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回图森 –记亚利桑那的三位老人
深冬,2017年圣诞节前一天,平安夜的气氛一城浓似一城。我驱车650公里,从圣地亚哥来到亚利桑那州的图森(Tucson, Arizona),又见到了如此熟悉的城市。1988年8月8日,我第一次踏上的美国土地(不算旧金山海关),就是那小巧整洁的图森机场。亚利桑那大学的吴博士来接我。走出候机厅,人像进了桑拿屋,吴博士带来正宗的冰镇可乐,说,随便喝,第一次感受了美国。亲朋好友同声赞叹我来美国的日子,这一生的日子中不可能再多得的数字8,百年不遇,都说我一定会招好运。近30年后的今天,我可能有资格为当年那些赞叹和预测作个否定的结论,因为从来没有什么好运来找过我。但是,如果好运不止局限于彩票赢钱,股票猛翻,天上掉下个好工作,等等硬指标的话,我要说我还是有好运的,那就是在亚利桑那遇到了三位美国老人,给我自己和家庭的生活增加了很多难忘的经历和情感。 三位老人中的两位已离开了我们,最近得知,94岁的玛丽·玻尔德瑞克(Mary Boldrick)从居住了35年的公寓搬进了老人院,后面接着来的是什么也隐约感到了。我于是带着圣诞礼物来到图森,想和她一道过一个平安夜和圣诞节。 跨越信仰的爱 玛丽的丈夫乔治·玻尔德瑞克(Geoge Boldrick)是一位牧师,一生大部分时间在亚洲传教。回美国安定下来后,乔治在图森的教堂工作,玛丽在亚利桑那大学教授英语。亚利桑那大学外国学生人数在美国名列前茅,外国学生工作也的做得很有规矩。每个新来的外国学生都会给你介绍一个接待家庭(Host Family),帮助适应在美国的生活,我的接待家庭就是玛丽和乔治的家。玛丽和乔治没有子女,我的进入,像为他们的家庭增加了一个成员。友善的关系,在陌生地方获得的长辈般的关怀,使我初到美国的生活过得愉快充实,很快度过了留学生必经的“沮丧期”。 我慢慢地注意到,玛丽和乔治总在寻找和创造一些机会,让我感受信仰基督的重要。虽然我常和他们一道参加教堂的一些活动,他们更想让我从生活中去得到感悟,诚心地加入到他们行列中。这对我如此背景的人比较困难。我们这一代,被红宝书,红海洋,忠字舞等构造成的洗脑活动弄得严重过敏。结果是,不管在什么地方,当有人在台上一本正经经地告诉你,你的一切属于某个人,只有他能拯救你,你要向他早请示,晚汇报,你要时时刻刻把那本书里的一段一段想深想透,作为你行动的准则,心里那种反应是可想而知的。那时候,不少初到美国的中国留学生,都有点“泡教堂”的经历,主动被动地以此修补语言,习惯,人缘的缺陷。我的泡劲显然不足,但对玛丽夫妇却是真心爱戴,我还曾试图和他们探讨,他们的善良是否真和他们是基督徒有直接关系。 我的态度多少有点使玛丽和乔治失望,但是他们对我的关心和信赖没有一点改变,只是在一道吃饭时会问一句,“我们习惯饭前祈祷一下,你不在意吧”。 我完成学业后,离开了图森。 翌年,乔治突然离开了人世,独留玛丽一人。自那以后,我们的联系从未中断过,有机会我们就去图森看望她,她也来圣地亚哥访问我们。每年年末她都会有一封长信,向我们叙述一年发生的事,为我们一家祈祷。听说女儿们常在教堂参加活动时,她那样兴奋地手书漂亮的信简来称赞。 去年有一段时间,我几次给玛丽打电话没有人接,想到90多岁的老人独居,心中焦虑。请在图森工作的朋友去探望,朋友告知玛丽还十分健康。随后收到她的一封信,大赞这位去探望的友人,说他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以后会进入天堂。年末再给她打电话,她已和电话一道搬进了老人院。 “这就是我的归宿了,感谢主,这一生过得幸福而平静。”我和她参加完教堂的平安夜烛光聚会,回到她的住处,她握着一本《圣经》对我说,那书用黑色的缎子包着,她说永远不会离开它。 她的老人院条件很好,一人的独居室,护理十分周全,每月全部花费约5500美元,价钱比加利福尼亚同类老人院要低一半。看到玛丽在那里得到很好的照顾,使我宽心。 我带了一只琵琶来图森,想为我们的聚会增加一点点乐趣。二十多年前,我带过一只二胡到玛丽家,为她和乔治拉了“二泉映月”。我对他们说,我是弹琵琶的,当我有了琵琶的时候,会来让你们听听那中国最有表现力的乐器。乔治不在了,我在老人院华丽的客厅里为玛丽弹了“高山流水”,那乐曲描写的是人遇知音时的深邃情感,接着又弹了巴赫的“圣母玛利亚”(“Ave Maria”)。随着琵琶的长轮,玛丽小声跟吟,眼睛放出了光彩,好像活力又回到了她的身上。 “怡光,我们交往这样多年,你不要怪我总是在想让你成为虔诚的基督徒,我知道你来美国是为追求自由。那是我这样的人所能想到,所能做的,对你真正的爱。” 能不为这话眼中噙泪吗?人可以有不同的信仰,但爱,是相同的。 永远的少女 我来美国一年多后,妻和女儿来和我团聚。那时女儿还小,十多小时的飞行,使她情绪非常低落,在洛杉矶候机大厅里等待到图森的航班时,伏在母亲怀里哭泣。在那嘈杂又陌生的一个角落,两位慈祥的美国老人走过来,手里拿着两块冰激凌,很不好意思地对妻说,“你可爱的女儿可能有点不习惯,吃点冰激凌会不会使她好点?”这是海伦·安爵森(Helen Andrewson)和丈夫厄尔·安爵森(Earl Andrewson),妻说她这是第一次感受到陌生人那种谦逊而又真诚的关怀。上等的美国冰激凌对小孩的功效毫无置疑,使妻有机会和老人攀谈起来。这是一对退休的老人,家在圣地亚哥,但也常到图森居住,因为他们有一个儿子在图森工作,此刻他们也在等待到图森的航班,去和儿子及家人团聚。随着这一次洛杉矶到图森的航行,我们结识了安爵森这个与我们交往至今的大家庭,4个儿子,2个女儿,媳妇女婿,和一大群孙子。值得回忆的事情太多,这里要说的是海伦。 第一眼看到海伦,就感觉她像一个少女。那是少女的气息,吹散脸上的皱纹,发中的银丝,向你缓缓飘来。她的眼睛看着你,那样无邪,羞涩,无语不含笑,话的末尾总有温柔的一句“你说是吗?(How do you think about?)”后来我在图森完成学业,在圣地亚哥找到工作,海伦要我们先住到她家,再慢慢寻找合适的住处。我问她,怎样付你房租呢?她说,我也不知道,付不付,随你们。我查了圣地亚哥的行情,按同类条件的住房付了她房租,她捏着支票,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啊,好多钱喔!”我们家搬到圣地亚哥不久,海伦的丈夫厄尔就患中风,长期卧床,海伦每天奔波于医院和家之间。我们一家人每星期也提着襁褓中的小女儿,去医院看望,帮着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每一次海伦总是那样千谢万谢。两年后,厄尔去世,女儿在追思会上用钢琴为他献上巴赫的《弥撒曲》。 不要以为这是一个没有主见的弱女子。海伦在亲自养育了6个子女的同时,在圣地亚哥郡政府当了15年的行政秘书。我领教过她速记的水平,她可以打开新闻节目,用各种奇怪的符号,无遗漏地记下报道的所有内容。这种被现代录音机取代了的技能,在那个时代会使人的身价倍涨。 海伦和我母亲同岁,禁不住把两个国度的那一代人作比较。在我故乡的那片土地上,不管你是谁,革命的,“反革命”的,不革命也不反革命的,到了这个年纪,精神上或肉体上,很少不是伤痕累累。对险恶环境的记忆难以磨灭,使不同处境的人们各自有难于抹去的忧虑,因而能见到的那种坦诚,不设防的人,是不多的。在大洋这边的海伦他们,虽然在大萧条中长大,大部分时间是生活在在美国的扩张和壮大而造成的平稳富庶的环境中,有人说他们是“不善良的制度庇护下的善良的一代人”。到底什么是善良的制度这里不想去讨论它,然而善良的人和他们的善良,确实为这个日益变得物欲横流的世界增添了另一番韵味,另一种无言的美丽。 海伦有非常广泛的兴趣和爱好,她会吹长笛,弹钢琴,绘画。八十多岁时,对数字摄影起了兴趣,到社区大学上课,掌握了数字摄影和计算机技术。经常看到她兴冲冲地各处奔走,为亲人,朋友照相,印出照片,羞涩地分给大家,仍然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她九十二岁还在开车,直到前年出了一次事故,才被儿女们坚决禁止。海伦2017年1月患中风辞世。 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图森的日报《图森市民报》(《Tucson Citizen》)在圣诞节前常会有一则短讯,标题为“退休教师玛格丽特·格雷德的圣诞树”,“今年玛格丽特的圣诞树上会有什么新玩偶”之类。玛格丽特·格雷德(Margaret Grade)是一位退休的小学教师,丈夫过世,一个人独居,儿子是警察,住得离她不远。玛格丽特有一个长期的爱好,搜集圣诞玩偶。每年圣诞节,她用这些玩偶来装饰她家的两棵巨大的圣诞树,然后邀请一波一波的小学生到家里来参观,给他们讲圣诞故事,历史故事,工艺常识。她这种有益又有趣的爱好和行为,理所当然地受到社区的关注和赞扬。那一年秋天,在图书馆系读硕士的妻从广告上得知,玛格丽特要雇一位助手,帮助她准备圣诞树,妻应招后得以和她一道工作一段,建立了相当融洽的关系。从此,我们家就像增加了一个新的成员,一位开朗和蔼,事事为我们操心的长辈。 那是一个暖融融的冬日下午,我们一家人在玛格丽特的客厅里喝下午茶,在场的还有另外一个家庭,他们是海雯·弗斯(Haven Force)太太一家。我们和玛格丽特认识才两个多月,她就介绍我们和她的好朋友,一个典型的美国家庭交往。漂亮的弗斯太太原是一位中学英语教师,丈夫理查德·弗斯(Richard Force)是休斯公司的资深工程师,此时她本人全职在家照顾一对儿女。玛格丽特希望两个不同文化的家庭能相互影响,而我们两家庭在后来的日子里,确实有很多的交往。我不知道弗斯一家从我们这里获取了什么影响,我清清楚楚记得他们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书柜里有两盘TDK的录音磁带,上面是弗斯太太为我们录制的,她特为我们编的英语口语教程,还有她亲自书写的教材原稿,漂亮的手书英语20多页,只记录了来自他们影响的一小部分。 玛格丽特对我们两个女儿的成长都扮演了重要角色。大女儿的启蒙教育从她那里得到了很多帮助,她把美国学前教育的一些理念带进了我们这个中国家庭。她认识不少作家,画家,诗人,让刚开始认识世界的女儿,与这些人有过接触,至今我们还保存着图森有名的儿童作家为女儿签送的书。有一次,女儿在凤凰城举办的亚利桑那州少年钢琴比赛中获奖,玛格丽特高兴之余,去找《图森市民报》的记者来采访报道。 小女儿得到她的恩惠是另外一种。当我们得知妻怀上小女儿后,一度陷入犹豫。那时正值美国经济的萧条的1991年,我即将毕业,不知前景如何,因此我们曾考虑不要这个小孩。与玛格丽特谈起,招来她一顿严厉地的训斥,她要我们往远看,说这个小孩一定要,如果是女孩,就用她的名字。所以,我们的小女儿名叫玛格丽特。 我的学业快告结束,四处奔走寻找工作。有一次,租了一辆崭新丰田Camry,开车到南加州面试。回程时,在10号公路,距凤凰城(Phoenix)约80英里的笔直大道上,因为高速超一辆卡车,回转方向盘时失控,车在公路的隔离带翻了五六个滚。车子完全报销,我被直升飞机送到凤凰城的医院,检查身体无大伤害,朋友把我送回了图森。玛格丽特立即赶来探望,我们向她透露了事故之外的另外一个担忧。那时的学生们经济拮据,能省就省,我租车时没有买保险。按理说可以用自己的车保险来覆盖,但我自己的车也是按最低要求,只买了肇事于他人的理赔保险。这样一来,我们就有赔偿那辆新车的责任,对一个学生家庭来说,是很沉重的负担。玛格丽特安慰我们,说这事她来想办法。玛格丽特很快找来了她的一位律师朋友,免费以他丰富的经验为我们出点子,找出凡人不可能想到的,租车公司和租车程序的一些漏洞,先向租车公司发出了一个知会,并告诉我们,如果收到租车公司任何回应,便立即与他联系。直到今天,没有人来向我们提过赔车的事。 带着深深的思念,我找到了玛格丽特在图森韦弗利街(Wavelet Street, Tucson AZ)原来的住址。玛格丽特2002年去世后,这栋房子属于她的儿子。二十多年前浅蓝色的院墙被刷成了白色,除此以外一切都没有变,小院,草地,橘子树,门廊,使我又回忆起逝去的一切。复活节温暖的阳光就是照着这门廊,玛格丽特笑呵呵地站在那里,堵住纱门,不让孩子们出来,“快藏,快藏 . . . 不要藏在那些石头下面,容易被他们找到!”妻,我,和她的儿媳忙着在这院子里藏复活节彩蛋,女儿,她的孙女,还有一堆小朋友挤在纱门后面笑着,叫着 . . . 我们离开家乡到远方来寻找不同的生活,不敢说价值观或其他时髦的生活理念上有什么大的收益,那些实实在在的生活经历,那些与善良的人们密切交往的美好记忆,才是构成了永远最值得珍视的东西。 (2018年8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