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闻查全性先生于今晨离世,享年95岁。77年,我已下乡三年多,前途渺茫。多亏查先生当年力谏恢复高考,才得以进入高等学府,才有了后来不一样的人生。 在化学系的迎新大会上,“1978年3月15号那天上午,时任化学系副主任查全性老师给我们讲了话。他教育我们要立足本专业,热爱本专业。”--《散花轻拾》, 后来读研究生时,还得到先生亲授电化学方面课程。先生虽已驾鹤西去,却永远活在我们心中。谨以此文记念查先生。愿查先生天国安息!】 四十二年前那场高考 (1977年8月,邓小平同志参加科教工作座谈会,武大副教授查全性提出了一个爆炸性建议:立即恢复统一高考!邓小平一锤定音:今年冬季就恢复。1977年高考,全国570万考生,却只有27.3万人考上大学。当年湖北省考生多达20.6万人!原计划招收12211人,后来扩招了6000多人,实际录取18396人。1977年12月6日、7日高考。湖北省共设了821个考点,考点主要设在州、市、县的一中、二中。湖北省1977年录取分数线:理科165分,文科210分。) 一 1977年9月,在革命老苏区大别山麓练了三年红心的我,已经送走了一同下乡的所有的女生,而光荣地成为知青点的“老红军”。父母想尽了办法,动用了他们全部的,可怜的一点关系也无法将我调回武汉。 当恢复高考的消息在民间流传时,我给父母去了一封信,请他们停止一切求人的活动,并大言不惭地说:“只要是真考,咱就谁都不求了!” 由于当时还是要当地推荐,我们点里的知青都不敢回家复习。白天要出工,连6点到8点的早工也不敢耽误,所以复习看书只能在下午收工,吃完晚饭以后。那时山里没电灯,用的煤油灯是一个墨水瓶,盖子上面用一个铁皮拧成的小圈,中间插上一根棉线。每天晚上点完一灯油就得睡了,一般能熬到夜里两,三点。第二天早上6点还得起来出早工。 更糟糕的是,我们没有复习资料。政治是比较好对付的,华国锋的政治报告,加上毛爷的雄文四卷就足够了。语文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瞎想了几篇作文写了就觉得差不多了。由于初中时的反革命闹剧让我不敢再沾文科的边,于是决定考理科。但是数理化的资料一点也没有。 首先几本薄薄的数学书早就当废纸卖掉了。物理那时候叫“工基”(工业基础),只记得是做了一杆秤。还学了手扶拖拉机,其实也就是放在操场上,大家围着看了几天就开到别的学校去了。化学应该是“农基”(农业基础)。透浪(土壤),姚老师这标准的武汉话,让我记住了我还学过农基。好像就是土壤的单粒结构和团粒结构。 到了11月,各式各样的手抄本,油印本的复习资料终于传到我们林场时,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山里已经开始冷了。地里农活不多了,可是秋收后的事也不少。再加上学大寨,开山造梯田,白天还是不敢歇工。晚上面对着那些似曾相识和那些从未见过的数学方程式,还有那些似不懂非懂的物理,化学题,拼命地熬完一灯油。 当时报名就要选专业,而我对理科专业是一窍不通,也没人可问。记得那天我们走了几十里路到了公社,然后看见公社的好几面土墙上贴满了纸。一心一意想学科学的我认为只有无线电是科学,原因是家里有个熊猫牌收音机,我从小就纳闷那声音怎么会从里面出来,于是一口气报了三个大学的无线电专业。 12月5号,我和知青点的朋友们一起来到了县城,准备第二天考大学。到了县城才知道,县里的旅店都住满了。当地县城知青都可以回家去住,其他人也各自想到了办法。而我到了晚上八点多才找到了从未见过面的,在县医院工作的,一位姓丁的邻居大姐姐。她当时满脸愧意地对我说,她的宿舍已经有人住了。如果我不介意,10点以后可以跟她到急诊室,睡在她的值班床上。 我当然不介意,12月已经很冷了,露宿街头可不是个事儿。就这样,听着外间的呻吟,哭喊声和急促的脚步声,我在县医院的急诊值班室度过了高考前夜。 二 1977年12月6日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是高考在中断十年之后的第一次考试,也是全国27万77级学生生命的转折点。当时是各省自主出题。湖北省考的是如下四门:语文,数学,政治,和理化。总分为400分,其中理化各为50分。 那天是阴天,也很冷。我们的考场设在县里的一所中学。上午考语文。 记得有分析句型,改错,成语,好像还翻译了一段文言文。一看时间还有近一小时,写作文应该够了。可是一看作文题当时就傻了眼:“学雷锋的故事”。文革的十年,最时兴的是打打杀杀,文斗武斗,根本不用学雷锋,可不学又到哪儿去找故事呢?再还有就是下乡三年多,每天就是出工干活,学大寨,也用不着学雷锋啊?这题出得也太偏啦! 记得当时愣在那差不多二十分钟都没法下手,心里越急,脑子里越空。眼看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忽然灵机一动,既然自己没学雷锋,就让别人学学吧。一旦决定让别人学,马上就倍觉轻松。 派谁学呢?就小梅吧。“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就开了头,从这儿开始,可怜的小梅就开始给军属王大妈挑水,砍柴,三年了,每个星期天都得去。想想不太忍心,又加了个几乎,让她一年也可以休息几天。不过刮风下雨是不能停的。还有一次发高烧刚刚好一点就被我派去了。写到后来,自己也被小梅感动得一塌糊涂了,那个星期天没去县城里逛,把自己也派去和小梅一起挑水砍柴了。“出门前,一缕金色的阳光照在雷锋同志的画像上,‘向雷锋同志学习’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好不容易编完了,一看时间,还有十分钟交卷。急急忙忙地誊写在试卷上,还没誊写下1/3,下课铃响了。诚惶诚恐地看着收卷的老师,只见他一伸手,说,连草稿一起交吧。于是毕恭毕敬地呈上卷子和草稿。由于这故事编的实在是太离谱,开头和结尾,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忘不了。带着没誊完草稿的遗憾,高考第一门考完了。 中午,急急忙忙去吃了午饭,又找了一旅馆交了三块钱定下晚上的床位才到了考场。 下午考数学,原以为比较有把握的一门,也是花工夫最大的一门。复习时,妈妈的好朋友贺阿姨家的黄叔叔,从市一中寄来了一本复习材料。为了里面的数学题我可是熬了不少灯油啊。学理科,就指望这门得高分呢。 拿到考题一看,第一题是9开根号,会做。后面还有几题比较简单的。再后来就迷糊了。记得有一道要化简什么的题被我化来化去,越化越多,都化到了X的六次方了才舍得罢手,最后还是放弃了那一题。再往后很多根本就没见过。有一句老话,叫“两手摸白纸,两眼望青天”,形容的就是我当时考数学的情形。 三 12月7日上午天还是有点阴。上午考政治。政治那可是我最拿手的。文革十年没学到别的,就是把政治学好了。下乡三年没有其他读物,雄文四卷那是人手一套。还有就是“资本论”,“反杜林论”,“哥达纲领批判”。 复习的时候,我就把华国锋的政治报告一阵猛背。再就是把十次路线斗争中,那些胆敢与毛主席作对的,如陈独秀,张国焘,高岗,饶漱石等人,以及他们怎么分裂党,怎么坚持错误路线,全都记得一清二楚。这次刚好都用上了。 拿到考卷一看,果然是问什么是“四人帮”。于是将华国锋的政治报告上关于“四人帮”的那段话一字不漏,原封不动地搬到试卷上。记得好像是有三个他们是……的排比句,当年华主席读起来铿锵有力,我这里写起来也落纸有声,刚好头天晚上还看过。还有别的都不记得了,只知道写得哗啦哗啦的,十分顺手。考完了感觉特好,就等最后一门了。 下午考物理化学。两科两张纸,一科一张。我先看了看物理,和我学过的手扶拖拉机和那杆秤没有什么关系。只好去看化学,原来化学和我学过的“土壤的单粒,团粒结构”也没关系。但是有一题是我见过的,记得是融化一百克冰(或者是烧开一百克水)需要多少能量。还有一题也知道,好像是摄氏与华氏温度的换算。于是赶快写下答案。又去看物理,似乎也找到了一题可以试试。就这样翻来覆去地试了好一会儿,又只能“两手摸白纸,两眼望青天”了。青天望得差不多了,时间也到了。交卷时感觉特别不好,心里更后悔,不该放出让父母不再求人的大话了。 不管结果如何,我们考完了!知青点的十几个人最后聚集在一起,说说笑笑往知青点走。一边走一边回忆着试题和答案。说起了“四人帮”的定义,一位男生得意地说:“王张江姚哇,这三十分太容易得啦。”我问:“你真的只写了四个字?”他得意地说:“当然啦。”等我把那段话背给他听了以后,他笑不出来了,大家都笑了。 还有一位女生考中专的题,好像是翻译文言文“郑人买履”。她比较虚心,问道:“老红军呀,你说那个姓郑的人买复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问:“哪个姓郑的?是不是郑国的人卖鞋的事呀?在家里量了尺寸忘了带,到了鞋铺才想起来,不在店里量脚,却回家去拿尺寸的事?” 她说:“郑国的人?买鞋?里面可是一个鞋字都没有呀?”于是大家又笑了一回。最后一位朋友更逗,可怜他数学就会做第一题,完了以后在反面写了一个大大的恨字,又历数四人帮害得他没好好学数学的罪恶,并保证录取以后,好好学数学,据说写了大半张纸。听完大家都大笑起来:哈哈哈,你以为你是谁呀?张铁生啊?还想当白卷英雄啊?哈哈哈。 那天运气比较好,二十几里路还没走到一半就拦到了一辆部队的空车。那年头,凡是开四个轮子的,都怕我们。于是十几个人蜂拥而上,各自占据了有利地形就放声唱开了:“长鞭哎那个一呀甩耶,啪啪地响哎,咳哎咳咿呀,赶起那个大车出了庄哎哎咳呀……咳哎咳咿呀,咳哎咳咿呀”,于是刚才都觉得自己没考好的重重雾,一下子就都被我们“哎咳咿呀”到风里去了。 四 高考后最难熬的就是等录取通知了,严格地说,是等那小半张纸。下乡三年多以后,一直回城无门。高考回城是我当时唯一的希望,所以高考以后的等待,就显得那样的漫长。记得那时候,不管考试成绩如何,每个考生都要体检。好像查了血压,心率,听力,视力,甲状腺。好像还看了走路直不直。记得我们知青组眼睛近视的,体检时很怕过不了关。 1978年2月我如愿回到武汉。不过几年后我才知道数理化三门加起了,我才考了70几分。也许是化学考分比物理多一点,我被分配到了化学系,从此与无线电无缘。 本文选自《岁月流沙》,略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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