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无声胜有声 ——读小说《繁花》,有感金宇澄的“不响” 看电影《繁花》,像吃了一顿加罂粟花的火锅,心绪有点亢进,大脑却空空的。 它使你了解了当年商战的真相吗?它让你理解了朋友间的真情吗?它让你看到那个国家普通人的真实生活吗?没有,都没有,它不过给观众带来浅浅一乐,浅浅一悲而已。说实话,看到金科长在汪小姐落难时把那本集邮簿送给她,我还真的心酸了一回。能使人这样子地乐一下悲一下,应该也算是成功了。王家卫说,看了电影《繁花》后,应该去读读小说《繁花》。他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他的电影和小说基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东西。 据说现代作家中对上海叙事做得最好的有三位,张爱玲,王安忆,和小说《繁花》的作者金宇澄。然而他们之间也是有差别的,差在一个“装”字。张爱玲不装,这是那个时代决定的。因而她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感觉到什么就写什么。嫁给人渣才子胡兰成也好,被杨绛说“没有家教”也好,人们是可以看到她真实样子的,当然也可以透过她的笔看到那个时代的上海的真实样子。王安忆生活在一个以装为基本生活技能之一的时代,她写的上海是什么样子便可想而知。《长恨歌》是支持王安忆上海叙事的最重头作品,翻开书就不容分说地塞给你“一. 弄堂”,“二.流言”,“三.闺阁”,“四.鸽子”,约一万多字的烦闷的对上海的自然主义式的静态描述,于是我便决定不要看小说,还是去看电影来了解这部作品更轻松。金宇澄和他的《繁花》的背景,与王安忆同处一个时代,然而金宇澄是这样想的(用作品告诉我们,而不是用嘴告诉我们):可不可以避开那些不得不装的场合,用没有装的和不必装的那些故事,告诉人们这里的生活,社会,人性的一些真实东西?他作到了。从他笔下细碎的生活,庸常的市井,普通人的一衣一饭中,我们看到了这个时代真实得多的上海叙事。 金宇澄笔下,不但叙事是上海的,包裹着叙事的语言也是上海的。那是作者的先天条件,后天修炼,慎密思考的产品。金宇澄说,自己想创造一种独特的,适合自己叙事的表达方式,既不是上海方言的照搬,也要使人知道这是上海人在讲上海的故事,独此一家。他决定不用“阿拉”,“侬”,“伊拉”之类只有上海人才懂的方言词语,而是把一些上海人惯用,任何中国人都懂得的“方言”或“官言”用上海的方式讲出来,尽量地用得恰到好处。老金说到做到,《繁花》中,他把那个普通的中文词“不响”用得令人叫绝。 “不响”这个词人人都懂。凭着在上海生活的亲身体验和对上海人的了解,我觉得上海人对这个词情有独钟。“侬哪恁勿响呐(你怎么不作声啊)?”经常会出现在妻子丈夫,母亲儿女,老师学生,上级下级,等等的对话中。为什么?因为有人“不响”,才会有人问:“侬哪恁勿响呐?”上海人在人际关系上似乎崇尚一种比较矜持的态度,没有把握的不愿很快说出口,有点感觉的要看看别人的态度,很有把握的有时还要体验一下悬着的快感。因而上海人在“不响”的时候,可能会有意无意地隐藏着他的赞成或反对,夸奖或贬损,明白或糊涂。而且,在处理人际关系时,上海人中还流行一种观点,“勿响顶凶!” 他们认为,以“不响”来回应别人的挑衅或质疑是最厉害的。我知道四川,贵州也有与“不响”类似的表达,如“你咋个闷起你那个斗斗(你为什么闭着嘴巴不说话)?”但这样的说法有点伤人,用得并不普遍。 我作了个很粗略的统计,在近30万字的小说《繁花》中,“不响”这个词至少出现过1400次,也就是说,作者平均每写215个汉字,大约就会使用一次“不响”。我有点吃惊,并不是因为“不响”的使用频率太高,而是因为在阅读中我没有对“不响”的重复使用而反感,反而觉得它的出现是那样自然,给阅读增添了滋味。下面这段文字中,蓓蒂爸爸在排队看电影时,给阿宝讲解苏联电影《第四十一个》: “蓓蒂爸爸拉了阿 宝,走到墙角,轻声说,一个女人,为了阶级感情,槍杀好情人 ,这是一本宣传暴力的共产电 影。阿宝说,暴力。蓓蒂爸爸说,这是老名词,法国宣传暴力革命,英国是‘光荣革命’,共产是。 蓓蒂爸爸讲到此地,一个女警察路过。两个人不响。之后,蓓蒂爸爸说,这种电影 ,只有女权分 子喜欢。阿宝说,啥。蓓蒂爸爸说,老名词,女权主义传进中国,四十年了。阿宝不响。蓓蒂爸爸压低声音,一字一句说,苏联人里,肖洛霍夫最血腥,为了主义,可以父子相杀,相残,写了 多少害人故事。阿宝不响。蓓蒂爸爸说,阿宝为啥感动呢,讲讲看。阿宝说,嗯,我么。蓓蒂爸 爸说,这是动了坏心机的片子。阿宝不响。” 蓓蒂爸爸对电影的解释是一步步深入,但阿宝总是不响,你会猜想阿宝是不是无动于衷?其实不是,因为他不断在简单重复和发问,表明他在专心听,虽然不响,你会感到,蓓蒂爸爸的那些讲解,一点一点地印到了阿宝的心里。 读读这段,体会一下葛老师此时是什么心情。同意?反对?同情?厌恶? “葛老师说,讲到了老先生,前几年,我跟一个日本老朋友,到塞班岛,点过一个 女人,当地中国小姐不少,讲是小姐,多数已经四十出头,灯光暗,等小姐近身,四十多岁女 人,一面孔哭相,我不大开心。我讲日文说,小姐有啥心事。女人讲日文说,父母生了重病,缺一笔钞票,因此苦恼。我不响。” 再读读下面这两段,你大概也会感到“不响”的魅力。 “芳妹说,我签字了(离婚协议)。陶陶说,好吧,这是要我也签。芳妹说,我一个人签了字,安安静静。陶 陶不响。芳妹说,除了办证 ,从此之后,我不会跟陶陶碰头了。陶陶不响,手放到栏杆上,摸到 了铁锈。” “阿婆篦头发。蓓蒂说,阿婆为啥哭。阿婆不响。蓓蒂说,我已经乖了。阿婆说,梦到我的外 婆,心里急,一口痰吐不出来了。蓓蒂不响。” 文学创作的最高境界,并不仅仅在于作品本身如何地美妙,更重要的是看它能在哪种程度上激发出读者自身的想象力。金宇澄对这种创作的价值观深信不疑,并通过他的“不响”来进行实践。试想,如果把小说中近1400处的“不响”换成基于作者视觉和立场的描述,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效果?它可能会抽去了想象的骨髓,它可能会把一个往众多方向发展的场景凝固在某种一面之辞上,也可能会把引发各种各样感觉的同样事物的意义单一化。人们普遍地认为小说作者都是在充当上帝的角色,因为他可以凭空塑造人和生活。然而作者也只是一个有局限性的上帝,他并不能囊括人在某种境遇下的所有可能的感觉和思考。其实,文学和艺术作品这种激发读者和观赏者多样化感觉和思考的能力,上帝恐怕并不具有吧?因而好的小说家会以各种方式为读者“留白”,让读者参与自己的故事。这就是为什么读了好的作品,人会停来,静下来,思考,品味,读了不好的作品,书一丢,吃火锅去。 小说《繁花》中的“不响”,很多是金宇澄赠予读者的高明又善意的“留白”,它的好处是三重的,它扩大了读者的感受空间,它提升了作品的价值,它还简化了作者的工作量。 (2024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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