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正學:行為藝術下課!繁體全文書稿. doc 〔封面〕行為藝術下課! 嚴正學 出版社 二零零九年十二月 〔封面摺頁〕 [作者介紹] 嚴正學 1944年1月11日 ,生於中國浙江台州。 1962年,考入浙江美術學院附中。 1965年7月,教育革命深入,為摆脫教条,尋求藝術自由,「走西囗」浪跡天涯,寫有自傳《路漫漫》,在「中國美術報」上連載,被藝術界稱為中國最早的體制外「自由畫家」。 1976年,致力於水墨行為實驗,以顛覆程式化的中國繪畫傳統,逐步形成獨特的藝術風格。 1988年和1989年,分別在北京中國美術館和南京鼓樓畫廊舉辦《嚴正學嚴隱鴻两代人畫展》。 1992年,偕女兒嚴隱鴻(畢業於浙江美院;進修中央美院)加盟城市部落北京圓明園畫家村。 1993年,被眾畫家推舉為圓明園藝術家村「村長」,為抗議當局取締圓明園藝術家畫展,打壓藝術家,獨樹一幟,開始「形而上行為藝術ㆍ民告官」——《狀告北京市公安局侵犯人權》。 1994年4月26日 ,觧押北大荒雙河勞改營强劳。囚禁期間,堅持繪畫及文學的「地下」創作,寫有勞改營强劳日記《陰陽陌路》,以局部製作法在極其艱難的條件下完成了近百幅大型水墨畫。 1996年3月2日出獄,回京第三天,於北京西四二炮「老干部活动中心」舉辦《獄中畫展》。此後,堅持「形而上行為藝術ㆍ民告官」。 2002年9月,與妻朱春柳環球旅行、考察藝術。 2003年9月24日,在美國紐約舉辦《鐵窗墨痕》畫展。 2004年3月20日,返回中國,繼續「形而上行為藝術ㆍ民告官」,並撰寫了《行為藝術》。 2006年10月18日,以「顛覆國家政權罪」逮捕入獄。自縊前寫有《墨海濯日》《胭 脂中國》,復活後寫了《死亡日記》。 2007年4月13日 ,以「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判刑三年。 2007年4月26日,在浙江省十里豐監獄服刑,續寫《浮世繪》《九死一生》。 2009年7月17日,刑滿出獄,獄方抄沒粉碎120萬字獄中著作。 2009年10月22日,「自由聖火」連載獄中所寫《墨海濯日》、《胭脂中國》和《死亡日記》——《行為藝術下課!》。 〔封底〕 本書是作者在獄中艱難時世遭冤受屈搶天不應呼地不靈的絕境中剖白靈魂,留給後世的並不多餘的話;人性的光輝雜黯淡同在,愛情的忠貞偕熱烈並存;在頭頂高懸著達摩克利斯劍下書寫的所謂「認罪書」、「檢查書」的文字中,人們讀出的是烈士暮年,壯心不已,老驥伏櫪,其千里之志依然躍然紙上,充盈於仍在繼續並未下課的「行為藝術」的每一細微末節。專制黑暗的摧殘未能使嚴正學屈服,來自背後的暗箭曾讓他痛不欲生。然而,畢竟是嚴正學,俯仰於天地間的嚴正學,未愧於歷史,不怍於同道,專注於顛覆,盡忠於藝術;龐然大物的專制制度征服不了他,魑魅魍魎的鬼蜮伎倆更無損其絲毫。 中國的堂ㆍ吉訶德——嚴正學,留給歷史的是一幅濃墨重彩永垂千古的畫圖。 這是民族的丹青! (黃河清 代序) 〔封底摺頁〕 本書的手稿,是作者自縊前在浙江路橋看守所,在夾有複寫紙的拷貝紙上書寫,一式四份。囚友葛昌裕將手稿捲成煙蒂狀,兩份藏入挖空的鵰牌洗衣皂中密封。作者解押十里豐監獄服刑後,獄中葛昌裕一亱暴死。此前,葛已将手稿轉移,最终由刑釋人員帶出監獄的手稿,經多方輾轉,其中一份送達「嚴正學海外後援會」黃河清。另兩份被作者塞入墊被棉花胎內的手稿,隨作者解押帶入十里豐監獄。 三年後出獄時,十裏豐監獄員警用辦公用碎紙機,粉碎作者約一百二十萬字的獄中文稿,包括續寫的本書稿前篇《浮世繪》和後篇《九死一生》。作者藏匿於墊被棉花胎內的手稿,被十里豐監獄轉送原辦案機關——台州市公安局,欲予以加罪。 根據作者赴死前委託黃河清全權處理獄中文字的約定,黃老將手稿錄成電子文本,送文友傳閱並由《自由埾火》連載。另一份手稿於作者出獄的第二天,由道上朋友用公用電話告知,作者從住宅單元的鐵柵門內撿回。浮生一世,生死一念間。對自稱宇宙主宰——「人」的各種嘴臉,算是有了見識。並記之。 行為藝術下課! 嚴正學 二零零九年十二月目錄 代序 黃河清:中國的堂ㆍ吉訶德——嚴正學 一、 浮世繪 (出獄時遭獄方抄沒粉碎。缺。)二、 墨海濯日ㆍ胭脂中國 三、 墨海濯日ㆍ死亡日記 四、 九死一生 (出獄時遭獄方抄沒粉碎。)後記 代序 中國的堂ㆍ吉訶德——嚴正學 黃河清 二零零三年,瑞典文學院請世界著名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評選世界最佳小說, 西班牙小說家塞萬提斯的《堂ㆍ吉訶德》奪冠。 塞萬提斯在《堂ㆍ吉訶德》里提出了一個永遠的難題:理想與現實的矛盾,正如莎士比亞在《哈姆雷特》中展示生與死的哲理,都是社會和人生永恆的主題。幾千年的人類社會,就是理想與現實矛盾和平衡的歷史,也就是人類努力把理想變為現實的歷史。 中國有阿Q,沒有堂ㆍ吉訶德。 阿Q幻想着「手執鋼鞭」將現實中的「趙太爺」打。 堂·吉訶德真持丈八蛇矛衝鋒陷陣,與妖魔戰鬥,而不惜鼻青臉腫、遍體鱗傷。 古今中外,知識人為實現理想勇敢抗爭與現實發生衝突時,奮不顧身、捨生取義,猶如堂ㆍ吉訶德。 中國最近幸而出了一個典型的堂ㆍ吉訶德——嚴正學! 嚴正學,浙江台州人,畫家,北京圓明園畫家村村長。一九九三年嚴正學极力推出圓明園畫家群体,舉辦畫展時與現實發生嚴重衝突,遭警察毒打致重傷。嚴為此狀告北京市公安局。由此發端,嚴將已淪為形而下的繪畫藝術演繹為形而上「行為藝術」的「民告官」,歷十六年而砥礪愈烈。 十六年來,四十餘次民告官,整整一百次與强權專制對簿公堂,十三次被捕下獄,塞站贿[街凌辱,受六根數萬伏電警棍刑擊,遭偽律師配合當局暗害誣陷,曾自殺抗爭九死一生……種種切切,凸顯了嚴正學追求自由、光明而奮不顧身與專制、黑暗抗爭的堂ㆍ吉訶德型的英雄範式,正是努力平衡理想與現實這一永恆的社會矛盾的嘗試。新近去世的右派代表林希翎對知識人的定義作了很好的詮釋:「不管哪一個國家,真正的知識份子一定是批評政府、反現實的不滿份子。這種不滿應該是正常的現象。知識份子的使命就是要推動社會進步,就是要批評現實。一天到晚歌功頌德,粉飾太平,怎能進步?」「永遠批判型的知識份子,才是真正的知識份子。」歷來有許多志士仁人前仆後繼地嘗試着平衡理想與現實這對矛盾,可歌可泣的事例史不絕書。 近六十年以降,由於中國大陸全面的沉淪墮落,則每況愈下。中華聖女林昭對此作了入木三分的揭示和鞭笞:「民主人士」「低首下心奴顏婢膝唯求分得半杯殘羹一口冷飯」;「社會賢達」「悵吟『式微』潛歌『黍離』但望神兵一朝自天而降」;「學界先彥」「平時處士橫議恣談忠孝一到考驗臨來面前便噤若寒蟬肅如金人惟願苟全性命」;「海外名流」「上焉潔身自好求其獨善,下焉寄人籬下求食高門而根本態度同為管自己在雲端裏看廝殺卻全不意識到作為一個中國人之民族責任」。國學大師陳寅恪《男旦》詩云:「改男造女態全新,鞠部精華舊絕倫。太息風流衰歇後,傳薪翻是讀書人。」 嚴正學正是在「風流衰歇」之際,不惜以身試法的傳薪者、中國傳統「士」的典型!雖然當今之世,歌德、騎牆、投降者幾成主流,以鼓吹一廂情願的「良性互動、雙贏」諸自欺欺人的新式阿Q幻想,「順服配合」着頑固的趙老太爺的舊現實,但堅守堅持批判者畢竟還有,以堂ㆍ吉訶德的精神奮力地彌合理想與現實。嚴正學就是!嚴正學絕不曲學阿世、絕不逢迎權貴、絕不見風使舵、絕不歌功頌德,絕不扮粉妝玉琢的男旦,絕不屑八面玲瓏的幕客,絕不當長袖善舞的弄臣,絕不齒跳踉上下的小丑;他針對的永遠是社會的不足、弊端、腐惡、黑暗;他追求的總是真善、自由、光明和美麗;鳳毛麟角而鶴鳴九皋,虎嘯叢莽,龍吟蒼天。嚴正學的鶴鳴龍吟虎嘯凝聚在他的畫作和文字中,演繹在他的「行為藝術」裏。 《陰陽陌路》、《行為藝術下課!》八十萬言是在冰天雪地的北大荒勞改場和六面碰壁的囚室中淚血與象形的結晶。《龍柱下》近百幅創作於專制監獄的繪畫是顛覆專制、顛覆中國畫傳統技法之雙重顛覆的形而上的色彩和線條的記錄。《獄中四書》是在艱難時世遭冤受屈搶天不應呼地不靈的絕境中剖白靈魂,留給後世的並不多餘的話;人性的光輝雜黯淡同在,愛情的忠貞偕熱烈並存;在頭頂高懸着達摩克利斯劍下書寫的所謂「認罪書」、「檢查書」的文字中,人們讀出的是烈士暮年,壯心不已,老驥伏櫪,其千里之志依然躍然紙上,充盈於仍在繼續並未下課的「行為藝術」的每 一細微末節。專制黑暗的摧殘未能使嚴正學屈服,來自背後的暗箭曾讓他痛不欲生。然而,畢竟是嚴正學,俯仰於天地間的嚴正學,未愧於歷史,不怍於同道,專注於顛覆,盡忠於藝術;龐然大物的專制制度征服不了他,魑魅魍魎的鬼蜮伎倆更無損其絲毫。中國的堂ㆍ吉訶德——嚴正學,留給歷史的是一幅濃墨重彩永垂千古的畫圖。 這是民族的丹青! 在這個整體沉淪墮落的當世,在海內外知識人整體順服配合專制而以「和解、良性互動、雙贏」為自欺欺人的另類幫忙幫閒幾成主流的當今,在反動占據上風、黑暗可能會贏、邪惡暫時勝利的時刻,中國的堂·吉訶德——嚴正學的意義在堅持堅守堅執。「有心殺伲瑹o力回天」固是,但進步、改革、光明、正善不能輸的如此窩囊軟骨可笑,後人繼續,就會加倍加十倍百倍的付出代價。在這樣一個歷史關口,我們要有擔當,要有準備,要像嚴正學一樣,學做堂ㆍ吉訶德,勿做阿Q!縱輸,要輸得像樣一點,輸的像共工,輸的像伯夷叔齊,輸的像荊軻,輸的像項羽,輸的像司馬遷,輸的像嵇康,輸的像方孝孺,輸的像李贄,輸的像譚嗣同,輸的像陳天華,輸的像秋瑾,輸的像王國維,輸的像魯迅,輸的像陳寅恪,輸的像林昭,輸的像遇羅克、張志新、李九蓮、鍾海源,輸的像王若望……為後人為歷史為民族留下一點思想、一點血脈、一點真和勇毅。我們應該留下什麼、可以留下什麼? 共工留下了怒而觸不周之山天崩地裂的失敗。 伯夷叔齊留下了不食周粟餓死首陽山的氣節。荊軻留下了視死如歸刺秦抗暴的勇武。 項羽留下了「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的豪邁和「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懷念。 司馬遷留下了忍辱負重後的「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嵇康留下了在被皇帝判死臨刑前三千太學生要求拜他為師的千古絕唱《廣陵散》。 方孝孺留下了寧遭誅十族也不改初衷的擇正固執。 李贄留下了割喉的呐喊。 譚嗣同留下了「改革須流血,流血自我始」的大無畏大悲憫大犧牲和「有心殺伲瑹o力回天」的浩歎。秋瑾留下了「秋風秋雨愁煞人」、從容就戮的英烈。 陳天華留下了蹈海成仁的《警世鐘》。 王國維留下了沉湖不辱的殉道。 魯迅留下了吃人筵席、人血饅頭和祥林嫂哀鳴阿Q畫圈。 陳寅恪留下了「歎息風流衰歇後,傳薪翻是讀書人」的警悟。 林昭留下了最早反對針砭皇帝的深刻和寧折不彎的剛烈。 遇羅克、張志新、李九蓮、鍾海源……留下了精氣神、真善美。王若望留下了徹底反叛和寧肯客死他鄉。 …… 縱輸,我們也要努力留下這些。 嚴正學正是這樣做的,行為藝術的種種以致寧死殉道的節操,正是堂ㆍ吉訶德和 中國「士」文化傳統的特殊結合。 二零零六年嚴正學第十三次羈獄,遭專制龐然大物蹂躪踐踏和宵小傖夫戲弄侮辱,我為之義憤為之不平為之聲辯為之呼喊為之洗刷。獄中嚴正學並不悉知,然心有靈犀,委託我全權處理他的獄中文字。我輾轉收到他的獄友已故義士葛昌裕踐履生死諾帶出的《行為藝術下課!》文稿,那是寫在拷貝紙上的比蠅頭還小的二十餘萬字。我與嚴正學素未置妫皇巧窠簧駮苋绱送曂瑲猓鄳嗲笙嘀C,其招乓嗫芍^至矣。處事至此,得友如此,夫復何求!二零零九年,嚴正學出獄,尚在被剝奪政治權利期間。有感於嚴與葛昌裕義士的生托死諾,我慨然自承整理并設法出版嚴的文稿,其中有《有關通信》、《路漫漫》、《陰陽陌路》、《行為藝術下課!》。《行為藝術下課!》得美國友人承诺相助,擬在海外以中英文出版印行。嚴兄曾囑我為其文稿撰寫前言,謹遵囑寫了以上文字,不敢曰序,是為學習中國堂ㆍ吉訶德——嚴正學「行為藝術」的讀後感。 祈我中華,「阿Q借公一寸膽,旌旗十億斬閻羅!」 二零零九年十一月七日 ㆍ地中海畔 題記: 書中人物除未成年嫌犯外皆實名 一、 浮世繪 【出獄時遭獄方抄沒粉碎。缺。】二、 墨海濯日ㆍ胭脂中國 (一) 四邊牆、六面壁,又落入曾經的地方。嘚啵、嘣噠、嘣噠、嘚嘚嘚啵……噠噠……别蚍直迹媳倍鳌⒓娂娀鼗亍 出台州市中級人民法院西廳大門,昂首北望,皇天曌昭下,十三年前死於非命的兒子嚴溯宇墳塋,在葱化B翠中。 嘩咧,嘩啦啦嘩咧,一條血路隨着腳鐐拖延,拷打着臺階發出清脆的聲響,血一級一級蜿蜒滴下。萬人空巷,萬頭攢動的市府廣場上,站滿了爭睹刑戮「惡之花」的人群。煢煢孑立、形影相弔的十幾支「法勒斯」(PHALLUS)作為政治圖騰在廣場中心威權勃立。鮑得里亞曾說:法勒斯是男權社會絕對權力的象徵,法勒斯從自然產物轉化為能指作了淋漓盡致的發揮。在權力返祖的當代,揭示了這種自古至今藏匿在文明褲襠裏的真實面目。市政府朝南的臺階上,一字形排列的各級權力一把手:蔡奇(市委書記,現浙江省委委員、杭州市委副書記、市長)、朱賢良(市委副書記、政法委書記,現溫州市委副書記、市政法委書記)、林金榮(市政法委副書記)、丁林超(市黨委辦主任)、李小國(市公安局黨委、交通大隊長)、朱勇傑(市檢察長辦檢察官)……葉開華(區黨委610辦主任)……繆信權(區法院院長)、楊東睿(區法院副院長)……葛佩玉(區法院審判長)……譚陽(法警隊長)們,正在彈冠相慶。 由一篇《圍剿中共官場黑惡官員——致胡鍧丶覍毠_信》而揚名的官宦,在「悶聲大發財」的詔兆的時空裏,攥緊法槌敲下的是對該文作者的生殺予奪。比砍頭更難以忍受的是無法面對圍觀人牆裏顫動的同情和憐憫。 直如弦、死道邊, 曲如鉤、封公候。 漢末中國就有這麼一首民謠。更早些漢初的《淮南子》中寫着:昔者倉頡作書, 而天雨栗,鬼夜哭…… 人類自有了文字就有了言說,中國就有了一代甚於一代的文字獄。文化人被腰斬、凌遲、砍頭、滿門抄斬、株連九族;至明代,甚至還有被滅十族的「正學先生」——方孝孺。一部廿四史五千年的霸道,是人吃人的歷史,都是帝王權貴的家史;朕、寡人、皇帝一霸手的聖旨就是法。暴力最强者——絕對威權說了算的歷史就是中國的傳統文化。 在紐約時,我拜訪過疾惡如仇聚居在格林威治村的女士先生們,他們說:「上帝死了!自己不過是人世間最後的自由知識份子。」藝術家和作者要忠於自己追求的真理,關注社會人生。知識份子本質在於自由思想獨立精神和叛逆的個性,與現實政治格格不入,就必然面對慘烈的結局。羅素說:「近代人不再相信統治的權力,而相信理性的權力。」 看透人生直面命撸荒郎袂笕实萌省 市府廣場西邊,五匹驊騮桀驁不馴,仰首長嘯,不停地用鐵蹄刨着地面。我被劊子手撂倒後,腳踝、手腕和頸項立即被砸上鐵鐐,連接上馬後的鐵索。仰望天穹,亂雲像正在滲透着的水墨畫。一隻蒼鷹搏擊長空,在天頂盤旋,畫出了一圈又一圈白色 的靶圖,我大字形橫臥在靶心。一聲法槌砸響,五馬揚蹄騰飛,五道鐵索牽引着我懸空挺起。「啪!」的一聲,鐵索斷裂,五馬如離弦之箭奔馳而去。我落地驚坐而起,一條陰冷的鐵索就壓在我的胸口,鐵索的兩端連着兩隻裸足。 「死囚!」我脫口而出,托起鐵鐐側身退避,但還是驚醒了死囚。死刑犯抬起長滿捲曲棕毛的上身,向我射來兩道寒磣的凶光。「有人嗎?」我張揚出聲。我想,我怎麼會關在以虐囚聞名的「關塔那摩監獄」。一個小不點兒從人堆裏鑽出來,應聲而答:「我叫史龍,洪家後街人。」小不點光着腳丫,站立在通鋪南邊排放牙具的坎上,咚咚咚地向着便槽撒了一泡尿。然後搖搖頭甩了甩雞巴,立即從同犯腋下鑽入,時而又起身,踹另一側同犯的屁股,同犯轉個身,抬起大腳,屈起的膝蓋下就成了小不點兒的窩。我抹去前額的涼汗,哦,原來我還在台州。同一個世界, 同一個夢想! 夢境離奇真切,那一行捏弄我命脈的地方高官,正在夢中張着大口笑出聲來。 生存黑暗,夢卻五彩繽紛,充滿了血色。夢體現我潛在的生死願望,預卜我的未來,晦澀的隱意正在取代顯意的思維。夢境中的幻像會涉及或下意識投射現實生活裏的人和事,成為夢中的影像。在無法超脫譫妄狀態的夢像中,夢會呈現人的精神焦慮。假若有看客認為我對夢的真實記述涉及了他,要知道对梦的澄清、誤讀或曲解是别人的權利,也就是說我仍要捍衛我夢想中的這種自由思想的權利,窮盡真相仍是我的追求。從噩夢中掙脫,現在我很清醒。昨晚(2006年10月18日)七時三十分,我正和吳高興 先生通電話,我請吳代我簽名參加「林牧先生治喪委員會」時。一夥不下數十 名便衣警察撞門進入我的工作室,控制了我。台州市公安局王愛軍警察隨後而至,向我宣讀《刑事拘留書》。此時,話筒正懸掛在桌下。我心存僥倖,話筒那一頭的吳高興先生,一定會聽到我被便衣警察秘密逮捕的諸聲響,使我不至於突然人間蒸發。主辦此案的王愛軍給我戴上手銬,命令警察將我押下,塞進早在路邊恭候的警車。「要殺要關隨便!」這是我被推進路橋看守所東邊第一審訊室時的第一句話。「啪!」的一聲,聚光燈全部打開,一束强光從頭頂瀉下。審訊臺上坐着我最近「行為藝術」的被告,他是台州市公安局椒江分局法制科科長王衛軍警官。兩個月前,他隨公安局長胡曉與我對簿公堂在台州市玉環縣法庭上。顛倒的位置終於被他們顛倒,他盯了我一眼「何必這樣說呢?我們是例行公務。」「感謝你們又參與我的『行為藝術』,我早料到會有今天,早已作好視死如歸的準備。」王衛軍警官身旁坐着路橋公安分局的陳建國警官,他拿出一疊曾是我撰寫散發並郵寄市長、書記、公、檢、法、司等機關和相關政府部門的網文,於是我說:「這些都是一個多月前,我親手遞交給市政法委書記林金榮的文章,現在都成了抓捕我、審訊我的罪證。為了長治久安和諧安定……」。我沒有說完,王衛軍警官的手機響了,王警官走出門外接聽後,依照上司最新指令對我進行審問。例行完法定程式後,我感歎:「完了!」「完了,是什麼意思?」王衛軍警官立即反問,「想不到還沒有活出自我,就成了俎上魚肉,精通現代法學,學貫中西法律的浙江大學法學院研究生林金榮,竟馬頭是瞻,治人於罪。浮世顛倒,我為中國法治而悲哀!」。王衛軍警官開門見山直奔主題:「你怎樣認識美國的劉青、徐文立、王希哲?」「2003年10月,我應邀去美國,在紐約第一銀行舉辦個人畫展,他們先後都來參觀我的藝術展覽。」「他們為什麼都來觀展,是你發了請柬?」「園明園畫家村在國外有很高的知名度,作為畫家村村長的畫展,經媒體一介紹,參觀的人絡繹不絕,都是不 請自來的。」「還有別的來往?」我立即明白警察的地毯式搜尋,已經查獲了三張我為申辦「綠卡」的證明。於是我說:「我懇請他們為我寫過申請政治庇護的證明。」「很好,你承認了。」「如果這就能成為你們抓捕我的罪狀,那麼『八九·六四』之後,美國總統下令為在美國的近十萬中國公民,申辦『六四』政治難民的綠卡,那些具有明顯功利性質的申辦證明,是否也都將成為中國政府抓捕中國公民的罪證?」(二) 迷迷糊糊地我剛合上眼,起床哨子就吹響了,吆喝之聲不絕。刹那間,幾十條長的、矮的、胖的、瘦的、膚色不一的腿,林立在我的眼前。活^(牢頭)一聲令下,立即,我被架起拽進了隊列,例行點名報數。 「喜煙!」死囚對着我叫起來,「快給兄弟們發喜煙。昨夜,順爽了屄,暈了。哈!半夜三更被抓進蛔印!顾狼艚篇E地眨着眼說:「嘿嘿!兄弟九個多月連屄毛都沒碰過……」「我不是嫖娼被抓的……」「不管是操鴨還是嫖雞都得把喜煙發!」「我不抽煙,沒有煙!」死囚立即橫眉怒目:「老嫖槌,沒煙,你想吃清燉豬蹄還是紅燒屁股!」「不,老僧蕩鐘!」「敲老木魚!」「給老牌扒皮!」囚徒們尖叫着附和,「兄弟們快說,扒一層還是扒兩層?」七嘴八舌的眾犯人,牛屄哄哄一湧而上。我進過看守所也坐過牢,我明白監獄的黑話,所謂『扒皮』是指强迫新犯人用涼水洗澡,給一塊肥皂指扒一層皮,兩塊就是兩層,讓你使勁往身上擦肥皂,他們拿盆或桶向你潑水或澆水,直到你擦完一塊或兩塊肥皂,凍得門牙嗦嗦打顫,讓你嘗夠下馬威,服活^使喚才算是入了夥。 嫌犯們縮小了包圍圈,齊刷刷圍堵過來,就要動手剝衣褲了,我大吼一聲:「老大們!昨夜爺帶煙進局子時,那幫孫子剝爺的衣褲,連褲衩也扒,兄弟們知道爺怎麼說嗎?」我賣關子,囚徒們寂然無聲,我說:「嘿!爺是思想犯,腦袋的問題,跟褲襠裏的老二無關。我拍拍胸脯對馬爺們吆喝:是雞姦和同性戀的出去,我的老二哥就出來亮相。」囚徒們被我逗得狂笑,前撲後仰地喘着粗氣問:「後來怎樣?」我說:「孫子們發火,罵爺爺我囂張。沈所長來了,沒叫孫子們退出去,卻讓爺進廁所。所長說:『都得例行公事,務必請配合』,然後,讓一個值班協警來檢查,兜在褲襠裏給活^、老大們進貢的煙全搜走了。」接着,我清了清嗓子,故意油腔滑調地把話擲地:「誰還要煙,爺爺褲襠裏就一根雪茄!」面面相覷的眾犯們唬下臉等着有人先發作,我吼了:「共產黨的監獄,爺爺我坐了十三回,我是流氓我怕誰!」來者不善,囚徒們心悅辗蹋判⌒囊硪韱栁曳噶耸颤N罪進局子?我說:「不知道,關了一夜還確實不知道犯了什麼罪。」正說着,「提103室嚴正學!」的吆喝聲一聲接一聲傳來,隨之而來的是一個年輕的幹警,打開鐵門後給我戴上手銬,扭着我左膀出去。 抬頭看,筒道上方正懸掛着三塊木牌,分別寫着:你是什麼人? 這是什麼地方? 你是幹什麼來的? 一百多年前,印象派大師高更漂泊到南太平洋的黑人島國——塔希堤島,被禁錮在浩淼無際的一片汪洋之中,他畫下了不朽的傑作《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哦!「我」是現實中的我,「你」是我的肉體喚起的靈魂,現在「我」被投入大 牢,而「你」是自由的,是我的變異和投射,「你」靜觀着游弋於「我」的玄想之中。我想起一首小詩: 我問你是誰? 原來你是我, 你我百年後, 有你沒有我。 佛家說,銀河系是大千世界,太陽系是小千世界,你不過是這個星球的微塵,芸芸眾生之一。 唯物論者說,人是由獸進化而來,因此,人是動物世界一裸蟲。人自稱是「萬物之靈」,「弱肉强食」是社會的常態,把握絕對權力的人,就成了「萬惡之首」。於是,「你」對「我」說,你家的舊相冊裏,有一張綠蔭下長椅上回眸而笑女孩的老照片,這就是你母親陶佩芳少女時代的倩影。當年,她正是海門(台州)博濟醫院的學生。關於你父親知之甚少,只知道父親嚴堯中是浙江鎮海人,曾有一張戎裝騎馬的老照片,已在文革中燒毀。像那個年代報效國家的熱血青年,父親曾投身國民革命和抗日衛國戰爭裏。中共取得對大陸的統治權後,舊職人員均淪為「歷史反革命」,罪不可赦。父親出獄後,曾找過當年中共浙東三五支隊原海門區區長徐德,徐德有書證證明父親曾屬他們領導。根據中國共產黨出版的黨史文獻,國共確實有過多次的合與分。日寇登陸台州灣,父親隨軍,身懷六甲的母親避難在鄉下的娘家——界牌頭「後陶」。 有一日,海門博濟醫院院長陳建斌,在奶庵嶺南遇日本兵搜捕行人,翻譯官拿着 陳的證件,日兵問:「什麼的幹活?」陳脫口而出:「博濟醫院院長」,「院長」聽成「縣長」兩日本兵立即拉起槍栓抓捕他,陳院長一甩手躥入楓山腳下的亂墳坑中,幾束子彈掃射過後,陳的一隻腳後跟被打爛昏死過去,半夜凍醒疼痛饑渴難忍,匍匐着爬出來,躲過嶺口崗哨的探照燈,就昏死在田梗上。天亮後被路過的農民發現,得到此消息的母親喊來你的舅舅、堂舅,義無反顧地前去營救,把發高燒已神智不清的陳院長抬上竹椅,用麻繩縛牢後,用竹杠抬往海門;因日寇仍在奶庵嶺口設崗,就只好抬過塘岸村,抬到後陶外婆家救治。母親在清洗傷口時發現,潰爛處化膿長蛆,必須立即去海門向博濟醫院報信和取藥。母親義不容辭從西邊小路繞過沙門由江邊圩進城,取來藥回鄉下時,又路遇巡邏的日本兵。東洋鬼子揣着槍,狂叫着「花姑娘,花姑娘」撲過來,母親轉身奔逃,子彈呼嘯着從母親耳邊掠過。逃過後丁,躲入竹園,癱倒在稻桿亭後,被農民送回後陶。母親撿回了命,當夜就生下了你。 農曆1944年1月11日,你從「玄牝之門」跌落人間。 因為左耳垂上有個先天的耳孔,為此,被護生的姨和舅媽等人認為,是十世修善的女子投胎,懷悲天憫人心腸,今世註定命叨噔丁L剿魅松汩_始學步。那一年,你還不到三歲,邁不穩腳步的你,拎起竹籃去抲魚,你將浮上水面的「白眼魚」、「偷飯魚」兜進竹籃。沒想到你提起竹籃時,籃子裏水的重量讓你失去平衡,頭重腳輕栽入河中。你人生第一次經歷了生死沉浮的洗禮。塘岸村邊的長河既長又深,下沉時,你眼前一片漆黑,往上浮,呈現着一圈圈昏黃。太陰和太陽、黑暗與光明旋轉,黑與黃的較量正左右着你的命摺.敽射z的農夫跳下河抱你上岸時,你手裏還緊握着趕魚的撩籬。 「吖吱」一聲,北門開了。「小弟兒來了!」一個慈祥的老太太,抱起你,一邊摸你的頭,一邊高興地喊起來。娘姨擦乾手,接過去高興地將你頂過頭。娘姨家有酒坊,有人將剛蒸出坏呐疵状讹埲侥愕男∈盅Y。在你的記憶中,葭芷姨娘家是幼年最好的去處。喚你「小弟兒」的老太太是陳家的老祖母。木結構的老宅中間有兩個道坦,你姨叫陶佩珍,娘姨丈叫陳慶逵,陳慶道是他的弟弟,一家人住老宅的西首。 老宅向南走過老道坦,吱吖吖!打開南大門,便是綠野和菜畦。姨家只有兩個女兒,叫陳夏玲和陳春玲。姐姐帶你去時,你是最受寵愛的小王子。三姐妹相聚,唧唧我我的,邊聊邊背你上閣樓,拍着你,哄你入睡。清晨,春風透過小軒窗,蛙聲聒噪。你一骨碌下了樓,拉起姐的衣角,拖着她走出南門,你讓姐姐幫你掬一手蝌蚪。這種如墨點一樣拖着尾巴的蝌蚪,肚子下已長出了四足,又蹦又滑黏的,都從姐姐手中逃脫,跌落水中,攪渾一泓清水。夏天,蟬聲四起,你赤着小腳丫,跟着哥哥去粘蜻蜓、捉知了;不經意間踏進水田,又抓泥鰍,又捉小魚,哥沒抓到一條,便爬上田埂,你白墩墩的小腿上叮着數條吸血的螞蝗,一骨碌你坐地哭喊,哥來不及捉自己腿上的螞蝗,先來捉你腿上的,又韌又軟,捏着都噁心的螞蝗捉完後,小腿上多了幾個流血的傷口。秋天,金色的田野上頭戴破斗笠,手握一把葵扇的稻草人咧着嘴,堅守着莊稼地。 五歲那一年夏天,沒有發生激烈的戰鬥。你見大人們都躲進家,在門縫後,你窺視一隊身穿灰藍制服的軍人,從西向東挺進。原來是稱作國軍和水警隊的大兵潰散下來,翻過東山後從海邊逃遁,海門「解放」了。你的屁股上橫着一個比眼還大的傷疤,這是一條日本人留下的東洋狼狗噬咬的疤痕。也就是那一年的秋天,你跟着姐姐、哥哥走讀海門二小。海門第二小學座落在衙 門前,現稱光明路的舊校場邊。那天午前,你和小朋友們結夥逃課,涉水湍過馬王河跑過光明路跑到芝麻園裏時,一條高大的狼狗,從婁家後門躥出,將你撲倒,撕爛褲襠,隨即叼走屁股上的一塊肉。 1949年,大陸中國正是劃時代的日子,整體命哒阪幼儯瑱嗔Ω妗笂浼摇沟姆恐鳎菄顸h政府海門鎮長婁月初,已被逮捕等待法辦,房屋正被中共沒收接管。此時,聞聲出來一男子,不知是中共接收大員,還是婁氏家奴,呼走叼着你屁股肉的東洋犬,出來時,抓來一手狗糟泥,往屁股傷口上塗,說是止血。亂世、兇悍、無知和徹底愚昧全都讓你碰上。好心的鄰居抱你回家,母親哀痛欲絕。 你看見母親手裏拿一枚半圓的針,和着眼淚為你縫合了傷口。此後,高燒不退,生命跡象漸微。當聽說通航上海的「貿利」號客貨輪已返回,正停在四號碼頭時。母親瘋也似地跑到碼頭,從帳房手中捧回當年比黃金還貴重的盤尼西靈(青黴素),親手為你注射,終於將你從死神懷抱中奪了回來。母親當年是海門鎮僅有兩家婦科醫院的開業者,母親開的「天生婦產醫院」的產床上,恭迎來了多少新生命。母親愛自己的職業,曾自豪地對你說:四、五十年代出生的老海門人,至少有一大半是她接生的。可母親受父親株連被打入了另冊。革命與反革命南轅北轍,改朝換代的非常時期,你實際上早就印上了反革命崽子的階級烙印。革命戰爭烽煙四起,風聲鶴唳中蔣軍逃竄臺灣。台州灣上時時響起空襲警報。 當年台州市叫海門鎮,出海之門的一江山島和上下大陳島,盤踞着的國民黨敗軍和中共的軍隊對峙。「飛機扔炸彈」是孩提時代膽戰心驚的記憶。那年頭,每戶家中都有層層厚棉被疊蓋的大方桌,桌下就是防炸彈的臨時避難所。「來來來,來上學;去去去,去讀書。」 那一天,你正在衙門路海門第二小學上課,突然空襲警報揪心地尖叫,語文老師嚇得拿起洗手的臉盆頂着頭趴在教室的一角,碩大的屁股對準一班哭鬧的小學生。家長們絡續趕來,拎起自己的孩子轉身逃命。母親拉着哥哥來了,像是救星,你立即迎上去被母親挾持在腋下奪門而去,跑到學校門口被倒地的逃命者絆倒,你立馬爬起身拍了拍屁股,飛也似地在前邊開路,哥哥和母親追趕你,都融入南門密密集集擁擠着逃命的隊伍,在南新椒街如潮一樣向前湧去。「嘩、咧咧噠啦!」一架國軍的戰機俯衝直下,響起一片像壓過瓦背發出的破裂聲。又一架飛機盤旋而過,嘩啦啦!後是「啁!啁!」之聲,飛機撂下一串串子彈。在聖安尼所前的血泊中,有人掙扎,有人轉身而逃。回竄的人和繼續由北向南湧來的人流彙集,沿天主堂街向西奔逃,結集到同康酒廠南門時,又聽見「嘩啦、嘩咧咧!」巨響,隨着塵灰,飛鴉似落下成堆的瓦片。母親被砸傷時,她猛地將你們兄弟倆壓在身下,你感受到沿街的房頂一定全部掀翻了,伸出頭在母親的腋下張望,你驚叫起來說,飛機上印有青天白日,飛行員在機艙中正向下看呢。同胞相殘,「成者為王敗者為冦」在生靈塗炭中演繹,是中國上下五千年的生態。 你至今無法抹去當日所見,飛機一次次盤旋而過,機尾橫亙落下一排排黑色的炸彈,你本能地捧頭埋伏,夾雜着震天動地的巨響的尖聲呼嘯,你似被悶棍所擊,「嗡」的一聲兩耳如堵,萬籟俱寂,只見西門河上接連竄起一個個水柱,沖向血色的天空,又驟然噴散灑落,將灼熱的水浪潑向臥倒在地人群的後背。挨過一段沉長的靜穆,耳朵突然開了竅,你聽見的是一片啼號。又是一個水柱掀上了天,「轟」的一聲爆炸,刹那間跟前又掀起泥、石、瓦屑和血腥的水霧,像巨浪一樣傾盆而下,强烈的轟鳴,讓你再一次失去聽覺,整個世界立即被黑霧彌漫,一股血腥的硝煙包裹着你,讓你窒 息;熱浪中,一個全身躥着火舌的人,嗷嗷地嚎着衝出火海又滾入濃霧當中。煙霧散去時,解除空襲警報響起。近在咫尺,橫七豎八地躺着斷腿缺胳膊、內臟爆裂、劈頭削足的屍體。人血如水,漲滿了整整一條西門河,喪命者達一百多人。膽顫心驚中,你親眼目睹你同班同學陶雨鵬,正和家人圍着炸飛了顏面的姐姐的屍體狂哭不已。歷史應記住這一天:1950年2月4日。 此前的那一年中秋節,下着濛濛細雨,不見圓月。其時,一江山島和上下大陳兩島,仍是國統區,被稱作王小娃的蔣匪軍仍盤踞於此。踏過新鋪的中山馬路,走到南山殿向南拐是石板路,路面鋪滿積水。難得被母親帶出家門,一切都顯得新奇。南山殿前石板道坦上三三、兩兩的工人在紡繩,道坦南側還有一條不寬的小河,母親牽着你走過長石條拼成的小橋,就進了一戶人家。母親讓你叫小山阿姨,阿姨抱起你上了樓。這位小山阿姨來頭不凡,嘮叨着粟裕,稱自己曾是粟裕手下。長大了才知,此粟裕即彼粟裕 ——中共功勳卓着的粟裕大將軍。你還知道男主人叫金啟華,是國民黨軍醫,後為人民醫院外科醫生。你笑逐顏開,因主人起身時被你發現,這不就是元宵社戲時,在城門頭海門書店街面,搭臺吊嗓子唱京劇《霸王別姬》的戲子嗎?母親喊他金醫生。在金醫生書房裏,被人冷落的你在地毯上爬,哎呀呀發嗲着吊嗓唱戲,唱着唱着就爬上了彈簧椅。那時節有這種傢俬的非一般人家,後來知道它叫沙發。你在沙發上蹦跳,被「粟裕手下」白了一眼,你竟號啕大哭,母親趕緊抱你在懷中。你淘氣地看着扮演「楚霸王」的主人,幼小的心靈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形勢越來越嚴酷。後來一天,金醫生急匆匆到你家說,林如春被槍斃了。 林如春是誰?為什麼槍斃?這,都是你幾年後才知道的。林是碼頭扛行的工頭, 暗中為中共效力,為中共營救過多名被通緝的共產黨要員,還結集藥品、物資支援浙東三五支隊,立下汗馬功勞,這是留大陸策反人員所共知的事實。「殺人猶如風吹帽」。幫共產黨幹事沒被國民黨槍斃的林如春,熬到解放,卻被共產黨抓起了,說槍斃就槍斃了;留下老母寡妻子女共十人,在孤苦無依的深淵裏掙扎。這樣的消息對你父親、金啟華以及所有留滯的偽職人員來說,猶如晴天霹靂。讀書後,你才明白,人的命唠x不開時勢,特別取決於地方政治的變遷。半個世紀後,林如春被定為革命烈士,可他的子女和你一樣成為「老子反動兒混蛋」的祭品。承擔過這段歷史的重任,卻不能逃脫草菅人命的後果,正是個人命哒凵鋾r代命叩牟恍摇D舷碌牟筷犜絹碓蕉啵銈兗胰龢牵矓D下一個班的士兵,傳說要解放臺灣,國共最後的較量在即。 有一天,那個笑嘻嘻整天喊你「小鬼」的小山東兵,噙着眼淚正用鋼筆在衣服上寫字,而且,所有的軍人也都嚴肅地在衣褲留下自己的名字、家址和番號。小山東實際上還不到十八歲,今天他把咽不下的大肉饅頭給你,你饞得狼吞虎嚥還作着鬼臉,但沒引他破涕而笑。班長又把自己的那份推給小山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不吃飯怎能打仗?」第二天早晨,你發現三樓早已人去樓空。靜悄悄地部隊就在半夜登上了艦艇,加入了中共軍史上第一次海、陸、空三軍共舉的解放一江山島的戰鬥。無法想像當衝鋒號吹響時,這些士兵和小山東兵哥們是如何前仆後繼,踏着同伴屍體强行登陸的。這是中共血刃國民黨的最後一場焦土戰爭。 此後幾天,碼頭上陸續邅硪慌鷤稣撸性谠と司銟凡繐尵柔t治。你母親是救死扶傷醫療隊成員,你還一直跟她在傷病員中遞水餵湯,但你就再也沒有尋到你的兵哥——小山東和他的戰友。難道他們都成了橫臥在台州市海門、溫嶺、玉環等 烈士陵園裏的英烈? 憑誰問死的意義?追問人的價值?反思內戰雙方對等生命的尊嚴,手足自殘同室操戈剩下的是一片焦土。父親失業在家,全家僅靠母親工資艱難度日,生活拮据,姐姐就帶你們哥倆去撿桔皮,撿來桔皮曬乾,送到阜大藥房換錢。柴火不濟,姐會帶兄弟倆跟鄰居孩子們去南門山撿枯樹枝耙松毛針。那一次,在外沙九條坑後的騰雲山,小夥伴們指着荒墳中滾落的骷髏說:「誰敢對骷髏尿泡尿,鬼就會現身骷髏,骷髏就會追着人奔跑。」不敢不信靈魂就隱藏在骷髏裏,但就沒有人敢撒這泡尿。你說,你不信,就對着它撒尿,骷髏根本沒有動。領頭的又說:「鬼躲起來了,你家就要有倒楣的人。」衝着詛咒,你喊着「騙人鬼,騙人,我不信家有倒楣的!」,你一頭撞過去,你們在骷髏上扭成一團。後來,你就不再去山上打柴,也從此跟南門幫斷了來往。缺柴的日子,你們兄弟就從爛泥道頭下海塗,一腳深一腳湙z修船劈下的木碎和上游漂來的柴片。那時節,外沙鹹溝裏不僅有魚蝦,還有鮨魚頭,南門河小頭還有螃蟹,岩頭閘塗頭,不僅有跳魚,大水蟹還有海螺螄、泥螺,邭夂脮r還能抓到大青蟹。星期天,我們兄弟出動,往往能抓到一周的菜肴。你是家中最小也最饞,母親喊你小弟弟。因此,鄰居們從小就這樣逗着你玩: 小弟弟,小雞雞, 小弟弟雞雞好稀奇, 摸摸翹兮兮, 你說稀奇勿稀奇? 這是當年還穿開襠褲時被街鄰喊的童謠,現在早不穿開襠褲了,但鄰居們仍喊你小弟弟。有一次,你又被鄰人逮住,鄰人捏着你小手拉你回家,還向你母親告狀:「小弟弟娘,小弟弟又在戲院門口啃西瓜皮嘍!」你被姐接進去洗手,鄰居說的也都是大實話。那時緊鄰你家的天后宮廟改成了「人民劇院」,戲班來演戲時,劇院對面就有一排賣水果的攤販。同時,也會湧出一群吃不飽嘴又饞的野孩子,哄搶食客啃食過的西瓜皮。你就在其中,餓狼撲食似圍着丟西瓜皮的籮筐,搶奪瓜瓤剩得厚的西瓜皮。好事的鄰居將你逮個正着。這不是,姐給你洗完手和臉,交到母親手裏時,你母親就扒下你的褲子打屁股,於是鄰人和鄰人的孩子又會喊起:「小弟弟,小雞雞,小弟弟雞雞好稀奇……」。但母親只是說你不衛生,等母親轉過身一不留神,你又會沖入你爭我奪的瓜皮戰中,不能自拔。姐姐嚴宜珍考上溫州衛生學校後,你和哥哥嚴端學自由的日子就多起來了。母親是人民醫院婦產科醫生,沒時間管教你們。父親跑過一次單幫,他從上海販廢鐵回海門賣虧了本錢。此後,父親就被派出所所長盯着交代偽職問題。如果你再在外惹是生非,招致的就是父親的一頓暴打。因此,你怕父親,也恨父親。(三) 走完一區筒道,幹警又打開一道大鐵柵門,跨出門檻,就是看守所中心,一個南北貫通的更大筒道。我被推進一室,警察命令我站在標有公分尺寸的木牌前拍照。然後,滾大板,用當下流行與國際接軌的說法叫「打手模」,例行完畢後就押回103弧 活^管雪垠對我說:「都以為你顛(走)啦,進看守所時定不了罪名的就不能抓,這叫王法,抓了你,再搜羅證據定罪名,都回到哪朝哪代了,四人幫才這麼幹。」「你還很有法治觀念,這叫倒行逆施。」「你是幹什麼工作的?」「畫家,因搞『行為藝術』寫文章被抓的。」聽說我能寫文章,死囚就擠進身來。我繼續說:「早上出去,我看見102、101監昏F門上都有囚犯被上下手反銬着。」,「哪叫『蘇秦背劍』!」。死囚咬咬牙搶白繼續說:「那個樓梯下有個禁閉室,警察打你,讓你作馬步式立樁;有條老虎凳,是從刑警隊借來的。」但接腔的囚徒說得倒透徹:「蔡所長也是從刑警調過來的。」只當是道聼塗説,我說:「我沒有發現有老虎凳。」死囚輕聲說:「在短刑區,還有被掛起來,曬白鯗的。」「誰?」「我!」死囚接着說:「你是作家把我受的苦刑寫成書吧!」我立即將食指豎在嘴唇上,示意閉嘴。但死囚不願忍氣吞聲,將苦大仇深咽下,反而嚷嚷:「我叫戈文希,綽號『大眼』,寫我的真名,這叫明人不做暗事。」我正視戈文希,這個棕黃毛髮,嵌眼高鼻,頭髮捲曲的死刑犯,立即讓我回想起浪跡西域,馳騁準葛爾的日子。我指着戈腳裸上的鐵鐐問活^:「戈文希犯什麼死罪?」雪垠笑着翹起大拇指誇死囚是好漢!戈受到鼓勵伸臂一揮,搶過話茬:「老子有心殺伲瑹o力回天!」一副凌凌威風,作砍刀狀。「太爺我砍了六個貪官,老百姓喊『好!』又齊聲叫『殺!』英雄再砍兩個就是八,當官的就喜歡八八八,發發發。』我一不做,二不休,又砍死二個。」戈咽口氣又說:「現在好漢做了,英雄一身鐵鐐,就等着被打頭。」戈看着腳鐐想起了什麼笑着又說:「將老子掛起來曬白鯗,你想想老百姓怎麼說:『好漢,一個隔一個殺,有漏網的,全砍了……」。這是吏治腐惡所折射來的老百姓讚賞殺貪官行為的一種惡性循環。死刑犯侃侃而談,囚友們起哄為其助興。筒道的那一頭響起「傳103嚴正學!」一名瘦警察過來打開鐵門,將我押出一區 監獄,進了看守所中心筒道,領入一辦公室。 警察坐着,我站着。瘦警察指着地上矮凳讓我坐下,我立即被矮化。兩警察未開腔,我即向警察要水,警察說:「我從未給犯人倒過水」,另一警察呶一下嘴後,我破例獲得一紙杯涼開水,一飲而盡。瘦警察開始訓導:「說你昨晚很囂張?」我沒有答理就向他們抗議:「憑什麼將我與死刑犯共關一唬孔蛞顾狼舸麋偟碾p腳壓在我的胸口,讓我做了一整夜被五馬分屍的噩夢。」後邊的警察問前邊瘦警察:「殺人犯不是已調入106了嗎?」瘦警察回答:「他說的是戈文希,」然後對我說:「戈是違犯監規戴鐐的。」犯監規不是教育而是戴死囚的鐐銬。於是我立即對警察說:「我是搞『行為藝術』被抓的,聽犯人說這裏有十八種刑具,我都想體驗。我宣佈絕食,抗議對我的抓捕。」後邊的警察自報家門:「我是所長,姓蔡。希望你能服從這裏的監管,至少做到配合。如果你絕食,我們也不怕小小的麻煩,不過,醜話說在前面,鼻飼的滋味確實不太好受。」見我沒說什麼,蔡所長指着瘦警察,「他叫陳先平,103幹事。」而後,由陳幹事對我例行各項詢問和登記,然後押回103監弧 接着開中飯。裝飯桶和湯的板車推進了一區,幾個勞動號從鐵門旁約二十乘二十見方的牆洞中,向監谎Y傳遞飯和湯。看着又是用陳年米煮的灰黃米飯,一股霉氣熏鼻,我食欲全無,於是僅喝了口湯,是浮着黃葉的清湯。睡意襲來,就瞌睡過去。「傳103嚴正學!」之聲洶洶而來,班長隨之即到。開啟鐵門,「咔嚓」一聲將手銬砸上我的手腕,警察牽着手銬的另一端,押我去審訊室。仍是昨晚的東邊第一室,推我進門,推入鐵柵欄坐上鐵椅,將手銬的另一端銬在鐵椅上。「啪!」的一聲聚光燈全亮了,審訊的仍是王衛軍和陳建國警察。王警官將攝像調焦校對後,對準了我,開始盤問我網上伊妹兒(E-mail),要我 交出郵箱密碼。我說:「我的兩個郵箱一直在警察的監控中,而且昨夜抓捕我時,我正在上網,我的郵箱是打開的。公安網警,比駭客更黑的電腦專家的木馬程式早已十面埋伏,且電腦已被警察搬走,我拒絕給密碼。」兩警官焦急,要求合作、配合。我想到戈文希,也說了句「明人不做暗事」,決定將兩個郵箱公開。我說:「我郵箱的密碼有三十二位數,希望你們拿個鍵盤來,我才能將它打出來。」公安警官只能反過來配合我,由陳建國警官借來電腦鍵盤,我回憶着郵箱的密碼。王衛軍警官扛起攝像機退後兩步,對準我,從半身推進,拉近焦距作頭面的大特寫,然後又稍稍轉換視角,再次後退,從臉面轉到肩,延伸到臂,最後聚焦到我的手指,拍攝特寫鏡頭。將我一筆一劃寫下的密碼和我的一舉一動,一絲不苟地全部攝入,成為鐵證。事後,我有些悲哀,警官的絲絲入扣,像是好萊塢大片中對付國際間諜,可我只是個曾經背着睡袋帳篷,作過兩次環球寫生的背包族,又多次去過歐美辦畫展,現在就這樣被警官徹底地妖魔化!(四) 嘡、嘡、嘡……十三響大鑼開道,鈸其中,箜篌殿后,氤氳之氣滾滾而來。各種權杖,高低不一的旌旗、旄旆、令箭直指蒼天,魑魅魍魎時隱時顯,肅靜、迴避……一幫不肖之徒抬着棺材呐喊而來。「官權上授。皇權天賦。官人官財。庶人勿議!」 手捧神主、神位、神武、神物隱沒在烏煙瘴氣中。手執大刀、椽筆、算盤、法槌的厲鬼姿意妄為;赤縣神州,百邪鬼魅,顛狂鬼神,鬼蜮伎倆;神出鬼沒,鬼使神差, 神機妙算。聞聲漸隱,神人神權黯然神傷。天地玄黃,冥思幽暗,鬼火閃爍之處蒺藜叢生;前舉一步,有高牆橫亙,後退一步面左轉右,同樣被高牆阻隔。四邊牆,六面壁,「非所困而困焉」。有高人明示:「此鬼打牆,這個倒楣是你不識時務造成,你遇上困卦的六三爻,外邊是大水,汪洋一片,裏邊是一井,這個困境需要你用智慧去解,事到萬難須放膽,得待時而動。」讀過《周易》的人,一定知道這叫「澤水困」,是《易經》六十四卦中困厄之卦,窮途末路,凶象一片。 「坐井觀天!難道這又是個夢?」我自問,閃爍着星星的蒼穹擠進了鐵柵,呈現在我的眼前,我有點神乎其神。如果,這真是個噩夢,這夢思的源頭出自神神道道料事如神的中國總理朱鎔基神采飛揚的神侃裏。朱總理肩負神聖使命,曾雙目炯炯威嚴地發出神勇無敵的誓言:「一百口棺材,九十九口給貪官污吏,最後一口留給自己!」因此,我的前夢中就有了「棺材」的神器。佛洛依德《夢的解析》裏對「夢的荒謬」是這樣解讀的:「夢中的理智活動應把夢的荒謬看成一種碎裂之心靈活動的無意義產物。之所以發現它們的荒謬性起先是顯然的,不過在經過更深入的研討其含意後,這種特性就消失了。」所以,這最後的棺材只是象徵,現實是更加的前仆後繼。超級寫實主義油畫《我的夢》中,「我」正破牆而出。徐芒耀穿透大牆的夢,成了我追尋自由的夢。荒誕虛幻的「夢」,是現實對意識的拒絕,即真實與荒誕的對立。身陷黑暗的監獄,我只能用超現實的「你」來構架起「我」的夢,以靈魂自由的「你」代替肉體禁錮的「我」。徐芒耀是上海大學美術學院院長,是我在浙江美院附中的同班同學,「嶗山道士」就是徐芒耀在學生時代對我講的一則故事。徐把故事的荒誕當作靈感創作了傳世之作, 使觀者如潮;我把時空的荒謬當作形而上「行為藝術」,是另類創作。夢境與現實對照,陷入困厄的我正六面碰壁。「鬼打牆」源於童年的人生遭遇,留下的潛抑意識的願望,迫使夢幻進行白天未能完成的思維活動。 1951年,你只有七歲。前邊說過,父親嚴堯中已被監視在家,派出所的那個所長天天喊父親去坦白交待。那時的台州稱海門區,葭芷是轄鎮,母親下到葭芷鎮醫院工作,家中遇事總是長我三歲的哥哥跑腿。被所長訓斥為反革命份子的父親,仍被所長逼着要「捐獻飛機大炮,抗美援朝」,所長說要就要。哥和姐都去了鄉下舅媽家,那時沒有電話,通知母親送來這個月的工資,上交「捐獻飛機大炮」的任務就落到你的頭上。那個年紀你怕鬼,卻偏讓你夜穿鬼域。葭芷到海門有七、八里路,中間有個岩嶼村,大道邊有個上張路廊,路廊對面是荒墳壇,荒墳壇前有個開裂的墳墓,還有一具未入土的棺材,就用稻草蓋着停在路邊。更讓你心驚膽寒的傳說,上張路廊有喊着「奶吃吃、摸摸奶」的大奶鬼,和捋着白鬍鬚的白老倌出沒。月黑風高,燭光搖曳,手提燈惶ぷ抛约旱挠白拥哪悖匆姷木褪潜酒_頭的這班厲鬼作祟。你暈頭轉向,東南西北遭遇的都是「鬼打牆」,跋涉整整一個晚上,竟然就在原地繞圈圈。直至天亮,出海的岩嶼漁民發現,灰頭土面的你還在打轉轉,於是,喊來村中老人,七手八腳為你灌了薑湯,又燒起一堆早稻桿,讓你在火上跳了十三下,才將你從「鬼打牆」中喊醒。如今,夢用象徵來表現隱匿的意識——出自童年時代早期印象與當前境遇連貫的刺激,這個兒時的經歷在痛苦不堪的夢中被追憶。 那一天,小城的街道上下,一夜之間貼滿了「大張旗鼓,嚴厲鎮壓反革命!」的標語。自己的姓怎麼會和這樣可怕的文字連在一起,你恐懼,你惶惑,你跑回家去撲在母親的懷裏追問。那一夜,你在睡夢中驚醒,目睹父親遭暴力毆打,又翻箱倒櫃地被抄家,嘴鼻留血的父親反綁着被一群持槍的人押走,在茫茫的夜色中消失。從此,你的人生也墜入黑暗。 此後,有一天,你在俱樂部前打彈珠,猛一抬頭,你又看見令你惶恐又讓你恥辱的「嚴」字。你猛一起身,將「嚴厲鎮壓反革命!」的「嚴」字撕掉就跑。傍晚,俱樂部那個叫老彭的人領來兩名佩槍的公安,綁起你的小手,你被抓走關進一間黑洞洞的房子。房子的門窗都被封堵,還繞滿了鐵絲網,你從唯一的小門中被推將進去,「嘭!」的一聲後小門緊閉。你的眼睛還沒有習慣黑暗時,黑暗中就有人呼你小名「小弟弟,到這裏來一起坐監牢。」你順聲望去,原來是你的鄰居在喊你。 因為工商業兼地主的成份,她家的小姑被周姓所長持槍强姦。所長內部處分,嘴響的她仍到處去控告,就成了損害共產黨的形象和抹黑政府的壞份子,被關了起來。門口有扛槍的兵站崗,門上插鐵栓掛着大鎖,幾十人都席地而坐,這就叫坐監牢。 現在,你的眼睛適應了黑暗,你在昏黑中尋找你的父親。一個五花大綁的男子在黑暗中張着流血的嘴,囁喘着:「水,水,給一口水……」你心生惻隱,你想此刻,你的父親也正如他一樣滴水難求。你斗膽走到門邊,向持槍的軍人要水,軍警見是孩子就給你舀來一瓢水。你送到被捆綁的男子嘴邊餵他,看着他「咕咚,咕嚨咚」一飲而盡。半夜裏一陣騷動,是你的鄰居又咳血了,她肺結核病,被抬出去在一張具結悔過書上按了手印,釋放回家。 一個晚上亂糟糟的,天快亮時你才睡着。 當一束光亮照在你稚氣未盡的小臉時,你睜開眼,隨亮光搖晃着進來的一個黑影,就站在你的眼前。「小弟弟」,奇怪,公安怎麼喊我小弟弟,背光裏的臉有些眼熟,別人喊他是陳所長。所長說:「撕共產黨的標語是現行反革命,要嚴厲懲罰的。」又是一個「嚴」字,你覺得姓嚴很倒楣。這一次所長沒讓你倒大楣,所長說:「記住我的話,現在可以回家去。」你還愣着沒動,所長說:「小弟弟,走呀!」你站起身,移步到門邊,回頭瞥一眼所長,哦,所長原來也是鄰居。你擼了擼褲腰帶,抹一鼻子清鼻涕,然後,飛呀似地跑出公安局。你不願看母親傷心得扭曲的臉,不敢回家,就沿着馬路乘街溜達。 哥把你找回去,到了家門口,哥拎着你的耳朵喊着:「搗蛋鬼抓回來了。」算是教訓你,姐也數落你惹禍添亂,從來沒打過你的母親,這一下真舉起了手。見此情此景,你往地上一坐,耍起潑來。你說哥弄痛了你的耳朵。哥說:就在門口裝裝樣子拎的。你說不是今天,是前天晚上,哥把螢火蟲放在你臉上爬,螢火蟲爬進耳孔裏去了。哥和姐都承認:前夜抓了幾隻螢火蟲,見你熟睡在天井的草席上,就放在你身上爬着玩,有一隻一閃一亮爬上你的臉,突然鑽進了耳孔。當時他倆都嚇哭了,螢火蟲鑽進腦袋禍闖大了。但哥說:「你立即醒了,你喊着癢、癢癢,然後用小手指一挖,我看見你掏出壓扁的螢火蟲,還閃着光呢。」哥說得實在。你說:「閃光的是螢火蟲屁股。」哥和姐追問:「頭呢?」你說:「昨天晚上抓我的公安要我老實交待是誰指使我撕標語的?我說是自己指使自己。公安罵我不老實,還一個巴掌煽過來,蟲子的頭就掉出來了。」全家人破涕而笑。父親已經成了反革命,這麼小的弟弟差一點也成了反革命。父親至今仍是音訊全無,生死未蔔,隔三差五就有公判、遊街、槍斃的。 公判大會召開了,大人們都被集中在大校場,成行的罪犯被五花大綁插着斬牌押 上臺,然後是鏗鏘有聲的控訴、批鬥、宣判,遊街示眾,再拉回校場頭就地正法。大人們畏懼,只有孩子們像趕集一樣,爭先恐後地追去,目睹血腥的場面。當被開花彈擊斃的成排罪犯倒下時,領刑者的血、肉和腦髓迸裂,空氣裏彌漫着血腥,大校場四周的灌木叢和草葉上,就會沾滿赤紅灰白的血絲和腦漿。又一個下午,裝有高音喇叭的刑車,尖叫着向你家門囗開來,又有遊街示眾,又有「敲沙罐」的,今天要槍斃反革命犯會是谁?每次你都害怕刑車上會捆綁着你的父親。你發誓不再恨你的父親,你說,你寧願父親出獄,再因你淘氣揍你,也不願看到父親被屠殺。你想像父親被插着斬牌遊街示眾經過家門,你嚎啕大哭,母親和哥哥、姐姐嗚咽悲泣的情景。父親怎麼就成了要被敲沙罐的反革命,而不是那個戎裝騎馬為國民革命和抗日獻身的熱血青年?他如何能忍受這生離死別的一幕。平時刑車是不往東山開的,今天刑車一直向東開來,莫非車上真捆綁着父親?一股冷氣從頭頂上直瀉全身。刑車從城門頭開過來,在天后宮的新戲院前停了一下。你看清受刑的人不是父親,但還是「呀!」了一聲,刑車上那個五花大綁背插斬牌將被就地正法的人,張大被勒着根粗麻繩的嘴巴讓你吃驚,這不就是那次也同樣如此張大着嘴巴讓你餵水的人嗎?刑車開到東山腳,那裏早就圍成幾道人牆,一個個伸長脖子行着注目禮。你焦急地從大人胯下鑽進去。你看清了殺人的場面,就在上山小路的南側,他佇立着,任憑軍警踢他、揍他,仍然巍然挺立;後來公安用槍托從身後砸他的腳彎,鎯鏜跪地的他又掙扎着站起來時,「呯!」的一聲,他轟然倒地,腦殼開花還滾出灰白的腦漿,和他僵直的身體構成個大寫的「!」數日後,血淋淋鎮壓的照片,都在夜光報中宣傳示眾,你擠進去,突然發現內中有一張是你的父親。你禁不住失聲喊了聲「爸!」用手背不斷抹去淚水,你看清楚了, 父親正佝僂着面對桌上的一張紙摁手印,前面有兩個武裝的軍警用長槍對準他,後腦勺被後邊的公安用手槍口頂着。你喊了聲:「爸爸沒有死!」立即飛奔回家,偎在母親的懷裏喃喃重複着讓全家人慶倖的話,母親的淚漱漱地灑落在你仰起的小臉蛋上,全家人相擁而泣。突然,你掙脫出母親摟緊的雙臂,撒腿跑出去。 夜色正濃,夜光報亭尚未亮燈。你前顧後望,瞧準了沒有旁人時,便隨手撿起地上的兩根甘庶頭砸過去。「呯!呯!」兩聲後,「嘩——」聲一片。你拔腿就跑,你知道,這一次被抓住了就是反革命,就會被槍斃。你拼命逃跑,半途中褲帶斷了,短褲滑落絆得你跌個嘴啃泥,兩掌和兩膝立即鮮血直淌,你沒喊痛,顧不得止血,拽着短褲頭也不敢回地繼續奔命,從中山路繞江邊圩,轉碼頭沿江堤,不歇氣跑到爛泥道頭才坐下。面對洶湧的椒江,你用海水洗滌傷口,喘着粗氣。後來,哥哥終於找到了你,但你說什麼都不肯回家。你怕此刻公安正圍堵在你家四周,等着你去自投羅網。你說,這一次抓住了,非被就地槍斃不可,這是所長說過的話。那時,你年少無知,不僅怕鬼還害怕死亡。哥拉着你從下埠走到南山殿,你再也不走了,非讓哥先回家探明虛實,認準確實平安無事後,才貓着腰溜回家中。 這一次,母親沒罵你一句,母親摟緊你不放,哀戚着說:「兒子,媽明天就給你買你想要的蠟筆、顏料和調色盒,你要再闖禍,再被抓進大牢,媽也活不了啦!」你母親的這一決定,也許正改變着你的命撸屇阍谧鳛椤阜锤锩套印沟默F實人生中,埋頭於紅、黃、藍和形式、結構中,尋找失去的自尊。(五) 折騰了半天,才回監室,端起涼水牛飲。「傳103粐勒龑W!」的吆喝再次一聲接一聲從遠處傳進一區。我又被警察戴上手銬提審。 兩名穿戴全套警服的警察向我宣佈:「嚴正學因犯顛覆國家政權罪,繼續延長刑事拘留。」然後,讓我簽字摁手印。其中一警察對我發問:「你認不認可這個罪名?」我想警察想將我妖魔化,將我放大成恐怖份子。我說:「受寵若驚。我,一介書生,窮畫畫的,倒成了匹敵七千萬黨眾十三億人口的黨國,這不是太抬舉我了嗎?」我接着說:「顛覆國家政權是反革命罪,揭露台州地方官場的腐敗……」我遲疑了一下,還是說出:「黑惡,竟成了國家的敵人!」我說下去,警察沒咆哮,接着我又說「這是當代版《天方夜譚》,是專橫官僚公權力走私!是報復!」兩警察沒有制止我的發洩,還是沒有說話。於是我問:「警官貴姓?」那個年輕的警察說:「看我的警號就成,」但立即又覺得言猶未盡:「我爸是中院院長,」「丁樺真行,還有這麼個警官兒子。」「我爸不是丁院長,跟丁樺一樣,也是法院院長,不服這個罪名法庭上可自辯。」警察的真栈卮鹩仁刮腋袆印.敼俚睦献由敼俚膬鹤樱野质菤v史反革命就生我這麼個現行反革命兒子,這也出於中國傳統的世襲文化——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 北京遇羅克批判「血統論」,在顛撲不破的傳統意識下被綁赴刑場,執行槍決。在浙江美術學院附中讀書時,我和不少高幹子弟同學。當今浙江省委副書記梁平波,浙江省文聯黨組書記李大雲,曾是浙江美術學院院長後調任中央美術學院院長的潘公凱都是學兄,他們的老子都是如雷貫耳的顯赫人物。喊着「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陳勝、吳廣揭竿起義,中國仍不過是打倒皇帝做皇帝,中國的傳統文化歷五千年濤聲依舊。 兩個月前,我去中央美術學院院長室找潘公凱。秘書小姐通報我的大名,回來說:「潘院長接待外賓,請稍候。」一杯龍井未喝幾口,潘院長來了。四十年未見面的學友都認出了對方,握過手,少有寒暄就直入正題。「我兒子嚴一能從中央美術學院附中考上壁畫系,再考上研究生院,十年寒窗苦讀,竟拿不到研究生畢業證書。」潘院長有些詫異。我說:「研究生學位證書被美院行政科扣留已一年整,無法就業。究其原因,當然與我搞形而上藝術有關。」我說:「你知道,我搞了多年民告官『行為藝術』,因為你是我的同學,我放棄了將中央美術學院和北京市公安局告上法庭,成為我最新『行為藝術』的被告。」潘公凱身材本來就高,更被我說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頂。「問題出在美院行政科,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他們在北京市公安局前狐假虎威,扣壓我兒子的畢業證書。中國的戶籍制度將農民變成二等公民,農村小城鎮在升學、就業、醫保、務工等方面幾十年一貫存在戶口歧視。我早就準備就戶籍制度違法違憲提起行政訴訟,進行一場狀告公安部的『行為藝術』。」「幾年前的全國戶口普查,北京警官來我家查暫住證,我反問:『查過江澤民的暫住證沒有?』警官窘迫,我接着說:江澤民迎合戶口普查,接受採訪,第一個在電視上亮相說:『我的戶口在上海。』國家主席和我不過是社會分工的差別,警官不查江的暫住證,卻非要查我的;而且,我和江澤民都是堂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永久性居民,在自己的國家,住自己的房子,能說是『暫住』嗎?」我接着說:「前年,《北京日報》宣傳網上遷移戶口之神速,我拿該報導找公安機關,要求將我兒子在美院的戶口遷移到房產所在區。警官點幾下鍵盤真的就辦成了,發給我北京市戶口本,還開了收據,收走十三元工本費。」「過了幾天,公安警官找到我家說:『戶口辦錯了』,要我交還兒子的戶口簿。 我說:『戶口簿是我化十三元向公安局買的,你要拿走,是侵犯我的財產權。你不怕我搞行為藝術,再次拿北京市公安局做被告。』公安說:『包括誤工費、車旅費他們可以還一百三十元或更多,但一定要收回戶口簿。』我說:『戶口和居住房產一致叫人戶相符,是對的。在北京有關係落戶,人情落戶,化錢落戶,還有批條子打招呼落戶,都屬於錯辦戶口。法不責眾,憑什麼拿我家的註銷。戶口是政府管理公民的工具,警官若隨意註銷,等待收到的將是我的行政起訴狀。」「公安機關是暴力機關,有的是手段。都快三年了,學院不應該插手,而且也無權以扣壓我兒子的畢業證書去擺平訟爭。」我又說:「我這個針對『戶籍歧視民告官行為藝術』的終點,是取消中國的二元戶籍制度。跟中央美術學院無任何瓜葛。如果,學院不發給我兒子『研究生畢業證書』我不怕訟累,狀告中央美術學院和北京市公安局。但我怕有人說我拿你這位名人父子炒作,畢竟你是浙江美術學院老院長潘天壽之子。」潘公凱院長立即用電話喚來學院行政科長,問明白扣證的原因如我所述,就當即拍板,讓行政科長將「中央美術學院研究生院畢業證書」發還給我兒子。這是我搞了近百場民告官行政訴訟,唯一以非訟方式解決爭端的「行為藝術」。吏畏上而威下,等級秩序殘酷森嚴,藝術家犯上的結果——英雄氣短!情緒從飆思回到現實。我正被陳幹事押回103唬F在我成了「顛覆國家政權」的嫌犯。“哐嘡”一聲後,又被推進了監弧G敉絺兟犝f我是這樣的罪名,驚愕得半晌合不攏嘴。「顛覆國家政權!畫家,你的能量不小!」死囚似乎發現了新大陸,首先拍我的肩膀打破了僵局。雪垠焦急地問:「畫家你有多少人馬,敢將共產黨的國家政權顛覆,你都幹了什麼事,才背上這麼個足以掉腦袋的罪名?」「這是反革命罪!是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死罪!」爛糊三是個市井潑皮,自稱流氓,但政治上還保持着 高度的警惕性。「說得在理,」我說:「我得罪了紅黑兩道。」雪垠喊叫起來:「畫家,道上是黑吃黑,你手無縛雞之力……諸位別煩了,聽畫家細說。」我被推搡到這份兒上,我甩出警方辦我罪的網文,不能不說:「我不過寫了這些文章,批評政府官員的黑惡腐瀆,一篇《行為藝術決戰公檢法黑!》披露了台州市檢察院檢察長辦公室朱勇傑檢察官糾集社會人員私闖民宅;最後那篇叫《來自浙東農村農民組織農會的考察報告》不僅得罪了台州的紅、黑兩道,還將中國農村農民問題全球曝光;對了,還有這一篇《行為藝術將610主任扭送公安局》,我將610辦公室主任葉開華扭送開發區公安局,讓其賠禮道歉。」「好呀,畫家,人不可貌相,英雄虎膽,敢將專治法輪功的610主任治了。」我想了一想繼續道:「恐怕最主要的是公開在簽名網上,引發海內外華人簽名聲援的《圍剿中共官場黑惡官員——致中共中央胡鍧丶覍毠_信》這篇文章,讓地方高官丁林超、李小國、葛佩玉、繆新權、譚陽成了眾矢之的。但公開信列舉的都是事實,我敢於給胡鍧丶覍殞懝_信,也確實出於公心。」我這樣反省自己。河南的黑子下結論:「民不與官鬥,窮不與富鬥,自古如此。」他停頓了一下,憋不住又稱我為「好漢」。現在,曾被我稱為死刑犯的戈文希,可以倒過頭來從胯下看我了,因為,再過三個月,他就刑滿釋放。 戈文希擠過來,凹陷的眼神充滿了憐憫,但無話可說,別的囚犯也不吱聲。戈文希忍不住給我些勸慰,他說:「老哥什麼都別想,千萬別上當,當心『披羊皮的狼』讓『披狼皮的羊』簽字,得防着點。」「操他娘的湫。」黑子用河南話罵了一句,接上了茬:「畫家,打你,掛起來都得挺住,政治犯是思想犯,肚子裏的是非,你不招他就不中。」「對,死不認莫須有的罪,那是文革的罪名,我是老改造見得多了。」最後,突然冒上個小不點兒,他擠不進,是從別人胯下鑽出來的,他很焦急地對我說: 「派出所,重案組,刑偵隊我都掛過。」我低下頭見他歪着一副苦水浸泡的臉。可別的囚徒仍奚落他:「小不點是二進宮,不,是三進二出。」他搶過話茬:「就是三進,我不但掛過,老虎凳也坐過。」他側過頭反問「你坐過老虎凳?警察說我不認罪,用芥末嗆我鼻孔;渴了要水,水是咸湯,越喝越喉嚨冒煙。你不按警察說的畫供,警察就不放你下地。」他舉着手踮着腳做了個被掛的姿態,「是三天三夜!」活^雪垠很有感觸:「畫家,你蓋的被子是張哲先的,這個鳥人是嘴硬還是身子硬,就看今夜是否挺得過去,他可是三天四夜了。」雖不是活^卻睡在第一鋪的三門人楊飄,沒眨過緊盯着我的小眼睛,難得開口的他說:「對付老牌這號人是連軸轉,警察日夜輪班審你,小太陽在頭頂眩得你暈頭轉向,到那時,讓你說什麼你就會講什麼。你們看,從18日抓進看守所,老牌已關了三天三夜,日夜不停傳審。」楊仍直愣愣盯着我,並囑咐:「你得防着這招。」還沒說完,「傳103嚴正學,提——審!」之聲又不絕於耳地響了起來。 楊說:「說來就來,又要過堂了。」 (六) 革命的擎天柱在腥風血雨中屹立。歲月在滴血,一家人為父親的命邠鷳n。終於有一天,一張從山西省霍縣王莊煤礦來的明信片寄到家中,上邊有「無期徒刑」四個字。當時你只認得「無」和「刑」兩個字,於是高興得大喊:「父親沒有槍斃,父親沒有被挨打用刑,信上寫着是『無刑』。」父親現在被關押在比十八層地獄還要深的礦井下挖煤,雖苦,但還活着,一家人 一直懸着的心總算落地。你說過不再記恨父親打過你,現在,你立即提筆給父親寫信。幾個月後,父親回信來了,父親對你在信封上寫「嚴堯中同志收」作了糾正,父親在信中說:「兒子,我不能被稱為同志,爸現在是階級敵人——反革命。」 一家人全靠母親微薄的工資養活。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哥哥和你,瞞着母親跟人去「討海」。所謂「討海」就是跟年長的鄰居,如玉富、姓兒、光榮、小娃、老八、爛皮帶魚等,去葭芷道頭水域潛水,撈摸三十年代墜海的日本小飛機的殘骸。邭夂脮r摸到些零星的鋁片鐵碎,能賣點錢。那時窮紅了眼,身不由已地背一根七至八米長的竹篙,插入湍急的江水中,你和哥一個撐杆一人潛泳在泥水中淘金。飛機栽入海域時被整體打撈過,幾十年泥沙淤積,又被討海的人不斷地搜索,明知摸不到,還得潛下深水去碰邭狻9鈽s兄弟還撈上個小鐵箱、一隻銹蝕的罐,可都不值錢。你第一次潛入深水時,耳膜痛得不行,只得冒出水面找來棉絮堵住耳孔,再潛到底在淤泥中摸索。有一次摸上只手雷;另一次挖出斤把重的鋁片,算是發了小財。還有一次在水底泥沙中闖了禍,當時,你握住一根管子狀物,拼命搖撼,鬆動不了,只好不露聲色冒出水面,吸了一大口氣後,重新潛入。哥也下來了,兩人使勁拉,只聽得「哢嗒!」一聲甕響,捏在手中興高采烈地往上冒,浮出水面一看,竟是死人的股骨。天哪!斷了水鬼的腿,水鬼沒來逮住你,算你命大。未過幾多時,你在七號碼頭的躉船上過駁,沒拉住鐵索,從躉船的船頭跌落江中。你立即被湍急的江濤沖進平底的木兜躉船下,險象環生。躉船是供貨輪停靠裝卸和客輪上下旅客專用的,一條緊接一條長年固定在碼頭。一旦跌入躉船底部,如果你不熟悉水性和流向,不能清醒自救,就會窒息而亡。躉船底長滿水膩、海草和貝殼類,只要你往上冒或用手向上探索,首先碰到的是簇生的鋒利如劍的殼類,你的頭、背、肩膀和手指被劃開一道道血口。你憋着氣忍着 痛還得摸準船底木板的紋理,橫向去逃生。因為憑一口氣,堅持向前游或順水向後漂,都只會耗盡體力噎水而亡。你終於在北側透出江面,停靠在躉船和貨船之間的鐵索上喘息。小夥伴們在呼救,在嚎啕,說你一定是斷了水鬼的腿,才讓水鬼攝去魂魄;水鬼去投生了,你就成了海門港的水鬼,等來了新鬼,你才能投生。你聽着笑了,高叫:「水鬼投生了!」小夥伴們循聲往北側探首,手舞足蹈着一個個倒栽蔥式向江水中跳,喊着「鬼才」打鬧成一團,然後順潮水從江心向油庫碼頭漂去。第二次橫闖鬼門關是下一個星期天。因為上游漂過來兩塊木板,你不假思索一個扎猛跳下江水,向江心游去。你哥怕你出事,跟着跳入江水去追。兩個男孩追着兩塊木板,順着江水越漂越遠。兄弟倆終於各抱一塊時,就快到油庫碼頭了,如果在伸向江心的油庫碼頭靠不了岸,往前就是台州灣的咽喉水域。台州灣椒江水道狹窄,外側呈漏斗狀向外擴張,銜接浩瀚無垠的東海,內側如一條響尾蛇的腹部,上下水流在這裏裹挾起洶湧的潮汐,因此,咽喉水道成了不得小覷的瓶頸。傳說牛頭頸相對老鼠嶼之間有許多暗礁,潮流急退,波濤洶湧時,就會形成很多漩渦。假若,人從南側的漩渦中被捲入,從江北冒出時就是一具僵冷的屍體。現在你們就在被稱作「鬼門關」的水域上漂流。哥說為了增加浮力不被捲入漩渦,就必須兩人兩板合成「井」字形的整體。這樣的集結,還真讓你們闖過了鬼門關,直至沖到外沙到達岩頭閘才游上岸。第三次冒險就是同一群小夥伴橫渡椒江。先從七號碼頭跳水,乘潮平時沖過鬼門關。然後順潮水直瀉,出了岩頭閘進入漏斗狀江面,越游越寬。前邊的夥伴發來危急信號,原來正前方設置了長長一排捕蝦的小網,必須竭盡全力逆水繞着回避。八個孩子直沖到沿海村都無法靠岸,等游到岸扒在泥塗上時,一個個喘得不能動彈。好客的 村民送來水和麥餅,一打聽才知已到了川南。一行僅穿三角褲衩的八個泳者,從杜橋上汽車返回,在當年真成了一道奇異的風景線。說到真正的討海,是哥做了個扁網,按上五米長的竹柄,背一個竹簍,當潮水快落到底時,從七號碼頭往下游網蝦。長柄扁網從一個個躉船下刮過去,一個下潮的時間常能網回滿滿一篾簍的黃凌蝦。暑假很快過去了,你去學校上課,惹得全班哄笑的是你穿姐姐的衣服。母親雖已給衣服染成藍黑色,但花紋依然明顯,你套一雙母親年輕時穿過的高跟鞋,只不過高跟已讓母親鋸去。不是母親摳門兒,是母親把許多錢用在給你購買繪畫用品上。兒子體諒母親,「笑駡由人笑駡,我行我素!」,這可說是在你孩提時代就已遵照的行為準則。笑,讓大家笑個夠。在做廣播操時,你故意將高跟的鞋踢上了天,笑夠了,就沒人再恥笑你了。你不拘小節不在意衣着外表,正是童年的生活習性使然。母親為節衣縮食操心,三個孩子的饞與餓不是咽咽口水能打發的,而且還得應付青黃不接的到來。那一次,鄉下的舅媽來了。母親盡家中所有,用壇底的米粉炒圓一碗給舅媽吃。你饞,你餓,你在廚房裏鬧着要分享。母親低聲哄你求你別叫喚,並說:「舅媽吃剩下的全是你的。」你不吵不鬧瞪着小眼,默數着舅媽的狼吞虎嚥,當最後一個炒圓也被舅媽挾進嘴裏時,「哇!」的一聲,你嚎出的是人生的多少辛酸、悲愴和無奈!只有在饑荒中才會出現這種殘酷的期待。期待是一種焦灼,生命在期待中長大,難以忘懷這少年的期待是何等的苦澀!是貧窮的絕望,不是母親欺騙了你。你頭也不回地跑出去,詛咒再也不回這個家。其實,你母親為這個家操碎了心,成了反革命家屬的母親備受歧視,雖還有婦科醫生的職業,工作的級別卻一降再降。 母親總說父親自己擔待着。如果金啟華如實交代,也不至於讓父親如此受苦,甚 至幾乎喪命。人生如戲,戲臺上的「楚霸王」,戲臺下的識時務者。當年,母親一直為父親寫申訴,父親才從「無期徒刑」改判為「十年刑期」;十年刑滿,又留場勞動十多年。 1975年9月,中央特赦國民黨縣團級以上人員,父親才得以特赦出獄。 這次,你很快跑回家,因為滿大街的人聚集成堆,都在議論「所長死了!」,你像「包打聽」,得趕快跑回家告訴這個消息。舅媽說她早已知道,因為進城時,西門橋頭還有人放鞭炮。小小的海門城,當年死個人的儀仗規模就不小。麻繩穿竹杠,老佛娘睏和尚。 大人們議論,講的不是一般的出殯,街頭巷議的都是風流韻事。 四個棺材頭,用粗粗的麻繩打了結,穿入長竹杠,又插入短竹杠;殯葬的司儀完畢,喊過起身送殯,討飯的小麻皮揚鑼開道,一路扔着千張、紙錢;和尚、道士們跟着哀樂彈唱,專事哭喪的長長的隊伍逶迤而行;棺材頭們將棺材抬上肩,還得走走停停,走完四個城門,算是繞城一周;然後上山落土,靈魂才得以安息。大人們還說:所長活着破除迷信,敲廟砸菩薩,這一回,由不得他。熙熙攘攘,在和尚道士後,還多了幾個拉琴吹笛的,瞎子寶坤也撥彈三弦跟着。 寶坤說:「所長死了,去陰間還是當所長。送他一陣,讓他管管他手下,別再隔三叉五的黃我的生意。」寶坤還說:「所長不信邪,信共產黨。共產黨裏也有壞人,把所長老婆占了,還要了所長的命。所長若讓我算算命就會逃過這一劫。」所長生前破除迷信,沒少掃蕩過寶坤的算命攤。今天,所長之死經寶坤一點撥,被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送葬的儀杖如朝仙,你看着眼熟,仔細一想,這抬抬停停的棺材,不就是那一夜親歷「鬼打牆」的場面。所長也要到「四邊牆,六面壁」,那個他該去的地方歇息去 了。 這時,人群騷動起來,一個個伸長脖子朝城門頭擁堵。因為所長老婆扶靈就要經過,大家說,所長老婆哭靈是乾嚎,沒一滴眼淚,街坊們起哄着想去看個究竟。還沒看清楚到底有沒有眼淚,就被另一幕場景驚呆了。幾個和所長一樣的穿公安制服的人,在吊橋頭未到的地方把所長老婆拿下了。 這一下,原先長舌頭咬耳朵傳說的,所長老婆用山奈餵所長,被垂死掙扎的所長咬傷手掌,姦夫用枕頭悶死所長的傳聞都是真的。因為沒眼淚只好拿毛巾乾擦,毛巾揭下後,手掌還真纏着紗布。街頭巷議,眾說紛紜,你還是聽不懂所謂「所長明做騾子,縮頭烏龜一個,母馬與公馬通姦謿⒂H夫,『真是豈有此理』!」的議論。輿論傾向於亡者,眾人大放鞭炮!所長對付百姓時常吹鬍子瞪眼,常喊着「真是豈有此理!」,這不,現在是一物降一物。你跟着喊所長是「騾子」,是因為所長常訓斥你父親是「反革命」。但你不明白,做騾子的所長也像他捏着的反革命,只不過所長沒拖到校場頭敲砂罐,而是讓家中的母馬招公馬謿⑺.斎唬蛔サ墓R和母馬的結局,也是去了鬼打牆的蒲草田監獄,儘管公馬當年已是路橋區委的高官。(七) 秘密警察用我提供的郵箱密碼,打開了我的兩個郵箱,似乎搜出了重大的罪證。 今夜,三個秘密警察,一臉蕭殺,指着平鋪桌面的網文,讓我承認都是我寫的。我說:「我名片上就印着進入『國際筆會ㆍ獨立中文筆會網站』《嚴正學文集》的路 徑,我的一切都是公開的。」「繼續交待!」秘密警察訓斥。我接着說:「公開在博訊網上的《嚴正學文集》裏有一百多篇網文,約一百萬文字。其中包括我被關押在北大荒「北京雙河監獄」時,所寫約五十萬字的《陰陽陌路》,以及出獄回京第三天,在北京西四二炮招待所『老幹部活動中心』展出的《嚴正學獄中繪畫》巨幅作品;還有獄中作畫和當年展覽現場的照片等等。」「這是2003年9月25日,從境外法輪功《大紀元》網截屏下載的文章和照片。照片攝自美國紐約『喜來登酒店』七樓的會場,在《江澤民與政治腐敗十三年》的橫額下,你在主席臺就座。左邊是嚴家祺,右邊是劉青、胡平。根據文章報導與會者有唐柏橋、魏鵬飛、凌峰、劉國凱、丁凱文、沈原、張鐵志、黃洪堅以及王若望 夫人羊子等等。」秘密警察口氣愈加嚴厲:「你和這些著名的流亡份子、敵對勢力同坐一條凳子,還發表演講……」「和嚴家祺、劉青、胡平同坐一張凳被『構罪』屬《刑法》哪條哪款?法無明文規定不為罪。」我質問。秘密警察回擊:「你發表演講攻擊中國政府。」「如果是這樣,2004年我回國時,為何不法辦我。現在我撰寫《圍剿中共官場黑惡官員——致中共中央胡鍧丶覍毠_信》,揭露中共地方政權黑惡官員的為非作歹,督促政府自律,卻將我抓捕,這分明是報復。」「交待你去美國的目的?」秘密警察問得斬釘截鐵。 「我應邀去美國紐約舉辦我的個人畫展,這是我環球畫展的其中一站。」「嚴家祺你不能不知,當年『六四』天安門廣場黑手,還有劉青、胡平……」秘密警察還未來得及給後幾位定性,我就接茬:「是政治新星、名星還是流星得由歷史下結論。」我又說:「我是畫家,同時又是國際獨立筆會作家,正在撰寫一本《中國異端》的書,為了收集素材,需要近距離觀察,採訪這些流亡海外人士。9月23日,我從巴黎到紐約的第二天,聽說法拉盛有《中國問題研討會》,就決定去參加。」停頓了片 刻,我狠勁地回答:「如果這也是罪,當年斯諾和史沫特萊去延安採訪朱德、毛澤東,獨夫民偈Y介石也沒有在上海拿下他們法辦。」「問題不僅是你去了,發表了演講,而且,還就座在主席臺上。」秘密警察眥裂着眼睛盯着我,雙方僵持着。「我住在曼哈頓67街,匆匆趕到研討會進入會場,就被人拉着介紹,說我是原北京圓明園畫家村村長、行為藝術家嚴正學。於是有人起身讓座,我也不怎麼在意,隨便坐下,你們說這是主席臺就算坐了主席臺吧。」「在西方,藝術家是普世和永恆的,他的地位不亞於政治人物。」我說。 秘密警察聽着,緊皺眉心,立即下了相反的結論:「這是階級立場問題,你和敵對份子同起並坐。」「不!」我接着說:「由於東西方文化的差異,西方人認為美術館是國家皇冠上的寶石。國王總統和政治領袖是世俗的,他們的影響力僅一時一地,在於其統治寶座的陰影之下;而普世和永恆的藝術卻非一朝一夕被世人看重。所以,我才陰差陽錯地坐上了主席臺。中國官員的『官本位』在傳統文化浸淫下膨大,你們難以理解『以民為本』有別於『以官為本』,兩者不能相提並論。」警察沒有反駁,我歇了口氣接着說:「至於演講,無非是在聽眾的再三要求下,講了當年聚居北京海淀區被稱為『圓明園畫家村』的自由藝術家們為藝術自由奮鬥,以致最後被北京警察取締的情況。」秘密警察慍怒,强擰着緊追不捨:「但是,你講了你被中國政府押送北大荒强勞,被十幾名警察用六根電警棍同時電擊達三個多小時的酷刑。」「我說了!因為我挺住了比凌遲還痛苦的磔刑,我有資格說,因為這些都是事實。」秘密警察進逼一步,繼續盤問:「你講沒講你兒子嚴溯宇之死和政府有關,是有人加害的?」我反駁:「我不希望你們自動對號入座,任何一個國家公民的非正常死亡,都關連着政府的作為或不作為,公安機關有責任將加害事實查清,向受害人家屬 作出交待。」我繼續說:「作為一個藝術家,當年我在北京起訴『北京市公安局侵犯人權僅僅是個『行為藝術』。我召開新聞發佈會講得很清楚:『我以身試法打一百場民告官的行為藝術,旨在驗證中國民主與法治的真偽』。」秘密警察像看外星人,一副難以理解的情態,緊接着追問:「藝術家既為藝術自由呐喊,逃避政治,怎麼還會有干預政治、與政治抗衡的藝術呢?」另一個秘密警察接茬:「名望在外,隨便畫幾筆簽上名就財源滾滾,可你卻偏要犯上作亂,值嗎?」,「值,至少形而上藝術我是始作俑者。」,「什麼形而上藝術,什麼始作俑者,在中國,人人都知道齊白石的蝦,徐悲鴻的馬值錢,你能把蝦和馬畫得栩栩如生,比他們好,就能名利雙收。」「現代藝術挑戰傳統,顛覆傳統的程式和既成的規範。現代藝術家不僅要創新,而且還要為自己的創新發宣言,就挑戰傳統作解釋,而不能讓藝術的創造處在等待解讀的狀態。傳統的藝術家可以不具備强烈的哲學觀念和超前意識,藝術的優劣在於技巧,僅專注於傳統功夫,不免淪為工匠型的手藝人。觀念創新是現代藝術的生命,現代藝術的力量在於具備批判性的思想和充滿活力的表現,對於藝術家來說,缺乏思想理念千遍一律的藝術,就不具有生命力。」我儘量作通俗化的解釋,見秘密警察們仍一頭霧水,又解釋道:「形而上藝術也可以看成哲學化的當代藝術。實際上先鋒、前衛等當代藝術,是一種依賴思想解讀的藝術。事件化的行為藝術,所以能產生巨大影響,是因為行為藝術不是物質形態存在,是以心理形態反映社會化藝術事件的存在,藝術家的介入使現實生活成為典範,更加引發哲學的反思。」秘密警察們無言。我接着說:「如果現實的社會人生,是物質至上,充斥銅臭和權、錢、色交易的醜惡,藝術家怎能自我禁閉在藝術的象牙塔中,畫這種僅能愉悅別人眼睛而換錢的圖畫。」秘密警察們仍沒有搭腔,我加重語調侃侃而談:「因為藝術家首先是人,是人,就無法躲避於現實世界之外……」在封閉禁錮的 牢獄裏,面對審問者,我第一次對我的形而上藝術作着滔滔不絕的演說。(八) 審問到五更才收場。我的所有言說,被我歸納為一個形而上者行為藝術的宣言。回103唬艘豢蹋鸫采谧哟淀懀敉絺兊椒棚L場晾曬衣服。晨霧散盡,秋高氣爽,天網後露出藍絲絨樣的青天。十字形焊接的圓鋼上閃爍着瑩瑩露珠,晨光鳥啾處,廖廓江天空念遠。心有千千結,人,不過是匆匆一過客,如一片雪,似一朵雲。 「當年,海門中學校舍的一部分,占用了海門的天主堂」,靈魂被催眠進入了忘我境界時仍在自說自話。「海門中學叫黃三中,1956年暑假,你考入黃三中初級班。當年招收五班新生,你屬初一(四)班,班主任是郭于平老師。 初中三年,你是在上帝的憐憫下度過的,基督恕罪,因你們無知而褻瀆神靈。那時學生實行住宿制。入學的第一天,初一年級新生背着棉被行李,被高中部學生帶領到教會的南堂,安排在聖山北邊的大廳裏。大廳很寬大,所有一年級學生都住宿在這裏。那些學生幹部也很自大,對你們這些後學的,都是說一不二。你能記得起的尚有:阮積仁、陳志超、應慶友、項曉春、毛定秀等。他們人高馬大,在新學年低年級學生心理上,產生了莫名的恐懼和敬畏。多年以後,你考入浙江美術學院附中。學院坐落在杭州南山路,對面的栁浪聞鶯有個動物園。你常去那裏寫生,那個豢養狒狒蛔由系男∧九谱屇汩_了竅。上面關於狒狒的介紹寫得很幽默:「板着這副嘴臉是因為我生活在激烈鬥爭的年代。」 那個年代當指1957年,是馬見馬親,人見人咬,知識份子紮堆的地方,更是你咬我踢惟馬首是瞻。 宿舍的南門面對鬱鬱蔥蔥的聖山。當天,你們就跑遍了整座小山。山之巔有個聖亭,亭中有座聖像;山南最低靠圍牆根,有一排聖墓,墓中躺着不知是傳教士還是聖徒。離家第一夜,你翻來覆去睡不着,想哥哥和姐還有媽媽,更想佝僂在煤礦礦井裏挖煤的父親。迷迷糊糊睡去的你,竟蜷在被窩裏從上鋪砸下,滾落在大廳的石板地上。神靈護佑,你竟然沒有一丁點兒受傷,一骨碌返身就爬回上鋪。寢室長隨聲趕來,打着手電筒巡視過去。明滅的電筒光亮中,你看清楚是寢室長項曉春,他轉過身來,四顧茫然,黑暗中沒有發現你。這一幕定格在你的記憶裏,成了你終生的宿命。後來項官至台州地區公安處公安特派員,更名為項一峰,現是公安偵保處(國保)顧問。半年後,學生宿舍移到天主堂西南的小教堂裏。主基督白天聖壇站立,晚上俯瞰入夢的你們。 晨光曦微的五更,你們的床前鋪後總站滿了默默詠經的教徒,他們在祈叮骸肝┯猩系鄣亩髻n,在我的主基督耶穌裏,乃是永生……」而後,全跪了下去,聖徒的手不斷地在胸前畫着十字,當「阿門!」響起,你們也就隨着起床了。為了表示對美帝國主義紙老虎和梵帝岡教皇的勢不兩立,各種惡作劇都上演了。 於是,帝國主義的「上帝」被你們載上草帽、斗笠,有時被套上個破臉盆,還讓基督扛起拖布拿着掃把,甚至在聖水缸上放痰盂等等。面對如此的惡作劇,聖徒們叨念:「……耶穌說:『愛你們的仇人,善待恨你們的人,詛咒你的,要為他祝福,凌辱你的,要為他陡妗弧!挂腿A的勿以惡抗惡,讓你們自感羞愧無地自容。四分之一世紀過去後,撥亂反正,天主堂被落實政策。作為已小有名氣的畫家, 你被聖徒們邀請為教堂畫一幅「捧着流血聖心的基督」油畫像。那時,還沒有任何可供參考的基督畫像,你只有心中的基督,憑你對基督的想像,在愧對當年不恭的心情下完成了基督油畫像的創作。當這幅巨大的基督像被掛上北堂的神壇時,你回想當年,自己曾翻窗爬上神壇的樑柱,在橫樑上飛簷走壁抓鳥摸蛋的往事。你真的很後怕,神不記恨,還護衛着使你們這些少不更事的跳樑小丑,沒有從十幾米高的樑柱上摔向地獄。海門中學開學後還上過幾堂課,校園裏還有《海風刊》,校刊主編是高年級學生陳志超,那時清瘦的陳志超的臉還沒有現在這麼闊,戴一副高度近視眼鏡讓你高山仰止,總把他看成就義於福建長汀的共產黨總書記瞿秋白。開學沒多久,全校師生在學校禮堂開批判大會,陳志超含淚在臺前低頭亮相,拭目時摘下眼鏡,不像紅頂文人的陳,被小試牛刀,早割了尾巴,到了毛澤東「言者無罪,聞者足戒」謩澇龌,不再出洞的陳也就平安渡過。那時,校刊上還曾貼出臨摹齊白石《蝦》的水墨畫,形神兼備的蝦和淋漓盡致的水墨效果,讓你注意到這是出於同年級初一(三)班女生之手,她叫朱春柳。她也是學校美術小組成員,就住在離你家東邊不到百米的「金家裏」。朱出生在天臺,全家隨當海員的父親移居海門。這可是你波瀾不驚的懵懂少年,第一次關注來自異性的第一印象。幾年前,海門中學修校史。當年的語文教師王抱宗找到你,遞給你幾份表格,並說:你和就讀海中的家人可載入校史。 修史是中國的特色。中國列代帝王均興修史。當年司馬遷受宮刑極盡恥辱後修出一部《史記》。雖屬正史,但有司馬遷出自肺腑之言說。讀《史記·伯夷列傳》,留下司馬遷對當年官宦腐惡的抨擊,譯成白話文是:如今成功的都是壞蛋,好人受欺侮 虐待,沒有好報,天道怎麼能說福善禍淫。伴隨司馬遷的歎息,二千多年來是一代暴烈過一代的文字獄。至二百多年前,紀曉嵐奉主子之命為乾隆編篡《四庫全書》,「懼在刀叢寫頌詞」,繼承滿清皇帝的旨意,以天縱之才將中華文化大篡改、大閹割。中國歷代知識份子擁有鴕鳥精神和犬儒心態,能「居廟堂而心懷天下者」有幾人?如今滿面春風,官場得權,商場得利,情場得意,造孽人間的成功人士多得讓人咋舌,當今編纂校史的文人又是如何替他們抹去當年的暴行的。 「走勿動,逃勿開,捏成一餅,判處死刑!」這是1957年春夏,海門中學批鬥四個右派老師的順口溜。「走勿動」指音樂老師周法東;「逃勿開」罵的是教導主任陶福興;「捏成一餅」數落職員教師王一冰;最後被詛咒「判處死刑!」的是新四軍轉業海中的語文 老師施因。施的結局尤為慘烈。四位右派被畫地為牢,在接受紅太陽暴曬的同時,接受響徹雲霄語言暴力的狂轟爛炸。那一夜,右派施因不肯認罪,被强行拖入廁所,幾個牛高馬大的學幹對施老師左右開弓,「施因不投降,就叫他滅亡!」的怒吼聲,讓全場人呆若木雞。幾個發出吼聲的學生骨幹,立即將瘦骨嶙峋的施老師舉過頭頂,倒栽蔥式地插入糞桶。「施老師,你會被窒息而死的!」嬌小的你擠在最前邊,你在心底黙喊着,血管膨脹,心臟幾乎已停止跳動。叢林法則,「暴力最强者說了算!」你無法反抗良知泯滅學幹的暴行。 日月經天,江河行地,時間一秒一秒地捱過去。你前傾一步往糞桶中瞧,一股惡濁之氣上沖,「哇!」的一聲,你吐了一地。 施因老師沒有死,終於被拎出來,他依然挺直脊樑。 仰望老師污穢的頭顱,你看到施因老師頭頂的糞便像金色的章魚,糞尿混合液像章魚的黃色觸手,蠕動着,沿着前額流下,聚結在眉弓,然後順着竄向鼻尖,貼着瘦 削的臉頰徐徐淌下,在老師咬緊的下唇摻和外滲的鮮血,在嘴角匯成一道殷紅的濁水,一滴接一滴往下掉。你被污穢頭顱裏的不屈精神所震憾,以至幾十年後的今天,在色彩學上你仍感到黃色和黑色對比的崇高和偉大。 誰能抑强扶弱?一個十多歲少年的心,充滿了內疚和自責。終於有一天,在沒有旁人的時候,你向地裏勞動的他,叫了一聲:「施老師!」,只見老師緩慢地抬起了頭,深凹的眼眶裏充盈着淚水。 幾天以後,老師的岳母,也就是你們的數學老師馬鳳霞的母親跳河自盡,挺屍在海中操場東南的河岸上,死屍面對蒼天,死不瞑目的眼睛倒映着青天白雲。 施因 老師最後被押送三門農場,强迫勞動教養。老師救贖人心世道寧死不屈的精神,早早地滲入你少年的心靈:說真話,不做沉默的羔羊!孤獨又過早地體驗到世態炎涼的你,更感到空虛和渺茫。為了逃避這弱肉强食的世界,你一頭埋進了線和色的世界;從此,你迷上了繪畫。在這裏,你沉重的屈辱和頑强的自尊在心裏得到了平衡。潮起又潮落,轉瞬間又過去了半個世紀,這風乾了的往事,如何寫進海門中學的校史。我常為此事自責,我是有罪的,當時,我就在罪惡的現場,而至今我仍是沉默的看客,並且我還活着!往事衝破時光的鐵柵,在禁錮的牢中,我秉筆直書這殘存的記憶,不知這些文字在我死後能否越過高牆,存留人間。抬頭凝望鐵窗,我看見藍天上飄着白雲,還看見了「寧死而鳴,不默而生」的施因老師搖曳着身影走過來又走過去。老師烏黑的頭髮和黃色糞便構成黑惡和崇高的對比,震撼我的靈魂,成為我終生追求的象徵。王實味寫《野白合花》批評了當年延安的等級制度和官僚主義,成了敵對份子, 於解放前夕,被腰斬於紅色蘇維埃晉察冀的山西。「引蛇出洞」的陽郑刮迨迦f(《炎黃春秋》披露為三百多萬)知識份子在1957年早春,一夜之間都成了右派。 給毛主席上《萬言書》,直言三面紅旗下民不聊生的彭德懷,在1959年的廬山會議上,成了顛覆中共的反黨份子,後又成為眾矢之的的右傾機會主義份子。 我想,假若當年不實行暴戾鎮壓,王實味就不會被腰斬;數十萬右派不會死不瞑目;彭德懷不會鬱悶而死;也不會有三年饑荒和數千萬餓殍,更不會有長達十年浩劫的文化大革命。獨立知識份子是社會悲劇命叩某袚撸麄冃麉塘艘粋時代的真理,就必須付出血淚甚至頭顱的代價。對此,我惟有心靈深度的疼痛和精神的困窘。一個泱泱大國忍受封建的專制腐惡達數千年之久,還能渾渾噩噩樂此不疲地「戲說」,讓乾隆的僵屍還魂,頻頻登臺亮相於銀屏高吼:「我還要再活五百年……」。夜霧透過鐵窗,如濃重的鉛塊裹挾着我的靈魂。 (九) 午夜三時,秘密警察讓我簽署筆錄,我說得很多,警察的筆錄記得不多。關於藝術,特別是「行為藝術」,我希望警察能知個大概,至少霧裏看花,從另一個視覺看我的民告官行政訴訟,否則,只能算我在對牛彈琴。看見讓我簽名的審訊筆錄上,「提審人」一欄仍是空白。這麼多天,連續四天四夜不間斷的審訊,來的都是秘密警察,沒一個穿警服能自報大名的,連個警號也不告 知,是絕對的秘密審問。我想發難,拒絕簽名。後來一想,常見新聞報導中,也有「據不願透露姓名的官員」之說詞,秘密警察忌諱通報大名,自有他為難之處。二十四小時連軸轉的審訊使我恍惚迷離,如夢如癡,沒小睡或打個盹,才喝一口泡飯湯,又聽見「傳103嚴正學!」的吼聲。押進東邊第一審訊室。今天,換過班的兩位秘密警察早已各就各位,「繼續交待昨晚說的問題。」我有點驚訝,警察怎麼都是泛泛而問,細細一想,我明白,連軸轉審問就是為了耗損我的精神,於是我乾脆從頭說起。「1992年冬天。北京日報刊載《走出蝸居的畫室》,最先報導畫家村的展覽,圓明園藝術家在北京大學舉辦現代藝術大展,首次被傳媒關注。接着中華商報、中國青年報、中國文化報都相繼對畫家村作了採訪報導。儘管如此,設在北京大學三角地的《第一屆現代藝術大展》仍被北大保衛處早早清場。女兒嚴隱鴻的十幾幅「婦女系列」水墨畫,都是平鋪在地上展出的。好在有現場觀展人幫着畫家們收拾。這自上而下刮來的『龍捲風』,將展覽滌蕩得無影無蹤。「次日,『中國文化報』刊登了女兒蹲在滿地水墨作品前的照片和一段關於展覽的文字,算是唯一的紀念。 「緊接着畫家村《第二屆現代藝術大展》在中國人民大學圖書館前露天舉辦。展出的前一夜,畫家們就得到舉辦方人大團委單方停展的壞消息。聚成一堆的畫家滿腔憂憤,圍着一個電鍋吃着、喝着,酗酒發洩到半夜,還有燒畫的……。第二天一早,我們決定依然前往展出。在中國人民大學東門,我們和阻拒我們布展的人大保衛科交涉,抗議單方取消展出。人大保衛科傾巢而出,公安調集兩車警察現場監視畫家們的一舉一動。自由攝影人王亡,拍錄着衝突的場面,卻被人大保衛科的頭目,奪走攝像機。眾畫家怒不可遏圍堵人大保衛科頭兒:『憑什麼抓我們的攝像師?』,『他侵犯 了我的肖像權!』,『是你衝進畫家的隊列,才拍攝到你。如果你當眾脫褲子、耍無賴,你能反誣畫家們侵犯了你的隱私權?』。「抗議遊行開始!· 「魏林、鹿林、葉友等都舉起了自己的繪畫,在前面開路。接着畫家們也都舉起各自的作品,排列成行,藝術自由的呼聲不絕於耳。有人在搶奪展覽的資料,包括我的黑皮書《天葬之路》、《路漫漫》,轉瞬之間,竟都被拋上了藍天,如一群烏鴉在蒼穹盤旋。「這是自『八九·六四』後,發生在首都北京的一群自由藝術家,為爭取藝術自由的示威遊行,警察尚能克制,不願使衝突成為燎原之星火。 「接着,兩名武裝警察奉命從警車上下來,沒有前來制止遊行,而是走到弋嫷目ㄜ嚺浴>旖o司機先敬了個禮,彬彬有禮地以查驗駕證為由,捏走司機的駕駛執照。接着,警察就發下狠話,反說司機違規停車,命令司機從什麼地方來,拉回什麼地方去。釜底抽薪,司機將卡車引掣啟動後,畫家們只得紛紛上車,我和鹿林等騎着自行車尾隨。兩輛警車『黃雀在後』,一直跟隨到畫家村所在地——福緣門,才打道回府。 「圓明園畫家村的《第二屆現代藝術大展》流產後,接着,迫於前北京陳希同政府的壓力,由炎黃藝術館邀請,約定在亞叽逶擆^舉辦的《現代藝術展》,也被公安以消防檢查為由單方取消。《圓明園五人畫展》、《圓明園畫家村陳列室》都在開辦的第一時間被便衣警察衝擊取締。「圓明園畫家村名聲在外,國內外媒體的追蹤報導反彈結果,是越來越受到警察的封壓,取締圓明園畫家村的傳聞,不脛而走。」 我稍作停頓,秘密警察插問:「這麼說圓明園畫家村僅是個鬆散的群體,不值得警察關注?」 「圓明園畫家村遭警察打壓,最終遭陳希同北京政府暴力取締。但圓明園畫家村的出現有其歷史必然性,其發生是源於『八九·六四』之後,中國人信仰和理想的消失。反思中國傳統文化,縱觀社會現實的墮落與覺醒,在自由知識份子中衍生出悲情,其『非暴力、不合作』的抗爭,也只是步甘地的後塵。「一群自由藝術家為逃避現實,拋棄正統的生存方式,以另一種活法,不約而同地聚居於北京海淀區郊外,進行極端個性化的藝術創作與生活。 「88年夏天和89年元月,我和時為浙江美術學院國畫系學生的女兒嚴隱鴻,成功舉辦了北京、南京兩地的《兩代人畫展》後,認識了自稱藝術盲流的溫普林,去了北京西郊海淀。那時那裏已有藝術家落戶,零星租住農民房,分散在福緣門、一畝園和肖家河等地。溫普林、黑大春、後有遲耐、魏野……等,包括詩人、揺滾樂手和畫家組成的「圓明園藝術家村」為最原始的藝術生態,至92年形成規模。對傳統藝術的否定和顛覆,成為自由藝術家們加盟結集的組合力量。藝術家成為具有廣泛視野和批判精神的思者和行者,藝術家對現實世界的人文關懷彰顯其道德的力量。」停頓片刻,秘密警察沒有插話,我繼續說: 「中國人民大學東門前因畫展被取締導致的遊行抗議,使陳希同政府提前收網。 「93年元旦前後,有關部門對圓明園畫家作了身份和背景的調查,在重點調查首當其衝被稱為村長的我時,發生了陰差陽錯。元旦調查時,我只是椒江市(台州市前稱)美術家協會副會長;兩個月後,亦就是1993年3月的兩會期間,我被椒江市民眾推舉為民選的人大代表。我在接市人大電話通知時,明確表示不願意做『舉手機器』,拒絕參加兩會。但一本紅彤彤的『椒江市五屆人大代表證』還是發到我的手中。「警察稱畫家村為不安定因素,欲取締畫家村,終於發生了1993年7月2日深夜,在轄管畫家村的派出所,三警察嚴刑毒打畫家村村長的事件,發出暴力驅除圓明園畫 家村的白色信號彈。因為有這本代表證,集『人大代表』和『畫家村村長』雙重身份的我,使《人大代表狀告人民警察》成為國內外新聞媒體的頭版頭條。「幾天後,我提起對北京市公安局侵犯人權的『民告官』行政訴訟,在海淀區人民法院立案。『以身試法』,我宣佈:這是為驗證中國民主與法治真偽的『行為藝術』。決定在北海中學內的《傳記文學》雜誌社,召開新聞發佈會。「警察聞訊,即對中學和雜誌社施壓。於是,我故意在福緣門村唯一的,已被警察監控的電話上發消息,稱新聞發佈會受警察阻撓,轉為在頤和園北宮門毆打現場召開。虛假的消息,使警方三輛警車和秘密警察,當日一直在北海中學與頤和園北宮門間巡邏。而當時的新聞發佈會,正是通過調虎離山計,口口相傳,才得以在什刹海『荷花市場』順利進行。我宣稱將提起一百個行政訴訟,作為民告官的行為藝術,來檢驗中國法制的真偽,使身為北京市委書記的陳希同惱羞成怒。「所謂『行為藝術』也稱『身體藝術』、『行動藝術』等直觀藝術,是社會不公,正義不彰的現實在藝術家心靈的投射,藝術家以『行為藝術』方式使之焦點化,藝術家扮演着社會批判的角色,在訴諸當代政治語境裏,引發社會深層次的關注和反思。但威權的傲慢恣肆,驕橫妄為,使法律在撲朔迷離中付之闕如。「1993年8月26日《浙江日報》北京記者陳燮衡在報導該事件的文章裏,特別提醒不明身份人的多次電話恐嚇:『如果你堅持不撤訴,當心在交通事故中暴死街頭,或讓你的屍體在圓明園福海中浮起。』我拒不理會陳希同政府的軟硬兼施,後來就發生了我在北京大學學五食堂前的『丟車事件』。當日,我發現未上鎖的舊自行車失蹤,而原位置卻停着一輛同樣是黑色未上鎖的自行車,我喊:『誰騎錯了我的自行車?』因無人答理,認為被人騎錯了,就推着這輛沒人認領的自行車去燕園派出所(北大內)報失。沒想到當日中午燕園派出所鐵門緊閉,我就匆匆將自行車推到不遠的北大南門 崗亭前,停在人行道上供人認領。自己仍在兩旁停車處尋找丟失的車子。後見兩位中學生模樣的人,走到我停的自行車前擺弄自行車,我立即過去詢問,兩青年說這是他們的自行車。我問他們是否騎錯了我的那輛也是黑色未上鎖的自行車,他們否認;我詢問他們的車照、車鑰匙和車本又均說沒有。因此,就建議先去不遠的燕園派出所掛失,然後歸還。到了派出所我才明白這是一起人為的圈套。「還未報案,早已等候在一側的攝像機的水銀燈就亮了。我恍然大悟,原來同樣未上鎖、同樣是黑色車、中午派出所鐵門緊閉,都是為了促使我騎上該自行車回畫家村。因有同步攝像跟蹤,到畫家村自己的畫室,便衣警察和秘密警察們一咋呼,畫家和村民湧入,就都成為現場目擊『偷車』的見證。《人大代表偷自行車》的新聞,如屎盆子倒扣在我的頭上,讓我有口難辯,好就好在我一直尋找自己的自行車,未回畫家村。「警官說:『你撤訴,我們就撤案。』我拒絕撤訴,警察立案審問,稱市局局長蘇松祥就在另室。警官問:『你認為你的車被人騎錯了,那你的車是什麼牌子?』『自行車上有個鳥,是飛鴿牌吧』。警官用電話遙控,不一會,三輪警車拉回一輛舊自行車,馳入派出所。我一看正是我失蹤的那輛自行車,我當即質問:『誰偷走我的自行車?這輛車是我的。』警官尷尬,反問:『你說你的是飛鴿牌,而這輛車是黃鶴牌』,我說:『買的是舊車,我記不清飛鴿還是黃鶴,只知商標是只鳥』。不再理會警官的盤問,我掏出口袋中與自行車的納稅鋁牌連接的車鑰匙,立即開啟了自行車車鎖,警官啞然,但仍堅持要我撤銷對北京市公安局的行政訴訟。「仍有人不斷打來騷擾電話,讓我私了。我拒絕私了,我說:就算我偷了自行車,也只能行政拘留我十五天。我還是堅決不撤訴!九個月後,行政訴訟仍在無限期的延期中。刑庭插手,張弛警官成了替罪羊,以故意傷害罪被判處徒刑一年緩刑一年。 「過了上訴期,公安局警官設鴻門宴誘捕了我。一個月後,被押送北大荒北京雙河監獄强勞。「1994年年底,北京市副市長王寶森飲彈自殺,市委書記兼市長陳希同被抓入監獄。我於96年3月27日重獲自由。從北大荒返回北京後,北京市公安局法制辦,賠我兩輛新車的錢五百元。釋放前,海淀法院將北京市公安局賠償的兩萬元,送到北大荒雙河監獄。但是,我二十六歲身為現代廣告公司經理的兒子,我和女兒在圓明園搞藝術的經濟後盾……」我悲痛欲絕,語無倫次……秘密警察問:「你說沒說過,你兒子的死是政府加害的?」 「對我的各種恐嚇不斷升級,要麼撤訴,要麼離開北京;在軟硬兼施毫無結果情況下,1993年11月29日深夜 ,兒子嚴溯宇在人為的交通事件中肝腦塗地,死於非命……」「為什麼說交通事件,而不是交通事故?」秘密警察查根問底,捅了我心窩的舊傷,我淚流滿面,回答說:「兒子住在白雲新村。每晚必經鳳凰山莊拐彎,就在這個拐點上,一輛飛馳而來的貨車將騎着摩托車正在拐彎的兒子撞飛,當即斃命。肇事司機承認車沒開燈,事件的目擊證人毛毛作證,駕室中有兩人,另一個人是誰?至今不得而知。貨車當夜未裝貨,也未乘人,司機說去噴漆,深夜下着小雨,椒江有半夜噴漆的地方嗎?種種疑點公安沒給說法。」。「根據此次抄家,查獲你妻子朱春柳的日記,她悔疚沒有阻止兒子赴宴,怎麼能說成政府加害。」「你們說穿了當年被辦案機關隱瞞的玄機。命案發生在深夜,那天午前拉着我兒子赴宴的是政府官員——台州市工商局廣告科科長劉豐。我妻悔疚沒有阻止,使她不安的是,兒子為了審批椒江市西大門的廣告場地,有求於劉豐。根據官 場潛規劃,劉豐怎會反而宴請我兒子? 「當天以我兒子朋友的身份陪同去的陳小冬,在筆錄上明白寫着『劉豐請客』,這更讓人疑惑本就是個陷阱。當年跟蹤報導的《浙江日報》,以及記者陳燮衡寫的《內參》裏,均未掩飾恐嚇在前,奪命在後,嚴溯宇分明死於非常事件。「政府官員的反常、辦案機關的反常和海淀法院的反常,則使死亡事件更離奇、更可怕、更不堪回首…… 「關鍵時刻,海淀法院限我立即返京,若逾期不能參加後天上午的開庭審理,則本案會按自動撤訴處理。我只好放棄對兒子死因的追究,第二天立即乘飛機從台州返回北京。終於在第三天晨八時趕到海淀法院,法院大門前早聚集數百名旁聽的公民。十五分鐘後,行政庭審判員饒亞東法官宣佈:此案無限期延遲開庭。人群沸騰了。當事人的兒子非正常死亡正在追查,法院强迫其返回,否則撤案。當事人只得放棄對兒子死因和疑點的追究,回到北京,誰知法院竟作出無限期延期開庭的決定,理由是:王振鋒審判長(現海淀法院院長)病了。「我發表即席講話,巳被你們搜走,即《1993年12月23日,嚴正學在海淀法院門口的講話》: 敬愛的女士、先生們以及關心此案的記者朋友們: 法院終於開庭了! 自7月18日立案至今的五個多月裏,我在焦慮、彷徨、不安中好似過了半個世紀。我感謝文化藝術界、知識界、新聞界和全國各地關心此案的朋友們對本案的關注和支持。此案發生後,中國音樂學院的施萬春教授特地為我演奏了他的作品。在他演奏的 樂章中,我看見深邃的藍天上,一群大雁「人」字形地排列着向我飛來……我禁不住直掉眼淚。「人的尊嚴和權利」是生而有之,是譜寫在藍天之上的真理!然而在這片藍天之下,我卻橫遭執法者的毒打…… 朋友們:本案開庭之前,此案的被告還是一個模糊的概念,我將懇請法庭認定本案的被告是:北京公安局海淀分局。因為此案是執法機關的違法行政所致,應由具有法人資格的行政機關──公安局承擔被告,並非狀告警察。 1993年7月2日晚上,我被海淀公安局東宮門派出所非法拘禁、嚴刑毒打事件,許多新聞媒介已作了披露。這裏,我要向法院反映的是:在我起訴以後,在本案長達五個月的審理期間裏,在光天化日之下所發生的一系列我不能理解又難於接受的事實。它使我明白,我將為我的起訴付出慘重的代價。 翻開備忘錄,有如下的記載: 7月28日前後,首次報導此案的《消費時報》編輯部多次受到身份不明人的騷擾。 8 月份以來,我一次次接到電話恐嚇,我被人跟蹤盯梢,被人竊聽電話。 8月份到9月份,本案的目擊證人以及為我詳鄠榈尼t院和醫生多次受到公安機關盤查;警方多次給法醫鑒定室打電話,干擾為我做傷情法醫鑒定。 8月17日,有人換走了我的自行車,給我設下圈套。早已待命的便衣,立即對我跟蹤攝像、拍照,我再次被審訊了九個小時(刑滿獲釋後,1998年北京公安局法制辦,承認當年公安「拿」走我的兩輛自行車,並以兩輛新車的價錢五百元作出賠償)。 9月底,北京公安局法制辦楊曉林給椒江市人大去電話,要他們動員我撤訴,否則要拘留我十五天。 10月14日,我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僅有兩粒花生米和一顆紅棗。 11月8日,我的另一輛自行車在北大又被人「偷」去。 11月中旬,「七二案件」的主要施暴警察到《消費時報》編輯部,抗議該報報導。所以我不得不懷疑海淀公安分局早就對我說的,他們已對此案負主要責任的打人警察所採取的「行政措施」…… 在這裏,我還要公佈我所接到的匿名電話的內容,這些情況我曾向公安機關反映過,但公安的「不作為」,更使不同的人能在電話中多次警告我:「如果你堅持自己的訴訟行為,我們將遺憾地看到你會在一次交通事故中暴死街頭,或者看見你的屍體在圓明園福海中浮起來。」現在,我要告訴那些恐嚇我的人,他們的詛咒巳成事實,幸災樂禍吧! 二十四天前的一個雨夜,肩負我們全家生活重擔和一個公司責任的我那二十六歲的兒子嚴溯宇,被一輛關閉車燈疾駛而來的汽車軋得肢離破碎!來不及掙扎,來不及呻吟,來不及體味人生最後的苦難,便離開了人世。黑夜帶着比黑夜更加濃重的黑暗掩埋了一切,留下的僅是一灘腥紅的鮮血。「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殘酷的命邔⒈破任译x開畫家村和我的藝術追求。因為他們趾ξ覂鹤拥哪康模翰粌H是為了警告我,更是為了砍去支撐我生活,從事藝術創作和實踐的經濟來源…… 我並不願意把這一切和我的起訴聯繫在一起。只是我向我的被告──北京公安局反映我所受到的種種恐嚇和威脅時,他們冷漠的笑使我不寒而慄,它使我喪失了最基本的人權保障,使我無日不在惶惶中度過。中國人忌諱「七」字,我這個活了「七七四十九」年的人,終於信服了命摺_@一年,我厄邊采牡湶粩啵叶茧x不開「車」字。朋友們,你們不願相信,我卻相信了!儘管我不屈服但也擺脫不了災厄。我相信,無論判決如何?這只是一種形式,這種形式只是為了演繹一種無法回避的事實。而我從法庭出來,不知等待我的是精神病院還是監獄。 願此文作為備忘錄,提請新聞界及朋友們關注此案判決後的一切動態。(按:此案判決後,其中一警察被判一緩一,而嚴即被投入監獄,押送北大荒强勞。)中國幾千年封建意識的積澱,使得「行政訴訟」只是個幌子,民告官談何容易?但願「葉公真能好龍」。我不願見到法律只能在暗箱中操作,而罪惡卻在權力的陰影裏繁殖着畸形的「真理」!事實上,在過去的這段時間裏,我得到來自全國各地的朋友的關切和支持,這是我能夠走完這段艱難歷程的最主要的精神支柱。因此,無論此案如何判決,我都將謝謝大家! 朋友們,就在法庭開庭的前幾分鐘,法院竟突然宣佈:此案無限期延遲開庭!荒唐的理由是「審判長病了!」此刻,我感到憤恨!執法者互相串通的趾蛯Ψ傻嫩`踏,已到了恣意妄為的程度! 我要大聲抗議:我在台州追查我兒子死因和幕後兇手之時,北京法院卻用印有國徽的傳票,讓我立即趕到北京參加訴訟,如果我不到庭,就取消我的行政起訴,我只好立即趕回北京。想不到今天的開庭又是一個人為的陰趾腿μ祝康闹皇球_我回北京,使我不能追查兒子被趾Φ氖聦崱N抑溃襾K非和公安局對簿公堂,而是和一個專制的强權對簿公堂,我面對的是一個「國家恐怖主義」!今天它製造車禍趾ξ覂鹤樱蔷嫖业亩矅槪∧康淖屛仪5麄兿脲e了,兒子被趾Φ难缺┬校荒苁刮疫M一步看清强權政治的黑暗。如今我生不如死,面對屠夫的屠刀,我義無反顧地要把這個「民告官」的官司打到底!作為一個藝術家,他只能以「行為藝術」的方式來揭露暴虐者的迫害!!! 嚴正學1993年12月23日 這一切的傾訴,使我嗓門乾啞,眼前浮現的是當時的情景。法院的法警先驅趕北大法律系參加旁聽的學生。北大法律系訴訟教研室主任袁紅冰,激動地高舉起我們握緊的拳頭,宣佈遊行。法院早有準備,立即將採訪的中外記者請進法院辦公廳,逐一查驗記者採訪證進行登記。美國《時代週刊》、《新聞週刊》、意大利通訊社,以及國內人民日報、中國青年報、南方週末……還有東北、山東、山西、浙江等地方報紙的記者都被迫接受登記。《浙江日報》、《中國青年報》、《遼寧青年時報》對此都作了長篇報導。「法警終於驅散了旁聽的民眾,包括我這個原告。 「幾天後美國之音、法廣和BBC都播出了《京城三百五十名文化界、新聞界、藝術界人士聯名呼籲書》,稱此是『八九ㆍ六四』後,大陸中國知識份子的首次抗爭。 「呼籲書由北大法律系訴訟教研室主任袁紅冰,我的訴訟代理人王家騏發起,簽名者包括吳祖光、劉心武、包遵信、王丹、李洪寬、張顯揚、栗憲庭、盧躍剛……此後,全國郵寄的簽名人數達一千多人。「就這樣,一夜之間,我的訴訟代理人袁紅冰、王家騏以及周國强、劉念春被秘密抓捕。 「一個月後即1994年4月6日,在我拒絕撤銷對北京市公安局的行政訴訟的情況下,海淀法院强行轉為刑庭開庭。沒有對受害人作任何調查,就在不公開的法庭上,將我的民告官官司由刑庭草草收場。由於我拒絕合作不願撤訴,我便成了偷自行車的『佟谎核捅贝蠡那縿凇埂C孛芫焓暥Γ艺f:「當年把我汙陷成小偷,如今我又成了顛覆國家政權的罪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當年陳希同政府對付我有三套方案,好在我在『小 佟贿@檔次栽了,否則,第二套方案是派個女人充當記者採訪,到了畫室就咋呼,女人說什麼是什麼。」「那麼第三套方案呢?」審訊的秘密警察好奇地問,「在擁擠的公車裏,往你身上塞『海洛因』,只要五十克就玩斷我的性命……。說有關部門是無賴,政府是無賴,這是芬蘭哲學家休謨的論斷。我只能說絕對權力的不擇手段。至於我在紐約研討會上控訴監獄對我實施六根電警棍同時電擊的暴行,這是事實,它發生在將我關押强勞的北大荒北京雙河監獄。」秘密警察看看手錶,又到凌晨三時。警察遞過筆錄,我看筆錄很短,例行簽字,摁完手印後,我不無感慨地說:「在言論自由的美國,我發表了幾句自由言論,回到中國,竟以顛覆國家政權罪抓捕!我成了哈德遜河上空拍了兩下翅膀的蝴蝶,竟在地球反面掀翻國家政權,是真正的蝴蝶效應。」(十) 「鼓足幹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 為新建躍進館樓頂牆面寫這條標語的,是戴着近視眼鏡的文化館美術幹部,他叫林日見。從海中美術小組抽調來的學生,在林 老師指揮下,都成了宣傳三面紅旗能手。據說林老師是右派,是識時務的右派;具有與右派施因完全相反的秉性,相反的遭遇。所以,他還是當年海門夫妻檔官僚,區委書記汪如吾和宣傳部長謝桂香手下的能人。躍進館的佈置,由林日見老師全面規劃。為突出三面紅旗,將屬於人民的政權具像化,林建議在大門的兩側配上工人和農民的雕塑。由林老師物色,向宣傳部長謝桂香推薦,重用一個叫蘇佛先的藝人來雕塑。林親自指揮把關,四個多星期幹下來,怎 麼看還是兩尊挺胸凸肚的菩薩。原來老藝人姓張,蘇佛先只是渾號「塑佛仙」諧音,純屬一場胡鬧。為了不讓父母官汪如吾和謝桂香眥裂,林請走藝人,連夜推倒象徵紅色政權的工人、農民的塑像,偷偷搬過馬路填了塘。這是你當年在躍進館(後稱文化館)上的第一節美術課。饑饉已初露端倪的1958年,你們這些畫畫的學生,被分到各村鎮畫壁畫。 1958年,是共產主義揮之即來的時代。當年8月,一輛紅旗轎車開到「河南省新鄉縣七里營人民公社」的牌子前,毛澤東主席下了車,伸手一揮說了句:「人民公社好!」,中國從此拉開了共產主義的序幕,一場工農商學兵既軍事化又高度集權的人民公社化邉娱_創了空前的烏托邦實驗。萬斤稻、千斤棉,高產火箭,大煉鋼鐵,五年超英國,十五年趕上美國的豪言壯語,都由你們這些小畫家們用小手在牆上實現。 海門中學早成了大作坊,小農場。砸鍋撬鐵窗、燒焦炭、敲礦石,挑燈夜戰,圍着鳳凰山麓的小高爐大煉鋼鐵,最後留下的是一砣砣鐵疙瘩。連亨老師(陳亨照)都說勞命傷財。亨是務實的老師,他只是偶爾私下發發牢騷,因為誰都不願自己成為施因第二。已經是半工半讀的學生,還要沒日沒夜地去農村參加雙搶,背起背包上山下鄉。人民公社實行軍事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那年冬季興修水利、學生分配到奶庵嶺南的長河一帶,塘岸被截成兩段,被舀幹水的那一段由各年級學生列隊挖河泥。冬天,蒼白的太陽下,在刺骨結冰的河水中,小小年紀的學生娃子涉水挖泥,手腳都凍得如一根根尖尖的紅蘿蔔。突然中學生們騷亂起來都湧向南段,「有人落水了!」有學生尖叫起來,你奮不顧身地往南奔去,你有水中救人的經驗,不能正面去救,得避開落水者的雙手,否則 會被溺者當作救命稻草抱成一團而同歸於盡。長河南邊塘水正是你幼年時拿竹籃捕魚落水的地方,你立即想到當年水中的沉浮和黃與黑的視覺效應。據說,一個女生,因體弱昏眩從堤岸跌下。你跑過去時,她已被學校學生會團支部書記章必友同學救上了岸,而落水的女生正是那個畫《蝦》的畫友。你注意過她,而且知道她叫朱春柳。「英雄救美」,小小年紀的你竟初生妒意,上蒼怎麼就不把這「救人」的機遇賦予你,你可是從小在椒江中練就的「浪裏白條」。轉而你又自嘲自己是癩蛤蟆,朱春柳是工人成份的紅五類,是共青團員。你是誰?你是一個在比地獄還深的礦井裏挖煤的反動老子生下的混蛋小子。在唯成份論的年代,這種巨大的反差迫使你堅定了學畫的信心。你堅信,上蒼既然把一個夢想放入你的心中,這個夢想就一定會千真萬確地指引你,不再被自卑和消沉吞噬。 後來,朱春柳同學在黃岩縣長潭水庫大壩合攏的決戰中,成了「七仙女」中的一枝花;後來她成了三好學生;接着又被破格抽調培訓俄文專業,回校後成了俄語老師。一年後,她又繼續高中學業。是品學兼優的班主席、團幹部。至此,你的「蛤蟆夢」也就做完了。從此,你有點自暴自棄,你是個不求上進的壞學生。老子混蛋你比你老子更混蛋,你還能幹出以下如此下流的事。 有那麼一天,來自農村的同年級兩學生神秘兮兮把你約到校園,他們老成世故,先奉承你畫得出眾,美言你將會是個大畫家。沒有人這麼誇過你,不僅是畫家還會是個聞名世界的大畫家,一向自卑的你被吹得飄飄然。接着他們拿出個布包,層層打開後,是個小小的冊頁,冊頁共六面,正反兩面畫 的全是你從未見過的黃色圖畫。這之前,你是個懵懂少年,確實沒見過男女之間還有這種事。因為不恥,又第一次見識,你的臉立即臊成豬肝色,而且你第一次發覺你的小雞雞橫起,心猿意馬羞愧得無地自容。「畫冊是在被槍斃了的地主繆廣貴家抄家時發現的。」他們悄聲說,其中一個說:「我舅是農會主席,就拿來了。」然後他匆匆將畫冊包裹起來塞入肚兜中。 他們可不是讓你開眼界的,他們有求於你,他們說:「你仿照着畫三冊,畫好後我們各藏一冊。我舅說留着將來討老婆用。」你並不十分明白他所說的意思,只是推辭着說:「我的階級成份是『小土地』,黑九類,我不敢畫,還是讓繆家人自己畫吧,繆廣貴兒子繆岳賢和我們同年級,初二(三)班,綽號叫『大頭』的那位。」「不成,畫冊不能再落到地主兒子手中。」另一位趕緊糾正:「不,是地主孫子手中,他要是不還怎麼辦?」另一個爭着插話:「那個吃槍子的繆廣貴,還在杭州藝專待過,畫過光屁股女人,可能這畫就是這敲了沙罐的死鬼畫的。」「我舅說剛解放那會兒,繆廣貴他爹賦詩歌頌共產黨歲寒知松柏,萬象更新。緊跟我舅舅為農會登記造冊,當了鄉紳。但上面鎮壓地主有指標,農會捆綁了他們父子倆個,關在小學裏,第二天就全槍斃了。」絕對權力被賦予階級鬥爭內涵,革命的改朝換代付出了的血與火的代價,也就是馬克思所說的:「伴着新生與進步的陣痛!」 你接受了囑託,正蒙紙描繪時,就被手執教鞭的楊老師發現並收繳,年輕的女老師邊走邊翻看着,你們從後邊看去,楊 老師的脖子都紅了。這種事,年輕的楊老師一定沒有見識過,但她沒有張揚。 怎麼辦?他們怨不得你,說好的分工,你只管畫,放哨的是他們。商量再三後,決定去楊老師寢室偷回來。 是夜,天上滿是星星,卻沒有月亮。烏鴉,一直在枯樹上呱噪。三個鬼鬼祟祟的孩子,搭起人梯攀上楊老師寢室的窗口。「啊!」一聲驚叫,瞪着眼睛張大嘴巴就滑落下來,說不清老師在幹什麼,三個人輪流上去睬點。只見老師寢室地上晃悠悠的兩團白色影子,在蠕動、在掙扎、在呻吟…… 很快就商議決定:先救楊 老師,打跑那個像教導主任的孬種。「各就各位」就地撿起石塊,「預備……一、二、三擲!」,就頭也不回地跑得無影無蹤。長大了,看了些美術史料,才知道這種畫冊叫春宮圖,是過去大戶人家嫁囡時壓入箱底的陪嫁品。 初中三年終於要過去了。 成了反革命家屬的母親被下放到院橋農村。哥哥在黃中讀高三。你去院橋探望母親後決定報考黃中,就住在哥哥的租房中複習功課。出租房裏無法燒火做飯,為了節約,哥的一份飯常常是兄弟倆分着吃。那一天,你蹭飯進校門等着哥哥下課,見哥的同班同學黃弘昌出來。你認識這位元學長,還跟黃的母親學過畫水墨葡萄,就笑臉相迎。但這時,黃弘昌的兩眼瞪得像他媽畫的兩顆黑葡萄,臉一沉,以階級鬥爭為綱,綱舉目張,厲聲叱責你是反革命崽子,是混入黃中搞破壞的階級敵人。當眾受辱,你正想一頭撞過去,被後到的哥哥拉住。哥哥的性格內向,他不想讓你惹事生非,兄弟倆如夾着尾巴的過街老鼠,這一頓飯沒有吃成。未曾報考就被人當眾奚落和歧視。「哥,我不報考了……」你一邊哭,一邊拿起自己的東西,頭也不回地跑了,這一次哥哥沒有追上你。你被逐出校門,拋向了社會。 哥哥高中畢業,兄弟倆失學在家,節衣縮食,相依為命。為了生存,哥領着你走進「海門區勞力調配所」,希望能分配些體力活。 父親在山西省霍縣王莊煤礦勞動改造。 母親成為反革命家屬,被當眾强按着頭顱下跪批鬥,後終於被縣衛生局下放到黃岩院橋農村勞動。 姐姐遠在溫州衛生學校求學,家中唯有你和哥哥。哥哥當家,每頓從食堂分來一罐飯,總把大的一邊撥給你,還得哄着你天天去排隊等待勞力調配。 調配所分配的是拉手拉車的活。當年的勞力調配所設在萬濟池,饑餓與貧困像狼一樣逼着失業的人起早摸黑去調配所窗口排隊。如果輪到出工,每天就能賺到八角八分勞力錢。那時南下做大官的均來自山東。老華因與山東沾邊,理所當然就成了調配所一把手,握着苦力們的命脈,大家哭笑着臉恭維着,將老華喊成「山東老華」以顯恭敬。 但老華恭的卻是調配所出納兼秘書的孫婭希,只有孫秘書能對老華說一不二。還有管雜務也管業務的叫老馬,老馬世故,也只有他才能坐穩這個腳次。 有權的人免不了嗜酒好色,老華在調配所裏權力透天,好色的故事不少,全屬道聼塗説的馬路新聞,說也無聊,但山東老華嗜酒卻是你親眼目睹。那一天午後,路橋藥廠來要拉冰的苦力,嘿!開口就十幾輛車,長期的活,可是筆大生意。找不到老華,老馬急得轉圈圈。孫秘書也不敢怠慢,小碎步跑到老華的家,老華正躺在地板上,爛醉如泥。平時山東老華總扭她的臉蛋,這一回倒過來了,孫秘書吆喝着「山東老華」,還揪住老華的耳朵。老華半睜朦朧的醉眼,見是孫婭希,不敢不起立,還被孫秘書逮着胳膊跌跌撞撞忽悠悠地過來。走到萬濟池的山東老華感到臊熱,往池邊水溝一躺,死活不起來。大夥等着他派工,一湧而上,都去拉山東老華。老華瞪圓了眼,他只讓孫秘書又扭又扶又拉地推上 點工臺「派兵遣將」,誰有好邭庹l出工,大夥就等着山東老華開尊口。老華上臺,大夥只是笑,原來老華還光着膀子。趕忙拿起搭在臂彎上的衣服來穿,穿了半天穿不進去,下邊的苦力笑得更歡。老華伸進了一隻胳膊左拉右湊,袖口就縮在臂彎,臺下的人前俯後仰笑翻了天。山東老華丈二和尚摸不着頂,開腔大罵「操你媽的臭屄,今天這衣服怎麼這樣小!」原來,老華色盲,這不,孫秘書吆着:「老壞皮,你拿的是你老婆的紅衣服。」孫秘書開了金口,罵出了「老壞皮」,從此,這個諢號在苦力中不脛而走。你親歷了一人間喜劇。福星高照,今天,你被派出工去給路橋藥廠拉冰。藥廠在石曲,從海門水產碼頭冰庫到藥廠來回一趟不下七十里路程。手拉車拉着一塊六百多斤的冰塊,用繩子縛緊了還會打滑,加上到了路橋,十里長街上鋪的是石板路面,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手拉車把不穩方向,往往會陷入或蹩在石板縫中,冰塊就會滑向一邊。所以,你哥哥拉着他的手拉車總緊跟在你的車後。 1959年,中國大陸饑荒日益嚴重,食堂大鍋飯還沒有解散,但沒有糧食只是個空架子。樹皮剝光,草根米糠吃盡。甘蔗皮、番薯藤、白蟹刺根磨成粉,和着樹葉、野菜揉成團蒸成餅吃。被稱作「革命草」的水生植物、蘿蔔纓都吃不到了。一種叫觀音土的泥,有點像年糕,就填進肚子,減輕饑餓,跟吃米糠一樣,拉不出來又挖不出來就會因大便秘結,飽脹而死。托老華皮福佑,你們兄弟倆每天各拉一車冰到石曲,每天賺來的錢僅能買三、四斤大頭菜。 煮上一鍋,吃上一頓;留下一半就由哥管着,放在他車上的冰窟裏。哥說,只有拉過小板橋才算過了一半,才能休息充填轆轆饑腸。如果沒拉到下樑殿就吃光了,十里長街就會拉得兩眼發黑。 到了石曲進藥廠還得過一條長河,河上拱着的簡易橋用石板鋪成,上橋時,你得迸足氣壓低車把手往上加速度衝。這種時候,你心裏緊張,腿軟力疲,哥就會停下自己的手拉車,先猛推你的後車廂為你助力加勁。後來,有一次,就在衝上橋頭的吆喝中,車廂一隻車腿爆氣,冰塊晃蕩一下,靠到左邊車旁板,左車輪癟了氣,右高左低,蹩不住腳的你,連人帶車歪出橋面,摔入河中。哥推着你手拉車後車廂跟着栽入長河。你抓住縛住冰塊和車廂的繩子,透出水面,哥也冒出水面。沒有將小命丟掉,只是身上留下不少青紫和大大小小的傷口,算是有驚無險。母親從院橋跑回家,喃喃道:「不能再去做苦力,你還只有十五歲呀!」於是,多方聯繫,把你送到葭芷鎮柵浦鄉高坎大隊務農。 下鄉第一天,下田拔棉桿,腰酸背痛,兩眼發直,手掌上都是血泡,抬起頭來天旋地轉,摸一下兩頰全是發白的鹽花。雖也是苦,但高坎是種棉花的經濟作物區,還能吃到些雜糧充饑。與高坎大隊一嶺之隔的西山,也就是在你畫的高產火箭、千斤棉、萬斤稻的壁畫下,正躺滿了餓殍。古老的卵石鑲嵌的小街上,十幾具倒斃的屍體排成一行,上邊稀疏覆蓋着稻草。饑寒交迫,賣兒鬻女。大姑娘小姑娘的黃毛小辮上,縛着麥桿。那些不諳世事還流着鼻涕的小丫頭,用髒兮兮的小手拉着你的衣角,學着姐姐的腔調,一聲接一聲的好哥哥,哥哥好,聲淚俱下地要和好哥哥成親,就求一食。哥能幫你一餐怎能幫你一輩子,你賣給哥哥,哥哥又能賣給誰?!他們噙着眼淚木訥地唱着歌: 東方紅, 太陽升。 饑民盼望大救星, 救星就是毛澤東。 可是,當年的大救星只知道中國的河北省有個徐水縣,糧食畝產十萬斤。因此,撰文《新人口論》的北京大學校長馬寅初成了右派。 大救星說,馬爾薩斯算什麼!什麼人口是幾何級數增長,物質是算術級數增長,純屬資產階級的荒謬理論,是唯心主義的,是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可大救星知道他的子民們正生靈塗炭?! 後來,一個算命測字的過來要給大家算命混口飯吃。他給你看手相算命說,你是「富貴未顯,生命線特別長,是長命百歲。」 這年頭誰稀罕長命!臨走時,算命先生念念有詞,悠哉遊哉而去:走到東,旭日凌空災無窮; 走到西,月亮升天苦有期。 算命的解釋:「旭日即十個太陽。上古之時十日並出,天下大旱,民不聊生,後羿挺身射日,救民於水火。現在是遍地橫屍,哀鴻四野就少個羿……」隊長一聽,繃起階級鬥爭之弦,要抓算命的送公社法辦。地頭幹活的社員怒吼了:「都餓得快死了,你他媽的還公社私社!」算命先生趁爭吵之際逃得了無蹤影。隊長的黨性讓他不能不堅持階級鬥爭,「以階級鬥爭為綱,一抓就靈」;堅持「東風壓倒西風」;堅持「跑步進入共產主義天堂……」大歷史和小人生,既然你不能是陳勝、吳廣,那你就是螻蟻。當年,去新疆逃荒已不少,誘惑着你產生闖世界的願望。你決心走西口,印證「走到西,月亮升天苦有期」。你的心已經開始流浪和飄泊。姐已從溫州衛生學校畢業,分配在永康縣桐城衛生院工作。你收到她的禮物,用 印刷品郵寄來的一包書,其中有一本叫《天山南北好地方》。炎炎的夏夜,蟲叮蚊咬,汗流浹背,無法入眠。 你從鄉下返回海門當夜,街上突然響起劈裏啪啦的鞭炮聲,你抬起埋首書本的目光,只見窗外火紅一片,人聲鼎沸。哥哥一滑落跳下床,開門衝了出去,你隨後緊跟。原來城門頭發生火災,幾家商鋪正被大火吞噬,徐崇壽一家是賣油的,而隔壁的北岸人經營的是百響炮仗和迷信品。那時節消防設備很原始,還得依靠群眾自救。街坊們自覺列隊用盆、桶潑水滅火,消防隊的水龍到了現場後,眾人主動地扛着水龍皮帶,協助消防隊員滅火。因為火情就在離你家不遠的地方,所以中山東路的居民們,全力以赴投入救火。哥和你都衝進去,百響炮仗不斷炸響,連珠炮一樣的劈啪聲裏,夾雜着幾聲爆炸,是崇壽家的油桶爆裂,火上加油後火焰立即竄頂。房樑掉下時,你在瓦爍中躲避着,踩滑到頸項僵直手足都已炭化的死屍。在突如其來的事故前,每個人神情凝重,屋頂會頃刻塌下。為防止山牆同時倒塌,火災現場自發地形成一道警戒人牆。突然那邊喊聲不絕,你定睛一瞧,哥哥正被人抬出來,你直奔過去,只見哥的一條腿扭傷,右裸關節脫臼。意外傷亡都得自己承擔,哥見義勇為的結果是陪伴他幾十年的關節炎和痛風病。 你和哥哥都屬「可以教育好的」地富反壞右子女,憑體力稚妗R还找蝗车母邕得堅持在調配所排隊候工。哥喪失勞力,家中收入驟減。因挨餓和營養不良,你得了浮腫病,菜色的臉面,一按一個凹坑。你看見因浮腫病喪命的人不少,趕緊跑到院橋向母親訴說,母親找醫生批來一斤米皮糠,又不知那里弄來一小把黃豆燉着,熬着,讓你吮一點,喝着湯,得以苟延殘喘。 病中,你翻着《天山南北好地方》一書,入了迷。在風雨如晦的日子裏,它讓你撐起了希望之帆。在書中的插圖裏,邊陲民族的風情畫面,在軍旅畫家黃胄的筆墨下展現,旖旎的風光讓人神往,令你對西域充滿幻想。你翻着書喊母親來看,你還告訴母親:「算命先生到高坎大隊給我算命看相,說我長命百歲。」你指着掌心手紋,「喏,這叫生命線,算命先生說伸延到手腕的人百歲不死。」母親笑出聲來,忍不住拿正洗着產褥還沾着血的手去擦拭眼睛。你拉着母親的手,喊了一聲「媽」,接着說:「算命的還說『走到西,月亮升天苦有期』,媽媽,我要走西口,到新疆去……」母親「呀!」的一聲將你推得遠遠的,然後又摟緊你,眼淚如斷線的珠落在你的臉上,沒有說話,你掙扎着從默不作聲的母親懷抱裏起來,並說:「媽媽,我會畫畫了,與其餓死,不如讓兒子走西口,闖世界去。」母親仍是默默無言。她摟緊你,似乎正有人在搶奪她最小的兒子。那間用舊報紙貼壁的農舍,如豆的菜油燈映照出滿屋的昏黃,你和母親融為一體的身影,在紙壁上顫慄。 (十一) 慘澹的夜空,月光灑向人間,滿地皎潔。 看不到破曉的長夜裏,聽到的是滿耳的嗟傷,如訴如泣,如天鵝的哀歌。十三年前,我被陳希同政府逮捕,關入團河農場嚴管隊禁閉室的第一夜,就應該死去。當夜,我從港式短褲中抽出尼龍褲帶,掛在頂燈後的十字鋼網上,正欲將頭伸入絞索時,從鋼網後跳出一隻壁虎,撲向絞索,呼嘯着吞食飛蛾。這情景使我猛然醒 悟,我不能成為弱肉强食的飛蟲,這才掙脫了死神的召喚。這段日記還被自由亞洲電臺「心靈之旅」朗讀過。 此刻我又身處絕境,想到的仍是死,《行為藝術下課!》將是我以死醒世最後的作品。逮捕我之前,被警方從北京遣返台州的我,在首都北京機場候機時,曾對押送我回台州的王愛軍警察明白表示:地方官惡若報復抓捕我,我必將以死抗爭,這是我的《行為藝術下課》!求仁得仁,死而無憾。我日夜趕寫回憶錄,並記下每天連軸轉的車輪戰、疲勞戰審訊過程。 押回囚唬瑪D入人堆,躺倒不到半個時辰,起床的哨子就吹響,我被手忙腳亂的囚犯們架起,拖進隊列,例行點名報數後立即依牆癱坐瞌睡,作着白日夢。我迷迷瞪瞪,看着早餐的飯和清湯從牆洞中傳入,不由自主地搖搖手,又沉入夢鄉。突然淒厲的鬼叫聲,攝人魂魄:「提審103嚴正學!」 我不知自己怎樣被押入審訊室,被按坐在鐵椅上,鐵皮陰冷的一激靈,我立即反彈着起立,「哎唷!」手銬連接着鐵柵,揪痛了我的手腕,我清醒了。審問開始,秘密警察直入主題:「道聼塗説就在互聯網上發表這些文章?」我看着警察手中抖斪拧丁噶摹雇烂裨佻F章安古鎮》等網文。「這些文章都是作過調查的。中國農民問題就是土地問題,因為政府操控土地轉讓,農民和開發商產生矛盾,政府怎能武裝鎮壓?2006年上半年,台州市政府出動近五千多名包括公安、武警以及機關人員,封鎖章安百家王村。政府以暴力去對付本應通過司法解決的爭端,造成了流血事件,結冤於民。「嗣後,古城章安街道一幼女被鄰居攜帶外出後,浮屍江中。由於公信力的信任危機,警民交涉中產生肢體接觸,發生推搡,演化成打砸燒的群體性事件。市政府再 次封鎖椒江大橋,我都在第一時間去現場作過採訪調查,不存在道聼塗説。當夜出動的警力空前,警車、囚車甚至裝甲車等軍用輜重,以及全副武裝人員,停滿椒江大橋及南北兩岸,我是流血事件的目擊見證人。」「狗咬耗子」秘密警察插話,摔出了第二篇網文《來自浙東農民組建農會的考察報告》。「溫嶺各區鄉鎮失地農民,第六次申請遊行。突破數萬人的遊行,在一次次被拒絕後,成立了農會籌備會,要求成立溫嶺市農會。我回北京向朋友介紹,秀才們認為可能會像三十年前的安徽小崗村,『溫嶺農會事件』會成為中國政治改革的里程碑。後來,我接受《人與人權》約稿,親自下鄉到溫嶺農村調查採訪,拿到第一手資料後,才寫下這篇文章。「該文發表後,反映巨大,官方《農民日報》、《經濟視察報》都前來溫嶺採訪,整版刊登《溫嶺刮起農會風》等文章。中國科學院農村問題專家于建榮、法學博士范亞峰、李柏光都來電話說要前來考察。一個月後,范亞峰、李柏光如約而來。他們和著名維權律師高智晟組成了『官權毀容案的律師團』為楊春紅作免費辯護。並在溫嶺釣浜海濱為農會籌備人員普法,難道這也有罪?「通過電腦截屏查獲你給《人與人權》編輯一平的信,你在信中闡明寫此文的目的是為了打開政府缺口,走出政改、結社的瓶頸,最後衝破黨禁報禁。衝破黨禁報禁就是動搖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地位」。「因此你們定我為顛覆國家政權罪。」我為秘密警察補上後話。秘密警察念念有詞:「我們在你『中國銀行』帳戶上查獲三百美元匯款,來自美國的境外組織或個人,屬敵對勢力資助。」「這是《民主論壇》的稿費一百美元,《人與人權》的稿費二百美元。幾年來,我就掙這麼點稿費,以文養命。你們卻盡往《刑法》105、106、107重罪上套。」「你的文章在境外發表,造成了國際影響!」秘密警察話聲剛斷,我接着反駁:「世界是地球村,已是互聯網時代,我相信今天你們抓捕 我,明天全世界都在聲援我,為我呼籲……」 「藝術是殉道,是自斷退路的探險,抓捕我,早在我意料之中,感謝你們參與我的行為藝術!審判一個藝術家很容易,抹去他的影響很難。」秘密警察「嘿!」地一聲冷笑後,我歎曰:「農民之所以組織農會維權,請你聽聽農會籌備者之一,五十年代受毛澤東、朱德接見的老勞模王妙增所說:『我十三歲加入農會,鬥地主、分田、分地鬧革命;七十多歲了又要鬥貪官、黑官、惡官,揭露官商勾結掠奪我們農民活命的土地。我們被逼無奈才要組織為農民說話的農會維權,卻處處受阻,所以才一次次申請遊行。』王又說:『從土改、互助組、合作社到58年大躍進、人民公社和大煉鋼鐵三面紅旗,幾千萬農民餓死!文化大革命派性搞武鬥,國民經濟崩潰,又死了幾千萬人,可還是喊着形勢大好,比任何時期都好!放屁,官有兩張口,一張就是專司放屁的』!」秘密警察也有些感慨說:「不是都撥亂反正了嗎?」我說:「問題的癥結是體制,體制不改變,就跳不出黃炎培1945年對毛澤東所說的『王朝興衰週期率』。」「衝破黨禁、報禁,以及你所謂的行為藝術包括『言論自由』都是西方價值觀。在中國,你就得被關起來。」我說:「共產黨延安時期也實行過民主救國,對抗國民黨蔣介石的獨裁和腐敗。」我自歎對牛彈琴,仰天長嘯:黃鐘奈何毀棄,瓦釜所以雷鳴!(十二) 「跑步進入共產主義!」是革命時代的主旋律。 鶯歌燕舞,形勢大好;畝產水稻十萬斤,躍進捷報頻傳……在總路線、大躍進、 人民公社的三面紅旗下,躺倒的卻是數以千萬的餓殍。到1960年後,正常的年景卻被人民政府的《公報》宣稱:遭遇百年未有的特大自然災害。 馬克思說:「人類要清洗自己的罪過,就只有說出這些罪過的真相。」谷撒地,薯葉枯, 青壯煉鐵去,收穫童與姑, 來年日子怎麼過? 請為人民鼓與呼! 為民請命的彭德懷在中共廬山會議上被打成反黨份子,慘死於文革。 1960年左禍,台州遍地餓殍。母親拗不過你的懇求,與其餓斃,不如放你逃生闖蕩世界。 那一年的夏天,母親攜着你骨瘦如柴的手,塞給你兩張糠餅,送你去逃荒。沒有叮嚀,也沒有囑咐,唯有母親的眼淚和歎息。你登上輪船後,咬緊牙關佇立在船邊,淚水盈眶,迷惘地望着天的盡頭…… 在海門七號碼頭,送你上船的除了母親、哥哥,還有一個畫友何冬青,代表路橋的朋友為你送行。你挎着帆布書包,背着畫夾,抱着母親省吃儉用給你買的顏料、筆、調色盒和畫紙,還帶着一身浮腫病,開始了你背井離鄉的人生。輪船離岸,猶如生離死別,碼頭的躉船上一片哀泣,其中有你母親的聲聲呼喚。馬達突響,客輪啟錨,幽暗的船艙裏,你的心像透過這圓形玻璃窗看到的昏黃的天和同樣昏黃的水交織而成的畫面,無限的灰暗和惆悵。人們都眷戀生養他的故鄉,然而你卻咀咒着要離它而去。浮世飄泊,世界從此黯然失色。人生不過是上蒼讓你去 體驗的一場苦難。 時光如流水,輪船在顛簸中向前駛去。輪船的最底層是五等倉,在那個彌漫着穢氣的倉底,貧窮的乘客們互相擁擠推搡着。緊挨着你的是一個目光炯炯、白髮蒼蒼的高僧,他放下行李和你並肩而坐。「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難得共枕眠,小施主,老納與你同船共濟,算是緣分。」與僧人交談,見老僧不凡,你就打開畫夾,拿出臨行前畫的觀音大佛。僧人見佛即合掌施拜,念念有詞:「畫佛積功德,菩薩保佑你。小施主何去何從?」你以家鄉饑饉稟告,並說自己是闖西口,去新疆稚摹!咐霞{親歷台州哀鴻遍野,餓殍載道。阿彌陀佛,天道怎能一家溫飽萬家餓,半世功名百世愆。生靈塗炭,天下何以歸心?」接着老僧又向你解釋:「上帝、菩薩、領袖都是人捧出來、拜出來的,得天下要以德順民。」講完後就閉目自吟:「『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爾等何須持權貪得無厭!」高僧所吟「梵音」,高深莫測,我不懂其意,就懇請他將句子寫在畫板上。長大後讀《莊子》,才知它出自莊子《逍遙遊》首段。僧人雲遊四方,此行去寧波天童寺,彼目睹民生之淒慘,慨然長歎。輪船在寧波江濱碼頭靠岸,你換乘去上海的客輪,於第二日晚間到達上海。 「嗚——」一聲悠長的汽笛把你帶入繁華的上海港。你擠在甲板上,沿黃浦江遠眺光怪陸離、高樓林立的霓虹世界。客輪在十六鋪碼頭靠岸,你在凌亂、擁擠和嘈雜的吆喝聲中,隨着人流踏上了上海灘。漫步江岸,仰望燦爛繁華又詭譎的夜上海。前邊是鐘樓,時針正指向午夜一時。疲憊困盹的你停下腳步,隱在鐘樓的陰影裏,躺下就睡熟了。夜風和草地的濕氣讓你蘇醒,你發現你穿在腳上的皮鞋被人脫去,身旁丟着一雙踏破後跟的舊布鞋。夜風鳴咽着吹薄了你的衣衫,鞭笞着你的心。趿着破鞋,兩手緊抱着肩膀的你,漫無目的地 向前走去。 跨過寬闊的馬路是上海市人民政府,兩隻永遠睜着眼的石獅和兩名永遠瞪着眼的軍警,都盯着走過來的你。為了不遭受盤詰你繞了過去,你知道在這個東方第一城市,你是城市小癟三,不能剛剛登岸就被抓進收容所。一路踉蹌,走了很久很久,你拖着沉重的兩腳繼續往前走,又走了很長很長一段路,前邊路牌上寫着「九江路」。九江路北側是上海郵電大廈。大廈的通天圓柱下,正蜷縮着一群同樣無家可歸的人。饑寒交迫使你擠進人堆,以最原始方式互相取暖,而沉入了夢鄉。那一夜,你看見許多蛇蜿蜒向你游來,到了臺階就成了影子,影子貼着地面、貼着牆壁向上向前伸展。蛇叫長蟲亦稱小龍。成了影子的蛇匍匐而行,蜷曲着依附於石柱纏繞而上,蛇成了龍,石柱就成了通天的龍柱。這龍柱你成年後曾在曲阜的孔廟前見識過,它象徵儒家的萬世師表和王權天賦的神聖。上下數千年的中國,在彰顯專制獨裁封建王權的龍柱下,掙扎着有如你輩的芸芸眾生和勞苦大眾。夢是一種啟迪,預言你的人生命摺 一個迷離的白日夢,在夢中,你掙扎和反抗着。夢以超自然力,將互不相及的風馬牛編織成晦澀的「隱意」,以潛抑的恐懼和潛意識的願望,預示你追求精神實踐的一生。旭日熔金,你在明媚的陽光中醒來,這乞丐的國度裏僅留你一個人。你發現你的褲帶被割斷了,臨行前你母親親手綑綁在你身上,貼着身的腰帶被割開了裂口,母親東拼西湊為你闖新疆準備的盤纏和糧票被洗劫一空。完了,完了!連同這渺茫的希望!你成了不名一錢的人。饑餓、寒冷和這絕頂的倒楣都衝你而來,你低聲哭泣,怎麼活下去呢?回家吧,你會饑渴而死;堅持下去,又是寸步難行。好馬不吃回頭草!饑腸轆轆、頭昏目眩的你徘徊在南京路五光十色之下,黑暗徽肿拍阏麄的內心世界。 舉步維艱,這就是當年大上海給你的見面禮。 想起幾天前親朋為你送行時「風瀟瀟」的場景,你無語凝咽。想起那時你對母親的豪言:「媽,兒子不能餓死,要活出個人樣回來!」而今走西口,闖不過上海灘就栽了!你無奈地打開畫夾,翻出一疊肖像速寫,沒有絲毫猶豫,將它們黏貼在黑灰色的書面紙上,並用黃色廣告顏料工整地寫上「肖像速寫立等可取」大字。黃與黑的對比讓你倍增了活下去的信念。這是你生平的第一次畫展,立即招來了不小的圍觀者,一批批走過去,一批批留駐觀看,在嘖嘖讚許聲裏,贏來了存活下去的希望。 那是1960年,你十六歲。 1959年,初中畢業的你,先做苦力,後下鄉務農。在官方公佈估算饑荒餓死達二千八百萬的共產主義烏托幫實驗中,你被迫跳出「農門」,憑一枝炭畫筆和幾頁白紙在上海灘立腳下來。(十三) 「丁林超能一手遮天,擺平一切,公權力淪為私刑的奴僕!」我拍案而起,激動得有些失態,胸悶,心窩隱隱作痛,只能一手撫着胸口,一手接過秘密警察遞過來的涼水。我喝了一口,喘着粗氣說:「我在《圍剿中共官場黑惡官員——致中共中央胡鍧丶覍毠_信》中提出的四個事件,件件都調查過事實真相。」黑暗讓人窒息,我艱澀地說:「一把手大權 獨攬,一手遮天,指鹿為馬,比之秦二世有過之無不及。」說到《官權毀容案》我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楊春紅毀容管你屁事,現在你栽了,你值得為她坐牢!」「只要是尚有良知的中國人,都得承認當下中國官場已腐惡到極點。在中國,沒法講良知,連『眾目睽睽、光天化日』的詞都應該取消。確實是鎮壓有癮:『我的地盤我作主,治不了這麼個小女子,我白白做了一輩子的一把手』,用納稅人錢公款吃喝的宴會,還吃出個『官權毀容』血案來,如果是我道聽塗説,是我捏造事實,一把手也只能提起刑事自訴,向法院起訴我誹謗,怎能動用公權力抓人,營私報復。」秘密警察舉起下載的網文,右手在網文上彈了個響指,堅持要我承認是道聼塗説,我反駁:「是否道聼塗説,你們掛帥主辦此案的陳靈權局長最清楚,我曾面對面向他質疑。因為楊春紅一次次指控的《刑事調解書》上楊的簽名,是別人仿造的。而且,血案現場的兩台監控錄影被藏匿。陳局長當即表示,誰幹的誰負責,現在把我逮起來顯然為了滅口。」「你是畫家,不是警察或律師,你是怎麼介入這個案子的?」「到公安機關報案,得先弄清警察是否行兇同夥!我代理的當事人楊春紅幼稚地寄希望於公安警官秉公執法,令她欣慰的是報案後來現場的翁國方警察和當夜來現場的律師都是她哥哥的戰友和熟人,當時翁警察告訴她監視錄影中凶案現場很清楚。可是後來警察、律師竟都說監控錄影失蹤了。」「再看看我是否『道聼塗説』。2005年除夕,我突然接到北京新聞界朋友轉來的控告材料,才知道台州官場發生了這麼一個人神共憤的『官宴毀容』案。我立即退掉車票,協助調查,通過控告材料上留的電話,我聯繫了楊春紅女士,目擊她臉上凸出的刀痕約長七公分 。由楊引路,我們調查了海門派出所所長張憲章、辦案警察翁國方、傷情鑒定的法醫,楊上訪的區政法委,以及誘導她向政法委『見義勇為』捐款兩萬的 領導,還走訪春節前值班的副局長王冰,查閱台州市中級法院駁回『刑事自訴』的案卷,並複印了部分筆錄和被楊指認為仿造簽名的《刑事調解書》。我們又五、六次去台州市民政局,(案發後,丁林超即從台州市水利局長調任為市民政局長,仍為一把手)丁林超一直避而不見。直至抓捕我,均無法對涉案主要官員進行調查。「丁林超用國庫的錢,包下椒江酒店二層,公款宴官,彈冠相慶,丁率台州高官一行去屬下各桌巡酒,以示『權為民所用』,當丁局長向其屬下楊春紅敬酒時,楊拒絕碰杯。一個小女子敢冒官場大不韙,不給一言九鼎局長面子!楊春紅隨即被工會主席金華斌追打,發生肢體衝突後倒地,左臉面被銳器一次性貫穿,喋血酒宴現場。一幫吃皇糧的官爺吃國庫,吃財政,吃納稅人的錢……吃得『人頭馬』泣血。一脈相承的傳統文化,絕對威權就是暴力最强者說了算。小小的女職員面對『叢林法則、弱肉强食』的官場生態,倒在血泊中掙扎着,昏厥不醒,赴宴的近二百名官員,沒有一個報警,血案現場很快就被清掃。「施暴者是老虎頭上『蒼蠅』,誰敢拍!吃了豹子膽也不敢斥指丁林超的所作所為。四百隻眼睛、二百對耳朵集體盲目失聰,都說沒看見,不知道。後來,辦案翁國方警官對楊春紅講,兩台監控錄影拍攝的關鍵證據已毀棄,但受害人楊春紅臉上的傷痕無法抹煞,一次性貫穿的傷口,縫了五十九針,一年後仍留下一條蚯蚓狀的赤色肉疤痕達6.8cm(法醫鑒定)。 「根據現行《中華人民共和國「人體重傷害鑒定標準」》,面部一次性傷口達5cm 以上為重傷。但台州市公安局自已立案偵查、自我鑒定的結論是『輕傷』,一個少婦毀容的控告,聲聲淚、字字血,抖落出官宴黑幕後的血腥暴行。「曾為仙居縣縣委書記的丁林超,2004年調任為台州市水利局局長。在官權毀容宴發生後,一把手丁林超調動公權力,咦鞴賵鲫P係網,恣意遮罩真相。無事實,無 是非,社會正義從何談起。連十幾名巡酒的地方高官和近百名赴宴的官員,包括酒店的經營者、服務員、保安和監控錄影的直接管理員均啞口不語。現場的兩台監控錄影帶,被私藏或銷毀,讓真相永遠落入黑洞。「今年6月的一天,丁林超老婆與楊春紅在社區狹路相逢,由口角引發肢體衝突,楊被逮捕法辦,接着我也被台州市公安局抓捕,打入大牢。」無言以對,片刻沉默後,秘密警察無話找話:「你是弼馬溫管驢事,楊春紅與你非親非故,你挑什麼事端!」 「只要還是個人,就無法允忍如此傷天害理的事發生,特權能如此囂張、猙獰!被擺平的執法官員都裝聾作啞、視而不見。我是個藝術家,『藝術』是社會現實人生在藝術家意識的投射。官場的血腥,使藝術家拋棄傳統藝術,而以震撼人心的『行為藝術』介入現實,這不過是藝術家對現實投射的處置方式。如今,我走麥城身陷牢唬襾K不後悔。我和警察的願望相反,我十分感激警察介入我形而上的『行為藝術』。威權迫害得越嚴酷,就越彰顯權力的野蠻和暴戾恣雎。」「牢騷太盛對你沒有什麼好處!你處處插手,《台州晚報》發生糾紛,吳湘湖死了。出幾十萬,大概是七、八十萬,已擺平了的案子,李小國也從市公安局黨委成員、交警大隊長撤到保安公司經理,你還要咋呼?」「你是唯恐天下不亂!」另一警察接腔。「如果錢能買法,黨紀能代替國法、大於國法,中國不就成了黨國!」我歇口氣接着說:「因一篇批評台州市公安局交警大隊,指定金龍照相館拍攝用於辦理電瓶車牌照的照片收費不公,就豆腐乾大的短文章,竟惹出一條人命!「李小國如果不下令十多輛警車包圍『台州日報社』,衝擊《台州晚報》主編室,將拒絕抓捕的吳湘湖暴力推搡拖入電梯,扛上警車,吳湘湖會死嗎?無從知曉吳被限 制人身自由後的遭遇,只知道吳湘湖再也回不了報社,他死了!搶救無效死於醫院。官方說『吳湘湖是肝臟移植的存活者』,倘若,沒有遭暴力劫持,吳湘湖會死嗎?」「這是黨的拳頭砸了黨的喉舌,黨內的事,你管得了嗎?」我相信警察不是調侃,說這話僅出於傳統思維的慣性。 「昏庸官場的地盤政治和臥榻情節,把天下江山視為椅上江山。就像官宴巡酒,倒酒如撒尿,尿腥的地方就是我的地盤。我的地盤我作主,誰敢說不,就是太歲頭上動土!」警察沒制止,我繼續說下去:「權力返祖,且看民國初年屠君袁世凱的作為。當年,上海有家《民權報》,有個叫戴天仇的小記者,指砭時政,發表一篇只有二十四個字題為《殺》的短文:『熊希齡賣國,殺!唐紹儀愚民,殺!袁世凱專橫,殺!章太炎阿權,殺!』直捅當年最高統治的心臟, 驚天動地,朝野愕然。但臭名昭着的當年一霸手,沒有開來十輛警車包圍報館、抓捕記者、致死編輯;封閉、焚燒、收繳《民權報》;也沒有將諸如我輩的自由撰稿人抓捕入獄。反而由當年國務總理為戴天仇說話:『言論自由為約法所保障。』這民主的理念縱使曇花一現,是何等順應民心,何等的光明正大。」秘密警察對這個遙遠年代的故事聽得入神,尤使我感慨。 我接着說:「至於『活人送火葬場』,首先見地方報紙,後見中央電視臺晚間新聞,能以道聼塗説定罪?而且我還在路橋調查過。」「另外,我在2002年向民政局購買安葬我岳父母的兩坑公墓,竟被民政局監守自盜轉賣。我向市民政局長丁林超,提起行政複議。「我還真不相信共產黨的民政部門會將我的祖墳共產。即使是政治上同仇敵愾的對手,在僅一縣之隔的奉化,共產黨也沒有挖了蔣介石的祖墳。祖墳被盜賣事件發生後,我立即停辦留美的綠卡,從紐約飛回,我向台州市民政局投訴,希望市民政局糾 錯,返還祖墳。我先到市民政局信訪、上訪,走完從行政控告到行政複議的全部救濟管道;又向市府信訪、上訪、提起行政複議……我被當作皮球,被官爺們踢來踢去。「中國傳統社會是臣民社會,百姓抽象而官員是具體存在的,中國官員不承認嘴上所喊的『公民的主體地位』,要辦事就得打點。 「作為以『民告官行為藝術』安身立命的我,拒絕摸着石頭過河,堅持不以付小費或賄賂方式,去懇求政府官員依法辦事『為人民服務』。所以,就這麼一個事實極其清楚的祖墳被民政局官員監守轉賣事件,卻總得不到解決。我從美國回中國,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又被泡了整整兩年。官逼民反,我才提起對台州市民政局的『行政訴訟』。官司打了二十多場,黑惡的官員總能擺平訴訟,我耗去時間、精力、訴訟費……得到的答覆總是『駁回起訴』!」「如果你不將你祖墳事件上網,政府早就會給你解決的。」秘密警察推論說。 「跪着的姿勢縱然優美,但我只會挺直脊樑討說法。所以《圍剿中共官場黑惡官員——致中共中央胡鍧丶覍毠_信》一文也是逼出來的。雖然「行為藝術」的結局是我被打入大牢,但終於彰顯了官宦的强盜嘴臉。」(十四) 畫畫、學藝、肖像速寫;飯鋪、書店、街頭露宿。兩個三點一線構成的不等邊三角形,就是你拼搏上海灘的人生軌跡。 書店當指南京東路的上海書店和朵雲軒。書店能讀書,還能佯裝買書翻閱畫冊;當年朵雲軒也能閱讀書籍和中國畫冊。而且,在朵雲軒或上海書店櫥窗前坐下,就能 臨摩繪畫作品,悟到些門道,掌握藝術技巧。學畫畫的渴望有了些滿足後,你便找一攤飯鋪進食,填飽饑腸。那時上海的「陽春麵」只要九分錢一碗,但需要糧票,而糧票昂貴得讓人咋舌,一斤全國糧票值幾元人民幣。所以你至少得畫出二、三張肖像速寫,才能混一餐之飽。由於你已熟練掌握了基本的繪畫技巧,幾角錢一幅的肖像寫生也有應接不暇的時候。固定在十六鋪、外灘、九曲橋北的豫園外繪畫稚芸炀托∮忻麣猓常有回頭的主顧帶着熟人或女友,甘願再次做你「立等可取」畫像的模特兒。疲憊而又充實的一天過去了。入夜,你放下畫具,整理行囊找個能遮風避雨的地方,打開畫夾墊背,枕着書包就地而眠,閃爍的星空成了被子,街頭地角就是你舒適的床。 漆黑的長夜,你仰望夜空,不再冤恨到上海灘第一夜對你的洗劫。蚊子的嗡聲騷擾得你無法入睡。有一次,你對準在小腿上叮咬的蚊子,拍下去,手掌上留下三個血印,飛走了一個。沒過一會兒,跑掉的那個蚊子又招來大群蚊子,嗚嗚地嗡響着,在頭頂盤旋。像日本人轟炸珍珠港的飛機,它們先開追悼會,接着大宴賓客,吮的都是你的血。輾轉反側中,不覺東方已白。沐浴在朝暉中的上海,巍巍的建築群,層次清晰,你腳不停步去寫生。你格外激動地將晨曦中上海灘的浮光掠影,用畫筆以點線面的色彩組合,將它留駐在畫紙上。那一夜,你又在南京東路中央商場鋪板上露宿。一陣陣蚊子先來叮咬,入睡後還覺得渾身奇癢,折騰了半天,你摸到一片疙瘩,原來長期被無家可歸流浪人光顧的鋪板縫中長滿了臭蟲。翻過身來,未過幾多時,另外半邊身體上,又全是疙瘩。抓着熬着,睏盹中剛剛入睡,你被一道强光射醒,手電筒燈光從頭到腳對你進行全面搜索, 直射你的雙眼,使你無法看清光暈後黑影的嘴臉。黑影從陰暗處走了出來,噢,是警察。警察一把將你拎起來,扔在地上,對你進行全身搜查。拖出你的帆布書包,抖落出一地的顏料、畫筆、調色盒。警察皮鞋踩出五顏六色,你喊着:「媽媽給買的……」,撲過去,欲搶回調色盒,卻被警察的皮鞋踩住手背,警察舉手:「小畜生,捉儂關起來,看你還敢罵人!」你痛得嗷嗷直叫時,另兩名警察打開了你的畫夾,翻出一疊上海的風景寫生畫。聚首在路燈下翻看,其中一警察用手電筒燈光比劃,數落出「外灘」「十六鋪」「城隍廟」「九曲橋」「黃浦江」「外白渡橋」……等地名。最後,警察作出結論:「是個流浪的小畫家」便轉身而去。在他們的身後押着一串和你一樣露宿街頭的流浪人。想起蚊子、臭蟲和警察,想到昏黃菜油燈下目光呆滯的母親,想着佝僂着身體在地層中挖煤的父親;還有姐姐和哥哥……你再也無法入睡,在幽暗的街燈下,你提筆給母親寫信: 「親愛的媽媽:兒子在上海學畫畫,已會畫肖像掙錢,能在上海灘立足生存了。每天清晨,我背着畫夾去畫上海的風景畫,然後就對人寫生。因為我畫得像,就算幾毛幾角地積攢,也掙了一些錢,我把錢寄回家。媽媽你拿兒子賺的錢去買你喜歡的東西吧。還有更能讓你興奮的是,兒子不準備走西口,闖新疆了。兒子第一夜在上海灘露宿時,媽媽親手替兒子捆紮的腰帶,就被比我還缺錢的人割了,糧票和去新疆的盤纏偷個精光。現在好了,我的錢是我用畫筆畫出來的,晚上放在畫夾裏壓在身下睡覺小偷偷不去。媽媽,兒子想你,兒子一合上眼,就出現你在昏黃燈光下勞苦的影子,媽,你像燃燒着的那個如豆的菜油燈光,儘管微弱,卻永遠照亮着兒子的世界。問姐和哥哥好!小弟弟1960年8月。」 你想媽媽收到信一定會很高興的,因為你想念媽媽,你放棄去新疆就會回到媽媽身邊的。寫完信你很興奮,背上帆布包和畫夾,大步流星地走出中央商場。南京東路上流光溢彩的霓虹燈已經打烊,代之的是一盞盞陰冷的街燈。躑躅在南京路上,你踏着自己漸漸拉長又漸漸縮短的影子,引頸高唱《拉茲之歌》:到處流浪,到處流浪,命邌疚冶枷蜻h方奔向遠方……,孤苦伶仃,漂流四方,我看這世界像沙漠,四處空曠沒人煙。我沒有約會也沒有人等我前往……到處流浪,到處流浪…… (十五)被傳訊了一夜一天,押回來已到晚餐時間,沒有一點食欲,我就只想睡,但囚徒們不讓我躺下,勸我無論如何要喝點湯。恍惚裏,見楊飄對我獰笑着,活^說:「信了吧,畫家,這叫車軲轆戰,你將在連軸轉的疲勞中被殲滅……」「他已經熬過幾天幾夜了?」雪垠好像正在問小黑子。我哪在乎幾天幾夜,囚友們將菜湯塞到我手中,我端着,還沒湊到嘴邊,盛湯的碗就掉下,倒了一地。我竟立即靠着獄壁打起盹來。二樓協警在喊「靠牆瞌睡違規,立正!站起來面壁。」像在二樓,又如在一樓鐵門外,隱約聽見黑子正向陳幹事、王隊長求情:「四夜三天了,人能不睏嗎?」未聽見警官表態,只聽活^對二樓協警在喊:「悠着點,放畫家一馬……」下邊的話我沒聽清,協警給雪垠臉面,不再堅持訓斥違規和面壁,我正想靜下心打個瞌睡。「103室嚴正學,提審!」 該死的呼嚎如晴天霹靂自遠而近一聲聲傳遞過來。我被銬着出去時,只聽見楊飄喊着:「畫家,你已變成豆腐渣一堆了,千萬千萬記住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我已被押到一區大鐵柵門時,才聽完楊說:「回家過年!」審訊室的門洞開着,秘密警察在接聽電話。今晚審訊室擺得整整有條,被明顯打掃整理過。審問臺後多出一張大籐椅,兩秘密警察都在籐椅邊各就各位,分明有大官要親自審訊。時間在一分一秒中溜走,該來的沒來,秘密警察也不能用手機催,一個警察不斷打着呵欠,另一位將腳擱上了臺面,歪着頭不知所措。突然間,秘密警察手機響起,趕緊縮回腳,立地打了個趔趄踉蹌而出。警察在外門接受了新指令,顯得有些興奮,回來和另一秘密警察耳語,精神抖數亻_始今夜的審問:「繼續交待你在美國的活動?」 「在美國紐約和華盛頓街頭天天都有法輪功人員公開地《審判江澤民》,我只是遠遠地瞧過幾眼。他們更像行為藝術,是敦克爾克大撤退,告別暴力抗爭,告別革命……退到世界各個角落,宣導真善美。」秘密警察喊着:「繼續說下去。」「法輪功在世界各地舉行環球畫展,並邀請我參加。」「說下去!」「我沒有參加。」「沒有參加說什麼,繼續交待!」「在美國我經歷過真正的示威遊行和民告官。」乾咳一聲後我說:「在紐約曼哈頓時代廣場、百老匯、中央廣場等地,菌集着來自世界各地的畫家,華人畫家占多數。初到紐約,我見到圓明園畫家辛勤,由她帶領會見當年圓明園畫家村的畫家方科、小陳等。後為解決紐約昂貴的房租,我加盟紐約街頭的邊緣藝術家群體。由於畫家們露天寫生,常遭紐約便衣警察驅趕或罰款,終於導致散慢藝術家和威權警察的衝突。藝術家們串聯後,決定向紐約警署申請示威遊行以示抗議。」「今晚沒做筆錄?」我見秘密警察半閉着眼睛似聽非聽,另一秘密警察雙手交叉 在胸前,便問。「隨便先聊聊,警官到齊後再審。」於是我繼續邊敘邊議,估計警察上司今夜不會再來,兩秘密警察只是耗我時間。「在美國,申請遊行很容易就獲得警署的准許。示威遊行在警察的保駕下,沿着獲准的路線進行。藝術家都天生容易激動,聚成一支漸進的隊伍後,無論示威者如何激烈,藝術家抗議的呼聲如何響徹雲霄,作為紐約曼哈頓警署的警察,他們只負有保障遊行示威者生命不受侵犯和言論自由的責任,其他的概不會橫加干涉。「畫家們用最激昂的口號,最個性化的姿態和肢體語言行進着。他們被美國各大媒體、新聞報刊採訪。領頭的畫家張天宇振臂高呼,控訴和抗爭的照片以及記者採訪的文章刊登在《紐約時報》的頭版頭條,照片足有整版大,記者的長篇報導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和反響。」「張天宇是誰?」職業的敏感性,秘密警察立即追問。「張天宇就是張天宇,張天宇是中國的藝術家。」「我問他來自哪個省市?」秘密警察窮追不捨,「張天宇來自臺北。」我如實相告。接着說:「立即有美國白人律師,自願免費為畫家們提起對紐約市政府的行政訴訟,法院立即受理並很快作出判決:紐約市政府敗訴。根據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的第一條『言論自由』,法院判決:『藝術家街頭作畫,是言論自由的一種表達方式』。美國的民主與法治,讓我這個專事『民告官行為藝術』的人感歎不已。我只能從地理位置上自嘲,中國是美國的反面。」「除了畫畫辦畫展,你還和哪些人有過接觸?」 「這個問題問得太空泛。美國的藝術家來自全世界,有各種膚色、各種主張、各種流派……你們在美國有很多情治人員,知道我和那些人有接觸,只不過想從我口中說出來。我的行動都是公開的,我見過民主牆先軀,後為圓明園詩人的黃翔和其夫人風瀟雨蘭;訪問過格林威治村的獨立作家,自由撰稿人;在蘇荷的藝術家作品展覽和 聚會中,會見了原北京星星畫派的領軍人物汪克平、嚴力;還和香港超級寫實主義畫家司徒强、香港著名女攝影家多多共聚;至於和圓明園畫家村赴美的畫家則是常聚不斷。當年住圓明園福緣門來自青海的畫家黑岳,還特地從定居的日本東京趕來曼哈頓敍舊……如果警察停止這種無聊又無奈的審問,我就給你們說一個你們感興趣的特別人物——呂加平。而且警察監控的越洋電話錄音裏,一定有我和他的通話記錄。」「說下去!」警察未加思索,不作筆錄也沒有做同步錄影、錄音,證實警察們正在執行着車軲轆轉的審訊,實質上只是空耗我的時間和精神。往往捱到下半夜,秘密警察瞌睡,我反而清醒。今夜,秘密警察被吊足胃口,於是我說: 「『呂加平事件』源於江澤民與宋祖英之間的緋聞。」秘密警察不吱聲,出於對政治的恐懼,在這種問題上,不敢表示任何意見。「問題是,北京的呂加平把沸沸洋洋的緋聞變成了文字,還涉及江的歷史,寫成《萬言書》。在2003年兩會期間,或遞交或郵寄向中共中央國務院、各部委及兩會散發,並且還在網上張貼,使世界嘩聲一片。呂文中說:『作為中共黨員,我有權要求中央立案查處或闢謠,不能任其以訛傳訛。』呂加平的作為立即遭到有關部門抄家、抓捕,連電腦也作為罪證被查獲。呂加平百分之百要被法辦。「就在這時候,網上出現恐嚇式的最後通牒——限二十四小時內釋放呂加平,否則將於網上公佈性愛光碟,讓英子變成虞美鳳。在大限將近之前三小時,我在曼哈頓住處給北京的呂加平家掛去越洋電話,呂在那端自報平安,並對我說『假若我是誹謗,江澤民只能提起對我的刑事自訴,抓捕我是公權力走私。我依照憲法向中共中央反映情況,何罪之有』。」一聲苦笑算是秘密警察的反應。秘密警察看看時間,沒有結束的表示,還得耗。 警察誇我有一肚子抽象墨水,我受到恭維就毛遂自薦:「再講布希、薩達姆和拉登的故事。」兩秘密警察互相對嘴點着了煙,我清了清嗓門開腔:「2003年,我在美國華盛頓國會山前,觀看美國人的反戰遊行,隊伍中有一幅巨大的電腦合成寫真圖像《光腚子布希總統把光屁股大獨裁家薩達姆操了》,總統一邊操,一邊回頭面向觀眾。美國人就這樣粗暴地把國家總統扒了個精光,說操就操,畫面四周寫滿了反戰的英文。反戰的美國人表達的意思是『戰爭是你布希跟薩達姆的私事』!」秘密警察聽得沒了睡意,他們瞟了瞟腕上手錶,沒說收場,於是我繼續說《拉登的笑話》: 母大蟲,梁山腳下開了間《快活林》, 高俅起而挺身,九紋龍大喊:「史進、使勁,呵呵!」宋江登臺,呻吟:「宋江來了,送漿,哈哈!」 「拉登、拉登,快拉燈!」英子嚷嚷, 「什麼拉燈,鬼吹燈!」大哥吟風弄月, 「說不出來,就不出來……」 一席葷話趕盡了睡意,秘密警察按下了電鈴,片刻看守所夜班的幹警趕來,開了我連在鐵椅上的手銬。秘密警察從北門退出時,還轉過頭嚷嚷:「拉燈,快拉燈!」(十六) 小雨從幽冥的夜色中抖落下來,屋簷廊下的地一片濕漉漉,找不到露宿的地方,無處歇腳。 這是南京西路的一條街道,順着陋巷往前是一圈圍牆,牆角有一扇虛掩的小門。你走了進去,陰森森的院子的一隅有間平房,門虛掩着,推門進屋迎面撲過來一陣濃烈的藥水氣味。伸手不見五指,你往前摸索着,觸手可及的是個水泥臺子,臺上凌亂堆放着幾條被單。瞌睡襲來,困倦難忍,心裏嘀咕着,今夜別想再找到比這裏更舒適的睡處,和衣躺倒就睡着了。這是個無夢之夜,靜悄悄地,任何細微的聲響都能將你驚醒。突然間,「啪!」的一響,電燈亮起,你一骨碌坐起身來。 「有鬼!」兩個穿白大掛的人,丟下抬着的東西返身就逃。掉落在門檻上的是擔架,擔架落地時白布單的一角被掀起,是個女屍。「春風一線露出桃花面」。 镲涼氣從顱頂滑落脊樑,順着顫悠悠的腿腳入地。喪魂落魄,環顧前後左右,與你並列而躺的還有兩具死屍。夜風嗚咽,被掀動的房門顛來倒去地開合,撞擊着擔架發出「謔噻、謔噻」的聲音,響鼓不需重錘,驚得你魂飛魄散。轉眼一瞥,只見敞開的房門玻璃上寫着「太平房」三個字。這三個字讓你的心猛烈地抽縮。驚魂甫定,原來你睡了一夜的停屍房,才是真正的「淨界」、「靈隱之地」,是這個世界最太平的地方,沒有恃强凌弱,沒有爾虞我詐和爭權奪利。天玄地幽,陰風颼颼,你立即背起帆布書包,抱起畫夾,突門奔命。躡足遁出門檻時,你不敢看一眼擔架上的女屍。屋外,月華如水,鈷藍色的蒼穹下,似有黑色大鵬展翅撲面而來,眼前一黑,靈魂出竅,這就是人類之死。你希望這 不是生命的終結,而僅僅是晝與夜的交替,或者只是欲望與絕望的輪迴。如果她只能在下輩子醒來,你祝願她一生好摺D愦糯謿庖贿吰矶一邊奔跑,遁逃得很遠很遠。跑到了一家菜市場前,衝着豆腐攤前幾個呵氣取暖的人,你感同身受有了點陽剛之氣,停步喘息不已。那是個食品奇缺的年代,上海居民半夜就得起來,持着豆腐票去排隊。一會兒,人聲鼎沸起來,原先用空菜籃、破竹筐、磚塊、小凳子排着長隊的地方都換成了它們的主人。喧嘩小巷的東邊就挨着中蘇友好大廈,俄羅斯建築的金色尖頂顯得特別雄偉和金碧輝煌,映照中國式的棚屋老街和熙熙攘攘的人流,逆光中形成鮮明的對比,極富層次感,蔚為壯觀。此時,昨晚的驚嚇已拋到九宵雲外,饑腸轆轆的你趕緊坐下,攤開畫具,提筆蘸色揮毫塗抹,把申城的早市、光怪陸離的中蘇友好大廈和饑饉貧困混亂的大上海,表現在畫紙上,打算回去後根據感受畫成油畫。(十七) 「這叫車輪戰,日夜連軸轉審訊你,讓你腦子成了豆渣,你就會不打自招。到那時,讓你說什麼,你就會說什麼。」雪垠重複着楊飄的見識。我有些懊悔昨晚的信口雌黃,情緒失控。秘密警察們設了空城計,我信以為真,以為秘密警察真的在等公安一把手親自審問,結果就輕而易舉地被打開天靈蓋,警察要什麼,就掏什麼。數十年人生積澱的思想,潛意識裏的非議全倒出來。『病從口入,禍從口出』我怎麼就學不會傳統文化的『中庸』,做個唯唯諾諾的識時務者。『咬緊牙關!』我警告自己。不知已審問了幾天幾夜,上午換班審問的是前幾天的秘密警察,手裏拿的並不是 我的網文,我瞥一眼,標題赫然是:《對顛覆國家政權敵對份子嚴正學的審問提綱》,我成了敵對份子——國家的敵人!我都幹過什麼啦,怎麼就背上「打頭」的罪名。 「你怎麼認識劉賓雁,為什麼在國內為劉賓雁招魂?」秘密警察審問,另一秘密警察摔得嘩嘩作響的是《魂歸來兮『募捐函』》《為中國良心募捐民心》的網文。「讓中國良心劉賓雁魂歸中國,是我的行為藝術!」 「行為藝術!我為你惋惜,名聲在外的畫家,畫個圈簽個名就能來錢,搞什麼行為藝術,還兩次搞進大牢!」然後,斬釘截鐵地說了句:「不見棺材不落淚!」談到藝術,意識被啟動,我的話就多了。 「藝術老了!藝術遠離了人間,忽悠它存在的世界。中國的前衛藝術無法在官方的語境中找到它存在的合法性,那麼它必然在政治與資本的夾縫中滋長。『行為藝術』由形而上派生,它來自觀念,是藝術家對現實社會的價值判斷。觀念具有客觀性、普遍性和共同性。藝術家以自己的遭遇和個人的感受,以行為藝術為表現形式,產生震撼靈魂的感染力,以取得社會的共識和共鳴。「針對當代官場黑惡腐敗的登峰造極現象,偌大的中國,揮斥方遒有幾人?作為現代藝術家,我利用現代多媒體技術,依仗和哂没ヂ摼W傳媒對藝術事件的關注和傳播,使以身試法的『行為事件』藝術化,敦促公眾作出是非判斷。「行為藝術顛覆傳統藝術的創作和審美方式,以動態的非傳統手法挑戰傳統概念,以反藝術的呐喊衝破傳統藝術,從而獲得前衛和先鋒的稱謂。在藝術萎靡瑣屑的當下,極須揚厲做人的風骨和浩然之氣!」「浩然之氣指的是什麼?」秘密警察不屑地問。 「藝術家死去,他的靈魂活在藝術裏!」 「你的一套關於藝術的辯解,我們聽不明白,我們需要你回答你和劉賓雁的聯繫, 因為你們都是國際筆會獨立中文作家筆會成員。」我回答:「作為撰寫《第二種忠铡贰ⅰ度搜g》的反腐記者的他,我敬佩他;作為「中國文聯」副主席的他,我曾經敬而遠之;作為「國際筆會獨立中文作家筆會」會長的他,在華盛頓我三過其家門而不入。我只在讀他的文章中認識他,僅此而已。」我接着說:「1988年夏天,我和女兒嚴隱鴻在北京『中國美術館』舉辦《兩代人畫展》、我的《路漫漫》被「中國美術報」連載後,作為畫展的資料曾群發給文藝界人士,引來老一輩藝術家如吳甲豐、常任俠、關山月、廖靜文、吳祖光……的關注,他們都親自來美術館觀看畫展,給我以鼓勵。此後,我收到白樺、朱金樓(浙江美院)、島子等的來信,唯一有封來自太平洋彼岸美國的信,是劉賓雁的,我和劉賓雁只有一信之神交。」我咳嗽氣憋,啞着嗓門繼續說:「作為訪問學者,劉賓雁88年前,已去了美國,『八九.六四』後一直未能回到中國。如今,他客死異國,我有必要為這位心懷中國命叩摹褐袊夹摹桓阋粋行為藝術,呼喚他的靈魂,使他剛正不阿的精神回歸中國,讓他共睹當代中國的前仆後繼。」「腐敗是私有制社會特有現象。」警察插話,接着說:「世界上沒有國家不存在腐敗問題。」 「打倒皇帝做皇帝,腐敗出於絕對威權的獨斷專橫,近代史上的太平天國,洪秀全因天朝內訌而失敗。權力爭霸、驕奢淫逸、賣官鬻爵、民不聊生是中國歷史的常態,中國傳統文化以官為本,導致制度性腐敗。」「記憶猶新的1997年的一場大火,克拉瑪依市為迎奉上司,組織中小學生專場演出,不幸劇場起火,萬分危急……『大家都不許動,讓領導先走!』幾十名高官全身而退,近千名師生在烈火中掙扎,當場活活燒死中小學生達四百多人。「中國特色的特權和承載它的傳統文化的弊端令人汗顏。」 「你盯着社會的陰暗面,才走到這一步,你拿死人壓活人。你到法院、公安局、政府機關、企業,甚至還在街頭向市民、訪民和打工者為劉賓雁募捐,是擾亂社會秩序,妨礙公務。」「根據幾年前官方公佈的數字,每年公費出國、公車消費、公款吃喝達9000個億。我募捐到政府機關,看見一些玩電腦、網上QQ、炒股的不算。還看到一堆官員擁着主任鬥『地主』,主任頭上掛滿紙條,科長臉上抹着『黑妹』牙膏,書記被塗白鼻樑活脫脫像京劇中的曹操。老百姓說:這一些吃財政、吃納稅人錢的蝗蟲,能專心致志搓麻將、打牌,不來吹鬍子瞪眼睛擺譜,吆着嗓門打着執法旗號來刮民、擾民、搶民,也算是一方百姓的福氣。」 …… 中午,活^等圍着問上午審問的過程,我簡略地說了,囚友們直歎氣,我說: 「該說話時,我會直言不諱,我已改不了我的處事風格。」 「傳103嚴正學!」 剛吃完飯,我立即又被銬走。秘密警察又換了一班,主審警察不耐煩地用手指背敲着桌上《關於毛澤東親生子和私生女答XX兄》的網文,我說: 「文章中認為自己是親生子的人叫汪洋,用不到我辯解,黃岩人都耳熟能詳汪洋的故事。汪洋是縣建設局繪圖員,妻子俞蓀燕至今仍住在黃岩十里鋪,他們都是我年輕時的朋友。文革前夕上海解放日報記者數次來黃岩調查汪洋的身世,抽取汪洋血樣作鑒定。汪洋有些挺不住,自我感覺會有人趾λ@個毛主席的接班人。到了文革,江青做夢都想着當女皇帝,汪洋的結果就可想而知。我目睹身份落差給汪洋帶來的神精傷害,汪洋神經了,固執得不可理喻,阻醫拒藥,汪說:『這是家屬遺傳。』汪洋還說:「我汪洋就是毛岸龍,小名毛毛。』汪還不止一次地問我:『中國成了世界革 命的中心,我怎麼才能跟上偉大的馬、恩、列、斯和毛澤東的思想。』我安慰這位世界革命中心的接班人:『坐轎車就能緊跟的。』地位即將驟變,導致汪的家庭產生危機,其妻小俞緊鎖眉心問我:『汪洋去中南海,我怎麼辦』?」秘密警察笑出聲來,「這不是《天方夜譚》,一直等到1976年,汪洋仍未等來毛主席的欽定。毛主席走了,他也走了。毛的『你辦事,我放心!』或『按既定方針辦!』都於汪洋無關」。 秘密警察洗耳恭聽一個傳奇的故事,倒沒有打岔。我憤慨地說:「撰寫此文的初衷是針對中國傳統文化中根深蒂固的皇權崇拜、個人迷信和血統論。連口口聲聲喊着民主的人也不例外,私生女指的就是某個民呔ⅰ 「寫這篇文章,我以事論事,而且,動筆之前做過大量的文獻和資料查閱。我發現圍繞着毛澤東親生子,及和此有關連的人結局都十分悲慘。紅軍長征前,毛澤東、賀子珍將三歲的毛岸龍交托給毛澤覃、賀怡夫婦。第二年毛澤覃犧牲,賀怡被捕,收養毛岸龍即毛毛的當地農民無影無蹤。毛澤東去了延安,賀子珍出國莫斯科治病。毛澤東得天下的五十年代,成了『怨婦』的賀子珍回國,受陳毅照顧住在上海。心無旁鶩的賀子珍一心一意要找回毛毛,由她妹妹賀怡領一班人在江西、江蘇和浙江查訪。結果半途翻車,賀怡喪命。當時,賀子珍是虹口區組織部長,所以,就有了上海《解放日報》記者調查汪洋一事。毛賀在廬山會議期間,由陶鑄夫人曾志撮合秘密幽會。毛的結論是:『她(賀子珍)腦子有毛病叫我不要服藥,說王明要害我!』和汪洋的阻醫拒藥,同出一轍。」我歇口氣又說:「至於江青,眾所周知,則因四人幫事件入獄,獲假釋後在家自縊身亡。」秘密警察無言。「假如,我寫的這篇文章誹謗了毛澤東,也只能由毛的後人提起對我的刑事自訴,何勞諸位。」 馬蹄聲起,馬蹄聲落,與新中國同步人生的我,經歷着新中國的全部苦難。 擺在桌面上的那篇《關於毛澤東親生子和私生女答XX兄》的網文,被電扇掀起飄落於地。拿毛主席這個龐然大物給我上綱上線定罪判刑,也真讓地方高官煞費苦心。走出審問室,晚霞映紅了西邊天空,夕陽正徐徐從電網中滑落,回到103唬粲褌儼盐覈梢蝗Γ业囊庾R已經朦朧。 (十八) 來南京西路的第三夜,你徘徊在中山公園與國際飯店之間,時不時向南京東路張望。撲朔迷離,斑駁輝煌的霓虹燈跳躍在永安公司、西施大廈間,高低錯落有致,虛實疏密、遠近大小的搭配,呈强烈的形式感。 明亮的色彩和霓虹燈的動感,幾乎就是巴黎點彩派的傑作。你想用敏捷筆觸去捕捉夢幻般詭譎的色彩。當年中國藝術的教育,將所有西方藝術斥為頹廢,歐洲印象派、點彩派、野獸派、浪漫主義、立體派、抽象派、表現主義……等等,都被斥為資產階級腐朽、沒落的藝術。 那個晚上,在華僑飯店前的人行道上,你席地而坐。以躍動的筆觸將明麗色彩組成的點、線、面揮灑在暗藍色的書面紙上,塗抹點染成一幅閃爍着的「霓虹世界」,讓過路行人駐足圍觀,嘖嘖稱頌。交通警察過來了,警察沒有疏散駐足的行人,也沒有驅趕你,警察也是伸長脖子立足於圍觀者中。從心靈出發,回歸精神的藝術是一種美的感受,是人對客觀世界的感受。繪畫是畫家睿智地感知生存世界的審美表現形式,因此,東西方藝術在精神上 是共通的。 此時,一位一直默默注視你作畫的觀者,待立在你的身後,在你整理好畫具起身時,他和你並肩同行。他自我介紹:「我叫歐陽文,音樂家,從事音樂創作。在大上海我以修理鋼琴和風琴為生。」他亦居無定所,所有的家當僅是一個裝有鉗子、螺螄開、鎯頭、各式小銼刀和簧片的手提袋。歐陽文和你就這樣成了患難之交。歐陽幫你張羅肖像速寫的營生。有了你,歐陽就放心,便於應付夜間突然冒出的公安或紅袖章的偵查隊。你把歐陽文看成師長,因為他「學富五車」能對你說西方藝術的許多繪畫的流派和逸事。相同的命呤鼓銈冏咴谝黄稹靈 他對你講上海,談人生;他說:「人生是場夢,世界是空無的;我們活着,是世界萬物存在的根源;我們死了,那麼世界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了……」講着、講着,他就興奮地唱起:雲兒飄在海空, 魚兒長在水中, 對準魚兒撒魚網…… 歐陽教你修風琴同時教你唱歌。你很喜歡這首歌的優美意境和旋律。歐陽說:「這是三十年代,蔡楚生電影《漁光曲》的主題歌。」他用他那沙啞的聲音唱着,一邊撫弄着他唯一的家當,一個裝着鉗子、鏍絲開和簧片的帆布包;一邊熱烈地談着他的未來:他一定會成為音樂家,要有一架鋼琴、還要有洋房和女人。你呢?你只希望用畫筆去表現真實的人生。 每當華燈初上,他就會不安份地追逐和尋找。 那一夜,他領回一個胖墩墩女人,你有些害怕,就像那個下山的小和尚,早早聽過老和尚教導:「女人和山中老虎要吃人!」 這個足足超過二百斤的胖女人,不就是山中老虎嗎?你喊一聲「歐陽文」想給他講「女人=老虎」的故事,歐陽沒吭聲。你再喊一聲「歐陽文」,歐陽仍沒回答。你想歐陽一定正被這隻母老虎吃着,還飄出「哎唷唷,阿拉湯壺子孔子被伊摸着哉……」之類瘋話。第二天一早,歐陽文把吃過人的母老虎趕走了。你沒有理歐陽,把歐陽看成不正經。歐陽很興奮,他根本不在乎你不理他,仍引頸哼着《漁光曲》。 突然,歐陽停住了歌喉,神情嚴肅地對你講出改變你人生軌跡的正經話:「哦,你應該成為一個畫家!」他突然奉勸你,「你要去報考美術學院」,他一板一字地對你說:「只有那個地方,才使你的靈性不致湮沒。」 歐陽文的這句話成了你人生奮鬥的第一個座標。後來,你決定告別歐陽文,表示要去浙江美術學院報考附中。惺惺相惜,歐陽送你上了去寧波的客輪回台州海門。 (十九) 「天空不留鳥的痕跡,但我已飛過。」泰戈爾詩句。活着,每一天都像是一個末日!我又被喊醒。脫口而問:「幾點了?」「七點」, 「是早上七點還是晚上七點?」我反問。沒有人回答我,環視一室囚徒,一個個目瞪口呆,像是正在目送我上法場。他們知道昨天晚上我過了大堂,被公安局高官親自審問。這對他們來說,聞所未聞的。106室那個石濱公園殺妓犯、金清農場搶劫砸死兩命的殺人犯,不過也都是刑警審問,他們覺得我比他們更罪大惡極。剛喝了口湯,還沒扒一口飯,協警洶洶而來,雷厲風行地銬上手銬,還故意對我耳膜高喊:「傳103粐勒龑W,上——堂!」我跌跌撞撞走去,押進東邊審訊室。氣氛陰沉,前幾夜的秘密警察都侍立在旁,畢恭畢敬。審問的過程還是清聊,從晚上八時一直審到第二天拂曉。最後,讓我在綜合案情的筆錄上簽字,摁手印。帶回監惶上虏坏桨雮小時,就起床了。難怪我昏天黑地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晨昏晝夜。我徹底地清醒後,囚友們圍攏一圈,關切地問:「結案了吧?都五天五夜了。」我說:「沒有,還是清聊。」「昨晚誰過堂的?」我說:「口氣挺大的,他說每年他都要送一、二十號人上路。」「這是陳棉權。」「我不認識陳棉權,說的是本地官腔。」「你別把雷子想得太好,怕整好材料送你上路的還是這檔子警察。」有人給我輕聲吹風:「協警來關照過,說你是國際要犯,網上都在呼籲,抗議電話都打到看守所,還有國際律師團要來……」情況確實相當嚴重,不知等待我的是生是滅。我反思審問的過程,昨夜審問我的秘密警察頭頭也穿一身便衣,他特地呼來協警,讓協警將我銬在鐵椅上的手銬打開,還說了句:『人家文人,別以武相待。』氣氛突然變得緩和了。「你是個著名的畫家,我想先聽聽你談藝術,特別是現代藝術的欣賞。」他問的是藝術,讓我談藝術,我被吊起了雅興,侃侃而談: 「品格、道義和良知是人性中最崇高的感情,藝術家視其為藝術的靈魂。行為藝 術讓藝術回歸到現實,重返生活,藝術家直面當代中國的社會問題,懷着崇高的時代責任感和人道關懷,表現內心的震撼、疑惑和社會良知。『行為藝術』顛覆中國傳統文化而非顛覆國家政權。」秘密警察頭目不希望在一開始即陷入「顛覆」這麼一個嚴酷的問題,他把話題引向另一個岔口問:「現代藝術像啞迷,看一幅藝術品如面對哲學論題,我會懷疑自己的智商,怎麼就看不透深厚的內涵。比如高深莫測畢卡索和梵高的繪畫。」 「世界美術史上,畢卡索是個奇數,梵高是個異類。畢卡索說:『我是共產黨,我的繪畫就是共產主義繪畫。半個多世紀前,世界共產黨代表大會宣傳和平,讓畢卡索畫的鴿子在一夜之間飛遍全球。共產黨機關報《人道報》連篇累牘刊登了畢氏的和平鴿、及其創作和生活的照片,使其舉世矚目,資產階級又將畢卡索炒作成富可敵國的共產黨畫家,成了名符其實的『共產』與『資本』合二為一的龐然大物。共產黨員、共產黨畫家畢卡索以及畢卡索的和平鴿,從此垂名千古。畢卡索成了點石成金的魔術師。「梵高和畢卡索截然相反,溫森特·梵高的一生是最悲慘又最輝煌的一生。梵高對生活的渴望,洋溢在他的繪畫中,展現靈魂的思辨震撼着世人。世事滄桑、命叨噔丁T浻卸嗌佥x煌顯赫和璀璨奪目的光耀都沉入了歷史的塵埃,梵高是不朽的。」「令我茅塞頓開呀,畫家的『行為藝術』能否說是不務正業?」秘密警察頭目追問,一不留神,又把引開的話題招回。 「『形而上』是去物質化,『行為藝術』在藝術事件化中承擔着社會責任和良知。藝術創新並不僅僅在於形式,在於表達精神的內涵。藝術肇始至今,從未偏離過人類的精神,從古希臘雕塑《拉奧孔》到羅丹的《思想家》,從米開朗琪羅的《末日審判》到蒙克的《呐喊》,從梵高的《麥地上的烏鴉》到畢卡索的《格爾尼卡》,藝術家何 時停止過人性的拷問!而且,這個世界上沒有一種藝術是永遠現代、前衛和先鋒的,因為精神也就是人類的思想永無止境。否定之否定,顛覆之顛覆,生生不息,不斷地否定和超越,藝術才能日新月異。「『行為藝術』不過是藝術家選擇的一種表現形式。也許我說得有點玄……」我盯着秘密警察頭目。「不,繼續說。」「如今,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形而下的物質世界不過是表象,『行為藝術』呼籲回歸精神的本源。藝術生活化——把普遍化存在的現實生活提升為事件化的藝術事件,變成可圈可點的『行為藝術』。然而,藝術家精神救贖的大聲疾呼:與黑惡官場的抗爭;披露執法的不公;對當下體制的置疑;以及為民請命、為最低層芸芸眾生的呼號……最終,卻以顛覆國家政權罪名遭審判。「『行為藝術』啟蒙公民意識,昭示現代公民的權利——天賦人權。我相信我從事的『行為藝術』能在輿論上造成威攝,至少,讓那些當權的黑惡官員心存忌諱,不敢過於造次。」「按你的邏輯」秘密警察頭目拿起臺面上的《圍剿中共官場黑惡官員——致中共中央胡鍧丶覍毠_信》,「我們這些官員都在可抓可殺之列!」秘密警察頭目的問話多了些火藥味。「共產黨跳出中國歷代王朝興衰的週期律,走上杜絕腐敗的新路,那就是民主。這是毛澤東早在四十年代對民主人士黃炎培所說的話。」 「民主有各種模式,在中國只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民主模式。」秘密警察頭目給普世民主加上中國特色,賦予新涵義後接着說:「民主有南朝鮮模式,俄羅斯模式、東歐模式、新加坡模式、印尼模式、還有臺灣模式。民選總統腐敗,臺灣選舉亂象,3.19槍擊,扁家屬貪污案和馬英九特別費案,說明民主也不能保證不腐敗……」秘密 警察頭目着重講了,為韓國民主改革立下汗馬功勞的金大中和金斗煥,由總統更選跌入監獄情況。我肅然起敬,秘密警察頭目清醒的思考,絕非是一般只會牧民、愚民的庸官。 「立黨為公、執政為民」「情為民所繫、利為民所帧酁槊袼谩!广筱笾袊蜁舾瘮『拓澒伲皇枪賳T假惺惺的政治作秀。秘密警察頭目對我講着上述三民新政綱。人點燈,鬼吹燈,政策一出中南海,貪官們就有對策,癥結還在體制。於是我說:「民主是全球化的潮流,獨裁政體邁不過其七十一年的週期率,人亡政息如前蘇聯、東歐、墨西哥革命制度黨、臺灣的國民黨……」我的命呔湍笤诿孛芫祛^目的手心,我想起103华z友的聲聲告誡,用心良苦地勸我莫談國事是,我主動又將話題轉到畢卡索。我說:「關於如何欣賞畢卡索的繪畫,共產黨畢卡索和畫家畢卡索內心的畸形,是社會動盪、危機四伏的投射。畢卡索潛意識裏充滿了專橫、分裂和解構,畢卡索將美輪美奐的人體肢解,進行結構性的重新組合,使其作品不斷出現錯亂,如乳房和女陰的移位,肢體重組後的錯位,兩眼上下,兩耳重疊的立體主義繪畫。有如砸爛舊世界重組的前蘇聯、羅馬尼亞、東德、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共產主義烏托邦蘇、東、波一夜之間轟然崩潰。創造者、毀滅者畢卡索惡作劇的一生,是二十世紀的縮影和惡夢。」「畢卡索說:『鬼才會相信和平鴿,沒有比它更殘忍的動物,它們窩裏鬥,會把對方啄得碎屍萬段。這玩意兒怎麼會是和平的象徵呢?簡直是一場惡作劇!』但整個世界都稱頌共產黨的和平使者——和平鴿,畢卡索也就成了世界和平老人。而實際上,畢卡索就是殘忍的鴿子!」 我接着說:「藝術家披肝瀝膽,藝術家不隨波逐流,如耶和華永遠備受人類的苦難,是背着十字架行走的人。」(二十) 江濤拍岸,客輪徐徐離開碼頭,你回首凝望,佇立在躉船上歐陽文的身影越來越小了。黃浦江邊高樓大廈,次第隱退。歐陽文曾對你說過: 「藝術家是一個精神的夢遊者。」人類一直在自問:到底從哪里來,又往何處去?陡然轉身,一個異想天開的歲月就接踵而至。 在寧波到海門的輪船上,你聽到可怕的消息:黃二中(路橋中學)高一學生,他們都和你同屬一屆,在長潭水庫春遊時,山風劈來,輪船顛覆,一百多名學生葬身水底。據說只有你們老師的兒子王宛如,因耽誤了上船的時間,撿回一條命。曾幾何時還高談着哥白尼發現宇宙世界,哥倫布發現地球新大陸的純情少年,如今都成了冥府世界的啾啾新鬼。回海門,恍如隔世。 西藏暴亂被鎮壓,中印戰爭在克拉馬洪線對峙,炮擊金門還在繼續,人民公社的食堂終於徹底解散。你躲過了三年人禍天災,沒有死於饑饉成為餓殍。 這一年,海門文化館的林日見先生為你舉辦了別開生面的《上海寫生畫展》,你第一次在海門小城小有名氣。展覽中結識了不少畫友和文友,何冬青又介紹你認識了路橋的一批藝友。有寫詩譜曲的王普根,有開照相館搞攝影的謝柏林,還有醫生華業 喜和寫詞的陳老師及黃岩亂彈劇團的女伶應雪斐和阿囡。多夢年華常共聚獻藝,琴棋書畫、絲竹笙歌達旦。人類在大饑荒劫後餘生後都會作感官的反彈,追求燈紅酒綠,醉生夢死。 浙江美術學院附中當年在全國招生共二十多名。除了專業考試還要考文化課,你得複習應考,還得掙錢糊口。春節一過,你和普根就外出稚呐R海一路北上,經高坎、嵊縣、新昌等地,為各中小學修理風琴,你用上了歐陽傳授的手藝。 那天晚上雲遊到寧海,在寧海的老街上,一座木質的牌坊橫亙街心,叫《正學坊》。原來你們來到了明代大學士方孝孺的家鄉。明惠帝時,燕王舉兵入京都(南京)篡位,一介方巾儒生拒絕為後來成為明成祖的燕王起草登極詔書,慷慨赴死。「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方孝孺面對暴力最强者說了算的燕王,與數千年如一轍的中國傳統統治對抗。血腥屠殺,燕王喊出滅九族,强項面對的方巾孺生竟喊出:「滅我十族又何妨!」挫敗燕王威權,跟絕對權力賭命。一句話遭滅十族(外加學生一族),凌遲的、腰斬的、砍頭的……風在嗚咽,天在哭泣,八百七十個鮮活的生命都成了刀斧手下冤魂,人血淌滿校場,這就是五百六十年前在此發生的血案。敬畏權力不敬畏生命,是中國文化的傳統。往日的腥風血雨、狂濤駭浪,汩汩而流的鮮血,滲透、滋潤着中華大地,成為歷史恐怖的印痕,也造就了這種文化生態下的指鹿為馬、唯唯諾諾的國民性。歷代王朝,祭起「王權天賦」,操的是「弱肉强食」的叢林法則。撒一泡尿,尿臊圍成的就是地盤,尿腥就是威權,這是中國歷史的常態,也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常態。中國歷史和文化,缺少的是「民主」辭彙。為什麼稱《正學坊》?普根引伸倉頡造字,『正』字是橫平豎直,沒有鈎、彎的算計,沒有點、撇的謩潱瑳]有折、捺的城府。寓意人生處世要正,理想、品格、道 德要端正。你睜大眼睛洗耳恭聽,說普根還挺有文化的。普根說他走到這一步,是當年被劃成右派邊緣學生,從杭州高校退學之故。講到這裏,你想到在三門農場强勞的施因老師,建議往三門方向走,你 給普根講述錚錚鐵骨的施因老師的遭遇。普根很願意你帶他這個右派邊緣學生去看右派老師,決定先輾轉到象山、石浦等地修風琴,帶着修風琴掙來的錢,給施因一些物質上的幫助。你們回想到上世紀三十年代,在這裏,電影藝術家蔡初生拍下《漁光曲》黑白影片。片中顯現石浦的滄桑,老街邊千桅聳立的漁船,冰涼的海水拍打着堤岸,腥鹹的水沫濺起,揚起一堆堆白雪。而今,從山後的小道登山,你情不自禁唱起歐陽教授的歌,「雲兒飄在海空,魚兒……」,立即被普根接了腔,普根淒戚哀婉地高歌「……爺爺留下的破漁網,……又一冬……」普根是歌者,悲涼的旋律迴旋海空令人入迷。 登山,面臨大海,看到了炮臺,當年抗擊倭寇與海盜的土炮仍對着滔天濁浪。走過炮臺從文昌閣經過,踏着石板路在清涼庵歇腳時,你想起你的表姐夫好像駐守石浦。遇到當兵的,你向他打聽「郭喜華」,當兵的即說:「郭團長,請跟我走,不遠」,還真把駐守石浦的最高長官找到。郭團長招待你們在飯店吃海鮮。飯後讓你們以車代步遊覽,積多少年風雨的石浦老街,很快就走出了頭。你們在街的盡頭和這位高任重的郭喜華團長揮手告別。從石浦乘船到健跳,再由健跳乘車到達三門,健跳離三門很近。一個噩訊傳來,施因老師已在三門農場死於非命。當夜,坐在健跳的海堤上,面對驚濤拍岸的大海浮想聯翩,潮汐漲落,時光荏苒……施因老師慘遭威權滅殺……太多的屍骸橫陳,心中惟有悲涼和惆悵。 月牙兒裊裊升起,繁星點點,悠悠遠去…… (二十一) 「我是個無齒之徒!」 我套用建築家梁思成的幽默,衝着秘密警察强加的罪名,拍案而起。「在美國,你和中國人權主席劉青上過幾次床?做過多少次愛?」秘密警察厲聲吆喝。 「無恥,以已度人……我沒同性戀傾向!」 「劉青不是女的,他能見到你就給你寫證明,辦綠卡。」「荒唐!你們在美國的情治人員竟然亂點鴛鴦譜,舉世聞名的劉青被搗鼓成了我的『姘頭』。」我狂笑不已。 我接着說:「先從道德上摧毀,將我的人格貶低,如中共高官成克傑、胡長清、張二江,用你們慣用的伎倆,先釘上道德的恥辱柱。」秘密警察明顯泄了氣,調門放低接着問:「你和你代理維權的人都是什麼關係?」「為民請命,義務代言。」「說具體些!」「介入官權毀容案,我與楊春紅第一次見面是2006年春節前兩天,對她的案情作全面調查後,大年三十日趕回北京,我即寫了《圍剿中共官場黑惡官員——致中共中央胡鍧丶覍毠_信》上網,並遞交北京公安,要求轉高層。並聲明繼郭飛雄後,將於正月十五,第二位到中華門參與接力絕食。你們可從我的網文《亂象 ㆍ中國雞年末日》中看到我的作為和行程。公安警察衝擊報社致死吳湘湖案,維權涉及《台州晚報》主編吳的夫人,是台州市人民法院官員,我從未和她見過一面。」「你沒想插一腳!」「小人之見!」警察痞氣十足的問話,即遭我的回敬。 我起身指着筆錄紙的第一頁,上面印着格式化條款:「與本案無關的提問,嫌疑人有權拒絕回答!」 我反詰:「我被指控犯有顛覆國家政權罪,這罪名與我和那個女人上過床,跟誰做過愛,做過多少次,有關係嗎?本人拒絕回答與本案無關的問題!」「那麼,你為什麼來路橋租用工作室?」秘密警察旁敲側擊,引起我的反思,我來路橋租賃工作室,是由於一段未了的今世前緣。 2003年9月24日,我從北京乘美西北航空公司飛機,橫跨太平洋在紐約甘迺迪機場降落。此次應邀去美國紐約第一銀行舉辦我的個人畫展。朋友們推薦唐元雋接待我,為我安排住宿,唐就成了我此行第一個認識的朋友。 唐是個勇士,我們見面握手,還未寒暄,他就脫下身上的厚襯衣,披上我的肩,因為我的短袖襯衫確實不能抵禦紐約的風寒。他已為我準備了必要的生活用品。我租用曼哈頓67T(街)公寓的一個小單間臥室和工作室,也是唐幫助我拾掇安置的。 唐原是東北長春汽車製造廠工程師,曾因組織民主黨被判刑二十年,後改判八年。刑滿釋放失去了工作,成為無業遊民。於是鋌而走險,冒死偷渡,橫越臺灣海峽,投奔自由。「用腳投票,我是迫於無奈!」 聽他這麼說,我腦海中顯現了幾個仃伶洋與鯊魚拼搏的故事。 我對他說:「提起上海的油畫雕塑創作室,人們就會講起陳逸飛,但在陳逸飛成名前還有一個叫張國良的人,僅因為和同事表述,想去香港吃一塊牛排,吸一口自由空氣,就被打成現行反革命。遭受批鬥後,被隔離在那座西式建築的頂樓自縊身亡。」唐說:「那是個非常年代。」我接着說:「1968年,喊着滾一身泥巴脫胎換骨,朗讀着自己的新詩,頌揚《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的郭沫若的兩 個兒子,次子郭民英於浙東海軍部隊當兵時,面朝大海扣動衝鋒槍,魂飛彼岸。九個月後,處理完郭民英後事的長子郭世英因企圖外逃敗露,被捆綁着上身,從北京農大四層墜樓斃命。還有我的畫友傅小石,是著名畫家傅抱石之子,他躲進上海港外輪甲板下被抓捕。另外,浙江美術學院我的老師王流秋偷渡泰國,被抓捕於西雙版納的瀾滄江畔。」「只有你和中央音樂學院院長馬思聰父女成功到達彼岸。你是皎皎者,是面對食人鯊魚,炸彈和水雷的孤膽英雄。」當面恭維是因為確實敬佩他面對九死一生的勇氣。我在網上看過關於他的長篇報導。當時我想寫《中國異端》的記實,唐就是我要採訪的人物。我作了上述的鋪墊,目的也是為了套出他當年冒死投海的苦難經歷。唐元雋終於娓娓道來:「2003年夏天,我以攝影采風為藉口,租用廈門漁村的一艘小魚輪馳向金門島。水天一色中,船老大說大小金門到了,我仔細搜索,前方隱隱約約出現了難以辨認的影子。我的心跳到喉嚨口,生死一搏的大限已到,我拿起照相機,拉長焦距,假裝對焦,金門島越來越清楚。該攤牌了,我說:『我要跳海!』『為什麼?』『我是個殺人犯!』船老大立即操起砍纜繩的板斧,作出搏鬥的架式。我立即改口:『我是比殺人犯更嚴重的政治犯。』『政治犯?』船老大無法拿政治犯和我對號。『是右派,右派份子。』我說。「我把身上的東西全掏出來,包括照相機和不多的餘錢,將身份證之類扔入大海,然後說:『老大,這些都留給你,我是判了二十年徒刑的右派。』船老大鬆了口氣,放下傢伙說:『我堂叔就是右派份子,你若是右派就別在這裏跳海。』接着說:『這片海域佈滿了水雷,還有大黑鯊,跳下去是白白送命!』老大開着漁輪繞島轉悠,又說:『等靠近些,儘量靠近了再跳。』我怕近了目標大,就順着船膀下海,老大囑咐:『這叫大膽島,往沙灘一直游……』 「臺灣海峽風急浪高,一切聽天由命,我被海浪舉起拋下,胳膊肘,胸腹被暗礁上的殼類劃出密密麻麻的血口,終於靠近了沙灘。海峽後浪推前浪,前浪夾帶着我的血水急速退去」。唐歇了口氣暇想片刻說:「『嗚——』一聲警報響徹雲霄,刹那間,四周的岩縫和礁石裏都伸出了黑洞洞的槍口。『不許動,你是什麼人?』『投奔自由的大陸政治犯。』那邊吆喝:『按我的口令,舉起手,立正。』又補充說:『這裏四周全是雷區,必須服從我的命令!」國軍士兵斬釘截鐵地下了通牒。「血順着臂膀、腿流下。國軍命令抬起頭,擼起上衣蒙住頭,又命令我前後左右轉換姿勢。接着就聽到「嘎噔噔」腳步聲越來越近,兩名國軍拾級而下,用槍口撩撥我的衣褲,檢查完畢後,就摻扶我上山。我被羈押在『新竹大陸難民收容所』。在那裏,臺灣當局的情治機構,反複核實驗證我的身份,在大赦國際和流亡海外朋友的呼籲和鼎力相助下,陳水扁政府終於同意我『政治避難』送來紐約。」我想唐的生死搏鬥經歷將是我撰寫《中國異端》一書的開篇。 10月27日,法拉聖《喜來登》酒店六樓,我參加中國學者們召開的《中國問題研討會》,與會有許多異議人士和大陸流亡的持不同政見者。 我想當年斯諾能上延安採訪,寫下《西行漫記》,難道六十年後的中國政府,就不能讓我寫一本《東行漫記》,此一時,彼一時,這次與會行動,就成了四年後的今天,我被以顛覆國家政權罪起訴的罪狀。但我仍堅持我應該堅持的,不會輕易放棄不該放棄的,我不會因為命邥幌磁疲艞壸鳛橐粋作家的選擇。逆風而行,更適合飛翔。 很快我見到了園明園詩人黃翔、風瀟雨蘭,園明園畫家辛勤、方科。為了我的畫展,劉 夫人曉蓉和李夫人都為我開車去新澤西哒蛊贰阎谜褂[也離不開洪先生、唐 元雋的幫助,王艾為畫展寫了藝評,辛勤和李東還為我拍攝專題片,為選景領着我走遍了曼哈頓、蘇荷、格林威治村和自由女神像等地,還介紹我去了新澤西的畫家村。最令我難忘的是我在2004年的春節晚會上,我當眾講了一個不能讓人發笑的笑話。在來自世界各地的華人精英、異議人士和政治流亡者歡聚一堂的時刻,主持人盛雪突然點我的名,要我這個「『村長」、「行為藝術家」表演藝術行為,窘得我手足無措,笑話中的噱頭被我忘得一乾二淨,出足了洋相。不算寂莫的流亡生活,讓我滿懷希望。但總也有耐不住孤獨的時候,漫漫長夜常令我浮想聯翩,思緒萬千。 夜闌人靜,電腦前的銀屏世界,令我神往。百無聊賴中,那個小不諳事、情竇初開蒙昧少年的往事,令我想入非非。四十多年前的一段今世前緣,常在我心底掀起波瀾,這是我素描人生中的第一次豔遇,路橋成了我魂魄牽掛的地方。(二十二) 佛家有言:菩薩畏因,凡夫畏果。我是凡夫,所以至今仍忘不了太虛幻境的奇遇。 光陰似水,晝夜更迭,日月輪回。 多少人曾與你擦肩而過,魂牽夢縈的往事,仍時時凸顯在生命的盡頭。前程黑暗,那是因為光明在你的身後。生命本是一片喧嘩,其結果卻是如此靜謐。十七歲,正是人生多夢的季節。那一天,畫友冬青對你說:「亂彈劇團的那個女伶轉首回眸的神態很美。」你也說:「眼神真像油畫《意大利女孩》,她的目光會跟着你旋轉。」對異性的關注成了湧動的欲望,常常叩響你的心扉。 你還是個初出山的小和尚,懵懂牢記着老和尚的教誨。那個「吃人的老虎」名花有主,當年,你和冬青都在《黃岩日報》美編室,你們敬崇的老師的玻璃臺面下看到她的倩影。她叫雪斐,是普根的鄰居。 她也常常加入聚會演唱。低吟:「風前橫笛斜吹雨,醉裏簮花倒着冠」無憂無慮。早春二月,小樓春情漾溢,春歌綿綿。雪斐唱起由陳老師作詞普根譜曲的新歌,謝柏林琵琶伴奏: 謝 君心,情深沉, 一曲琵琶撩人心, 華堂相聚知音友,碧玉桃花誰相迎…… 歌分三段,卿卿我我,淒婉的旋律蕩漾上二樓,輕拂耳際,你無法再聚精會神複習功課,你聽出這首歌有點靡靡。你仍自顧讀書,背誦着: 春眠不覺曉, 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 花落知多少? 你重複叨念:「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詩句。春意倦人,讀着背着你就睡着了。 風輕拂,影猶動,月光瀉下一片銀色,星星如鬼眼一般狡黠閃爍着。兩千多年前龐貝城正沉睡在古羅馬的狂歡中,維蘇威火山頃間爆發,射出的岩漿熱情得灼人,哀涼得滴血。你在夢中驚醒,正混淆地思索夢隱含的意象時又再度入睡,沉入另一夢境。一個更加露骨離奇的夢使你深感驚恐、不安和迷惘。 老式窗櫺後,月亮露出半個笑臉,你正欲睡去,突然聽到臥床之側呼嚕傳來。不由自主地,你想推他一下,伸過去的手卻與另一隻纖臂交手。你即刻明白,自己正處在尷尬的第三者位置,驚慌得不知所措。 可是你的手卻被俘獲,牽引着攀上高峰、滑下平原;摩挲着淌過一片柔軟的芳草地,情不自禁地、緩緩地、漸漸地顫抖着跌進一道峽谷。此時的她似乎也感覺牽錯了手……。潤濕的潮汐滂沱,欲望之門蠱惑膨脹,時不我待勢在必得的本能,發出插入的指令。你邁過熟睡成為第三者的身體,黑暗中摸索,一個沒有花花綠綠包裹的胴體,一定風情萬種。如果閉着眼睛,嘴唇能否對得上嘴唇,你沒有心理準備甚至有些恐懼,忐忑不安,卻又像互相吸引着的兩塊磁鐵,希冀擁吻,融為一體。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雙方互感對方的體溫和心跳時,世界的一切已不復存在,不可抑止的猖狂,傾刻間就會發生在眼前。 滿月露出雲層透過窗格,她朦朧的身影怔得你發呆,砥礪中流的欲望急劇隱退。你曾經的渴望喚起她如火的渴求,正細細哼唧和微微的噓喘着。本能萌發,春情被攪動,人類的愛或是求偶就這麼簡單,傳統的倫理將愛的騷動,性的勃發都蒙在神秘中,成了猥瑣、淫亂、骯髒、齷齪的同義詞。只差半步,你就成為堂堂的男子漢!但今夜不能,此刻,那怕你再能逾越更多的障礙,也越不過那張壓在美編室玻璃臺板下抿嘴而笑的照片。你愣住了,欲念來得快,去得也快。等你勉為其難想再瞅一眼時,只有滿頭的霧水和百無聊賴的歎息,所有的一切都像潮汐般退隱得無影無蹤。 愧對人生,你當即離開了路橋,而且,此後再也沒有來過路橋。後來,你知道她長你二歲;後來,你又知道《報社》的畫家娶了高他一首的另一個女人;後來,你還知道,她和省體委下放的幹部結婚生女…… 風雲變幻、世事無常。討飯的和尚朱元璋做了皇帝,而做皇帝的溥儀成了戰犯,誰又能預料未來!她跟着他,後來又離開了他和一個老教師結了婚。感慨只是感慨,歷史在自生自滅中翻過了一頁,48年來,少年的豔夢常被沉鈎攪起,一種强烈的願望,你想見到她。 人,就在尋夢中活着,希望得到而得不到的會終生惦記,珍藏在心底,有如李商隱詩: 此情可待成追憶, 只是當時已惘然。(二十三) 吃人的「老虎」,如今已是65歲的老者,她立即讓我想起羅丹的雕塑《老媼》。但我仍想看看她現在怎麼樣。虎穴探秘,竟給多夢年華的少年銘刻下畢生難忘的記憶。我不再猶豫,插入電話卡,嫺熟地敲打電話機的鍵盤,IP電話很快連線。 這是太平洋彼岸,中國浙江省台州市路橋區的一家宅電。是普根友兩年前來椒江看我時留下的電話號碼。《故鄉的雲》的旋律在接聽話筒中響起。「王普根年前已經離世……」一個悲戚戚的陌生女人對我這樣說。「嗡!」的一聲,我立即想起普根的 口頭禪:「民主中國實現日,家祭勿忘告乃翁。」普根將辛棄疾的「王師北定」改成「民主中國」,成為他一生的信念。一陣感歎之後,我連連勸慰這位陌生女人「節哀!」 過去不短的一段日子後,我又掛通了普根家的電話,普根的遺孀叫陳素君,不用我自我介紹,她就說普根生前常叨念我,她說:「她家的錄影中還有普根兩年前,在椒江翻拍的我的畫展資料,是我在北京舉辦的《獄中繪畫展覽》。後來,我試探着詢問那個叫雪斐的女士。她立即告訴我,雪斐和她女兒開一家服裝商店,仍在路橋,她可以向她要電話號碼。 很長一段時間過去了,我沒敢再撥普根家的電話,我難以想像40年前亭亭玉立的雪斐,如今會是怎樣?人世間,男人對女子最易受幻想支配,我不願少年春夢的破碎,還是讓她在我的心靈中,永遠保留她年輕倩麗的身影。「辦完畫展,我熟悉了紐約的藝術名流。他們推薦我去華盛頓、三藩市、費城去舉辦巡迴畫展。辛勤和李東也已完成了為我拍攝的藝術專題片,推薦我去新澤西的畫家村落腳,我也有意在美國發展藝術,就開始了向移民局申辦綠卡。因此,懇請徐文立、劉青、王希哲為我撰寫以政治庇護為由的證明,竟成為此次抓捕我的唯一罪證。後來,我獲得紐約功勳藝術家的推薦信,可以申辦技術移民,就改變了主意。就在此時,家中妻子來電,遠在大洋彼岸中國台州,她被一夥不明身份的人跟蹤、威脅,已連續幾夜被圍堵家中,强逼她低價出賣我家的祖傳房產。為首的是台州市檢察院檢察長辦公室政策研究室的朱勇傑檢察官。執法犯法,我立即給台州市公安局椒江分局掛去電話,請求干預私闖民宅的檢察官。公安推諉,將這種持權以暴力强迫交易說成是經濟糾紛,不予立案。再加上我向天臺民政局購買兩坑安葬岳父母的公墓,被民政局 監守自盜轉賣。我不得不暫停美國綠卡的申辦,立即回國,我決定向中國的 黑惡官場宣戰。 「2004年3月20日,我從紐約乘飛機返回北京。我還是把積重難返的中國問題看得太簡單,我認為真理在握,只要我回去,不管是檢察官强迫交易房產,還是民政局盜賣祖墳,都會迎刃而解。權錢交易,官黑勾結,我的對手 驚愕我會放棄辦綠卡從美國返回。中國官場暗潮洶湧的是出國熱,官員們手篡多本護照,早將子女家眷送往美國、加拿大、歐洲和澳大利亞定居。中國不過是黑惡貪官斂財搶錢的地方,「裸體做官」是為了貪足錢財出國享福,這種價值取向,表明中國官員對國家信念的喪失。我以為祖傳房產和祖墳被占,檢察官和民政局是明擺着理虧,不用太多交涉就能解決。但耗了兩年,最終,人被抓進了監獄!」 我有點激動,喝了口水繼續說:「從北京下飛機,我匆匆趕回台州市。當夜,台州市檢察院檢察長辦公室檢察官朱勇傑約另一位檢察官率一群身份不明的社會人員,再一次將我家的私宅包圍得水泄不通。像黑老大一樣的這幫人,又踢又砸我家的防盜門,朱勇傑檢察官首當其衝,他的老娘和小蜜尖聲咒駡。我立即用相機拍下檢察官聚眾私闖民宅的鏡頭。閃光燈閃亮,檢察官倒退幾步,壓得滿樓梯糾集而來的人群一陣騷動。想起十五年前我和女兒嚴隱鴻在青海湖畔用閃光燈擊退狼群包圍,死裏逃生的往事。在我被陳希同羈押北大荒監獄遭酷刑後,此險情以《與狼共舞》為題繪制成作品。《與狼共舞》的文章還發表在當年的《北京晚報》上。今天,狼狽雖兇殘,但仍然害怕曝光。「閃光過後,狼群向後退,領頭的灰狼嗥叫着坐下了,黑暗中幾十雙幽靈般的綠光盯着它們的獵物,漸漸地開始移步,又向前而來。」今晚的場面和《與狼共舞》中的經歷如出一轍。我不得不報110,等待警察前來干涉。同時,我決定再寫《與狼共舞》 的續篇——《行為藝術ㆍ私有財產保衛戰》。 「我開啟採訪機,記錄檢察官的暴行: 「『你是誰?』『我是台州市檢察院檢察官。』『是執法,請出示逮捕令或搜查證,否則以自然人身份通報大名和身份證號碼!』『朱勇傑,身份證號碼33260……。』檢察官是精通法律的,但我仍得向他啟蒙,講那個老掉牙的故事,然後不無調侃地說: 「『風可進,雨可進,皇帝的執法官不能進!我拒絕你們入侵我私人住宅,如果繼續包圍我家,我將追究刑責。』『追究刑責!』檢察官朱勇傑冷笑一聲,他老娘和小蜜的詛咒謾駡聲不絕於耳,聚眾嘲笑起哄,還夾雜着五大三粗的社會人員的聲聲吆喝。「接着,一群烏合之眾又開始了新一輪的進攻,防盜門又被踢得嗵嗵響。當閃光燈再次亮起時,一幫砸罵者,一蜂窩地擠踏着退避至三樓,在三樓樓道耀武揚威。朱勇傑檢察官接通了公安局的電話,要公安局警察馬上過來。「公安110警察隨後來到,我讓警察先驅散兩檢察官和所有社會人員,而後進入我家。我告訴110警察: 「台州市檢察院檢察長辦公室檢察官朱勇傑,幾次三番率眾包圍我家私宅,我是迫於無奈,從紐約返回台州。今晚回鄉,兩檢察官率一夥社會人員,又將我家包圍得水泄不通。檢察官像黑老大,指揮這幫人踢砸我的家,强買我家祖房拆遷返還的住宅。既無協議又無合同……」兩公安雖推諉說此屬經濟糾紛,但還是勸退無良檢察官的聚眾騷擾。 我對灰溜溜下樓的檢察官朱勇傑說:「現在是互聯網時代,明天全世界都會知道你的所作所為。」 (二十四) 官商勾結,坐地分贓,殺手要錢,走狗要官。中華民族是一個健忘的民族,集體遺忘症。持續了二千多年的臣民社會,衍生出種種畸形的真理,為拜倒在權力最强者腳下的屈辱自辯,才有張藝帧队⑿邸返拇笃 「天下」成了黨國。 1962年1月,劉少奇在「七千人大會」上說:「彭德懷的反黨活動不是一份《萬言書》問題,是外國勢力在中國搞顛覆活動」。4月,劉少奇批轉中宣部的「文藝八條」,毛澤東根據江青吹風,向文藝界發出「西風壓倒東風」警告。江青以第一夫人身份插手文藝,開始發跡……。1962年,劉少奇極力把握領袖的龍脈,卻難像林彪那樣活學活用,如柯慶施這般左右逢源。1月,毛澤東重申階級鬥爭。就在那一年暑期,你被破格錄取為浙江美術學院附中62班新生。這是我國首屈一指的高等藝術學府,踏入校園,迎面屹立在附中大樓前有一塊巨石,上刻「國立藝專」四個大字,悠遠歷史可鑒。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國黨政軍最高威權——江澤民總書記視察這個學府後,改浙江美術學院為中國美術學院,江的外甥版畫系的許江,成了浙江美術學院的許院長。所謂破格錄取,一是指當年專業考試時,你因擠車誤時,遲到二十分鐘到達考場,被監考老師當場取消資格。你灰溜溜走下附中大樓臺階時,被主考李忠傑老師和校黨委鄭慶霖 老師挽回。二是指錄取的新生,門第顯赫或著名畫家之後不少。如當年浙江省省委書記李豐平之子李大芸;父親為山東省委高官的高延軍;浙江美術學院副院長 莫朴之子莫大林;著名連環畫家顧炳鑫之子顧三年;上海版畫家鄒克萍之子鄒建陽;上海國畫家黃若舟之女黃復。後屆的陣容更甚,如浙江美術學院院長,著名國畫家潘天壽之子潘公凱;當年部屬高官之後的梁平波。潘後為浙江美術學院院長,梁官至浙江省委副書記。從中央美術學院附中傳來的消息,鄧小平之女鄧琳亦是本屆附中新生。《雨後江山鐵鑄成》 是潘天壽當年新作,發表在《浙江日報》上。中國山水畫非純粹寫景,而是以畫言志,所畫的鐵鑄江山是萬年無期。 不斷升級的階級鬥爭為綱。藝術只能依附於政治才得以存在。列舉這一堆貴胄望族子弟,並非炫耀這個藝術殿堂的非平民化,而是指階級鬥爭正提上日程和意識形態唯成份論的當年,一個父親正在地獄裏挖煤,有着明顯階級烙印的反革命崽子,被錯誤地破格錄取,以致陰差陽錯地衍生出許多錯誤的故事。「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 是中國整體的意識形態,時至今日,這種觀念還沒有產生整體性的代謝。這種「恩蔭於先人」,就是說先天資格即門第出身不僅是當年的政治生態,而且包括藝術也為豪門世襲。 躊躇滿志地,你就這樣踏進了當年中國最高藝術學府。你感激上海灘流浪音樂家——歐陽文給你的指點。在他的鼓勵下,你戰勝了自卑,猶如不怕虎的初生牛犢。倒是坐進了課堂,才感到森嚴等級的後怕。從這裏起步,你立志要做一個畫家,所以你從一開始就警惕着藝術對於政治的皈依。希望像曙光一樣升起,無須質疑,面對璀璨的殿堂,它像指路明燈,照亮你的藝術前程。 一年級時,你的水印木刻《節日的早晨》、《敬老院之春》刊登在《浙江日報》; 《學耕圖》發表在《浙南大眾》,而且,前兩幅參加當年浙江省美術家協會舉辦的「版畫展覽」,後出國展出被《越南畫報》刊登介紹。但你很快警覺創作所帶有的功利性,急轉彎抵制着「終成正果」的命摺#ǘ澹 《行為藝術.私有財產保衛戰》和檢察官聚眾私闖民宅的照片上了互聯網。 我還特地將下載的網文和照片送到市、區兩級檢察院和執法機關。朱勇傑檢察官見我到來,罵罵咧咧欲動粗被同事攔阻。執法者聚眾擾民,公權力袖手旁觀,我將不作為的公安局告上法庭;接着又將私闖民宅的兩檢察官推上被告席,《行為藝術ㆍ決戰公檢法黑》網文,披露了我屢訴屢敗,屢敗屢訴的行為藝術,彰顯現代公民的作為。為了規避公、檢、法的耳目,我不能在家中設電腦工作室。就想到路橋請陳素君女士代找一間工作室,四十年後再次現身路橋。簾卷西風,物是人非。去年今日此門中, 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 人去樓空。小不諳事,朦朧的情懷像割不斷的情絲。我像《希臘神話》裏俄耳浦斯,受歐律狄克的警告:只要你回過頭去,「她」就會永遠消失。 我來時,她家朋友不少,正準備去溫嶺市長嶼洞天踏春。歲月匆匆,普根已成天涯過客。大廳裏歌聲朗朗,我被帶回六十年代和普根、柏林、冬青等文友、畫友、歌友絲竹書畫,笙歌達旦的歲月裏。 客廳中傳來《故鄉的雲》令人陶醉。我情不自禁踱步到客廳,陳介紹我認識了丹紅和孫燕兩女士。後來,黃岩師範來了位畫友叫鮑海濱,等文友詹等都來齊後,大家邀請我共去長嶼洞天探幽。我隨車而行,還攀登了長嶼的峰頂,飽覽了別具一格的人情風物。思緒仍 浮想聯翩,我被秘密警察一句「後來怎麼選租章苑社區的?」問話拉回到現實。警察打斷了我的回憶,現實的我正被銬在鐵柵後的鐵椅上接受審問。我回答:「尋找工作室未有進展,後來藝友們建議並說服主人將書房租賃,作為我的電腦工作室,一拍即合,當下喊來房產中介,辦了一式數份的《租房協議書》。」秘密警察繼續繞着問:「你們是否還遊過不少地方?」「是的」我說:「去過石塘、雁蕩山,如果我沒有被抓捕,是相約去南溪江戲水。因為丹紅和小孫都有私車,外出很方便。」「還去過什麼地方?」秘密警察窮追不捨。「今年6月,我妻子學古琴,陳知音律,就陪同一起去揚州、鎮江古箏廠購買古琴,順道去宜興拜謁靈山大佛。」「後來呢?」秘密警察仍打破沙鍋問到底。我突然清醒,秘密警察繞着圈子在套話,只有一個目的「政治案件刑事構罪。」是對付異議人士慣用的伎倆。於是,我也再次使出擋箭牌,「於本案無關,無可奉告。」審問中,陳建國警官說漏了嘴,我才知道租房給我的陳素君當夜亦被逮捕,亦以「顛覆國家政權罪」延長羈押,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二十六) 美院大學部圖書館不對附中學生開放,你借用版畫系的同鄉學兄盛增祥、王雲松的閱覽卡,去過幾次,學院的藏書藏畫讓你大開眼界。沒有多久,油畫系發生煤氣中毒,課堂中女模特兒吸入一氧化碳後昏迷不醒,全身裸露被學生們七手八腳抬往醫務室。看着這一幕,如同名畫《劫奪呂西普斯的女兒》,你幻想着肩馱美神的萬種風情。 1963年仲春,枇杷正黃。由王德義老師帶隊,62班學生興高采烈地去塘棲藝術實踐。 下鄉第一天,興高采烈。收工後,你去池塘洗腳,同班的嘉興女生孫宏汶正捲着褲腳管探索着下水。身材修長的孫,潔白纖細的大腿一直在你視覺餘光中晃動。「啪」的一聲,孫宏汶作為依靠的樹枝突然折斷,她張着嘴,兩手叉天,還來不及喊出「救命!」,就滑落水塘。你撲了過去,抱住她的雙腿,竭盡全力推她上岸。你覺得,你的見義勇為正是少不正經「餘光」的結果。你有些自豪又深感自卑、自責。師造化,欣賞人體美是人類的本能和對生命的讚美。「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有着深邃的哲理。午前,炊煙嫋嫋的東塘反射着炎炎赤日,酷熱難耐。上海同學初來水鄉澤國,不知塘水深湹闹熘踩耍氯ィ驮谒焦庵谐粮 D懔⒓纯v身深塘,從朱的背後將他拖上堤岸,你們氣喘如牛終於登岸撿回小命。短短一周,你救護兩位落水的同學,還得瞞着同學,瞞着帶隊的王德義 老師,免遭玩水的違紀處分。(四十六年後的2009年10月16日,「國立藝術院」——中國美術學院附中八十 年校慶,圍繞着遲到的你相擁而泣的老年學子,才說穿了當年的生死劫難,不忘救命之恩。陪着垂淚的劉建義學友抱緊你不鬆手,喃喃自語:「回來就好!平安就好!」,為「了無懼色」的異類,為被稱為中國美術界最早的體制外「自由畫家」,為你的歸來而歡呼慨歎!) 教學改革深入,學院取消人體課。人體模特兒被取消後,學生只能到浙江醫科大學面對屍體或乾屍標本,去感悟美輪美奐的人體造型的曲線美。素描教學遵循蘇聯契斯恰科夫體系。創作教學課引伸宋代皇家畫院命題,「踏花歸去馬蹄香」、「野渡無人舟自橫」成了啟發學生想像、構思和創意的經典。旋踵之間《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涵蓋一切,《辯證唯物主義》的灌輸,從形而上到形而下唯物主義的拜物性,終使繪畫成為物化的政治圖解。 從中央美術學院附中李永存學友處得到消息,毛澤東主席有最高指示:「真人寫生是美術基本功訓練的重要方法,至少在油畫專業和雕塑專業應有一定比例的人體習作。男女老少祼體模特兒是繪畫和雕塑必須的基本功,不要不行。封建思想加以禁止,是不妥的。」你將這個消息告訴學院的兩學兄。幾天後,學兄說學院正式傳達了,並說這是中央美術學院聞立鵬、王式廓、李化吉三畫家上書的結果,毛主席讓康生傳達的。 最高統師作了最高批示,但模特兒在藝術院校裏已空前絕後。後來連專業課也停了。剖腹的屍體,藥水中浸泡的浮屍,解剖的器官、骨骼、乾屍……你無法從死屍堆中聯想人體曲線美。一件事,讓你重新正視起現實來。著名油畫家于長拱自殺了。蘇聯油畫大師馬克西莫夫的門生,大白天躲在被窩裏用刀片割斷喉管,求得對塵世的超脫。 血!殷紅的血擾亂了你的藝術酣夢。 一種多麼可怕的麻木! 藝術是什麼?美是什麼?車爾尼雪夫斯基說:美是生活。生活是什麼?生與死、苦與樂、靈與肉。在混沌的世界裏,你堅信自己存在的意義和價值;你艱難地分辯着方位,探索着腳下的路…… 門的後面還是門,疑問後面還是疑問,你困惑了!現實不能回答你,只好去書籍裏尋求。你開始了對哲學的思考,書上的描述和現實生活比較,使你越來越迷糊。一種虛無的觀念潛入你的意識中,也許存在的本身就是欺騙!宗教式的「死後的天堂」和「子孫的天堂」欺騙過多少世紀的人!人們默默忍受着現世的苦難,去追尋後世的福祉!「烏托邦」的夢已做了整整一個多世紀,可誰也不願捅破它! 奮鬥、犧牲、忍受一切,為的是換得子孫們能進入共產主義,過「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生活。捨棄了現實的存在,任人擺佈並被剝奪種種切實的做人權利,去換取來世或子孫的「天堂生活」!耶和華、釋迦牟尼、穆罕默德……以及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史達林和毛澤東,你們被人稱為「聖者」「救世主」,卻都是自欺欺人!你不願被別人左右,也不願為將來犧牲現在,你只是你,做一個真實存在的你,這就是你活着的全部意義。人是憑靠「希望」活下去的,一旦精神崩潰,那麼一切都完了!信仰危機的結果,使你不相信一切,同時也不願忍受任何的約束。食欲、睡欲、性欲是人類賴以延續的三種自然本能。當「無知」成為生命力尤其是性的壓抑變成社會性精神壓抑的時候,當權者的虛情假意、道貌岸然,並總把自己裝扮成「超人」的時候,你迷惘、虛無、沉淪、墮落了…… 權者,高高在統治寶座上變幻着權術。而你們存在的意義僅是做一顆永不生銹的 螺絲釘。 教育的全部意義是讓你們自願就範,成為馴服的工具,去圖解政策,作政治的喉舌!一種强烈的不滿,不滿意味着對傳統成規的否定。面對慘澹的人生,你不願逃避現實,躲在這堂堂的學府中做你超凡脫俗的夢。信仰危機,使你對真實的存在並不感更大的興趣。 聖經裏說:人到世界上是受苦難來的,死亡就成了能解脫一切的辦法。順着星光,你摸黑爬上了保俶山,你知道山后有一段險要的懸崖,從那裏「失足」下去,就能永離苦海。夏夜靜極了,僅有四周那些小生靈的鳴叫,匯成了自然的交響樂。這就是人生的最後一站嗎?生存是真實的嗎?藝術呢?不!藝術應該是真盏摹S朴朴钪妗⒙松瑹o邊無際的空間、無始無終的時間,存在是短暫的,生命的可貴是因為瞬息即逝!死亡一蹴即就,但要艱難卓絕地生存下去卻需要勇氣。我要奮鬥,我要思考,我要畫畫,我要證實自己的存在! (二十七) 「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危邦不入,亂邦不居」 《論語》成了新語錄被活學活用。權臣貪欲的黑惡手段和思維方式古今相通。人生如白駒過隙,數千萬甚至幾個億的貪腐,貪官們又如何消受。《清史》所記,一個和珅就貪污了相當大清王朝十五年的國庫收入。和珅酷愛賄銀,貪瀆不息,但二百多年前的清王朝閉關自守,那時的世界還沒銀行轉匯,和珅搜刮最多的民脂民膏,也無法轉到海外。而現在的貪官,家人子女早跑到國外搞移民,拿綠卡。有天無日, 貪官在中國裸體做官,只待貪足錢財裸奔。 囚友們惋惜我從美國回來,還遭不白之冤。「不識時務」總應知道「明哲保身」。中國數百萬右派二十五年後鹹魚翻生,犬儒心態鴕鳥做事的有多少!審問至六時多才收場,押回監唬闹蓖鲁粒攘它c湯,愣愣地看着鐵窗外漆黑的夜空。月牙徐徐升起,對着南山想起遁入空門李叔同的《夜泊》: 新鬼故鬼鳴喧嘩, 鬼火燐燐對影遮,月似解人離別苦, 清光減作一鉤斜。 人生如夢,世事流雲,生命的價值在於生存的意義,而非生命的本身。當一個人,對生存的世界完全失去了信心,在自由與藝術之間已無法找到平衡點時,那麼,他只能權衡生死,走到這一步,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脫。剛脫衣就寢,陳幹事又帶離我出監唤邮軐弳枺@一次,陳幹事只把手銬提着,讓我跟着走。 「別人家的棺材,你扛到自己家裏哭,打抱不平,仗義執言!現在的社會好人難做,好心沒好報!」小沖班長一邊惋惜一邊衝着我嘟囔。那個心直嘴快的協警還說:「丁林超已是台州黨委辦公室主任,九千歲跺腳,整個台州市會地震、刮龍捲風,唉,民不與官鬥!」我知他們數落我並無惡意。一個畫畫的,不自量力,讓他們搖頭歎息。已是半夜,還得去過堂,已經煎熬了五天六夜,身心憊疲的我連答話的力氣都沒有。我不願看警察投來憐憫的目光,低着頭。 審訊到凌晨三時多,例行簽字摁手印後,警察問我:「還有什麼要說的?」我想了想說:「轉告你們局長陳棉權,看守所給犯人吃的是陳年黃米煮的飯,承包的伙房人員只為圖利,若繼續給我們吃含有黃麴黴素讓人致癌的米飯,只要我活着出去,我就起訴你們侵害嫌犯的健康權。」秘密警察接腔:「又是一個行為藝術。」葛胖子將我一式四份,複寫在薄如蟬翼拷貝紙上的文稿,分別捲成煙蒂大小。然後,他把其中兩份藏進掏空的鵰牌肥皂中,另兩份就在我被褥的棉絮胎裏存放,倒也相安無事。 今天突然襲擊,閃電般進來一幫警察和協警,是大清監,監环藗底朝天,我們都被趕進放風場。我迅速將昨晚的文稿揉成一團,乘警察未防備,塞進晾曬着的衣服口袋裏。警察將我身上衣褲連褲縫、袖管都細捏了一遍,總算逃過一劫。事後,我堵着警察說:「隊長,你替我打個電話催胡支隊,快把我的案了結。」「哦、哦,辦你案的胡支隊、王警察都忙着,正在竟崗晉級,胡支隊已成胡政委嘍。」火線晉升,我成了想像敵,徹底被放大,為的是立功升級。我有點悲哀,捏在他們手裏,我倒成了警察飛黃騰達的動力。「檢察院提審」,這次,陳先平幹事沒有吆喝「傳103嚴正學!」而是逕自來監灰贿呴_鐵門一邊對我這麼說。囚友們早料定是檢察送達《告知書》,不過是公安逮捕後的過場戲。陳幹事牽着手銬的另一端,我們一前一後走到審訊室。兩位神情肅穆的檢察官對我例行完公事,一言不發的走得很沉重。他們來自台州市檢察院,是檢察長辦公室朱勇傑檢察官的同僚。想起檢察官被我推上被告席,對簿公堂時,在檢察官不無輕侮肢體語言的蔑視下,我還擊過:「下輩子吧,下輩子落入你的手中,別人槍斃一次,我就等着判槍斃二十次!」想不到「六月債,還得快!」。 (二十八) 有心栽柳柳成蔭。 已經成了兩道平衡線的你和她因為你冒昧的初次造訪,有了第一次的交匯。前面說過,朱春柳已成為海門中學的俄文教師,所以,你用的敲門磚是「俄文課本」。你借聆教俄語的名義漲紅着臉敲開了她的家門,也敲開了她的心扉。 那個時代,那個年齡,心靈純潔得像一張白紙的她出身工人階級,還是學校的團幹部,毫無選擇地接受黨媽媽思想的灌輸。這種思想影響你們一個時代,讓你們相信它是顛撲不破的真理,你們要為它浴血奮鬥。雷鋒、王傑事蹟被活學活用抄在日記上,互相傳誦。卓婭.舒拉、保爾.柯察金和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被互相傳贈。 而你的人生閱歷,則懷疑多於信賴,清苦落魄,總和批判現實主義的文學藝術產生共鳴。强烈的離經叛道,促使你尋求真正的藝術創造和探索,逆反的心態抵禦着文化專制,在抑鬱和苦難的現實裏苦思冥想。你們無話不談,她的語言天賦使她成了俄文教員,又擅長書畫,好學、聰穎,在你女兒嚴隠鴻就讀浙江美術學院數年裏,你總說女兒的才能遺傳於她。她唱起俄語歌《卡秋莎》讓人神迷;你講《巡迴畫派》令她神往。你帶去《普希金詩集》和《列維坦畫冊》,你們從普希金走進了俄羅斯文學,認識了萊蒙托夫、屠洛湼夫、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 你說,你流浪上海灘時,在普希金銅像下露宿時,捧讀着瞿秋白譯的《茨岡》入夢,你能背誦篇首的詩句: 一大群熱鬧的茨岡 沿着柏薩臘比遊蕩。 他們今天過夜,就在那河上搭起破爛的篷帳; 自由自在的,還有天做他們的篷, 好快樂的過夜,他們的和平的夢…… 你說,你是從心底羡慕崇尚自由的波希米亞人的生存方式。 你帶去《普希金詩集》將一朵小花夾進書頁,那一頁,是普希金被沙皇流放南俄所作的《自由頌》,春柳朗讀,你加重語氣讀着最後兩句: 我憎恨你和你的皇座, 專制的暴君和魔王!你們詛咒沙皇鎮壓十二月黨人,被書中描寫的十二月黨人和他們忠貞的妻子戀人踏着符拉基米爾之路,艱難困苦地走向西伯利亞情節所感動。你指着列維坦《符拉基米爾之路》的油畫,給春柳朗誦《致西伯利亞的囚徒》,你至今還能背誦最後的兩節:愛情和友誼會穿過陰暗的牢門 來到你們的身旁 正像我的自由的歌聲 會傳進你們苦役的洞窟一樣。 沉重的枷鎖會掉下,黑暗的牢獄會覆亡,—— 自由會在門口歡欣地迎接你們, 弟兄們會把利劍送到你們手上。 1962年,以抨擊意大利共產黨書記陶里亞蒂為序幕,升級為從一評到九評的中、蘇兩共產黨的論戰,教條主義和修正主義對壘。 那個暑假,春柳已決定辭職復讀高中,報考大學。一件料想不到的事發生了,那一年的冬天,你被便衣警察抓進了公安局。 事情經過十分唐突。放了寒假,你去永康姐姐處下鄉寫生,乘火車從杭城到金華,轉客車到永康。從汽車站出來,看見一個賣菜的老漢的形象十分生動,立即拿着畫夾畫速寫。沒多久,神采奕奕農夫躍上畫紙。此時,一個五短三粗的人擠進人群,故意擋着你的視線,你無意理會,向右偏了半步繼續作畫,這時,男子大嚷大叫,神氣十分霸道。直到你的畫夾被他奪下,畫夾中的速寫抖落一地,你才明白他是秘密的便衣警察。他要你出示證件,說你畫的是階級敵人——地主成份的老漢。你一聽就生氣,老漢又沒掛着地主標籤。你拒絕配合身份檢查,就成了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的樣板,當場被抓進永康縣公安局,鎖進了黑牢。就這樣,你的人生第二次喪失自由。公安局通過你胸前的校徽和浙江美術學院附中核實,向學校控告你沒有階級立場,雖未被校方認可,等你被釋放已是第二天上午。 人倒楣了,喝口水也會塞牙。過完寒假回到學校,三進宮就發生了。《肖鋒、全山石留蘇的人體習作展覽》在浙江美術學院油畫系走廊上舉辦。當年出版的畫冊很少,人體作品的畫冊幾乎是零出版。於是,你借來海鷗相機翻拍了部分作品,將底卷送解放路一家照相館洗印。星期六下午,你去取照片時,照相館兩個女營業員用一種異樣的眼神飄着你竊竊私語,佯裝着仍在尋找照片。當你覺察到營業員鄙夷表情之時,已被一擁而上的公安便衣摁倒在地,爬起時,雙手已被反銬。公安撩起你的襯衣蒙上頭,推了十多步,塞進早已恭候的吉普警車裏。抓進派出所,說還敢强詞奪理,被蒙着頭又踢又打。拍攝污穢淫亂照片,被認定製黃、販黃,還被逼供交待同夥。待你講清事由,公安才去浙江美術學院調查,對照展覽的油畫原作後,沒收了照片和照卷。放你出來已是第二天傍晚,整整關押二十八個小時。餓了兩頓飯,釋放時連句「對不起」都沒有。放得理直氣壯,抓得更理直氣壯。公安還指着你鼻子訓斥:「政治掛師,文藝為工農兵服務,這些畫都是帝資修……」另一位公安接茬:「要又紅又專,不能走白專道路」。你早聽膩了說教,說:「我能給你背老三篇,也能背《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堅持着高傲的忍耐」,你走出公安局。 成了白專典型的于長拱老師,割頸自殺。這位蘇聯著名畫家馬克西莫夫在中央美術學院開辦的「油畫訓練班」的高足,代表作品是《冼星海在陝北》。上世紀六十年代的中國的美術院校,按照蘇聯契斯恰科夫素描體系教授學生,推崇的是蘇聯繪畫,談論的畫家除了列賓、蘇里柯夫,還有列維坦、彼洛夫……歐美的繪畫是禁區,聞所未聞。介紹俄羅斯巡迴畫派,就繞不開列賓的老師克拉姆斯科依,也讓你們知道當年發生在俄羅斯皇家美術學院的「十四人事件」。為了反叛學院僵死的藝術教育,以克拉 後聽說一個墮入情網的國民黨軍官,沒有在1949年跟老蔣逃亡臺灣,卻隨其情人在甯溪山頂住宅裏暗藏,挖洞穴居了十幾年,最後被抓捕。 1963年暑,朱春柳考取杭州大學俄語系。收到錄取通知書後,你倆結伴而行,遊永康、金華轉杭州。 當年交通閉塞,汽車站還常用老土的木炭汽車載客。去金華方向得先乘車到臨海,還得長夜在車站前排隊才有可能購上車票。那一夜,在車站門前,春柳忍受蚊子的進攻和擾攘,一直坐着為你打扇驅蚊到天明,她一定忘不了長夜熬等天亮的疾苦,和由姆斯科依為首的14名學生,顛覆美術學院的教條,拒絕神話和宗教題材的創作,提出到生活中去,終於派生出不依附威權的自由藝術家團體——「巡迴展覽畫派」。其民主思想發展了俄羅斯文學藝術的「批判現實主義」。這和你的藝術觀一拍即合,你與之共鳴,開始對社會的黑暗與不公的揭露與批判;消解歌功頌德、虛偽讚美的教條主義美學和高大全紅光亮的創作方法。你深入閱讀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麼辦》,接受其《美學》觀念。「美就是生活」成了你拋棄學院教條的原始動力,體會到深入生活的最低層,獨立觀察、獨立思考、獨立創作,藝術才能真正地從屈辱於絕對威權的「奴婢」地位解放。「蔣軍兄弟們,你們被包圍了,繳槍不殺!」 1962年寒假,你約了丁普初、朱春柳到椒江北岸前所老鼠嶼野餐,被武裝的基幹民兵層層包圍,你們成了甕中之鼈,埋伏山洞兩側的前所派出所警察,一手持槍一手拿喇叭正向你們喊話。你們搖着手上的素描紙當作白旗,向共軍投降。地方公安武警過度警惕,是因為1962年始,臺灣蔣介石政權派遣武裝特務叫囂反攻大陸。包圍和搜查的結果,一無所獲,演出的鬧劇讓人啼笑皆非。 往裏送。你看着春柳的背影往北跚跚而去,被領進了一座大樓,她似感知你目光的注視,轉過頭來,深情地搖擺雙手,示意你回去,真有點戀戀不捨。然後你轉身跑步趕乘晚班的公車回到浙江美術學院。進了附中宿舍的寢室,躺下就睡得昏昏沉沉。 此時,朱春柳正在荒謬、恐懼和無奈中走向黑暗。 中蘇兩超級大國共產黨的論戰,從一評到九評,到63年全面交惡,蘇共撤回專家和援建的工程,索討國債。中共中央教育部原定俄語作為外語必修課,卻朝令夕改,此開端縱貫一生波希米亞式生存的宿命。到了永康,在姐姐家住下,就去遊歷方岩。從方岩下山,天已大黑,摸黑進入叫世雅的村莊裏,聆聽有如神鬼夜啼似的蟲鳴鳥叫。 出方岩暢遊金華,雙龍洞、冰壺洞,洞天鬼斧神工,地理老師所描述的喀斯特地貌清晰可辨。進雙龍洞得在一條僅能躺下兩人的平底船上,順一條暗流從黑咕隆咚的洞口推進,伸手不見五指,眨眼間洞外的蒼翠欲滴,變成了洞內的色光璀璨。篙聲和水聲裏,一隻大蝙蝠閃出,飛過頭頂。像地穴探險,你拉着春柳的手,向裏走去。溶洞高達數丈,暗河漾出,水聲潺潺,各種石筍、石鐘乳如飛瀑,如榕樹,如枝虯盤根錯節的原始森林,落英繽紛,星星點點。隨着遊人批次進入,導遊打開電閘,五光十色的投射讓人眼花繚亂。你們這一對青澀的少男少女,懵懂地手攜着手,害怕跌入洞穴的深處。 而後,你們像一對剔透的水晶,一塵不染向杭城走去。列車從金華到杭州已是深夜,城站廣場上,在各院校接待新生的隊列中,你很快看到了「杭州大學」橫幅。提着春柳的行李,你們上了杭大的接送專車,隨着大巴的顛簸,興高采烈地到了杭州大學。你和她在大門口握手道別,因為外校的學生不能再 也不知道跑了多少路,也不知曉身在何處?直至迎面撞上巡邏的西湖警察小分隊收留了她,疲憊不堪地跟隨巡邏許久才回到派出所熬到天明。(二十九) 走出103唬业谝淮螞]戴手銬蹣跚而行,經過天井時,黝黝的天穹被監舍和鐵一夜之間180°掉頭,將全國大、中專院校和中學的俄語教育全面取消。 朱春柳因此跌落深淵。 就在你匆匆離開杭州大學乘車回校之際,朱春柳找不到分配的宿舍,學校黨支部書記告之俄語系取消的變故。杭州大學沒有善後舉措,連當晚給安排暫住的地方都沒有。滿腔冤屈的她飛也似地跑出大門,欲追趕上你。跑出杭州大學,立在馬路中間,萬念俱灰,她被黑暗包裹,馬路的東西盡頭,是一望無邊的漆黑。她只能鋌而走險被黑暗吞噬。西子湖畔,當年杭州大學南門邊是一片菜地。夜茫茫,風颼颼,初來乍到的一個女生,哪裏認得杭城的東南西北?漆黑夜晚,膽戰心驚,一心想着逃離這不屬她求學的地方。 空谷傳音,像有腳步的回音,她不敢相信也不敢回首。是足音迴響,還是鬼魅作怪?她亂了方寸,加快腳步,只覺得足音頻頻跟緊,而且越來越響,越來越近,分明還夾雜着喘息。春柳猛然回頭,只見一個大男人的身影離她僅咫尺之距,兩眼直盯着她一步步將她逼近道旁的玉米地。「救命呀!」一聲有如鬼魅的呼嘯,響徹了夜空,春柳朝着黑影相反的方向狂奔。 沒有受到絲毫擾動。凡較純潔,較優秀的,在我們這個社會裏呆不住;而這個社會失去了這些人就變得越來越腐爛。這些人的悄然離去,完全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而這卻意味着人民靈魂的死亡。在多年的恐懼和叛變的環境裏活過來的人們,只是在外表上、肉體上活下來了。而內心的東西全部在發爛……而所有這些人,今天仍然生活在我們中間。「等辦案的從北京回來決定……」這是前天晚上,那個氣度不凡的秘密警察頭目的最後結論。 柵割裂,夜就像一隻俯沖直下的黑鷲,撕絮般將幽暗抖落,墨色正在滲入,濃黑正在漾出。審訊室的門早已打開,踏進審訊室,我自動歸位坐進鐵椅。 「晚上做總結性的筆錄,明天就不再提審你,是否放你得等胡支隊回來決定。」 審訊室裏靜得只有警察寫筆錄的沙沙之聲,空氣凝固。過了很長時間,主審秘密警察突然問我:「趨利避害,人都會權衡利弊而支配言行,你不是不明白結果,所謂為民請命,你到底圖什麼?」「本不該發生的血案就這樣發生了,而發生後百般推諉踢來踢去,一手遮天形成積怨,使個體矛盾向群體矛盾轉化成為社會矛盾,官員的自律在哪裏?」我又說:「趨利避害是叢林法則,人不是動物,人有思想,追求社會的公正和正義。為民請命,為公益訴訟,圖的並非一己私利。」人之所以為人,是不需要配載思想砝K的。黑潮洶湧而來,彌漫我的思緒。猶如墨汁滲透、浸潤心肺,滌蕩肝膽,漸漸漲滿,稍然地淹沒我的顱頂。世界墜入黑洞,我只能默默面對這讀不透的混沌世界。 索爾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島》中寫着:「勇敢份子被置於刀斧之下,送上群島。而一片唯唯諾諾的自由人的社會景象則 烏龜四腳走,後邊王八跟着爬。」前幾年官方報導稱,官員三公(公費出國,公車消費,公款吃喝)已年達九千億。納稅人的錢,被官宦官宴海吃海喝,酒宴上滿桌是烏龜王八,狼吞虎嚥,喝得老百姓心兒顫。我曾經五六次去市民政局找丁林超問責,每次無功而返,神龍見尾不見首,素未置。 「丁林超原是仙居縣委書記,調任台州市水利局長,成了一把手。」「官權毀容案」被毀容的楊春紅是這樣介紹該案的始末的:「丁調任水利局長時,欲違規支取八囚友們說,說不準普通話的局長是陳棉權,看守所警察也這麼說。在談話室,警察打開電腦,在公安局網上為我尋找陳棉權,卻找到胡普榮和王愛軍。警察說:「主辦你案的幹警王愛軍和支隊長胡普榮都在竟崗,等一把手批複。」火線晉升,現在這一線攥在地方高官手中,特像我畫過的耍猴的中國畫《帝王將相一線牽》。五天六夜連軸轉的疲勞審問,我的左眼發生黑視,睜眼就見滿天蚊蠅和揮之不去的烏鴉。閉目養神,構罪虐殺東林黨的閹宦魏忠賢歷歷在目。「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傳統官場裏的腐惡,延續而成的潛規則,從未被統治者自律過。眼看着「九千歲」在這樣一起近二百名官員眼下發生的毀容大案,沒有人敢作證,兩台監控錄影被匿藏毀滅,法醫鑒定被操控,受害人和代理人反而入獄問罪。有什麼樣的人民就有什麼樣的政府。 中國人世代盼望明君清官的出現,那只是舞臺上的一廂情願。史記清道光年間,一介蕞爾小吏張集馨要從朔平調任陝西督糧道,在京都跑官用的「別銀」達一萬七千兩,賄送巡撫的規禮,年達五千二百兩。此時,陝西的巡撫還是大名鼎鼎清官林則徐。飛黃騰達,青雲直上,關鍵在於上司的賞識和提攜。官員的前仆後繼,是「前頭 在第二天中午自然醒來,我這樣的女人能不能也算是一瓶美酒?」可眼下的一霸手嘗夠了「一瓶美酒」而非要拿「小辣椒」碰磁,徒生這齣「官權毀容」公案。 小說《市長秘書》的作者王曉方對此提出值得深思的深層次問題。書中有秘書違心為市長安排女人的情節,不難解讀。事實上,如今領導與秘書之間有多少是工作關係,有多少是情感關係,也只有他(她)們自己的心裏清楚。當然有些秘書純屬被「逼良為娼」。陪官喝酒拍馬溜須,强裝歡顏奉承腦滿腸肥的官爺愉悅開心,還要有被隨十萬元遭財務鄭冬菊和我的抵制。那時,我母親病故。當夜,丁親自開車送我去臨海奔喪,說要批我補助,還要留下他的專車供我使用,我拒絕了他的好意。後來,我和會計鄭冬菊雙雙被待崗。鄭被下調區鎮後,丁局長讓手下科長對我說,要給我安排工作。科長見我一人在室內待崗,竟對我動手動腳實施性騷擾,在肢體抗爭中,科長臉上留下了我的五指抓痕。我報了110,警察來後,不了了之。」 「2004年,年夜酒宴上,我拒絕和丁局長乾杯,即被工會主席金華斌追打,當場毀容……」我聽着無話可說,一個小女子,面對威權,你能訓斥她不識抬舉!我當即想起憑喝酒擠身官場洋洋自得的一篇網文(此文後在《浙江法制報》刊登)。 一個叫俞振亭的女主任自撰《也說女人喝酒這件事》,二十掛零的她開始做領導的秘書,後升為辦公室主任的她如是說:「中國有個約定俗成的規定,辦公室出來的要先過酒關。我一向覺得自己在人生很重要的階段都在辦公室工作是件快樂幸福的事。一來可以耕字,二來可以喝酒,三來可以借着調研的名義行走天下,人生得意之事我全占了……我也從來不以醉酒當歌,宴酣之樂,甚至醉生夢死是貶義詞……最美的是第二天不用上班,凌晨回家後躺在床上,腳底麻麻的,浮想着前塵往事,漸漸睡去又 「起初,他們追殺共產主義者,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共產主義者; 接着,他們追殺猶太人,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猶太人; 後來,他們追殺工會會員,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工會會員; 此後,他們追殺天主教徒,我沒有說話——因為我是新教徒; 最後,他們奔我而來,卻再也沒有人站出來為我說話了。」 意作踐的妓女心態。當然,人各有志,天下女人也不全是李師師,心甘情願被威權包占。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玩爽一把手,權就能為你所用。「嚴禁公款吃喝、打麻將、嫖娼!」「嚴禁黨員包二奶!」「海關官員不准庇護走私!」「醫務人員不得見死不救!」……漠視最膚湹牡滦惺侵袊賵龅牧硪坏里L景線。 十幾桌台州市級官員、公務員的公費盛宴,一行地方高官巡酒至楊春紅女士的酒桌,就因為楊不願與一把手丁林超局長乾杯,局長的一個眼色,即被工會主席揮拳追打直至遭暴力毀容,讓人吃 驚的是赴宴的官員竟然集體的失憶、失聰、失聲,目睹殺戮喋血,竟噤若寒蟬。明權臣嚴嵩父子,咳痰時要讓屬下美女跪地張口去接,咽下才算盡職。對於絕對權力在眾目睽睽下的惡行,只有敢怒不敢言的!晏子式的陰质且蕾嚤氨傻氖侄芜_成。 問題在於我是公民而不是臣民或奴才,我追求的是人的尊嚴,我需要社會正義和法律的公正。中國人的精神被奴化得太久了,大多只會識時務苟且偷安。 三年前,和妻子春柳參觀美國波士頓《猶太人屠殺紀念碑》,一個叫馬丁.尼莫拉的牧師寫着: 眠當年的畫室,傳說曾有他的紅顏知己,金屋藏嬌;過拱橋西南角,有一石塋,是被膜拜的遊人摸得晶亮的蘇小小墓。草地上,秋瑾紀念碑下,你們同時想起了魯迅的《藥》,夏瑜被砍頭,紹興市井,有人賣,有人吃人血饅頭。陷於水火,溺於愚昧的國民,還有個阿Q精神…… 驚雷從心中響起,激蕩的風,傷逝的雨,時斷時續,歷史的暴力和暴力的歷史,仍不過是打倒皇帝做皇帝的演義。社會不公的切膚之痛,誰能踐行體察、批判?你說:假若時光倒流,你會成為提着腦袋血刃專制的王金髮。你讓春柳背誦秋瑾的詩句,她(三十)天亮後,春柳出了派出所,小心翼翼地得到一位慈祥老人的指點,乘車找到南山路時還只有七點。她席地而坐,在浙江美術學院馬路對面的浙江省軍區大門前人行道上苦等。 八點多鐘,你興沖沖出校門準備去杭州大學看她,剛欲登上8路車,竟被一個憔悴的女孩擋道。怎麼啦!怎麼可能!可眼下明明白白站着朱春柳,就這麼幾個小時,躊躇滿志的她就成了欲哭無淚的她。這就是命撸@就是人生,為什麼?天有病,人奈何! 在柳浪聞鶯的長椅上,你聽着春柳昨晚傷心的遭遇,拿什麼撫慰這顆破碎的心!這一天,你伴着她攜手漫步在西子湖畔。夏風吹起,碧波瀲灩荷葉田田,湖面上倒映的翠鳥,像從水中飛起,啼醒山外青山,在迷濛的西子湖中蕩漾。在這個自古以來衍生着悲歡離合故事的西子湖上,春柳漸漸地走出噩叩年幱埃銈冮_始侃侃而談。「平湖秋月」是浙江美術學院的舊址,在哪個山麓下是院長林風 隊伍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小小春柳望着眼下那個又貪、又饞、又好色、挺着個大肚皮的豬八戒,總是抿着嘴笑個不停。後來,她看出了破綻,喊叫起來:「嬸娘!」她喊在臺閣下保駕的嬸說:「假的,假的媳婦,大肚豬八戒背的媳婦是紙糊的……」還沒說完就「哇」地吐了一身,因為她沒有遠眺又被上下顛簸。好在隊伍迎到了城西牛王,娘舅等鄰人都跑上來,給小春柳鬆綁,抱的抱,哄的哄,嬸娘一直在旁誇着:「春柳囡囡真標緻!是仙女下凡。」第二次是不幸的遭遇。四歲那年的黃昏,她在水堆頭門前觀水龍,不小心從一丈脫口而出:「秋風秋雨愁煞人……」,這是女俠斷頭前的絕句。 你說秋瑾還有「忍看圖畫移顏色,肯使江山付劫灰」的豪言。踏上蘇堤,最感人的當是斷橋,相傳許仙、白娘子於此相遇,而邪惡的法海終被人們唾棄。 入夜,朗月如水,蒼茫天穹繁星閃爍,春柳不再鬱悶,她向你講起她童年的故事。春柳的童年非一般的不幸,剛剛滿月,她即被天臺歡嶴一家做豆腐的山民抱養。她還能記起在歡嶴吃硝鹽豆腐、豆渣的貧困日子。三歲多才回到如今的父母家,住天臺水堆頭。童年最光輝的記憶是兩次幸與不幸的際遇。第一次是有幸被選為民俗社戲騎「臺閣」的角色。那一年,春柳三歲,她第一次穿上華麗的戲服被綁上臺柱。所謂「臺閣」是個小小的戲臺,由八名壯漢抬舉,穿街走巷,招搖過市。這是歡慶豐年的隊伍,前不見首,後不見尾,大鑼開道,胡琴、三弦、琵琶、橫簫、嗩呐緊隨,還有全套的鼓鈸鏗鏘殿后。中段有扮成各路英雄好漢的高蹺隊;後邊小戲張羅,邊演邊走,有打漁殺家、霸王別姬、三顧茅廬;和以及搖湖船。小春柳在臺閣上扮的是「麻姑送壽」,臺閣前是「豬八戒娶媳婦」,好笑,好玩,逗得小春柳總是低頭窺看。 傾訴和宣泄。你問春柳:「後來你怎麼醒過來的?」她說:「娘將衣服蓋在我的身上,不久我就蘇醒過來。」真是不幸中之大幸。月亮隱入雲層,風颼颼帶來和聲一片。 前面是黃燈古刹,你們竟漫步走到了靜寺。你對春柳說:「得趕快往回走了!」還說:「去年,我來過靜寺,問做日課的沙彌《金剛般若經》何意?沙彌說:『一切皆空』。我俯身翻那本厚厚的經書,打開的一頁寫着:多高的石板堤岸上摔下溪灘。整整十幾個小時,昏迷不醒,魂斷清溪。爹媽家人悽惶一片,舅說:『囡囡的魂靈四處飄蕩,正被溪灘水鬼糾纏着,趕緊叫魂!』長輩發話,家人親朋們按照俗規着手叫魂。先在門口掛一盞燈,娘抱着春柳的衣褲跪在溪灘頭,對着搖曳的香燭稟告…… 一柱香盡,嬸娘扶娘起身,親朋列隊排成長長的人流。不遠處的石牆頭,傳說是濟公出生地,眾人祈稘@靈。於是就有一人摸黑了臉,在前撞大鑼。一個小沙彌扛招魂幡,手捏松明火把,前邊引路。另一人提一燈环鲎攀迨迩靶小艋鹩痴障拢孱I頭,邊丟千張、紙錢,邊拖着腔呼魂:『春柳囡,春柳噢,魂歸來哎——』接着一人在後頭接腔回答:『哦,來嘍,來嘍——』一路上女眷親屬也沿着溪水齊聲呼喚。 月光的碎片在清溪中時隱時現,驚飛起的水鳥發出淒厲的迴響,母親們的呼喊聲依然淒長。嘭、嘭、嘭、嘭的大鑼聲不絕於耳。你邊聽故事邊構思:松明火把、燈弧⒄谢赆Α⒓堝X千張,以及燭影搖曳,嗚咽山風,潺潺溪水……在黢黑之巨嶂——赤城山下所襯托出的風情畫面……。春柳問:「這一切能表現什麼呢?」你說:「將你的敍述轉換成視覺形象後,畫成兩幅油畫。」前者是民生的場景,祈佑風調雨順,歲歲豐足;後者,應被看成遭受千年苦難的一種 很久……春柳伏在客車的後玻璃窗上招着手,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待你擦拭了滿眶的淚水,客車已在微塵中消失。(三十一) 夢裏喊鬼,鬼就來了。 菩提本無樹, 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 何處惹塵埃。」 「上不了大學,能天馬行空,少一條羈繩。」你怕春柳人生落差太大,又進了一言,因為回去後面對的將是上山下鄉。月華下,西子湖朦朧一片,氤氳之氣彌漫湖岸闌珊燈火處,有如海市蜃樓。一隻水鳥驚起,撲騰着離岸而去。旋踵回身,看着走過來的一座又一座拱橋,唉!人生真有點像夢遊。 當晨曦再次抹上湖光山色時,你發現你們還沒走完蘇堤的一半,這裏離武林門長途汽車站尚有不短的路程,於是,不約而同地攜起手,跑過一座又一座拱橋,跑完蘇堤,趕到岳墳才搭上公車。到了武林門,那輛去天臺的長途客車剛剛駛出車站。你攔住長客,懇請司機同意春柳上車補票。春柳登車,客車向南開去,你似有所失,隨着車後的尾氣和塵埃,你追逐了很久 生終極的痛苦,在於承載的精神超出了肉體承受的極限。瀕臨死亡,我是恐懼、猶豫、退縮,抑或尚能平靜面對,求得靈魂復生?人生最後煉獄,一息尚存,我能否為後人留下與死神交手的痕跡。 投入大牢已兩個星期,日復一日,生命在吃、喝、拉、撒、睡中與日俱損。上午放風,天高氣爽,秋陽在青天反襯下透過放風場天網落下一片十字的陰影。遠眺高牆外,南山坡上滿樹秋葉飄零,繁華退盡,哀婉繾綣的金黃,在氤氳霧熘袙仈S。索索作響的一片金黃的樹葉掛在枝椏上顫抖,在沉寂中律動着蕭瑟的燦爛,讓人感歎,生「清涼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潔,梧桐西風黃葉飄。」李叔同詞中的句子浮上腦海,令我歎息。現在我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遁入空門也難! 人類,挺直腰杆,從茫茫叢林中走來。在邁出的第一步開始,就要面對道路的選擇。道路見證着歷史,連接着未來。閉目而思,想着我走過來的每一步,這最後一步,也就是人生最關鍵的一步,卻只能是兔走鳥飛駕黃鶴看古今興廢了。藝術完了!藝術正遠離人間,離開它存在的社會和時代。現代藝術像它曾經顛覆的傳統藝術,正不斷地複製着千遍一律的符號,成為經典。 連軸轉的審問,整整的五日六夜,總算暫告一個段落。求仁得仁,以死醒世。在死神前徘徊是因為難以割捨的骨肉親情。想起和春柳攜手走過來的四十多年患難人生,我不忍心撒手人寰。我已寫下了傳記《墨海濯日》;審訊記錄《胭脂中國》。現在進入死亡倒計時,《死亡日記》將記錄我面對死神的心路歷程和靈與肉搏鬥的全過程。面對渾渾噩噩的人生,我還能懵懵懂懂地活下去嗎?看清了人間的真相和人世的滄桑。作為行者,我已成了窮途末路的囚徒;作為思者,我要記述至人生的最後時刻,直到被死神吞噬。我要讓這些垂死的真實記述活在人類整體時空的記憶中。我想,人 警察時故意鬆手,手機落地,後背蹦開跌出指甲片大的手機卡,被我一腳踹進糞坑。沒了手機卡,將它交到所長手裏也白搭。我不招出手機的來源,被上大刑,掛在鐵窗架曬白鯗。」戈文希做了個腳踮地被懸掛的動作後繼續說:「我被曬暈過去了,警察就對我噴自來水;掛得腳腫了,放下後,警察命令兜着圈子跑步。跑得再也跑不動時,再掛起來曬;渴了,喝的水是鹹的。受不了啦!我痛駡警察絕滅人性,侵犯人權!警察說拉去坐老虎凳,所長來了,說:『嘴硬,大鐐伺候。』三十六斤的腳鐐要銬我到刑滿。」命是可以用這樣輝煌絢麗的姿態結束的。 回過頭來,人生最後,我難以忘懷我的同牢獄友。 關進103坏漠斠梗媚_鐐壓得我惡夢不斷的戈文希追着我,要我給他畫像。今天總算有點時間空隙,中午,我為他畫肖像時,突然發現戈文希太像全球通輯的頭號恐怖份子——拉登。於是我說:「我給你再畫一圈大鬍子,你就是拉登第二。」獄友們立即喊他「拉登」,戈樂了,還發大話:「我是拉登。他,一個小小的所長竟敢將我掛上鐵窗曬白鯗!」見我皺眉不解就補充說:「畫家,上次求你寫虐囚故事,現在我說給你聽。」「拉登」徐徐道來:「別人叫我大眼,我,三進宮在短刑期服刑。看守所外出拉菜打雜的勞動號混進一隻手機,我以兩包『利群煙』的代價借用。裝着去廁所蹲坑的我,輸上號碼,按來撥去,嘿,還真撥通了。那邊我女人在喊着『老公』時,警察哼着小調進來小便。我無法答話忙將手機塞進褲襠,警察叼着煙仰着頭正痛快淋漓。「『老公、老公,快說話呀!』老婆在我褲襠裏喊話。我伸手去關機,警察搖着頭甩着雞巴命令我交出手機。警察盯着我,我學着警察也直搖頭說:「手機的沒有。」可褲襠裏我的女人卻嗲着:『別逗了,老公俺想死你啦。』我只好交出手機,在遞給 道得這麼清楚?」「我走西口去過西域,為查訪歷史上淹沒的吉卜賽人,我研究過西北的風土人情,還在古代準葛爾汗國和此後的東突厥斯坦和哈薩克族地區待過整整兩年。」我故作玄虛說:「87年夏天,我和女兒隱鴻沿黃河采風去過永昌縣,那時還有個驪靬亭,還見過存留屹立的驪靬碑,」「畫家說得正是。」戈說時我接茬:「所以,我看出你身上有着與眾不同的不屈不撓,是一條好漢。」「畫家才是好漢。」我回過頭,說這句話的彪炳大漢是剛從106徽{來的,他叫戈文希倒完苦水,我也就畫好了他的肖像。獄友們喊着「像極了!」一窩蜂擠過來都要我畫像。我推諉着,凝視着這位高鼻樑,凹眼窩,卷曲着棕色頭髮,一字眉宇且有棱有角臉盤的戈文希說:「難怪在第一個晚上,我看到你時,會以為自己被關在關塔那摩監獄。」我繼續說:「你肯定有西域的血統,有可能來自阿富汗或中東。」我又問:「你的職業?」戈回答「蘭州拉麵」,我猜「你一定住得比蘭州更遠,」戈說:「甘肅永昌。」我前疑頓釋,活^豎起大拇指誇他是好漢!「中國人沒有好漢。梁山好漢最後『招安』是被宋江出賣,被御酒毒死前他們早已逆來順受,成了綿羊!」 我想起半年前網上為維權而引發的「綿羊與山羊」的論爭。不是私下溝通磨合,公開標榜做綿羊的一篇篇『檄文』將山羊圍剿。由於我撰文在網上反駁劉路,跟進全球接力絕食,勢必被抓捕入獄。 「古羅馬的民主曙光讓我開竅。」我又說:「對了,永昌漢朝稱驪靬,是驪戎人後裔。史前,進攻安息兵敗克拉蘇的有一支羅馬人的軍隊,其殘部逃到河西走廊就投奔了匈奴。後遭漢騎兵重創,被漢軍按撫結集在祁連山者來寨,後稱永昌。」戈文希的大眼越睜越大,還問:「畫家,你怎麼知 武警、公安及機關人員五千多,全副武裝反包圍。當夜我和林大剛先生,步行通過椒江大橋時,親眼目睹囚車、警車、大小麵包車甚至裝甲車,停滿椒江大橋待命。矛盾惡性循環,章安古城官民對峙的血洗場面,讓我們墜入冷兵器的血腥之中,我有感而發寫了《「六四」屠民再現章安古鎮》。談論「好漢」,史龍又擠到我的前面。 史說:「我是好漢,我還是英雄。」自古英雄出少年,他扁着嘴,哭喪着臉說:「我什麼樣的重案組、刑偵隊、派出所都去過,我被警察掛起來,甩着盪鞦韆,手腕葛昌裕,北岸溪口鄉人。葛挺着將軍肚,鳳字臉龐長着絡腮鬍,刺天劍眉扭成個川字。酷似魯智深的葛見我仍凝視着他,就說:「你不認得我,我可認識你。『好漢』兩字,也不是我誇的。去年,開發商勾結狗官圈地强買百家王村農民土地,政府出動軍警數千,結集圍堵百家王村,拔桔樹毀田强占。我在村老年協會見過你,你忘啦,你領一個女記者來聲援的。」「我記起來了,我們確是衝破封鎖,去了百家王村調查。」葛接着說:「第二次是去年夏天,章安城被包圍血洗,當夜,你和林 先生來北岸拍照,調查事件的真相,後來披露的文章發表,還寄來老年協會,我們都看過。村民是從心底稱你為好漢。過去,只有我溪口桐樹山的王金滿大鬧台州府被稱好漢,現在也只有好漢你敢斥責官員的腐敗。」我確實寫過聲援江北失地農民的文章,為他們伸張正義,想不到村民們還記着,公安也惦記着。因此我苦笑着說:「這些維權為民請命的網文,現在都成了抓捕我法辦的罪證。」「好漢,我所以要求調入103唬菫榱俗o衛你。」 官黑勾結、司法不公,社會正義缺失,公權力不斷失信於民,一個女孩墜江的非正常死亡,導致警民衝突升級,政府機關被砸,辦公設施被焚燒,警車被掀翻。機關人員及警務保安逃竄到辦公樓頂層,被憤恨的民眾包圍。台州市政府立即結集軍警、 「我九歲看父母操屄,十歲喝酒,十一歲抽煙,十二歲賭錢,十三歲打手沖,十四歲捏波,十五歲操屄,十六歲搶劫,十七歲坐牢蹲監獄……」史還沒到十八歲,於是被囚徒接腔:「十八歲殺人放火的史龍,就地槍斃。」黑子喊:「接得好,史龍投圓,彭劍出氣啦。」我卻在為史龍惋惜,作為少年犯的史龍,關入這樣一群罪犯中,就會越變越冷酷。他是個獨子,父親開辦一家獨資工廠,史抓進監獄,家中竟沒有人來探視,連一個生活費都不給。我說:「小不點兒,我替你寫封家信,好歹……」我還沒說下去,史就腫得比張哲先還高……」「畫家,小不點上次搶手機,這次搶錢包。」打岔揭史龍老底的是彭劍,錚光得發亮的腦頂下是壓縮成堆的五官,眉目向下,嘴巴向上,都閉成弧形的縫,兩頭翹着,讓人不得不笑。彭眨巴着鼠目,做了個馬步,甕聲甕氣調侃小不點兒。彭說史龍就這樣,擋在小女生前大喊:「拿錢來!」吼聲未落地,那個女生一個飛毛腿橫掃過來,小不點栽了個狗吃屎,被小女生攔腰擒起,蹬一腿就摔進了派出所。」小不點也不含糊,他說,他不知道女生是武術學校的。「碰上個練過拳腳的小女生,財邲]有,桃花邲]來就蹲了大牢。」史反唇相譏:「彭劍是萬人公判大會嚴打、電視上亮相的殺手。」彭來不及反駁,史又說:「畫家公,彭是真正的殺手,他用軍刀砍人的臂膀,就是殺手。」彭自我辯白:「路橋三角馬路這個屄,誣我是佟P值軅儊砗瓦@個屄辯理,還罵我們是小偷,兄弟們氣不過剁他的手,讓這個癟三賣不了水果。但這個屄有雷子的親戚,我們栽了,他倒被吹捧成見義勇為的英雄,上了電視,操的!」史拍手喊着:「該出手時就出手,做俨怀勺鰵⑹帧!埂肝視袔啄辏俊箾]有人能回答彭的提問。戈文希即說:「彭劍是好漢,史龍是流氓。」大夥都樂了。 史不服,踏上鋪板邊走邊唸: 被萬人爭睹;紅色高棉的賓魯親王、波爾布特成了中國人民的好朋友;頻頻亮相的金日成、胡志明、霍查和齊奧塞斯科都是中國人民的同志加兄弟…… 你覺得不着邊際,就在書本上尋找答案。 人類的原罪始於伊甸園偷食禁果,而知善惡美醜,人的心智從此洞開。教育革命之風襲來,圖書館裏的書籍越來越多遭封存成為禁書。《紅樓夢》遭批判,讓兩個小人物脫穎成了高官。《武訓傳》、《早春二月》成了毒草。就在這樣的形勢下,倒讓你陷入名著的搶讀之中。嚷嚷:「我恨我老爸,他只知道和後娘操屄。」但是,我還是要替他寫,我說:「我替你寫封信向你父母認錯,讓他們來關護你。」史不幹,直搖頭,寫好信,他拒不簽名。楊飄找來張郵票貼上,交陳幹事給寄出去。史說:「我是累犯,只有立功才能提前出去,我就想立功。」「立功」成了史龍的口頭禪和心結。 (三十二) 「彭德懷問題不是一份《萬言書》問題,其反黨活動是外國勢力在中國搞顛覆的結果。」1962年劉少奇在首都七千人大會上喊着「打倒彭德懷!」給彭作了如上的結論。形勢總是一片大好,先是剛果總統給偉大的毛澤東主席送來兩個芒果;然後是薩特姆和伊拉克蜜棗成了中國人民家喻戶曉的英雄和美食;卡斯特羅和古巴糖一樣親密甜美;西哈努克親王拽來莫尼克公主出浴的鏡頭,成了當年《新聞聯播》的頭條新聞, 思想與現狀的比較讓你汗顏。佛陀說:今生受苦,來世才是天堂;黑格爾說:現在是絕對境界;馬克思說:將來是最完美的,今世的忍受是為了給子孫後代創造各取所需的共產主義的天堂生活…… 毛澤東用的是辯證法,即辯證唯物主義。於是你懷疑馬列主義學說不過是一個新宗教!馬克思和耶和華同釋迦牟尼一樣,都把人類的理想社會推向遙不可及的來世或將來,讓現世眾生默默地承受的壓迫和苦人生讀書糊塗始。先是讀文學、藝術,後來沉迷於哲學。於是知道了柏拉圖的《理想國》,認知蘇格拉底、亞里斯多德、羅棱和尼采。如饑似渴的閱讀,常是囫圇吞棗,倒搏得圖書館老師費芬的青睞,因為,每次打烊,你總是最後走的一位,還能幫費老師整理書報雜誌。 後來讀到的佛洛依德《精神分析引論》和薩特的《存在主義》兩本書,是同學間私下傳閱的。一說是圖書館還沒入編而讓老師借出先睹為快;一說是北京高幹書店內部發售的書。你相信第二種說法,因為,中國是特權先行的國度,既然有好萊塢的內部影片放映,賣兩本內部發行的高幹書供「參考」或「批判」不足為奇。 1964年,中央統一部署高等院校下鄉參加「社會主義教育邉印辜此那暹動。浙江美術學院及附中去的地方是上虞,附中在百官鎮農村。書上讀到的《馬恩列斯論共產主義》和現實有了比對。中國自58年成立人民公社以來,官方稱一步邁入共產主義社會。現實的落差,使你更加迷茫,也就更深刻地研讀馬列書籍。如《哲學與貧困》、《反杜林論》、《哥達綱領批判》和《共產黨宣言》。馬克思以驚駭人心的口吻,在《共產黨宣言》的開篇稱:「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徘徊……」的論述,引起你更大膽的頓悟反差。名與實,書本與生活, 的哲學,是帝國主義十惡不赦的反共謬論;你成了眾矢之的。同時遭批判的還有高年級的學長顧盼。你和林寶信可說是無話不談的學友,林是附中61班學生,溫州市人。批判過去後,你們談學習雷鋒,王傑、向秀麗、麥賢得;談白專典型油畫系主任于長拱的自殺。談得最多的還是理想主義和典型的理想主義者王流秋。教育革命一開始,王流秋老師即被取消任課的資格。那個時候,你正在素描教室畫大衛頭像。每當星期天,王流秋 老師就整天坐在素描教室的鋼琴前彈奏柴可夫斯基難。如果說任何信仰都具有排他性,但對待現實即是一致的逃避。人,一代一代地過去,都成了天涯過客。只有那些珍惜人生的感受和見解,尋找和探索前人未曾悟及、悟透的宇宙奧秘,人類的思想和創造才會生生不息永無止境。 毛澤東說:「即使到了共產主義社會仍有新與舊,先進與落後的鬥爭。」仍是絕對權力統率一切。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文化大革命仍需七、八年搞一次,人類社會仍是暴力社會,仍是暴力最强者說了算的世界,這就是辯證法。你無法辯證,就只能找高你一屆的學兄林寶信探討。其結果是導致你們的誇誇其談:「大千世界,無限的時空,地球不可能是宇宙間唯一存在智慧生物的星球。人類社會發展至當下所創造的地球文明,也不是唯一的。」「如果這樣說,地球的這一輪文明到了它的頂點也會消亡?」「這一輪文明的最高階段共產主義,也會因地球的這一輪文明的消亡而消滅。」所以說:「連地球都會毀滅,共產黨怎能萬歲!萬歲!!萬萬歲!!」 你們探討宇宙奧秘,所達成的共識是對響徹雲霄「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反證。信口開河結果是,你被學校點名批判,成了浙美附中的小反動派!宣稱所謂的「生存競爭、弱肉强食」,是資產階級的反動邏輯;宣揚「共產主義是『烏托邦』」 真正的工具。現在得說黃雲松所講的,那個收廢紙爛書報老頭胡順天故事對你的影響。 浙江美院和附中圖書館成批的圖書封禁後,你們將目標轉向舊書鋪,指望在那種店鋪裏淘寶。那個星期天,你和林寶信從河坊街出行,徒步從中山南路北上,到中山北路沿青春街找到幾家古舊書店。走進眾安橋附近的一家舊書鋪,還真找着了一本不凡的古籍線裝書。賣書的大爺要價不菲,你們盡其所有湊足要價就買了下來。書中有一篇《招野龍對》,你讀之又讀,幾能背誦。是晚唐文人陸龜蒙為你指點的《第六交響曲》——「悲愴」。 身處中國的最高藝術學府,研討的不是藝術形式、藝術語境、藝術形象和藝術觀念,《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講話》統制藝術的一切,藝術創作極其教條、膚満透拍罨估L畫成了政治圖像和說教。人體寫生課已被取消,學生們在死屍、乾屍和器官標本中去尋求靈感。浙江美術學院學生的人體造型訓練,由素描教室轉到浙江醫科大學的存屍房。你們面對充滿腐爛、腐朽、死亡的浸屍池,在充盈福尔馬林的醬色溶液中,搬來浸泡得變形、扭曲、浮腫蒼白的死屍寫生。醫學院學生的病理解剖成了學習造型的藝用解剖。思維和靈感被浸泡在防腐劑裏,竭慮殆盡的自我,怎能創作出真實感悟和高雅純潔的繪畫。藝術家應當游弋於時代的潮流,肩負追求真理與正義的使命。 上天給了你一雙敏銳的眼睛和藝術家的心腸,就必須在藝術中尋找一種觀念,一種主張,一種精神,形成自已的認識和判斷,呈現出自我精神的向度。學有所成同時畢業於版畫系的兩同鄉學兄,盛增祥分配在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王雲松分配在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據兩學兄說,出版社欲招收一批附中學生學畫月份牌創作。月份牌就是炭精放大賦彩,等於民間九宮格放大照片的技巧,繪畫者成了 別了,母校!別了,藝術的王國!多年之後,林寶信改名為林信。此一時彼一時,林巳成為溫州市花邊廠靠邊站的革命派領導,關進毛澤東思想學習班。你感激林信當年對你的理解。你和春柳去看望他,看到的竟是他的兒子。你們抱起林的兒子,噓唏他父親「豢龍被烹」。時至今日,羈獄的「我」對靈魂的「你」說:「我很自豪,當年能有勇氣從中國的最高藝術學府叛離。」 迷津,使你苦悶的人生豁然開朗。 其中有一段夏侯豢養之龍惜野龍辛勞,野龍答:「賦吾之形,冠角而被鱗;賦吾之德,泉潛而飛天;賦吾之靈,噓雲而乘風;賦吾之職,抑驕而澤枯。觀呼無極之外,息乎太荒之墟,窮端倪而盡變化,其樂不至耶?今爾苟容於蹄涔之間,惟泥沙之是拘,惟蛭螾之與徒,牽乎啫好以希飲食之餘,是同吾之形,異吾之樂者也。」古文的結尾竟是:「野龍行未幾,果為夏侯氏之醢。」也就是說:被夏侯豢養之豢龍終被夏王侯剁為肉醬烹食!絕妙之文,越一千多年,仍是顛撲不破的真道理。 一個藝術家,就應該是野龍,而不是被人豢養的龍,更不是夏王侯豢養的馴服工具。 藝術家特立獨行,奔放不羈,我行我素;藝術家獨立思考,是面對社會人生自由言說的人。古人陸龜蒙尚能不願龜宿蹄渧之水,仰人鼻息茍活;尚能張揚自由,具有獨立的人格。奈何今人,尚不能「觀乎無極之外,息乎太荒之墟」。你相信天無絕人之路,決定走西口到新疆去。說走就走,雖然新疆僅僅是地圖上的概念,但終於跨出了這一步。 道家人是否知道我已關入大牢…… 雪垠和葛胖子見我仍在垂淚,百般勸導我。葛胖子還提議,每人輪流講故事讓畫家開開心。 抓鬮後,由活^先講。雪垠咳嗽兩聲,故意放開嗓門嚷嚷,我不想聽,我哪裏還有心思聽故事,但還是擋不住誘惑,讓《刀郎豔遇十二釵》鑽進我的耳鼓。前次他要講《女俠飛刀吊眼精》被我打蛋。這一次,我不好再强加干涉,入鄉還得隨俗,任憑他自說自話。不在意雪垠是如何開場的,故事說了一半,囚友們都喊着:(三十三) 「男兒有淚不輕彈」,我出生時有一先天的耳孔,被護生的舅媽和姨認為,是十世修善女子投胎。我也自認自己脆弱,遇事易動情流淚。今天我流淚是因為警察陳幹事送進一堆被翻得一塌糊塗的衣褲和二千元的生活費。 一輩子沒穿過名牌服裝的我,如今關入監粎s給我送來挺刮的名牌服裝……眼睛開始模糊,看着內外衣褲齊全,連鞋襪都配上,提示我出獄已沒有所望。撿起地上的塑膠袋,見上邊寫着『陶冬鴻』三個字,才悲泣不已。冬鴻是我已故兒子嚴溯宇生前女友,一場生死戀讓他們天上人間,一晃眼,宇兒離世已整十四年。現在,竟是在我人生最落拓之時,冬鴻為我雪中送炭。囚友們問我,我講述了兒子的故事讓十幾個大男人悲歎不已。抓捕後我和外界隔斷了音訊。活^兩天前就告訴我,說獄警教育室有我的兩封信。我跟警察陳幹事要,陳幹事說是偵查階段禁止通信,何況,我又是個政治犯。我不知 活^見我咧嘴,朗朗而言:「將錯就錯」「輕點再輕點……」葛胖提醒雪垠用低八度聲音繼續:「操的,享不了性福飽眼福,我乾脆坐起來觀光,娘兒們還真不怕蚊子,橫叉直豎,巨乳肥臀,滿園春色。我心猿意馬淫邪蠢動,數一下奶子二十四隻十二雙,應了紅樓金陵十二釵。」囚徒聽得入神,旌旗搖晃,禁不住喊叫起來。「活^快上去,操個痛快!」「噓,別喊,精彩的在後邊呐。」鴉雀無聲,活^變得像母貓叫:「我,故意用胳膊肘蹭一下身旁的女人,女人轉動大白菜一樣的後背,面對着我,嬌嗔不已浪聲道:『好妹妹,摟摟我親我呀!』她伸手過來摸我的老二,『哎唷唷,「這個女俠就是活^自己」,雪垠怎麼就成了女俠?管雪垠,蓬街東村人,在路橋客咧行目ɡOK持刀傷人,被刺的就是吊眼金。我悲哀的情緒開始被置換,思維在記憶中搜索,並作出推理。雪垠在講自己。二十來歲的管雪垠天生一副瓜子臉,高佻鼻樑旁有一對媚眼,還有一張小嘴……我開始移神聽他侃侃而談。「半夜,我被抓到看守所,馬尾巴的長髮散成長披肩,值班獄警看走了眼神,可偏偏當夜沒女獄警值班,也就沒有人來驗明正身,直接就押去三區女涣b押。獄警開鐵門,推我進監唬训囊宦暎F門就關緊了。躺下後,我的雞巴老抬頭,橫出褲檔外。」說到這裏,活^賣關子,閉嘴不言。「三監區是女監,雪垠交了桃花撸俊够頭神神叨叨,黑子揭底,雪垠開腔便是「哇!」的一聲,接着說:「一股異香撲鼻而來,女人香、女人豔,時值酷暑,女人的陰柔,春光全泄。眼前是一堆堆娘們的屁股、大腿、還有小腳丫;女人的文胸裹不住膨大的乳房,紅豔豔的櫻桃跳躍着讓我眼花撩亂。嘿!到這個份兒上,爺的老二敢不抬頭,那我除非是太監、閹豬公或真的是女人啦!」幾句話逗得大夥浪聲四起,尖叫雀躍。攪得監控裏響起值班獄警訓斥。「噓——」葛胖子發出警告:「是項所長,全體肅靜。」我經不住破涕而笑。 雪垠停頓不語,囚友們喊叫着:「活^被剪斷了雞巴!」雪垠說:「警察用大剪刀剪光我一頭披肩秀髮。」然後說:「全都閉嘴,就當沒發生過,今日見畫家悶悶不樂,才洩露天機,兄弟們聽完就完。」囚徒們哪裏肯閉嘴,訕笑雪垠交了桃花摺8鸩S帽卑对捊衅饋怼覆窭K插竹扛,十二尼姑睏和尚。」 想死我了。』」 說到這裏,雪垠一句:「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吊起性的囚徒焦灼難熬。雪垠不語,大家猜測:「母狼撲食,活^被大卸八塊!」「不對,大卸十二塊」「雪垠混水摸魚,大戰十二钗!」「天明後敗露,警察喊着:『我的地盤我作主,誰動了我的乳酪!』管雪垠被公判槍斃十二次!」雪垠說:「你們都猜不了,我賣關了。」監幻C靜,眾囚徒洗耳恭聽。活^又一聲「噓!」輕聲低言:「縱然有這個傩模矝]這個倌憽H裟飪簜兌夹云穑皇且辔业拿!胳妒牵亿s緊去按對講電話,值班獄警氣勢洶洶:『女警察陪老公睏覺去了,有事待明天,我管不了娘們的爛事。』就放下電話。我再按,獄警再關。我急了,我按住話鈕不鬆手,使勁喊話,女犯們全醒了,樂不可支。這個說:『少阿哥你怕什麼呀!有你作伴,不怕把牢底坐穿。』那個嚷嚷:『好一個銀樣蠟槍頭!』大白菜哀言:『奴家又不要你錢財,只愛你可意的小冤家,知重知輕性兒乖,教我解解趣。』大白菜當我是西門慶。「這時,值班的獄警和班長都來了,我說:『到明天,我就說不清了,我是個男犯,怎麼被關進女唬开z警大驚,將我提回值班處,當夜就處罰我,『咔嚓!』一聲!」 夾連同學生證丟入餐車。你估計,餐車結束清掃時會被工作人員發現。你期待着,果然在列車的晚間廣播中聽到了關於你的「尋人啟事」。車警領你到(三十四) 三年前到新疆去的願望重新燃起。你回宿舍,整理好畫夾,帆布包裏帶的是高爾基的人生三部曲,從學院陳列館前的牆上翻過去。別了,母校!別了,藝術的王國! 人生,就像這搖晃着的列車,一忽兒高,一忽兒低,一忽兒向左,一忽兒向右。你能找到世外桃源嗎?生活的艱辛在你踏上社會的第一天就領教過,此刻你重複了三年前一個流浪少年的夢,但畢竟心境大不相同了。上海是金錢的世界,而你僅有的廿多元錢夠不上幾天的吃用,雖然可以去幹畫速寫的營生,但你怕被老師和同學們追回。走,走得越快越好,憑着這點錢,你只能買了張到鄭州列車的慢車票。從上海出發,乘火車從橫亙中國的隴海鐵路西去,到烏魯木齊要五天五夜。當時你僅有的錢,只能買到一張至鄭州的火車票,你想到鄭州後重拾畫肖像掙錢的行當,掙足路費後再走西口去新疆。你考慮到錯過夏季將無法進疆,又希望途中在玉門下車去敦煌,瞻仰聞名世界的藝術聖地。萬般無奈之下,你向已在永康醫院工作的姐姐求助。你說:「敦煌是藝術院校師生必去的藝術殿堂,我已在朝聖途中,尚欠缺旅費,在可能的情況下,請姐姐郵寄五十元到玉門郵電局營業廳,憑我證件領取」。西去的列車帶你走上人生的另一段路。慢車,頻繁地檢票使你越來越感到不安了。過了徐州,鄭州就不遠了,然而你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又怎能購買繼續往前的車票呢? 天無絕人之路,你絞盡腦汁思考如何才能到達新疆。晚餐後,你偷偷把自己的皮 我可以去篩砂子讓你畫畫。」你感到溫暖連忙說:「我也可以用畫畫來養活我們。」友誼就這樣在你們這些相同命呷酥g滋生着。餐車,列車長拿着你的皮夾和學生證早坐在那裏等着。他抬起盯在學生證上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你,例行公事的查詢後;他們按鐵路的規章提出要你補往前的車票。你提出了困難:「我是到烏魯木齊去的,我的車票和錢都在列車上丟光了,列車長,您就帶我去烏魯木齊吧,到了烏魯木齊我會設法補票的。」車長的憐憫心,使他不再强調鐵路規章了,但也道出了他的難處,因為本次列車的終點是蘭州,你往西行的路他就無能為力了。你慶幸自己遇到了好心人,沉默了片刻,車長拿來了列車情況記事本,在上面飛快地寫着, 「各次列車長:茲有學生旅客嚴正學,在我車上丟失錢包和去烏魯木齊的火車票,請沿途各列車設法帶其去烏市為謝。203次列車長(蓋章)。」這是一張暢通無阻的通行證,憑靠它,你上了直達烏魯木齊的列車;憑靠它,你在餐車上當了臨時服務員以換取一日三餐的溫飽。列車上你結識了一個持國務院信訪部門免費乘車證的流浪人——小徐。小徐原籍河南,二年前的特大水災把他們一村的人都趕到新疆。那時走西口闖新疆,有如美國西部的淘金熱,什麼樣的人都去了,去尋找出賣勞力的機會。現實使他們墜入盲流的世界,有去八一湖篩砂子的,有上天山挖藥的,還有排長隊賣血的;他進了礦井挖煤,因受了虐待,逃到北京去告狀。國務院信訪部門不歡迎這種來訪者,好說歹說要了張免費乘車證重返西部來。在他的陳述中,新疆現實的輪廓清晰起來。「到了烏魯木齊你能幹什麼呢?」他問你,看着你文弱得像個瘦猴的模樣,立即勸慰你:「別發呆,下了車我會保護你的, 叫斯坦因的洋人。」這樣的講述,讓小徐聽得着了迷。「這個王圓篆是行伍出身,也不知何年何月流落到敦煌,在千佛洞裏住下。有一小徐成了你新結識的流浪朋友。 你有些依賴他,希望小徐能和你作伴前往敦煌石窟。能否在玉門拿到姐姐的匯款,是能否在敦煌逗留的關鍵。在玉門下車,迎面撲來陣陣風沙,鼻子淌水,一摸竟是鼻血。你領教了唐朝詩人王之煥的「春風不度玉門關」意境。迎着沙塵,終於走到了玉門郵電局,推門進去,一眼就看見黑板上有你的名字。你憑學生證領取匯款六十元,揣在手裏沉甸甸的,因為這可是姐兩個多月的工資。乘坐一段長途汽車路,再搭乘馬車;繞過山坡,轉過一座破敗的木橋。眼前仍然黃沙蔽日,哪裏有你在火車上向小徐描述的美輪美奐的飛天和曼妙的歌舞。小徐有些百無聊賴,而你仍在荒漠上尋找蛛絲馬跡,充滿對敦煌、莫高窟和千佛洞的憧憬,畢竟你目睹過敦煌的畫冊。「前面就是敦煌莫高窟。」車夫這樣說,環顧四周,你仍找不到影蹤,車夫說:「轉過山坡就是。」果然依山開鑿的千年古跡就在眼前。下了馬車,踏上一座木板橋,橋下反射着耀眼的大小不一的卵石,沒有潺潺的水聲,這是一條曾經的溪流,它斷流的年代一定很久遠。雖然沒有水,可河岸上農民們賣的西瓜特別便宜,只要一分錢就能買來一斤。潤濕嗓子後,為了激發小徐的興趣,你滔滔不絕地給小徐講故事,小徐要聽武的,你就牽强地從晚清的「義和團」說起。「十八世紀的最後一年,吆喊着『刀槍不入』的義和團拳民,在京津衝向英法聯軍的洋槍隊,結果是橫屍遍野。就在這一年,中國的最高統治者慈禧太后,和中國最底層的野道士,都和洋人討價還價。慈禧出賣了『扶清滅洋』的義和團。而叫王圓篆的野道士,卻將莫高窟藏經洞整整三、四個木箱的世界珍世瑰寶,以四個馬蹄銀賣給 小妹我實在難留。一路忍受風寒和饑渴, 天,他在洞中吐納練着氣功,不住地踢腳墩腿。當他舒出一口濁氣,向空中唸唸有詞地突然跺了下腳,睨眼向下,作眼觀鼻,鼻觀心之姿時,在眼睛的餘光中發現,一股細沙向下徐徐流入一個細洞。他喊了聲:『有戲!』這細沙源源向下流,一定是洞下有洞,急忙拿來鋤和鎬向下挖,這一挖竟然出現石破天驚的奇跡,掘出讓全世界注目的藝術寶藏。」此刻你們爬到河床的西側,千佛洞就在眼前。時近傍晚,在千佛洞的盡頭,有些曾被開鑿的廢洞中「哞—姆!」地響着牛羊之聲。文化大革命正席捲大地,這個藝術聖地,被冷落的敦煌千佛洞竟被圈養着牲畜,於是你們就傍着牛羊找到個今夜息腳的地方。在被歷史忽略了千年的洞窟前,你們看着慵懶的夕陽慢慢地降落,把最後的餘暉抹在三危山上,沉入寥寂的大漠。王道士的發現和賤賣,以及滿清政府的賣國,讓聞風而動的西洋人、東洋人或搶、或盜,瘋狂地擄掠,使敦煌國寶流失全世界。入夜,皓潔的滿月爬上天穹,月華如水。在三危山和鳴沙山的重重疊疊巨嶂下,櫛比鱗次的石窟群給人一種沉重的滄桑感。藝術對於小徐也許並不重要,他催着你,更想聽你講述刀槍不入拳民的故事。你正陷入思古的遐想,沒予理會。「嚯」地一聲,突然小徐平地躍起,仰天長嘯: 咿咿呀、哎呦哎喲嗯咳!哎唷啊格噔哎—— 哥哥你走西口, 只恨不能跟隨哥哥走, 盼哥哥你早回家門口。心酸的淚水往肚裏流。 小徐唱的是《走西口》,故事出自於曾國藩西征,口內的貧民不斷地西遷。背井離鄉,西出陽關的長途跋涉中,口口相傳,代代傳遞的《走西口》和《信天遊》一樣,都成了大眾文化,有很多的版本和唱腔。小徐說:「在去新疆找活路的盲流中,山西、陝西和河南的,唱起來都不一樣。你也想發飆,狂歌電影《冰山上的來客》的主題歌去應和,但你又自覺無法匹敵。在《走西口》的磅礴氣勢之下,悠長激越的歌聲,高亢纏綿,由近而遠,越過巔峰,橫掃戈壁,吼得山搖地動;高聳雲天又一瀉千里,出於對大起大落的人生的發洩。原生態的啟承轉合歌声,代代傳承。又一聲「哎,咿呀!」,小徐繼續引吭高歌: 啊格格呀噔咳!哦咿哦咦嗯咳!哩咻哎——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我苦在心頭。 這一走要去多少時候,妹要一直等你到白頭。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我把話兒說, 熱風輕撫秦磚漢瓦,嗚咽着萬古的滄桑和悲壯。歲月斷垣映照着時光殘壁,多少擎旗浩蕩、鈛鐵嘶鳴的征戰都成了毫無蹤影的天涯過客。義無反顧的跋涉異鄉,留下太多的思念,淒涼的歌讓你無法不牽掛越離越遠的夢中春柳,你們唱着吼着,涕淚泗流。 唉!人生存在的意義在於不懈的追求嗎? 第二天一早,你轉了千佛洞所有開放的洞窟。然後走進「敦煌藝術研究所」,大言不慚地表明要找常書鴻。工作人員上下打量你們後,告訴你,常所長剛去北京。你只好亮出學生證,對方見是浙江美術學院附中的學生,就拿了鑰匙同意你們觀摩難得開放的佛洞。陪同的同行指着被煙熏黑的壁畫告知,這些都是十月革命後,逃亡到這裏避禍的白俄羅斯貴族留下的「傑作」。還有幾個洞窟被揭去表層的壁畫是張大千三下敦煌留下的痕跡。 張大千在臨摹敦煌壁畫時,發現壁畫下有壁畫,遂擅自剝去許多幅被其指稱破敗殘損之壁畫。四十年代中華民國政府行政院曾去電甘肅省政府:「張大千君,久留敦煌,中央各方,頗有煩言……」甘肅省參議會立檢舉案。張大千辯稱:剝壁畫是他的重要發現。言之確鑿與王圓篆「發現」之說同出一轍。懵懂無知的野道士王圓篆,昏庸腐敗的中國政府,還有剝壁畫負案的張大千,敦煌怎能不成為中國的第二個樓蘭!功過自有歷史評說。晚上,逆風西去,月牙湖像鑲嵌在浩瀚沙漠裏的新月,任憑千萬年的風吹日曬,這個沒有源頭和水道的湖泊,卻永不枯渴。千佛洞、鳴沙山、月牙湖構成 喧囂塵世之外的淨界。 從敦煌返回,經過曾是鼎盛輝煌的歷史名城玉門關舊址,方形延展的斷垣殘壁上, 床上提拔成法院院長,被媒體曝光過。」「天下烏鴉一般黑!」譚講的是書面語。 (三十五) 「和尚摸得我摸不得!」是魯迅筆下阿Q的經典語言,被文質彬彬的譚宏作了開場白。教師爺出身的譚宏老闆,一直自稱是持刀鬥毆被抓進看守所的殺手。數個月來他遙控着用錢鋪路買通關係,終於將辦案的個個擺平。數日前,當庭宣判,判一緩一。 還是被判了徒刑,他心有不甘,和盤倒完案情,才知譚宏不過是酒後開車闖禍被抓進監獄的。他到處打點,怕重判;自稱持刀殺人,是嚇唬同監囚友,倒真成了牢中老大,沒人敢拿他尋開心作踐。「判一緩一」等於過了上訴期就能重獲自由。只是錢開銷得冤枉,銀子如流水,各方都得擺平,耗盡血本。但比起我們這些等着判決的囚友,他禁不住心花怒放。 譚宏剛接判決就情不自禁地坦承他和出納和家教的床第之歡,即或是口淫也算是一種甜密的自慰。聽完活^的離奇豔遇後,他非得要給大夥開葷,午飯後剛抹完嘴,他搶着話茬講述一則「人鬼交歡」的故事。譚宏說:「沒有女人的夜晚缺鈣,都快成了軟體動物啦!」 譚面臨釋放,力比多激蕩,他的故事也就直奔主題,張口就是:「女判官死了!就下葬南山,南山就是看守所後面的山。」譚講下去,女判官還真有其人:「女判官是政法委書記床上培養的。」黑子忍不住打叉:「我們河南也有個舞女被政法委書記 被妖魔化,成了艾滋仔。「芭雅——鴨」,葛昌裕警惕地說,這是道上暗語;見大家面面相覷,葛用大白「盜墓人當夜光臨,一枝蠟燭照出棺中的綾羅綢鍛珠寶和女判官的美麗凍人。『呸!』吐一口吐沫,盜墓人發了個惡咒說:『三百六十五天,那一天你不强姦民意,今天,老子要操得你坐起來。』盜墓人扒光女判官姦屍。原來,女法官是上級紀委找她談話時,嚇得一口氣背過去,今番得了陽和之氣,一激靈坐起來緊抱盜墓人不放……」「打住,打住,各位爺們,譚講的盜墓人開棺故事是《鬼吹燈》裏的。」黑皮吆喝叫停,顯然他看過這本新出版被炒紅的書。我也流覽過該書,譚宏杜撰姦屍情節,指桑駡槐,僅是為了發洩。「快快說下去!」遇事就衝的彭劍喊着。「噓!」雪垠表示別聲張,擲下一句:「譚老闆,輕聲說下去,別賣關。」譚說:「盜墓的面如土色,女判官一個鹹魚翻生,將盜墓的反壓在屁股下,屁顛屁顛呻吟着:『男盜女娼,我們本是一家。』故事完畢!」譚宏出了口惡氣。楊飄聽得噴飯,用拳頭擂牆,大聲吆喝:「106,106,將宋明發發過來,把女判官往死裏操。」 楊飄,路橋區「碧海雲天」保安。拳打酒客斃命被判刑十一年,等着發配。寡言少語的他今天開了腔。那個叫宋明發的,也是殺人犯,四川綿陽人,拿「雞」當情人;妓女接客,竟在石濱公園被宋卡死。入了監,整日嘮叨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幾歲孩兒。前幾天,宋被判死緩,撿回了命的他,見警察就下跪叩頭如搗蒜。囚犯拿他調侃還是第一次。 2006年11月5日,是個色情氾濫的星期天,黃段子一個接一個講得發暈。此時,獄警送進來二十來歲小廣東叫彭康。一頭利斧沖天狀血紅的髮型,還有三、五個銀色的金屬環在鼻翼和耳輪上張揚,進痪偷昧恕改习蕴臁箿喬枴W苑Q是杭州「芭提雅」歌手的他,竟是一副雄鴨嗓子。由「鴨」聯想「芭提雅」,富婆養鴨的夜總會,彭康 話轉述:「畫家仇家找的艾滋殺手,來了……」這個無厘頭的傳言,我聽了並不寒心。葛胖子吞吞吐吐,沒敢把道上消息說清楚。彭康一來,就被活^和葛胖連珠炮似地詰問:「為什麼沒有關過渡唬椭卑l103?」「嘿!沒有參與打架被抓的?」「說自己錯抓的,不是雷子就是線人!」「小樣的,拿多少錢,做起殺手來了?」彭被問得一頭霧水。今天起床鈴響後,南霸天錯用了我的牙具,葛胖子呲牙咧嘴,兇神惡煞般衝着南霸天就是兩耳光。「你,你怎麼打人?」强龍難敵地頭蛇。「打你,我還要讓你面壁!」胖子和活^嚬踞幔习蕴炀捅幻姹诹P站,而且還特意拿來穿節日燈泡用的牙籤,將兩頭尖尖的牙籤,橫在彭康和牆壁之間,讓彭順從地用額頭頂着。南霸天低着頭的蔫樣,像霜打的茄子。 惻隱之心油然而生,禍由我引發,我只得向葛昌裕和管雪垠進言:「怎麼說面壁就面壁,我們都是一樣的身份,都是犯罪嫌疑人!」「管理監唬@點小權是警察給的。」活^解釋。葛胖子則說:「看他的屄樣,紅毛雄鴨就是你仇家派來的艾滋殺手。」葛將彭康錯用過的我的牙具踩扁踢進垃圾筒。「什麼仇家?」我還不明白葛所說的,追問:「仇家是誰?」葛回答:「道上傳話,你的仇人要讓你死,放話:『決不能放虎歸山!』讓我提防着點。」我說我得罪的地方高官太多,結冤大深,我確不在乎結冤一個人還是一個兵團,都一樣,只要是貪官,他們必然公報私仇,還真沒想到貪官會買凶暗害。我還是要問明白:「我的仇人是誰?」葛說:「紀根發,你沒見過嗎?」「能不能對我不說道上的黑話!」「紀根發」讓我陷入了歌德巴赫猜想之中。 你們開始在烏魯木齊市找尋工作的機會。兵團接待處、市勞動局、安置辦公室等地方都走遍了,在這人頭攢動的場所沒一個得到好摺O﹃柍料铝耍瑸豸斈君R溶進了(三十六)重新登上西行的列車,前途渺茫。 到達烏魯木齊是下午五時,是夜,颼颼涼風,吹薄了你的衣衫也吹透了你的心。 小徐和你漫無目的地尋找棲身之所。一扇破敗的木門顫抖着,被風吹得前後閉合。你們將身閃進門檻,一個不小的庭院,木棚下是兩堆已被切成寸來長的麥草。近房處是馬廄,正拴着幾匹駑馬。回過頭見門的兩側是連成一行的向日葵,頻頻搖曳如同一排站崗的幽靈,正注視着兩名不速之客。不再尋覓,無須猶豫,兩人不約而同地溜進了草料場。小徐先為你挖了個深坑,將你推下去活埋,又如法炮製把自己也深深埋入草料之中。帶着對西域的美麗憧憬,在踏上烏魯木齊的第一夜,你們在類似墳塋的草料堆中進入夢鄉。第二天一早醒來,你的左耳因掉進一尖麥芒直打鼓,側過臉斜着頭蹦跳亦掉出不來。你說你幼年時,左耳曾爬進一個螢火蟲,挖出肚子就挖不出頭來,是公安衝着你一個巴掌拍出來的。徐大笑,但他不敢摑掌。你們找到附近的一個运粋維吾爾族的女醫生,明白了你們手勢的含意後,湊近你的臉,你歪着嘴盯着那雙美麗的藍眼睛,你害怕她伸進來的長長鉗子。但只消一分鐘,一截麥芒就放在你的掌心。你想,這個藍眼睛的姑娘就是色目人,覺得「如芒在耳」比「如芒在背」更難受。因為不收分文,你們就喊着:「雅克西,洋缸子(婦人)!」女醫生抿着嘴笑着糾正:「不叫洋缸子叫丫頭(姑娘),雅克西!」。 麼也平衡不到畫家清高的品位置上…… 「藝術家」的名詞是如此神聖,然而你卻是個貧賤窮困的流浪兒!灰暗的世界。你們來到了烏市汽車站,這裏是盲流的王國,一堆堆流浪漢,一張張變形的臉,一對對饑渴的眸子,含着同樣失望的神情,聚在一起,吞咽着自造的和現實的苦果! 烏魯木齊的夜,又黑又冷,地理老師所講的「手抱火爐吃西瓜」指的就是這種典型的大陸性氣候。夜風吹來,你背着畫夾不住地顫抖。怏怏地又轉回到火車站,混在候車的人群中,以人類最原始的方式,互相依靠着取暖。朦朧之中,候車廳裏突然一陣騷亂,在你尚不知發生什麼情況時,你的流浪朋友拖着你已跑下了又長又陡的臺階。原來是收容所來捉人了。我的天!難道你千辛萬苦來到烏魯木齊,目的是讓收容所的人抓你去幹苦役,然後遣送回家的嗎?你不是為尋找藝術的出路而來的嗎?這意識已被現實衝擊得無影無蹤了。 人類賴以生存的最低限度的溫飽都不能滿足,還奢談什麼藝術!匆忙中你們走過烏市的展覽館,小徐鼓勵你進去找個畫畫的差使。當時的中國,藝術充其量是作為政治的喉舌和輿論的工具,對於這種藝術,你嗤之以鼻,然而為了活命,你們還是進去了。龐大的展覽廳裏,那些宣傳畫和圖表以及幾個工作人員都在你的視線中滑過去,你的目光最後停落在牆邊的一件舊棉軍衣上,它讓你注目良久。此刻什麼藝術的、哲學的、道德的都不復存在,一種强烈的占有欲驅使你想得到這件破舊的長棉衣,因為它可以替你抵禦寒夜的風。為了生存,請求原諒你的這一次。 正當你注視着這件舊棉軍衣的時候,一個陌生的聲音在你身後響起:「能看看您畫夾裏的畫嗎?」在你明白怎麼一回事後,你的臉紅極了,你從做傩奶摰臓顟B,怎 人的新生活在向你召喚。你趕回去謝謝他,留給他幾幅速寫作為紀念,連他的名姓都忘了記,就這樣匆匆告別了。一個不能引起社會關注的茨崗人!在混沌的社會裏,你充滿自信,相信自己的存在和自己的藝術。「世人皆醉、唯我獨醒!」你慘澹經營探索人生和藝術的道路,唯一支撐着你生存下去的意識,是做一個「畫家」的强烈願望。然而,怎樣成為藝術家?能成為「藝術家」的有幾個?從塞尚、梵高、高更到莫迪里阿尼,他們歷盡人生的苦難,歎息着走向墳墓!而畢卡索、馬蒂斯、克利、達利呢?他們是等待着他們討厭的威權和資本的認可,在他們被捧為大藝術家的時候,他們的藝術也已染上了銅臭,成為炫耀財富的象徵。現在有誰知道你的存在、你的奮鬥,又有誰知道你是誰呢? 為了生存,你還不是在尋找這成為奴隸的機遇嗎?在這專制的時代,連這種出賣苦力的機會都輪不到你……你潦倒的境遇,使你慚愧得無地自容。你對着他,默默地打開畫夾。他讚賞不已,又知道你是浙江美術學院附中的學生,就問起你在烏市的住處,你的朋友小徐搶先回答了,他說:「你是來烏魯木齊找工作的,沒有遇上好邭猓譄o親人朋友,也沒有住處……」要是由你自己來回答,你絕不會把這底細和盤托出。他明白了你的境遇,表示願意幫助想辦法。又領你們到飯店,掏餞買了三碗面吃着,你們交談了,談到你離校和生存的困境。他邀你先住他家裏,你的流浪朋友再三拜託後依依惜別。他是烏魯木齊市有色局的幹部,住在一間平房裏,他為你鋪了地鋪,你住下了。 第二天他給你辦好了「身份證明」,由其單位蓋公章以他自己作為你的擔保,證明你是個良民,使你順利地在烏魯木齊安置處報了名。和你一起錄用的人將分派去北疆的富蘊縣溫都哈拉良種繁育場工作。多麼動聽的名字——「良種繁育場」,一種誘 梅躍眾,湖北人;楊代書,貴州人; 你們被集中住在叫「沙依巴克」的小旅館等候,半夜裏被集合的哨子聲喚起,迷迷糊糊地爬上兩輛大卡車。卡車開動了,帶着這一百多個尋找「樂土」的靈魂,馳進黑黝黝的戈壁。笫一站是奇台,據說是全國最大的監獄。你們在這吃飯喝水,後來幾天,卡車都是在戈壁上顛簸着前行。別了,城市;別了,「文明」的世界! (三十七) 葛昌裕調進103会幔晡南!堈芟龋粚φ{到106監弧I倌攴钢煸⒑蜅铒h發配杭州喬司監獄。後來調入陳學東、麻永田和陳良。 陳學東,桐嶼人,賣肉為生,得罪計生辦主任,陳和他的胞弟成了破壞計劃生育國策的罪犯;麻永田,五十來歲,廣西南寧人,因六合彩入獄; 陳良,安徽宿州人,保安,因砸轎車破壞交通罪被捕; 劉長輝,綽號小黑子,河南拓城人; 葉青雲,江西人; 王培君,四川宜賓人; 鄧元元,安徽張苑人; 李應清,四川重慶人; 鼠顯得精疲力竭,抬起怯生生的小眼睛,審視着圍成一圈主宰它命叩娜恕_@些人正在向落水鼠瘋狂地呐喊,一個個面目猙獰。麻永田成了生死在握的大法官,他把被擠張俊紅,安徽阜陽人;陳華,三門人; 還有姜遠林、余平、楊果、龍得貴、許偉、曹勇、嚴章品、林其等都是來自全國各省市的打工者。 其中有一個叫丁配合的,連殺三命入獄,被判死刑執行槍決。監中還有一個機靈的啞巴,大家猜測他犯重罪拒不開口,連藉貫、經歷都是啞謎,成為長期監禁的囚徒。 一區的勞動號叫周瑜。所謂勞動號,就是在各監區送飯菜打雜的。周是葭沚聯誼人,精通電腦,非法經營IP長話獲罪。 鐵鑄的牢涣魉频淖锓福词厮拿總監唬荚谕鹿始{新。監舍寬三米,長約十米 ,除去蹲坑和漱洗的,約八米多長大通鋪,全是用二米長木板鋪成的。白天就餐、勞動的場所,晚上就是近二十個囚徒擠成一堆的鋪位。整個看守所分四個監區,每個監區占一筒道。監區裏的各監宦摮梢慌牛裕麄監獄的統鋪下,繁衍着一個龐大的老鼠部落。依照不成文的規定,麻永田是最後來的,他睡在靠近蹲坑的最後的鋪位。那個位置又潮、又臭,還常被擠得無處安身。麻永田睡不着,掙着眼,瞪着眼珠看着囚犯的食物,被結伙而來的老鼠偷食。翌日傍晚,麻永田提來大半塑膠桶的水,咬下一小口紅腸,放在卡紙疊成的一個方盤中,浮在水面,成為誘餌,等待鼠輩光臨。 第二天,起床哨子吹響,水桶裏還真蹦竄着一隻不大的老鼠。折騰了一夜的小老 保護動物的始祖。 2005年,我還得知北京世界農場動物福利協會中國首席代表王培女士,因無法忍到最後鋪位夜不成眠的冤氣,都遷怒於小鼠。小不點兒手捷眼快,一出手就抓起了小老鼠的尾巴往上提,小老鼠就倒懸着掙扎。小不點抬頭,盯着老麻充滿血絲的兩眼,等待下達死刑 的命令,品嘗親手虐殺生命的快感。 「摔死它!」、「踩扁它!」,「沉塘」、「火烤」,「絞死它!」奪命的嚎叫,撞擊我的耳鼓。人類的劣根性,嗜血的期盼。人,一旦握有了絕對威權,都會衍生無所不用其極的獸行。 我一把捏住小不點的手腕說:「小鼠的心態有如我們面對生殺予奪的法槌,生死在於威權的一念!」小不點兒抗拒着,終於漸漸垂下手。「將心比心我們都是看守所監恢械睦鲜螅判∈笠幻 剐〔稽c順從地鬆開手,小老鼠吱吱地叫着落入水桶,我提起水桶將水和小鼠輕輕地倒入水溝。小老鼠轉過頭,機靈地抖落着身上的水珠,從下水道遁逃。入獄前,我曾在北京《798》遇見懷抱絲絨熊貓自稱中國熊貓人的趙半狄,他呼籲關愛國家級的熊貓,傍熊貓,經營熊貓,顯得格外矯情。北京還有一個「中國小動物保護協會」,其掌門人蘆狄女士,是十年浩劫時期幸召入宮,為中南海的國家主席毛澤東朗誦古籍的女子。蘆狄一舉成名後,正撰寫緬懷的文章,在她的回憶錄裏,難以擺正『數億同胞』和一個『萬萬歲』之間的輕重。不知蘆狄呼籲立法保障的「小動物權利」和依法維權保障的「永定門下幾十萬訪民權利」,二者孰重孰輕?敦煌莫高窟千佛洞,有「王子捨身飼餓虎、割肉哺鷹」等壁畫,可算是中國拯救 唐代詩雄岑參寫下千古絕唱:受殘害動物暴行跳樓自殺。殫精竭慮的抗議,也是個做到極致的行為藝術。有點像西方行為藝術鼻祖,法國藝術家科因。1961年,科因張開雙臂,從高層建築物上躍身跳下,吻抱黑色的人世,肝腦塗地,成為世界藝術中心巴黎的一朵《惡之花》。 王培女士為拯救中國的小動物抗議;我為中國的弱勢群體抗爭。她抗議虐殺小動物的暴行,我抗議黑惡官員的貪腐迫害。她先我而去,為小動物的福佑殺身成仁,我即將蹈其覆轍為中國民主、自由憲政和法治獻身!「不有行者,誰圖將來;不有死者,誰鼓士氣!歷史變法,必有流血,流血請自嗣同始!」 (三十八) 領隊的是個回族人,滿臉鬍子,你們叫他「馬隊長」。他豪爽、樸實又粗獷;為了打破這沉悶單調、漫無盡頭的壓抑,率先給你們唱起了《克拉瑪依之歌》。原始炎熱的戈壁空曠而深遠,準葛爾盆地如一覽無餘的金色地毯,從天山經柏格達山北上延伸直至阿勒泰山。 兩輛解放牌大卡車載着一百五十八個來自全國各地的盲流。 驕陽烤炙的荒原上,熱浪揚沙,黃塵蔽日。西元前二世紀,張騫出使西域曾經跋涉的古道,就在腳下。十五世紀,喀爾喀布的蒙古游弋在瀚海大漠之北,突厥分裂後,準葛爾汗國為三部落之一。 陰乍晴的思念。你思念春柳,你走到了這天老地荒的不毛之地,你們的緣份也就走到了盡頭。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 平沙莽莽黃入天! 輪台九月風夜吼, 一川碎石大如鬥, 隨風滿地石亂走。 匈奴草黃馬正肥, 金山西見煙塵飛…… 詩雄岑參具有大無畏的英雄氣概。驚心動魄,繪聲繪色所描述的正是數千年沿襲至今的沿途景色。「走馬川」今車爾成河,「輪台」現新疆米泉,為古車師後王、婼羌國王地,而「金山」則是阿勒泰山的古稱。阿勒泰地區富蘊縣杜熱公社溫都哈啦良種繁育場,就是你們這批盲流終身的安置地。「良種繁育場」讓兩卡車上的盲流們興高采烈。 太陽正循着它亙古不變的軌跡越來越大,越來越紅,終於狂熱地親吻了地平線。奇台到了,司機將卡車停在沙丘旁,前邊就是客棧。大夥從車上爬下來,一個個都成了身披黃金甲的古裝武士,互相拍打着沙塵湧向坎兒井。井前早擠滿了人,有人轉動軲轆搖出地下水倒入長長的飲馬槽。水汩汩地流過來時,你們貪婪地品嘗着戈壁清泉的甘美清冽。舉目四望,曾經是歷史名城的奇台,如今一無所有。極目蒼穹,夕陽跌落地平線的盡頭。一群不安分的靈魂就像挽留不住遷徙腳步的落日,此刻,只剩下伴隨而來乍 「魔鬼城在那個——方向,你記錯了位置。」馬隊長回應着。 聽着都會令人毛骨悚然的鬼見愁,是生命絕跡的不毛之地。馬隊長命令大夥兒都爭先恐後地洗去了一身疲憊,明月才漸漸地鑽出了雲翳。夜的戈壁,滿月高懸。「秦時明月漢時關」景象依舊,盲流勞工猶如當年長征的兵士,長年蹲守在荒漠的戈壁疆域。 晨光曦微,你們被一陣喧鬧的駝鈴驚醒。一列駱駝隊神出鬼沒地從瀚海中走出來。俯拾起視覺的感受,你情不自禁地在畫板上構捺起來。領隊的回族馬隊長擠進人堆,他看着你畫,湊過滿臉的絡腮鬍子低聲說:「到了溫都哈拉,你天天都能畫,這些從冬牧場遷徙到夏牧場的駝群,馬匹和阿勒泰羊,都會在托克森或杜熱公社歇腳,你可要畫出哈薩克的雄偉,畫家。」他稱你「畫家」是第一次,以後大傢伙就都這麼叫你。第二天,汽車仍在荒涼的戈壁灘上顛簸,卡車駛過風蝕的戈壁,司機開得特別小心。你看到千姿百態、嶙峋的穴洞川穀,這應該就是地理書上所稱的「雅丹地貌」。此時司機向馬隊長吆喝:「叫大家別晃動,坐隱了,前邊就是魔鬼谷。」這一片方園戈壁上的路常被風沙淹埋,車流浩浩蕩蕩而來,一陣沙塵暴吹過,就會面目全非。原來的道路時斷時續,像進入迷宮。解放牌汽車開過去,進入峽谷;往回轉,左衝,右行總是找不到北。那一晚,司機找不到補給食物、水的客棧,只得小心翼翼地迎着朔風朝着北斗星的方向開去。 風越來越大,解放牌大卡車在飛沙走石、鬼哭狼嚎聲裏緩緩而行,像兩隻隨時會被掀翻仍向前爬行的甲蟲。當月亮躲進雲層,天地瞬間被遮蔽成一片漆黑時,作為領隊的馬隊長,不得不吼着嗓門吆喊司機找個避風地方停靠。車停止前行。萬籟俱寂,只聽見亮着手電筒探路的司機叫着:「老馬,這裏好象是鬼見愁,離魔鬼城還很遠」, 而且,在這個方圓數百公里的荒漠中,狼既是霸主又是守衛者,人就是插上翅膀也難以逃脫。下車,各人抱着各自的被褥,尋找避風所。大家三五成堆依偎着,迎着沙塵暴的氣流,像一群「土狗」鑽入沙堆裏。 沙塵暴刮了整整一夜,大家只能扣緊衣領和被口,任憑風暴將你們刮到地角天邊。瞌睡醒來,也不知道被刮到了什麼地方。五更時分,風總算停了,荒原在一片恬靜中迎來了黎明。這個叫鬼見愁的地方的確崢嶸。一邊是千里戈壁,一邊是浩瀚的沙漠,中間橫着七叉扭八斜歪的坑哇、大川和勾壑。 朝陽初照,人像一座座行走的沙丘,從沙堆中爬出來,大夥兒拉着,拽着,抖着埋在沙裏的被褥。兩輛大卡車也被流沙埋了一半。最嚴重的是找不到一滴水,已經渴了一天一夜的夥伴們遠眺着地平線上捲地而來的烏雲發愁。你仰天長歎:「板結千年的準葛爾,滋潤的雨水有望在這萬物蘇醒的晨曦下落嗎?」馬隊長說:「那只是另一場沙塵暴,不是蓄雨的烏雲。」 你轉身凝視,黃澄澄的沙丘上,颶風掃盡了流沙,沙塵暴接着沙塵暴肆虐,流砂壓着流沙,層層覆蓋了昔日的茂盛。眼前凸現的幾株千年枯樹,正桀驁不羈橫亙在朔風裏,不屈不撓地將枝椏指向蒼天。流沙吹盡,枯樹叢前的一段木疙瘩上半依半靠着一具白色的骷髏,歪斜頭顱,兩隻深不可測的黑洞正注視着戈壁灘上的朝暉。東方旭日正徐徐升起。這裏一定曾是與死神抗爭和較量的第一現場,如今留下的僅僅是永恆的淒涼和悲愴。終於到達了被稱作「良種繁育場」的溫都哈拉。這個原來叫「工五團」的農場是個勞改農場,勞改犯調遷後,就招募烏市的盲流來這裏繼續耕種。 向她發問:「丫頭,這沒一個輪子的叫什麼車?」「爬犂子呀。」姑娘回答。你趕緊換上一張畫紙,捕捉哈族姑娘的身姿和神態,連同她身後的爬犂子,迅速地搬上畫面。杜熱公社派下的接收人員按人頭撥下來一些布和棉絮,大家自縫被褥;搬來一些枯枝和麥草,一個挨一個在地窩子裏躺下,就算安頓完畢。第二天,出工去割麥子。你和北京來的一個大學生做統計,一百五十八名頂替勞改犯的盲流列隊開鐮收割。「良種繁育場」是個幌子和騙局,既沒有牛馬大畜,又沒有車輛和機械,盲流們接替勞改犯就再也不能流竄。頃刻間,全部盲流都被趕入望不到邊的麥海,只有成群的烏鴉噰呱呱在藍天盤旋。 這場景讓你想起梵高的兩幅麥田的油畫。一幅收穫畫面中馬車、大畜、金黃的麥浪隨着梵高內心的起伏,用狂放的筆觸表現黃與藍對比的壯麗景象。另一幅叫《麥地上的烏鴉》是梵高的絕筆。一百多年前,梵高站在金黃的麥地裏畫畫,他豎起眉心,看着滿天囘杀P旋的烏鴉,用蘸滿黑色顏料的畫筆,劈劈啪啪發了瘋似地點滿藍天。然後,他將筆一扔,從口袋裏掏出了手槍,扣動板機…… 梵高倒下了,他留下的這幅畫卻永垂不朽。 隨草遷徙的牧業隊終於到了杜熱公社,荒原大漠上浩浩蕩蕩而來的是奔馳的群馬,馱着氈房等全部生活輜重的駝隊,以及大片的牛群和綿羊。有個騎馬的哈薩克,懷抱着熱瓦譜,左手臂上立一隻鷹隼,颯爽英姿。讓你目不轉睛的更是駝群前,包裹着黃頭巾的哈薩克姑娘,她趕着一架裝滿牧草的牛車,跚跚踏步走到你的面前。頃刻之間,這一片上不見飛鳥,下不見爬蟲的戈壁竟然如此生氣盎然!她看着你畫馬群、駱駝和騎手,你像受到感應,停下筆注視着她哈薩克衣飾、披肩和隱在黃頭巾後的身姿,使她忸怩不安。你突然發現這駕拉滿牧草的牛車沒有一個輪子,於是你緊追姑娘躲閃着的目光, 的妻子和戀人,追隨被流放的丈夫到西伯利亞服苦役的故事,正推着她走向絕境。你立即給春柳回去一信,信中敍述了北疆比西伯利亞更加嚴酷的生存環境,並告姑娘靦腆地反問:「你畫我幹什麼呀?」「哈薩克族牧民轉場的場面太美了,丫頭,你更加動人……」你情不自禁地誇獎她,被你稱為「丫頭」的哈薩克女孩還真的一動不動,心甘情願地為你做着模特兒。牧業隊從戈壁中走過來,很快地又融入了廣袤的大漠,同時融入你永恆的記憶裏。時間和距離產生朦朧的美,成為創作的靈感。你覺得你拋棄了陳腐的藝術學府,逃離到這個充滿野性和荒蠻的戈壁很值得,所以,你不會像其他盲流一樣尋找機會逃跑。直到牧業隊的人高喊着:「回來嘍,阿麗多絲!」你才知道眼前這個善解人意的哈薩克姑娘叫阿麗多絲。杜熱公社對這批從烏魯木齊招募的盲流勞工,都作了全面的審查,隨之而來的是家信的到來。你收到你母親的信,母親因兒子突然失蹤日夜思念和操勞罹患了高血壓;還有一封是女友春柳的來信,春柳在信中引用了普希金的詩句: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憂鬱,也不要憤慨! 不順心時暫且容忍, 相信吧,快樂之日就會到來 春柳在稱之為「訴肺腑」的信中敍述了她的思念和對你命叩膿鷳n,癡情地表白自己即將踏着《符拉基米爾之路》來北疆。因此,你特別焦急,你怎麼可能讓一個花季少女來人生的絕地。那是一種幻想,你們共同閱讀過的俄羅斯文學中,十二月黨人 盲流,孤立無援,不毛的戈壁灘,找不到可以燃燒成火堆的枝葉。眼看兩盒火柴一根接一根地點亮又熄滅,火柴點盡了,光明不再,狼群圍而攻之,他們就被撕裂吞食。知,你實際上已淪為戈壁荒漠中的墾殖奴隸和囚徒。你用拜倫的詩句作了決絕的回答: 別了,如果永遠地 那就永遠地,別了。 每個人都有着自己的命摺鄣囊宦暫魡荆绻弧甘韬觥贡弧笡Q絕」,也許就再也聽不到它的回聲,漸漸地會被時空抹去。你希望春柳拋棄不實際的幻想,把這一份情感忘卻。你還把春柳稱之為「訴肺腑」的來信撕成碎片,隨着你同樣破碎的心拋向荒漠…… 開始有人不辭而別。兩位河南來的盲流失蹤三天后,被杜熱公社的民兵,從百公里多蘇普特的溝壑裏發現,特地拖回被狼群撕心裂肺的屍骸和兩袋饃和饟。1964年黃河洪澇,河南大片的鄉村城鎮被淹沒,水災退去後,陳屍遍地,慘不忍睹。於是,就有整個鄉村和大隊的農民「走西口」逃荒新疆。在新疆的盲流中,河南人的鄉土概念使他們結集成流浪族群。當他們發現「良種繁育場」不過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是政府為招募勞工編造的騙局,就醞釀着逃亡,想不到出師未捷身先死。拉屍骸回工五團,目的就是警告你們別再圖植卉墶D莾蓚拉回死屍骨骸的民兵還說,逃跑的兩河南人,沿額爾齊斯河支流逃過蘇普特,就能跑到薩依恒布拉克。蘇普特石人保祐不了他們,在去夏牧場的荒原上遇見了狼群。河南人是有準備的,他們帶足了食物、水,還帶了兩盒火柴。被狼群包圍後且退且逃的一路上,都留下了一根根燒焦的火柴棒。狼是怕火光的猛獸,退卻中的河南 既得利益格局阻拒民主發展,中國人馴服於孔孟之聖遺,匍匐在冷兵器時代,權帜撩瘛1君,從來就是脅從的臣民慣出來的,屈膝,順從,沉默和逆來順受,有什麼樣河南人葬身狼腹的遭遇讓你們清醒自己的處境,不敢貿然脫逃。溫都哈拉留用兩匹老掉牙的駑馬磨麥。不磨麥時就用一根很長的牛毛繩栓在紅柳樹旁。作為南方人的你,還確實沒有如此近距離地見過放養的大畜。你感覺既新奇又恐懼。你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騎上奔馳的駿馬,於是就產生要親近馬的念頭。你十分小心翼翼地拉起牛毛繩,駑馬也就順從地緩緩地走過來。走近了,你靠過去,你輕撫了一下馬脖子,駑馬顫抖筋肉,還打了兩個響鼻,嚇得你放下繩子轉身就跑。(三十九) 1789年,法國大革命攻陷巴士底獄,路易十四上了斷頭臺。 自由、民主、博愛橫掃歐洲,《馬賽曲》唱着:「不自由,毋寧死!」美國《獨立宣言》開宗明義:「天賦人權」,「人人生而平等」。 1789年,是世界歷史的分水嶺。而中國仍在康、乾、雍王朝閉關鎖國、天朝第一的狂妄自尊裏夜郎自大,使中國急劇落後於世界。時至今日,當代中國的紅頂文人們,居然以歷史之唾,粉飾《康熙王朝》、《乾隆王朝》的盛世 ,掩蓋以慘烈的「文字獄」血腥染紅頂戴花翎的歷史事實;將中國歷史上最陰毒、暴虐的雍正皇帝捧為中國統治的典範。憲政政治所體現的民主,首先是言論自由,政治競爭和三權制衡,包括普選和法治,缺一不可。這些西方舶來品,幾千年來,中國傳統文化裏就從來沒有過。官宦的 前趕到,並將帶我飛回台州。我拒絕,因為我非罪犯,表示離京僅是我願意配合的一種姿態。的人民,就會有什麼樣的統治。作為公民而非臣民,我的行為藝術就是為啟迪公民社會而派生。 2006年2月,我回應著名人權律師高智晟為抗議警察對郭飛雄施暴發起的全球接力絕食,並在網上附議:「我將繼郭飛雄後,第二位到中南海新華門前靜坐絕食」,撰寫《圍剿中共官場黑惡官員——致中共中央胡鍧丶覍毠_信》在網上徵集全球簽名,並複印散發。 第二天,北京市昌平區公安分局警察,一早就將我堵截在流星花園社區北門。隨之,我被警察拉上一輛黑色的轎車,警察說:「今天,我們專為你接送。」我說:「今天是情人節,我不希望你們干涉我的隱私。」「你幽會你的情人,我們絕對和你保持一百米距離。」警察不來硬的一手,軟磨硬泡得你沒脾氣,實際上那天約好和李海一起去天安門四 君子之一周舵的家,因其夫人拍攝影視劇,約談關於圓明園畫家村的往事。車子向東山旗方向開去,警察沒有失信,還真在離周家一百米外靜等。 晚上,高智晟律師從陝北回京,我和妻子一起乘城鐵趕到亞叽澹凹s參加高和一些訪民朋友的聚會。我見高律師的目的是約定由高智晟和中國科學院法學博士范亞峰、李柏光組成《官權毀容》受害人楊春紅的律師團,義務來台州出庭訴訟。餐後,我和妻子春柳便被蹲候多時的昌平國保警察帶上轎車。警察繞了個彎,先送春柳回流星花園後,將我帶到霍營一高級賓館。賓館四樓的會議室裏,北京國家保衛總隊四、五個警察已等候多時。例行拘傳手續時,我和警察發生爭執,最後達成妥協,承諾第二天離京,至凌晨四時多才由昌平公安分局國保警察送回家中。第二天清晨,台州市公安局警察來電話說,兩個警察大隊長已乘飛機來北京,午 多訪民的地下通道,一群熟悉的訪友圍過來。我坦承我被兩地公安警察追捕的困境,必須立即乘坐任何一輛列車離京。訪民即去南站打探有無秘密警察蹲坑值守,並替我當天八時正,北京市昌平區公安分局的轎車已在流星花園社區北門值守多時。我住宅的前後,均有兩名拿着對講機的保安二十四小時守候。八時四十五分,轎車上的警察打我的手機,表示九時準時進社區接走我。特立獨行的我,突然感到被警察監控的無奈,背起內裝睡袋、帳蓬、畫氈的登山包,我決定和『貓警長』玩捉老鼠的行為藝術。我本無罪,憑什麼無故被帶離北京。我決定反控制,想像自己是個通緝犯,看看北京市公安局、台州市公安局警察能否將我捉拿歸案。打開房門,即遭兩保安拒阻。湊巧,此時,前排業主緩緩從南向北開來一輛黑色的轎車,我招招手,高喊:「劉警官,我就過來。」直奔而去。兩保安都以為黑色轎車是警察進來接人,就不再擋駕。我奔跑過去,蹲到轎車後,見兩保安仍在遠處盯着。我佯裝將登山包放後車廂,然後,貓着腰隱身躲到便道旁的一排柏樹叢後,一甩手將登山包扔過不高的圍牆,借樹叢的遮蔽,縱身翻過圍牆。隔壁是正在開發的工地,我提起登山包,迅速地跑到馬路邊,攔下摩的,讓司機急送京昌高速。九時正,兩地警方發現我已開溜,就調集多輛警車橫衝直撞,攔截查詢。本來我只是想自由離京,警察過份的關心使我產生逆反心理。我讓摩的從西向東拐回流星花園北門,從車窗裏偷偷向外望。驚鴻一瞥,台州市公安局兩國保大隊長正和昌平區公安局國保支隊警察嚬咀牛窈萌R塢大片的一次真正的抓捕鏡頭。我犯什麼罪啦!竟出動兩地的公安警察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我讓摩的調頭後換乘的士直奔永定門而去。 永定門是全國各地來京上訪的集中地點,上訪村正被拆遷驅逐。在一個聚居着眾 還在途中,我就給上海的李國濤掛了電話,第二天上海站的西出口,國濤準時和我約見,只是身後跟着兩名公安的秘密警察,在太陽下被曬得滿頭是汗。於是,我模仿草買來即時去河南鄭州的火車票。眾訪民護送我上了火車。同時,我將昨晚錄下的市局警察審訊我的全過程,交訪民朋友轉記者網上公佈。列車駛出京郊,為了免使北京的警察再值守、蹲坑下去,我主動給李局撥去手機,電話的那一端,李局在喊:「畫家,你這是在哪裏?」「我在火車上,現已離開北京。」我邊說邊走,走到兩車廂連接處,大聲地喊:「聽,這是列車的隆隆聲,你撤回值守警察免得警察們勞而無功。」「我們已查過去上海的那列列車,車廂上根本沒有你。這樣吧,你把手機交車警……」「我還沒這麼傻,去自投羅網。」「那你到站就給我掛電話,證實你已經離開北京。」「到下一個城市,離開前一刻,我一定給你掛」「一言為定。」鑒於維權的嚴酷形勢,我準備先到四川,再去重慶。所以一下車即買好鄭州—重慶的火車票。還得等候半天,就想給同為劉賓雁募捐的劉真女士打電話。打開手機,螢幕上即出現「河南人民歡迎你!」的文字。立即關機,去公用電話聯絡,從劉真家返回,就進網吧上網。正在打開視屏,網吧老闆拿着20元押金對我輕聲細語:「先生,這裏不能為你提供服務,全額退費。」「為什麼?」我詫異地反問。老闆暗指門口幾個人,顫着牙幾乎是耳語:「他們是公安局秘密警察……。」我被盯上了! 公安能在全國範圍這麼快搜查到我,完全因為我剛才打開手機的疏忽。我不能帶着尾巴去重慶會朋友,決定退票重買去上海的火車票。上車後,確認我身前、身後的兩位都是秘密警察,就呼呼入睡。秘密警察為保衛我的安全一直會盯着我到上海站。 坐下後,才知來者不善,警官仍勸我離京。今天在座的除北京警官外,還有台州市公安局國保支隊民警王愛軍和王崇富大隊長兩人,以及浙江省公安廳國保總隊官員。蝦網文《建强為小喬烤熱狗》寫了篇《我為國濤烤熱狗》發在網上。因為這篇網文,我得罪了後來為我辯護的筆會律師李建强和筆會獄委小喬。 上海大客將我帶回台州市。迎候我的是台州的國保警察。藝術家冷眼看世界的行為藝術,被妖魔化了。一路而來,各地的公安國保如臨大敵,嚴陣以待。一介書生,一個平民畫家竟讓警戒的狼煙四起。我堅持自己的行為藝術,沒有回私宅,當夜就在沙門公園的草地上紮下帳蓬。秘密警察開來轎車,停在北側值守,一夜相安無事。次日清晨,我突發奇想,立即乘客車輾轉仙居,背着登山包從下閣登括蒼山。當夜,我在山腰紮帳蓬,天明時只見不遠的四角,都留下不少煙蒂。再往上攀登,我的手機就失去訊號,也失去和山下的任何聯繫。「山上才十日,世上已千年。」半個月後下山,我才知道網上出現維權人士失蹤的呼籲,其中有我。《行為藝術.亂象.免於恐懼的自由》網文上網後,線民們才知道,我是陰差陽錯地玩了一次貓捉老鼠的行為藝術。萬延海來電話,要我騰出八達嶺的工作室租給大連「維權網」的李健,我再次返回北京。 剛處理完事務。台州警方用手機再次給我打來電話,這一次警察有所防備。放下電話,國保警官說到就到。站在門外的是台州市公安局和北京市公安局昌平分局警官。拉我上車,帶我去霍營一家「鴿子店」就餐。進入廳堂就座,警官把菜譜推過來讓我點菜,一看,每道菜都離不開和平鴿。「儘管鴿子窩裏鬥,本性專橫殘忍,但總為共產黨宣揚過和平」我說。「我不願將和平鴿燒烤!」調侃着拒絕。「又是一個行為藝術!」警官歎息,一不留神,又陷入我行為藝術的窘境。只好轉到另一家酒店用餐。 月亮灑下它那似水的光華,把整個世界染成鈷藍色的一片。此刻,你母親老淚縱橫的臉正對着同樣默默無聲的圓月,訴說她失去兒子的悲就餐後,轎車開到昌平區公安分局,李局在院子中和他的同僚告別時,我看見近在咫尺的局長左臉頰上飄着一根變異的毫毛,很長。我伸過手去拔這根異化的毫毛,被局長舉手一擋,李局說:「這可是人身傷害,這回輪到我起訴你侵犯人權!」一百多天後,我在台州路橋被捕。執行逮捕和主辦此案的就是當天來北京帶我乘機回台的王愛軍警察。 北京市公安局昌平區分局的轎車送我們一行四人去首都機場。待機時,我慎重地向王愛軍警察聲明:「勸我回台州,倘若地方官黑持權報復,將我逮捕關進大牢,我就殺身成仁,以血醒世,這是我人生的最後作品《行為藝術下課!》。」王愛軍警察說:「只是勸離,怎麼會抓你?」 (四十) 比起烏市這麼多的流浪者,你們是幸咧畼O。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用這種最原始的方式生活和勞作打發着這無窮無盡的日子。晚上,你們從戈壁上拉回柴火,燃起熊熊的篝火。男女同胞們南腔北調地唱着歌,戈壁灘蕩漾的夜風伴隨着沉鬱和粗獷的旋律。唯有這山東汶萊縣來的祖孫兩人合唱起《誰不知俺家鄉好!》的小調時,在場的人,包括那些粗魯的漢子們都痛哭了……你曾憎恨生養你的故鄉,然而再沒有被這撩起的思鄉之情更使人痛楚。戈壁的風淒泣着, 人最多,也最有見地。每當天黑,從麥地裏收工回來,辛勞了一天的哥們,就會大喊:「上當!」「受騙!」「我們被判了無期徒刑。」傷…… 你們自願而來,是為了尋找「樂土」!這,大概就是「世外桃源」了。隨着時間的推移,你們從當地僅存的老鄉那裏得知:這個被稱為「良種繁育場」的竟是個勞改農場,方圓數百公里荒無人煙,沒有水,沒有草木,唯有狼群出沒。因為勞改犯全撤去了,所以就招募你們當苦力頂替勞動。現在,一切都完了!你就是想走也是插翅難飛。天氣一天天冷起來,除了三餐饃饃,還得添過冬的衣褲。一切都得用勞力換取,從南方穿去的塑膠涼鞋,變硬、變脆斷裂了,你的腳後跟裂開了一道道血口,無奈的你只能從垃圾堆中,撿起昔日勞改犯丟棄的舊棉膠鞋穿上。更使人恐懼的是沒有醫療條件,生了病只能聽天由命,這應是你們游離於社會的報應。北疆麥收的季節很長,作為統計,你在丈量收割的田畝後,還能畫些速寫。馬隊長不僅能歌善舞,還是很有些藝術的洞察力和見解的人,他沒有食言,他允許你不務正業。很快,你就成了盲流群體中的知名畫家。誰都願意為你做模特兒讓你寫生,你也願意為他們畫肖像速寫讓他們寄回家中。 你成了盲流一族,只能自嘗苦果,自得其樂。為了招募這些盲流到這個荒原大漠中墾植,將荒原作為永久的歸宿,在收羅這些遊兵散勇同時,也招了不少女盲流。有人開始罵罵咧咧:「以為去可哥托海,那兒有寶石礦;以為到阿勒泰山,那邊可淘金沙;以為去福海,那邊有的是魚;現在到這個什麼都不是的溫都哈拉良種繁育場,竟是操他娘的勞改場,我們都成了良種!」「給搭配一幫娘們,共產黨讓你們安家落戶,現在是插翅難飛。」河南因水災逃荒來疆的 人世間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已消失,唯有這異性相吸才是真實的。涼水一激凌,很快,你們都清醒了;很快,你們都從倒下去的地方爬起來;林嗔男盲流指天咒地,女盲流嗚咽流淚。一百五十八名中只有獨身的四川少婦馬利雅,帶着的一個不到五歲的女兒跳着唱着「毛主席語錄發給咱……」之類的語錄歌,讓人哭笑不已。馬利雅當然是這群寡男的夢中情人。欲望發酵,就有打破醋瓶的時候,免不了爆發角力和爭霸,「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盲流的「亞文化」僅是一種聽天由命的別無選擇。在這裏,吃的常是黑饃。缺醫少藥,連個醫務室都沒有,患了疾病只能熬着,那個叫辛丹娜的南京女孩牙痛得捂着嘴只能撞牆。感冒發燒,能不被趕去麥田收割,已算是大幸…… 那位來自蘇北的高佻女孩,叫吳素貞,是男同胞們追求的對象。可她偏要拆了自己的毛背心為你編織毛襪。而你總默視着那位「桃花塢美人」——湘西女孩林均勻,你幾次想給她畫畫,她卻躲着從不領情。 那一次,均勻姑娘在水渠中抬起了濕漉的頭,一頭水淋淋像黑色瀑布的烏髮。那雙同樣烏黑水靈靈的大眼睛,在下垂的烏髮的罅縫中,正閃耀着嫵媚的狡黠。水順着林姑娘的鼻尖、下巴滴落在洞開的領口,瞥一眼就讓你眼花繚亂的一對雪白的乳房正在蕩漾,兩顆朱砂色櫻桃在蹦跳,你無法自持,感覺到湍急的血擠在膨脹的血管中顫慄。偏偏林姑娘還向你招手,要你捋起她的袖口。已經魂不守舍的你的軀體正緩慢向她靠近,似乎都感覺到雙方的心跳。你捧起她白皙的手臂向上不停地捋她的衣袖,你的心臟早已跳出了胸口。突然,一股超强的電流長驅直下,你心懷叵測地突然偷襲她的酥胸,並下意識恣意妄為撫摸着,一股更强大的交流電泛起,把你們倆雙雙擊倒在淙淙的渠水中。 你們那遊蕩的庇身所就在荒野中也逃不了不幸, 怒,「咯咯咯」地抿嘴笑着離去。 夜色空濛,面對空曠的戈壁,無法抗拒比戈壁更荒蠻蒼涼的是內心的絕望和憂傷。好在你和盲流夥伴有着不一樣的人生追求,你自我流放到這裏就是為了體驗人生。你正忙於將哈薩克牧民遷徙的場境搬上畫面。你畫得入迷,你覺得你追求藝術僅僅是起步,是永無止境的追求。你想起雨果的《悲慘世界》,梅里美的《嘉爾曼》,情不自禁地低吟起普希金長詩《茨岡》,你背誦最後一段,並默寫在畫紙上: 跟隨着一群懶洋洋的茨岡 我常常在曠野上遊蕩,吃的是他們簡單的食物, 躺在他們的火堆前睡眠 在緩緩的行進中,我喜歡 他們那一片快活的歌聲—— 可愛的馬利烏拉的溫柔的名字 我長久地吟着,一次又一次。 可是幸福也不在你們中間, 不幸的自然的兒子!在破爛的篷帳裏 還做着苦楚的夢, 峰介紹約見我。一個星期後,李凡帶着上海一女士來溫嶺,請我約來溫嶺農會籌備人員,在溫嶺賓館商談。李凡曾調研過溫嶺和溫嶺市官員熟悉,李規勸農會籌備人員,到處有命定的情欲,那就抵抗不了命摺 現在,這一大群做夢都喊着自由的盲流,就這樣被禁錮在這萬古荒原。 (四十一) 《來自浙東農民組建農會的考察報告》七月一日在紐約的《人與人權》上發表。文中涉及「官權毀容案」的受害人楊春紅,在「楓南社區」和局長丁林超的老婆狹路相逢,發生口角,導致肢體衝突,雙方均有挫傷。公安局自己偵查自己鑒定,丁林超 夫人僅是上唇挫傷竟定成輕傷,楊春紅定為輕微傷。「官權毀容案」終於產生顛覆性的轉變,受害人楊春紅被公安局「刑事拘留」,然後逮捕。我為楊春紅聘請的律師團中,著名人權律師高智晟在山東遭逮捕。中國科學院法律博士范亞峰和李柏光來到台州。 《人與人權》發表《來自浙東農民組建農會的考察報告》一文後,反響强烈,涉及民間組織(NPO)和非政府組織(NGO)的成立。秀才議政,有識人士希望能像二十八年前的小崗村,成為衝破黨禁和報禁瓶頸,啟動中國的政治改革。《農民日報》《經濟資訊報》都派記者來採訪。後者刊登整版文章《溫嶺刮起農會風》。許多專家學者找到我,中國科學院農民問題專家于建榮電話約談;中國問題研究會會長李凡,由范亞 (四十二)爭取政府解決低保,以經濟訴求取代突破(NGO)封鎖的農民協會。李被農會籌備人員王升力,王妙增等指責,被罵成政府的內奸說客,雙方不歡而散。李柏光,范亞峰來後,約見溫嶺農會籌辦人員,並在釣浜海濱為農會籌備人員普法。 第二天,當我和林大剛再次如約領兩位博士實地考察農會時。到了溫嶺賓館,只見樓下擠滿了公安秘密警察,樓道裏上下走動的是國保警察。我徵求兩位博士的意見,和國保警察交涉無果後,范亞峰、李柏光博士由我陪同下樓,攔下一輛計程車,我們四人坐進的士,公安局的警車一直尾隨在後。的士出台州,駛過臨海市,直到天台,警車仍窮追不捨,追蹤到新昌,過了台州邊界後,才調頭返回。我和林在嵊縣下車返台州。范亞峰、李柏光兩 博士當日從寧波「櫟社機場」乘飛機返回北京。 「秀才遇見兵」,台州留給兩博士的是一段刻骨銘心的人生經歷。此時,山東維坊市盲人律師陳光瞻搁_庭,辯護律師,開庭前被誣為「佟乖饩辛簦∥滓姶笪祝绯鲆晦H。 為聲援遭逮捕的高智晟律師,新一輪網上簽名正在展開,我在第一時間簽了名。九月,應澳大利亞文學團體邀請,我將參加悉尼的《中國新文化研討會》,再一次從北京南下去上海澳大利亞領事館辦簽證。例行完手續後,還得等待十五天領取護照。10月18日,在輾轉回到台州的當夜,遭台州市公安局秘密警察包圍,王愛軍警察指着桌面的《刑事拘留書》宣佈將我刑事拘留。此時此刻,我決定將死亡當作永生的大門。 不敢動步。跑在最前面的那隻頭狼,一次次縱身,欲撲上馬背;馬的兩側各有三、五隻緊追的惡狼,躥上跌下,將長長的嘴鼻撞上你的小腿。棗紅馬揚蹄奮進,噴着響鼻,麥收後將是興修水利。為規劃水利工程,富蘊縣來了位水利部長。他需要你這個能寫會畫的統計去黑虎溝丈量測繪,於是就讓你坐在他馬鞍後的馬屁股上,你就有了第一次坐馬的經歷。騎到了黑虎溝,被扶下馬的你,屁股兩側的皮膚挫傷,被汗水浸漬,疼痛難忍。部長說:「你要學會騎馬。」又告訴你:「騎在馬上身體要放鬆,要隨馬的顛簸而顛簸。」部長還掩着馬眼,教你翻上馬鞍,溜達了一圈,讓你勒着馬砝K小奔。後來,你慢慢學會了騎馬,每當你騎馬奔馳在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上時,你從內心感受到自由馳騁的滿足。後來一天,部長又從縣城下來,部長告訴你富蘊縣文化館館長郭振民就要下來,要考考你的畫技,準備借用你去縣城畫畫。接着部長牽着馬揞^讓你騎上他的坐騎,吩咐你去黑虎溝丈量已開挖的土方上報。你領令而去。這是一匹棗紅色的走馬,騎着它馳騁一點都不覺得顛簸。可是棗紅馬跑到了狉獉叢,「走馬」不走了,原來前面狉獉路口,站着一匹灰狼,狼垂着尾巴朝天而嗥。 就一隻狼能把馬嚇懞了,你有些生氣,夾緊了馬背,用兩隻馬靴後跟的馬刺踢馬腹,還揚起馬鞭吆喝。這一吆喝露了餡,良馬認主,發覺馬背上坐着的不是部長。它長嘶一聲,前蹄騰起,趔趄着要摔你下地。你勒緊揞^的砝K,棗紅馬桀驁不馴,箭一般衝進狉獉林。你只聽得兩耳生風,群林急退,臉額上被樹枝椏劃出一道道血口。回過頭去,你看見呼呼而響齜咧鐐牙追來的狼竟有十多隻,所以,剛才棗紅馬恐懼得 阿麗多絲像鐵鉗緊夾住那匹黑色的驏馬,幾乎直立在馬背上,甩出手中長長的套馬索,刹那間套上了那匹暴烈的愣頭青。愣頭青向前猛衝幾步、慣性地揚起前蹄作了不住地刨蹶子,踢蹄,才使狼的獠牙沒能夠咬住你的腳踝。頃刻間,眼前豁然一亮,已跑出了樹林。棗紅馬猝然馳突,原來前邊竟橫立着五隻藏獒。狼見獒急急隱退,馬縱橫馳驟踏了個空。馬失前蹄,把你從馬脖子前甩出,摔了個嘴啃泥。只見,棗紅馬四蹄騰空如離弦之箭,嗖的一聲消失在廣袤的大漠之中。接着你被一群比狼還狠的獒包圍,其中一獒,躬身一躍,咬住你的衣袖。這右二左三藏獒,是體比驢大,兇猛賽虎,吼聲如獅的長毛獸。絕望的你心想,這一回一定會被獒撕成碎片,然後就有杜熱公社的民兵拖着你帶血的骨骸去工五團示眾。突然間,藏獒停止了狂吠,轉過身,還搖起尾巴。 呼哨一聲,你看見茫茫戈壁一馬平川奔過來一馬一騎,風馳電掣。你還看見騰雲駕霧似的馬身後甩着黃色的頭巾,快馬加鞭一眨眼就跑到了你的眼前,橫亙在你和獒群之間,姑娘的身子慣性前傾。噢,原來就是你畫過畫的那個趕爬犂子的哈薩克女孩,姑娘伸手欲救你坐上她的坐騎。 這是一匹黑色的驏馬,所謂驏馬就是一匹沒備馬鞍的馬,你坐上去就得緊緊偎依着她,抱着她。你有些為難,正在猶豫……她看出你的意思,一百八十度調轉馬頭,又呼哨一聲,領着五隻藏獒,一溜煙地跑得無影無蹤。萬年荒漠,天似穹廬,徽炙囊啊L焐n蒼,野茫茫,風吹沙揚一片昏黃。正在你茫然不知所措時,滾滾煙塵裏驊騮長嘶,奮蹄蹴地隨風而來一大群馳鳴的駿馬,一片灰濛濛的煙塵中似有一黃色的筆觸不斷閃躍……你終於舒了口氣,你覺得她一定會來救駕,這不,她來了嘛 !你記起來了,她叫阿麗多絲。 喊着再見!是因為你忘不了另一個一片深情的黑眼睛。個仰立的姿勢,然後,四蹄着地,踏着小碎步轉着圈子並不斷地嘶鳴着。阿麗多絲收緊了套馬索,愣頭青就乖乖就擒。 你看得出神,發怵的你腦子裏正在構劃着一幅《不羈圖》時,裹着黃色頭巾的阿麗多絲牽着愣頭青走到了你的跟前。她跳下黑色的驏馬,笑着對你說:「畫家,最好你坐爬犂子回去,但爬犂子遠得很,在那個——地方。」「那個——」她拉長聲調侃你,接着她又說:「現在,你坐我的黑馬,我坐愣頭青,我們先回牧業隊。」「那匹跑掉的棗紅馬怎麼辦?」你問,「它比你聰明,自己早跑回去了,你待在這裏就只會等着餵狼。」她牽住愣頭青過來,一手抓着黑馬的揞^,將黑馬的砝K交到你手中。見你還在猶豫,以為你爬不上沒有馬鞍的驏馬。 突然,阿麗多絲右腳跨前一步,左膝跪地,她讓你踩着她彎屈的大腿,讓你抓住驏馬的鬃毛,順手將你推上馬背。「嗖」的一聲,她躍上了愣頭青,你們成了兩枝離弦的箭,裹挾起一路黃塵,射向了萬古空濛的荒原。再見吧,自由的元素! 這是你最後一次在我的眼前 滾動着蔚藍色的波濤 和閃耀着驕傲的美色 你盯着阿麗多絲清澈如海的眼睛,你稱它為蔚藍色的海洋,你跟着她馳騁。 哦,再見吧,大海!我永不會忘記你莊嚴的美色…… 你等待着,你召喚着……而我卻被束縛住; 我的心靈在徒然地掙扎, 我被一種强烈的熱情所魅惑, 獨自留在你的岸邊。 有什麼好憐惜?現在哪兒才是我毫無牽掛的路程?…… 對於草原的生民來說,在一望無際前指稱:「在那一個地方……」就一定在幾十公里外。 世界空虛了…… 海洋,你現在要把我帶到哪兒? 是「托克森?」「溫都哈拉?」,還是「杜熱!」 你一路輕騎想着,背誦着普希金的《致大海》:人們的命叩教幎际且粯樱 有着幸福的地方,早就已有人看守, 或許是開明的賢者,或許是暴 君。 那木巴扎爾是這個牧業隊的隊長,你們見過一面,他就是牧隊北遷經過溫都哈拉我的心靈充滿了你,……你的閃光,你的陰影,和波濤的喧響, 帶進森林,帶進靜寂的荒原。 阿麗多絲把你帶進牧業隊,領你去了她家的蒙古包,交到牧業隊長那木巴扎爾老爹手中。你聽不懂哈族語言,你相信她正向老爹敍述她救你的經過。但你的想像卻走了神,你竟將阿麗多絲置換成《茨岡》裏的真妃兒,普希金在長詩裏這樣寫着;啊,她來了。跟着她後面走的, 那個人,年紀很輕哪,—— 老頭兒是從來也沒見過的。 姑娘說:「我的父親哪, 我同得個客人:我在墳場荒地上找着的他, 我叫他來到我們的營帳, 讓他這兒過夜吧,他說,他要做茨岡 跟我們一樣。 你確實想做茨岡,在人生的荒原流浪…… 「颼颼南山風,冥冥秋夜雨」時,那個一手抱熱瓦甫,臂膀持鷹的哈薩克騎士。老爹笑着看着你:「嘉克西,塔曼克西,鐵曼克」隊長遞過一張紙片,指着他打開的莫荷煙袋熱情地重複:「鐵曼克,鐵曼克」你搖搖手表示自己不抽煙。接着,他用漢語對你說:「我們歡迎你!」紮黃頭巾的哈薩克姑娘是他的孫女,阿麗多絲仍用哈語和她的外公切切私語,但她作着張牙舞爪的姿態,分明講的是關於你和獒之間的那場拼搏。因此,那木巴扎爾老爹告訴你:草原牧民自古離不開獒。獒盡忠報主,無私無畏、勇敢善戰、見義勇為;狼兇狠殘忍、陰險狡詐、忘恩負義、卑鄙無恥。你轉過頭看着曾經齜牙咧嘴的獒,現在仍一字形橫排在氈房前,你捧起畫板畫它們時,它們竟搖着尾巴低吠。酸馬奶喝過後,又是抓肉,又是奶茶,還有油炸的茶點和奶食品。哈薩克民族和許多遊牧民族一樣,對遠方來的客人一片真盏姆瞰I,那木巴扎爾說:「人,不能背着鍋去闖世界。」吃飽喝足後,你還惦記着那匹把你撂倒在荒原上的棗紅馬,你說:「這是縣政府水利部長的座騎,你又問那木巴扎爾老爹,它會不會從此變成野馬?」「老馬識途」那木巴扎爾說:「棗紅馬一定早跑回了公社,杜熱的民兵一定正在尋找你的下落。」你沒有說回去,他們也沒有說要送你回去,正中你的下懷。你倒說你想坐個駱駝,寫生牧民遷徙生活的場景和速寫,你要創作一幅哈薩克牧民史詩般生活的油畫。(四十三) 色的太陽。氤氳之氣彌漫,俄羅斯巡迴派畫家蘇里柯夫《近衛軍臨刑的早晨》的油畫清晰在夜半我慢慢醒來,又漸漸睡去,塵世喧囂早已隔絕,我在監魂鹘顷戈跪榭s着。慵懶繾綣,恍恍惚惚中聽見軍警的皮靴響起,在鐵門外停駐,警察將鑰匙插入鐵門,咿呀吱咕旋轉後,嘎然一響,鐵門洞開。警察拿着公文在103監婚T口念出長長一串名字,是胡支隊長已從北京回來,想不到,還是五更,就開門放人。剛邁過鐵門檻,我被埋伏的法警一擁而上就地制伏,一根繩索勒過後頸被五花大綁,兩名法警連踢帶推押我走出筒道。看守所大鐵門前,警笛呼嘯,閃爍着警燈的囚車和幾十輛解放牌大卡車,一輛挨着一輛橫排成行,和跑步而來的武裝警察、公安幹警和執行法警縱列成隊,交叉成一個大十字形。在指揮官的號令下,縱隊重新組合分成兩路,退向兩側。與看守所和橫行的囚車組成口字形方城。我在五花大綁的囚徒前邊開道,踉蹌着徐徐向前移步。然後三囚犯一組被執法武警提上解放牌卡車,打着紅叉,顛覆國家政權的罪牌沉重地懸掛在胸前,處死的令箭插入後頸。行刑車隊蜿蜒着開出看守所,圍觀的民眾潮水般湧來,萬頭攢動。我的親朋們亦在人海中向前擠來,我要喊,卻怎麼也喊不出聲,我的嘴被堵着個鐵毛桃,還橫勒着粗麻繩,我很沮喪,我已無法在人世留下最後的呐喊。綁赴刑場在各自的小紅旗前立定,正在等待行刑官命令時,我醒了。涼汗從額前流下……是夢,是譫妄狀態下不能跨越的夢魘。舉頭望鐵窗,南山風颼颼,月明愁殺人! 漸漸又墜入了另一夢境。漫天呼嘯的暴風雪,大地素裹,像一張潔白的宣紙,一隻蜘蛛從一線遊絲上垂落在宣紙上,變成了黑點,滲化成了我《日全食》三聯畫中黑 「嚴正學你想幹什麼?」如雷貫耳,蔡所長的聲音突然在監室上空轟響。隨着喊聲,放風場的一幫囚徒一窩馬蜂似地湧來圍住了我。原來空蕩蕩的巡廊,現在站滿警目。克里姆林宮如一簇刀山冰劍正刺向鉛色的天幕。晨曦中,紀根發騎一匹高大騏驥昂首俯視,一種不祥的預兆,在心口蕩漾着。果不其然,左下角一堆臨刑者中席地坐在刑車旁的就是我,還有我的妻兒正在與我作着生離死別。「藐藐昊天,神高馳之邈邈。」我從鋪上反彈而起,從噩夢中掙脫。 短暫的睡眠竟然兩次上刑場,心比鐵重,對於死亡的思考已成為日課。佛洛依德說:「夢的來源完全出於主觀心靈的咦鳌R环N最近發生而且在精神上具有重大意義的事件,出現於夢中……」坦率無邪的夢體現「獸性」的世象,總是那樣的恐怖,充斥陰鬱凶殘的暴行,在潛意識裏,啟示着我悲慘的命摺P袨樗囆g是藝術的生活化,它針對現實不斷向當下提出問題,敦促社會去思考。 夢境像精神世界的圖畫,它是「形而上藝術」始作俑者的靈魂圖像。藝術家對人世的絕望,超過了藝術家對死亡的恐怖和畏懼。人有處置自己生死的權利,不是在夢裏,而應在現實中,誰也無法阻擋我追求死亡的腳步。世事禍福相依、有無相生、高下相形、美惡相昭,生命的殞落與消亡,無須悲泣。「生死如旦暮」,「萬象一毛輕」。是乃歸就是去,去就是成,落華即繁盛,才是人生真正有所成就之境界。早上進料,我瞥見組裝節日燈的塑膠件裏,有一枚玻璃燈泡。我立即用導線壓住。到了放風時間,囚友們傾巢而出,沒有參加操練的我溜回監唬樖株_導線,視南北鐵窗均無協警巡視,一轉身將它捏在手心,拿起塑膠拖鞋就砸。燈泡雖小,裂成的碎片鋒利如劍。我想,學過《繪畫解剖學》的我,不難找到致命的軟肋,只要用燈泡的碎片挑一下頸部和腿根的大動脈,就能和當年浙美院老師于長拱一樣逃離人世。 中,有一首古老的歌:「烏倫古河水是阿勒泰山千年的積雪;當我們走近它的時候,準葛爾盆地就改變了模樣;騎上駿馬,趕着牛羊,呀!哈薩克牧民彈起冬不拉,歌唱察和協警,陳幹事拿着鑰匙擠到鐵門前來開門。小不點兒從囚犯胯下鑽進來,使勁地用手掰開我的手,奪去燈泡碎片,轉過身就丟進便糟;嗵嗵,嗵!小不點又故意撒上一泡尿,將所有的罪證在眾目睽睽之下沖得一乾二淨。「我沒有幹什麼!」警察進監蛔屑毸巡槲业娜恚ビ沂终菩倪有一點兒血腥,什麼也沒有發現。所以,我沒有被關禁閉,也沒有給戴鐵鐐,更沒有面壁罰站。 關入103坏漠斠梗〔稽c的童子尿第一次將我從陰風慘慘,黑霧漫漫的噩夢中喚醒,這是第二次幫我逃脫了懲罰。 (四十四) 那木巴扎爾能理解你,你覺得老爹有較高的文化素養。後來聽牧民說:那木巴扎爾是三區革命的功臣,後來是布爾津中學的教員,孫女阿麗多絲就在那所中學學過漢語。所以那木巴扎爾對你所說的並不陌生,他說那時地區有個叫龔承先的畫家,下到牧區,由他陪同去畫過哈納斯湖的風景。後來,聽說龔成了右派,就再也沒下鄉過。說完,那木巴扎爾走出帳篷,喊來幾位哈薩克巴郎子,吩咐他們牽馬備鞍陪着你去杜熱公社體驗生活。因為今夜剛巧有「烏蘭牧騎」的歌舞表演。你即被一群巴郞丫頭簇擁而出,但你總是頻頻回頭,希望阿麗多絲也能牽馬過來。這不,阿麗多絲的黃頭巾正隨風招展,她領着你們去杜熱公社。 所謂的烏蘭牧騎是南京來疆的支邊青年,屬清河縣的一支知青文藝表演隊。節目 法猜測棗紅馬回溫都哈拉後,對你的失蹤,工五團會有何舉措。你小心翼翼掩着這個十分嚴酷的問題。但是,那木巴扎爾隊長還是問起關於你的來龍去脈,你並不介意,自由,歌唱幸福生活萬年長。」哈薩克族的歌舞表演之後,是流於教條的漢族知青領跳的忠字舞,使烏蘭牧騎歌舞表演流於俗套,流於千篇一律,全是忠於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拘泥於形式的蹦跳,連巴郎們也說不想再看下去。回來的路上,你說有點掃興,你說你希望體驗的不是這種浮誇的表演,而是深入哈薩克民族的真實生活。見你這麼說,哈族的巴郎子和丫頭都下了馬,立即圍成一圈。沒有熱瓦甫、冬不拉和手鼓,就隨便摘了幾片草葉,含在口中,嗚嗚啦啦地奏出樂曲,鼓掌擊棒代替手鼓。先由阿麗多絲唱起那首《牧羊姑娘》,王洛賓三十年前收集的牧歌,由於口口相傳,在這裏又是另一種版本。接着就有年輕的哈薩克跳着踢躂和阿麗多絲伴歌對舞。鈷藍色廣袤大漠上,刹那間掌聲雷動,曼妙歌舞聲,口哨聲、尖嚎聲,忽悠喝彩聲不絕於耳,衝破萬年靜穆的戈壁,漾溢着原始、狂野的情調。那個時候,你對哈薩克民族鮮有瞭解,你總是將他們和肖霍洛夫《靜靜的頓河》和列賓繪畫中的哥薩克混淆,特別是列賓的那幅《給土耳其蘇丹寫信的查波羅什人》的油畫,給你留下過目不忘的印象。你清楚烏孫、匈奴、突厥、回紇等遊牧民族的歷史演變,特別是十三世紀蒙古成吉思汗旋踵橫跨歐亞大陸之後,遊牧民族的興衰、同化和存亡。查波羅什人就是驍勇善戰於頓河以南,阿爾金山以北的遊牧民族之魂。趕回到牧業隊,那木巴扎爾老爹正面對駝群,獨自吹奏着嗩呐,悠悠的旋律讓人心碎。鈷藍的天穹下,月華似水,映照那木的脊樑正訴說着歷史的悲壯。 第二天,騎馬隨那木巴扎爾老爹去牧馬。以杜熱公社為代表的地方政府,為防備招募的勞工流失,早規定任何人不准擅自離場,也不允許任何人幫助勞工脫逃。你無 「西元五世紀,柔然汗國建政於鄂爾渾流域,疆土東至遼海(遼東),西達西海(黑海),南到阿姆河南,北過貝加爾湖,也就是漢使節蘇武牧羊之地,後占據金山,這也是牧業隊長負有的職責。你只能如實相告,等待那木巴扎爾作出決定發送你回農場。你說:「我是浙江美術學院附中的學生,嚮往邊陲少數民族的生活,自我流放來哈薩克牧區,希望創作一批驚世的作品。」「如果是為了采風、觀光,到了夏牧場,我派人送你去額爾齊斯河,見識哈納斯湖的『水怪』,也就算沒白來了趟北疆,然後……」那木巴扎爾隊長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接着說:「然後,我騎馬送你去哈巴河,讓你乘上大客車。而且,你必須知道,北疆的客車只在夏天通車,過了十月份,大雪封路,你想走也走不了的。到了迪化,你就能乘上烏魯木齊到上海的火車回南方去。」那木老爹為你指明了一條逃生的路。「為什麼?」你有些焦急,「為什麼你要送我回去?那木老爹,你以為我只是來遊山玩水,浮光掠影!不相信我是為了藝術才千辛萬苦到北疆來的。」那木隊長鄭重告訴你:「孩子,良種繁育場就叫工五團,原是關押罪犯的監獄。」說到這裏,那木緘口不言,「我知道……」那木沒讓你說完就接着道:「我發現你確與他們不同,所以昨天就沒把你送到公社。」「我很感激老爹為我指明了回家的路,但至少目前我還不想走……如果,不給你們添太多的麻煩,請那木老爹收留我跟着牧業隊去夏牧場,體驗哈薩克人真實的生活。」老爹沒有再說,似乎已接受了你的懇求。那木伴着你,看着你畫各種姿態的馬和牧馬人。 晚上,你提議很想聽聽關於哈薩克民族的歷史。你們簇擁着那木老爹,或坐或依或躺倒在草甸子的南坡。涼風習習,新月初上。那木巴扎爾在哈薩克人彈奏的冬不拉和熱瓦甫琴聲中侃侃而談: 這一段關於哈薩克歷史和三區革命的經歷,無疑是那木巴扎爾心頭沉積的鬱悶,今天訴述出來,也是一種發洩。成了阿爾泰山的匈奴。歷史可追溯到更遠,從烏孫開始,哈薩克是匈奴的子孫。552年,突厥部落酋長阿史那土門稱伊犂可汗,建突厥汗國。唐送威安公主、太和公主和蕃,成了我們的先人。」那木巴扎爾彈起哈薩克悠遠的樂曲,繼續說:「哈薩克在涯無邊際的西域生存了數千年。蒙古、女真南侵連年戰亂,漢人修建長城為防禦工事,而與西域一直和睦相通。漢吏張騫兩次出使西域,是阿勒妲人幫他們一直走到了今天的烏茲別克,向那時的大宛國索汗血寶馬。」「汗血寶馬不是傳說?」你問,那木老爹未作解釋。從遠古返回現實,他說:「當年爆發伊、塔、阿三區革命,民族軍打敗了烏斯滿趕跑了盛世財,1945年成立三區革命政府。1949年,共產黨來後成立聯合政府,那一年,三區革命領袖阿合買提江·哈斯木飛機失事死於去北京途中。送到中央黨校學習,回到承化(『阿勒泰』舊稱為『承化』)的三區革命功臣們有職無權。就說現在,阿山的地委書記,黃、張、魯……共六位,只有最後的第六位書記,是才從哈巴河一個公社上調的……」那木的抱怨似乎涉及政治,有歷史和民族的敏感問題,你也插不上話。「我們祖祖輩輩生存在準葛爾」,他接着說下去:「富饒的阿勒泰,挺過十三世紀成吉思汗橫掃歐亞的戰亂,十五世紀塔爾咯布掃蕩。到十七世紀,葛爾丹可汗的駝城遭胤褆皇子火炮的攻打,後玄燁皇帝率清軍攻打漠北,把戰火燒到克魯倫河畔的車臣,那時叫溫都爾汗。身穿銅盔銅甲皇后阿奴突圍,葬身疆場……這是我們準葛爾先人的榮耀」。「歷史的一切都成為過去,現在就看着口內的列車載去新疆的汗血——寶——馬——。」那木故意在汗血寶馬一詞中延聲,是回答你對此的質問和無奈。 一曲終了,又奏起了節奏熱烈的哈拉卓爾噶的《黑走馬》,這是雙人舞。男女哈薩克青年背靠背、肩並肩,扭擺着腰枝、臀部輕盈起舞蹁踏。在呼哩呼啦的嗩呐聲中,看着那木巴扎爾和哈薩克牧民慓悍的脊樑,在月光下充滿了張力,他們的背影由哈薩克的歷史和現實組成,你把它抽象成哈薩克民族之魂。打開畫夾,將那木吹着嗩呐嗚咽着對駝群的場景構成一幅畫面,題為《新月》。又構劃出一幅變體畫,將畫面月夜的鈷藍色變成血紅色,那木面對湧浪般的紅牛,充滿張力和不安,題為《仲夏夜之夢》。你已經聽牧民介紹過,牧業隊隊長那木曾是三區革命的參與者。而後,又聽到原阿勒泰地委的哈薩克書記,也是三區革命的功臣,參與了《土耳其斯坦共和國》活動,逮捕後即遭槍決。哈巴河公社書記上調為地委書記都確有其事。所以,你很體諒那木老爹的情緒,他是歷史的見證者,從他的目光中,你見到板結千年戈壁曾經烽火征戰的金戈鐵馬,猶如就在眼前。天明後,牧業隊繼續向北遷徙,你安坐在捆綁着從蒙古包上拆卸下的氈片、篷布、木棚和生活輜重的駱駝峰之間,這是個最舒適的處所,你還能捧着畫板畫畫,這已經是第三天了。阿麗多絲仍騎着那匹楞頭青,不是驏馬,而是配上了漂亮的馬鞍的馬。啟程後,她跑過駝隊轉過身對你:「畫畫的」她不再喊你畫家,叫你畫畫的,就倍感親昵。「到了額爾齊斯河,就由我給你領路,我要送你去哈納斯湖餵水怪。那邊還有大森林,還能撿到大蘑菇……」牧業隊在途中休息,哈薩克的巴郎和丫頭就會立即圍成一圈,牧民們就會彈起熱瓦甫、冬不拉。阿麗多絲和哈族姑娘們踏着節拍,扭妮起舞,兩個哈薩克巴郎拍着手鼓踢躂着與其伴舞。三、五個丫頭各手指交叉平舉至下巴呈波浪式滾動,帶動脖頸左右滑行,吸引一群哈薩克巴郎蜂擁而至輕歌曼舞起來。 雪夫斯基「美學」一書中尋找生活之美的理論依據。 藝術最大的敵人是失去自我,張揚個性使你踏上求美必先求異的第一步。黃頭巾在高昂的旋律中時而平步移動,時而輾轉周旋……阿麗多絲水波閃爍的媚眼漾溢着青春的戲謔,在羊皮手鼓的伴奏下,她顫動着前胸,擺動着細腰,邊歌邊舞,盡情揮灑着青春的魅力。撐開的鵝黃絲巾斜落在肩頭,透明的絲織品勾勒出阿麗多絲豐滿玲瓏的曲線,襯托着青春、俏麗而又神秘的異域風情。你的心在阿麗多絲的一顰一笑中陶醉着。一聲呼嘯在呐喊中忽悠而起,一湧而上的哈薩克巴郎和丫頭圍上你,將你推向半推半就的阿麗多絲,把你們撮合成一對,讓你們手攜手而不是背靠背對面而立。音樂的旋律越來越激昂,呼哨聲、喝彩聲隨着雷動的掌聲,阿麗多絲輕盈起步。可你是個天生缺少音樂節奏感的人,無論這些巴郎和姑娘們如何狂呼,尖嘯,你還是不能跟隨旋律節奏成為阿麗多絲合拍的舞伴。高聳的雪山,遼闊的草原,清澈的流水,坦坦蕩蕩的哈薩克,奔瀉而來的是火一樣的熱情。 那個時代,繪畫被稱為造型藝術。你在美院附中前後四年,受現實主義薰陶,美術創作就是表現「可視的一瞬間」。現在,你終於結束在醫科大學,對着滿池的浮屍去尋求曲線美,尋找黃金律、形式組合、均衡對稱等學院派、形而上學的概念和《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講話》的教條,擺脫被培養成為「馴服工具」而走上-條特立獨行的藝術道路。雖然尚未敢涉足人類形而上屬精神層面的抽象藝術。但發現了生活的真諦,確信從生活中獲得審美的愉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