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书 2008.12.16a 铁流：天翻地覆
天翻地覆
我所经历的新中国（之1）
铁流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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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
第一章 四九年前的成都 ．
一、历史名城的来源与轶闻趣事 ．
二、难以忘却的童年记忆 ．
三、古城的旧人旧事 ．
四、\"四九\"血案始末 ．
第二章 天翻地覆 ．
一、难忘的学徒生活 ．
二、喜迎解放 ．
三、加入\"组织\" ．
四、意外邂逅王宝宜小姐 ．
五、\"抗美援朝\"运动和建立居委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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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这是一部自传体的纪实性作品，通过作者一生命运的升降沉浮、贫富
荣衰，展示了共和国一幅凝重的历史画卷，而这些与个人命运息息相
关的故事，又莫不和时代的变迁连在一起。此书共为五部第一部《天
翻地覆》；第二部《风波万里》；第三部《黑牢岁月》；第四部《冰
山崩溃》；第五部《搏击伤海》。全书共100万字，以纪人纪事为
主。书中人物均为真名，没有作任何回避，力求事件与细节的真实，
同时也不回避自己人性上丑与恶的东西。本着对历史负责，让历史再
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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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四九年前的成都
┌────────────────────────────┐
│ 成都是座千年古城，历史悠久，名胜众多，物华天宝，人杰 │
│ 地灵；成都是座如诗如画的城市，风景优美，绿树碧草，落 │
│ 英缤纷，千畦菜花，万顷稻海，纵是农家小院也是一幅幅充 │
│ 满川西田园情调的油画；成都又是座悠闲的城市，一街茶 │
│ 馆，遍地小食，玩牌品茗，醉不思归，谁不爱我故乡成都？ │
└────────────────────────────┘
一、历史名城的来源与轶闻趣事
成都位于川西北高原山地和川中丘陵之间，西部地势较高，中部和东
南部是广阔的平原，平均海拔500米左右。境内兼有山景、平原和丘
陵之美，且气候温和，雨水充沛，年平均气温摄氏16度上下，降水量
约1,000毫米，素有冬无严寒、夏无酷暑之誉，加以土地肥沃，水利
先进，物产十分富饶，历来被称\"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天府明
珠\"。
早在10,000多年前就已成为蜀族先民活动的中心和舞台。在市区和广
汉三星堆的出土文物表明，至少在4,000年以前，古蜀先民们就用自
己辛勤劳动的双手，在这里创造了具有鲜明地域特征的古蜀文明。大
约2,500年前，古蜀国开明王朝把国都从樊乡（今彭州市、新都县交
界处）迁到此处，取周文王迁歧\"一年成邑，三年成都\"这一典故定
名成都。这时的成都已经成为一个初具规模的城市。西汉时期，成都
因经济繁荣成为当时中国的\"五都\"之一，织锦业已成为汉朝的重要
国库收入来源。成都是蜀锦织造的中心，朝廷在此设置了\"锦官
城\"，派有\"锦官\"进行管理。所以成都又称为锦城，绕城而过的府
南河又称为锦江。蜀汉时期，诸葛亮在四川实行休养生息，扶持农商
的经济政策，成都作为蜀汉首都得到了更大的发展，从晋代左思《蜀
都赋》的叙述可见当时盛况。他说\"市虞所会，万商之渊，列隧百
里，罗肆万千，堕贿山积，纤丽星繁……\"好一幅百货云集，万头攒
动的市场交易图。唐代，成都有\"扬一益二\"之誉，说她的繁华仅次
于江南的扬州。到北宋时期，成都已成为仅次于汴京的大都会。这时
的成都，由于在晚唐五代的纷争中处于相对安定的情况下，工农商业
都有所发展，商市贸易突破了传统的坊市格局，发展了专门的交易市
场，不仅有城内东南西北的综合市场，也有了专营产品的市场，如草
市、糠市、盐市、骡马市等，闹市区还有了\"夜市\"。此后的成都历
经元、明、清诸朝和民国时期，其间虽有多次的兴衰起落，但她作为
四川省经济中心的地位并无变化。
成都也是历史上著名的工艺之乡。蜀绣、蜀锦名满天下，列入中华四
大名绣、四大名锦之列。成都的漆器以制作精美、工艺独特，为历代
传世名品，近代汉墓出土的文物中许多成都漆器可以作证；唐代成都
出产的\"雷琴\"，载誉全国，被声乐界视同珍宝。成都的印刷业在宋
代是全国三大印刷业基地之一，有\"宋时蜀刻甲天下\"的赞誉，伦敦
博物馆所藏敦煌文书中有五代时期成都的木刻历书，为世界最早的木
刻历书印本。成都的造纸业也很著名，唐代成都造的益州麻纸是官方
规定的诏书、册令用纸。女诗人薛涛制作的\"薛涛笺\"被文人诗客视
为上品。成都的金银丝制品、竹编、草编、也都有数百上千年的历
史。
成都是灿烂的蜀汉文化发祥地之一，也是四川文化教育的中心城市，
拥有辉煌的文明历史。早在公元前140多年，蜀郡太守文翁在成都兴
学，开办了中国第一所正规的官办学堂、为四川的文化发展起了巨大
的促进作用。汉赋四大家成都市有司马相如、扬雄两位，晋代史学家
《华阳国志》作者常璩、唐代女诗人薛涛、音乐家段安节、五代词人
欧阳炯、绘画大师黄筌、宋代学者《资治通鉴》副主编范祖禹、理学
家魏了翁、医学家唐慎微、明代文学家杨升庵、清代著名的儒将岳钟
祺，加上现代文学巨子巴金、艾芜、李劼人等人都是成都人士。当
然，造就成都文明史的还有历史上众多的外来名臣、文士的巨大贡
献，成都是历史上文化名流汇集之地。大诗人李白、杜甫、岑参、高
适、韦庄、陆游、大文豪苏轼等人都曾寓居这里，为后人留下了大批
的文化遗产，使成都的发达文化享誉国内外。
1949年前的成都，市人口约60余万，面积穿城九里三，围城48，有52
条正街72条小巷，全圈在高十米宽五米高大的城墙里面。城墙有东、
西、南、北四个门洞，门洞为进出双开。抗战爆发后日本飞机常来轰
炸，为跑便利疏散民众，国民政府新开设一些门洞，也拆除一些门
洞。城里交通工具主要是黄包车（上海叫人力车）和少许不多的自行
车（成都人叫\"洋马儿\"），轿车不过十余辆，私家车除了裕华纱厂
大老板黄渔门有一辆，其它皆是大军阀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田
颂尧、王瓒绪等所有。有钱的商贾老爷、太太、小姐都是私包车。何
谓私包车？第一，它是专用不载客，此车与街上黄包车一模一样，但
它比黄包车漂亮，车身外壳是黑亮亮的油漆油过，车把是闪光的铜
杠，车轱轮是汽胶圈，车轴承钢丝一根比一根亮，旋转起来象个银球
在地上滚动，车座的踏板上按有脚踩的铜铃，一遇人多的地方或行经
闹市，坐车的主人便踩响铜铃，一是叫让路，二是显示高贵身分。拉
车的人多是彪形大汉，跑得特别快，并兼保镖任务。全市照明是椒子
街启明电灯公司垄断，装机容量不大，是个烧煤发的火力电厂，故发
出来的电马力不足，电灯一眨一眨的象油灯。抗日战争胜利后，有人
出资开办公共汽车公司，大街上曾看见两三辆烧木炭的公共汽车，没
有跑上半月就熄火了，一是票价贵，二是地痞流氓坐车不给钱，三是
不久内战爆发，人心思变，终未如愿。
在文化艺术方面也很独道，报纸刊物有十多家。报纸有《中央日
报》、《新新新闻》、《东方日报》、《华西日报》、《工商导
报》、《新民晚报》、《鬼半月谈》等，除《中央》、《新新》是国
民党的官办报纸外，其它皆为民办。言论自由不遭禁止，只要你有钱
有本事就可开报馆。报刊也有检查制度，如果有些文章经检查不能刊
登，报馆可开\"天窗\"以示抗议。电影院、戏院集中在闹市区春熙
路、总府街一带，最有名的是春熙东路的春熙大舞台，专演京剧，星
期日两场，平日只演晚场。名角有刘荣升、攸虎成等；川戏院有两
家，一家是华新街的悦来戏院，一家是春熙北路的三益公戏院，名角
有竞华、陈书舫等。电影院较有名的是新明、智育、蜀一、青年等四
家。新明在城守街专演美国大片，《泰山之子》、《出水芙蓉》、
《魂断蓝桥》就在这里推出的，一时万人空巷热闹了好几个星期；智
育、蜀一在总府街，演的多是国产片；青年在春熙路青年会馆里面是
教会办的，票价特低有时还不要钱。城里还有十多所教堂，最大的教
堂在平安桥街，并附设有育婴堂，专收被人遗弃的孩子。暑袜街那个
也不小。公园有两处，一处叫少城公园，一处叫中山公园。少城公园
周围住的多是满人，有不少公馆（类似北京的四合院）。大学有四川
大学、华西大学、光华大学，中学十多所，最有名的是石室、树德、
华阳、成都、高琦、华英等。另外，四城都有城隍庙，最大最好的是
北门城隍庙，那十殿塑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香火很旺盛；东门城
隍庙也不错，因它地处干道，多年来就成为城里最大的米市。米市有
专打斗的人，类的今日市场上的公平秤，不过那倒米的却要技术，他
可以把倒在斗内的米一颗一颗的立起来，据说可少到一斤到半斤。最
大的庙宇是文殊院，昭觉寺，均在北门，一城内一城外。
成都人自来喜欢吃，喜欢玩，喜欢吹牛，喜欢打小牌，纵然下顿没米
下锅，也悠闲自得。所以，遍街都是餐馆、茶馆、小吃店，每个十字
街口早晚有汤圆担担、涝糟担担、腌卤摊摊。成都茶馆素有高低贵贱
之分，但茶房布局基本一样，竹椅座位，小方木桌，有茶船的茶碗
（俗称盖碗茶），吃的茶多是花茶，质低的一毛（折合现市价约一元
人民币），高的五毛，掺茶的服务员称堂倌或叫么师。还有一种是专
门打帕子的人，很远就能把热毛巾扔到顾客手里，那扔出的毛巾在空
中打转转，就象一只凌空的白鹤。花几毛钱泡碗茶可消磨一天，茶馆
不卖吃食，有来去穿梭叫卖的小贩：瓜子、香烟、糖果、白糕、油炸
饼之类东西，应有尽有。还有摇着板凳的修脚匠和掏耳师。坐茶馆的
好处是既可以交流信息，又能结识朋友，发展情感，还可做成一笔笔
生意，并可以发泄肚里不满，骂骂政府和蒋委员长，或臭臭军阀和有
势有钱的人，没人检举与举报，当然更不存在抓捕，只要你想骂就放
开候咙骂。故茶馆生意火红，经年不衰，成了成都人最好消闲娱乐场
所。
值到一提的成都还有一景，就是东南门城墙边的游民练习所。所谓游
民就是扒手小偷或不学好的烟鬼赌棍，犯了事不够判刑，便由警察局
看管起来，教他们做些工艺和轻微劳动，诸如扫街运送垃圾等，为防
止他们逃跑，每人脚上套有铁链，走起路来叮当、叮当响，故叫\"嗯
哥\"（即鹦鹉）。只要他们一出来扫街，不少人便给钱、给烟、给吃
食，以示怜恤同情。在背街处有种小食摊，专卖一种经济实惠的牙牙
饭（又称挨刀饭），这饭专供拉车和下苦力的人吃。何谓\"牙牙
饭\"？就是一锅煮两三斤米的饭，煮好后用刀切成一牙一牙的等量，
购买者看着自选，童叟无欺，明码实价。我没有去吃过，因吃不完一
牙，有点望而生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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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难以忘却的童年记忆
我家是个穷家小户乡下人，30年代后期才迁来成都居住。原是新繁县
崇义桥乡高家巷村人，那里距成都20华里。去成都叫\"上省\"，庄稼
户很少去，大不了逢年过节带点时鲜去看主人，续接来年佃租关系。
平常买点卖点什么的，顶多去赶赶附近的乡场。我们近处有三个乡
场，崇义桥逢二、五、八，距家五华里；天回镇逢三、六、九，距家
九华里；两路口一、四、七，距家12华里。故大半赶场都去崇义桥，
少有去天回镇，更难得去两路口。赶场天一街是人，叫卖叫买，乱哄
哄闹喳喳，人挤人肩擦肩，煞是热闹。乡下人卖的多是鸡鸭蛋，差急
钱用时才去卖点粮食；买回的东西多半是油盐酱醋，花布洋布之类。
女人们多半是将平时织的网篼，每半月拿去找庄头（又称贩子）换点
钱，以做零用。
翻开《黄氏江夏宗谱》，才知道我们是\"湖广填四川\"一族，又称客
家人，客家人的话叫\"广东话\"（俗称土广东），但这个广东话不是
粤语，广东人听不懂，当地人也听不懂，故只能在客家人里面说。比
如爸爸叫\"阿爷\"，妹妹叫\"幺姑\"，飞机叫\"飞该\"，吃饭叫\"卡
饭\"，我学了半辈子也学不会。在我们家宗谱上有这样一首诗：\"骏
马登程出异乡，任从随地立纲常，年深外境皆吾境，身故他乡即故
乡，世代莫忘亲命语，晨昏须荐宗祖香，伏望苍天垂保佑，三七男儿
聪职昌。\"这里要说明的是\"三七男儿\"是指在南宋年间，我们宗祖
震兴，官拜尚书，娶官氏、吴氏、郑氏三妻，生21子，我们是郑氏一
支宗脉。按宗谱排列，我爷是华字辈，父是奕字辈，我是泽字辈。父
有弟兄三人外一姐一妹，他排行老三，叫黄奕章，二伯叫黄亦合，大
伯叫黄奕龄。听二伯大女儿黄泽莲（我们叫大姐）讲：原来爷爷在城
里一家叫同兴公的刨烟店（是中国一种传统行业，就是把烟叶用油渍
浸，用木柞压成捆状，再放上木马式的框架用锋利的类似刨子样的椎
刀刨成很细的烟丝，此行业现已绝灭不见。）当管账先生，一生克勤
克俭，忠于主人。主人儿子少掌柜不成器，吃大烟又赌钱。在清宣统
年间的一个春节，他赌钱赌输了向爷爷强要，爷爷不给，便取出藏在
身上的刨烟刀，将爷爷活活杀死。爷爷死时我父亲三兄弟皆未成人，
妇道人家的奶奶长期生闷气，不久气瞎双眼。好在同兴公掌柜有点良
心，赔了我们家一大笔钱，还将大伯叫到号上学手艺，后开设了品中
和刨烟铺。二叔在家里种田，只父亲一人读上书。
\"树大分桠，儿大分家\"奶奶死后，他们弟兄三人均已成家，妯娌闹
不到一起，便各立门户。我出生不久，即与大我五岁姐姐泽芳迁到了
成都中北打金街居住。那是两间三进的门面房，紧埃着大伯品中和刨
烟铺，一间开设土杂店，一间家用。不久母亲去世，父亲娶一姓温的
姑娘作继母。民间有句俗话\"有后娘必有后老子\"，自此父亲逐渐变
心，对我们姐弟常常打骂。大伯、二伯都说父亲做得不对，但父亲虽
然听不进但也不敢怎样过分。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飞机常来轰炸成都，只要日本飞机一
来，城里人就没命地往城外有树林的地方跑，叫\"躲警报\"。因此，
我和姐姐还有大伯的女儿泽梅，送回老家乡下。大伯家有钱可供泽梅
姐在高家巷小学读书，我和姐姐却不能，住在当年那间出生的老房子
里吃白饭。在别人家里吃钣就得帮人做事，姐姐帮伯娘煮饭，我就帮
二伯做一些能所能及的田里活，诸如扯稗子、劈谷庄、裁菜籽苗等。
二伯脾气暴，家里人都有点怕，对我还不错，逢到下雨涨水，就叫上
和他到河沟里去捉鱼，捉回的鱼很小，全喂了猫。他是庄稼行家，不
论抛粮播种，使牛踏耙，栽秧打谷都是一把好手。除此，他很会经营
管理，精打细算，省吃俭用，从不浪费一个铜板，甚至赶场天不在外
面花钱喝口水，不到农忙决不雇请长短工，是个典型的\"狠铜匠\"
（成都话吝啬鬼）。因此家道逐日兴旺，到解放前夕积攒了不少鈛，
便一下置成田土，很高兴地常翻着地契，喜滋滋地向家人说：\"我种
了一辈子田，现在才有了自己的土地，这东西贼娃子偷不走，棒客
（土匪）抢不走，只有不争气的子孙才卖掉。\"但不到一年共产党来
了，土地改革划成分险些划成地主，他好说歹说经过多次查实，最后
定为自耕富农，买的那些田土全被征收去（按土改政策规定：地主的
田产是没收，富农的田产是征收）。他气得半死，常常捶胸顿足说：
\"那田地是我辛苦大半辈子挣来的钱买的，怎么一下就成了人家的
了？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王法啊！\"自此闷声闷气，不久开始大口大
口的吐血，后来饿死于\"三年困难时期\"。死前向儿女们说：\"我至
死也想不通，为什么勤快人反受罪受过？\"当然想不通的不是他一人
啊！
大伯烟店生意不错，雇了三、四个匠师，长年起早贪黑，到了秋冬穿
着草鞋拿着雨伞，步行两300里去什邡县农村收购烟叶，辛辛苦苦没
日没夜操劳，于1947年累死在家里。他死后大伯娘染上鸦片，吃光了
家当，所幸后人没有当上资本家。父亲是个典型的惧内男人，温家妈
又顾娘家，偷了不少钱回去，土杂店生意越做越小。不久继母产弟
弟，患上了产褥热，连同襁褓中的弟弟一同死去。继母死后不足半
年，父亲再娶二婚的周氏作继母。到了1947年内战全面爆发，物价一
日三变，父亲不会随时势起舞，在币制贬值的折腾下，土杂货店很快
负债倒闭。于是我们家成了无产阶级，我外出着学徒，父亲去到大北
茶厅坐柜当先生。
不过在乡下躲警报的那段日子，使我对老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老家
是座品字形的院子，有四间住房，外加两个横厅、一个下屋、一个装
稻谷的仓库，还有磨房、牛圈、堂屋。院子四周是泥坯土墙，院子前
面有座龙门，后面是茂密的竹林，四川话叫林攀。竹林很大很大，竹
子又多又密，四季阴浓，走进去不见天日，一年四季暗暗的就象天在
下雨。竹林里飞着一种类似蜻蜓的昆虫，绿茵茵的但头不大尾不翘，
俗名\"七姑娘\"，煞是好看。隔不上三、五天，我便要和姐姐到竹林
里捞取落叶，背回厨房作柴火。院子前后都有小河沟，后面那条小河
沟是从董家堰流下的，水又清又凉紧绕竹林缓缓前行，还有一小段还
被圈在竹林里，二伯放上几块石板作为洗衣服的地方。姐姐每次洗衣
服，我总是跟着她来玩水。天热了就光着足片来叉水，凉凉的心都会
冰透。前面那条小河沟很宽，距院子笼门约200米，是陈家碾流下来
的水，水深流急，我从来不敢下去，经常看见有打渔船在上面打鱼。
打鱼人不用网，全靠鱼老鸹和水毛子（即水獭）。他们驾着一叶窄窄
的小船，鱼老鸹站在船舷上，打鱼人手一挥，鱼老鸹就钻进水里，不
一会儿就把鱼衔上来放在鱼篓里。每衔一次鱼，鱼人就喂它小块鱼肉
作为奖励。水毛子比鱼老鸹厉害，它专门钻到岩洞里把鱼赶出来，让
鱼老鸹去衔。我每天早晚的任务是放牛，牵着大水牛沿着路边田埂让
它啃草，如果是热天还要牵它去滚水（洗澡）。水牛个子大，有对弯
弯的长角，样子很凶但驯善听话。有时我走累了就骑在它背上，它一
边啃草我一边看小人书，有点\"吹箫牧童横牛背，飞线村姑坐花前\"
的诗情画意。
不过也有恐怖的东西留在脑海里，距老房子三个田远小院子里的陈三
娘，他大儿子一天被疯狗咬伤了腿，吃什么药也医不好，成日在床上
打滚狂喊狂叫，先是把自十个指头嚼来吃了，后是乱抓心口肚子，听
说把肠子都抓了出来，血淋淋的吓死了，断气时简直不象个人样了。
此后好长一个时间我都怕狗，特别怕脖子硬尾巴翘的狗，说这个样子
的狗就是疯狗。在院后有个大沙包，听大人说那儿有鬼。鬼是什么
样？大人说与人一个模样，就是看不见脸，走路不见脚，我好生好
奇，想看看没脸没脚的鬼，一天晚饭后我跑出去藏在大沙包芭茅丛中
去看鬼，害得大人找了好半天，鬼没看见却挨了顿臭骂，不过鬼的印
象一直缠留心里。
在距我们住家不远的东北面有座山叫凤凰山，很早就修建有机场，民
国31年飞来不少美国飞机帮助政府打日本鬼子，每个美国空军人员衣
服的背上都有一行字：\"来华洋人帮助中国\"。在美国空军没有来
前，国民政府没有飞机，没有飞机就等于没有制空权，日本鬼子来轰
炸成都，要想怎么炸就怎么炸，出入如无人之境。为了找准目标，日
本飞机飞总是飞得很低，有时低得里可以看见飞机里的日本鬼子。炸
得最厉害的一次是1942年7月27日（史称727），48架日本飞机轰炸成
都，那天天气特别好，48架飞机在天上一字儿排开，黑压压一片遮去
半边天。去去来来炸了大半天，从少城公园（现叫人民公园）炸到西
御街，从西御街炸到盐市口，从盐市口炸到科甲巷，仅少城公园就炸
死了几百人，电杆上、树硝上挂满了血淋淋的手膀子、足肘子和肠肠
肚肚，真是惨不忍睹，惨不忍睹！炸倒的房子不下1,000多间，昨天
的公馆大厦一下成了一片瓦砾，此后为卖打药的、耍把戏的、玩猴子
的浪人提供了谋生场地，日久天长便称之为\"扯谎坝\"。成都人叫日
本人叫日本鬼子，一提起就恨得咬牙。我们细娃有细娃恨的办法，用
纸折成小人人，写上日子鬼子几个字，然后把纸人人丢在茅房里（即
厕所）架上高射机枪（即小鸡鸡）扫射，好象出了心里窝着的气。
1943年美国空军来华援助中国抗日后（就是陈纳德将军的飞虎大
队），成都凤凰山驻下不少的美国兵和美国飞机，只要日本飞机一来
他们就迎头飞上去痛击，常常打得日本飞机屁股冒黑烟，损失极为惨
重，为此轰炸的次数越来越少。美国还有种两个身身三个脑袋的飞机
叫\"黑寡妇\"，它可以停在天上不动，只要日本飞机来一架被打下一
架，打得它不敢再来了。有天中午，我们听见天上响起一阵机关炮，
忽见一股黑烟自天而坠。不一会儿人声嘈杂，说一架日本侦察机被打
了下来，掉在陈家碾不远处的一座林攀里。我也跟着大人跑去看，路
上看见一个农民拣了一块飞机残核，他听见天上有飞机响，急忙把那
块残核藏起来，说飞机上的人看得见会向他讨回。我听后纳闷：怎么
飞在天上的飞机把地上的事看得那么请楚明白？
到了目的地看见那架被打掉下来的日本飞机，碎了一地残片，飞机头
栽在地里，还在燃烧冒烟，一个日本鬼子空军尸体的一条大腿，在火
里烧得吱吱作响。老百姓扬眉吐气，一边看一边骂：\"狗日的、龟儿
子、杂种，活该！再来揍死你。\"我想再往前挤，背枪的乡丁不让。
不会儿开来一辆吉普车，车上走下来几个美国兵，取出相机对准日本
飞机残骸\"咔嚓咔嚓\"不停地拍照。看热闹的人竖起大指拇不停地
叫：\"密司头顶好！密司头顶好！\"
抗日战争胜利后不久，内战爆发，为了抗击共产党，国民政府不断征
兵。\"三丁抽一五丁抽二\"，抽得老百姓鸡飞狗跳，大家都不愿意打
内成当炮灰，一些地方为了完成上级指令，便强行拉丁，秩序有了不
安定。为了保护一方治安，乡里、村里组织了团防，好些农家屋里都
有枪。二伯家有两支枪，一支马枪，一支步枪，到晚上轮流去不远地
方老鸦林么店子守夜，防\"棒老二（即土匪）\"，但一次也没有遇
上。到了\"神仙难过二三月\"青黄不接时候，一些穷人成群结队拿上
口袋箩筐到有钱人家抢粮，叫\"吃大户\"。\"吃大户\"不犯王法，但
不能伤人，不能抡金要银，抢米抢粮也不过几升几斗，到了庄稼成熟
时候，这种现象就自然消失了。我们住的地方离崇义桥的场口不远，
乡长宋炳光又是哥老会的大爷，地方上\"干人\"（即穷人）听他招
呼，不敢太难为他，只要\"吃大户\"吃得不过分，他也就睁只眼闭只
眼\"针过得线过得\"就算了。
不论怎样说，成都平原留在我记忆中的是一幅画，一组诗，一首歌，
刀砍斧凿，深深地深深地刻在心里。抹不去，忘不掉，70年后的今天
仍然如此：春天，油菜花千里金黄，如锦似缎，无边无际；夏天，秧
苗碧绿，连天接地万里一色；秋天，粒粒饱满的稻穗，压地铺天让人
感到丰收的喜悦；冬天，麦苗青青一地秀色，映得万里长天发蓝泛
碧。它不但景色优美，而且民风淳朴邻里亲善，和睦共荣讲孝崇义，
重信守法相敬如宾，家家如此户户同一。每年冬至节后没有不杀年猪
的庄稼户，每逢新年初二后没有不摆春酒的村里人，红色春联，威武
门神，好一派除旧迎新景色。你请我我请你，要请到正月破五，大碗
大碗的酒，一个巴掌厚的肉，在桌上劝去劝来，猜拳行令，笑脸张
张。大人玩龙灯，小人玩竹簧，一天锣鼓，一地笑声，银花火树一直
闹到大年十五。记得，1972年我囚于川南宜宾汉王山劳改茶场，这里
虽是一座监狱，但它面对的却是绿水青山，只要不是饥寒交迫的时
候，往往给人不少遐想。特别是在春寒料峭的星期日，我独坐炉边，
一边煨着茶梗，一边双手抱头，看着那茶缸里缕缕上升飘浮的水蒸
气，在浓浓的茶香中，不禁使我想起家乡成都有过的富饶美景，好似
又回到了那遥远而又令人留恋的岁月。我在一首诗中写道：
\"蜂恋百花人怀情，船行江海柳迎春。
五十年代成都好，笙歌妙舞锦官城。
街市井然有秩序，尊老惜幼乡风淳。
少年勤学壮男奋，遍地都是读书声。
语耻庸俗恶奢侈，言必及义显壮心。
路不拾遗夜少盗，月下惟见笑眼睛。
餐馆锅红鱼肥美，果店主愁糕点陈。
酒肆里巷香满路，肉吊案桌待购人。
公园竹翠鸳鸯椅，情侣依依总销魂。
舞步翩翩轻如燕，笙歌袅袅薄似云。
极目川西八百里，女坐布机男忙耕：
醉里鞭捎催壮牛，荷塘水澈跃千鳞。
红脸村姑飞彩线，光腚顽童戏蜻蜓。
鸡鸣院落鹅唱道，鹰舞长空鸟闹林。
黄谷累累仓胀破，金果灿灿枝压沉。
此景如画非笔赞，难忘当年芙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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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古城的旧人旧事
我家从1938年乡下迁到成都打金街定居，直到1948年春去到上中东大
街雨前春茶叶店着学徒为止，这条街上一直有我的足印。打金街位于
成都东南面，上联湖广会馆下通新南门，它分为上北打金街、中北打
金街、下北打金街，现通称为红星路。为什么叫打金街？顾名思义，
打金，打金，就是打金。这条街上有好几家专事打金作坊的店铺，即
通过一种特殊的工艺，把十足的赤金捶成比纸片还薄1,000倍的金
铂，专用于粘贴匾对和给菩萨穿衣。打金的掌柜和匠师均来自山西五
台山一带，距我家很近的安爷爷打金铺，是打金街字号最老的打金
铺，就是山西迁来的。他家来了成都来快100年了还说山西话，背地
里大家叫他\"安老陕\"。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不姓安姓
温，说是抱给人做命根接香烟的；二儿子在一家大学读书，从不和街
上孩子玩，我们叫他安三哥；女儿人很漂亮，只一条腿不灵，走路一
跰一跛。他们家的人很慈善，安母母为人不错，喜欢帮助邻里救困解
难，人们常当着安爷爷面说：你家好善乐施，不整人不害人，来日儿
孙定会当官发财。这话还应了，十多年后安三哥真的当上了共产党的
大官几市财委主任，后又升为中共市委宣传部副部长。
这条街除了打金铺外，更多是做皮箱生意的作坊。这种皮箱是内木框
外羊皮，绷制好后漆成各种颜色或绘上彩色花案，再钉以铜钉，亮晃
晃的熬是好看，买主多是县城里的人。邻近的福兴街是卖各种帽子
的，小科甲巷是专门绣被面、枕头的，春熙路大部分商店是卖绸缎、
布匹、百货的，烟袋巷是卖烟袋的，打铜街是把铜、铁、铝压成薄薄
的皮，打制成各式各样的壶和锅之类的器皿，纱帽街是专卖绫绸和传
统戏装的，罗锅巷专卖木器家具的，总之经过上百年市场运转机制和
人们相沿的习惯，逐步形成了专业经营的街市。顾客只要去到专业街
市，无论价格、质量、款式，只稍微一比较，就能找出要买的东西。
用今天经济观点审视，1949年前的成都就已经形成资本主义的专业市
场，无论从经营管理、销售网络、诚信价构，和今天市场比较似乎还
完善与超前，可惜随着解放后各种政治运动已彻底毁损了。除此，还
有与此相配套的人际关系和社会环境。
我家住恰好住在中、下打金街和大科甲巷与江南会馆街的十字口，地
处要冲能接触到多方面的人。最喜欢去的地方一个是江南馆街租连环
画的铺子，那里连环画真多，《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
义》、《封神榜》、《七侠五义》等几百种，每种几十本，看几天几
夜也看不完。我童年多半在这里看连环画，也是最早接受中国传统文
化的地方。另一处就是春熙路的铜人坝，之所以叫铜人坝因为那里立
着一个孙中山的铜像。铜像前有花坛和水池子，四邻八街的小娃娃都
在这里搞恶作剧，诸如用纸团塞进人拉车车座后的纸灯笼，使它燃烧
起来取乐，或者向\"吊膀子\"（拉客）的\"货儿子\"（即妓女）要零
钱，待到春熙大舞台散戏前夕，便混进场子看戏和拣拾戏客留下的剩
余食品。
我最初读书的地方是上北打金街的奉私小学，因我爸爸和那条街一个
姓叶的街正（街正是民初的职称，早于保甲长制度）要好，只交很少
的学费就上了奉私小学。成都学校有两类，国家办的叫公立，私人办
的叫私立。奉私是私人办的，环境很不错，教学质量高，可没有读完
初小一册就跑警报了，两年后从乡下回来又去诸葛井街读了一年私
塾。诸葛井街有座诸葛庙，供奉的是诸葛孔明，庙里有口古井，传说
是诸葛先生开掘的所以叫诸葛井，传说它可以直通九眼桥，有人放过
一只鸭子后从九远桥冒出来。我在这里读了半年，读完了《百家
姓》、《千字文》、《增广》和《千家诗》，后转到城守东大街成德
小学，校长叫白天章，一个梦想以\"教育治国\"的商人。不管后母怎
样反对我读书，父亲还是没有剥夺我受教育的权利。大伯、二伯总告
诫父亲说：\"你不能害孩子一生啊！好歹总是你血脉。\"
我自幼很淘气，喜欢打群架。一次和一群孩子把一个卖豆腐干的小贩
推倒在地上，这个小贩想讹诈我们，躺在地上不起来，啊伙连天地叫
个不停。孩子们都吓着了，不知怎么办？我大着胆子向小贩说：\"我
们叫警察来评理，看是你打我们，还是我们打你？\"小贩怕警察，不
再躺在地上耍赖。再有就是从看《三国演义》连环画上学来的\"桃园
三结义\"，与科甲巷画罩帘周伯伯的儿子周道炎几人，吃血酒结把拜
把弟兄，跪在一起对天发誓说什么\"生不同天，但愿死同日\"。然后
经常聚在一个叫运兴商行里摆机关布阵，把一些木板、鸳筐、小石块
放在门框上，一不注意就会打得些同伴鼻青脸肿，回家只好向大人扯
谎说成是走路跌伤。一次我们去华西埧后面分水埝洗澡，小偷把衣服
偷跑了回不去，有的急得哭起来，我出了个主意用荷叶遮上屁股这样
才回了家。
那时我们心中崇拜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铜人埧的孙中山，一个是经常
看见坐在私包车上的尹昌衡。只知孙中山是推翻满清的伟人，尹昌衡
是杀赵尔丰的英雄。常听大人讲，他原是大清国的标统（相当于现在
营级校官），孙中山发动的辛亥革命成功后，清帝宣统逊位但四川总
督赵尔丰不下台，坐镇皇城负隅顽抗，四川同志会心急如焚。后起义
士兵冲进皇城，从睡梦中把赵尔丰抓到皇城外坝坝里，可是没有人敢
上前举刀杀他。尹昌衡提刀上前强按赵尔丰的头，叫他跪在铺好的红
地毡上，赵不跪，尹昌衡大喊一声刀起头落，把赵尔丰砍成三段。赵
死后他自封都督，后来袁世凯称帝削了他的官位，自此赋闲在家当寓
公，听说家里仍是都督排场，花厅上摆着十八般武器和那把砍死赵尔
丰的马刀。他个儿高大，腰很长，一脸杀气，两个眼睛射着冷光。他
常常挺胸昂头，坐在自有的私包车上，谁见了谁都怕。我们常在一起
私下议论，一次我拍胸说：\"有一天我也杀个大官儿，威风威风\"。
这事为父亲知道后，狠狠揍了我一顿，说这是\"造反\"灭族的胡思乱
想
稍大一点，便喜欢听评书和圣谕。不少茶錧为了招徕顾客，夜里专请
说书客来讲评书。讲的内容多是剑仙侠客，妖魔鬼怪，贯穿一个作恶
没有好结果，行善一定有好报的因果关系。一部书可以讲两三个月，
每晚闸板都留下一个悬念，第二晚不得不去听。我们给不起钱，就站
在做客后听\"战国\"（即站在人后听）。\"圣谕\"是大热天夜里，一
些坐铺面人家搭个台子摆上香烛，当中供奉着一个写有\"圣谕\"二字
的木牌。讲的人身着长衫，戴帽穿鞋，先毕恭毕敬地燃香禀烛，祷告
上苍，还长声悠悠地唱着：\"一愿天下风调雨顺，世间太平；二愿子
孝父慈，一家长寿康宁；三愿夫妻和睦，白头到老；四愿行善积德，
子孙昌盛……\"他们讲的都是劝人行孝行善的段子，不拍惊堂，不挥
手蹈足，文文静静地坐在台上讲，诸如《安安送米》、《雷打张继
保》、《三娘教子》、《活捉王魁》、《三元记》等。一晚上讲一
个，不留悬念不过夜，听的人多是婆婆大娘和小孩。讲圣谕的人多是
善堂里的执事，不向听书的人要钱。当我听了这些圣谕后，心里在
想：我一定要当个孝子，要好好读书将来当个状元。自此，再不做先
前那些恶作剧的事了，回到家不是给父亲摇扇便是端茶送子，他很奇
怪怔怔看着我嘴里低低说：\"娃儿变了\"。正因社会提倡向善，不少
人都和气做人，街道上少有打架闹事发生，生意人重商德，不卖假货
不骗人，早晨各家店铺自动洒水扫街，周而复始从不间歇；酷暑天十
字街口有人施舍解渴的茶水，有的还佐以清凉药物，任人喝个饱。
那时成都有不少乞丐（地方话称叫花子），但乞丐都有帮口，划有地
盘。这个地盘的乞丐不能到那个地盘去乞食，否则称为犯规。犯了
规，帮口便会出面处理，轻着赶走，重则下膀砍腿，再重的沉塘丢
河。乞丐都不敢犯规。乞丐有三种：善讨、强讨、骗讨。善讨磕头作
揖，叫爹叫妈，多是年老和残疾人；强讨多为强壮青年人，自幼好逸
恶劳，逢单个路人或弱户人家，非得要对方施舍，不给不走；骗讨把
自己装扮得十分可怜，断腿缺手，流脓生疮，让人心生慈悲给米给
鈛，权做善事。还有一种是专门骗吃的乞丐，他们先去饭馆吃个酒醉
饭饱，然后头顶板凳跪在饭馆门前地上叫喊：\"善人、老爷、太太，
大慈大悲，行善行好，我实在饿得不行，才去吃了顿饱饭，现身无分
文，求你们行行好！\"一般叫上两、三个小时，就有善人去解套。窃
贼也是划了地盘的，各有各的堂口，各个堂口有掌门人，管着窃贼，
一当犯事负责打捞，窃到东西就如实上交分肥，故没有野堂口的窃
贼。
各街各巷有义务消防组织，备有水桶、铁钩、铁抓等器具，还有两人
用力压的火龙（即消防车）。这种救火车是个大圆木桶，加上铁制压
盖，再接上水管，下面有四个轱辘，若遇火警义务消防队员拉着救火
车拼命向火场跑。一次华西大学遭遇火灾，就是义务消防队扑灭的。
这种义务消防不要国家发工资，也不用单位养，全是公益善事。还有
若是遇上大热天久旱不雨，几条街的人变相邀玩水龙。水龙几十米
长，龙体是草扎成的，有十多节，用布联成一体。玩龙的人只穿一条
短裤，站在街中任人泼水，故各户门前摆有清凉的水盆，用瓢舀上向
玩龙的人泼去，能起到降温作用，近似泰国的泼水节。打金街做皮箱
的游伯伯长得腰粗臂圆，玩龙时把龙头玩得风转，常为人叫好。一条
街上的邻里相互没有不认识的，一家有事没有不相互帮助的。有天早
晨，一辆载货汽车把一个拉黄包车的车夫撞死，趁没人加大油门想逃
之夭夭，被做牛皮箱的刘大爷发现，他一边喊一边追：\"大家快起
来，汽车撵死人了！快起来！他想跑，大家追呀！\"熟睡中的邻里被
叫醒，上百多人冲出家门拦住路口，丢扳凳放石头，迫使司机停车就
擒。如果有贼前来偷东西，只要有人一叫，大家会奋不顾身出力，擒
贼抓赃勇敢无比。
国民政府时代市仍叫政府，市政府下分很多区，区下面是保长。保长
设有保办公室，有保丁和打更匠。保丁工资由保长管，打工匠工资和
吃住由受益人户承担。打更匠的任务有二，一是每晚准时打更报辰。
一个晚上要打四次更，二更、三更、四更、五更。二更时间大约是晚
上10点至12点，三更时间大约是晚上12点至凌晨两点，四更时间凌晨
两点到四点，五更时间凌晨四点至六点。他一边打更还一般吼叫：
\"注意防火，注意防盗，关好门窗，睡好大觉。\"保里有什么事，由
他负责通知。保长由众人公推，一般是公正善良有点家底人担任。他
的责任是负责各户安全，向政府反映大家意见。保里发生打架闹事，
出面在茶馆协调解决，输方承担茶资。
成都人有喝早茶习惯，大约每天早晨6点多钟聚在茶馆里，不是谈生
意便是交流趣闻，相互总是争着付茶资，亲善和睦互不争斗。泡茶的
水是从河里用板车拉来的，井水味咸不能沏茶。喝茶有规短，当堂倌
把茶冲上盖上盖，约两、三分钟后才能举起茶碗揭开茶盖，反盖一浪
茶的香味直冲鼻孔，那白白的茉莉花瓣在水里翻滚很是好看。
在距我家不远的大科甲巷靠近城守街口的正心堂，是一个专做好事的
善堂。善堂起于何时，不得而知？只知那个正心堂是专为穷人做好事
的地方。穷人生了病来此看病吃药不要钱，死了人可以来这里要棺
木，大寒天没衣穿可以来这里要衣服，逢年过节还可以来这里要米
票。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全是有钱人自觉自愿的捐赠。捐赠的人
叫善人，善人的捐赠营造了正心堂，正心堂用善人的捐赠救济穷人，
有利社会的安定稳固，所以街上很少有扒手小偷。正心堂每年还要做
几次大法事，三月十五观音会，七月十五盂兰会，九月初一玉皇会。
逢做公请来和尚或道士敲锣打鼓，扬幡飘旗，祈福求安，寄愿上天。
每做这些法事就要撒鬼弹子（即面团做的一种糖果），我们高兴得满
地抢。除做法事也捁请神、邀仙、扶乩显灵一类活动，我父亲就从善
堂请回一幅关圣大帝显圣像供奉一辈子，却未保祐他交上好运。这些
善堂在成都市有上百家，为缓和社会矛盾纾解贫富紧张关系起到了至
关重要的作用。这样做好事的善堂在成都上百个，在\"镇压反革命运
动\"中，共产党宣布它是\"一贯道\"（类似于今的法轮功），坚决予
以打击取缔，不少堂主被公安机关逮捕判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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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九\"血案始末
1947年内战全面爆发，国共逐鹿中原打了起来。打得血流成河，尸骨
堆山，断垣残壁，田地荒芜，巢禽无树，狗猫没窝，鸦含枯肠，狼叼
人肉，战争真惨烈！应了一句古语\"一将功臣万骨枯，头上皇冠亿民
血。\"好在成都地处边远地带，一时听不到枪炮之声，但由于战争波
及物价飞涨，币制贬值，民不聊生，人心思变，社会紊乱。此时此刻
地下共党组织发起了旨在配合\"解放战争\"的\"反饥饿，要生存；反
内战，要民主\"的示威大游行。四川大学、华西大学、光华大学和一
些中学高年级学生，纷纷打着长条横幅，挥着小纸旗走上街头，先在
主要街道游行，然后集中在督院街省政府大门前请愿。他们又唱歌又
呼口号，又扭秧歌又演剧，煞是热闹。当时四川省政府主席是邓锡
侯，他是土生土长的四川人，为人圆滑老练，在四川军阀中是出了名
的\"邓汤圆\"。他缺乏实力，从不树敌。他公馆在五世同堂街，每天
早晨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跟着附从，威风凛凛地从湖广馆经打金街、穿
新南门，绕锦江一圈然后从东大街回去。小时经常见到他，如老百姓
向他打招呼也不拒绝，凡有叫冤者必下马亲接状纸。似乎那时的官没
有后来共产党的官架子大，现在平民百姓想见一下当官的，莫说省
长、省委书记，哪怕是见一个小小的芝麻官区长也比登天还难，共产
党咋不垮台？
示威游行成千上万的学生，从走马街到南打金街把个省政府围得水泄
不通，呼口号唱解放区歌曲，闹得天翻地覆。省政府门前站满了宪
兵、警察，一个象门神动也不动，听着学生喊\"打倒国民党！\"\"打
倒蒋介石！\"的口号，也眼睁睁把看着学生演国民党兵如何抓壮丁，
国民政府官员如何腐朽昏庸的活报剧。听说省主席下有手谕：只要学
生不行凶不杀人、不冲进省政府，叫什么、演什么都不要去管，如果
渴了饿了，还叫手下副官送水送饭。他深知道学生哥、学生姐都是富
豪人家的公子、小姐，轻易得罪不得，人人后面都有权柄人物在支
持，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全是国家民族栋梁之材，说不定当总统、当
部长有的是。再有，学潮是共产党支持煽动起来的，\"后颈窝摸得着
看不着\"，国共两家争江山谁输谁胜难以预料？自己何必去计较认
真，得罪任何一方都不识时务。听说有次学生提出非得要省主席出来
说个清楚：\"国民党为什么要发动内战？\"他躲不过，竟然出来与学
生见面，态度极好地向大家鞠躬拱手说：\"本主席才疏学浅，未给父
老乡亲办好事，深表惭愧！惭愧！至于打内战一事，本人是反对的，
也不会派兵参与，如果诸位不信可去南京找找蒋总统。在下是省主
席，只管四川事不管全国事。多谢多谢！\"学生拿他没办法，反正闹
饿了管饭。
成都人是天生的喜欢看热闹，纵是谁在地上啐口涶液，只要有人长久
地看着，就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第四个人围上来看，不一会儿就
围成一大堆人看。现在上千上万学生上街游行示威，看的人自然比学
生多。我们这些\"半截子幺爸\"（成都话小孩子的意思），自然不放
过这看热闹的机会，早在人群中钻去钻来。在此时刻我才知道什么是
秧歌，只见男女学生头缠白毛巾，腰系红绸带，扭动着屁股，双脚一
前一后，摇去摇来地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
好喜欢……\"学生闹了几天闹不出什么结果，只好回校上课，隔不多
久又出来游行示威，反正见怪不怪，久而久之成都人就习以为常了。
不知是\"邓汤圆\"太软的关系还是该\"退休\"的原因，到了1948年换
成了王陵基当省主席。王是蒋介石的嫡系，是个强硬派。1948年4月9
日，学生又打起横幅，挥动小纸旗到省政府门前示威游行。先初王陵
基也睁只眼闭只眼不想强行干预，请川大校长黄季陆出面劝阻。学生
不依不饶决不休兵，请愿示威越闹越厉害，闹得来不让省政府上斑人
员进出，王陵基只好派出幕僚与学生谈判。学生代表提出三条强硬要
求：
１、不准省政府派兵支持国民党打内战；
２、不准省政府向老百姓抽丁派捐；
３、不准军、警、宪干预学生请愿游行……
于是谈判破裂，双方处于僵持状态。学生仍围着省政府不撤，还对着
警察宪兵叫：\"警察好，宪兵妙，个个头上戴个呱呱叫。反转枪口打
老蒋，人民要求要做到！\"还演出讽刺省主席王灵基\"灵官扫台\"的
活报剧。这下惹火王陵基，他认为学生目无王法，欺人太甚，再不拿
出点威风出来，这个省主席就当不下去了。于是下令警察、宪兵：给
我用水笼头冲！可是水龙头冲不散学生，有的学生还上前抢水龙头冲
警察、宪兵。他气得拍桌大骂：\"妈的，简直反了！\"即叫宪兵、警
察用木棍、皮带打，未开枪，更未动用坦克。学生还是怕硬的一手，
纷纷抱头鼠窜逃之夭夭，其中有几个不怕事的学生和宪兵、警察扭打
起来。自然学生打不过警察宪兵，于是有的衣服被撕破，鞋袜被打
掉，有的被打得脸青面肿头破血流，躺在地上送医院急救。那时舆论
不受政府控制，\"新闻自由\"是民主社会生命。第二天，省内各报纸
大登特登此一消息，说：\"王陵基镇压学生，督院街血肉横飞\"这便
是震惊国内外的\"四九血案\"。在这次血案中抓了十几个带头闹事的
学生，不到十天全被学校保释出去，当局力求息事宁人。今天的学生
你敢聚众在政府门前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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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翻地覆
┌────────────────────────────┐
│ 这是个富人倒霉，穷人翻身的时代；这是个传统礼教被打 │
│ 碎，马列共产风兴起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一夜之间我从 │
│ 学徒跃升为国家的\"主人\"，穿上灰制服，戴上八角帽，腰 │
│ 上插着手枪，成了吃皇粮的国家干部。凭的什么？出身成 │
│ 分，大字不识几个的工人，响当当的劳苦群众。这些时候每 │
│ 当呼喊：\"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的口号时，我总是 │
│ 心潮澎湃，热泪盈眶，感恩戴德之情溢于言表。纵然叫我去 │
│ 死，决不会犹豫，一定义不容辞，视死如归。 │
└────────────────────────────┘
一、难忘的学徒生活
1948年春我刚15岁，家穷读不起书，经姐夫张贵武介绍，去到成都市
东大街雨前春茶叶店当学徒。雨前春是家百年老店，与春熙南路的
\"锦春\"、春熙北路的\"陆羽春\"和总府街的\"裕昌源\"，合称成都
四大茶叶巨头。
当徒弟第一件事叫拜师，即向师傅、师兄、匠师磕响头，叩完头后师
傅要发一通现场训示，诸如\"当徒弟要学好手艺，勤快诚实，见事做
事；要手脚干净，不贪小便宜，对买主恭敬，无论生意成不成，都要
拿烟倒茶……\"我诺诺应着。
这家茶叶店是双家大铺面，面对成都主干道东大街，向东直达重庆，
向西通到灌县茂汶一带，可称黄金口岸。它又是前门开店，后门设厂
的那种老式作坊店铺，有着浓郁的中世纪味道。双间铺面后面是个长
条形的桶状建筑，先是个小天井，穿天井登上五级石阶进去，便是师
婆的住室，正对面是制茶的烘房，斜对面是个花台。沿师婆住房前行
是个很大的客厅，客厅左面有两间房，一间是二师寝室，一间是他的
书房。出得客厅前行五步，是个两层砖砌库房，长年堆放茶叶。库房
边有条狭窄的石板路，走出石板路是个空坝，左边是口深不见底的水
井，右边是几棵果树，井边一排三间平房，是奶妈、丫头、煮饭大嫂
的住房。上得梯坎，便是大师傅、三师傅房间，后面则是一个很大的
厨房与厕所。
茶叶店老板姓张，兄弟三人，主事的是三师傅，叫张叔奇，是个胖
子，对人厚道，不苛斥下人。大师傅抽大烟不管事，在家里没地位，
常常偷些茶叶出去换鸦片抽；二师傅是国民党49军的中校参谋，与军
长黄逸民有较好的关系，他早出晚归从不过问生意，具体管事的是他
们的母亲，我们叫师婆。她也是个大胖子，一脸富贵相，常年戴副老
花镜，管理店铺精明细致。每天坐柜收钱，生怕丢掉一个铜板。
他们除有这个茶叶店外，在龙潭寺乡下还有祖上留下的100多亩上等
的好地好田，算得上是有钱人家。茶店有五个工人，一位60多岁的宋
姓匠师，一位满师后参师的刘大师兄，另有三人除我外是将要满师的
两个师兄，一姓姜，一姓罗。姜师兄性格内向，少言少语，长年吃
药，患有痨病；罗师兄和达，一说一笑，但不喜欢做杂事，有\"媳妇
熬成婆的架子\"，故扫地抹桌一应由我包干。内屋还有一位奶妈，一
位丫头，一位煮饭的大嫂。奶妈管三师娘的细娃，丫头负责照护师
婆。我每天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是洒水扫街，然后是开铺板、到厨房
端饭，然后是制茶、坐店。
制茶是件很苦的活。茶叶店的茶是从邛崃、大邑等县茶农手里买来
的，称本山茶，特点是味浓、经泡；从宜宾、马边等地一带买来的
茶，叫河茶（大概是通过水运从船上来的原因），特点是叶细、水
清。这些茶都打成麻包，每包60斤，紧紧粘连一起，成块状。第一道
工序是拆包、打散、烘制，分等级装箱，待到五六月茉莉花出来的时
候，再拌以茉莉花烘制焙干装箱或入坛，俗称花母茶。卖时与素茶掺
和，再论质计价。清明前的茶叶是上等茶叶，16进位的一两，可卖到
一个银元。次一点的是夏至以后的茶，再次是秋分后的茶，一个银元
可以买一斤，天壤地别，悬殊太大。
焙制茶叶是传统技术，全凭眼睛与手感，一是看火候，二是掌握干湿
度。火候把握不好会把茶叶烤焦，干湿度把握不好茶叶会变味。焙制
茶叶的主要工具是铅皮烘箱，烘箱放在平腰高的砖砌炉灶上，炉灶架
上钢炭（俗称木炭），制茶人用两掌不停地在烘箱里翻动茶叶，稍不
注意就会灼伤手皮。制茶季节多是暑天，加上烈烈的炭火，温度高达
摄氏五、六十度，光着脊梁只穿条短裤，汗水仍顺着额头脊柱往下
流，所站立的地上会印下湿湿的足迹。茶叶有层黄绒绒的细毛，一翻
动就随风飞扬粘人一身一脸，乍看去全变成了深山里的野人。在不制
茶的季节，我们便成天坐在柜台后选茶，就是将茶叶中的茶梗、茶果
择出来，使其更有卖相。
茶叶店早上7点开门，晚上9点关门，然后自学或看书写字，在这个时
候三师傅张叔奇便来和大家聊聊天，讲讲做人的道理，比如忠呀、孝
呀、诚呀、信呀，总之要求你上进，不要沾上坏习惯。大约11点前睡
觉，睡觉前由师婆将门上锁，早晨再由她将锁打开。学徒没有工资，
每月只有一个银元的剃头费，三餐两菜一汤，白米干饭尽肚子装，没
有定量一说。每月逢初一、十五\"打牙祭\"，每人约半斤肉，一碗
熬锅肉 ，两个\"捎晕\"（四川话即肉炒的菜），一个连锅子汤（即
肉与蔬菜合煮）。日子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
去。但在这平淡的日子中，有两件事给我留下了永生难忘的印象，一
件是生意上的事，一件是感情私事。先说生意上的事吧：
茶叶最小气，见味就抢，进口就会发觉。有天店里的大花猫，在烘制
好的茶叶堆里撒了一泡尿，使得几十斤茶叶成为废品。三师傅吩咐倒
掉，师婆却有点舍不得，叫放在一边。巧好，第二天三台县一个小贩
来买茶，把价压得特低，师婆拍板叫卖，却悄悄叫我们把那准备要倒
掉的、有猫尿的茶叶打成包混在里面。下午三师傅回来，问及此事，
得知情况后大大生了气，他先指责匠师宋先生，说：\"我妈不知道，
难道你不清楚么？我们雨前春是百年老店，怎能把有猫尿的茶叶卖出
去，还要不要招牌？一个做生意的人，看重的是信用，不能为了赚钱
不要良心，让顾客喝猫尿。\"师婆发现自己做得不对，一肩挑起责任
说：\"不怪他们，是我不对，罗师兄，你快骑车去把买主追回来，给
人家换过货。\"罗师兄花了大半天时间，追到牛市口，才把那个三台
的小贩追上。是夜，三师傅又把这事讲了一遍，一再告戒我们：\"做
生意不能只想到赚钱，更要想到信誉，不然生意永远做不大。\"此事
深深刻在我心里，三傅那张胖乎乎诚实的脸和那颗金子般的心永远留
在脑海中。
感情私事是这样发生的：
每天早晨天刚亮，天空还是鱼肚色的时候，我即洒水扫店面前的街沿
和街道的一半。那时每家商店都如此，成了约定俗成的公共规矩，不
用谁叫谁喊，人人自觉，家家如此。每扫罢街，悬在电杆上的路灯才
由黄变淡，渐次渐次地消逝在晨光中。接着街市上开始有人走动，最
先是\"咚咚咚\"拉尿水的板板车，再后是小贩们断断续续的叫卖声：
\"称豆芽\"、\"捻唐场豆腐乳\"、\"辣菜，辣辣菜\"……这些音调婉
转抑扬顿挫的叫卖声，颇象山歌小调在城市上空盘旋。我们铺面门前
当街的地方有株洋槐树，它枝繁叶茂，春绿秋黄，看见它就是不翻皇
历也知现在是什么时令。洋槐伴我成长，也伴我学徒生活的单调岁
月。在它浓荫的庇护下，有不少鸟儿在枝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给了
我无穷欢乐，使我忘记了童年的苦闷与忧郁。我常在树下面撮着嘴巴
嘘哨逗弄，和它们一同享受天地的自由。
不久发现，每天在我扫地扫到一半的时候，\"叮当叮当\"一辆油光水
亮的私包车从面前飞驰而过、那黑漆的车杠前端包有铜皮，铜皮在晨
曦反衬下闪着金光，滚动的车轮追逐人影扬起一片灰尘，雪亮的钢丝
好似一个旋转的电光圈。拉车的是个彪形大汉，穿一身青府绸衣裤戴
一顶宽边沿草帽，脚下麻板丝耳草鞋的鼻梁上还系一朵大红绒结。坐
车的是位长发少女浑身一色白，只有发带是红色的，还有胸口那枚三
角校徽是蓝色的。她腰身纤细，肤色润泽，眉毛黑长黑长，轮廓分明
的鼻梁下，嘴唇红得发湿，大眼睛明澈透亮从不旁视，显示出大家闺
秀特有的傲气。不知是出于标榜富豪，或者是提醒过往行人注意她的
风姿。她总是正襟危坐把脚踏板上的铜铃踩得特别响：\"当当！当当
当！\"。铜铃震聩我的耳膜打乱我平静的心，惹得我常常投去愤怒的
一瞥：\"哼！洋个啥？还不是靠你老子几个臭钱？有本事自己挣，要
我才不坐哩！\"有时真恨不得上前揍她两笤帚，直打得她告饶方解
恨。是嫉妒还是所谓\"阶级仇恨\"？我也说不清，有时深觉自己可
笑：\"别人坐车踩铜铃，碍你什么？\"生活原本是一束五色的花环，
多姿多态五彩缤纷，给你欢乐也给你忧伤，给你幸福也给你灾难，给
你享受也给你苦酒。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端阳节后的早晨，一个大地铺锦镶绣的大好晴天，我打开店铺和以往
一样从井里挑来净水，放下扁担拿出瓜瓤，满满地盛上一瓢又清冽又
明净的凉水，正准备向街面洒去，忽见洋槐树上飞来一只相思雀（又
名红嘴鹬），这鸟羽毛金黄发亮，长长的嘴喙闪着蓝茵茵的光。它的
叫声清脆悠扬好听极了。我看得忘情听得入迷，没有注意飞驰而来的
私包车，反手当街一瓢水──\"哎呀！\"一个尖溜溜圆润润的叫喊
声，冲得我一怔：糟糕！满满的一瓢水泼在了那位坐车少女的身上。
她惊愕地用手挥掸着，白白的衣衫上湿漉漉一片，紧贴着她丰满的胸
脯。拉车大汉立即放下车杠，挥拳捋袖横眉怒眼向我逼来，嘴里还不
断恶狠狠地骂：\"狗日的杂种，眼睛球日瞎了，老子今天非得教训教
训你。\"
拳头，斗大的拳头，青筋暴绽贯着风响，眨眼就要落在我的头上。我
葸畏退缩思谋着对付的办法 畴然，又是那个尖溜溜圆润润的声音：
\"唐师，干啥？他又不是有意的，快走吧！要上课了。\"主人的吆
喝，使拉车大汉收回了拳头，不过他余怒未息咧嘴龇牙嚷道：\"下次
再这样，老子捶断你的脊梁。\"
\"当当当！当当当！\"私包车旋风般的上路了。晨风，霞光，长发，
黑亮亮车身，渐渐地渐渐地，消失在远处，不见了，不见了……
是感情发生了变化，还是思想日趋成熟，还是对客观事物有了新的评
价？从此我不再讨厌和仇视那震耳欲聋的铜铃了，它变得亲切动听，
象和煦轻柔的春风，又象清冽潺潺的泉水，甜人肺腑沁人心田，给人
以美感和享受，似乎老远老远地在向我问候：\"你好呀！你好呀！\"
同时我还发现车里那位少女，既不矜骄也不傲气，每当私包车从我面
前擦身而过时，她总是和善地对我微微一笑，那笑出自心田出自真
诚，好象无声地在说：\"你好，辛苦了！\"我呢一直目送她，送得很
远很远，希望第二天再看见，如果第二天没有看见心里便空空的，象
丢失了什么？我们就这样保持着奇特的\"友谊\"，彼此心照不宣，把
美，一种纯真的美，深深地埋藏在人们眼睛看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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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喜迎解放
1949年4月，自《新新新闻》（当时国民党在四川的主要媒体，解放
后更名为《川西日报》，1953年并省后改为《四川日报》）登载了解
放军打过长江的消息后，师傅、师婆开始紧张起来，成天愁眉苦脸，
少有言笑。一天下午我去厨房取饭路经客厅，听二师傅正向师婆说：
\"妈，龙潭寺那百多亩地快卖掉吧，不然共产党来了会给你分掉
的。\"
师婆一手拿着纸捻，一手抱着水烟袋咕咕咕地抽，想了会儿才摇着头
道：\"这是祖上留下的，不能到我们这一辈败了啊！这样，我怎么有
脸去见祖宗？再说，现在卖也卖不起价，一亩顶多100元钱（指大
洋）。还有，老蒋那么多队伍就打不过解放军么？\"
二师傅继续开导道：\"不要说100元一亩，就是50元一亩也要卖。你
不卖，共产党来了不但全部没收，还要吃斗争……\"
\"我不信，共产党也要讲理呀，除非是棒老二（指土匪）差不多。我
们的田土又不是抢来的、贪来的、占来的，是辛辛苦苦一点血一滴汗
挣来的，要没收总得有个说法。\"
\"妈呀，什么说法不说法\"二师傅仰天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太了
解共产了，成都解放只是迟早的事，我们军部都在暗地商量\'和平起
义\'……\"
\"怎么，老百姓拿钱拿粮养着你们，连屁也不放一个？\"师婆停住手
中纸捻，双眼睁得大大的。
\"妈，兵败如山倒，天意不可违啊！\"
\"你想过没有，你们是吃公粮穿老虎皮的人啊！他们能放过你吗？\"
师婆担心地提醒。二师傅有点大义凛然说：\"我又没有反抗它，要是
它真不讲理，老子就和它拼了！当军人还怕死么？\"
通过这些细微动静，我发现有钱人怕共产党，心里着实高兴。睡觉前
我把听到的这些话告诉三位师兄，他们想了会儿，你看我我看你，还
是刘大师兄先开口说：\"共产党就是过去的\'楣老二\'，十多年前就
说要打成都，后没来成都，在通南巴闹了好一阵，又是斗地主，又是
打土豪，还说要共产共妻，不知是真是假？\"
姜师兄咳咳咳地道\"不管怎样闹，对我们这些穷人没什么坏处，能分
几个就分几个，分不到也没关系，反正我们是帮人的命\"，说着又咳
了起来\"现在谁能治好我的病，就是大恩人。\"
罗师兄抠着下巴，似开玩笑似认真地说：\"我最希望是共妻，我一生
怕打单，共产党来了要能分个婆娘给我，我一定喊它万岁！\"
他的话引得大家一阵哈哈大笑，而我却在专心专意想：\"看来世道有
大变化。\"
半年后成都\"和平解放\"了。
四川军阀刘文辉、潘文华、邓锡侯、王瓒绪等大人物宣布起义。起义
前半个月国民党中央军从成都经西昌撤走。成都市面治安由王瓒绪
\"治总\"部队维特，并颁布12条杀令：凡抢劫、杀人、强奸、闹事、
纵火、偷盗、趁火打劫者，一律格杀勿论。那插着\"治总\"旗帜的大
卡车，一天在街上来回巡逻，不几天真杀了几个抡匪，自此街市安静
得象座古庙，没一个人敢撒野。应该说在成都\"闹真空\"近一月的时
间里，有这样好的治安与王缵绪努力分不开，不知什么原因他却在
1957年\"反右\"中逃跑香港，后关死（应为饿死）在省公安厅监狱。
国民党中央军彻走后，解放军未响一枪一炮才星夜兼程赶到，驻扎在
成都市郊天回镇一带。于是成都各界筹备商议如何欢迎解放军进城，
二师傅那几天特别忙，进进出出只不过不再穿军装。
大概是1949年12月22日，刘邓统率的第二野战军正式入城了！上面发
来通知：要各行各业派人去欢迎解放军入城。当老板的都不愿意去，
师傅张叔奇也一样，便派了我去。我手里挥着小纸旗随着茶叶同业公
会的欢迎队伍向北门大桥走去，那些学生们比我们还高兴，男男女女
四处欢天喜地的扭秧歌。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
呀，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呀，呀呼嘿嘿，依呼呀嘿……\"歌声响彻云
霄，歌声浸满街市。在锣鼓鞭炮声中，刘邓百万大军骑着高头大马，
坐着从国民党军队手中缴来的美式炮车，威武雄壮地穿过万人空巷，
从川陕大道自北向南缓缓地流进了古城。街道两旁挤满欢迎的人群，
学生、市民、工人，人人手执红旗，撕破嗓子高喊：
◆\"解放军万岁！\"
◆\"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欢迎的人群中，我不知是受情绪感染，还是出自内心的喜悦，也大
声喊口号，用劲拍手掌，有点近似疯狂，感到世界真的变了！过不了
几天，成都市街上遍是挎着皮包的解放军向大家宣讲政策，做深入细
致的宣传讲解，听众多半是年轻人。一天，我凑了过头去听，可听不
全懂，什么\"马克思牛克思\"，\"地主剥削农民\"，\"资本家压迫工
人\"、\"三座大山\"等等。不知是由于我的好奇，还是表情的认真，
要不就是身上穿的衣服破烂，引起了一位挎皮包的解放军的注意。他
上前来拍我肩头，笑着叫我小兄弟，然后问我姓名、年龄，是干什么
的。我一一如实做了回答。最后，他又问我家庭情况和茶号地址，并
记在了一个小本本上。临走前他亲切地告诉我说：\"小兄弟，你家三
代受苦受穷，全是万恶的旧社会剥削压迫所致。共产党、毛主席就是
领导穷人闹革命，推翻压在头上的\'三座大山\'，你们会很快富起
来。你是我们革命的依靠对象，也是新社会的主人。好好干，跟着共
产党、毛主席走，一直走到共产主义社会。\"
\"共产主义社会？\"我一脸迷惘不知所措。他似乎看出我心中疑惑，
笑了笑耐心地解释道：\"共产主义社会是人类最美好的理想社会，在
那个社会里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人自由平等，家家过着美好的幸
福生活。还有，户户有汽车，家家有电话……\"
\"真的？\"我惊喜得叫出声来：难道真有这样好的事？
\"当然是真的，所以我们穷人要起来革命\"他十分认真，一脸诚恳，
谁也不会再有怀疑。但是，谁能想到谁又能想到，七年后我竟成了全
省以致全国的大右派，被批被斗历经23年的囚徒生涯。他呢？据说在
1959年\"反右倾\"的运动中，柀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后屈死于十
年文革。唉，是我们走错了房门，还是房门本身就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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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加入\"组织\"
那位最早给我送来\"革命真理\"的解放军叫王孝纯，川大学生，1947
年就参加共产党地下组织，组织领导过反饥饿、反内战游行，现在在
军管会群工部工作，任务就是发现培养革命积极分子。自此，他经常
和我接触，除向我宣讲革命的道理外，还不断启发我的阶级觉悟，比
如地主如何利用土地剥削农民，资本家如何通过工厂剥削工人剩余价
值。还向我讲国民党如何反动，蒋介石如何卖国，旧社会如何不公平
等。我听得十分认真，有时恨得牙响，甚至气得高喊：\"打倒国民党
反动派！\"\"打倒万恶的旧社会，为死去的阶级弟兄报仇！\"经过他
不断调教、摆弄，我渐渐地成熟了，经常向他汇报思想情况以及一些
在老百姓中流传的话语。一次他突然问我：\"有人说共产党是兔子尾
巴长不了，你怎么看？\"我不假思索道：\"这个谣言，我们师兄也说
过。蒋介石反动派800多万武装到牙齿的匪军，都被我们消灭了，还
有什么反动势力打不倒？共产党江山万万年！\"
他听后十分高兴，说我立场坚定，进步很大，已具备加入新民主主义
青年团的条件。我望着他军帽上红五星问：\"什么是新民主主义青年
团？\"他忍不住哈哈笑起来说：\"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是中国共产党的
后备军。\"我想想又问：\"怎么才能加入？\"他说，\"你要提出申
清，自动填写入团申请表。\"在他的鼓动下，我很快申请秘密地参加
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中国共青团的前身，1950年12月前党团组
织活动均未公开，51年后才亮相），成了有\"组织\"的人了。
什么是\"组织？\"他说\"组织就是父母，但比父母还重要。父母给予
我们的是身体，组织给我们的是灵魂、是理想。有了组织就是有了伟
大的母亲。我们对母亲一定要忠诚老实，什么也不能隐瞒，要永远为
她工作战斗，直至献出宝贵的生命。\"此后，他便以组织的名义向我
布置各种革命任务。给我的第一个革命任务就是搜集街上谁人是保甲
长，谁在国民党政府里做过事、当过官，以及谁家有枪支弹药等等。
也问道我们茶叶店的情况，对二师傅的事问得更详细，当的什么官？
平时干些什么？说些什么话？骂过共产党没有？家里有几支枪？平时
接近些什么人？我一一地如实做了回答。第二个革命任务，要我尽快
串联同行业的茶叶店工人，动员他们起来组织工会。于是，我按照他
的布置积极活动起来，有时间就四处跑。开始师婆有点做脸做色，对
我的行为表示不满。我有点心怯，向他作了反映。他说：\"不要理睬
他们，现在不是资本家的天下，有共产党撑腰，怕什么？\"
我心里踏实了，跑得更疯狂。一天师婆终于发话了：\"师兄，你天天
吃了饭不做事，没日没夜地跑，这样不太对吧？\"我不知从哪里来的
勇气，公开回顶道：\"你不要再压迫我们，现在我们翻身了，800万
蒋匪军都被我们共产党消灭了，未必还怕你们资本家不成？\"
\"你，你，你\"，师婆皱巴巴的脸气得成了棵大白菜，抱水烟袋的手
在下停地发抖，说：\"什么你们我们的？我做生意赚钱，你是我店上
徒弟，吃我饭拿我钱，难道我不能管你吗？\"
我也来了气，毫不示弱地回答道：\"你不要忘了，现在是新社会，我
们是工人阶级，吃你饭拿你钱怎样，不该吗？难道你委屈了？我天天
没曰没夜的跑又怎样？你去告我嘛！\"
师婆翻着白眼，眉毛立成两把刀，把水烟袋重重地在钱柜上一撂，用
手指着我：\"我塘小了，你鱼大了，养不下你，你……\"
\"吵什么哟\"三师傅张叔奇回来了。他是个明白人知进知退，从不拿
着脑袋撞崖，可能知道共产党已看中我，迟早一天会离开茶叶店的，
何苦在这关节眼上得罪人，便笑嘻嘻地向我说：\"你师婆是旧脑筋，
多原谅原谅她。你跑你的吧，忙办工会事，师傅支持了。\"
我气消了，心里好得意。我把经过向王同志作了汇报，他十分高兴地
表扬我：\"你很勇敢，有阶级觉悟。上级布置了，要我们近快把工会
筹备起来。\"
就在工会筹备会成立前夕，春熙北路陆羽春茶店一位姓蒋的工人被老
板解雇了，原因也是跑组织工会造成。我立即把情况向王同志作了反
映，王同志没作过多考虑，斩钉截铁说：\"这是随便解雇工人，破坏
劳资关系，我们得打打资本家的威风，显示下工人阶级的力量，开会
斗争他。你立即组织工人，我通知他们同业公会的理事长。\"
陆羽春茶店的老板姓邹，50多岁，是个犟脾气，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
精神，斗争会选在金鱼街茶叶业公会交易市场召开，来了百十位工
人，会议由我主持。按照王同志的布置，我首先指责陆羽春邹老板无
故解雇工人是破坏劳资关系，是违法行为，应向工人赔礼道歉，并保
证今后不再发生。邹老板根本不道歉，一上台就吼就闹，说他解雇姓
蒋的工人是他的权利，谁叫他吃了饭拿了钱成天乱跑不做事。参会的
工人一下傻了眼，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说不出话来。我急了，只能唱
独角戏，面对面和他辩理。在辩不过他时就领着大家呼口号
◆\"打倒不法资本家陆羽春！\"
◆\"不准随便解雇工人！\"
◆\"工人弟兄团结起来，保护我们权利！\"
◆\"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口号一喊，大家来气了，有几位工人弟兄也跳上台与邹老板辩理。人
多势众，邹老板胆怯了，又在参会的同业公会理事长的压力下表示收
回成命，不解雇蒋姓工人了。我们胜利了，大大鼓舞了士气。我成了
成都市茶叶业工人中瞩目人物。不几天，在茶叶业公会任职的姐夫，
找到我抱怨说：\"老弟，你作这事想过没有，你得罪了陆羽春邹老
板，就等于得罪了全市茶叶店的老板，今后谁还敢请你帮工，还想不
想在这个行业混饭碗？\"
我认为姐夫思想软弱落后，没有斗争精神，反去教育他说：\"你还是
抱着老皇历不放，现在不是有钱人的天下了。那天要不是王同志早有
规定：\'只能说理，不能出手\'的话，我早就会叫工人揍他一顿。\"
姐夫长久望着我一脸杀气腾腾的样子，惊得嗫嗫嚅嚅地道：\"小弟，
你变了，你变了……\"
不久，成都市郊响起了叛乱的枪声，在龙潭寺一带尤为激烈。城外交
通基本中断，物价暴涨，人民币一下变得不值钱，买东西全要银元，
人心惶惶谣言纷纷，说共产党马上就要垮台了。组织上下达命令：党
团员不准私自上街外出，不准向商店购买东西，随时准备战斗，为革
命作出牺牲。由因土匪是散兵游勇，大多数穿着便衣，聚散无定，很
难对付。王同志曾听说龙潭寺是师傅老家，我多次去过对那里地形很
熟悉，便决定派我去为一个进剿的武功队（便衣解放军）带路。我没
有犹豫，行前去顺城街大北茶厅向作堂倌的父亲辞行，他没反对只是
说：\"娃儿，子弹可不长眼睛，打着你就没命了，你是黄家的独苗苗
啊！\"
我拍拍胸脯慷慨激昂道：\"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为了保卫共产
党和毛主席，为了我家世世代代不再受苦受穷，纵是割下脑袋我也心
甘情愿。\"
父亲上了点岁数，不象我那么血气方刚，考虑决定件事总是顾虑重
重。他环顾左右，突然压低声音说：\"我听人说，共产党天下长不
了，你去拼命值不值得？\"
\"爸呀，你思想怎么这样落后，国民党蒋介石800多万匪军，都被我
们共产党消灭了，几个毛毛土匪还能成事。\"
父亲知我脾气，一当决定的事八条牯牛也拉不回，只好关切地提醒：
\"好，我同意你去，眼睛得放灵光点。\"
土匪是散兵游勇，清剿的部队一开去，他们就如鸟兽散，跑得没一个
影儿了。回到城里不几天便调入新成立的七县联合办事处（七县联合
办事处指温江、郫县、崇庆、新繁、灌县、双流、大邑、邛崃七个
县），我正式穿上四个口袋的灰布制服，戴着灰布鸭舌帽，腰插手枪
（手枪套上还系一红绸子），每月领取旧人民币12,000元（折合新币
1.2元），过着供给制的国家干部生活。从一个学徒娃儿一下当上的
共产党的干部，成了国家主人有点神气十足。我的工作就是出入过去
从不敢问津的公馆大门，到指定的地主家去叫他们把多收农民的租米
和押金退还给农民。地主一看见我们不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得
客气气相迎相送，有时还可大着声音训斥他们几句：\"减租退押是国
家法律规定，你们若不退，我们共产党就可以惩罚你们。\"被训斥的
地主们总是点头哈腰不停地应着\"是，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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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意外邂逅王宝宜小姐
\"春风得意马蹄急，人生也有得意时\"。而这\"荣耀\"的获得并未花
费什么力气，既无十年寒窗\"之苦，也无\"勤学苦练\"之劳，仅仅是
时代骤然变迁一下得到了连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东西。当然，我对这个
制度拥护得死心塌地，对共产党和毛主席万分的感恩戴德，纵为他们
去死也心甘情愿。地位的改变必然带来思想改变，我再不象以前那样
埋头做人，变得态度傲慢张狂，特别在那些有钱人面前，开口闭口总
是我们共产党怎样怎样，我们毛主席怎样怎样，好象我就是共产党一
样，处处摆出一副老革命的架子。一天我去向一家地主催讨多收的租
米，路经联升巷一座黑漆公馆门前，看见了那位昔日来去坐私包车的
她。她已无昔日风光，可怜巴巴地守着一个旧货地摊。地摊是用门板
搭的，两端放在条凳上，上面卖的全是些值钱的物品，诸如古色古香
的瓷器和陶器，貂皮帽与羔羊袍，以及玉器首饰等。这是意料中的
事，革命嘛，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可我有点同情她，奔走的脚
不自主地停下，在地摊前久久不忍离去。我不是浏览物品，是什么我
也说不出。也许我眼光太热，竟然使她惶恐不安，连织毛衣的手也微
微颤抖，几次错了针。
天长日久，日久天长，我每天都要在她地摊前站个时辰，尔后默默地
惬意离开，走不远又回头看，好象遗落了什么值钱的物品。也许是我
看得太痴太傻的缘故吧，一天适值地摊无人围观，她陡然仰起丰润洁
白的脖子，嗔怒地盯我一眼，以极不满意的口吻问：\"你买什么嘛，
天天都来看，又不是西洋镜。\"这不软不硬的话，弄得我进退维谷，
哑口无言，是呵，该买点什么？这地摊上的东西有哪样适合我买？为
了掩饰破绽，我故作镇静地笑了笑：\"来看当然就要买。\"
她秀俊的脸庞上荡起一丝笑容，红得发湿的嘴唇向上一翘，白白的齿
缝冒出一句：\"好吧，那就请问买哪一样，是琥珀手镯，还是翠玉耳
环？\"
好厉害的嘴，嘲弄揶揄，我有点受不了，少年的心被激怒，必须反
击。我溜了一遍，最后把眼珠停留在地摊一隅的那串银灰色的项链上
──这项链是她常系之物，下面还吊有个小巧玲珑的红玉石鸡心，不
知什么原因，此时摘下放在那里。
\"就买那！\"我指着那项链说。她惊得一怔，织毛衣的竹针险些掉在
地上，黑眼仁盯着我一动也不动，好象在说：\"你这是故意耍花招，
有意刁难我。\"但她却不动声色，把黑黑的长眉毛一扬，用手抓上项
链，猛地送到我面前：\"卖！\"
\"买？\"我嗫嚅了，该怎么办呢？不过人的感情一经激怒，就不轻易
冷却，此时的我好似一个进入赛场的角斗士，能中途退场么？买就
买！\"多少钱？\"
\"这……\"现在轮到她犹豫了，是呵，一个姑娘怎能把自己的心爱之
物卖给人，这不等于出卖自己吗？假戏快结束吧，让我从困境中解脱
出来，谁知她不\"休战\"，长发一甩，继续进攻：\"五元！\"
形势逼迫我不能再考虑，尽管当时五块银元是个不小的数目，我也必
须如此：\"买！\"当，当，当，我从怀里取出五块银元，一枚一枚扔
到地摊上。她此时表情复杂，进退不得，我不敢怠慢，抓起项链飞也
似的走了。
自此，我来去绕道，生怕碰上再惹出麻烦，可心里老想去她地摊前站
一站，哪怕是一分钟也好！她的地摊，神秘的地摊，有股摄人魂魄的
力量总是拉扯着我。大约一周后，我远远地从此巷经过，蓦然，她叫
住了我：\"喂──。\"无名无姓的称呼，使我停下脚步。\"我的项链
呢？\"她走近说，声音很低很低，表情羞涩而不自然。
\"我不是买了吗？\"我有点懵懂，看着她不停钻地的脚尖。\"不卖
了，还来，这是你的钱。\"她腰肢一扭，显出姑娘特有的娇态。
我瞧着她手里那五枚发光的银元，似笑非笑地：\"买卖买卖，有卖才
有买，哪有成交的东西叫退？退也可以，得用十元来取。\"
她瞪我一眼，把散发往后甩了甩，咧口一笑：\"你比威尼斯商人还贪
婪，才七天就打了个利滚利。\"说到这里，她明亮的眸子一转，声音
甜得象糖：\"我不是叫你退项链，是叫你退鸡心里的东西……\"
鸡心里有东西？我根本不知道，因为我拿回家还从来没看过，一直珍
藏在箱子里，现在见她那失悔爱恋样儿，心里有股说不出的乐劲，忍
不住问：\"什么东西？\"
\"你呀，小官僚。\"她脸庞绯红，越发不好意思了：\"拿回家也不打
开鸡心看一看，那里面有我的照片。\"我一听，顿觉自己胜利了，故
意放声大笑：\"我──就是买它。\"
她生气了，憨嗔地把小嘴一翘道：\"你真坏，快还我。\"我忙收敛起
笑容，认真地道：\"没在身边，我回家取去。\"欲转身，她又说话
了：\"不要去取了，你就留着吧，但有个条件，不能给第二个人
看。\"我应着，心里荡起一股甜丝丝的涟漪，好象得到什么。
很快我们开始了交往，她叫王宝宜，父亲是地主兼银行家，母亲是个
师范学生，是名门闺秀。记得一个春暮，我们相约去公园，公园在城
中心，四周环着一条小河，在楠木林的不远处，有座假山，假山有座
凉亭，遥对凉亭的是座高巍巍的纪念碑（是有名的辛亥保路纪念
碑），除此，还有许多花草。初解放，政府来不及管理，地上遍是落
叶，显得萧瑟、凄凉。我们沿着小路，缓缓向前走，彼此没有说话，
呼吸的气流直冲对方脸庞。我很高兴，行动说话都特注意，似乎一下
成熟了许多。她心跳得厉害，胸脯一起一伏，沿途攀折树叶，一点一
点扯着。到了小径的深处，一排杨树遮断行人的视线，这里好静，不
知名儿的雀鸟在枝头上唱歌。夕阳的余晖给大地罩上一层橙黄色的光
环，我惊奇地发现，她太美丽了：一身合体的阴丹士林旗袍，外罩米
黄色开司米外套，白套袜，足蹬皮鞋，举止落落大方，说话文文静
静。她的眼睛不但光泽明亮，而且饱含喜悦的光芒。
她一边走，一边细细地说：\"我不是穷人，有点天生的热爱共产党。
你不知道，我最恨有钱人欺负穷人，当官的压迫老百姓。一次，我爸
爸解雇了一个正在生病的职员，那职员找上门求情，爸爸不同意，推
说银行业务不好。我在一旁劝说爸爸，业务再不好也能容下一个人。
爸爸只好同意，事后爸爸向我说：天下穷人同情不完，我们做生意将
本求利，不是好善乐施的慈善家。还说中国人吃饭是个大问题，孔夫
子和孙中山都解决不了。\"
我插言道：\"共产党就能解决吃饭问题，打土豪分田地，就为着解决
穷人吃饭。\"她不假思索地回道：\"这是暴力，我有点怕暴力。暴力
要流血啊！和平一点不行么？\"我认为她的话有些走题，便把新学到
的一些革命理论原盘托出说：\"革命就是暴力，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
级的暴力，不流血怎么叫革命！\"
她纤细瘦弱的身躯，为之一颤，脸上露出一丝忧伤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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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抗美援朝\"运动和建立居委会
向地主催讨\"减租退押\"工作的同时，城市乡村相继成立各种机构，
城里叫居委会，乡村叫农会，各行各业也组织了工会，除此还有青代
会、妇代会以及各种群团组织。一句话，共产党通过各种手段把一个
长期以来分散的社会和人群，编织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网。自此，人
不再是一个单独的活体，全成了钢铸铁浇密不可分的水泥梁柱。于
是，旧有的社会结构、风俗、习惯，通通被打碎，代之而来的全是统
一行动，统一意识，统一爱恨，统一生活，再没有个人思想与精神的
空间。整个社会全在组织的安排下运转，纵是走动一步也得向组织请
假，步行十里须有路条，家里来客得向居委会报告。与此同时所有的
妓院、烟錧全部遭到取缔封闭，妓女、乞丐由政府实行由收容教养和
生产自救。这些有效的威严的措施，使社会治安出现了空前的安定。
城市和农村不仅无土匪、小偷、流氓、妓女，大街小巷连打架的人都
没有。
成都市居委会始建于1950年8、9月份，我具体负责老一区纱帽街一带
居委会的建立。这个居委会管辖六、七条街，近3,000多户人家。那
时还未掀起政治运动，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对共产党假民主还不了
解，人民群众对新政权十分热爱和拥护，妇女走出厨房进了识字斑，
青年参加各种政治学习，欢歌笑语弥漫着整个城市。因此那时居委会
主任的选举还有点民主气氛，不是象今天这样全由上面圈定。它的提
名产生全由群众反复酝酿，反复讨论，确定几个候选人名单再集中在
一个地方，由所在居民公开投票选出。我记得打金街、科甲巷、江南
馆街、金鱼街划为一个居委会，有三个候选人，最后选出的是安大爷
的老二安开盛。他是大学生，有文化有知识，为人也谦恭，老少敬
重，以高票当选。他当选那天大家给他披上红绸，一路上为数百选民
簇拥着放着鞭炮游街，象个新科状元很是光荣。他后来进步很快，不
久调到区政府出任文教科长，后又出任市财委主任，再后出任成都日
报社总编辑。\"山不转水转\"。23年后为我\"平反\"出了不少力，这
当然是后话。
不久\"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居委会的中心工作立即转入发动人民捐
献和动员参加。要做好这个工作首先要人民群众仇恨\"美帝国主
义\"，根据政府布置，为了煽动反美情绪居委会不断组织各种集会，
揭露美国侵华历史以及美国教会在成都传教、办学与慈善机构所犯下
的各种罪行，特别是在抗日战争中美国大兵奸污妇女等流氓行为。材
料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是上面提供的铅印本，首先从历史上把美国称
为帝国主义，说它如何侵略中国，抢劫中国财物；又如帮助国民党反
动派屠杀中国人民，帮助蒋介石打内战；又说现在它发动战争侵略朝
鲜，为的是侵略中国。所以我们要\"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二是眼
见目睹者的揭发控诉，那些揭发控诉者一个个绘声绘色声泪俱下，说
得有鼻子有眼睛令人相信无疑。
控䜣会重点集中在两件事情上：一是说美国教会在平安桥街开办的育
婴堂不是做好事，是极其残酷地剥削压迫中国人。他们不给中国孩子
吃饱，很小就叫他们做苦活，生了病不给治，一个个瘦得象骷髅，死
了没棺材装，在北门磨盘山上挖几个大坑，几十个几十个的窖在一
起，有的还未死便撒石炭、塞棉花。为了人让人相信，还去磨盘山挖
出婴儿骨骸示众，说得活灵活现，不能不相信啊！二是说各处天主堂
内有个圣母军组织，它专门刺探中国各种情报，还把中国人骗进去取
血、抠眼睛送回美国去作人体试验，破肚子砍脑袋惨不忍睹。当然，
这些揭发控䜣的人都是极积分子，本来是一截就穿的谎言可就有人
信。因为共产党的喉舌《川西日报》天天大版大版地登出来。另外就
是揭露\"反动会道门罪恶\"，重点是打击\"一贯道\"。\"一贯道\"就
是解放前那些施米施药专做好事的善堂，说他们如何勾结国民党反动
派残害人民，现在又如何敌视人民政府。一句话凡是过去认为的好人
好事，现在全是坏人坏事，都是打击镇压的对象。这些时候人人反美
恨美，抗美援朝的歌曲无论大人小孩都会唱：\"雄赳赳，气昂昂，跨
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谁处都能听到。在这
股\"爱国热情\"的鼓舞下大家踊跃捐钱、捐金、捐银、捐玉器，捐得
越多越光荣。我们供给制干部没什么捐的，主动将工资的一半（旧币
6,500元）长期捐献。我还几次向组织提出申请要求赴朝作战，组织
没有同意，说\"后方更需要我\"。
斗转星移，岁月沧桑。50多年后随着社会的变迁，时代的发展，咨信
的畅通，历史的解密，我们才获得所谓\"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这场
战争的全部真相：
１、这场战争究竟是谁挑起来的？
２、在这场战争中，当时的苏联和中国所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
３、毛泽东和斯大林在这场战争中进行了哪些交易？
20世纪初沦为日本殖民地的朝鲜，在二次大战日本战败后，被沿着北
纬38度线一分为二，南边驻扎美国军队，北边驻扎苏联军队。1949年
3月，北朝鲜首相金日成看见中共军队就要夺取全中国了，着急了，
到苏联去想说服斯大林帮他打南朝鲜（南韩），被斯大林拒绝。金于
是求毛帮忙，毛明确表态支持，说等他拿下全中国再开战。毛说北朝
鲜\"最好是在1950年上半年举行全面进攻。\"毛着重说：\"如果必
要，我们可以悄悄派些中国部队给你们。\"中、朝两国人肤色一样，
美国人\"认不出来\"。
这期间毛有了改变，他要公开同美国作战──只有这样他才能从斯大
林那里拿到他想要的东西。毛设想的交易是：我帮你打败你的敌人美
国，你给我军事工业、势力范围。毛之所以敢打，是因为他拥有千百
万可充当炮灰的中国人。他相信美国不可能跟他比赛死人，他不会被
打败。打朝鲜战争还给他提供了一个处理上百万在国共内战后期投降
的国民党部队的办法：把他们大量派去朝鲜。
斯大林获悉金、毛之间的联系后，苏联驻平壤大使什特科夫
（Terentii Shtykov）又于1950年1月19日电告斯大林：金日成很激
动地请求允许他发动进攻，强调说，毛曾向他许下诺言，中国战争一
旦结束就来帮他的忙。30日，斯大林叫什特科夫告诉金日成，说\"可
以帮助他。\"这是第一份斯大林同意发动朝鲜战争的文献，斯大林改
变主意是因为毛要参战。两个月后，斯大林把金日成召来莫斯科，对
他说：\"中国人现在可以专心对付朝鲜问题了，我们有了成败攸关的
条件──北京的支持，我们可以采取更积极的行动来统一朝鲜了。\"
从50多年后所解密的材料中我们还获悉西班牙共产党领袖卡里约
（Santiago Carrillo）的讲话：金日成曾对他说，朝鲜战争是金发
起的，毛比斯大林更早、更坚决地支持他。
金日成同斯大林制定的计划得到毛的认可，斯大林16日来电最后点
头。6月25日，北朝鲜的军队越过38度线，侵入南朝鲜。
美国总统杜鲁门于27日宣布派兵入朝。同时他增加了对正同越共打仗
的法国人的援助，改变了对台湾的\"不干预\"政策。由于这一政策改
变，毛和他的后继者们都只能对台湾隔海兴叹。
8月初，北朝鲜军攻占了90%的南朝鲜。美军增援迅速赶到，9月15日
在38度线以南的仁川登陆，把北朝鲜军截为两半，紧接着准备向北进
攻。29日，金日成急电斯大林，请大老板叫中国派\"志愿军\"。
10月1日，斯大林告诉毛：履行诺言的时刻到了。他委婉而客气地下
命令：\"据我看，如果您认为可能派兵援朝的话，您应该起码派五、
六个师向38度线进发，\"\"他们可以称为志愿军。\"
毛马上作出反应。10月2日凌晨2时，他要已经派到中朝边界的部队，
随时待命出动，按原定计划与新的敌人作战。
10月2日，毛起草了一封给斯大林的电报，说他\"决定出动中国军队
到朝鲜和美国人作战\"。这之后他意识到自己一向对出兵显得太积
极，从未谈过困难，不利于同斯大林讨价还价。毛压下已起草的电
报，发给斯大林另外一封，故意表现得犹豫不决，说：\"中国出兵多
半会带来极严重的后果\"，\"多数同志认为对此持慎重态度是必要
的。\"\"因此，目前最好暂时不派出军队。\"毛又怕斯大林把他的话
当真了，特地说：\"我们尚未作最后决定，希望能同您商量。\"
10月5日，联合国军队已经推进到了朝鲜北部，斯大林对毛感到有些
不耐烦了。
他回答毛那封\"暂不出兵\"的电报说：
\"我上次向您提出派五、六个师的中国志愿军，是因为我很了
解，中国领导同志作出过一系列声明，说他们准备好了派几个军
去支援朝鲜同志。\"
毛只是想抬高身价。收到斯大林的这封电报时，他已经指定了入朝总
司令：彭德怀。10月8日，他下令组成志愿军，\"迅即向朝鲜境内出
动，\"当天电告金日成：
\"我们决定派遣志愿军到朝鲜境内帮助你们。\"
他同时派周恩来、林彪到苏联，向斯大林要武器。派强烈反对出兵的
林彪去见斯大林，毛有他的用心。他想让林彪对斯大林多说，说够出
兵的困难，以便从斯大林那里得到尽可能多的东西。
周、林于10月10日到达斯大林在黑海畔的别墅，当晚谈了一夜，直到
黎明五点钟。斯大林答应卖给中国飞机、大炮、坦克等军事装备，周
恩来连价格也没问，他知道不管多少都非买不可。斯大林曾许诺派
\"一个空军师，124架飞机，提供空中掩护。\"可现在他忽然说派不
出了，苏联空军尚未准备好，要等两个月。没有空军掩护，志愿军只
好在地面上等著挨美国飞机炸。周恩来、林彪坚持说苏联空军掩护决
不可少，争来争去斯大林也不松口。最后，斯大林打电报给毛说：中
国不必出兵。斯大林这是在将毛的军，明知毛想出兵，非出兵不可。
果然，毛马上就不争了，说：\"不管苏联出不出空军，我们去。\"10
月13日，他打电报给周恩来：\"应当参战，必须参战，参战利益极
大，不参战损害极大。\"周恩来看完电报后，一言未发，双手抱着
头，陷入深深的沉思。毛怕周不把他的意图传达透彻，双管齐下，通
知苏联驻华大使罗申，中国一定出兵。
中国，就这样在1950年10月19日被毛投进了朝鲜战争。
中国志愿军入朝参战时，金日成正败得一塌糊涂。两个月后，志愿军
把联合国军赶出了北朝鲜。金现在说话不算数了，毛在朝鲜有45万
人，是他75,000残兵败将的六倍。12月7日，志愿军收复平壤，金把
战争指挥权交给了中国人。
志愿军不久攻占南朝鲜首都汉城（首尔）。斯大林给毛贺电的热度远
远高过对毛夺取中国的祝贺。斯大林还特意指出，毛的胜利是\"针对
美国人的。\"
中国的胜仗代价沉重。彭德怀12月19日报告毛说：\"大衣和棉鞋多数
未运到，棉衣、被毯，多被敌机燃烧弹烧掉，不少战士穿单鞋，甚至
还有部分人打赤脚。……目前正值大雪，气温已降至零下30度，战士
在体力削弱，冻坏脚者无法走和沿途露营情况下，可能发生不可想象
之损失。\"1951年1月2日，中共负责志愿军后勤供应的李富春告诉苏
联人，有的整支部队死于严寒。
志愿军打仗靠\"人海战术\"，用他们的唯一优势──人多，去跟西方
的炮火拚。英国名演员麦可．凯恩（Michael Caine）曾在朝鲜战场
作战。他告诉我们，他出身穷困家庭，刚去朝鲜时对共产主义颇带同
情，但战场的经历使他从此厌恶这个制度。他亲眼目睹中国士兵象大
海波浪般一潮一潮地往前冲，用身体消耗西方的子弹。他当时就想：
他们连自己人的生命都不顾惜，我怎么能指望他们关心我呢？
中国军队的胜利没能持久，1月25日，联合国军队发动反攻，形势逆
转，中方的伤亡极其惨重。2月21日，忧心似焚的彭德怀赶回北京去
见毛，向毛讲述朝鲜局势如何严重。毛听后说：\"朝鲜战争能速胜则
速胜，不能速胜则缓胜，不要急于求成。\"
几天后的3月1日，毛泽东向斯大林陈述了他的作战方针：他准备用中
国的人力来跟美国拼消耗。\"在过去四个战役中，中国志愿军战斗的
和非战斗的伤亡及减员已超过十万人，正将补充老兵新兵12万人；今
明两年准备再有伤亡30万人，再补充30万人。\"\"总之，\"毛说，
\"我军必须准备长期作战，以几年时间，消耗美国几十万人，使其知
难而退。\"
中国军队一入朝，毛马上行动起来，向斯大林要军事工业。他派他的
海军司令去莫斯科谈海军建设问题。跟着去的是谈判建立航空工业的
代表团。在航空工业方面，毛相当成功，莫斯科签订了协议，帮中国
建工厂，先修理、维修飞机，再在三到五年内过渡到制造，届时年产
3,600架歼击机。轰炸机的制造也在讨论之中。
中国在朝鲜战争结束时拥有世界上第三大空军，有大约3,000架飞
机，包括先进的米格机。
1951年5月，毛派总参谋长徐向前率\"兵工代表团\"到苏联去索要中
国在朝使用的各种兵器弹药的制造蓝图，要求苏联帮助建设军事工
业。代表团提出买60个师的武器装备，对此斯大林满口答应。但建兵
工厂就不一样了。徐向前说：一连数月，\"兵工生产问题迟迟不见
复，我着急得很，左催右催，没有结果。\"徐发电报问毛怎么办，毛
复电说：不管怎样，耐心等待。最后，苏联只同意转让几种兵工技术
资料，其他的一概不谈。
这时朝鲜战争已经打了一年，美国空军把北朝鲜炸得千疮百孔。金日
成眼看着他将来统治的会是一片废墟，面积可能比当初的还小，他急
于结束战争。1951年6月3日，他秘密到中国，建议同意联合国早已提
出的停战谈判。
毛不想停战，斯大林还远远没有满足他对军事工业的要求。但他不反
对临时停火。志愿军这时正吃败仗，急需喘口气。毛派东北负责人高
岗同金日成一道去见斯大林，既谈临时停火，也催帮助建设军事工
业。斯大林谈完后打电报给毛，避而不提军工，只说了句让毛开心的
话，把金日成视为毛的部下：\"今天见到了您在东北和朝鲜的代
表。\"斯大林同意临时停火。朝鲜停战谈判在7月10日举行。
几个月内，大多数问题都很快解决了，毛和斯大林扭住一个问题不
放：战俘遣返问题。当时联合国军手上有两万中国战俘，大部分是原
国民党官兵，不愿意回到共产党统治下的大陆去。美国基于二战结束
后战俘遣返带来的悲剧（当时西方送归斯大林的许多战俘，后来均被
斯大林杀害或监禁），故坚持自愿遣返，毛要全部遣返，命令谈判代
表：\"一个也不能放！\"这一句冷酷的话使朝鲜战争多打了一年半，
中国多死了几十万人，朝鲜死的人更多。
边谈边打一年以后，1952年7月14日，一度信心百倍要征服南朝鲜的
金日成，给毛发电报，哀求毛接受妥协，结束战争。美国轰炸下的北
朝鲜，就象美国国务卿腊斯克（Dean Rusk）说的：\"再没什么东西
可炸了。\"北朝鲜人口降到生存线之下，大约三分之一的成年男子死
亡。
毛当即给金日成回电拒绝。\"不接受敌人（自愿遣返）的提议只有一
个害处，\"毛说，\"就是朝鲜人民和中国人民志愿军多死些人。但
是……\"毛接下去在\"但是\"后面大做文章，说死人有好处：\"锻炼
了人民，使他们获得了与美帝国主义作斗争的经验。\"
回电结尾处，毛说他要向斯大林报告，看大老板怎么说。
金日成怕大老板看出他不坚定，不等毛通知他斯大林如何作答，即刻
给毛回电，说毛当然是\"正确的\"，他自己也决心打到底，只请求再
给他些军援。金同时主动发电报给斯大林，可怜巴巴地解释他为什么
动摇。
斯大林在17日给毛回了封两行字的电报：\"我们认为您对停战谈判采
取的立场是完全正确的。今天，我们接到平壤的报告，金日成同志也
赞成您的立场。\"
战争，就这样继续了下去。
然而，当斯大林一死，苏共新领导人上台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
1953年3月21日，以马林科夫为首的苏共新领导人与周恩来开了一夜
的会，对周说他们决定结束朝鲜战争，要是毛合作的话，他们愿意卖
给毛91座大型军工企业。这些都是斯大林迄今拒绝出售的。但毛不停
战，他想要的一样东西还没得到：原子弹。
5月，苏共新领导人给毛发了\"最后通牒\"，因为这时的苏共领导人
一心要缓和与美国的紧张关系。毛知道他得不到原子弹了，答应了苏
联的条件，无可奈何地通知停战谈判代表接受美国方面坚持了18个月
之久的自愿遣返战俘的方案。
1953年7月27日，朝鲜停战协议签字。这场历时三年、导致数百万人
死亡、不计其数的人伤残的战争，终于结束了。
这场大战打下来，金日成一寸土地也没拿到，他的国家反而变成一片
焦土。毛泽东得到什么？势力范围的扩大，航空工业的起步，和苏联
签了几十个军工项目。然而，可悲的是却付出了上百万条中国人的生
命（据苏联官方文件统计）。一贯只图目的，不择手段、视中国人民
的生命如草芥的毛泽东不惜把成千上万的中国人推到朝鲜的土地上，
去做了异国他乡的野鬼孤魂。
历史的真相无可置疑地告诉我们：
１、挑起这场战争的元凶不是\"美国野心狼\"，而是北朝鲜头目金日
成。（金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这与大老板和二老板的支持
是分不开的）。
２、这是由中共出钱出人，苏联出枪出炮出飞机合伙进行的一场战
争。也是在二战后，以苏联为首的共产主义阵营同以美国为首的
西方民主国家之间的一场较量。
３、斯大林和毛泽东都想通过这场战争来撷取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
从斯大林的角度看，第一他可以做军火商。第二他可以试验自己
的新式装备，特别是米格飞机，还可能获得某些美国军事技术。
笫三他可以摸摸美国的底，在跟共产主义阵营对垒上，美国到底
能走多远。但最使斯大林动心的还是中国人能消灭并牵制大量美
国部队，使世界权力平衡倒向对苏联有利的一边。斯大林的全球
梦包括在德国、西班牙、意大利等若干欧洲国家夺权。毛泽东则
想通过这场战争从苏联那里获取大量的飞机、大炮、坦克等先进
军事装备，并引进军事工业项目，甚至原子弹；另外，当一当亚
洲共产党国家的老板。为此，他们之间既相互勾结，又相互利
用；既相互狼狈为奸，又相互尔虞我诈。在这场战争中，虽然中
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获得的东西并不多。因为，斯大林也不
是一盏省油的灯，尽管他口头上说了不少的漂亮的话，什么\"中
国一定要很好地武装起来，\"\"中国一定要成为亚洲的旗舰。\"
但一直到死时，也没有对周恩来交给他要求援建147个军工项目
的单子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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