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江蘇狀元,俏林昭金榜題名
北大才女,大燕園紅樓吟詩
話說林昭在土改結束後,於一九五二年被分配到《常州民報》工作。這是份私營報紙,他們是被黨派去改造、奪取這塊“輿論陣地”的,所以,與林昭一起來到《常州民報》的不僅有同學、戰友,當然還有黨組織、黨員領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林昭雖然在土改運\動工作總結中被判為改造不好的典型,但她仍然以愛國、忠誠\黨的事業自勵自居自信,其耿直的本性,還是少不了對領導未免外行的、官僚的、不良的工作方法、工作作風提出不同意見或直斥其非。一次會議上,林昭對領導的無理批評不服,爭執起來。林昭伶牙俐齒,又佔理,不饒人,口舌上,領導哪是她的對手,鬧了個灰頭土臉,難以下臺。領導臉上掛不住,就使出了發動群眾這百試百靈、無往而不勝的老招。大家紛紛發言批評林昭,最起碼的也是針對態度問題損上林昭幾句,以表明響應領導號召。未料林昭就是林昭,與眾不同,一氣之下,拂袖而起,揚長而去,來了個金蟬脫殼,退出了批判她的會場。這下,群眾或傻眼了或暗暗誇獎,唯獨領導氣了個七竅生煙:我就不信治不了你這個資產階級臭小姐!竟然下令手下去把林昭抓回來。林昭被幾個同志男兒硬生生地強行架了回來,接受繼續批判。那個時代,雖說是革命大家庭,男女還有點授受不親,一個大姑娘,叫幾個臭男人,按肩架臂老鷹抓小雞一樣“遊行”一番,情何以堪!?事後,林昭向在外單位工作的同學好友陳叔方講述這件事時,屈辱地哭了。陳氏至今猶記自己只給她擰了把毛巾擦臉,而以沒有進一步安慰示憐鼓勵支持受到嚴重傷害的林昭為憾。
林昭筆快筆尖,事業心重,兼以文學底子深,寫的通訊報導、散文詩歌,又多又好,既迎合形勢的需要,又文采斐然,人人愛看,記者編輯的工作做得很好。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一邊是業務上的尖子,一邊是政治上的另冊;一邊是才女之譽,一邊是嫉妒碎語。林昭感到了壓力,也逐漸悟到了父母當初要她考大學的苦心之是。一九五四年,林昭報考北京大學,以江蘇文科第一名被北大中文系新聞專業錄取。林昭在報考時填的表格用的是“彭令昭”,進入北大後就正式改為“林昭”了。正是:江蘇狀元,俏林昭金榜題名。
林昭正式改名之事,有林昭同學張元勳者敍述最詳:
“我的案頭放著一份一九五四年八月十五日的《解放日報》,其七至十一版刊登的是‘全國高等學校一九五四年暑期招考新生錄取名單(華東區部份)’,第十版:‘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新生名單中有一個‘彭令昭’。當我們負笈京華、歡樂聚首燕園之初,‘彭令昭’一直是名下無人的‘隱君子’。兩個月過去了,在楊晦先生為全年級開講‘文藝學引論’的階梯大教室,我們終於弄清了那個叫‘林昭’的姑娘就是‘隱君子彭令昭’。她在全年級的‘亮相’,是因為系辦公室的馮世澄先生舉著一捆寄給‘彭令昭’的書,並且喊著這個名字,而從座間起立跑到馮先生旁邊的卻是林昭。她是蘇州人,‘令’與‘林’是同音字。她自中學即投稿發文,以‘令昭’為筆名,後則改用‘林昭’,蓋以‘令’、‘林’是同音字。此處對她名字的說明為了糾正當今的某些文章中的妄說,說她‘非常像’、也‘非常愛’林黛玉,自己才改為‘林昭’的。其實,林昭是最不喜歡別人說她是‘林黛玉’的。”
論者愛稱林昭為“紅樓裏的林姑娘”。確實,許多林昭北大同學回憶文章以林黛玉比林昭,卻全是基於當時林昭在詩才、籍貫和姓氏上與《紅樓夢》中林黛玉相同而被冠以褒貶參半的“林姑娘”外號這樣一個事實。離開了這樣一個特定的歷史環境歷史條件,在當今再如此非要派林昭為“紅樓裏的林姑娘”就未免落為皮相了。
林昭同學劉發清曰 :“才多身弱,性格倔強,曲高和寡,有點像林黛玉,同時她又姓‘林’因而不知從何時起,她獲得了褒貶參半的‘林姑娘’(黛玉)的稱號。”
林昭同學張玲曰:“那時候,中文系學生,大多早已熟讀《紅樓夢》,在開‘清代小說’課和‘《紅樓夢》專門化’時,吳組緗、何其芳二位先生更將《紅樓夢》熱加溫到了沸點,大家自然而然將美麗的燕園比附大觀園,又將同窗女友比做榮寧府中一些女孩兒。於是,你以籍貫地近姑蘇,又改彭姓為林,且大有黛玉‘嬌襲一身之病’和‘行動如弱柳扶風’之態,而被稱為‘林姑娘’。起碼那時,你確有幾分似林黛玉。少不更事的我,曾以為那是有意摹仿,其實是因為那種詩的氣質,那種外表文靜陰鬱,內心火熱狂放的性格――這半自天成,半自你家庭不幸的身世;起碼當時,你本人也喜歡並默認這個稱呼,而且以你的聰慧、幽默給同班一位心直口快的同學取名史湘雲,給另班一位取名傻大姐兒,對我這個家庭溫馨、少不知愁的小妹,你悄聲說:‘你是薛寶琴。’”
林昭對這位薛寶琴式的張玲妹妹二十初度贈言,轉錄樂府辭,至今猶存:“上言各努力,下言長相懷。”
林昭同學彭力一曰:“老實說,那時我眼中的林昭只不過是一個文靜、柔弱的女子,說起話來還帶點少女的羞澀,笑起來嘴角旋起一對酒渦兒。她說的雖然是普通話,但還帶點吳音軟語(她是蘇州人)。別人叫她林黛玉,我還真覺得她有林黛玉的詩情和柔媚。我怎麼也沒想到,這個柔媚的林昭,後來竟堅如鐵石。……我原來也曾感到林昭的靈氣和才氣,但我沒有看到她精神的高大,我壓根兒也沒想到她那麼文弱的姑娘,會為了真理,不惜以死相拼!”
林昭同學孫文鑠曰:“在四年的同窗學習過程中,林昭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的印象
——活脫脫一個林黛玉:外貌清靈秀麗,身體弱不禁風,走路一搖三擺,說話嘴不饒人,性格柔中帶剛,氣質孤芳自賞,興趣十分廣泛,才華百裏挑一,所以我們都叫她林姑娘。”
最能說明林昭當時對同學予她以“林姑娘”之稱真實態度的是 ,與她生男女戀情的同學羊華榮的回憶:“在閒談中,她提到她的小名叫‘蘋蘋’,我說:你真是個多愁善感的林黛玉,連小名都相似;她說:此‘蘋’不是那‘顰’”,我說:那‘林’近似此‘林’;她說:我可不是小心眼。”
北大人才薈萃,全國各地拔尖的角兒聚集于此,星斗燦爛,眾芳爭豔中林昭獲才女之稱,沒幾下真功夫,是不可能浪得虚名的。盛傳國學泰斗游國恩一眼相中林昭,欲將她從新聞專業挖到中文系古典文學專業來。此並非好事者的淡話,而是確有其味的鹽巴。昔日同窗難友,今朝楚辭專家張元勳向我們展示了二十二歲林昭學問的根底:
“我第一次與她交往,是在圖書館的善本書庫裏,她正在那不太亮的臺燈下翻閱著一大堆線裝書,我看出那是《毛詩鄭箋》,後來我們從圖書館出來,在南閣、北閣旁的逶迤小路上,她邊走邊對我說:‘《風·七月》: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說的是什麼?我看說的是女奴隸為奴隸主的小姐作陪嫁奴隸的制度,她們陪嫁異國,就永遠不會再見到自己的生身父母,所以“傷悲”。古代的學者早就指出:“婦人謂嫁為歸。”還說:“諸侯之女稱公子也。”可見“公子”是貴族小姐,不是少爺,現在許多注本,都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女奴悲傷,害怕被奴隸主公子擄去,受到侮辱。”豈不荒唐。’她又進一步分析說:‘其實,我看整篇《七月》幾乎用了極大篇幅描寫了奴隸主為他的女兒準備出嫁的細節,從養蠶采桑到織布染色,從狩獵狐狸到“為公子裘”,準備的都是嫁衣。’她的這些觀點,大約也曾請教過游國恩先生。記得有一次,游先生身體不適,我到燕東園去探望,他還談到林昭的勤學與多思,提到她對《七月》的見解,游先生多有稱讚。後來,聽說游先生曾建議系裏把林昭從新聞專業轉到文學專業,先生以為:林昭若從事古典文學的研究,會很有前途。後來不知為什麼游先生的這一建議沒有實現。一九八零年十二月十一日,在北京為林昭舉行平反追悼大會之次日,我與林昭的妹妹彭令範女士到北京大學燕東園楊晦先生的寓所去拜望並辭行,這位八十六歲的仁厚長者見到我們愴然淚下,他向我說了兩件事:……二、當年在討論游先生建議林昭調入文學專業的時候,先生是堅決同意的。……稍停又說:‘林昭是游先生看重的學生,多少次游先生的學術講演,都是即席發揮,沒寫講稿,事後都是根據林昭的記錄整理存文的,如果沒有後來的那場運\動,林昭可能會成為游先生的好助手!即令不改專業也無妨於此。’”
有“天才”之稱、欽點右派的譚天榮回憶林昭能背整本《紅樓夢》。譚天榮在與林昭交談時,於物理學、邏輯類問題上能讓林昭承教,于文學上則是不得不誠\心下氣佩服林昭的。談到小說詩歌時,譚天榮說的或賣弄的林昭都知道,林昭說的,譚天榮就不一定知道了。曹雪芹的《石頭記》即《紅樓夢》自問世以來,能全書背誦者坊間所記為沈雁冰(茅盾)一人而已,那是他發表《子夜》長篇小說,名氣大盛之後,友人們傳出來的,許多大文豪都為之欽佩至驚呆。未料林昭的會背《紅樓夢》全書無論於她自己或是他人,都只是微末小事一樁而已。
林昭在北大更喜歡新文學。她要為瞎子阿炳作傳,想把魯迅的《傷逝》改成電影,正醞釀《中國土改史》巨著……。無錫的乞丐盲人音樂家阿炳去世不久,與無錫近在咫尺的蘇州林昭也許見過這位辭世不久的千古音傑,親聆過他演奏的《二泉映月》,那是與民族音樂大家劉天華的《良宵》、《病中吟》、《光明行》相比毫不遜色的近乎天籟之音。這位學名華彥鈞無人知曉,市井間盡人皆知的瞎子阿炳,獨得林昭青睞,其有以乎!山高壙遠,空谷足音!
當時北大的氣氛,當時北大莘莘學子的心態,北大校刊《紅樓》主編樂黛雲如是描述:“當民主廣場燃起熊熊篝火全體學生狂熱地歡歌起舞的時候,當年輕的錢正英同志帶著治淮前線的風塵向全校同學暢談她治理淮河的理想時,當紡織女工郝建秀第一次來北大講述她改造紡織程式的雄心壯志時,當彭真市長半夜召見基層學生幹部研究北大政治課如何改進,並請我們一起吃夜宵時,……我們只看到一片金色的未來。”
作為北大才女的林昭當然沒有忘記黨,沒有忘記投入時代的洪流。她的詩才為此噴薄而出。旅遊旅大,看到蘇聯紅軍的坦克高踞街心,引發她寫了《坦克》一詩,讚頌紅軍攻克柏林打敗德國法西斯的同時,感謝他們來解放了旅大,解救了中國人民。一九五六年美英兩國因蘇伊士運\河爭端出兵埃及,中共發表聲明支持埃及,林昭立即響應號召,賦詩在《光明日報》發表,予以呼應,譴責美帝侵略,對埃及人民表示聲援。
一九五七年蘇聯國家元首伏羅希羅夫兩次訪華,舉國歡騰,林昭接連賦詩,《中國青年報》連續發表她兩首歡迎伏氏的長詩,可見她的詩、她的心是多麼地又“紅”又“專”。作為《北大詩刊》的編輯之一,林昭結識了許多詩友,她的詩才,《北大詩刊》傳揚之功莫大。一九五六年秋,《北大詩刊》停辦,另辦《紅樓》綜合性文藝刊物,《紅樓》編委會如下:主編:樂黛雲;副主編:康式昭、張鐘 ;編委:馬嘶、李任、王克武、林昭、張元勳、謝冕、張炯。從《紅樓》開始,林昭和張元勳演繹了一段近半個世紀人間地獄的恩怨情緣。此是後話,容慢表。
一九五七年三月出的《紅樓》第二期,是林昭和張元勳的責任編輯。張元勳說:“直到今天,那一期的二校清樣,還收藏在我的書櫥裏,那上面還留著林昭改稿校對的字跡和符號。她在《編後記》裏寫道:‘我們希望能在《紅樓》上聽到更加嘹亮的歌聲,希望我們年輕的歌手,不僅歌唱愛情、歌唱祖國、歌唱我們時代的全部豐富多彩的生活;而且也希望我們的歌聲像熾烈的火焰,燒毀一切舊社會的遺毒,以及一切不利於社會主義的東西。’” 這些熱情如火的黨文化行話,林昭言行踐履如一。她發現朝鮮留學生吳世根、閔海龍與中國學生彭力一融洽相處相交的現象,立即適時地編織成一個反映偉大的國際主義的美麗動人的故事,發表在《中國青年報》上,占了整整一版。吳世根看了很高興,說林昭寫得好,有才情,要把那份報紙永遠珍藏起來。
林昭擅古詩,但在火熱的年代,激情澎湃的歲月,林昭很少寫古詩,因為古詩的格律束縛了表達的淋漓盡致。林昭用新詩來歌頌黨的偉大、讚美社會主義。當時的《北大詩刊》和《紅樓》以及其他報刊上都有許多林昭的新詩。林昭古詩的大量出現是在一九五七年秋陷入了陰謀\的深淵後,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語到滄桑句便工。”
正是:江蘇狀元,俏林昭金榜題名;北大才女,美燕園紅樓吟詩。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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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本回參考文章:陳叔方“林昭二三事”,張元勳“北大往事和林昭之死”,孫文鑠“血濺羅裙直道存”,羊榮華“回首往事”。劉發清“一個不屈的靈魂——憶林昭”,載《隨筆》一九八八年第一期。張玲“幽明心語——憶林昭”轉自
http://www.taosl.net/wcp/memo_linzhao_zhangling.htm 樂黛雲“我的理解和懷念”,轉自http://www.oklink.net/99/1208/sywc/090.htm 彭力一“我和林昭”,轉自
http://spaces.msn.com/members/ywzt/Blog/cns!1paXmK9oBLa8vkgTcJTfJ74w!164.entry
圖8:林昭和同學、友人在北大校門口合影。左三為林昭。
攝於一九五四年。
第六回
草芳天碧,前程認陽關大道
風詭雲譎,結局陷陰謀\深淵
上回說到林昭在北大讀書寫詩,交友編刊,意氣風發,緊緊配合黨的中心任務,似乎前面就是陽關大道,其實,骨子裏的林昭嚮往自由的本性依然,時代時髦的話語稱“小資情調”,於不經意間,總會自然流露。當時向前蘇聯和東歐社會主義國家派遣留學生成風,北大自然少不了。楊家春同學要去羅馬尼亞留學,同學們在未名湖畔的石船上聚會送別,大家說些“努力、珍重”的話,更多的當然是慷慨激昂的豪言壯語。獨林昭於座間亭亭長立,吟唱一曲送行,吟唱的是美國J·P·奧德韋作曲、弘一法師李叔同填詞的《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一時滿座皆驚,蓋與時代氣息大相徑庭也。散會後,友好孫文鑠批評她不該唱這首歌,太悲涼,有小資產階級情調。林昭反唇相譏:“難道要我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唱‘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不成?”“雄赳赳氣昂昂……”是志願軍戰歌,當時最流行的革命歌曲。
一九五七年反右運\動時,林昭與同學就派遣留學生事向黨提意見應該公開遴選而不要指定選派。林昭不知道,這些五十年代初期被派遣的留學生,十有八九除了負笈外,還負有另外的特殊的使命。說書人一九九零年旅居匈牙利,得悉一位非要當華人同鄉會主席不可的飯店女老闆是五十年代復旦留學生,來學新聞的,同來的有十多位,全是女生。黨交給她們的另項任務就是設法嫁給匈牙利官員,留下來。這位女老闆的夫君就是匈牙利外交部官員。林昭當時未被選派,幸也乎!?一曲“芳草碧連天”讓她斷了邁上此陽關大道的機緣?!
毛澤東親自發動和指揮反右運\動,引蛇出洞,陽謀\陰謀\,極盡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之能。林昭曾視毛為“親愛的父親”的歷史情結多少使林昭在這場運\動中徘徊彷徨猶豫了。林昭沒有象沈澤宜、張元勳、陳奉孝、譚天榮、林希翎這些學生大右派那樣沖在前頭。林昭在北大被劃為右派分子主要是正直、抱不平的天性使然。這從她對最早右派之一張元勳既批判、劃清界線,又為之鼓呼、辯護、大打不平可證一斑。
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九日,北大中文系學生沈澤宜、張元勳貼出了“是時候了”長詩大字報:“是時候了,年輕人放開嗓子唱,/把我們的痛苦和愛情一齊寫在紙上,/不要背地裏不平、背地裏憤慨、背地裏憂傷。/心中的甜酸苦辣都抖出來、見見天光。/即使批評和指責急雨般地落在頭上。/新生的草木從不害怕太陽的照耀,/我的詩是一支火炬燒毀一切人世的藩籬,/它的光芒無法遮攔,/因為它的火種來自——‘五四’!!!……”這首長詩在北大校園掀起了驚天波濤。張元勳很快被批判,被開除出《紅樓》編輯部,淪為人人喊打的過街之鼠——“極右分子”。在《紅樓》編輯部開除張元勳的會議上,林昭同大多數人一樣義憤填膺,疾言厲色的批判,確乎動了紅顏之怒;其中最讓張元勳傷心至難以忘懷的是林昭說“我有受騙的感覺……”這是針對人品的否定了。九年後的一九六六年五月六日,林昭與張元勳在上海監獄會晤,林昭舊事重提:“後來終於明白我們是真的受騙了!幾十萬人受騙了。”困在囹圄的林昭、成熟的林昭、聰明的林昭用這兩句雙關語了結了五七年她和張元勳那段公案及私情,十分得體地表示了自己的歉意。
一九五七年的五月廿二日夜晚,北大的校園裏正正熱火朝天地進行著“辯論”。當時,正是毛澤東“引蛇出洞”後,又張羅著打蛇的時候;正是響應號召幫助黨整風傻傻地出洞上鉤提意見的“右派”與暗地裏受命隨時反擊打擊這些右派的“左派”開始膠著的時候。北大十六齋東門外的馬路上一場激烈的“口戰”正在進行,方圓百米之地全是人,反擊打擊右派的言論佔著上風,前呼後應,輪番批判討伐五月十九日沈澤宜、張元勳和隨後出現的譚天榮、陳奉孝諸人的大字報,言辭尖銳,上綱上線。這個時侯,林昭出場了,她跳上作為演講台的餐桌,用那夾雜著呢噥吳語口音的普通話儘量放大音量地說:“……我們不是號召黨外的人提意見嗎?人家不提,還要一次一次地動員人家提!人家真提了,怎麼又勃然大怒了呢?就以張元勳說吧,他不是黨員,連個團員也不是,他寫了那麼一首詩,就值得這些人這麼惱怒、群起而攻之嗎?今晚在這兒群體討伐的小分隊個個我都認識!所以,自整風以來我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寫過什麼,為什麼?我料到:一旦說話也就會遭到像今晚這樣的討伐!我一直覺得組織性與良心在矛盾著……。”話音剛落,一個聲音緊跟著起:“你是誰?”幾乎是咆哮的怒吼。夾雜呢噥吳語口音又起:“我是林昭!那麼?你又是誰?竟是如此擺出一個審訊者的腔調!……”
林昭就此走上了“右派”的不歸路。打抱不平,原是傳統文化美德,在階級鬥爭的新文化中,這一傳統美德,無論何時何地、何事何人,都成了反黨、同情支持反黨反社會主義、向黨鳴不平的過錯和罪惡。因為,有偉大的黨、偉大的毛澤東,社會就沒有不平;因為即或有一點點不平,黨的陽光雨露普照天下,黨會最及時最妥善解決;因為,即使你的不平萬一抱對了,那也是個人英雄主義,還要我們黨組織、黨員幹什麼?!所以,無論如何,你都是錯,都是有罪。二十來歲的林昭,只知本真做人,哪里懂得這麼些曲裏拐彎的道理!
林昭在北大反右期間寫的大字報和發表的演講主要有“黨,我呼喚!”、“組織性和良心的矛盾”、“這是什麼歌?”以及參與張元勳任主編的《廣場》編輯部。這些表示贊同支持沈澤宜、張元勳、陳奉孝、譚天榮諸人大字報的文字,也使林昭被視為另類。不久,《紅樓》反右特刊上刊登了四篇批判林昭的文章:《翩然“紅樓”座上客,竟是“廣場”幕後人——如此林昭真面目》、《幕拉開來!——林昭是“廣場”的幕後謀\士》、《林昭,什麼時候搖身一變?》和《評“黨,我呼喚”》;《紅樓》第五、六期合刊記錄了將張元勳、李任、林昭、王金屏開除出編輯部的決定。根據這些五十年前擦不掉抹不去的白紙黑字,歸納綜合,我們知道了林昭墮入了毛澤東的陰謀\深淵,被打成右派的具體罪狀:
·《是時候了》發表後,林昭寫了《這是什麼歌》的長詩支持張元勳,而當中文系三年級的黨員準備批駁張元勳的時候,林昭說“你們共產黨員就會拿著大棒打人”;
·林昭在十六齋前宣稱:党團員存在“組織性與良心的矛盾”。她還在十齋當面罵過江楓同學是“教條主義的看家狗”。劉奇弟說胡風是“鐵窗禁賢良,忠良血灑地”,林昭認為“劉奇弟的情緒是可以理解的”;
·林昭在背後不是說黨對整風沒有誠\意,就是說哪個黨員不顧人家死活;
·林昭不但以言論支持《廣場》,還以行動投入了維護《廣場》的戰鬥。她親自為《廣場》寫了“黨,我呼喚”一詩。為了《廣場》,她不辭辛勞地從實習報社三天兩頭跑回學校與張元勳籌謀\劃策,張元勳也幾次到報社向她請教;
·林昭名義上是《紅樓》的編輯,但當張元勳要退出《紅樓》另立“廣場詩派”時,林昭反對,認為應該留下來用自己的觀點影響《紅樓》,削弱黨對《紅樓》的領導;
·《紅樓》選編“整風運\動特輯”時,林昭主張將張元勳的《是時候了》和王國鄉的《一個積極分子的自白》、《一個落後分子的自白》兩文選入。她還推薦右派詞人戴佳珊的作品,因為她特別欣賞“官僚主義今猶在,只是招牌改”這樣的句子;
·林昭一會兒哭,一會兒高聲朗誦《狂人日記》,誣衊那些批評她的同志是在她身上跳舞而且把鞋底上的血漬抹在她的臉上;
·肅反運\動時,林昭深夜坐在未名湖邊,大聲朗誦屈原賦:“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來發洩不平。其實她不是“上下求索”,而是“左右求索”;
·整風運\動以來,林昭憤怒一陣,沉默一陣,一會兒高呼:“我是劍,我是火焰”,一會兒又轉過頭來問:“你們黨員對我的看法怎麼樣?”林昭以任鋒筆名發表的“黨,我呼喚”是一首含有怨意的詩。全詩用嗚咽的哀哀欲絕的調子哭訴解放後遭遇的不幸,說“奇怪的譴責象馬刀一樣砍來,我年輕的心傷痕斑斑……”。
為把林昭打成右派的行動緊鑼密鼓地進行著,林昭班上的黨支部書記陸拂為找到自己人而與林昭相友善的彭力一,挖掘、滙總、製造林昭的右派言行。儘管彭力一並不落井下石,只是實事求是地說:“一、她對他們班上的黨員不滿,認為他們教條,思想僵化,高高在上,看不起群眾,不民主。二、她認為毛主席提出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好,但是下面不認真貫徹。毛主席剛提出來,郭沫若就來關門。”但在那個顛倒的年代,這些言論恰恰正是反動言論右派言論。
正是:草芳天碧,前程認陽關大道;風詭雲譎,結局陷陰謀\深淵。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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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本回參考文章:孫文鑠“血濺羅裙直道存”,張元勳“北大往事與林昭之死”。
彭力一“我和林昭”。
圖9:林昭(上)與北大
同學李雪琴合影。
攝於一九五四年後。
第七回
牛虻亞瑟,砸泥架十字碎心
精衛林昭,吞火柴百死煉魂
話說十九世紀三十年代意大利青年大學生亞瑟知道自己被主教蒙泰裏尼欺騙了時,痛苦到發狂,砸碎了隨身的十字架說:我相信你象相信上帝一樣,原來你也是泥做的,那麼容易碎!英國女作家伏尼契以亞瑟為主人公演繹而成的小說《牛虻》傾倒了不少革命男女青年。林昭正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國的亞瑟、牛虻。
林昭在反右運\動前期幫助黨“整風”提意見時,篤信“親愛的父親”毛澤東大度懇切、信誓旦旦的號召:“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她在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日的日記中寫道:“在這樣的春天,到處談論著整風,我們懷著興奮的心情,期待著……昨天出現了第一張責問主席團三大的代表由誰選出的大字報,隨後出現了用大字報幫助黨整風的建議……夜裏,大飯廳前出現了更多的大字報。這可真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未料,轉瞬間,毛澤東翻臉了,執筆為文,寫了“這是為什麼?”以《人民日報》社論名義發表,指斥這些提意見者,是乘機向黨和社會主義進攻,以前的鼓勵提意見是“引蛇出洞”,不是“陰謀\”是“陽謀\”。林昭失眠了。她眼看著那些忠心耿耿、敢說敢為的同學被說成是神經錯亂,是“狂人”,是“瘋子”和“魔鬼”。她在日記中寫道:“是這樣的嗎?不!不是!”“……黨啊,你是我們的母親,母親應當最知道孩子們的心情!儘管孩子過於偏激,說錯了話,怎麼能說孩子懷有敵意呢?”然而,殘酷的鐵的事實就在眼前就在最親近的同學朋友身上不斷發生著,昨天還是同志,今天已成敵人!沒幾天,林昭自己也成了右派,成了人民的敵人。林昭寫給妹妹彭令範的信說:“當我加冕成為“右派”後,你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體會我的心情的,我認為我熱愛黨的程度是壓倒一切的,沒有任何事物可以與之相比擬。我不能忍受它對我的誤解,而且誤解得那樣深。維繫我的一切全垮了,比牛虻不信蒙泰裏尼還慘……。”
林昭確實像牛虻一樣瘋狂了。她把一切啟蒙她的人都看作了“蒙泰裏尼”。她向就學過的蘇南新專的一位老師發出了“責難”:“你們為什麼當時教育我要誠\實、坦率,而沒有教我如何做人?”她由怨恨與悲憤交織在一起的情緒,噴發為瘋狂,由瘋狂而走向絕望。她在絕命書中表白:“我的悲劇是過渡時期的悲劇,人們只看到我流淚,卻看不到我心頭在無聲地流血……”她對那些在歷次運\動中用別人的血來“染紅面貌的人”是深惡痛絕的。她說:“我不愛也不能愛所有的人,那些折磨過踐踏過我的人,願我的影子永遠跟著他們,讓他們永遠記得曾出力把我拉開生活,殺死我,讓他們身上永遠染著我的血。”
林昭的心被絞碎了,雖然,她最後象亞瑟那樣走向了覺醒,但這中間的磨折痛苦是難以言說的。林昭兩次自殺。第一次自殺是吞服兩盒火柴頭,被同室同學及時發現,送去校醫院洗胃灌腸得救。第二次是在一個晚上,林昭突然失踪了,班上立即組織同學分成三路去找。一路是女同學,拿著手電筒,扛著準備救援的竹竿和繩子,去到未名湖畔,邊走邊喊著林昭的名字,結果一無所獲;另一路是部分男同學,去到頤和園,找到天亮也不見她的蹤影;第三路去到城裏的北海公園,也撲了空。第二天上午,林昭自己回來了。原來她那天晚上的確去了北海公園,想要投湖自盡。
在思想上,敏銳的林昭已經認識到問題的嚴重;在情感上,多情的林昭仍然難以自拔。,她借酒澆愁,獨自喝了許多酒,醉臥不起。這一醉,醉了兩天。兩天中,林昭想了很多;兩天后,林昭起來了。順手從桌上撿了張破紙寫了十二個字:“天之杌我,如不我克!此責其誰?”前兩句“天之杌我,如不我克!”是《詩經·小雅·正月》裏的詩句,林昭藉以明志,杌,解為“搖動”;克,解為“壓制、征服”;意思是“天將我使勁搖撼,惟恐壓我不倒。”此責其誰——這是林昭自己發出的天問。醉臥如死!死而復蘇,大醉大醒!林昭基本想通了,打定主意了!
林昭自殺被搶救後,大聲說:“我決不低頭認罪!”正是想通了,打定主意了的表現。
現在旅居法國的說書人鄉親、林昭右派同學陳愛文說:“在當時所有的右派都檢討了,陳奉孝有沒有檢討我不知道,但譚天榮檢討了我知道,所有的右派都檢討了,就是林昭堅決不檢討,還敢在會上頂的就是林昭一個人。人家說:“你把你的觀點講出來”,林昭說:“我的觀點就是人人要平等、自由、和睦、和藹,不要這樣咬人。如果你們一定要這樣幹,那你們就幹去!象這樣的社會有什麼好的,當然不好嘛。”她就是赤裸裸的對當時的政治生活表示反對。那時候我們都不敢,反正只要檢討,只要自己快點過關那麼就算了。”
決不低頭認罪的右派大約沒有。全中國右派有多少?當局說五十五萬,坊間說三百萬,連同那些“壞份子”、受牽連者,恐怕連三百萬也打不住。這麼多右派中,決不低頭認罪的大約不會有;而還要公開說出來,公開宣示決不低頭認罪者可以肯定沒有。有的話,就只是林昭一個!
林昭完全覺醒了,開始義無反顧地背起了十字架。
林昭第二次自殺自行終止。那天晚上,她確實到了北海公園,遠離了煩囂的鬥場,在美麗寧靜的北海,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她躺在湖邊的一張椅子上想了一夜,想通了:“天之杌我,如不我克!”回校後,她的情緒好多了,平靜地對為救她折騰了一夜的同學們說了聲:“謝謝!”林昭的北海之夜究竟想了些什麼呢?從她同劉發清和趙雷兩位右派難友的談話可以窺得一斑。
趙雷是林昭同班同學,本是整肃右派的积极分子,最终却也被劃為右派,受的處分一樣——保留學籍,勞動考察。初定他倆一起遣送到京西煤礦勞動。林昭找趙雷交談,對趙雷說:“我當右派不冤枉,但幹的右派活兒太少有點冤枉。要想改造社會,不幹則已,幹就要往大裏幹,絕不低頭屈服!”看多了受多了當時小說電影裏黨文化的教化,林昭天真地設想著、設計著與趙雷一起在煤礦勞動互相幫助浪漫蒂克的革命友情:你幫我幹重活,我幫你洗衣做飯云云。幸虧林昭後來沒被發配到煤礦,趙雷則去了,下井挖煤,歷盡磨難,差點死在礦下。
同學劉發清劃為右派後,女朋友也掰了,憂鬱痛苦的無以復加。一天下午五時左右,劉低頭走著,校門邊突然有人低聲喝道:“右派分子劉發清到哪里去?”劉吃了一驚,抬頭一看,原來林昭笑吟吟地站在面前。“別開玩笑了,我想回校去。”劉愁眉苦臉地回答。“嘿,回去做什麼?去吃晚飯?”“不,……我近來幾乎吃不下飯。何況現在時間還早,飯廳沒有開門呢。”劉發清看見林昭的眼睛裏含著幾分諷刺的表情,茫然和尷尬地回答。“走!我們到外面吃頓飯去。我請客。”林昭的聲音不大,但很清楚。“我不餓,不想吃。”“哼!飯要吃,而且要吃飽。你不餓?也罷,那你也得陪我去。”劉發清環顧四周,沒有發現“狼一樣的眼睛”,便轉身跟著林昭走去。飯館顧客不多。林昭找了個角落坐下,向服務員要了肉絲麵,舉起筷子哈哈地笑:“你不吃,我可要吃。”林昭一邊吃,一邊開導劉發清:她當右派之初,不吃,也不睡。人們說她在流淚,其實她心裏在流血,甚至曾經自殺,可是現在想通了:“這不單是我個人的命運\問題,北大劃了八百多個右派,全國有多少?反右鬥爭還在全國進行,它的性質、它的意義、它的後果、它對我們國家、對歷史有什麼影響?對我們自 己有什麼教訓?我現在還搞不清楚。但我要認真思考,找尋答案……”劉發清不是個容易服輸的人。凡能進入北大的,誰個沒有兩下子。這下,劉發清服了,不僅是為林昭能在這樣的時刻開導他,更為林昭能如此深刻地看問題,把他自己迷惘的根本性問題捅了出來,予以前瞻性的剖析。
右派的帽子如鐵箍沉重,偶像的崩塌粉碎,思想的正反顛倒,則如磨盤碾心靈臟腑。林昭經此煉獄的鍛錘,肉身死過兩回,靈魂則九死一生,她就象傳說中那銜石填海的精衛鳥,精魂百煉,永遠嚮往著光明自由。正是:牛虻亞瑟,砸泥架十字碎心;精衛林昭,吞火柴百死煉魂。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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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本回參考文章:孫文鑠“血濺羅裙直道存”,彭令昭“姐姐,你是我心中永遠的痛”。張元勳文“北大往事與林昭之死”。劉發清“一個不屈的英魂”。陳偉斯“林昭之死”,載《民主與法制》一九九八年第?期。胡傑《尋找林昭的靈魂》電視片解說詞。
圖10:林昭和同學在北京天壇回音壁前。
左三為林昭。攝於一九五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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