的这些警句,常常在耳边回响。。。 当时我们的作文都是紧跟政治形势的。记得有“参观大型泥塑‘收租院’后”,“每当我唱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读毛主席诗词‘三打白骨精’有感”。。。 杜老师好像特别喜欢我的作文,每次发作文本时,别人都能早早地拿到,而我的作文除了在自己班上读以外,还传在外班念。 总是别人都知道自己的分数时,我还在心里打着鼓,不知道自己的分数是多少。但是能得到这样的殊荣确实让我对写作文有兴趣。 等到了高中,换了语文老师,不论我怎么努力,作文都得不到最高分了。而我注定是做不了空谷幽兰的,很快我就对写作文失去了兴趣。我想:当时不一定是我写得好,而是杜老师的欣赏给了我动力。 一九七零年, 学校开始恢复团组织,我成为全校第一批十五个预备团员之一。杜老师当时住在学校宿舍,经常找我到她的宿舍去谈话。我也喜欢到她宿舍去,但不是为了谈话,而是因为她有很多外面找不到的好书。她只许我在那里看,不许带回家。印象最深的是一本厚厚的关于白求恩的书。记得白求恩同志老爱搬动家具,说是那样有新鲜感。好像脾气也不太好,这和老三篇“纪念白求恩”里的高大形象有点不符。 这样的好日子一直持续到那次反革命事件。( 那年我成了“反革命”。。。)于是她的宿舍失去了往日的温暖。记得她一遍遍地问我为什么反对毛主席,无论我怎么解释,说那只是一句玩笑话都没有用。有几句比较经典的如下: “谁都知道‘毛主席坐飞机,蒋介石坐撮箕’,你为什么要说毛主席坐撮箕呢?” “我没说要毛主席坐撮箕,我只说了那个椅子和撮箕差不多大。我也不知道你刚才说的那句话” “连三岁小孩子都知道的,你会不知道? 你敢说你小时候没唱过?” “没有,我三岁的时候不在武汉,我真的不知道。” 后来我得到了从宽处理---取消预备团员资格,开除民兵籍。 当然还被撤掉了排长职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