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医生断言过不了三十岁的我妈,刚刚熬过了三十岁,又熬过了三年大饥饿,这时候有劲儿想我了,于是小心地请求寄一张照片看看。人啊,真是得寸进尺。看了照片,从我背后的砖头的高度,父母知道我已经有五斗橱那么高了。他们又小心地提出能不能把真人带回去看看,善良的姨父母又同意了。 六一年麦收后,大姨带上我踏上了回乡的路。 信阳是我父母的老家,也是大姨的老家。于是我们的第一站就是去信阳。在信阳,我生命中的另一位重要人物出现了,那就是我大姑。我大姑可是我家的救命恩人。当年就是大姑把奄奄一息的父亲从破庙里背回家(见:心香一束祭父亲),为他治好病, 又一直把他收留在自己并不富裕的家, 直到他长大。当时我的两个姐姐都寄养在大姑家。所以一到信阳,大姨就回到娘家——我舅舅家去了(好像是鼓捣着卖杏子去了), 同时也把我放到了大姑家,而后果却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 据说当年大姑到武汉去发现小侄女不在了,大大地发了脾气。她说我家没儿子,姑娘也只有三个,还哪有给别人的?!我一大家子还多了她一个?大姑家确实是一大家子人。我有两个表哥,两个表姐,再加上我的俩姐姐,这就八个人了。 大姑一看见我,就知道机会来了。当大姐和大表姐每天都拉着我的手,告诉我谁是我的亲妈,谁是真大姨的时候,记得一开始我是不相信她们的。我的大姑除了时不时地插上两句,大多数时间就站在旁边,看着我慈祥地笑着,那笑容就像是总也看不够我似的。我觉得我的心就是溶化在她的笑容里了。在短短的一,两个多月里,大姑不但成功地指导了策反活动,还英明地预见了我和大姨去武汉的火车上会发生的情况。 记得好清楚那天在火车上,我和大姨面对面的坐着。 大姨问我:“到了武汉你叫那个男的什么?”我说:“姨父。”大姨又问:“那个女的呢?”我回答:“小姨。”。 我盯着大姨不敢眨眼,心里蹦蹦乱跳(大姑教我撒谎的时候,可能忘了我的年龄)。不知大姨是不是看出了什么,这样的话,她又问了好几次,直到确信我到武汉也不会叫错为止。 我们到武汉时,是一个秋天的晚上。我父母当时住在汉口铜人像边的民权路上。天下着大雨,大姨一只肩上挎着一个花布包袱, 另一只手提着一个藤编的篮子。 我们在大雨里拼命地叫着我父母和我姐姐们的名字,可是他们住在三楼,我们的声音都被淹没在风雨中。 记得当时全身都被大雨淋湿透了,又累又饿还加上怕(因为怕大姨发现了我的秘密)。也不知喊了多久,终于听见有人开门了。黑暗中,一个男人开了门,跟大姨说了几句话,就领着我们走进一条黑黑的巷道。我们跟着他走了几十步又拐了个弯儿,才到了楼梯边。记得那楼梯每一步都很高,从一楼到三楼,我爬得比较艰难,但也很快。 三楼楼梯口,正对着的是一条走道,右边是两家合用的厨房。走道的第一个门开着,那男人站在门口等着我和大姨。我在门口朝里面看了看,只见一青年妇女站在桌边看着我们,我一下子就认定她就是我妈。我张着手直接就朝她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喊“妈妈。。。”跑过去抱住了她。我妈看着全身湿透了的我,又看着呆呆地站在门口的大姨和我爸,没敢伸手。我不顾一切地抱住她喊妈妈,她急忙拉住我的手开始找毛巾帮我搽干头上的水。我爸这时也把大姨往里边让,大姨还是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大姨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个六岁的小姑娘,白天还在火车上眼都不眨地说到武汉喊那女的小姨,怎么进了门就变了? 我不知道三个大人当时心里如何翻腾,又如何打算。但是就这一声妈妈,我把自己回到父母身边变成了既成事实。 那天晚上,我妈给我吃了几块饼干,还给我喝了一杯白糖水。唉,记吃不记打的傻老三,又一次当了糖衣炮弹的俘虏。那天晚上,有恃无恐的我还第一次公开反抗了大姨,我要跟我妈睡一头。我大姨睡在床的另一头。我爸打地铺。我妈抱着我睡在床里面。 我妈后来说那晚她没睡好,因为我老吵着热。 妈妈,是不是你把那三年没见的小女儿抱得太紧了?是不是怕闭上眼睛再睁开,却又是一场梦?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问。 费翔:《故乡的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