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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遗忘 正视历史 支持改革 促进民主 往事微痕丛书 主编·黄河清 二零零九年十二月 北京 往事微痕丛书·纪实卷之十六 不肯沉睡的记忆
俞安国 雷一宁 编 二零零九年十二月 北京 主编的话 2007年7月,北京谢韬动议,卢玉支持,铁流诸右派老人创办了《往事微痕》期刊,每月两期,每期十余万字,迄今已出版了近40期,为1957年遭整肃的右派份子提供了一个内部交流的园地。全国幸存的右派份子十分欢迎和爱护这份刊物,纷纷来稿。这些稿子,有许多是右派老人五十余年间遭际、生活、思想的记录,是自传性的纪实文字,是对1957年“整风运动”与“反右斗争”教训的总结、评述;篇篇真切,字字血泪,使尘封的历史最现。在大量来稿中有不少数十万言的长篇,《往事微痕》期刊难以全部容纳。 2009年11月,铁流决定创办《往事微痕丛书》,将这些数十万言的纪实巨著,整理编辑成丛书形式留之后世,委托我主编。此乃善举,非独于为国家民族历尽艰难困苦、九死一生的右派老人是好事,更是为历史存真备忘。区区学识浅薄,难当大任,然义不容辞,勉为其难,承此重责。拟分为:纪实卷、研讨卷、诗歌卷、小说卷、剧本卷、散文卷、参阅卷七大部分,以纪实卷、研讨卷为主。编辑原则唯以“存真”二字为圭臬,疏漏不当不妥处,谨请指谬,以为匡正。 本期《往事微痕丛书·纪实卷之十六》是《不肯沉睡的记忆》专辑,39万字。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学生右派群体。俞国安、雷一宁编辑大家的文字成书,命名曰:不肯沉睡的记忆,请钱理群先生作序。是书曾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印数有限,见者寥寥。编辑之一,现居美国的雷一宁委托本丛书收录重发,承担不会与原出版社有任何版权矛盾的责任。雷一宁系北师大女学生右派,流放青海,备尝艰辛。移居美国后,念念不忘右派历史,默默做事。 本专辑的最大特点是原编者在“编后记”中所说的:“遗憾的是很多难友已经被命运和岁月夺去了生命,再也无法开口。而幸存的我辈讲述当年从心灵到肉体受到的残酷折磨也有各种难以尽述的艰难。有的同学感到的是重又撕开旧日的伤口,让鲜血汩汩淌出,再次体味彻骨的疼痛。有的同学写到悲惨处伏案痛哭,浑身战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有的同学患严重的老年白内障,是一遍遍摸着写成的。有的同学子女还在上大学,他白天不得不外出挣钱,写稿子熬了多少个通宵。有的是儿女怕父母再受刺激重犯精神失常,极力劝阻。有的是子女坚决反对:‘你们难道忘了教训,还要再株连我们一次吗!’他们是偷着写的。而有的文章则是女儿含泪替不在人世的父亲写的。……”有什么别的更好的办法不让这段历史被抹杀被遗忘呢?在当今之世,除了我们自己拿起笔忠实地记录下来,似乎别无佳法。让我们向本专辑的所有作者致以崇高的敬意和衷心的感谢,他们是:杜峙、范亦豪、傅德惠、雷一宁、李受山、罗宗义、潘仲骞、彭浩荡、若葵、述弢、辛桂彬、徐美英、许有为、杨碧遐、俞安国、袁伯诚、张德文、张荣生、周沙白和钱理群。我相信,历史和民族将铭记你们! 2010年2月6日于马德里 目录 主编的话…………………………………………………………………………………………3 钱理群序:将苦难转化为精神资源——《不肯沉睡的记忆》序…………………………… 5 罗宗义:在那个“不平常的春天”……………………………………………………………11 李受山:我所经历的北京师大中文系整风反右运动…………………………………………21 袁伯诚:丁酉之劫………………………………………………………………………………31 袁伯诚:读《庄子》自白书………………………………………………………………… 38 范亦豪:我的帽子祭……………………………………………………………………………68 述弢:哭泣的青春 倒行人生路…………………………………………………………… 119 雷一宁:脱胎换骨纪实……………………………………………………………………… 127 周沙白:“阳谋”织造的风雨人生………………………………………………………… 158 俞安国:“运交华盖欲何求”——我的右派生涯心心路历程…………………………… 178 许有为:丁酉五十年祭……………………………………………………………………… 188 张德文:迷茫与挣扎…………………………………………………………………………196 辛桂彬:厄运结束已夕阳…………………………………………………………………… 202 若葵:父亲的戏剧人生……………………………………………………………………… 209 杨碧遐:追念海琛…………………………………………………………………………… 216 徐美英:红色陷阱…………………………………………………………………………… 219 俞安国:迟到的答辩…………………………………………………………………………227 潘仲骞:解读我的右派《结论和处理意见》……………………………………………… 235 雷一宁:我是怎样成了“蛇的”?——为北师大百年庆而作……………………………244 张荣生:不堪回首的一九五七年…………………………………………………………… 252 张德文:忆海琛……………………………………………………………………………… 260 彭浩荡:在鲜花和掌声之外的记忆………………………………………………………… 266 傅德惠:我将永远铭记……………………………………………………………………… 272 潘仲骞:右派咏叹调(组诗)………………………………………………………………275 杜峙:五律·五七赴北大荒………………………………………………………………… 278 附录一:恩师与风浪…………………………………………………………………………279 张锡金:谔谔一士傅仲孙…………………………………………………………279 启功:反右风波……………………………………………………………………285 附录二:书信往来……………………………………………………………………………287 沈遂给潘XX的信……………………………………………………………………287 张海琛给杨XX的信…………………………………………………………………289 肖敦煌给傅XX的第一封信…………………………………………………………290 肖敦煌给傅XX的第二封信…………………………………………………………293 肖敦煌给傅XX的第三封信…………………………………………………………295 附录三:当年大字报选………………………………………………………………………296 附录四:当年反右批判文章选………………………………………………………………300 编后语…………………………………………………………………………………………313 钱理群: 将苦难转化为精神资源--《不肯沉睡的记忆》序 这是今天报纸上的一条新闻:[新华社电]在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文化部部长) 孙家正说:“对于历史,包括‘文革’的历史,有关文物资料是有人在收集的。现在,有些‘文革’资料散落在世界各地,散落的很多,我们现在能够收藏的,包括国家博物馆、国家图书馆都进行了收集,将会有助于对这段历史进一步的研究。”(2006年5月26日,《北京青年报》) 这里,其实是提出了两个重要的问题:对历史资料的收集、收藏的问题,对历史的研究问题。 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问题?因为许多历史的资料散落了,这是不利于历史的研究的。 我们还可以再追问一句:历史资料为什么会散落,散落的又是什么历史资料呢?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不可忽视的一个方面,是我们的历史研究出了问题。 这使我想起了刚刚读到的邵燕祥先生发表在2006年2期《随笔》上的文章:《民间的、个体的记忆》,一开头就引述了“很有见识的画家陈丹青先生”的一段 话:“我们的历史教育是严重失实的,我们的历史记忆是缺乏质感的;历史的某一面被夸张变形,历史的另一面却给隐藏起来。”——历史资料的散落,显然与历史 研究的遮蔽有关。 正是这种遮蔽,引起了许多历史当事人和关心历史研究与历史教育的人士的极大忧虑——关心历史,其实就是关心未来。 同时,也就有了用自己的民间、个体的记忆,为被遮蔽的历史提供鲜活的历史资料的努力。——如邵燕祥先生所说,这样的民间的、个体的记忆,“可以给历史言说注入真实,注入细节,也就注入了质感,有助于还原历史的本相”。 现在放在我书桌上的这本《不肯沉睡的记忆》,就是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俄语系部分同学的回忆录,提供给读者的正是这样的民间的、个体的记忆。 书中的一位作者说:“在我二十岁那年,有幸遭遇中国现代历史的一件大事——整风和反右。这次运动留给我的是此后漫长的作为异类的日子。我以二十二年的青春和生命,实实在在体验和见证了古老中国民主化进程的艰难。”1 回忆的是1957年的中国事件,回忆者是历史的受难者,回忆的时间是五十年后,当事人已是两鬓斑白,垂垂老矣:这本身就饱含着历史的沧桑。 1957年中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说它是“中国现代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它在现代中国历史上究竟具有什么意义和重要性?为什么历史的当事人始终不能忘怀,而总有些力量要将它遮蔽和遗忘?——这正是我们感兴趣,并要追问的。 首先要说的是,1957年所发生的,实际有两个运动,一个是毛泽东所领导发动的自上而下的整风运动——对这一起支配作用,占主导地位的运动,已经有了许多研究;但人们却忽略了在以北京的大学(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等)为中心的中国许多大学的校园里,还掀起了一个自下而上的民间 思想运动。正是这两个运动引发了中国社会各个阶层,党内各种力量的巨大震荡,各种矛盾的交织,导致了最后的反右运动。 对民间思想运动的忽略当然也有它的道理:因为这样一个民间思想运动是在响应毛泽东的整风运动的号召的旗帜下进行的,而且许多学生是被卷入的,未必有那么大的 自觉性;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运动的发动者与主要骨干,却是有相当的自觉性的,而且在运动的发展过程中越来越明确了自己的目标与要求,在后来成为北大右派 的大本营的《广场》的发刊词上就旗帜鲜明地指出:“这个运动已远远超出了党内整风运动的范围,而且有了伟大的社会思想意识大变革的巨大意义”,“人与人之 间的关系要重新调整,一些过去习以为常的正面和反面的东西要重新进行估计、评价和探索”,这将是一场“社会主义时代的‘五四’新文化运动”2。在另一篇编 辑部写的文章里,则明确地自我命名为“社会主义民主运动”,指明这是“一次群众在拥护社会主义的前提下,自下而上地争取社会主义民主的政治运动,是青年人 挣脱一切束缚,争取思想解放的启蒙运动,是东方文艺复兴的先兆”3。而本书中一再谈到的北师大所成立的“底层之声”,在其社论里也明确提出要“把我们的鸣放提高一步”,发展为“全国范围的普遍而深入的民主运动”,“要求不能把眼光局限在本单位和本校,而要在揭露‘三害’(按:这是整风运动所提出的要求,即 反对官僚主义、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的“三害”)的同时,关心更重要的更带根本性质的问题。比如社会主义民主与自由的问题,保障人民权利与法律的问题,党的 领导,党与非党的关系的问题,以及其他一切重大的根本问题”:这都显然要突破自上而下的整风运动,而要求推动自下而上的民主运动,以发出“底层”的独立的 声音4。 1957年的大学校园的民间思想运动有两个值得注意的特点。 如果说1957年的右派头面人物,那些右派政治家所 关注的主要是政治权力的分配——这当然也关系到他们的政治理想的实现,并非完全为了私利,因而自有其意义,这是需要另作讨论的;而这些右派学生(也包括右 派老师)是一些尚未涉世的青年,书生气十足的知识分子,他们的探索的热情,并非源于利益的驱动,而纯是(或基本上是)出于对真理的追求。因此,他们的思 考,除了现实政治、社会、经济问题外,还包括更为广泛、更深层次的思想、文化问题——政治学的,经济学的,法学的,伦理学的,哲学的,等等,出现了一批着重理论探索的长篇论文,以及诸如《自由主义者宣言》、《利己主义主义者宣言》这样的有关世界观与基本立场的宣言书。从这方面看,我们可以说,真正体现了 1957年风波的思想、文化上的深度与意义的,恐怕应该是这些右派学生、教师的思考。 而1957年的中国大学生,由于所受到的教育,他们 大都是社会主义的信仰者。他们把自己所发动的民间运动称之为“社会主义民主运动”不仅是一个策略的考虑,而且是表达了他们的一种信念的。因此,最能显示 1957年民间思想运动的本质的,是这场运动的代表人物林希翎在著名的北大演讲中所提出的“要为一个真正的社会主义而斗争”的口号。在演讲中,林希翎还谈 到她理解中的“真正的社会主义”:一是坚持“社会主义公有制”,一是坚持“社会主义民主”。5 这几乎是代表了校园的“右派”的共识的。在他们看来,在当时的中国,在生产资料的占有、分配,以及人与人的关系中都出现了特权造成的不平等,有可能形成新 的特权阶级,从而构成对社会主义公有制的威胁6;而广泛存在的违反民主、法制、人道的现象则说明中国的社会主义是“在封建基础上产生的社会主义,是非典型 的社会主义”7。因此,他们提出,不能仅仅有“社会主义工业化”,“还应有个社会主义民主化”,8 而且宣布:“在民主广场自由讲台上出现的,正在继续形成与发展的这样一种民主,不是硬搬苏联的形式,更不是贩卖西欧的形式,而是在今天中国的社会主义土壤 中土生土长的民主制度,我们要把它巩固下来,并逐步推广到全国范围中去,这就是我们的要求,我们的目的。”9 这样,这些1957年中国大学校园里的年轻人的思考活动,就构成了现代思想史上的重要一页。 当然,我们也应当看到, 这样的民间社会主义民主运动,所存在的时间极为短暂,并且始终处在被压制的状态,因此,所有的思考与言说(用大字报或公开演说的方式)都带有“急就章”的 性质,而且大学生们尚处在学习的阶段,而由于当时中国总体上是和世界隔绝的,也限制了年轻人的视野:这些都使得他们的思考,必然是粗糙而不成熟的,但却又 代表了那个时代的思考水平。 我曾经注意到这样的现象:在1949年以后,由于国家所实行的对知识分子“利用、限制与改造”的政策,由于历次政治运动对知识分子的整肃,导致了大陆知识 分子整体萎缩,除极个别人之外,大都表现出惊人的“理论上的沉默”:有的堕落为现行权力政治作理论阐释与辩护;有的则噤若寒蝉,人云亦云,完全放弃了独立思考与创造;即使是仍然保有独立思考品格的,关注的也是现实的具体的社会、政治问题,而鲜有理论的探讨。这就迫使这些尚处在准备阶段的青年学生(我曾称之 为“半大孩子”)远非成熟的理论习作,充任这个时代理论水平的代表:1957年如此,文化大革命期间也是如此10。这实在是中国思想理论界的悲哀,中国知 识分子的失职。但惟其如此,这些1957年的大学生所留下的民间思想遗产,就显得特别珍贵,值得认真研究。 当然,1957年的历史,其意义不仅是思想史的,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上的一个关键环节。我们不妨作一点历史的回顾。 中华人民共和国于1949年成立,在新政权基本稳定以后,从1953年开始,进入了“大规模的经济建设”时期,即所谓“治国”时期,这就面临着一个治国路 线的选择问题。1954年,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首先确立“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切权力属于人民”,并明确规定公民有言论、出版、集会、结社、游 行、示威、居住与迁徙等广泛的自由,强调“必须更加发扬人民的民主,扩大我们国家民主制度的规模”,这都似乎预示着中国将走向一条依法治国的道路。 但在此后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却使中国的历史发生了新的转折。首先是党内出现了所谓“高(岗)饶(漱石)反党联盟”的问题。毛泽东将高、饶事件看作是“我 国现阶段激烈的阶级斗争的一种尖锐的表现”,并因此提出要“准备对付突然事变,准备对付反革命复辟,准备对付高、饶事件的重复发生”的警 告。11由此而产生的,是所谓“阶级斗争逻辑”,其核心是要在公民中(也要在党内)“划分敌我”,而“敌人”的数目也是可以预先规定的,而一旦被宣布为 “敌人”,就要对之实行不受宪法、法律制约的群众专政。这样的“阶级斗争逻辑”,显然是与前述“宪法(民主、法制)逻辑”相对立的: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治 国逻辑与路线。 应该说,1955年5月(距离宪法公布不到一年)发动的打击“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斗争,以及随即开展的“肃反运动”即是自觉地用阶级斗争逻辑治国的最初尝 试。毛泽东在《〈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材料〉按语》中宣布,对被群众揪出来的“敌人”,“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并且实行“舆论一律”, 让他们感到“小媳妇一样,经常地怕挨打”,“咳一声都有人录音”。12 在这样的群众专政下,就不可避免地制造了大量的冤假错案,同时也造成社会恐怖气氛,知识分子更是谨小慎微,人人自危。 因此,1957年的鸣放,集中在对胡风事件与肃反运动的质疑,这当然不是偶然的。本书的许多作者都谈到他们介入运动,开始对中国问题的独立思考,都是源于 对肃反的反思。因此,大学里的民间思想运动的一个核心问题,就是要反对“不尊重人权、民主与法制”的阶级斗争逻辑,强调要“真正把宪法规定的人权交还给人 民,使六亿人民自己有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利”,13 这显然是自觉地要求重建国家宪法的至高地位,回到“依宪治国”的道路。 但掌握最高权力的毛泽东,无论是开始发动整风运动,还是后来发展为反右运动,他都始终坚持他的阶级斗争的逻辑。他应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所发生的波兰、匈牙利事件所提出的“正确处理两类矛盾”的学说,正是将前述以在公民中“区分敌我”为核心的阶级斗争逻辑理论化,也是他发动整风运动与反右运动的前后一贯的指 导思想。本书有一篇文章的结尾部分,谈到“肃反与反右比较”14 ,我们可以发现,尽管反胡风与肃反都是阶级斗争治国路线的尝试,但其规模与影响都有一定的限度,而反右则是在全国范围内,在全体公民中划分“左、中、 右”,将数十万、数百万(一说五十五万,一说三百万)的人打成右派,几乎每一个知识分子家庭都受到牵连。其所提出的“对各级党组织领导及党的积极分子提意见就是反党”的右派标准,以血统论、出身论为核心的所谓“阶级路线”,以及所制定的相应的法律、法规、制度(如“劳动教养法”、大学毕业生的政治鉴定制度)等等,都极度强化了高度集权(各单位与地方权力集中于“第一把手”,全党与全国权力集中于毛泽东一人之手)的体制,到1962年又再度提出“阶级斗争 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并逐渐将其发展为“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最后发动了文化大革命,实行所谓“无产阶级全面专政”,对整个国家发展 的灾难性的破坏也达到了极致。而其直接后果是三年大饥荒,大死亡。 从以上简要而不免粗疏的历史回顾中,不难看出,反右运动在20世纪后五十年中国历史发展的链条中,是一个关键性的环节:它向上承续反胡风、肃反运动,往下 与三年大灾荒、文化大革命,都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而且其所产生的影响是既深远又广泛的,几乎涉及到政治、社会、经济、法律、思想、文化、科学、技术…… 各个领域。因此,可以期待,对1957年历史的研究,必将带动整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的研究;而对1957年历史的考察,也必然是多学科的综合研究,而且 也会促进相关学科的研究: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提出“1957年学”这个概念的学术理由与依据。 我的这一倡议,在1998年提出以后,在历史的当事人,主要是当年的右派那里,得到了热烈的响应,而学术界却基本没有反响。前者让我感动,后者则使我感到 悲哀,还是不说了吧。但沉默、冷漠,以至强迫遗忘,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这一段历史是无法回避的,即使回避于一时,也是迟早要面对的。问题是,回避的时间 越长,记忆逐渐淡薄,历史资料大量散失,后人来面对这段历史时,就会遇到极大的困难,我们岂不是又欠了一笔债?更重要的是,因为回避,历史的教训不能认真 吸取,宝贵的思想遗产和精神传统不能继承与发扬,这又意味着什么?在现实生活中会产生什么影响?……这些问题,都让我和许多右派朋友忧心如焚。但我们都是 无权无势的书生和平头百姓,既然无法唤起整个社会的关注,我们也只能从自己做起,做一点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也算是对社会做最后的贡献吧。 就像我在为南京大学的一位右派朋友的回忆录所写的序言里所说的那样,“我,以及那段历史的经历者、幸存者都已经老了,而且坦白地说,经历了无数的失望,我们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在我们的有生之年,是看不到还历史以清白的那一天了,我们或许会因此而死不瞑目。但我们不会放弃自己对于历史的责任:我们要 说出、写出所经历的一切,为历史留下我们这一代人的证词。我们更要追问和思考;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历史的经验和教训在哪里?我们当然知道自己思考的局限 性,但历史当事人的反思却又是后人不能替代的,我们将把这些打上历史烙印的思考,作为精神遗产留给我们的后代,借此证明,我们没有白白地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我们尽管历经磨难,但还是最终维护了一个具有精神力量与智慧的人的尊严。我们活得像一个人!做完了这一切,我们就死而无憾了”。15 最后,我们仍然忍不住要向思想文化、学术界发出呼吁: 请重视1957年历史的研究,当务之急是要抢救历史资料——据我们所知,有些图书馆在“处理旧图书”的名义下,已经将当年的有关图书、报刊销毁;而历史当事人多已年过古稀,抢救活史料已是迫在眉睫。 希望有更多的学者关注与从事“1957年学”的研究,特别是年轻学人的参与,使其成为研究生的研究课题:我们说过,“1957年学”应该是“多学科的综合研究”,其研究天地是非常广阔的,其研究前景也是可以期待的。 这样,我们才能够将苦难转化为精神资源,真正做到“以史为鉴”:这是一切历史幸存者不容推卸的责任,也是一切有学术良知的学者的职责所在。 2006年5月26—28日 注: 1、 参看范亦豪:《我的帽子祭》。 2、《〈广场〉发刊词》,《原上草》,19页,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年出版。 3、《北大民主运动纪实》,《原上草》,27页,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年出版。 4、参看收入本书的潘仲骞的文章:《解读我的右派〈结论和处理意见〉》。 5、林希翎:《在北大的第一次发言》,《原上草》,153页,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年出版。 6、参看周大觉:《论“阶级”的发展》、《再论“阶级”的发展》,沈迪克:《谈谈无产阶级社会中人的等级》,钱如平:《论阶级的发展》,均收《原上草》,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年出版。 7、林希翎:《在北大的第一次发言》,《原上草》,153页,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年出版。 8、龙英华:《“世界向何处去,中国向何处去,北大向何处去”》,《原上草》,132页,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年出版。 9、陈爱文:《关于社会主义制度》,《原上草》,101页,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年出版。 10、参看拙作:《民间思想的坚守》,文收《拒绝遗忘》,汕头大学出版社,1998年出版。 11、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全国代表会议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5卷,140页,153页,人民出版社,1977年出版。 12、毛泽东:《驳“舆论一律”》,《毛泽东选集》5卷,158页,159页,人民出版社,1977年出版。 13、刘地生:《让青年学生纯洁的头脑自由发展》,《原上草》,284页,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年出版。作者系南京大学教师,1957年因此文被打成右派。 14、参看范亦豪:《我的帽子祭》一文的结尾部分,《肃反与反右比较谈》。 15、钱理群《“何时能因鉴而止?”——读王林书〈诗鉴〉》。王林书的《诗鉴》,澳门学人出版社,2006年2月出版。 罗宗义:在那个“不平常的春天”里 一九五七年的春天,确实是一个不平常的春天。当时,我是北京师大中文系四年 级的学生。 忙于准备毕业考试;忙于“向科学进军”,准备报考副博土研究生;忙于“地下 恋爱”。真是一个繁忙的季节。 一九五七年二月,听了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讲话的传达。这是一个鼓励人们大胆地放、彻底地放的讲话,对我们影响很大。一九五五年肃反以后,人们已经小心翼翼了, 这个讲话,让我们思想解放了,大胆了。前些时候,我与一个“同案犯”通话时,曾对他说:“我 们五七年‘跳了’出来,完全是被毛泽东的讲话煽动起来的。”他十分同意我的观点,因为这 是事实。讲话的内容,都已经隔半个世纪了,有的,我还记忆犹新。比如,他老人家保护和肯定了王蒙的小说《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肯定其反官僚主义的主题。当场,还问彭真:你们北 京市委有没有官僚主义?彭真回答说:我不敢保证我们市委没有官僚主义。后来,这个讲话以 《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为题发表时,这段话通通删去了,还删去了许多原话——号召大量鸣放的话。而关于香花和毒草区别的六条标准,当时讲话只字未提。这个讲话,主题是 “放”!谁也没有想到,几个月后,“收”为主题了。当时,有人指责说这是“阴谋”,理所当 然地成为典型的“右派”言论,讲话者却提出了“阳谋”说,我们就成了“阳谋”牺牲品。 几个月后,批我们“反党反社会主义”时,总要问:你当时自觉不自觉?也就是说, 当时知不知道是“反党反社会主义”?我的一个“同案犯”回答说:“我早知道要尿炕,我就不睡觉了。”太生动、太形象了!但这种解释,是绝对不可能过关的,于是,一种“本能论”就 此诞生。即是立场错了,“本能”地驱使干这说那,虽然当时并不自觉。但“本能”却让你说 反党的话,干反社会主义的事。不知为什么,这个“本能”论,是通用的。我多次如此检查, 也竟然过关了。上报的关于我的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材料中,竟然写道:“对自己的错误,有深刻的认识。”紧扣中央摘帽的文件精神,也就心照不宣了。 一九五七年五月一日,党中央颁发了关于开展整风运动的通知,这当然是 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我们当时都有遵循党委部署的习惯,各个班都成立整 风领导小组,我作为班团支部的宣传委员,成为其成员。但好长时间,都处于学 习阶段,并未接触任何实际。记不清五月十日左右哪一天,我看见了《光明日 报》登载的我校教授陶大镛的一个发言,称师大整风运动“无风无雨”,我很激动。写了一篇三、四千字的文章,题为《也谈师大“无风无雨”》,借陶大镛讲话 这个由头,把我四年来内心的感受,统统地放了出来,投寄给校报《师大教学》。 时隔多日,毫无音信,我感到师大党委有意压制这次整风运动。当时还不知道 “舆论一律”的观点,更不懂得“新闻导向”,认为《师大教学》也是一个阻碍整风 运动的机构。 因为,我们快要毕业了,有同学提出:“咱们到教授家去拜访拜访,也算告别。”第一个访问对象是穆木天、彭慧。一个是外国文学老师,一个是俄罗斯文 学老师。我对彭慧老师更感兴趣,知道她曾经是“左联”党团成员,也曾担任过中文系教师党支部书记,还选她当了人民代表,因此,我欣然随之前往。临时动 议,临时出发,连与我恋爱对象的幽会预约,也忘却了,为此,不知遭到若干次的埋怨。到了穆教授家,他十分热情地把我们迎进了客厅。师生拥挤一堂,十分 热闹。大家海阔天空地聊了起来,中心议题,当然是学校的整风运动。穆 教授 十分激动,就像上课讲到动情处,手舞足蹈地讲开了:“运动为什么开展不起来? 党委书记的屁股有屎,不干净!”这时在厨房忙着煮饭的彭 教授,连忙赶过来: “说那些干什么?不说了!不说了!”穆教授站了起来:“我要说!我要说!”看 着他激动的样子,我突然想起了关于他的带有传奇色彩的传闻。说是周恩来总 理请了几十个教授,开座谈会,其中也有穆教授。主持会议的总理刚落下话音。他就举手发言:“总理,今天我还有事,我先说,说完,我就告假。”总理点点头,他 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讲完后,拿起皮包,扬长而去。听到这个传说,我们都奇惑不解,再忙,再重要的事,有比会见周总理的事更重要的吗?我知道他是个 创造社的小伙计,摆摆老资格,可太狂了!我的脑海正盘旋着,突然又听到了更为震惊的信息。穆先生说党委书记跟女学生乱搞男女关系。而那个女的还是我们中文系的研究生,我认识她,她是我们红旗舞蹈团的编导,舞跳得可好了, 她教我跳当时十分流行的乌克兰舞。听到这个情况,理所当然,群情激愤。平 时,我对这位党委书记的印象并不太好。他不像个工农干部,倒像个公子哥儿, 冬天,西装革履,穿呢子大衣,夏天穿丝绸装,走起路来,哆哆嗦嗦。这位道貌岸 然的谦谦君子,料想不到,一肚子的男盗女娼。连回宿舍的路上,大家还在吵吵 嚷嚷。一个同窗自告奋勇地说:“回宿舍,我就起草大字报,谁改改、抄抄。”我当 仁不让地说:“我来吧!”在学生会群众文化部工作的一位同学说:“我去拿纸笔 去!”匆匆忙忙地走了。起草稿的人,是个快手,大概早就胸有成竹,我洗漱刚毕,他的草稿大功告成。接过看,题目叫《谜》,意思是,我校整风运动,为什么开展不起来,问题就在那个党委书记身上。时间太长了,原文记不清了。我的印象,笔锋是犀利有力的,语言是明快讽婉的,煽动性是很强的。我一看,宿舍唯 一的书桌上,已经摆上笔墨纸砚,我就埋头抄写起来了。书桌旁围观了好多人, 看热闹,他们嘴里嚷叫着:“好!好!这把火点起来了!”“堂堂大学校长,如此卑 鄙无耻,太可怕了,不可想象,不可理喻!”听到的,全是支持声,无人反对,无人 阻止。我一口气就抄完了,我看笔下龙飞风舞的字,满意极了,得意极了。我在 班里,是管宣传的,壁报之类,是十分熟悉的。我看着大家,商量着说:“贴出去, 总得有个报头嘛,取个什么好名呢?”一个睡在上铺,已经脱了衣服准备睡觉的 同学,从床上坐了起来说:“我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就算是最底层的声音 吧!”我觉得报名太长,也不雅,就说“叫《底层之声》吧,怎么样?”在吵吵嚷嚷的 “好!”“行!”声中,锁定了《底层之声》这个名字。谁也料想不到,这北京师大第 一张大字报,在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三日刊出后(比北京大学五月十九日的第 一张大字报,晚了五天),在当时产生了很大影响。后来的《北京日报》的社论 中,曾点过它的名;在批判它的大会上,竟然惊动了中央新闻记录制片厂记者 们,在后来放映的记录反右斗争的记录片中,也竟然有批判它的那个大会的镜 头。在批判它的大会上,对《底层之声》这个社名,发言者的批判竟占了很大篇 幅。而为之取名的同学却逃过了这一劫,我们宿舍七个人,定了六个右派,却偏偏没有他。这个“漏网”的同学,后来我在上海见着他,我对他说:“当时,我们还不懂得揭发,我一揭发,你就跑不了!”他还满不在乎:“我只在团支部大会上说 过:‘我不跟你,也不跟那个(指当时的左派),我是中间派。’后来划个中右分子 就行了。”我提起当时第一张大字报出笼的情景,他才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 我说过,我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就算最底层的声音。好像你觉得太长,贴出 去,成了《底层之声》了!”后来,我和当时一个“左派”,谈到此事,她也大吃一惊:“是他?当时,我们都不知道!”不知道当时是谁担这个罪责,也许是我! 料想不到,这张大字报,一下子就点燃了那一场烽火。五月二十三日这天, 全校几乎所有楼的墙,都贴满了大字报。其实,不少师生的心中,都装满了干柴烈火了,只要有了火种,熊熊大火就燃遍了全校,真像火山爆发。这也是我们始 料不及的。 惹人注目的大字报不少。比如《党主乎?民主乎?》,这是对“民主”的强烈 呼吁。这三位同学,是同系同年级同班的同学,才华横溢,虽然觉得言之成理, 但却容易让人找到把柄,我是不会随之附庸的。更令人震惊的,是公开为胡风 翻案,明确地提出“胡风不是反革命”,而引申为“法制不健全”,更令人振聋发 聩。尽管,这种议论,两年多来,偶而我听人说过,但公开地提出来,这是开天辟 地的第一次。尽管不明事实真相,但凭几封信即可定罪的做法,不少人的内心 深处里也感到十分困惑。但,钦定的大案,谁敢怀疑呢?谁敢责问呢?大家对五五年肃反,更是当时的热门话题。这往往对深挖“三害”(官僚主义、教条主 义、宗派主义)根源有关,而涉及的面又很宽,因此,为人们所注目。肃反时被斗过的人,他们的大字报、发言,都称之为“控诉”。这个词,虽然有些刺耳,但同情 面往往在被斗人一边。特别是,采访被斗教授的原始记录,更让人触目惊心。 我仿佛记得,有一个姓谢的女的,是俄语系的学生,她的控诉,令人们泪流满面, 义愤填膺。后来,她在《群众论坛》(这个社团,后来定为右派组织)上演讲,引起了更大反响。党群关系,也是一个热门的话题,类似“墙”之类的说法,俯拾皆 是。对当时党的领导干部的特殊化作风,也让人嗤之以鼻。记得有一个总务 长,每次学校演戏、放电影,总让自己的妻子坐在好位置上,引起大家强烈的不 满。因此,党委书记的作风问题,引起大家愤怒,更是顺理成章。我常想,当时 那场整风运动如果彻底进行下去,也许党的腐败现象不会像今天如此严重,如 此积重难返。——其实仍是天真的想法:“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 《底层之声》的注意力,还放在那位党委书记的身上。到现在我也不明白, 当时党委的其他负责同志,不知顾虑什么,害怕什么,谁也不敢公开把这个问题,披露在广大群众面前,总是躲躲闪闪、扭扭捏捏,“犹抱琵琶半遮面”。因此, 《底层之声》连续出了几张大字报,如《评张斧同志的讲话》、《整风一周》等,都 是把矛头指向党委,责问党委为什么老是包庇这个问题。提出,要搞好师大的 整风运动,前提必须揭开这个盖子。 随着运动的深入,参加活动的,不是起初我们宿舍的几个人,还有外班的同 学,因此,有必要成立一个社团。定名为《底层之声》,选举三人组成编委会,只 定了一个原则,我班两名,外班一名。当时参加会的,也就只有十多人,其中还有响当当的“左派”。我被选为“编委会”成员。这个编委会,形同虚设,没有开过一次编委会,外班那个编委只在开会时见过一次,后来就没有再见到他。都是各自为战。据说,我的档案里,曾列为《底层之声》社长。其实,我们三个人, 从来没有分过工。因为,我曾在学生会工作过,认识人多,对外的事,往往是我。什么党委宣传部召开各社团代表会议,我出席。领着全校各社团十八个代表, 去访问彭真、胡耀邦,我带队。后来落实政策时,据落办的人讲,《底层之声》有三百多个社员,我也感到十分惊异。我说,人会并不需要填什么表,也不登记, 更不发什么袖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是自由的。跟我一起活动的,也就十来个人。其中一个人,我还曾为他鸣不平。第一张大字报,是我让他贴的,后来贴 大字报的任务,可能,他都包了。他没有任何言论,也没有写过任何文章,后来 定为“右派”时说,行动比言论更危险。他贴大字报时,对其内容,都不甚了了, 甚至都没有看一眼,把他划为“右派”,太冤了! 形势不断发展,《底层之声》也突破了原有的规模,成立了大字报组、油印报 组、广播组,各个组还任命了组长。这次人事任命,并没经过编委会讨论、研究, 也不知是那位老兄任命的。我从来没有问过,觉得有人干活就行。有时碰面说 几句,也就算商量了。可见,当时的组织,是松散的、混乱的。特别是广播组,高 音喇叭一响,哇哇叫,传得很远。除了广播《底层之声》大字报、油印报的文章外,谁都可以讲,无人审查。广播机器,就安放在我们宿舍,我们宿舍(西北楼 415室),真成了一个自由论坛的场所。比如,访问胡耀邦的原始记录,经过大家 核对、保存,当时团市委的一位同志,也参加一起核对。会上,一致做出了一个 决定:不公开发表,只供内部传达。可《苦药社》的头头,没有经过大家商量,擅 自将访问记录就在我们宿舍播出了,影响很大。为此,他也吃了苦头,被劳动教养,这也是他始料不及的。按理说,我是带队的,核对材料会议是我主持的,团 市委的同志参加会议,这也是我请的。至少,在广播前给我打个招呼吧。事前, 我不知道;事后,我也没问过他,就是我的宿舍的广播组长,事前事后都没有跟 我说起过这件事。可见当时是十分自由的,纪律也是松散的。后来,就连落实 办的头头也十分感叹地说:“说你们有纲领、有组织、有计划地向党进攻,看来是 没有任何根据的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 一次公开的活动,就是参加党委宣传部召开的关于《师大教学》的座谈会。会前,不知是谁,通知我时间、地点,我欣然前往。对《师大教学》,我早有看法, 前已述说过。当时没停课,全年级,二百多人,在一个大教室里听课。课间有二 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全年级有什么事儿,趁着老师离开教室,即可进行。早晨, 党支部宣传委员给我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下午、晚上访问教授的学生名单,涉及 到全年级,让我念念。对党支部布置的事儿,我是十分愿意干的。念完名单后, 顺便讲讲当前整风运动的形势,其中对《师大教学》讲了几句:“《师大教学》是 保守的,阻碍了我校整风运动的开展,我们要办一个油印报来代替它。”真是有 点头脑发热了,很有一点狂妄的味道。对我的讲话,有人鼓掌,有人离场,我自 己觉察到,当时的观点,是不一致的。这次,让我去开会,我当然不能放弃这个宣传我们观点的机会。到了楼前,就被一个人截住了,一看也认识,历史系一个 社团的头头,他拿出一个改组《师大教学》的方案,让我过目。我看后,点点头: “好,好!挺好!”想退给他,他急急地说:“您拿着,您拿着,您要觉得可以,在会 上,您说说。”我说:“你们整的方案,我们怎么能贪天之功呢?”他还急急地说: “你们《底层之声》影响大,他们听,我们社团没名气,说了,不管事。”盛情难却, 只好从命了。料想不到,成了我的大罪。 宣传部长主持会议,我认识他,他原来是校团委书记。他的开场白十分客 气,无非是说把大家请来听听意见,听听群众的呼声吧。我就当仁不让地把历 史系的方案念了一通。其它的,都忘了,只记得改组《师大教学》编委会这一条。 编委会由党委、团委各社团代表组成。好像就是“文革”中三结合的权力机构的 雏型吧,这也算是一个创造。当时我还临时添了一句:各个单位人员多少,人员 组成,还可协商解决。当时参加会议还有我校团委副书记,他支持我的发言,理 所当然,他也逃脱不了那一场厄运。后来,他当了我校的党委书记,我见着他还 问过他,还记得那次会议吗?他说一辈子参加的会议太多了,不记得了,我料想 不到,参加这次会议,就成了我篡夺《师大教学》领导权的罪状。批判《底层之 声》时,还给我画了一幅漫画,我躺在一张床上,正在做梦,是要当《师大教学》编委的幻梦。画漫画的老兄,真有天才,那个“我”画得真像,矮墩墩,胖乎乎,有副 天真的笑容。 学校开始有动静了,上面召开座谈会,下面各个班级也召开座谈会。我班 的主持人是那个党支部的组织委员。班上的议论主观主义、教条主义、宗派主 义的危害,党群关系中间有堵墙等等。一个肃反中被斗的女同学,传给我一个 字条:要求发言,我签上同意发言的意见,传给了主持人。主持人看后,置之不 理。多少年,我给这位女同学写信,表示道歉。并说:当时主持人不让你发言, 客观上起了保护你的作用。你如果发了言,可能会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她父 亲是全国著名的右派,即《乌昼啼》的作者,《人民日报》的《什么话》一栏曾转载 过他的所谓右派文章。她贴了一张大字报,与父亲彻底划清界限,脱离父女关 系。她没有发言,就没有攻击肃反运动的罪名;她对她父亲的那种态度,就救了 她。虽然与我同时分配,但没有戴帽子,算是躲过了这一关。但肃反被审查这 段历史,可能在档案里有所记载。她的后半生活得够苦了,没有过过安宁的日 子,老挨斗,老大年龄才同一个离婚的老头结婚,无子女,现已患上脑萎缩之病, 近于瘫疾。 由于这个原因,也因为有人曾对我反映说:“那个‘主持人”三害’严重,我 们不敢发言,也不想发言。”为此,在班整风领导小组开会时,我就直言不讳了。我本心是善意提点意见,让别人主持会议,也许座谈会的效果会好些,有利于整 风运动的开展。料想不到,那个主持人生气地说:“要不,你来主持好啦!”我无言以对,后来就构成了我妄想篡夺班级整风运动领导权的罪状。 整风运动从上而下,都有了发展。但上午正常上课,下午搞运动的这个生 活步调,显然不适应了,于是有人就提出“停课搞运动”的口号。特别是,教育系 具名八个党员的大字报,震动了全校。他们透露了党内关于整风运动的若干限制,整风运动的气氛更为紧张了。不少社团,包括我们《底层之声》都先后贴出支持八个党员“起义”的大字报。群众原来的疑虑,更加严重了。各高校之间通 过各种渠道联系开始出现了。中国人民大学传来信息,他们学校的林希翎,要 来北师大演讲,并鼓动人们上街。我当时十分紧张,与一些社团的头头交换意 见,一致决定:整风运动,主要是管自己学校的事。不同意各校串联,并提出组 织人员,关上大门,阻止其它学校的学生进校的建议,也不同意上街搞游行示威之类的行动。多少年后,与我共同做出这个决策的人,还对我说这件事,并说: “咱们哪能反党反社会主义呢,当时那么紧张,咱们是从大局考虑的。”我摇摇 头:“于事无补了,于事无补了!” 但是,北大的《接力棒》的传单,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传进来了。因为,晚上与女朋友幽会,这次后来被批为“反党联盟会议”(当时称为各群众社团联系会 议),并未参加,因为,事先没有接到过任何通知。后来听说有同学从北大带回 了《接力棒》,临时决定召开的会议,地点在我们宿舍,我们参加的人还不少,全 都是《底层之声》的人,我回宿舍时,正赶上散会,被一个同学截在楼梯口。这个 同学,是我入学时的大班班长,曾住一个宿舍的上下床。后来分小班,我在一 班,他在二班,接触少了,关系还不错,互有信任感。我们在楼梯的一个台阶上, 他轻声严肃地对我说:“刚才开个会,听说党中央分裂了,有人要反对毛主席。咱们都是共青团员,要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虽然我不明情况,我也表了 态:“那当然了。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新中国。就是拼命,我们也要保卫毛主 席。”后来反右斗争时,他让我站出来,用这次谈话,为他辩护。我说:“现在我说 话,有谁相信我。我都自身难保,还能保谁呢?”当时,形势严重,是不是应和党 组织打个招呼呢?尽管我对党支部的组织委员有看法,但我还是把他看成组 织。问问他,到底应该怎么办?我到他们宿舍去找他,他不知深夜还在忙什么, 未回。后来,我曾想,如果这次汇报上了,也许,我就戴不上帽子了;后来又想, 第一张大字报,被选为《底层之声》的编委,已经决定了我的命运,不会因为一次 汇报,就能改变我的命运。他们认为,这次“反党联盟会议”,我能不参加吗?查 来查去,最后公布的名单,没有我。其实,这个会也是十分自由的,谁都可以参 加,没有参加任何社团的同学也参加了,甚至后来成为响当当的“左派”也参加了。我们当时绝没有任何神秘之感,帮助党整风,这是响应党的号召,光明正大 的事。也绝不知道,这是“阳谋”。当时一个著名的“右派社团”——《群众论坛》,据说,就是我校一位党委副书记一手策划办起来的。她联系的对象,是我 系的团总支宣传委员,一个预备党员。每天中午单线联系,他们秘密在校园中 的小树林见面,这正是北太平庄铁狮子坟的所在地。确实是当时的秘密场所。这位预备党员,每天都要向党委副书记汇报,谁发言了,发言都是什么内容等 等。后来,这位《群众论坛》的头头之一,理所当然地受到审查。他可能受到那 位党委副书记的保护,没有戴帽子,仅仅延长了预备党员的预备期。分手时,我 们还远远招手,以示告别。其实,保护了他,也就保护了那个党委副书记。如果当时再反“右派”,深入查下去,扩大战果,保证完成数字,难免不把她暴露出来。 如果她真是《群众论坛》的后台,能不受到牵连吗?这难道是“阳谋”?在广大 群众十分兴奋十分热情地帮助党整风的重要时刻,这种“引蛇出洞”的手段,能 是“阳谋”吗?这是一场阴谋,我们这些天真的年青学生,上当了。至于这个“阳 谋”,是出于谁的授意,我们这些生活在“底层”的小人物,当然是不可得知了,也 许永远是一个解不开的“谜”! 也许,当时我太幼稚、太年轻了,睡了一觉,什么都忘了。第二天,六月三日早晨,在饭桌上,那位所谓的“反党盟主”(即张海琛)给了我一张名单,我一看, 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一数,一共十八人。他对我说:“昨晚的会,你没参加。会上决定:今天去上访北京市委、团中央,弄清昨天《关于胡耀邦谈话》传单的真伪。会上还决定:《底层之声》的对外活动一般都由你出面”。我就没拒绝。回到我们宿舍,已经满屋的人,我一一询问,还点名检查,一共十七人,物理系某某未到。我征求大家意见,不能等了,出校门时,我再到物理系看看。一打听,这 家伙,在物理实验室搞实验呢。我叫他,他说今天离不开。多少年后,我和他在 一个学校工作,曾问过此事。他淡淡地说:“去了,不过多一条罪状而已。”真是 一个“看透派”,我想,他是一个十分精明的人,为什么他也钻进了那张大网呢? 连我共十八人,真是浩浩荡荡,也理直气壮。没有任何经费,汽车费、中餐, 都自备,大家却十分轻松,高高兴兴,说说笑笑。 到了北京市委,一个中年人,把我们领到一个会议室。他说:“你们有什么 事?”我说:“我们要见彭真同志,有重要事情向他汇报。”他说:“彭真同志不 在。”我说:“那就见刘仁同志吧。”他说:“刘仁同志也不在。”我问他,“您,您 是?”他明白我的意思,回答说:“一处处长。”当时我不知处长是多大的官,但是, 除了彭真、刘仁外,党中央的事儿,与我们一样,他也不会知道。我站起来,环视 一周,大家的眼神,也明白地告诉了我,有的还摇摇头,我果断地说:“走!” 拐个弯,走不远,就是团中央。一进门,说明了来意。一个同志热情地说: “耀邦同志在家,罗毅同志也在。你们去吧。”他详细地告诉了胡耀邦的住址。 走不多远,真找到了。是一个黑漆门洞,开门的是一个老头。我说:“我们是北 师大的团干部,找耀邦同志汇报重要情况。”他说:“原来预约了吗?”我说:“没 有。”他说:“你们先等等,我进去问问。”不一会儿,他领着一个年轻人出来,向我 们说:“胡书记请你们进去咧。”那个年轻的,正好与我们其中一个人熟悉。他是 1956年毕业的北大中文系的学生,分配给耀邦同志担任秘书。他俩是中学同 学,又都喜爱文学,虽然相差一年,却十分熟悉。大家进门不远,就发现耀邦同 志、罗毅同志都站在会客厅前迎接我们呢。耀邦同志让我与他坐在同一沙发 上。我没有客套,开门见山地汇报了北大《接力棒》的内容与我校整风运动的进 展情况,特别着重谈到党委书记的问题是运动受阻的原因。他侧耳倾听,由秘 书记录。我谈了近一个小时,他从不打断我的话,也不询问我什么。我谈完以 后,他就站起来来回走着,他好像没有坐着说话的习惯,边走边谈。我忽然记 起,他在全国学联第十六次代表大会做政治报告时,也是如此。当他讲到:“有 的人不得了罗,眼睛长在眉毛上面。”他在台上边说,边走,边比划,给我留下了难忘怀的印象。他背对着我走时,我才发现他穿的裤子,有好多印迹。我当时笑了,这么大的干部,还不修边幅,那像我们那位党委书记,总是衣冠楚楚的。 他说话的速度,时缓时急。谈到中央分裂这个问题,他说:“中央的事儿,党中央 会自行解决的,你们就不要过问了,好好地读你们的书吧。”耀邦同志并没正面 地回答这个问题的真伪。后来,有的写一九五七年的,也提到这事,并说这是当 时蛊惑人心的谣言。我却看到了一些资料,毛主席提出“双百”方针时,党内有 不少人不理解,表示反对,甚至于连苏联的领导人,也反对,这似乎又不是空穴 来风。事情过去了将近半个世纪了,直到现在我也不知真伪。但是,耀邦同志 的回答,还是客观的。避开了事件的真伪,而告之正确处理的方法。 谈到了北大的《接力棒》,他就谈到北大的整风运动,他说:“我特别去看过北大的大字报。回来,我就想,民主、自由这个东西,不能无边无际,总得有个框 框。你们想想,人死了,也得有个棺材把你框起来吧,你只能在棺材里活动。死 人,都如此;何况,活蹦乱跳的活人呢?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绝对的民主、 绝对的自由!”听了这段话,我“咯噔”一下,难道我们错了。因此,回校后,从六 月三日到六月八日,再也没有参加任何活动,静静地呆着。这段话,也成了我教 育学生的武器。“六、四”时期,我常常在全系大会上反复地讲这段话。后来,有 一个学生对我说:“我这么多年之所以一直没出大格,就是牢牢记住了您说的那 段话,那段话成了我人生的座右铭。”这段话,影响了一、二代人,其意义可谓深远啊! 谈到我校的整风运动,他说:“你们的党委书记,没有和我一起工作过,情况 不了解,无法表态。如果你反映的情况,确实属实的话,应该严肃处理。”我不知道在我们宿舍广播纪录稿时的那个同学,是如何广播的。后来,那个党委书记在大会上说:“我从来没有同耀邦同志一起工作过,这是造谣!”当时的纪录稿, 我是上交了的,也从无人询问我这件事,在我签字的处理书上,没有有关这个事 件的文字。多少年后,耀邦同志的这个回答,我记忆犹新,认为是十分客观的。 我当天返回学校时,正赶上开大会。党委书记亮相,看着他那苍白的脸,没 有神采的眼色,却产生一种有点同情他的味道。平时,他道貌岸然,趾高气扬, 这时,变得小心胆怯,委委琐琐的样子,让人惊诧啊! 从六月三日起,又出现了一些新的社团。我班的那个党支部组织委员,拉 起一些人,组织了《真理报》。明眼人一看,《真理报》是针对《底层之声》的。如 果说,前一段整风运动,是一边倒的话;现在开始,有不同声音了。当然,仅仅是 观点的不同,其争论是和风细雨的,没有火药味儿。后来,落实政策时,为《底层 之声》平反,势所必然了。因为,当时不少的档案里,都有“参加右派组织《底层之声》”的字样。定为右派的人,有“改正”之说,而那些未定为右派之人,却找 不到落实政策的地方,其中不少人还戴过“漏网右派”的帽子,这就把《底层之声》定性的问题提了出来。当时落办主任对我说:“我看了你们《底层之声》的 全部资料,没有一句是反党的。《底层之声》应定为‘帮助党整风的群众组织’。 但是,有阻力。”阻力来自何方?后来才得知,来自《真理报》的负责人。他也参 与了落实政策,他说:“《底层之声》定为帮助党整风的群众组织,那我们《真理 报》是什么组织呢?”当场就有人回答:“你们也是帮助党整风的群众组织嘛!” 这个信息传到我这里,我就说:“如果非要给《真理报》定性的话,可以定为极 ‘左’派的群众组织嘛!”这当然是一个笑话,但它毕竟是历史! 六月八日,《人民日报》的社论《这是为什么?》吹起了反右斗争的号角。正 沉醉于整风运动的人们,当然不理解,“阳谋”之说,也就诞生了。当时人们的观点是:你鼓励别人参加整风运动,还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 足戒”。现在抓右派,就是“言者有罪”了,这是搞“阴谋”。针对“阴谋说”,就有 了“阳谋说”。 “阳谋说”的观点是:明明告诉你一切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都是错误的, 都是应该批判的,你非要跳出来呢?全国五十五万的右派分子(据新的材料公 布是317万有多),就成了这“阳谋”下的牺牲品。除了公开的反革命言行,反党 反社会主义的标准是难以掌握的,似乎也是:说你是,你就是;说你不是,你就不 是。文艺界的反右斗争最为明显。冯雪峰在整风运动中的言论,不多也不尖 锐;田汉在整风运动中的言论,多而且常常是火辣辣的。田汉被保下来了,冯雪 峰却被打了右派。其理论,是有的人是好人说坏话;有的是坏人说坏话。这好 坏人,是谁定的?领导定的,标准呢?只有天知道!当时,理论上也是混乱的。 给党员提意见,不论事实如何,就是丑化党员;给基层党组织提意见,不论正确与否,就是反党。因为,整个党,就是由一个个基层组织起来的,如果把这些基 层组织都反掉了,这个党还存在吗?振振有辞,义正词严。可到“文革”,这个理 论又翻过来了。只要给党组织提意见,不论事实如何,就是造反行动,革命行 动;而反对给党组织提意见,也不论事实如何,就是“老保”,要是领导就是执行 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公说有理,婆说也有理;不知那些制造蛊惑人心的理论的 理论家,是公,还是婆?当时民间流传着“右派是最早的造反派”的说法,就是由此而来的,也就为后来右派的改正,奠下了基础。 沉寂了相当时间的党组织,又开始活跃了,团支部又恢复组织生活了。 对“六、八社论”,提出质疑的大字报出来了,开始是几个人。后来有不少人 在大字报上签名表示支持。有人让我签字,我摇摇头,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我不是不同意它的观点,耀邦同志的讲话还言犹在耳,对《人民日报》的社论,岂 能发表不同的见解?这是党中央的声音,能怀疑吗? 在团支部大会上,更活跃。当时,有一个团员说:“什么是右派,什么是左派?我认为,在整风中,积极发言的,积极活动的,应该是左派;一言不发的,阻 碍整风的,才是右派。”他的发言,尽管对我有利,我为他捏了一把汗。他是我介 绍的刚入团的新团员,他要有事,我也沾边。我又为他的发言感到可笑,都什么 时候了,还如此胡说八道,真不识相。当时的团支部已经拉开了阵势,一左一 右,泾渭分明。有的人,公开亮明了“中间派”的旗帜。这时,《底层之声》油印报,还继续办着。我就写了《是非篇》交给油印报组长,他说:“你早应该写文章 了,马上就登。”虽名为《是非篇》,骨子里是反对那场运动,但采取的似是而非的 手段。含含糊糊,只是鼓励人们独立思考:一篇是整风高潮中,发表在《师大教学》上的《也谈“师大无风无雨”》;一篇是《是非篇》。前者,理直气壮,振振有辞;后者,则含含糊糊,躲躲闪闪。这正反映了我的心态,是与情势的发展,紧紧 相连的。 反右派斗争的声浪,越来越大,我越来越感到自己处于危险边缘了,反右的 鞭子将抽到我身上了。在一次团支部大会上,我痛哭流涕地检查:“社会上的右 派猖狂地向党进攻,我不仅没有站在党的立场上进行反击,反而走到了反面,跟 着右派跑了,犯了严重错误,我对不起党,对不起团组织对我的培养和教育。”我 泪流满面,旁座的一位同学递给我一块手绢,我一面擦,一面哇哇地哭着。当时,我的检查是真诚的,确实认为自己错了,自己的检查够深刻了。但是,主持 人却严肃地说:“罗宗义同志的初步检查,我们欢迎。但是,很不深刻,希望继续 反省,深刻检查!”当时,我大吃一惊。如此检查,还不深刻,再深刻,非得承认自 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我自知自己没有丝毫反党的意念。我在整风中,曾对我的女朋友说过:“这次运动后,该排上我入党了。”虽然,我对校党委,有某些怀疑。可我对北京市委、团中央、党中央,是十分信赖的,忠心耿耿的。当时,如果 让我用鲜血来保卫毛主席,也会是毫不犹豫的。 不久,全校又开了一次全校团员大会。这次大会不像传达统购统销文件、揭露高、饶反党集团文件那样,在大礼堂关门、关窗,还有不少党员看管门窗。而是,都坐在教室听高音喇叭,不是团员的在操场也听得十分清楚。这次大会, 实际上是反右斗争动员会。会上,宣布开除我班那个“反党盟主”的团籍,宣布 撤销若干团干部的名单,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听见了不少熟悉的名字。整风 中,比较活跃的,都不能幸免。 从此,就不通知我参加团支部大会了。可我的女朋友仍然参加。有一天, 我们约会时,她告诉我团支部开会的内容,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内容。不巧, 碰见我系的一个助教,当时,还说了几句话。这个助教有意无意地告诉了他的 女朋友,而那位正好是我班的一个团员,出于组织观念,汇报给团支部,结果,我 的女朋友却以“为右派通风报信”的罪名,被留团察看。好在,她只是《底层之 声》的一位普通成员,既无言行,又无文章。当时,她也想表现表现,但无啥可写,曾让我代她写一篇。我太忙,无暇顾及,好受她的埋怨,似乎我只顾自己不 关心她。如果我真给她代写一篇。以她的名义发表,很可能她就带上帽子了, 多悬啊!可见,当时参加整风的人们,都想表现积极些,那知道有一张大网正张着咧! 不久,就召开了全系批判大会。只批斗了三个人:“反党盟主”、“狗头军 师”、“纵火大盗”。“纵火大盗”是我的别名,后来听说是某某取的。九十年代在一个小型的聚餐会上,我曾问过他。他矢口否认:“我没有那个水平。我只不过是倒霉蛋中的幸运儿而已。后来,我又是幸运儿中的倒霉蛋!”这是后话。当时专题批判我的人,也是《底层之声》成员,在整风中,我俩曾畅谈了一个晚上。 套用外交词语来说,无论对学校形势还是班级形势的观点,是完全一致的。也 许是由于堡垒容易从内部攻破的观点,选择了她。我仔细听了她的发言,除了 我的一些人所共知的公共活动和批判语言,并没有什么新的内容,就是我们两 人谈话的细节,她也只字未露。后来,一九五七年“八、一”建军节,请杨成武做 报告,由她负责看管我,坐在一个沙发上。休息时,我仍坐着不动,她主动说: “你到礼堂去看看吧。”因为,杨成武是传奇的英雄人物,当然想看看,她不怕我 去谋害,可见对我还是信任的,我感激。几十年后再见面时,相处的十分融洽, 也许还是保留了这份同学的真情。 好像第二天,就是全校批判大会。我一进大礼堂,就看到了巨幅画:一只巨 手,抓住了三个人,其中一个人,就是我。批斗时,还算人道,前台摆上三套桌 椅,我们坐着记录。批判会还惊动了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引来了不少记 者。不知是谁给大会主持人递上一张纸条,说是要看看我们这些右派分子的嘴脸。我不好意思走楼梯口上台,而是从台下爬上去又爬下来的。据当时在台上 作记录,后来也划为右派的同学说:“你当时爬上爬下的动作,十分可笑。”我说: “你还笑咧!我当时的心情,你知道吗?想死的心,都有。”她哑口无言。 我们三个人上台示众时,下面有人喊:“抬起头来!抬起头来!看看他们的 嘴脸!”我刚抬起头,新闻记者真会抢镜头,“卡”、“卡”两声,我的尊容就拍下来 了。当时,我的心凉了,完全绝望了,我被划为右派了,而且,新闻纪录片一播, 全国都知道了,我还有什么脸去见江东父老、老师同学呢?以后,台上说什么, 我也不记录,脑里一片空白,一散会,顺着人群奔了出去,一出礼堂大门,回头一 看,无人跟踪,我就朝学校大门跑去。其实,有人跟着我,那就是我的女朋友。我刚冲出校门,有人截住了我,我一看,是她!她拉住我:“往哪去?”我一听,才 清醒过来。我冲出来,似乎没有什么目的,也许去当汽车下的冤魂!她把我拉 到楼道里,因为正是开饭时间,整个楼无人。她哭了,我也哭了。她说:“开会 时,我一直在台下,散会时,你脸色都变了,我就跟出去了。”我说:“我脑子一片 空白,我也不知道去干啥,也许撞上一辆汽车就算了。”她哽哽咽咽地说:“哪能 呢,哪能呢,现在问题还没有搞清楚,你一死,就更麻烦了。”我无话可说,绝望 批判《底层之声》后不久,又批判学校第二个大社团《苦药》。我奉命参加 会议。对《苦药》点名和上台示众的共十一人。当然,我一言不发,心理却有一 丝高兴,毕竟已经有十三人跟我做伴。揪的人越多,我越清闲。令我交待问题, 检查自己,揭发别人。可是既不检查自己,也不揭发别人,经常交不了差。当 然,不能让我如此混下去,对我“打态度”的小斗争会,也就召开了。 主持会议的,是我班的一位女同学。先由大家批判一通:什么“态度不老 实”、“消极反抗”等等。后来,她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你为什么反党反社会 主义?也就是说,你反党的思想根源?”我从来没想过,一下子愕住了。后想一 想,按照我已经熟悉的理论,讲了起来:“我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在旧社会生活 了十三年,留恋旧社会。”也许我当时讲得很激动,也许他们曾经分析过我的情 况,我如此分析,他们不以为然。从她笑眯眯的表情中,我似乎看到了同窗四年 的友情。我那个已经到了零下的心,似乎温暖了许多。 后来,《教师报》的记者采访了不少人,其中也有我。发表时,题为《他们为 什么堕落成为右派分子?》,其中广大段,说到我,说我因没有人了党,而对党产 生不满情绪而发展成反党。其实,这也是“三害”之一——主观主义的判断。据 我所知,比我表现好的一位同学,刚由党支部大会讨论,会上还发生了争议,那我就更排不上号了,那能有什么不满?还想在这次运动中表现积极些,也许能 解决入党问题。至于“家庭问题”,我家成分是“小土地出租”,按富裕中农待 遇。即使如我所说,是“剥削阶级家庭”,入团时,已彻底划清了界限,中学两年 半,大学三年,一直毫无经济来往,全靠助学金养活我。谈不上什么留恋不留 恋?我不过是找一个能够过关的说法而已。 找我个别谈话的人,也开始频繁了,什么学生科长,团委书记等等。有一个 找我谈话的同学,是比我低两级的调干生,党员同学。我记得肃反时,他就是学 生党支部的一个头头。反右斗争,他也可能还是一个什么头头。据说,他后来 留校了。不知什么原因,后来,还退党了。他问我的并不是什么整风中的问题, 而是问我中学表现如何?我开始回答:“应该说,表现不错,不然,为什么在班里,我是第二个人团的?”后一想,说这些,有什么用,马上改口说:“那时候积极, 今天看来,都是装出来的。”他对我的回答,并未表示什么看法。我想不到,四十 多年后,我见到了当年考入东北人民大学历史系的中学同学,他问我:“你们学 校去调查你。我开始以为是要发展你入党,来了解情况,后一想,不像,就知一 九五七年,你着了。…‘着了”是四川方言,是“摊事”的意思。他说:“我说了你一 大堆的好话,不知道管用不管用?”我说:“也许管用,中学表现好,处分就轻些 吧。”当时,《底层之声》被点名的,共三人,那两人都被劳动教养了。而我,开始为“留校考察两年”,后才改为“分配工作,考察两年”。最后,我说:“我还得谢 谢你呢厂 对我的调查,不仅是中学同学,还去我家乡去调查。我在毕业前夕,肯定要 花钱,给家写了封信,要点钱。进大学后,我与家里,素无经济来往,突然寄来当 时也算巨款的五十元,肯定会受到某些人的怀疑。因为,当时报载,中国人大的林希翎,曾受到民革中央谭惕吾的经济资助,称为“右派活动经费”。后来,我才得知,为了这五十元,北师大曾派专人去调查。这五十元,对当时农村来说,也 是大数字。正巧,我一个叔伯哥哥参加抗美援朝后,复员时发了不少复员费,家 里考虑,我毕业后即有工资,由我来偿还,就借了五十元给我寄来。这钱与“右 派活动经费”丝毫没有关联,当时也无人询问我,我也就不知其幕后还有这么多 的故事。 大概是八、九月份,我参加了我一生的最后一次团支部大会。这次大会程序十分简单,团支部组织委员念每个人的处分决定,然后,大家举手通过。全班 三十多人,团员近三十,被开除的十四人,留团察看两人,受警告、记过处分的, 还有若干人。据当时统计,全年级 二百多人,受党团处分的,就有一百 五十多人。划了五十二个“右派”, 占全年级四分之一以上。这个数字 大大超过了内部掌握的百分之五。当时有一种解释,从全校讲,也许到 不了百分之五,从全国来讲,也许到 不了百分之零点一咧!这是何等荒唐的逻辑啊!这次大会,是自己举 手开除自己的团籍,被处分的人,不 可能有任何发言权,只让宰割。从此,我们边劳动,边等待处 分。十一月份,才把我们分配到各 地。我们凄然地离开了这令人伤心 的学校。 快近五十年来回忆那“不平常 的春天”发生之事,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李受山:我所经历的北京师大中文系整风反右运动 小引 一九五七年春天,来的特别温馨和煦。我们春节留校同学,有的在新春正月去团中央第一书记胡耀邦家恭贺新春佳节。他热情款待大伙,喝茶吃糖。由 于人多,耀邦同志只落个小茶杯,还没有把,不慎将茶晃出,烫了手。他便借题风趣地说:“我希望大家都要成‘大器’,不要像这个小茶杯,只要有点水就往外 晃。”接着喝口茶又说:“你们要作‘世’罗庚”,不只是华罗庚;要作钱‘世’强,不 光是钱‘三’强!”(可能这两位科学家刚来过,所以就借题发挥了)。说得大家 都感到很亲切,又很兴奋。我们学校文艺团体,也去拜访了大诗人艾青同志、田 间同志;还有老作家老舍先生,都有很大收获。至于本校的,尤其是本系的:黄药眠系主任、肖璋副主任、菜著岑教授、李长之 教授、还有启功先生……启功先生还出示他翰林祖父的八股文考卷,给我们看。单就是那小楷真是字字珠玑, 使人叫绝。总之,当时我们这些莘莘学子,真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洛 阳花”之感。2月27日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上作了《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 矛盾问题》的讲话,四月初,学校党委作了传达,更使人心温暖如春,热血沸腾。不久就是“五四”青年节,我们在校园燃起熊熊篝火,学前一女同学(可能是西南 少数民族),唱了一曲《桂花开幸福来》,接着中文系李修生同学朗诵了他的《献 给人民教师》的诗歌,就像脆亮的鼓点,擂动我们的心弦。于是我下定决心,55 年肃反以来,一切不愉快的委屈?目水、被污辱的窝囊气都抛到九霄云外去吧! 我就是一心一意地当一名人民教师就是了。 一、穆木天教授《我的呼吁》 正当我们豪情满怀,在进行每周三政治学习的时候,忽然《光明日报》(五月 廿二日)刊发了我校中文系穆木天教授《我的呼吁》。这可真是“一石击破井中天”,于是准备毕业考试的、谋求毕业分配到大城市的、筹划营造小家庭的等等 等等,都宣告暂停,不到三天的时间,整个校园里的大字报就贴得铺天盖地,紧 紧迫问何锡麟的绯闻(其中也有反对的),一时称为《何穆事件》。 所谓《何穆事件》,就是穆木天在《我的呼吁》中,揭露了何锡麟的绯闻事件。当时有两种说法。其一是口头流传的,说是某研究生(或进修生)夫妇,在 即将毕业前夕,欲谋求留在北师大工作(当教授)。能决定此事的只有党委一把 手(即何锡麟)。于是女方便以自己年轻姿色,谋求于何,以至达到“献身”程 度,女的男友因吃醋气极,便跳楼自杀(学生楼西楼三层)。其时西楼刚建完,回 填尚未夯实,因而男方自杀未遂。但却传扬出去了,有好事者还亲自去为之验 证。 另一种说法就是穆木天《我的呼吁》揭发的,现摘抄如下: “……我举出,某党员首长老婆孩子一大堆,还违法乱纪乱搞男女关系,我 认为党委、行政不处理,这是宗派主义行为,可是,党员首长,把我的话完全给打 回来了,他说那位党员已经处理过了。处理的内容就是自己作了检讨。并且本人(何)也不知道这女方是有爱人的。更不知道她的爱人为此而动刀自杀的事, 这也不算宗派主义。”另外,穆木天还有诗一首,题目就是诗的首句“何大官人有 一宗”也提到此事。原诗是:何大官人有一宗,拔刀弄斧护幽情,十年一觉扬州梦,留得红楼薄悻名。 以上两种说法,虽都未经当事人的确认,但确在校园里刮起强劲之风。同 时穆木天教授之家,造访者也络绎不绝。有些过激人员(以学生为主),还把大 字报贴满何的办公室和家中,甚至连他坐的小车也被围堵,一直无法出去办公。 约过三、四天后,一天下午四点多,师大党委副书记张斧同志,到大字报区 (大食堂的西边)看大字报,顺便约了一些社团负责人。临时在南宿舍(女生宿 舍)的三楼中部(忘记门牌号了)北侧一宿舍,开了个临时座谈会,人员是自由参加。当时主要社团有:“底层之声”(苦药尚不成形)。我和丛鉴同学是后去的, 室内已坐满了人!我俩便依门框站立,听张斧在讲:“大字报鸣放得很好,不过 我要求大家不要老纠缠何书记的事(指绯闻),要向‘三大主义’或‘三害’进 攻。”当有人问他“何书记的事情是否真有?”张斧副书记叹了口气说:“运动一 开始,党委就担心这件事,所以穆木天《我的呼吁》在《光明日报》一发表,我们 就感到被动了。彭慧(穆的老伴)是中文系的党的主要领导之一,能瞒得住吗? 何书记最不应该的是把自己办公室钥匙也交给女方一把,这使女方可以随时就 去……不过这事已经处理完了,何不久就要调离,希望大家还是不要再纠缠此 事了,要集中力量,指向‘三大主义’猛烈开火。还有我们学校在肃反方面斗错 了许许多多好人,大家可以大量地提嘛!”会议开的时间不长,这时在楼道上也 挤满了人。大家听张斧副书记说的很中肯,态度也真诚,便为他鼓了掌。同时 也都表示今后要指向“三大主义”,不再纠缠这无聊的事了。张斧副书记说他这 几天特忙,又要接待各方人员,又要答复各种问题,说完便匆匆离去,大伙也忙 着进大饭厅吃晚饭去了。 二、“苦药社”的产生 自从穆木天《我的呼吁》问世,各种社团如雨后春笋纷纷成立。有的以班 级、有的以团小组、有的以宿舍、有的以同学友好、有的以个人等名义(如“夜行 人”)。有的命名“底层之声”(中文系甲班)、有的命名“苦药社”(中文系乙 班)、有的命名“霹雳社”(教育系)等等,都应运而生。这些社团大都是一“轰” 而起,开始并没有什么严密组织,更没有领导或党团指示,而是自发成立的。通 过一个阶段的活动,有的发展壮大了,如“苦药社”、“底层之声”等,有的一“轰” 而起,不久也“一哄而散”,这是大多数。“苦药社”初期,也是由郑景星他们一 个宿舍“轰”起来的,以后发展由小到大,而成为中型社团。开始郑景星请我给写个刊头,我用隶书很形象地写了“苦药”二字,取“良药苦口而利于病”之义。 受到欢迎以后,每期都由我题写刊头,我也就成“苦药社”的一员了。郑景星原为大伙服务收集稿件;又自愿跑腿去学校总务处,要笔要墨要大白纸等,就成了 总编了。冯三浩会写毛笔字,又善于编排整理稿件,就成了编辑了。为了吸引 人,他还为大字报起了个《新今古奇观》的名字。他用文言文写了个序言,又用 章回体,一事一文,短小精悍,编写成类似小品文,以吸引观众,全校同学都拥挤争看。并曾引起中文系一级教授钟敬文先生的赞誉,说:“中文系真有人才!”这时“苦药社”还缺少一个上下沟通、内外联系的人,正好卫之祥长于此项,便自愿 担当社长,于是这时的“苦药社”便成为学生中“有组织”“有领导”也有影响的 大社团了。 大约在五月末下午的学习日,我们乙班由班、团联合开了一个关于我校肃 反问题座谈会(有人又叫“诉苦会”)还请来学校团委周之良书记参加了。是否还有当时主持我班肃反会议的周纪彬同学(我们下届的)忘记了。主要内容是一九五五年夏,在肃反运动中我无端被苦斗了一个多月(还有另一位同学,因家 庭出身不好,好发表政治性议论,也被批斗了),我还被限制了行动自由。座谈 会一开始,同学们发言很活跃,有的还带有气愤情绪,一致指责我班肃反是毫无 根据地乱斗好人、乱扣大帽子,又限制自由,谁受得了啊!虽然也平反了,但教 训是深刻的,被斗人受的打击是惨痛的。大伙的发言使我的眼泪几乎都控制不住。会的后半部便是要我尽情地诉苦。我忘记了哪位女同学还特为我打来一 茶缸开水,要我喝着开水慢慢儿说。我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半天 才说:“我校的肃反运动,是斗了许多好人。我是一个学生,倒还无所谓;最不该 是斗了那些老教授、老专家,还有许多任课的先生们,虽也平反了,但在以后的 讲课中,不敢大胆地发挥了,也不敢再说自己的真知灼见了,这个损失有多大 啊,那是不可估量的。”我说完后,同学们便七嘴八舌谈起我校曾斗过不少老教授,特别从国外回来的专家,有的还被迫自杀了。这些人既然从国外回来,能没 有海外关系吗?既然都交代清楚了,就行了呗,肃反还要惨酷地斗人家,伤了人 家的心……嗨!真是太不应该了。大家越说越有劲,越说越感到问题严重。最 后一致认为:肃反是我们学校整风的主要问题之一。于是就决定成立“肃反专 栏”,专抓肃反问题,并由我当编辑。理由是我在肃反中受的苦最多,理解也最 深。我也就不能推脱了,就当了“肃反专栏”的编辑。这时学校为了促进鸣放, 除了上课、晚自习时间不占,每天下午课外活动都为鸣放写大字报时间。苦药 社人员也增多了。大伙都认为:这是一项政治运动,不像以前那样自由散漫了, 于是重新编组和分工。 卫之祥为社长。具体负责与学校党委及行政的联系(包括汇报、请示),同 时也接待校内外来访,沟通情况。 郑景星仍为总编。负责稿件收集分配,物资(主要是笔墨纸张及少量用钱) 的筹办和大字报张贴等。 冯三浩仍编缉《新今古奇观》并自己缮写、出版等,自己忙不过来也请别人 帮忙。 李受珊编辑“肃反专栏”后,也改为章回体一人一文的《奇冤记》,自己改 编、缮写、出版等,自己忙不过来,也请别人帮忙。 薛若安、胡家瑞等负责采访、收集材料,后又增加了一些人。 出版(张贴)时间:每天下午四时左右。 张贴地点:大饭厅西边大字报区。有固定地方,别人不得抢占。成为当时有秩序、有规律的活动,也是全校同学按时争看大字报的活动时间。这时也是 苦药社最兴旺的时期,影响最大、名扬校内外的时期。 这期间,我因为编辑“肃反专栏”曾亲自去采访了政教系教授何廷杰先生, 在肃反被苦斗的情况。回来编写了《奇冤记》第一回并出刊了(后又收入《苦药特辑》)。 据统计:《新今古奇观》共约编辑出刊了五十多回。(都是冯三浩主编)。 《奇冤记》共编辑十一回,出刊了七回(由李受珊主编,其中第七回是陈力编 写,因而也当了右派)。 以上两个作品受到同学们的欢迎,许多人建议出油印本,以便保存。郑景 星又筹划出《苦药特缉》油印本并出售,两角一本,供不应求,仅出三期就停刊了。 三、沉闷的七月 鸣放尾声 六月七日,我们看到《光明日报》的六教授会议报道,还很自豪地认为:六教 授我校就占两位——黄药眠、陶大镛。六月八日《人民日报》就发表了《这是为什么》的社论,以及后来的《工人说话了》,还认为这又是教条主义那一套。但是,学校的形势有些变化,好像很“沉闷”。于是苦药社的人们便开了一次座谈 会,讨论苦药社会不会出什么问题。首先由卫之祥说:他曾亲自向方铭(明)汇 报请示过。她答复说:“仍要继续鸣放”。也有的人说:“中央可能要‘收’了”。 郑景星说:“我大概检查了一下,咱们发出的稿件,都有事实根据,没有什么大问题。”会上也有人提出:“要毕业考试了,要复习功课了。”其中多数人赞成这个意 见。于是郑景星就决定:把手头的稿件清理一下,能发的就发,不能发的就收起来,看看再说(也包含指运动方向)。自此后,苦药社整风鸣放运动就基本告一 段落。实际上大伙也都感到很劳累,也愿借此休息休息而复习功课。 也就在这几天,常看党组织通知党员开会,团组织也召集团员开会。回来都很少言谈。我的上铺便是一名党员,在鸣放兴旺时,我们很谈得来,现在却啥 也不说了。过了不久,班级也开会,其中有一次开会的主持人是一名新人党的 女党员,一开始她就宣布“还是要大鸣大放,要大伙积极发言。”可是很长时间大伙都闭着嘴,谁也不说啥。其中有一位是我上面提到的在肃反中因出身不好, 又好发表政治性议论而挨斗的同学,突然被主持人看中。可在这次大鸣大放 中,他什么社团也没参加,也没写一张大字报,更没有发表任何言论。于是主持 人就特别关照,点名要他发言。他站起来吭吭哧哧,半天也没说一句完整的话。 最后说:“我还没有想好呢!等一会别人说完,我再说吧!”说完就坐下了。可是 别人还是没有说的,于是主持人又再一次光顾他,并主题鲜明地指出:“你在肃 反中挨斗了,难道没有意见吗?”说完就赶紧准备好了钢笔和小本,等待记录。 可这位同学连忙站起来说:“没有意见!没有意见!”才要坐,主持人又提出:“不 会吧!肃反是把你斗错了的,难道没意见吗?”这回这位同学不知从哪来了灵 感,铮铮站起来打开了话匣子说道:“斗错了党不是给我平反了吗?而且还给我 赔礼道歉了!”于是便左一个“感谢党”,右一个“拥护党”。翻来覆去,说个没 完。已经打过就寝铃了,主持人只好宣布“散会”,便收起钢笔和小本回宿舍了。 事后我才想起来,当我在苦药社作“肃反专栏”编辑时,他曾于无人处几次劝我: “别干了,天下哪里会有那么便宜事,给咱们平反就不错了!”我还认为他和党有 异心,是落后呢!而今天演的一幕就是后来所说的“引蛇出洞”或“阳谋”吧! 就在这时,我班出了传奇性事件,作了鸣放的尾声。 我们五班(小班),有个江西籍的姑娘叫沈巧珍。长得小巧玲珑,性格纯清 如水,又爱好歌舞,因而班上都唤她“巧儿”。苦药社兴旺时,她写了一则《新今 古奇观》,题目是《李壮士打狗孝主》。曾引起全校轰动,因而“巧儿”也出了名。 这篇短文不过六、七百字,取材她们团小组的集体采访,大厨房某管厨师傅供给 的材料。原来我们新校因系初建,还没有围墙,只有简易的铁丝蒺藜权当围墙, 以防周围尚未搬迁的农家之狗,进来偷吃厨房垃圾的鱼头骨屑等。学校曾买了 几杆土枪,雇工巡逻,只让轰走,不准打死,以免伤了邻居关系。这时学校总务 长是湖南人,特别嗜食狗肉。其下有个姓李的食堂管理员,身材魁梧,堪称“壮 士”,为了讨好上司(即总务长),就将农家之狗打死了,还想借食堂锅盆炖熟,孝 敬总务长,某厨师不让。于是李壮士以职权之便,硬是炖了,最后将狗皮送给某 厨师,以期堵住他的嘴。等到“巧儿”她们去采访时,某厨师就将此事原原本本供了出来,并将原狗皮也出示给她们看。采访组听后非常气愤,经讨论就由“巧 儿”执笔,写了这则短小精悍的《新今古奇观》。现在事已过了,又是沉闷时期, 已无人再过问了。恰有我班(小班四班)黄家榜同学,是印尼归国华侨。在鸣放旺盛时,他因阑尾炎手术住院了。现在他出院回来,一看偌大校园,冷冷清清, 一片寂静。不像他住院时听同学们说的情况,他曾不只一次自言自语地说:“帮 党整风嘛,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正好有位同学向他说了沈巧珍这则《李壮 士打狗孝主》的大字报,他就把大腿一拍说道:“此风不整,党何以堪!”当时就去 找了大字报原稿抄清放大;又去大食堂找某厨师要来那张原狗皮,就在食堂前 面单枪匹马召开辩论会。由于事过境迁,倒也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可他仍执 着地宣讲不停,一手拿着大字报,一手抖着狗皮。有的好心人还劝他别管了,他 也不听。三整两整,由于他过度劳累,手术刀口进发。于是他又再次住进医院。等他再出院时,早有一顶“重伤不下火线”的右派帽子紧紧地戴在他的头上了 (后去香港经商,2叩4年9月去世)。沈巧珍呢?这个“自告奋勇”的右派,受到 考查一年处分,每月拿20元生活费,劳改了四年才摘帽,后分在四川自贡大安区第七中学,每月拿40元工资,教两个高中班语文,劳累病苦且不说,在文化大 革命初期(66年7月25日)的反动路线迫害下受尽了批斗酷刑之苦,扔下五个 月的吃奶孩子及一个几岁男孩,投了自贡市滏溪河含冤而死,年仅三十三岁。 四、反右初期我校的三个批判大会 我校整风鸣放第一期由穆木天《我的呼吁》(即5月22日)开始,到六月八 日后一点,黄家榜的个人辩论,也就是一个多月就算结束了。我们准备的毕业 考试,也未举行,这时常能听到的,就是给谁定右派(包括学校、系、及社团等)。 看到报纸上也登有储安平“党天下”、“章罗联盟”等报道,校外也听说北大谭天 荣等、人大林希翎等情况,心神很是不安。不久就听说,要给“苦药社”、“底层之 声”定性,多数人对“苦药社”是认为在整风鸣放中“立有汗马功劳的”。于是有 一天晚饭后,在大食堂道南一临时教室里,由苦药社作说明解答。参加人员是 不分系、班,自由参加。也不拘限发言形式,可以随说随走,也可以有不同争论。 我记得那天晚上人还很踊跃,几乎全都坐满了。教师有朱启贤、王汝弼等,都说 了自己的见解和看法。其中有个外系拄拐的同学,因排不上号发言,就写了一 个纸条说:“苦药社的同学辛苦了!我校整风如没有你们的推动,是打不开局面 的。我赞成你们立下汗马功劳的说法!”最后署名“窗外人”。通过这次会议,苦 药社的人们,心情还好过些。可是过了不久,校党委(书记仍为何锡麟)便发布: “底层之声”、“苦药社”都为反动社团。这一锤定音,苦药社的人们,只好等着 “受”了。 这时学校又开始了第二次鸣放,是在校党委领导下,有组织有安排的鸣放。并且学校也准备好了新鸣放大字报专栏,要大伙张贴大字报。内容当然是直指 “底层之声”、“苦药社”了,也有指向个别校领导、系主任,某教授的,当然穆木天、彭慧是大量的了。又不久,“底层之声”的头头张海深、杨碧遐、罗宗义等, “苦药社”的郑景星、薛若安、胡家瑞等,先后被揪上台去亮相示众了,并都开了 大型批判会。从此以后,我们这些“有问题的人”,便不能自由参加学校、班级组 织的活动,甚至晚自习、看报刊、文体活动也不能参加了,只准在宿舍反省或写 检查,有什么活动要随叫随到。有时候还强迫我们去看“新鸣放大字报”,回来 还要谈感想、写心得。有一次我们看到一张署名“一兵”的大字报,内容是:“何 书记,你的身体很不好,工作又太累,为什么还不加强爱护呢?我建议,您应该 好好保养保养了!……”我的一位朋友(从鉴)看后,轻轻拽我的衣领悄悄说: “你看,人家的大字报,提意见也带着溜须拍马屁,你会吗了” 下面再说这期间学校开过的三次大型批判会,我们都是奉命参加的。 1.批判武兆发大会 武兆发是我校生物系一级教授、系主任。曾留学美国,是国内外有名的切 片专家,全国性《生物学报》主编。解放初期回国,被我校聘为教授。因有国外 关系,肃反被苦斗了。后纠偏平反,并赔礼道歉。整风鸣放初期,他给肃反运动 提意见,这是必然的。学校党委以其声望高、威信大及国内外影响显著,在反右 开始,要抓他的典型。他因不堪忍受侮辱和虐待,就用自己使用的手术刀自杀 了。因他是生物系的名人,我是中文系的,具体情况不太熟悉,上述情况也是听 来的,不太准确(当时生物系尚在定阜大街师大北校)。批判大会由生物系主 持,其中还有一位约三十多岁的女性。说是武的助教(或助手),曾被其强奸。 该女性中等身材,穿身男式蓝布制服,面容粗俗,像一农妇。说话呜噜不清,要哭又无泪。她发言(或诉苦)完了,主持会议者让她从左方下去,她却胡里胡涂 仍由上台时方向下去了。下面便是生物系有组织有准备的发言。这些发言,主 要是揭发武兆发是大流氓、大坏蛋,是特务!又毫无任何学问,死了是活该。散 会后,有的人借骂武兆发便说:“妈的!武兆发还是美国留学的,又是国内外名人。怎么去强奸一个像老母猪式的女人?怪哉!怪哉!” 2.批判谢昕大会 谢昕是我校俄语系一女生(因年久不准)。在肃反中,因与其离婚前夫有某 些政治问题(其前夫据说是国民党特务,谢与其离婚后,便考入北京师大读书), 曾被逼供审问批斗,后平反,恢复名誉。整风运动一开始,她就去找了全国人大代表黄绍紘先生(曾是蒋介石派与中共和谈的五老之一)反映了她被斗情况。 黄表示同情,并要过问此事(后在反右中自缢身亡)。因此我校就要抓她为主要攻击肃反典型。大会布置得很严肃,参加的人也很多。我们都奉命参加了,并被告诫要“严肃”。谢昕被揪上台后,耿耿直立。主持会者便高喊:“谢昕低 头!”谢昕仍是原样直立。于是主持会议者便指示两个青年,一个拧其一支胳 膊,硬是把她摁低下头,就勉强宣布开会了,发言者便轮流上台。时间长了,摁 谢听脑袋的两青年有些乏力了,不注意,谢昕一骨碌,又是耿耿直立。主持会议者再也没有管,将就把会开完了,又喊了一气“打倒谢昕……”口号就散会了。 倒是两个壮男把她擒下台来,可能当晚就被公安部门逮捕了。以后再也不知道 她的情况,更不知她是死还是活。 3.批判何廷杰大会 何廷杰是我校政教专业教授。前面已经讲过,我在苦药社做“肃反专栏”编辑时曾亲自去访问过他;并将他的事迹编写《奇冤记》第一回出刊了。现在学校 党委要抓他为攻击肃反典型,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使我没想到的是当时住 学生宿舍西楼一位素昧平生的名叫付日春的进修生(或研究生),不速来到我的 宿舍,说是奉学校党委之命,要我写揭发何廷杰的材料。付日春约三十五、六 岁,中等身材,我与他虽不相识,但党委之命却得完成。便问他:“那得怎么写?” 他说:“你先写个初稿我看看。”又告诉我:他住学生宿舍西楼三层某号。要我明 天中午就送去。第二天,我将初稿给他,他看完说:“这不行!你不能光自己检 查嘛,要揭发何廷杰是怎么对你毒害的!”他又就我的稿子指出:“此处要如何如 何写,某处又如何如何写……”最后还郑重地说:“老李,这是给你一个光荣而又 难得的政治任务啊!”我明白了,这是要我陷害何廷杰啊!当晚我长时间也睡不 好,一面想起我的老寡母常说:“孩子,你四岁就失去父亲,咱李家就你这一根独 苗,可不能作伤天害理的事情啊!”一面又寻思付日春所说的:“这是一个光荣又 难得的政治性任务!”梦想:背不住我揭发了何廷杰能得到奖励,也许免于戴右派帽子呢。时间紧迫,机不再来,最后还是按付日春指点的写了。再送给付日春看,他仍不满意。一面叨咕时间太紧迫,一面将我的稿件勾勾改改,最后要我 回去誊清,明天下午一点半在大礼堂,就按此稿发言揭发。第二天我按时到大 礼堂,付日春看看我的誊清稿,就让我上台坐在一侧,不一会人就来齐了,宣布开会,好几个人讲话后,才呼我上台揭发。我一上台,就看到何廷杰就坐在前 面。一眼看他那病瘦身躯,憔悴面容,不由得难过起来了。不知我是说了些什 么,胡里胡涂就把发言稿念完了,倒是得了一阵掌声。自此以后,每当我想起何 廷杰的病瘦身躯,憔悴面容,就莫名地心怯气虚!如今我已是耄耋之年了,才明 白:人是不能作亏心事的,这才能活的踏实。何况,我也没有得到幸免不戴右派 帽子啊! 五、反右初期的两则见闻 一是关于“天、水、心”事件。 在反右初期有些奉有特殊使命的人便到处搜求过去的大字报,看有否漏网 者,以便邀功请赏。这时,原鸣放大字报区早已拆除了,只有边边拉拉还有些断 篇残角,就成为他们猎奇的目标。这时在我们男生宿舍(北楼)后面,极为偏远 的地方,恰有一张用旧报纸书写的大字报。题目是极为醒目《党主乎?民主 乎》,完好的贴在那里。内容不过三、四百字,朗朗清晰。下面署名“天、水、心”。 用心者如获至宝,当即小心翼翼地揭下来,迳送校党委。校党委很快就查明所 谓“天、水、心”是中文系四年级(毕业班)丙班的吴云生、刘洪钧、余毅忠三人。经交代:在整风鸣放兴旺时,一天晚上吴云生下了晚自习回宿舍,看桌上正有笔 墨和一张看完的报纸,便顺手写了这张大字报,当时自己还很感得意,想念给别 人听听。正好同窗宿舍的余毅忠也下了晚自习进门来;另外还有他上铺的刘洪 钧,早就回来就寝了,吴云生便把他推搡醒来,有声有色地朗读起来。很快就读 完了,又问:“都同意吧?那就签名!”自己便拿起笔,说道:“咱们每人只出一个字,我姓吴,口天吴嘛,出个‘天’字”,说完就签个“天”字。又指刘洪钧,你出个 “水”字,洪字旁不是三点水嘛!余毅忠就出“忠心”的“心”字吧!余毅忠当即 应允。只有刘洪钧还在睡得迷里迷胡的,再三推问,才像说梦话似的说“行吧!” 于是就由吴云生代添了一个“水”字。正好室外有浆糊,他便拎着走到楼下。一 看大字报区都是下午新出的大字报,那不能盖。他转来转去,看到只有他们宿 舍楼后还有空处,为了避免别人盖上,他又特意又离远些,才结结实实、稳稳当 当贴在这里,真就保存下来。打这以后,他心上根本就没有这回事了,更没有想 到会闯什么祸,现在可麻烦了。党委名之为“天、水、心事件”,他们三人也被称 为“天水心分子”。吴云生才二十多岁,还未脱童稚之气呢!因自己是主犯,当 时就彻底认罪了。余毅忠正忙着他的《寓言故事集》,还有单行本《鲤鱼告状》的出版,对此不太在乎,当然也承认了。只有刘洪钧认为他在睡觉,是稀里糊涂 答应签名的,又是吴云生代笔,怎么也感到冤枉。此时又恰赶上他本人出了个婚姻问题,正在闹离婚。真是祸不单行,越想越冤,因而高低也不认罪。这样就 先开小会,继而中会,最后便是全毕业生的大会,我也参加了。看他借李煜的词 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向东流”在作检查,哭得实在叫人可怜,可谁也 救不了他,最后闹了个“顽固”的右派,流放家乡河北涿县,不知所终。吴云生发 配哈尔滨双城中学,改正后教学成绩卓著,多次受到重奖。 二是江、严“政治第一之争”。 江X X是我的同班同学,严X X也是我的同系而不是同届的同学,他两位都有胃病,同在胃病食堂用膳,又是同一饭桌。他两位性格上都有个特点,凡事 好争论,而又各执一词,就是明知自己错了,也强词夺理,不能服输。其中严曾 参加“抗美援朝”,回国后,又遇到个人婚姻问题,常有怨气形于言表。整风初期,严在吃饭时提出“还是业务第一”,江则马上反对“应该政治第一”,因而两人先由争论到争吵,后到动手——严打了江两个嘴巴子,江打不过严,便哭着去 到学校行政告状,恰逢傅种孙副校长当值。本要下班吃晚饭去了,看二人来,便 又留下。,在倾听二人各诉情况后,便认为校内二人争论问题,时常有之,但严不该动手打人,又念及他曾参加“抗美援朝”,是“最可爱的人”,便想把事压下,不 再让发展。于是便以“长者”领导的态度安抚江,继又责备严,认错赔礼,双方都满意后,便下楼共进晚餐去了。不意,这则消息很快被《北京日报》某记者,以北 京市委领导口气报道说:“北京师大某学生,因坚持‘政治第一’被挨揍了,学校 领导竟然敷衍了事处理之”等等,于是不久,我们学校这位素称长者的民主人 士,又是中国著名的数学权威——傅种孙先生,后被报纸点名的大右派,其中罪 状之一是包庇打人的右派学生,其立场可见一斑。严呢,先被学校开大会公开 逮捕,后发配黑龙江兴凯湖边某农场,长期劳动改造,直到一九七九年落实平反 一切冤假错案,才被召回工作,现已退休。 六、苦斗一月 劳动五月 一九五七年的八月,也是我们北京师大极为特殊的一个月——反右派“大 丰收”的一个月。当时我们这些有问题的人,被软禁在宿舍里,党团员、班干部 及新上来的反右积极分子们,可忙得不可开交。干啥呢?定右派啊!我们在宿舍,不管谁被召唤,去时轻松光着头,回来时那怕是三伏酷暑,都戴上一顶紧紧 登登的帽子,我班最多一天有六名。过程大致是:先经过全班批判,宣布定案; 再经本人签字,这样一个右派就诞生了。当时主持我们乙班定案的,是我们下 一届(或下两届)的可咏雪同学。他个子不高,年岁也不大,说话有些内蒙口音。 有的还要经过他训斥一通——不知别人,我是经过他训斥的。他说:“你们这些可恶的右派,唯恐天下不乱”如何如何,我听后很是反感。心想:天下乱了对我 们有什么好处,不是你们叫我们帮党整风的吗?大鸣大放吗?尤其对我们毕业班,不是再三要我们把宝贵意见留下来,以后好整改吗?现在你们全不认账了, 反赖我们惟恐天下不乱!真是岂有此理!心是这么想的,但又明明白白口里是绝不能这么说的,就只听他一个人咋呼吧!他训斥够了,就再去我班某女同学 处,现为整理右派案卷能手,为了卖弄自己有学问,给右派都起了个带有污辱性 的外号。前面已经说过什么“重伤不下火线”的右派,“自报奋勇”的右派,还有 什么“起义狗”右派等等,不一而足。我看我的案卷呢,主要是“攻击肃反问 题”。但其中所列罪证,有许多都是1955年中文系党总支书记李筠(由副总支 书记提为总支书记)在给我平反赔礼道歉的原话。为什么他说了可以升官走 运,我便为“右派言论”,而定为右派分子呢?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想到,我就是 提出申辩,也无济于事,干脆就默认了吧!看到最后定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右 派分子”。我不由得火冒三丈,就向她质问:“请出示一个有折有扣的右派分子给我看看!要不,我不签字!”她无法,又去请示可咏雪,给去掉“不折不扣”四 字,于是我就当了一个光是右派的右派。事后想想,我也是“多余”之举。 上面所述,是我乙班(小班4、5)定右派的情况,其他甲班(1、2)、丙班(3、6) 详情就不得而知了。我们乙班共定了18名右派,计有:卫之祥、郑景星、薛若 安、胡家瑞、胡同荪(女)、张孝存、黄家榜、谷兴云、王开烈、冯三浩、肖敦煌、汪 智、陈力(以上4班)、李受珊、丛鉴、王文禧、沈巧珍、张平治(以上5班)占大班 的30%,其中4班13人(附:中文系教授共18人,右派9人。其中一级教授两 人:黄药眠、钟敬文。二级教授两人:穆木天、彭慧。三级教授三人:李长之(也可能是二级)、俞敏、陈秋帆。副教授一人:启功。) 八月过去了,右派也都定案了。毕业生(无问题的)也该分配离校走上新的 工作岗位。新生开始入学了,于是我们这些右派便被通知:自8月30日起都要 搬离原宿舍,9月1日起,都集中到锅炉房大烟囱附近的一所平房去住宿。吃饭按大班排队进食堂,内有划定的界限,不得与外班同学言谈说笑,饭后即回住处 学习报纸或写检查材料。同时也告知在原班老同学离校走时,不得送行告别。有必要送行时要请假,但也不能出校大门,更不能去车站。这时,我那位被引而 未出洞的同学,也完好地被分配去西安北边一个县城中学(仿佛是高陵),正在 忙着办理离校手续呢!我才深深感到我这位同学的高明,有远见。悔恨没听他 的劝告,完全咎由自取而活该当右派!当然我不能去与他告别送行了。可是就 在他要登车的那晚,他却背着行李,悄悄来到我们的住处与我辞行。我不由得 两眼泪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紧紧与他握手。他却宽慰我说:“这一次我算 是侥幸逃脱了,谁知道将来又怎样呢?希望我们各自珍重,好自为之吧!”我听 完很不解他的话中内涵,于是他又压低嗓音说:“我们的命运早就装进小口袋里 (指档案)去了。”说完就匆匆背起行李赶车去,事后还真不出他的所料,在文化 大革命中,到底抓了他个“漏网的右派”,由于“四人帮”倒了台了,还没来得及 给戴上右派帽子。 且说这期间,学校既忙于接待新生入学,还要考虑下一届(58届)的反右斗争,有些顾不上我们了,我们倒也落得暂时轻松。不久,就有专职人员来管我们 的学习、生活等等,并且联系了附近的农业社队,圆明园大队,五道大队,大钟寺大队等,参加秋收劳动。每天学校派出两台大板车,我们吃完早饭后再带上午餐,坐车去农业社,再由农社队长安排活儿,实际活儿很轻,不过是抱豆子,捆苞米秸子等。我是农家子弟,干这些活儿不怵,还很内行,受到农民的表扬,右派 们也来向我学习。时令又当秋高气爽,郊野秋色斑斓可人,所以心情感到很舒 畅。午餐便由社队供热水或豆腐菜汤,都也吃的很饱,有的还加了饭量。下午 四点多钟,大板车就接我们回校,晚饭后也能洗个澡、洗洗衣裳袜子、睡觉,也很 安稳,所以大伙都感到,这段秋收劳动生活很不错,特别是思想上,没有什么压 力和痛苦了。就这样从晚秋到初冬,干了五十天,忽然告诉我们不再去参加秋 收劳动了,按班组要进行阶段总结。内容有二:一是对劳动的体会,二是对划右 派罪行的认识,会后还要讨论评议。于是大家为争得一个好的评议,都在认真 准备呢。 七、尾声——发配吉林 十月三十日,忽又通知,都去文史楼参加重要大会,不得缺席不准请假。于 是大家心里都在犯琢磨,能是什么重要大会呢?有些先知先觉的(也可能得知 小道消息),便说:“什么重要大会,是公布处分呗”。结果一到会场,真就是公布 处分呢! 首先,由中文系党总支书记李筠同志宣读了文件指示,接着就是公布处分。因为右派案卷,早就整理完了,并各已签了字,现在只是公布每个人的处分,所 以很快就完了(也是李筠公布的)。 我听了,好像“底层之声”的张海深、杨碧遐,“苦药社”的卫之祥、丙班的辛桂斌,还有谁忘记了,没有听到念名字,其他都公布了。处分最重的要考查三 年,一般的是考查二年,最轻的是沈巧珍考查一年,而且全都分配工作。我与从 鉴的处分,都是考查二年(相当中右或三类)。又认为考查是在工作中考查,二 年的时间容易过,处分不重然而也有当场哭鼻子的。我和从鉴都想起他的好友甲班孙健孙同学,只为摆弄大喇叭,整风时常义务地帮人安装或调理大喇叭,今 天也当了考查二年的右派,那才叫屈呢,可他啥也没说,就流放去江西萍乡了。 最后李筠又说,要大家都填写两个志愿是哪省哪市,以便分配工作,同时也 指示,只限东北三省、内蒙古、西北的青海、甘肃、陕西、还有四川、云南也可以, 但京津、上海、广东、山东最好不填,有困难的可以提出考虑。最后又说:从现在 起,大家就可以做离校的准备了。 我自小就听我爷爷说,长白山的大森林如何大,关东山的大棒槌(人参)如 何值钱。就羡慕向往,所以就决定填吉林了。第二志愿是山东,知道去不成,也 就更能保证我去吉林了,结果真的就批准,完全满足了我的要求。 自十月三十一日,学校已解除了对我们的限制,我们可以自由上街购物,买 箱子、绳子,办理户口迁移,以至辞亲别友,甚至下个小饭馆儿也没有人干涉了。 自打十一月二日起,就有离校的,起先还有人互相送行,以后人越来越少,大多是冷冷清清,苦苦凄凄,自个儿拜别了亲爱的母校大门,又自个儿奔向火车站离 去。我因车票关系,一直等到十一月七日晚,正好是苏联的十月革命节,天安门 广场,人山人海,灯火辉煌,我只好雇个三轮车(当时尚没有出租车),绕过热闹 场面,直奔永定门火车站,到九点才坐上去长春的快车,结束了我在北京师大中 文系的整风反右活动,又在梦想着我将去长白山下的流放生涯,又会是怎么样 呢! 袁伯诚:丁酉之劫 我是1956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的,1958年2月被打成右派,1956年 底至1957年春季的整风鸣放时期,我一未“鸣”,二未“放”,没有上过论坛,没有贴过大字报,也就是说,没有帮助党整过风。说过一句半句意见,原因是我自 1950年参加军事干部学校,走上革命道路,经历过镇反,三反五反、肃反等政治 运动,特别我于1952年由山东调到上海,做首长警卫工作,接触上层人物较多, 中国的不用说,外国的尼赫鲁、艾登、西哈努克、赫鲁晓夫等我都侍候过,在接近 中外大人物中,也明白一些世事,在经历的许多事事物物中,令我惊心动魄的是 饶漱石竟然成反党头目,彭柏山(原上海市委宣传部长)是胡风分子,潘汉年(原 上海常务副市长)是叛徒、反革命分子。这些人我都给他们做过警卫工作,他们 待我这个“小鬼”都很好,我把他们当首长尊敬,他们在我眼里不像坏人。他们 的被捕被关被批而成为“敌人”,对我产生的唯一影响是革命阵营内部的斗争太 残酷,太可怕了。但我还是坚定地信奉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相信党中央和 毛主席的领导是正确的。不过也由此而变得谨言慎行起来,时时警策自己:出 身不好,不能犯错误。这就是我在整风鸣放时期没有积极参加的原因。那么, 为什么后来又被打成右派呢?这叫“在劫难逃”,与我的家庭出身富农、我受传 统的儒家教育有关。我在参军的前夜,父亲嘱我三句话:“爵禄可辞也,白刃可 蹈也,气节不可夺也。”或许就是这三句害得我当了右派,也害了我一生。 一、在反右运动中对抗情绪 1957年6月反右运动开始以后,我就有抵触情绪,我对人民日报发表的社 论——《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当批判》极为反感,尽管社论说叫人鸣放不是阴 谋是阳谋,而我眼见的事实却接受不了这种观点。有这样十几件事使我想不 通,看不惯,说出来或表现出来,便构成我的右派“罪行”。 (一)我认为北师大党委极左,这与党委书记何锡麟有关系。凡是在鸣放中 给何贴过大字报、揭露过他的错误的师生均遭他挟嫌报复而打成右派,我认为 手段卑劣。 (二)逼迫生物系教授武兆发自杀,武自杀后,兴师动众在全校公布武的私 生活,近乎下流无耻。 (三)中文系发生严景煦打江欢然事件。本来是学生之间争论引起的过激行为,血气方刚的作风粗暴,却纳入政治斗争,严景煦被打成极右分子,现行反 革命。因为严是中国志愿军战士,便令北京军区来宣布开除军籍,并在全校开 大会批判,当场戴上手铐法办,一个郁郁乎文哉的高等学府,一时变得异常恐 怖。在我当时看来,主持参与这件事的校党委与中文系党总支的某些人的手段近乎汉武帝手下的张汤、杜周之类的酷吏。 (四)辱骂盲从者。我班同学中有几个山东人,如林修、沈明礼、张麟书、胡 大镛、王宪达、李保光等一帮子。我与林修、王宪达比较亲近,现在也是如此。因为林修是胶东人,与我有乡党之谊;王宪达是党员,班里的团支部书记,我在 第一学期当过班长,经常接触,亲如手足。林修鸣放时期很活跃,成立“喀秋莎 炮团”贴大字报,瞎起哄,因为我毛笔字写得好,拉我替他写大字报,我不肯。而反右开始一变又很积极,引起我的反感,关系疏远起来。学校要法办严景煦那天,党委布置下来要各系各班开会,贴大字报造舆论,制造出一种群众性激愤, 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气氛,以表明广大师生一致要求法办严景煦。我对这种做法 极为反感。中午我回到宿舍准备睡午觉,林修兴冲冲推门进门,要我起来跟他 去写大字报声援法办严景煦,我说要睡觉,他把我从床上拉下来,我恼了,出口骂:“我不愿当帮凶、走狗;你愿当你当去!严景煦有何罪,犯了什么法?”我说话的时候,宿舍里还有几位同学在场,大家听了都很惊讶,同情我的人,认为我 “疯”了。想立功受奖的人却捞到难得的好材料,向年级党支部打小报告有了机 会。后来知道,为这件事,王宪达在党员会上替我说了几句辩解的话,而受到严 厉批评。而林修对我的这种语言也并不十分痛恨,也只认为我是山东人的暴脾气。但是在场的人多了,后来班党小组搜集我的反党罪行,他对这件事也不得不如实说。我至今与林、王二人有联系,我认为他二人的反右运动中仍未泯灭 山东人人性中厚道善良的秉性。 (五)鄙夷忏悔者。我们年级二班有位叫刘同中的四川同学,人大学时刚十 七岁,长得堂堂正正,身上颇有些文气,不像是工农家庭出身。鸣放时,很活跃, 说了许多有深度的话,可是此人被年级党支部当作小孩子看待,是受右派分子 煽惑的年幼无知者,经党组织的教育,幡然悔悟,痛作忏悔,请求救赎。转而痛 骂右派,积极参加年级批判的活动。这引起我的反感。他原来在我眼里是何晏、王弼式才智童子,反右以后,我感到他比我当右派还可怜。他让人“争识安 仁拜路尘”!茫茫大干世界,似乎再也找不出一个单纯的善人或恶人。我并不怀疑刘同中鸣放时说话与反右后的忏悔都是真诚的。这使我想起《圣经》上说 的,人是上帝“照着自己的形象”塑造出来的,应当具有向善的神性,但是事实 上,人的罪恶很快就遭到上帝的惩罚。刘同中的从“鸣放”到“救赎”的过程,分 明透露着另一世界的诱惑和召唤,意味着中国知识分子无路可走的绝望,而彻 底放弃对一切现实存在和现实手段的幻想,而去做“驯服的工具”。刘同中没有被打成右派,却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直到大学毕业,一直背到边塞新疆去。 (六)看不起依附权势有奴性的同学。我们班里有这样几位同学,在反右运 动以前,才、学、识、德、貌都很平庸,引不起老师与同学的注目,他们也很自卑。 但反右运动中在党小组的培养下一变而成为“鸡犬升天”的积极分子。譬如说, 有位山西的王某,专门替党小组盯班里右派分子的哨,右派在前面走,他在后面 跟,干狗腿子的活计,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有一位姓邓的湖北佬,善长对右派分子深文周纳,罗织罪名,无所不用其极。对待这类同学,我见到他们,就想到 列宁同志的话:“奴才可能是最诚实的人,是家庭里的模范,是优秀的公民。但 他必然要虚伪,因为他的职业的根本特点就是要把他‘必须’‘忠心耿耿’为之 效劳的主子的利益与供应仆人的那个阶层的利益结合起来。如果以政治家的 眼光看问题即从千百万人及其相互关系看问题,就不能不得出结论说,作为社 会典型的奴才的主要特点就是虚伪与胆小。”这样的最诚实的而又是虚伪和胆 小的奴才在反右期间,中文系里的教授、教师中也有,他们是我的师长,给我上 过课,我点他们的名有些不太厚道,但至今,他们批判黄药眠、钟敬文、穆木天、 李长之、启功时的那副奴才相,在我的记忆里抹之不去。 (七)拒绝登台发言批判黄药眠和李长之两位师长。我在入学第一年当班长,和系主任黄药眠有所接触,由于崇拜他,去过他家里,请教美学问题。李长 之先生指导我读过《史记》,他在1948年写的《司马迁的人格与风格》,在图书馆 借不到,我向他借,他送我一本并给我一部没有断句的线装本《史记》(两函), 要我从头点读,并圈出《史记》中的十篇传记,要我熟读成诵。我也多次去过他 的家,替他抄过稿子,他是我的恩师。这二位教授都打成了右派,因为同学中知 道我与他两位有联系,所以组织上让我揭发他们的反党言行,我断然拒绝。我 说:“人家是教授,与我不谈政治,只谈学问,我无有什么可揭发。即便有也不能上台去揭发、批判,那叫什么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我不做背叛师道的 事。”这也是我对反右运动抱抵触态度的表现。同时,我对批判右派教授的斗争 与大字报中肆意丑化,也极为反感。当时批判的范围不限鸣放时期的言论,而 是扩大家庭出身曰:“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联系历史问题曰:“美帝国主 义、国民党反动派的忠实走狗”;揭其隐私曰:“灵魂丑恶不堪,生活作风糜烂”; 訾学问曰:“不学无术。”如在批判武兆发,揭露出其有悖人伦近乎禽善的男女关 系,使其再也没有脸面见人而自杀。自杀后又让其妻子在全校性大会上作证词。中文系在批判启功先生的会上,有一位清华国学院出身、以王国维为导师、 王国维自沉昆明湖设祭时,他曾行跪拜大礼,令我曾崇敬不已的教授,竟然说启功先生不学无术到将太行山“念成大行山”,令我像叶公见到真龙一样的惊恐。揭露李长之的“罪行”中,有一位红色党员教授竟说其留学德国,后来在国民党南京中央大学有纳粹主义思想,效忠于蒋介石,骂过鲁迅等等,我至今不敢相信 是真的。事后,我曾问过李 先生对这种揭露作何感想,他微微一笑说:鲁迅 先生在(而已集·可恶罪》中说:“我先前总以为人是有罪,所以枪毙或坐监的。现在 才知道其中许多,是先因为被认为‘可恶’,这才终于犯了罪。…‘我以为法律上的许多罪名,都是花言巧语,只消以一句话包括之,曰:‘可恶罪’。”反右时中国 没有什么法律可依据,只有毛泽东的“最高指示”为指针。 (八)“偶语”招来的一顶右派帽子。秦始皇在“焚书坑儒”运动中有一条: “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所谓“偶语”,为“相对私语”,即两个人在私下 议论。我在1957年夏天第一次反右运动过后,与张麟书同学私下议论反右运 动,说反右运动使中国共产党失信于天下。张当时已打成右派,为逃避批判,立 功赎罪,将我们的“偶语”向党小组密告,于是我被打成右派。 张麟书,山东平度县人,1956年毕业于青岛第一中学,考入北师大中文系。 平时有点马稷的派头,是“楞头青”式人物,鸣放期间大发议论,和班里同学争吵 辩论,明明不省世事,却自恃聪明,说起话来不知深浅,好大言欺人,是色厉内荏的伪鲁仲连式人物,他在鸣放时的形象很像司马迁笔下与荆轲论剑的盖聂,或与荆卿博而争道的鲁勾践。鸣放时很嚣张,反右时又如见秦王“色变振恐”的秦 舞阳。他是班里揪出的第一个右派。 (九)反苏。1957年“五一”节后,与原上海市警卫处的同事,去看望陈毅, 他访问东德归来不久,对我们说,他路过莫斯科与赫鲁晓夫谈话,代表中央和毛主席对他反斯大林的做法表示态度。陈市长(我们习惯称呼)说赫鲁晓夫是个阴谋家,把马林可夫赶下台,并把他与几位忠于斯大林的老人物打成反党集团, 是用阴谋手段,他上台,闹得社会阵营分裂,闹得东欧几个社会主义国家动荡不 稳定。对中国摆老子党的架势,妄图指挥我们党,毛主席不听他那一套。中苏 关系出现危机。 陈毅的话,我在与张麟书“偶语”中说了,并引而申之,预言中苏关系必将走向破裂。我又说,1945年苏联出兵中国东北,在客观上帮助中国的抗日战争,而 在主观上对中国有领土要求;外蒙古从中国分裂出去即为苏联策动的,旧俄国 侵占我东北与北疆大片土地,为什么不归还?这算什么社会主义?总之,我在张麟书面前发表不少反苏言论和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这在1957年却违犯了 毛主席《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中的“六条标准”。 (十)对胡风反革命集团提出质疑。曾与徐振宗“偶语”到胡风,我认为胡 风与鲁迅关系好,国民党把他当作“左联”分子。他的问题出在他的文艺思想与 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不一致,他要在毛主席面前标新立异,哪 里能成!要让他就范,只有用一顶反革命帽子扣住。以上十个方面构成当右派 的“罪行”,在当时的政治氛围里应该说是绰绰有余了。 二、被划成右派之后的反抗 1957年九月以后,新学期开始,我的班长职务被撤换掉了。我越来越消沉, 恶劣的政治环境,让我明白了沉默的重要。当时北师大已处在上帝与撒旦的两 极之间,既不会离弃前者,也无法摆脱后者,残酷的整人斗争预示着生活在高等 学府里的知识分子善性的脆弱和毁灭。被整的打成右派的教授、职员、大学生, 多数已伏首认罪,像列宁揶揄俄国的知识分子那样,当众捶着自己的胸膛说: “我卑鄙,我下流!”但是中国的知识分子依附皇权惯了,没有俄国知识分子那份 显示独立精神的骨气。在这期间,我时常想,反右使罪恶与知识分子人生俱在。 我渴望知识,想变得更加智慧才来上大学,谁知第一次反右之后,我像夏娃和亚 当偷吃了“分别善恶的树”的果子一样,大学成了我的初次堕落,我沿着这条路 陷入了永久的地狱。 1957年夏天,为开展反右运动,北师大到8月1日才宣布放假,但打成右派 的延长到8月10日才准走,十天之内写交待材料,集中受训,参加批斗会。我当时还没有划为右派,但为等张麟书一块回青岛,便留下来,所谓山东人讲义 气。十天后乘上火车,立刻产生了一种自由、解放感,两人一路放言无忌。我的 “偶语”之罪多是在火车上犯下的。 等张麟书一块回青岛,党小组及班里靠拢党小组的反右积极分子看到眼 里。9月份开学后,“右派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阶级敌人”的宣传越来越明确、 越深人人的意识,当上右派与未当上右派的人都谈右变色,右派已人地、富、反、 坏四大阶级敌人等级,我虽然头上还未戴上右派帽子,但在班里也十分孤立,过 去与我关系亲密者,在教室里也不敢与我坐在一起。与他们相逢于无人的路 上,偶尔看到他们会意地一笑的后面,接续一点“蛰伏状态”的善良而已。而随着“仁者爱人”的博爱理性的迅速破产,反右运动的发动者把斗争引到真理,同 样也把背信引到真理。反右运动首先造成一种困惑:一方面是阶级斗争意识的 过分张扬使人性异化所产生的忠诚面具遮掩下对现世利益的追逐;另一方面他们又感受到惟有对于恶的暴力手段的崇拜才能安慰脆弱的人生。这样,以肯定 捍卫社会主义制度和党的领导为起点的整人哲学,从一开始就与极端膨胀个体 的利己主义相呼应,它们相克相生,相生相灭的纠葛,伴随着知识分子群体,构成长久折磨着心灵的“自由的非逻辑性”。因此,在每次政治运动中,都会产生 出一小撮撤旦式的或敌人或斗敌人的人物,上帝允许他诱惑人,试探人,折磨人。 1957年底,政治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学校不放寒假,校园的大字报多起来, 批判会多起来。我班又揪一个右派分子翁柏钦,此公在暑假批判张麟书时言语 尖刻而颇有刺骨的锋芒,颇受年级党支部及班党小组的称赞。但也就在他批判别人的同时,写信给在北京大学读书的中学同学,“骂毛主席”。这样的弥天大 罪,收信人不敢包庇,将信上交北京大学党委,很快就转到北师大党委,不必开 会研究就定为极右分子,下达中文系党总支,很快翁柏钦被“看守”起来,搜查了 他的书籍、笔记、日记、衣物、信件等等,让他写交待材料。此公是张东荪式的西 化派基尔社会主义者,是我们年级少有的富有哲学思辩能力的学生。此公又是一位“独行侠”,很少与人交往,除上课在课堂能见到他的影子,平常很难见到 他。一个人背着书包钻图书馆、阅览室,晚上都到别人睡着了,他才回宿舍。这 样一位于人“相忘于江湖”而独钓寒江雪的福建山樵,一封私人信便被人剥去独 立世外的神秘外衣,每天在积极分子的监护下去校园抄大字报。元旦后,班里 第一个被批判的就是他。几十年后他对我说:班里党小组不想把他打成右派, 是外边来的材料,他有点像启动先生的情形,启先生在中文系人缘极好,在北京 画院鸣放会上转弯抹角地说了一番话,也是材料转来师大被定成右派的。这正 是对于撒旦的最后剿灭要等到耶稣“第二次降临”的时候。 元月17日在教育楼二楼室召开批判翁柏钦的会,早八时我去参加。党小组长张本性同学通知我,不要参加此会,让我回宿舍反省,写思想检查,准备向 全班同学交待问题。什么时候开会,等通知。 听罢张本性的话,马上意识到我当右派的命运已经定了。回到新楼宿舍, 推门见王祯祥在里边。心想他为什么不去参加会?王同学已摆出与我“割席” 的态度,我也不与他说话,整个上午没有坐下来写材料,一直在思索如何应付这 一人生劫难。心想只要人了“白虎堂”是甭想平安地出来。想到那么多的名人、 教授都被打成右派,像黄药眠、钟敬文、李长之、陶大镛、费孝通、钱伟长、钱端升 等等,都默默地承担着这场苦难,我算什么呢?想到这里,反而比未接到通知写检查前轻松多了。原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整天像站“秦坑”边缘,恐怕别人把 自己推下去,时下做“坑儒”已成定局。不知为什么,元人臧懋循赠吴稼澄的一 首诗闪人脑际,我整上午都默诵它: 贝锦休嗟谤已成, 清朝难得是狂名。 鲜鱼归岂同张翰, 鹦鹉才原嫉祢衡。 色为棒心翻绝代, 璧因刖足转连城。 如云赋客徒推彀, 世路崎岖不可行。 默诵此诗,在想自己进大学一年半,所作所为太张狂。如班里同学在我面前谈起年级党支部书记杜衡同志,说他来自新华社,是“老革命”。我说:“他在 新华社不过是一名提水扫地的小小勤务员而已,有啥值得羡慕的!”又如平房一 号男生宿舍议论某女党员,进大学半年就与原来的男朋友吹了,我贬之曰:“女 陈世美!”这些言论都被那些好打小报告的积极分子有意无意的汇报上去。所以,正如几年后,翁柏钦同学对我说的:“你是年级、班里党组织要把你打成右派 的;我是因对毛主席他老人家失敬,校党委要把我打成右派,班里党小组并不想 打。” 到吃中午饭,我去北饭厅,王祯祥跟着我,下午我到图书馆,他也跟着。我 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受命于党小组看管我的,发自内心的轻蔑地一笑:“啊呀! 我的身份提高了,党组织给我派来警卫员。”我想到莎士比亚洞察过多少人的隐 秘,在最后的传奇剧里把希望交待飘然而去的精灵。王祯祥进大学读中文系, 没有学好莎翁而进戴氏之门。 1958年1月22日早晨,王祯祥“押”着我来到教育楼二楼东头临街教室门 口,他进去报告,带我进去,教室的桌子摆成一个大长方形,全班同学围坐着,已 严阵以待我这个敌人了。张本性宣布开会,令我作检查,我如实交待上文第一 部分中的(三)、(四)两个问题,以及其它一些不能上纲上线的错误。当然我的检查不合乎要求。我想再深刻也没有用,还得挨批斗。我自问自己不是右派, 我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我检查什么呢? 我的话未说完,党小组让大家发言,其实在我来之前,已经开过积极分子 会,将我的“罪行”布置给他们,让他们作“炮弹”。于是,积极分子争先发言。 揭发我反苏、攻击肃反运动、诬蔑反右运动,对抗党支部及党小组的领导,仇视 积极分子等等。让我认罪,我不承认,便叫来张麟书对证。积极分子提出一条 问张麟书:“这是不是袁伯诚对你讲的?”张俯首答曰:“是”。如是对证多条。 原来,我与张麟书在火车上“偶语”的事,张在返校后在党小组的威逼利诱 下都写成揭发材料,以立功赎罪啊,原来舒芜就是这个样子,可怜!可怜! 批斗会结束,让我继续交待认罪,否则人民是不会宽恕的。中午到北饭厅吃饭,一张揭露我反党“罪行”的大字报在北墙上贴出来,标题为“揭露右派分子 袁伯诚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署名中二(一)班学生。主要内容批斗会上的那几条以外,多了一条家庭罪恶:(1)我父母均被“管制”,是地富分子;(2)我父亲参加过“黄道会”,土改运动中逃亡到济南,我在济南军队上包庇他;(3)我舅 舅是流氓地痞分子被当地群众打死。我看后轻蔑地一笑。 三天之后(即元月25日)党小组再次组织全班同学批斗我。我就家庭问题 作了以下说明: 第一,我1957年8月回家,我家上还挂着“军属”革命家庭的木牌子。 第二,我父亲在1948—1949年春在即墨县与青岛为共产党做过三件事我知道。一是胶东南海司令部有一位沙参谋通过我父从即墨、青岛国民党统治机 构购买军火,直接用国民党驻即墨师部的名义用大卡车运到西杨头村(离即墨 城十华里),解放军派大车来拉走。一是解放军的侦察人员多次到即墨城、青岛市活动,住在我三伯父在河南开的商号里。有一次一位牵牛来的姓李的刚走半 天,国民党的特务机关来到商号,将三伯父捉去,店内东西抢劫一空。后来我三 伯父被花钱保释出来,商号却因此倒闭了。一是青岛解放前夕,据说是一位党 的高级干部要进青岛,由我父亲利用他与国民党军的一位师长结拜兄弟关系, 用小吉普车接送、进出国民党军设的“卡子”。 第三,关于我舅舅,当过共产党的村长,是地下党员,1947年秋国民党重点 进攻胶东,被还乡团活埋。我说的以上几点可以到当地去调查。 但是我的解释遭到猛烈的批判。说我为反动的地主富农家庭喊冤叫屈,反 攻倒算,妄图推翻伟大土地改革运动的成就,夺回贫雇农得到的胜利果实。 党小组长总结时说:“这是袁伯诚又一次向党发动的猖狂进攻!我们要坚决打垮他的进攻,打掉他的嚣张气焰。” 第二天上午,中文系党总支找我谈话,在王祯祥的“警卫"下,到教育楼二楼总支办公室。总支副书记汪郁馥(女)先生拿出一张表让我看,原来是一张“右 派分子登记表”,“罪行”栏目里,即批斗会上所谓群众揭发,组织认定的“五条 罪状”。表上有一栏要右派本人填写的意见。汪副书记要我承认罪行并签字。我对汪副书记说:“我不是右派分子,我是革命者,我拒绝签字。”汪说:“抗拒下去,后果更严重。认罪签字,可以争取从宽处理。你回去,再想想,想通了,还可 以给你一次悔改的机会。”汪副书记说罢,很生气,挥手让我走。 大概又过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只记得是星期天晚上,在文史楼一楼的一个大教室里,组织了年级三个班对我进行批斗,是由党支部委员卢志恒主持。每班指定几位积极分子发言,他们都作过充分准备,有发言稿,一班有邓先正和杨 桂欣。其他二个班的发言人记不清了。杨桂欣同学在发言中说:“右派分子袁伯诚是美帝国主义、蒋匪帮的走狗,如果蒋介石反攻大陆,他一定要打着白旗去迎接!”这几句话把我激怒了,我当即打断他的发言,大声说:“我参加革命时,你还穿着开裆裤在青天白日旗下,唱‘三民主义,吾党所宗’呢!”杨桂欣同学听罢打了我两记耳光,(当时我也站在讲台上接受批判)我喊出:“卑鄙、无耻!法西 斯,纳粹党徒!” 我这一骂,台下的人愣住了,会场静了两分钟,张本性才喊出:“极右分子! 极右分子!”喊罢,她与卢志恒窃窃私议之后,宣布:“大家暂时不要动,待请示总 支、党委再说。”并布置几位身体强壮的同学将我看守起来。 大约待了一个小时,张、卢引来保卫科的张科长,将我戴上手铐,带出教室, 先回到宿舍,将铺盖、衣物收拾好,保卫科的两位同志拿到楼下,一辆小吉普车 在那里停着,上车以后,因为给我戴的是背铐子,张科长给我打开手铐,我坐在 后边中间,两边坐着保卫科的两个人。我问张科长:“把我送到哪儿?”张说:“到了之后,你就知道了。”大约在路上走了四个小时左右,车停下来,下车一看是一 个非常空旷的大操场式的地方。有一幢西字形庞大的平房建筑物。西字形正中大门上挂着一个牌子:北京西郊农场。 袁伯诚:读《庄》自白书 一、“内直而外曲”的人生态度 二、“以无用为大用”的处世哲学 三、苦难的岁月带走了什么?留下了什么? 我于六十年代初大学毕业后,做为一个摘帽右派被从北京分配到宁夏南部山区,内心里像一个被父母赶出家门的流浪儿,“去故乡而就远兮”“渺不知其所止。”于是,我感到孤独、苦闷而迷失的是精神家园。 我被分配到宁夏西吉县的一所中学教书,突然来到这近乎中世纪的带有神秘色彩和宗教氛围的少数民族地区,感到自己被党和人民彻底抛弃了, 就像屈原被放逐到汉北江南一样,“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我终日寝馈在屈子的精神境界里,抱着一部《楚辞》不放。我所待的西吉县有古秦昭王修的长城。我经常在黄昏时分登临古长城,面对高耸的山岳和悠渺的苍空, 大声朗读《离骚》或《昔往日》,有时不免热泪纵横,心迷意惑,不知所为。读《骚》并不能消融我内心的痛苦和愤懑。在当走投无路的时候,忽而想起清代人刘熙 载说的一名话:“有路可走,率归于无路可走,如屈原;无路可走,率归于有路可走,如庄子。”我反复琢磨这两句话,终于豁然顿悟。读《楚辞》,学屈原,在秦长城边彷徨抑郁,正是“登高吾不悦,入下吾不能的“无路可走”的景状。若“有五石之瓠”“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或有大樗树之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而逍遥 其下,不正是一条精神解脱的路吗?于是我翻出《老》、《庄》读起来。 我从1961年开始与老庄对话,首先听到他们说“你这个人呀,心里上有障碍而茅塞不通达,得学点我们道家的精神解脱法。”(《庄子·逍遥》“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从此我便堕入老庄的“魔道。” 从人生哲学方面讲,道家的庄子学派基本上是属于“逍遥解脱型”,充溢着悲观和游世的特质,有其消极的一面,但也有顺应历史潮流而任其自 然“以快吾志”的积极的一面。我当时身处逆境,庄子的人生哲学中的消极与积极的两个方面我都吸纳了。但是,我在六七十年代,一直接受庄子的超现实的人生理 想,从而产生了一种人生虚幻意识。人生之累使我深刻地感受到命运的飘忽和前途的渺茫。自己无法把握和驾驭自己的命运,现实生活中的一切痛苦、磨难形成一种 不可抗拒的压抑力量,逼迫我寻求一种不同于治平兼善的处世哲学和解脱方法,所以,读起《庄子》,与庄子的思想一拍即合。但时移世迁,我与庄子处的时代不 同,庄子能解脱而我却不能,而我只能不断地辗转反侧于真实的人生痛苦和虚幻的精神慰藉之间,陷入了自由人格与客观现实的深刻矛盾之中,对我,人生只能是个 悖论! 但《庄子》的人生哲学和处世态度对身处逆境的我仍然有用,即使作为“精神鸦片”也曾帮助我度过人生最艰难的时刻。庄子把超现实建立在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认识论基础之上,以一种所谓“外曲而内直”的人生态度化解人生与现实社会之间的矛盾,在精神领域里再造一个适宜于主体生存和 发展的客观环境,力求以超越常态的价值观念和生存方式,达到与道相通的理想境界。庄子的这种人生观和生存方式恰是我当了右派被远徙边塞之后所需要的,并在我人生旅途中的一段相当长的时期内成为我的精神支柱之一。 这里可用我在宁夏西吉县的生活经历来说明之。我在西吉县中学教书之余,常常写诗和小说,因是摘帽右派不能发表,就用我弟弟的名字向报 刊投稿,底稿留下来起名曰《呕血集》。社教运动初期即1964年12月,我被加上写反动诗和“利用小说反党”的罪名打成“现行反革命”而被捕入狱。当我的作品经过中央公安部鉴定为“歌颂党和毛主席的”,“不能作反动论”时,我已经坐牢一年,社教运动正搞得轰轰烈烈,我的“问题必须等待运动后期处理”,一拖拖到文化大革命开始,无人管了,直到1968年7月我在狱中“奄奄待斃”才被保释出狱,出狱后又拖到1972年5月才被正式宣布平反,恢复工职,这样,坐 牢三年零八个月,“保释监外监护”三年零十个月。前后共七年半的“坐牢”、“监护”生活,能熬过来,没有一种精神力量(相信党和毛主席)和解脱苦难的方法 (老庄哲学)是难以想象的。 在七年多的“囚犯”生活中,老庄哲学给予我化解人生苦难的方法,我把现实的人生导入虚幻的“逍遥游”的境界,以大瓠浮海的彷徨来消融“曳尾于涂”中的现实苦难。 进监狱不久,我向看守要书读,被允许读马列经典,我在不到四平方米的中世纪的土窑洞里,借着门缝透进的光线熟读了《毛泽东选集》、《列宁选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这三种书我都读过三十遍以上,后来换了一位山东老乡当看守。他徇乡情给我拿来了《道德经》、《庄子》和旧本《辞海》,使 我在狱中有机会再读《庄子》。 在狱中读《庄子》,我发现了全新的意义,《庄子》对于我,既是一种人生救助和精神实践,又是一种对生命意义的执着追寻。监狱和《庄 子》使我懂得:生命的意义是在生死大限的拷问中吐露真实的。监狱曾以其独特的方式在生死轮转的广阔背景下审度我的生的意义,《庄子》却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消 除过我的生的烦恼,并给我留下极其高深的生命智慧。更重要的是监狱和《庄子》教导我不要去相信任何他人的现实生活各种美妙的承诺,以自性的澄明去与宇宙和 苦难命运抗争。在生死大限的严酷拷问中,使我对现世苦难有了深广的洞察以及对解脱苦难的方式有了确切的选择。 在逆境中,《庄子》哲学中有两点被我采纳并付诸于苦难的生活实践之中,其一是“内直而外曲”的人生态度;其二是“以无用为大用”的处世哲学。 一、“内直而外曲”的人生态度。 当右派之后本来就很孤独。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而投入监狱,作为政治犯,除了要服从武警、看守、公安、 法院的管教和审问之外,还得接受号子内(囚室)的刑事犯的监视,在这种囚犯生活境况中,我已陷入绝对的孤独。我终日不语,“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只能“上 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始终者为友。”但是,这种孤独又是我获得精神自由、自我解脱的一种方式。在孤独中以《庄子》精神导游,我的思想进入了一个恢宏 奇伟、瑰丽不朽的精神世界,因为从当右派开始了人生态度转变:为逃避现实,寻求精神解脱,寄沉痛于孤独,坐牢才使我在深刻认识现实的基础上开始追求超现实 的人格独立的,但内心里总是充满着处世的忧患感。一进监狱便“入于寥天一”。从人生态度来看,这是一个彻底的遗世的孤独,似乎有点萨特式的单独的承担全部 精神苦难的“绝对个体”,或者是近乎西齐弗式的荒谬。在孤独中逐步忘怀一切,产生种“坐忘”--“见独”--“朝彻”式的“心斋”体验,使我的精神与不可 道不可名的“道”融为一体,心灵得到净化,因为狱墙一下子把功、名、利、禄等欲求彻底隔绝了。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记起人们曲解《庄子·大宗师》中“相濡以沫”的话的可憎,我才真正理解了“泉涸、鱼相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话的沉痛内涵。 在顺境里曾读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对他评说周文王、李斯、韩信、彭越、张敖、周勃、窦婴、灌夫 等坐牢的表现甚不以为然。太史公说:“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鄰国,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已稍陵迟,至于鞭策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我认为 这番话是他在为自己替叛徒李陵辩解所犯的过错辩护。等到我“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并亲眼看到囚犯们“见狱 吏而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的样子,才明白“积威约之渐”、“积威约之势”、“安在其不辱也”的道理。进而认识到司马迁受腐刑之后,“所以隐忍苟活,幽 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的人生哲学是在《庄子》中学来的。“隐忍苟活”是“外曲”、“外化”,而“恨私心有所不尽” 是“内直”、“内不化”。“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与“述往事,思来者”“垂空文以自见”统一起来就是“内直而外曲”、“外化而内不化”,就是真正的司马迁 的人格与风格。 在生死大限的拷问中,司马迁为我的人生实践提供了榜样,他在《史记》中特别是在《报任安书》中对生命意义的广泛追寻,为我留下了正真坦荡的真与善的足迹。或许司马迁与我都从《庄子》的精神宝库里找到了某种适合自己的探索生命意义的武器。 在监狱里,我才认真思辨善与恶这一古老而又常新的问题,回答什么是生命的本来面目。作为一种人生信仰,共产主义、马克思主义的全部实践都包含着这样的真理:人对生命意义最高实在的追寻。记理一位教授在课堂上说,庄周贪生,司马迁怕死,在监狱里才感到他的话实在肤浅。一个无视生死大限的拷问的人,一个不去正视生命的时间内涵、价值轻重的人,一个对于死不辨泰山鸿毛的人,就必然会是一个蜉蝣般渺小而漂浮流 宕于世流中的微生物。 在监狱里必须正视和回答严酷的现实对生命意义、生死大限的拷问。我在三年零八个月中,时时接受这 种拷问。在肉体摧残与精神折磨中,接受监狱代表的“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无产阶级专政机器的拷问时,我每每想到《庄子》上的话。《人间世》篇专讲处世哲学,庄子借颜回要去卫国、孔子阻止的对话,以卫国暴政,卫君专横类如现实当权者专制残暴。颜回提出一套对付残暴专政的方法:“我内直而外曲”。并解释说: 所谓“内直”就是和天(自然)同类,懂得自己和君主都属于天生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在人格方面是平等的。所谓“外曲”就是和人(社会群体)同类。例如执 笏、长跪,鞠躬,这是人臣应做到的礼节。专制制度要求人们都这样做,我敢不做吗?庄子后学又在《知北游》篇中提出“外化而内不化”的说法,是对庄周的“内 直而外曲”的处世哲学的阐发,特别提出“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的观点。“与物化者”就是司马迁说的“从俗浮沉”“与时俯仰,”承认和接受自然与社会组成 的客观环境对自己生命的制约,只有随物应变,才不会逆来而受祸。“外化者”是“与物化”,“内不化”则是“一不化者”,即在与物化的过程中有一个根本的东 西(道)的不能变。 在监狱里必须“外曲”、“外化”即“随俗”才能生活下去。看守、武警“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应帝王》)而不可与他们“相刃相靡”。而对同号子的犯人表面上要随和,没有丝毫抵触不合,即“不逆寡、不雄成、不谋士”(《大宗师》)每天早晚 两次放风,每次十分钟,看守打开号门,犯人出门排成一列,有一个喊“报告班长(在高墙站岗的武警)我们解手?”这种角色经常由我担任。平时大小便都在号子 里,“久入芝蘭之室不闻其香”,号内臭气弥漫。我也象其它犯人一样,“其卧徐徐,其觉于于”,像《应帝王》里描写的泰氏睡时安闲舒缓,醒时逍遥自适。被提 审出狱门要带手铐,我也习以为常;监狱长训话时要立正站着一二小时,哪怕是北风呼啸,零下十几度,我也能坚持;几年不洗澡,几个月不剪头,我也能忍受,逢年过节前要检查号子,进来一大批军警、狱吏、法官,将犯人的被褥衣物抛到院里的土地上,发现“违犯监规”者,“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我虽然饥渴顿踣也能顺从。检查完毕,自己抱进被褥衣物,“则弛然而卧”“熙熙而乐”。一天两顿饭,一个半斤重的馒头,一碗(其实是小盆)萝卜菜,一缸子开水。刚吃完就觉 得饿。遇到伙夫报复,在萝卜菜里多放超常的三十倍的盐,由于饥不择食,吃时狼吞虎咽,饭后奇渴难捱,为此,我和犯人者将自己的尿水洒到缸子里再喝掉以解 渴。遇到同号子犯人违犯监规,带背铐子,不能吃饭,我得给他喂饭,并拿着他的生殖器帮他小便;他大便,我替他用土块擦屁股。在社会上不干的事,我在监狱里 都干了。以上仅仅是略举一二事例,三年零八个月的监狱生活就是靠“外曲”、“外化”的《庄子》两面处世哲学中的这一面渡过的。 我进监狱恰好是三十岁,虽然已到“而立之年”,但没有婚娶,因出身剥削阶级家庭而要革命,早已和 家庭断绝关系,当右派为了表示信仰坚定,更置饥寒交迫的父母、弟妹于不顾,(我也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对亲人那样残忍而留下终生恨与悔),所以进监狱没有什 么牵挂。《庄子·天运》篇上讲过:“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新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是以道不渝。” 我在监狱里无牵无挂,什么都忘掉了,不仅自己忘亲、忘天下,而且要让亲人和天下人忘掉我。这是坐牢生活里的一种彻底的孤独。在这种孤独中“以道不渝”-- 始终相信党和毛主席,我会得到平反、昭雪的。 我在监狱中恰如《大宗师》中女偊所说的悟道修持的过程,“吾犹守而告之,叁曰而后能外天下;已外 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 不死不生。……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我一进监狱就把生死置于度外,在没进监狱之前已把天下置于度外了,但并没完全忘我,有时不免 “忧谄畏祸”。一进监狱,内心豁然明彻到了一种置生命于度外的“忘我”境界,似乎见到常人所不能见的大道。“道”--共产主义信念,对党对毛主度的忠诚, 寄于上述“外曲”、“外化”的随俗安命的事物中,对死无不欢送,对生无不欢迎,“中化”中的万物无不一面毁灭,无不一面生成。这就是《大宗师》里说的“樱 宁”--道、信念是在生死的拷问后才形成的。 进到监狱里再来看社会上的事,会用另一种价值尺度。《人间世》上发生的死生、存亡、穷达、贫富、 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这些事物的变化,似乎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叫“命运”的东西在支配着,而人们的智慧无法洞察它的开始和结束。一旦祸福穷通、生死 毁誉这些在世间困扰的东西在监狱里被挣脱掉之后,社会上的一切变化都不足以搅乱我胸中的确和谐,也不让它侵入心灵的深处。譬喻说,1965年5月母亲与弟 自几千里外的山东来看望我,西吉公安局领导不让见我。母亲哭着回山东。一个月后一位涉嫌贪污的商业局干部进大堡子(监狱)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当时听了以后 在内心埋怨母亲不该来。当时只想起《德充符》借孔子之口讲的一个小故事,孔子说,“我曾经出游到楚国,恰巧看到一群猪崽在刚死的母猪身上吃奶,瞬间它们惊 讶地抛开母猪跑了。因为它们发现死母猪不会再看自己了,不能象活着的同类那样对待自己了。它们爱母亲,不是爱它的躯干体,而是爱主宰它躯体的精神。”我在 当时已经“忘亲”了。但十天之后,我又象《大宗师》里的子桑那样若歌若哭的呼喊::“天乎!人乎!父母岂欲吾贫哉?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在监狱里仅仅靠“外曲”“外化”而安命随俗也难持久存活下去,因为常年关在黑窑洞里,见不到太 阳,特别是饥饿难捱,在里边吃多少东西也觉得肚子饿。平心而论,西吉县监狱在六十年代对犯人的伙食还是比较重视的,数量不少,质量差些,但菜桶里还漂着油 花,馒头还白而够半斤量的,就是这样,我也感到饥饿难堪,一般犯人熬不过,只有“自觉坦白交待”,争取早日判刑去劳改队,能见阳光能吃饱(?),一位姓陈 的城关小学的教师,据说小学生揭发他在课上骂雷锋而歌颂蒋介石而被逮捕,在监狱里坐了三个月便将原来否认的“罪行”全部承认了,结果被判刑七年。而我在审问时“拒不坦白”,审问我的官员咬牙切齿地说:“我们见过硬骨头!在这里面,牛皮硬多用两把硝!押你三年看你承认不承认!”我的回答很简单:“你们可以押 一万年!”一般犯人在号子里只有两件事,吃与睡,而我却坚持读书,读马列著作,增强对共产主义的信念,读《老》、《庄》,寻找摆脱现实苦难的精神方法。 所以,我讲“外曲”、“外化”是以内心的独立人格为补充的。表面上的被动“曲”与“化”,内心里却要傲然独立以保持人格的高洁。我时常警告我自己,“监狱也是做人的地方,不能堕落、沉沦和颓唐!”这种独立人格是以孤傲为基本特征的。 我在监狱里始终认为自己是革命者,义正词严地拒绝“认罪”,公开向审问我的人声明:“我是革命者,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对我是不适应的!”刚进监狱不久,向一位张看守要纸笔写材料,他认为我要交待问题,就给了。我借此写成《狱中上党中央和毛主席书》,结 果张看守受到严厉批评,公安局长亲自提审我,怒不可遏,大骂一阵之后说:再不老实就上刑法。我说:“我看你这位小小的公安局长很可怜,‘民不畏死奈何以死 惧之’!”他不懂《老子》上说的这句话,只骂:“坏家伙!你反动头顶!”我说,:“士可杀不可辱,你可以杀我,不能使我屈服!”他说:“我没有权力杀你的,但可以多关押你几年,让你皮肉受苦!”我说:“那好吧,我愿把牢底坐穿!”他最后骂了一名:“臭知识分子甭嘴硬!”就让看守送我回牢房。 二年后又是这位公安局长提审我,态度和缓而带有几分怜悯,说:“你能否多少承认点错误我们可以考 虑从轻处理,放你出狱?”我的回答是:“我写诗是歌颂党和毛主席的,说反动只能是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国民党反动派的立场。”局长说:“不说反动,错误总有吧?”我回答说:“错误不是捉起来,带上镣铐审问说的,须要还一个地方,通过批评与自我批评来认识的。”局长无言以对,只好说:“你不承认错误,长期在 这儿(监狱里)待下去身体折磨坏了。”我回答:“还是二年前那句《老子》上说的话: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对话到此结束,并获准戴眼镜,系裤带(在狱中不给囚犯腰带,怕自杀)。 这位局长前后态度的变化是有背景的,须要将当时的背景作一点简括的交待。 我被捕后不久,宁夏回族自治区举办“阶级斗争展览会”,我写的《呕血集》等被送往展览,摆在展览厅 的一个显眼的位置上,大字标题为:“西海固地区匪首袁伯诚写的反动诗。”几位北京来的新华社记者(其中一位姓杨,是组长)来参观采访展览会。他们翻看了我 们诗集,问解说员是哪里鉴定的,解说员当然不知所云,说他们的一位负责人,公安厅某处处长在后边办公室里,可以去问他。记者们真的去采访这位处长,处长回 答是固原行署公安处送来的,他也不知道是否经过有关部门鉴定过。记者,特别是那位有资望的杨记者建议说:“我们翻阅了这些诗篇,其中多是歌颂党和毛主席的 词语,摆在这儿展览不合适,效果会相反,翻看的人会问为什么歌颂党和毛主席的诗会是反动的?事后这位处长请示厅长,三天之后将我的诗从览厅撤掉,随即退还 固原行署公安处,公安处退还西吉县公安局。这样公安局认为有必要送中央公安部鉴定。1965年末,中央鉴定下来了,抄录如下: 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安部 65公文(字第1163号) 宁夏西吉县公安局 八月二十四日公政字第0七九号函悉 关于袁伯诚所写《呕血集》等诗稿,经我们与有关部门审阅研究后,认为诗稿中有些政治性较强的诗,基本倾向是对的,有的还是歌颂党和毛主席的。有些诗小资产阶级情调较浓,但也看不出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内容。因此,这部诗稿不宜作反动的结论。 特此函复 敬礼 一九六五年十月七日 公安部第六局(公章) 抄致:宁夏公安厅文保处 宁夏固原专署公安处 | 宁夏公安厅接到这份公函后,指示西吉公安局三点:一、立即放人,二、在适当范围内宣布平反;三、恢复原工 职,但固原公安处接到公函后,请示地委书记罗文玉,怎么办?罗批示错捉不能错放,可派人去西吉中学,搜集别的材料证明他还是有问题,逮逋他并没有错。就是 在这种背景下,公安局长提审我的。 在监狱中对生命意义的追寻中留下了187诗这也是“内直”、“内不化”的独立人格的体现,狱中没 有笔和纸,为了把诗记录下来,我将自己穿的丝棉袄拆了,将丝棉捻成线,将衣领上的松紧扣取下来制做成针,用针与线在布片上绣字,用一年半的时间将写的诗全 部绣在布上,除了我自绣以外,同号里一位叫王玉熙的县医院会计(因被指控贪污)也帮着绣诗,这些诗绣好后,又缝在一件棉衣里,准备让同号子临时关押的刑事 案犯释放时带出去设法寄给党中央。后来被一位叫李文坛的商业局大库保管员(被指控贪污)告密,被公安局搜去,现在仍存在西吉县公安局档案里。这些诗可以说 是我在监狱最能体现生命的意义的作品,是在生死大限的拷问中吐露的生命的真实,内容很广泛,个人、家庭、国家、世界、社会、宇宙、古代、当今等等方面,有 所感、有所思,都以诗的形式记录下来。 在监狱里令人最讨厌的事是被逼迫、引诱揭发、检举别人。我在监狱里对那些在极左路线下深文周纳的 阴谋勾当极其厌恶和警惕。我亲经建国后所有的政治运动,对那些阴谋阳谋一起搞的鬼魅伎俩早看穿了。一场场风暴,一件件冤案,从反胡风开始,而愈来愈广。就 有那么一小撮人专看风向,承旨揭发批判别人,以出卖别人来立功受奖或求荣。卑劣的则以诬陷中伤落井下石为快事,屈从于权力者则往往以大势所迫来掩盖自己的 卑琐。而搞政治运动的领导和积极分子也都深谙此道,充分地运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检举别人是认罪的开始”、“检举有功”、“老实交待包括个人和别人两个方面的内容”等口号、政策,鼓励某些品质恶劣的人出卖灵魂。我进监狱不久,西吉县的社教运动全面展开,所以经常有搞运动的人来提问我,让我检举揭发 别人,有时指名道姓揭发谁,有时甚至拿别人揭发我的材料让我看,以换取我对此人的揭发,我对此只是轻蔑一笑,决不上当。有一次,一位提问我的人拍着桌子厉 声说:“袁伯诚,人家都把刀子捅到你两肋上去了,你还讲什么仁义道德,不还击吗?”我的回答:“请原谅,你不能理解我把监狱也当成认真做人的地方。”从逆 境中走过来,令我欣慰的是,我在历次运动中没有给任何人写过材料,所以文革后,拨乱反正,落实政策,没有人为给某人落实政策而找过我。我对那些抱着不可告 人的目的而搞政治运动残酷整人而发迹者当然深恶痛绝,而那些经受不住压力、利诱、哄骗而捏造事实、歪曲事实或为保护自己而诬陷别人的没有骨头气节的人,我 同样痛恨之。因为这种人破坏党的信誉,为害最烈。 在监狱里最能表达我“内直”的是唱叶挺在狱中写的《囚歌》。记不得谁为这首歌谱的曲子,我在 1963年前后就学会唱的。进监狱后,我认为这首歌最能表达我是革命者拒绝交待“现行反革命罪行”的态度。当然唱这首歌,在革命监狱或人民监狱是被视为大 逆不道的行为。有一次被叫出去受到严厉训斥,公安局的一位负责人说:“叶挺将军是在国民党监狱写的,你却在共产党监狱里唱,你不是在反共产党吗?真是反动 透顶了!”我驳斥他说:“这首歌表达了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崇高气节,是千古不移的,它并不会因为时空的变换而改变自己的性质,你必须知道,国民党反动派是禁 止唱的,因为这是一首革命的歌!”对方最后说:“好啦!知道你这臭知识分子嘴能辩!” 在监狱里生活近四年,之所以度过来而精神不垮,除了对共产党和毛主席有一种坚定不移的信仰之外, 就是“内直而外曲”的处世态度。这里包含了安命随俗与孤傲的独立人格两个方面。“外曲”是讲安然顺命,安然随顺外物(自然、社会、监狱、法庭)的一切变 化,任何脱离和抗拒命运之必然的企图都是徙劳的,所以一切都应该因之任之。诚如司马迁所说:“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他坐牢若“伏法受诛,若九 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外化”、“外曲”正是“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 焉!”“内直”或“内不化”,即保持精神上的独立自由,在万物纷纭变化之中不动心,才能做到面对死生巨变不变色,天塌地陷不在意,“内直”与“外曲”是两 个相辅相成的方面,“外曲”(外化)是“内直”(内不化)的条件。而“内直”(内不化)是“外曲”(外化)的目的。因顺外物的自然变化是保证精神超然宁静 的最好办法,是免除痛苦获得精神自由的重要条件。以我的人生处世体验去理解《庄子》的处世哲学,“内直”既是庄周保持独立人格实现精神自由的条件,也是他 的独立人格精神自由的实质内容。我虽然自愧达不到庄周的境界,但我所处的时代与庄周生活的时代相比,哪个时代更自由些呢?这就是庄周可以当隐士而不与统治 阶级合作,而我却办不到。我想,庄周能做到的,我也应该做到的是:在权力结构的笼罩下保持其人格的独立,避免沦为工具价值或市场价值,要从功、名、利、禄 的网络中提升一级,保持其无欲则刚的心灵和清醒的头脑。 二、“以无用为大用”的处世哲学 反右之后,对人生的体验集中到一点,就是东汉初窦融与隗嚣书中说的话:“为忠甚易,得宜实难;忧人太过,以德取怨。”鸣放时期,帮助党整风,正是“忧之”太过而言之甚切,将以为德而反以取怨也”。反右之后,我的人生哲学发生重大转变,即由事业理想型转 向逍遥无为型,从自身讲,这是由对现实生命的激烈反弹所引起的。我在反右之后,幻想通过生命的沉醉来抚慰在人生竟技场争斗中所造成的疲弊压抑的灵魂,实际 上是“逃”向精神的避难所。庄子逃到“无”,陶渊明逃到田园,李白逃到月光下的小舟,而我逃到哪里去呢?大学毕业后逃到荒远的大西北的少数民族地区,阶级 斗争依然激烈,我发现庄子的“逍遥游”不是在思辩真理,而是在呼唤生命,眺望精神故乡。道不离物,日用伦常之间含有宇宙之大境界,精神家园就构筑在对感性 具体的超越中。老子的道,本体论与宇宙论的意味较重,而庄子则将它转化为心灵的境界,与人的关系扣得紧紧的。《逍遥游》最后的一大段是惠施与庄周的对话, 主旨是讲“以无用为大用”的处世哲学。 反右运动以前对《逍遥游》中庄子与惠施对话的哲学寓意没有深入思考,仅仅同意明代高僧憨山大师说 法。即与“逍遥”宏旨不相连的诙谐戏譃之文,所谓“无用之用”即若“至人以道自乐,是为余生养道之大用”而已。反右运动过后,我成了“中于机辟的”野猫 子,开始羡慕庞然大物的嫠牛,进而思考庄、惠对话的现实背景,认庄子看到他所处时代的人性异化的残酷现实。人生追求应世而有用,人性即被扭曲、异化、无用 于世,则能保持人的主体心灵的自由淳真,为追求功名利禄而求有用,必然成为“待钩绳规矩而正者”,“待纆索胶漆而固者”,结果是“削其性”,“侵其德”, 损害了自然之人性。《庄子·骈拇》篇就是讲的这种道理。鸣放期间,帮助党整风,那些相信“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人恰是认为自己“有用”,有一种“舍我其 谁予”的派头,中了儒、墨传文说教的毒太深。反右以后,我才相信老子说的话:“大道废,有仁义。”反右运动最大的功绩就是使中国知识分子看到仁义道德祸害 之烈,正是这样由破坏自然纯朴之人性,进而破坏天下国家的,相演之后而成“文化大革命”,“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啊!我 认为中国之反右运动是知识分子人性异化的开端,反右以后,读《庄子》正是因为看到人性异化,“使我感到有必须在老庄哲学的净水中洗染自己疲惫的心灵”,接 受《庄子》的以无用为用之说。 反右运动之后,我真的成了“大瓠”、“大樗”,像清人宣颖解释“至人无已”那样,一切才能、学问、制作,到此都冰融雪释。人视其“缺然无用”,也恰恰“是由于我与大瓠大树相去无几何,”我的思想才从“正统”派革命者的体系中游离出来,在“马克思主 义”之外寻找另一种主义,“参乾坤,龠成物,方寸之际,浩浩落落,无有涯矣,”如是而乃为逍遥游也。 反右运动中以后国家对待右派分子的政策,正如惠子以有大瓠而至于困扰,因为原来想利用党内整风发 动知识分子鸣放,如惠子在盘算如何使大瓠为己所用:盛水浆不能(歌功颂德),为瓢又无所容(当驯服工具),又困于己无用而掊碎之。惠子为自己的思维方式所 束缚,而大瓠已经受其害。同样道理,“大树”、“狸狌”、“嫠牛”之喻,从正反两面说明对于身外之物抱着役使之心,则必然害物,而害物之结果亦必为它物 害,相反,无役用之心,则物我皆得自由。 庄子在一般情况下是否定用“有用”,还是“无用”的标准来衡量事物的价值的,但在特殊的情况下, 也谈有用,大瓠与大樗也有用,大瓠可“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大樗可以“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二者之用都是用于逍遥适性,即用来“乘道德而浮 游”。不过这种“有用”是超功利性的。而我在反右之后被分配到大西北,可以说是到了“广漠之野”了,在中国母亲河--黄河的上游,刘家峡水库之滨,也可以说是“浮于江湖”了。到西北,我才明白《庄子》讲的以“无用为有用”的道理,它是以物各尽其性为前提的,我之所以被卷进反右运动,是以求功为前提的。从尽 情,全生的视角看,在鸣放期间恰如“东西跳梁,不辟高下”的狸狌,而嫠牛式的人物,在当时恰好相反,“物无害者”,不执着物对人是否有利,也许正因为他们 在当时“无用”,才体现出后来的“大用”呢?也恰恰是樗树不中绳墨、规矩才免于遭砍伐之灾,它无用于世而为人们提供了彷徨逍遥的理想条件对国家当权派来 说,可以在其下尽情地领略愚民政策的阴谋阳谋交替使用所创造出的至高无上的“逍遥”的“专政”境界。 反右运动之后,我才真正接受庄子“无功”的观点。“无功”并非否定一切功利。我经常记起《庄子· 山木》篇中讲的两个小故事:大树与哑雁。这是两种看似矛盾实则辩证的事件,一是一棵枝叶茂密而又不成材料的大树,因其“无用”得保全天年,一是一只不能鸣叫的大雁却又因为不中用而遭宰杀。树与雁都“无用”,但他们的遭遇完全两样,这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沉思。反右运动之后,我一直想搞清楚这一问题:人生在世如 树如雁,到底有用可以全生呢?还是无用可以全生呢?我思索庄周回答弟子们的话:“周处材与不材之间。”这话说得很玄妙,是一种模糊学,在现实生活中很难把握。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材与不材”是很难界定的,不同的阶级、阶层,不同的时代与不同的环境会有不同的标准。庄子当然知道这种人生态度似是而非!仍“未 免乎累”,不得不否定之。只有彻底摆脱人生之累才能免祸,什么是人生之累呢?就是名誉地位、财富权利,但这类“累”一般人是很难摆脱的。我当了右派之后, 连“无誉无訾”都做不到,但遇事总是考虑“以无用为大用”与人相处,总是力争“处材与不材之间”。 1968年7月23日出狱。由固原地区革命委员会下达文件由红卫兵代表大会主席王自立(我的学生)将我保释,待西吉县革命委员会成立再作正式处理。正如出来以后西吉中学群专组长马忠说的,我们还可以把你再送进去。但我心里明白,这是不可能事,因为 我确实是无罪的。出监狱后,只剩下一颗被残酷人生揉碎了的心,前途茫然,反而忧愁起来。三十几岁的人,在人生的路上漫漫修远,我将怎样去求索?我感到自己 必须以“无用为大用”,“处材与不材之间”去讨生活。 1968年7月,文化大革命运动已经进行了二年,学校、社会上派性斗争激烈,一切均处于瘫痪、混乱、无序之中,当时的景象诚如《庄子·齐物论》上所描述的: 大智的人阐明问题很广博,小智的人说明问题有条理。大言(说大话的)气势凌人,小言(说碎话的)喋 喋不休。他们睡眠时精神交错,他们醒来时目开意悟。在他们相互接触中,整天勾心斗角。他们的发言,有的宽泛,有的深入,有的严谨。他们小恐时忐忑不安,大 恐时失散魂落魄。他们发言如同飞箭,这就叫朝着对方要害攻击,评论是非。他们保留意见时,如同诅咒发誓一般,这就叫专门等待时机争取胜利。他们消沉时如同 秋冬肃杀之气,说明他们日渐衰落下去;他们滞溺在行为当中,没有办法使他们恢复原状。他们厌倦世事窒息性灵,可以说衰老到宁静的程度。他们心灵接近死亡, 没办法使他们恢复元气。他们有时喜怒哀乐,有时忧虑感叹动于内而变其不动之心,有时轻佻放任表于外而为态骄傲;这些形态如音乐出孔窍(而无形),如地气蒸 发成为菌(而无根)。这种情况日夜循环,但不知它们是从哪里产生的。算了吧,一旦获得了它,他们又会由此重生! 大鸣大放,大辩论,大字报,大批判,在当时铺天盖地,导致众人役役,迷失自我。纷争的造反各派都 以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来齐是非,齐物我,真是“物无非彼,物无非是”。争执、武斗的双方,“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各种势力的兴衰离合,瞬息成变,“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当时造反派的旗号繁多,“司令部”、 “兵团”之类组织满天飞,有道是有枪就算草头王!所谓革命也不过就是一些派别胜利了,一些派别失败了,胜利者迫不及待进革委会抓权,你方唱罢我登场之类。 到了这个时候,人其实也就跟“人”没有多少关系了。四人帮和林彪集团大吹大擂的“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毛主席的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伟大胜 利!”还是就是捏准了利之所在往往趋之若鹜的道理,让那些以食为天的愚民们受驱使、受愚弄,好让他们安安份份美美滋滋地顺流当载舟之水吗?当时的野心家、 阴谋家若不把“群众”立为天地之心,喊出“人民万岁”,所谓的“应乎人”就会导演出一种主义来。看来,人是永远不能摆脱那种做稳和做不稳奴隶的命运循环, 这是历史! 在这样背景下,我怎么办?决定以“无用”、“不材”处斯世。出狱后的三个月内,对立的造反两派都 曾争取我去做某一种事,我却一一谢绝,逍遥自处,安享每月十五元的生活费,闭门读书,通过学生中造反派的领袖人物从学校图书馆拿出一套《资治通鉴》和《十三经注疏》,津津有味地读起来。三个月后,清理阶级队伍开始,我因不听从某造反派头头授意揭发原中学校长当时已沦为“走资派”的杨新民,而被群专起来,每次批斗会都得去陪场子。没有批斗会就得参加学校里规定的劳动,如种地、浇地、喂猪、放羊之类,这种劳动也颇逍遥,一大帮被群专的人在一起劳动,说说笑笑, 聊以度日,而我稍有空闲即读书,这样度过了近四年的时日,最后一年搞基建,比较自由,在这四年中我读完《二十四史》与先秦诸子的著作,特别是前四史的研读 下过很深的工夫。 1972年5月16日,中共固原地区常委会作出决定,形成正式文件下达西吉县委,宣布给我平反, 恢复工职。当时的西吉中学的革委会某副主任认为我有学问也可利用,想留下教书,我拒绝了他的美意,坚持以“无用为大用”的处世哲学,要求调到离县城九十华里的兴隆中学去,在兴隆中学教书、读书,著书(写《司马迁与<史记>》、《李世民大传》等),颇逍遥自在,1974年,因为同校的山东老乡的外甥女考固原师范,我帮过忙,而这位老乡冲撞了兴隆公社党委一位管文教的书记杨希孔,把住通知书不给,我因此也受到牵连,这年暑假被罚调到离兴隆公社驻地三十里的山沟杨茂去教小学。我也安然去了,那里山大沟深,一所完全小学,三位教师六十名学生,因为早晚有狼群出没,我在这所学校里教全校《音乐》、二年级《算术》、五年级《语文》,大清闲了,在这里我有时间读书,读了大量的历史,文学典籍,重点是《汉书》与《史记》对读。在这种环境里无人打扰,三位教师轮 流做饭,而我不会做,那两位都精于油盐柴米之术,做饭像“庖丁解牛”那样得心应手,但我也打下手,做粗活,相处和睦,所以能经常保持宁静和乐的心境,情愿 游戏于污渎之中自快。可以说是在不幸的现实的地基上幻化出了乐观主义的奇境。这种生活环境几乎与闹市隔绝,虽时有公社干部来视察工作,但有学校负责人应 酬,我见他们点头而已。大约在这里教书一年多。为牛亦乐、为马亦安。化鸡亦乐,化弹亦安,我已看透了生死的区别,忘却了荣辱得失,超然自乐,悠闲放达。当 时省上一位下放到杨茂蹲点的知识分子干部常来学校,他很欣赏我的旷达。 实际上我在杨茂教小学,安心随俗,是由于对客观生活的厌倦,对阶级斗争天天讲的反感,对自己的前 途失去了希望,所以才逃到这割断自己与社会的一切联系的“乌何有之乡”了。在这时我似乎忘却了任何人的存在(山东家乡的老母、弟弟、妹妹、西吉县的亲友),把自己托付给广大的自然,过一种超俗拔群,独与天地往来的生活,社会的严酷与个人的穷困使我感到现实世界中的一切都是无可奈何的,人们只能安命随 俗。在杨茂我时常想起《庄子·人间世》上的几句话:“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涯,亦 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这并非滑头主义,也非是麻木不仁。当时的政治气氛,无论进还是退,对我来说,都有“危国”、“危身”之虞,若要有所作为, 则“必死于暴人之前”,正像《庄子》说的:“方今之世,仅免刑焉!”。 正是由于我在那时“无用”而“闲置”起来如“散木”,所以,我不管对什么都“和而不同”、“不逆寡、不雄成、不谋士。”也能过一种“其卧徐徐,其觉于于”的生活。 在去杨茂大队小学之前,兴隆公社书记于志刚找我谈话,说调我去的原因是那里将来要办一所戴帽中学,那里是纯回族聚居地区,为发展少数民族教育,公社党委决定派业务能力强的教师去,所以选中你……云云。当我听罢,忽然想起《庄子·达生》篇上的一个寓言: 祭祀官穿着礼服来到猪圈前,对猪说:“你为什么怕死呢?我要凑巧豢养你三个月,十天作戒,天天作斋,(等你死后)垫上白茅,把你的肩臀放在雕刻花纹的祭盘里,你愿这样吗? 当时的知识分子被誉为“臭老九”,与猪圈里的猪之气味相差几何?当然,我当时更是臭气薰天了。我不 动声色,不作解释,没有要求,不讲条件地服从“党组织的调动决定”了。诚如评论家所言,为猪着想,不如用糟糠来饲养,圈在猪栏里,这与我当时刚结婚,不如 圈在兴隆中学这所猪圈里,吃点糟糠也还可以苟活,但是,做公社书记,为自己着想,如果能有荣华富贵,死后放在彩饰的柩车上和棺椁中也愿意这样做。如果,站 在我的立场上,为猪着想,不要那白茅雕俎,这与那般公社书记之类的价值观是判然有别的,他们就是生要轩冕,死要棺椁,那么逻辑推理所得的结论,他们和猪有什么不同呢?本来庄子早就说过:“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译文:那些凭智巧角力的人,开始明来明去,后来使用秘密的办法,太过了,使用阴谋诡计)。 由于对“以无用为大用”的处世哲学“活学活用”不够,接到调往“无何有之乡”的杨茂去的调令之后,思想不通,这可能是自小受鲁文化薰染太深,山东人的劣根性又在此事表现出来了,很像《达生》篇上的鲁人“孙休者踵门而诧子扁庆子”(也是鲁人)所暴露出来的思想问题: 我居住在乡里没有名声,说来不够好。面临危难而不站出来,可以说不够勇敢。然而,我在田原耕耘却没有好收成,在朝廷效劳也遇不上圣君,又遭到乡里的摈弃,被州邑长官放逐,我对上天有什么罪过?遭到这种危运? 这实际上还执着于“有用”,没有看破生死,扬弃名位。临去杨茂之前,到县上去向一位朋友孙熙雍-- 诉说,他对我说了些宽慰的话,我们杯酒相对,彻夜相叙。回到兴隆公社之后,翻开《庄子》,啊呀!我的这位朋友说的话和鲁人扁庆子对孙休说的话,几乎是一模 一样。这两位古今智者在教我“以无用为大用”的处世哲学。 思想豁然通达,杨茂对于我实在是个好地方。到杨茂小学去的精神上有了准备,这就是忘掉自己的心肝 和耳目,茫茫然彷徨于尘世之外,逍遥自得于无所事事之中,虽有所作为而不自恃,对小学的教学有所补益而不以主宰者自诩。去的最大追求是美化自己的心智促使 愚童醒悟,修养身心把他人污浊的东西显露出来,“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能够保全了自己的身躯,避免了各种祸患,还算属于人的行列,太幸运了,哪来及怨 天呢! 杨茂位于兴隆镇东三十华里处,即距好水河支流入葫芦河口处约二十多华里处。公元1041年(宋仁 宗庆历元年)二月西夏军在此伏击宋军,发生了历史上有名的“好水之战”。杨茂曾经是龙跳虎跃、千兵万马,大弓长戟交集而齐呼的古战场。当年西夏军队从折薑 (今宁夏同心预旺东进发)沿瓦亭川(今宁夏葫芦河)南下,进抵好水川。将主力伏于川口(今隆德县的杨何到西吉县兴隆一带),遣一部兵力远出,诱宋军入伏击 圈。宋陕西经略安抚副使韩琦闻夏军来攻,命环庆路副都部署任福率兵数万,自镇戎军(今宁夏固原)经怀远城,得胜塞(今宁夏西吉东南)抵羊牧隆城(今西吉东 南隆德堡),出夏军之后,伺机进击。任福等进军途中,得知都巡检常折与夏军占于张义堡(今固原西南),遂转道南进(沿今西吉将台、马莲川)急趋交战地。夏 军佯败,任福和都监桑怿,铃辖朱观,都监武英等悉力奔逐,相约合兵好水川口,合击夏军。十二月,任福、桑怿部至羊牧隆城东,见道旁有银泥盒数个,将盒打 开,百余只带哨家鸽飞出,为夏军发出合击信号。于是伏于好水川口的主力出动,纵铁骑冲突,宋军阵未成列即遭奇袭,激战多时,宋军大败,任福、桑怿战死。同 日,朱观、武英部进至笼络川(今隆德西北什字路河)口,亦陷夏军重围。武英等战死,唯朱观率千余人还。夏军获胜后闻宋环庆、秦风路兵来援,遂回师。西夏军 的行动路线恰是毛泽东同志领导的红军到宁夏后的行军路线。 而现在这里是一条异常寂寥的山沟,从沟口王沟上溯--杨茂--马家嘴(西吉县界)--杨河--好 水--隆德县,好水川支流从中流过,川的最宽处不过五百米,窄处则不过百米。而杨茂算是百户的大村,背靠大山,面临川水,这是纯回族聚居地区,农耕兼放 牧,由于山大沟深,交通不便,这儿处在半封闭的人文、生态环境里,充满着一种少数民族特有的原始古朴的风习。回族中多数老年人在冬季穿光板老羊皮袄,睡少 席的土炕,喝浓烈的用瓦罐煮成的砖块茶。烧的是牛羊的粪便,民族的显著标志是一顶圆形的白帽,他们都是虔诚的伊斯兰教信徒,明里暗里做礼拜、念经,即使青 年一代虽然跟着时流走,但民族意识也很强烈。从物质文明视角看,这儿比我原先教书的兴隆镇相差半个世纪,而西吉县比宁夏首府银川相差半个世纪,而银川又比 北京、上海相差一个世纪。这儿就是《庄子》上所描述的“至德之世”,人们“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生)”哪里知道君子和小人的区别呢?人们睁开眼看到的 是山,冬天光秃的,夏天则葱绿,山上没有小径、通道,水上没有桥梁,万物丛生,居处相连;禽兽成群,草木茂盛,真是“禽兽可係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闚”这儿的回族人都非常真朴,如《庄子》说的“其行填填,其视颠颠”(行走时悠闲徐缓,视线专一不二)(《马蹄》)“其卧徐徐,其觉于于”(《应帝王》) “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山林》),“织而衣,耕而食”(《马蹄》)“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胠箧》)“含哺而熙,鼓腹而游”(《马 蹄》)“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的而心意自得”(《让王》)。总之,本世 纪六十、七十年代,这里虽然已经“人民公社化”,但古风未改,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在这儿并没有引起天翻地覆地变化。文革期间,三十外的兴隆镇已是“乱天经, 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灾及草木,祸及止(昆虫)”(《在宥》)的动乱世界,更不要说造反派“喜怒相短,愚智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 讥”的北京、上海等文明之世了。外面“天下脊脊大乱”,而达深山里,却没有武斗,打砸抢,依然是自耕自食,生活检朴,自然恬静,精神自由自在的理想国。 我到杨茂的第一个印象是它有“原始时代的那种淳朴的景象”,“这是纯粹出于上帝之手的一片美丽的山光壑色”,它保留了原始时代的某些痕迹而显得特别恬静、和谐与幽美。我立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马蹄》)。反思正在进行的“文化大革命”,不是一 场张扬贪欲的运动吗?有贪欲而天下难足,无渊静而百姓难定啊! 我所任教的杨茂小学座落在一所废除的清真寺旁边。半亩校园,三个老师,六十名学生吃水到河里去 担,自己做饭。由于是半牧区,牛羊特别多,春初吃羊羔肉,秋冬吃烤羊肉,宰倒一只七八十斤,三人吃不了分些带回家。(都在兴隆镇居住)在这儿,过于明察, 过于聪者,过于雄辩者都用不上。在这样的生活环境里,过分明察的,会混淆五色,分不清文采;听觉过分敏锐者,会混乱五声,沉溺于六律。三人虽然可以为 “众”,“三人行虽然必有我师焉”,但我们之间,用不着在仁义上节外生枝的标榜自己的道德,蔽塞自己的性情来沽名钓誉。当然也用不上“文革”中的“四 大”,想想外边正在兴时的风派人物,叠词如累瓦,连意如结绳,点窜文句,潜心于坚白异同之间,拍着胸脯高叫革命,岂不是劳神费力争一时权势而争执一堆废 话?既不需要愁眉苦脸忧虑世间的祸患(“蒿日而忧世之患”)也不肯使本性败坏而追逐荣华富贵(“决性命之情而饕食贵富”)(《骈拇》)。 在杨茂小学能引起我的哲学思辩的有两种事,一是隔壁清真寺的一棵老槐树和学校背后山腰间的一棵老杨树。一是两面山坡上的牛羊群。 清真寺做为生产队的仓库,门虽设而常关,异常空寂。唯有院内的老槐树枝叶茂盛,尚有不屈的顶天立地 之气概。由于独立僻处,“春夏亡所争荣,秋冬已不见其摇落”,质朴无华,清韵过人,我刚到学校之初,熟悉周围环境,就被这老槐树深深吸引住了,问一当地八 十九岁老翁,云此树已有九百年的寿命,“吁嗟空山万古一遗踪,颓如名将老龙钟”。老槐树的一根修长的粗枝伸到校园内,罩住我的居室窗前,每当傍晚,我一个独坐窗前,但有风吹,恍惚间一阵阵清越的琴声缭绕耳际,自然引起我的心灵的回响共鸣,这时,“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大宗 师》)?如在“天风泠然露如洒”的氛围中,颇有不知斯世何世的超越之感。当地人称之“真主”栽的“神树”,此树若枯死,川里人将死绝。1965年社教运动中,一位极左的公社干部主张伐掉此树以破除迷信,终于没有达到目的。据说村里秘密串连起十位七十岁的老人“献身护树”,若伐树即随树而去,由是这棵老槐树得以保存住。当然,我也有幸能寝馈其下。这棵老槐树由于生长在清真寺里,而“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但对于我,却被其恩泽,曾有一年多的时间, “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逍遥游》)。 由这棵老槐树联想到《庄子·人间世》篇上的一则寓言: 有一个名叫石的木匠往齐国去,路过曲辕看见一棵供社祀用的栎树,这棵树非常高大,它可以供几千头牛遮荫,树干上百围粗,树干高达山顶,好几丈以上才生树条,可以用来造船的旁枝就有几十根,观察的人群就像集市一样多,匠石则不瞧一眼,直往前走。 他的弟子饱尝了眼福,追上匠石问道“自从我拿起斧子跟师傅学艺以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木材。师傅不肯看一眼,直往前走,这是什么原因呢?” 匠石回答:“得了吧,不要再说了!那是无用的散木。用它造船就会很快沉没;用它做棺椁就很快会腐烂;用它做器具就很快会折毁;用它做门窗就会流污浆;用它做房柱就会被虫蛀。这是不成材的木头。因为毫无用处,所以它才这样长寿。” 《庄子·人间世》中的社树就是我眼里的清真寺的老槐树。古人以“栎树为土神而祀之”,当地回民祀老 槐树以为神圣。而我当时的处境犹如社树与老槐树,每当月明星稀,树影婆娑,我独坐窗前,掩卷沉思,如梦似幻,似听到栎树和老槐树在与匠石进行大辩论,甚至 看到两位白发古稀者在寺院墙贴大字报,他们的话语清晰,声声入耳,他们的大字报也历历可观,似乎在说: 做为木匠你要用什么东西和我相比呢?要拿文木和我比吗?那些楂梨桔柚等结果的树,果子熟了就遭剥 落,剥落后就被扭折,结果大枝被折断,小枝被扭下。这是由于它们能结果(有用)而苦了自己的一生。所以,它们不能享尽天赋的寿命而中途夭折。这都是自己显 露有用招来世俗的打击。万物没有不是这样的。我追求无所可用已经很久了,几乎要被砍死,到现在才保全了自己,这对我正是大用。假使我有用,我还能长得这么 大吗?你是几乎要死的散人,又怎能知道散木呢? 听了这番精僻的议论,感到振聋发聩,顿悟“处昏相乱世”的做人之理。猛然醒来,真不知袁某作梦化为栎树,槐树呢?还是槐栎作梦化为袁某呢?总觉余音绕耳,不知我在梦中发出的心声,还是栎槐在警示于我? 是啊!栎树不过寄托于社神,老槐树也不过寄托于清真寺,以至被不了解自己的人辱骂,假使它们不做社 (寺)树,十有八九要被砍伐了。杨茂小学犹如社寺,是我寄身的地方。有才有用者“以其能苦其生”,遭斧斤之患,而全生远害在于以无用为大用。《人间世》中 还写到商丘大木都以无用而保其天年。“嗟乎神人,以此不材”!“不材”与“无用”可以不被人役使,不沦于工具价值。这与《逍遥游》里的“大樗”,《山木》 里的“大木”,不遭斤斧之害而求“无所可用”,具有相同的寓意。相反“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的命运与这些“散木”的命运截然不同。“楸柏桑未终其天年,而 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树之患也”!有材有用者处于一个权谋狯诈,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的人间世,只能以无用为大用啊! 在杨茂小学教书期间,我本来是教高中语文的,堂堂正正的大学本科毕业生,但我不能教五、六年级语文而让给一位青年教师教。“速阴速阳,无伤吾足”!(路途上荆棘行行,但对我行走无伤)我常常记起《人间世》结尾的几句话: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刚到杨茂那天,站在校园里一眼就看到北山半腰那棵孤零零的白杨树,一座千仞高的黄土山只有这么一棵 树,我感到奇怪,我问校长,他虽然到这儿二年多,便对这棵神奇的树却不知所云。不久,大队支书来学校,我问他,他也语焉不详。后来问一位七十余岁的老阿訇,他风闻我是被罚下来的“大儒”(当时正在“批林”批孔批周公我被目为反动学术权威)才对我讲了这棵白杨树的来历。撮其梗概是说,清代左宗棠镇压回民起 义,将陕西的回民驱赶到这儿,抓到一位反抗清政府的回族首领,在这座山上杀害了,在砍头挖心之后,血流在一个斗大的土坑里,三日渗不下去。清兵走后,举行 殡丧仪式,一位新疆喀什来的阿訇在血坑里插上一根杨树枝,后来竟然成活为一棵树,说也奇怪,这棵树牛羊不啃,驴马不扰,飓风不折,雷闪不霹,秋天霜来,川 里的白杨树其黄而陨,而它的叶子却变得血红,经冬不落,开春时叶落芽萌,欣欣生意先于川树半个月。 阿訇老人讲得很神秘,并再三嘱咐我不能对外人道也,因为在社教运动中一位不识时务者讲了这棵树的来历,被以“煽动民族仇恨情绪为叛乱分子张本”的罪名管制起来。 虽然每天仰头可以看到这棵白杨树,却无缘到它跟前去。一是山高,“道阻且长”;一是怕引起监视者的疑心,怀疑我乱说乱动,图谋不轨。但是,我每天站在校园里遥遥相望,心里总是产生某种感应,也总是记起,甚至口中念念有词: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茂盛,伐木者处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 我揣想庄公当年的思想境界,所谓“乘道德而浮游”、“与时俱化”云云,告诫门“弟子志之”者,当你“处乎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的人生尴尬境地的时候,唯有将心思从物欲竞逐、斗争纠结的现实生活提升到理想的境里,以卫护自己的精神自由而免于沦为工具价值的奴隶地位。 兴隆公社的一位武装干部来杨茂蹲点,和我谈起,得知他与我都是当兵出身,我是1950年参加军干校 的兵,他是1964年服兵役征的兵,由于都曾经是“赳赳武夫”,他对我少有戒惧之心,阶级界限划得不那么清,常约我同去山上打猎(他与大队民兵营长都有 枪),有一次我提出上北山去,他虽然说此山无猎物只有狼群,但还是同意了,于是呼来三五民兵从学校背后登山了。他们上山如履平川,轻捷如飞,真是龙腾虎 跃,而我却“难于上青天”了。待我到大树跟前,他们发现猎物已追到山顶,转眼不见人影了。这时大树对我有用了,我“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白 杨树与我都在“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白杨树“不夭斤斧”,我“无所可用”,二者都又“物无害者。”也只有坐在白杨树下喘息、冥思、玄览,才无所困苦。 古树一株,参天独立。我在其下彷徨、逍遥、仰首遥望远处春山和落日余辉,徘徊沉吟,不忍离去。我蓦然想起明清之际的画家项圣谟(1597-1658)画的《大树风号图》,并记得他在画的右角上自题的七言绝句一首: 风号大树中天立,日薄西山四海孤;短策且随时旦暮,不堪回首望菰蒲。 我想此时何得项圣谟式的画家,画出我在杨茂山上白杨树下的沉郁、孤寂、凄怆的思绪。 《大树风号图》中的形象一如我眼前这棵老杨树的形象,或者说,画中之树幻化成眼前之树,我与项圣谟 千古同心了。古今老树,独立空旷的山野之上,它阅尽人间沧桑,饱经世上寒暑风雨。“仰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树叶虽经霜雪摧雕,飘零罄尽,但硕大的躯干,繁密的枝条,却顽强地傲然挺立,展现出一种不屈不挠的气节。这是一种真实的人格写照。是项圣谟,还是那 位被左宗棠杀害的回族叛逆英雄? 据中国绘史专家鉴定,《大树风号图》大约作于清顺治六年(1694年)前后。上距清兵入关,明朝 覆亡仅有四五年时间,清顺治二年(1645年)清兵屠戮扬州十日之后,于阴历闰六月攻破项圣谟的老家嘉兴府城,项圣谟的堂兄前明蓟守备项嘉谟,带着两个儿 子和一妾跳城内天心湖殉节。项圣谟家遭到清兵洗劫,他祖父所遗留给他们兄弟的古代法书名画,被焚毁或被掠走,项圣谟在战火中仓皇背着他的老母亲,携带着妻 和子出逃,而对国破家残,项圣谟难以抑制住满腔的悲愤,尤其是异族的残酷统治,更增加了他对故国的缅怀,时常倾泻于诗画,《大树风号图》中的树下一老丈柱 杖背向而立,而远景是隐约的青山,落日余辉,无不把人带向遥远的过去,苍凉中所透露出的孤寂,令我想到那被残杀的回族首领。同治元年(1862)5月,陕 西回族首领洪兴、任武和赫明堂等阿訇,组成十八大营,控制渭河西岸,起义抗清,1863年清派兵入陕镇压,回族军被迫退往甘肃。1868年钦差大臣督办陕 甘军务左宗棠率部西上镇压,经过十二年的血与火的搏斗,西北回族起义失败了。1869年6月,左宗棠率兵进军甘肃,命提督雷正绾等率部由平凉、固原北进, 兵锋直指回族起义军的重要基地金积堡(在今宁夏吴忠市)。战争反复多次,在杨茂被杀害的回族起义首领当在1869-1871年之间。据当地回族老年人说, 左宗棠的清兵所到之处,见回族就杀,一个不留,其凶残令人发指。 我在老杨树下,抚今追昔,对这位壮烈牺牲的民族英雄表示无限期崇敬。是啊,“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庾信《哀江南赋》) 在杨茂闲暇的时间非常多,教书、读书之外,就是沉思冥想,而在校园踱步也成为我必修的功课。不管是 春夏还是秋冬,抬头总能看到山上的牛羊群,听到嘹亮的充满原始活力的西北“花儿”。偶尔产生“日之夕矣,羊牛下来”的“君子于役”的情思,想到娇妻在兴隆镇伴着刚出生的女儿在盼我归去的情景。而经常思辩的是牛羊与牧羊人的自由自在的自然情趣。小时候听母亲讲伯乐相马的故事,反右运动以前也常以“乘骐骥以驰 骋兮,来吾导夫先路”的骐骥自况,希望自己在驰骋时能遇到伯乐。现在谪居杨茂,时常见到牛羊马驴“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摩,怒则分指相踢。”诚然, “马(包括牛羊等在山上放牧的所有牲畜),蹄可以践霜露,毛可以御风寒,龄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高台大殿)无所用之。”这儿没 有伯乐,牲畜自由自在,依常性而生活。与这儿的马牛羊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贺兰山军马场。刚到银川不久,宁夏回族自治区政府人事局组织新分配来的大学毕业生参观宁夏胜迹,我附骥尾而有幸参观以养马驯马闻名全国的兰州军区贺兰军马场,当时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这儿从场长到驯马员--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是伯乐。他们头 上都贴着一个无形的广告:“我善治马。”为了改造马的“野性”(庄子曰“天放”),他们实行用铁烧它,剪它的毛,削它的蹄,烙上印记戴上笼头和绊脚,用绳索把它们连在一起,编入马槽;然后,有意将马饿着、渴着,并让他们不停地奔驰、奔跑。训练修饰,整齐步伐,先有口衔镳嚼的祸害,而后有皮鞭竹筴的威胁,特 别是那些驾到车辕里的马,等到加上车衡颈轭,装上了额前佩饰,马就意识到自己失了自由而反抗,回颈把轭摆脱,抵触车盖,吐出嚼子,咬坏缰绳。我看到马由于 失去自由而拼命反抗,由反抗而生出的智慧--本性被扭曲的奸诈象强盗一样,在杨茂山上是看不到的。贺兰山军马场的马群遭受“橛饰之患”,“鞭策之威”是 “伯乐之罪也”。 我经常由山上的马牛想到文革中的人。我被抓进监狱里,固然是应该“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 以羁絷,编之以皂栈,马之死地得十二三矣”!而那些在外“陆居”的臭知识分子,蹲牛棚,挨批斗,戴高帽、挂木牌游街,坐土飞机,抽钢鞭,被无产阶级专政之 后,“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而马死者过半矣”! 在杨茂才真正弄懂“何谓天?何谓人?”这样的哲学中的大问题,时常看到山坡上的牛羊之群,便想到 《庄子·秋水》篇上的话:“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马头被羁勒,牛鼻被贯穿,便失去天真的本性,当然就是失去自己。我的形骸已“破落 (络)”,我的精神已被“穿”,在以人灭天的时代,何得“反其真”呢? 到杨茂的第二年(1976年)春天,将寄居在兴隆中学的妻子和小女儿(才一岁)安置好水河川口的王沟生产大队的张家堡的一座废弃的清真寺里,这样总算“安居乐业”了,不觉暑假已到。正当我“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已”“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的时候,西吉县文教局下一纸调令,将我调往县西北的白崖公社中学去任教,表面上是“政常性”的工作调动,实际上隐含着不同意兴隆公社党委把我从中学调往小学的作法,这也 算是落实政策。白崖与兴隆相距130华里,一在西北天之涯,一在东南地之角。妻子在生产劳动,小女嗷嗷待哺,怎么办?县文教局“落实政策”的好心却给我制 造了一重困难。但“我知道自己寄形于天地,享受阴阳二气,我在天地之间,就象小石、小树在大山上一般渺小”,不管从哪里刮来一阵风都可以吹去。在“灭文 章,散五彩”的时代,我不过是“渺沧海之一粟”,过去的岁月不可强留,未来的时光永无休止,阴灭阳生,夏盈冬虚,终结了又开始。“一粟” 的生长,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做什么不做什么,安而任之,必自变化。我将要离开杨茂,像一粒砂子被抛落到百里之外的白崖去也是“大义之 方”,“万物之理”的一种“自化”。去吧,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文革后期,“是非之彰,道之所以亏也”,“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只有服从而别无选择。 服从调动,才是“缘督以为经”的生存方式。看到事物有盈有亏的道理,经历过种种人生苦难后的回眸,我在当时已经能做到,有所获得并不欢喜,失掉什么并不忧愁,知道得失是没有一定的。懂得人生道路有急有缓有高有低,不管是谁,都要走一段坎坷崎岖不平的人生之路。对于我来说,走出监狱之门时,已经了悟人生之 路,活着不感到高兴,死了不感到祸患,确认命运本来没有不变的,像刘少奇这样当过共和国主席的大人物,一会儿是杰出的马克思主义者,党内二号人物,一会儿 若骤若驰即变成“叛徒、内奸、工贼”;像林彪这号人物,在党的九大被写入党章做为毛泽东的接班人,一会儿又仓皇出逃而成为叛国集团的头子。由此看来,又怎 么能知道天地足以穷尽最大的领域呢? 但是,杨茂这个小山沟里的“马蹄”都令我十分留恋,因为它是我读《庄》的理想境地,也是我读 《庄》进入“境界”、收获最大的时期。或者说我在杨茂才真正进入庄子的“天人”境界和佛教华严宗之圆融境界。那种与造物者游,外生死,无终始,宏大而辟, 深宏而肆,调适上遂,应于化解于物,其理不竭,其来不蜕的“天人”境界。当然,我在杨茂的精神境界也有超出《庄子》“天人”、佛教“出出世一乘法”的境 界,应该说,我在应物的变化、“与世偕行而不替”的过程中,并非完全消极的“无为”,而是经由主体的自觉努力,把道德理性内在化,使个性合于道德性,以建 立起真正的“自由主体性”,以挺立自己。 1976年8月27日骑自行车带着铺盖日用品,到县上文教局办理“行政”手续。28日,与两位去 白崖公社的小学教师结伴南行,出县城而南至下寨北,东行三十里至下堡川口,翻越两重高山,至白崖川。疾行至中午至达目的地,暂住白崖中学,因校长出差,暂时不能分配工作。当然,县文教局对白崖公社文教专干有明确交待:我是去教高中的,等了三五天,熟悉了解当地情况,得知下堡小学今年招收一初中班,我萌生了 想去下堡的念头,为什么要去下堡?当时考虑,此地离公社远,离县上也比较远,但又在固原至西吉县的公路旁,看起来偏僻,实际上交通方便。骑上自行车沿川西去至下寨南折到兴隆六十华里,与在白崖相比,近四十华里,少翻两座山。偏僻,天高皇帝远,自由多些,比在公社跟前方便多了,可以少一层监视。这正是我隐于 狗屠,函土粪而不辞的去处。再说娇妻爱女扔在兴隆张家堡子,悬念不下,要经常回去,在下堡大队就方便多了。经过沉思之后毅然作出决定:向公社党委提出请求 去下堡!先说通教育专干,再去见管文教的公社马书记,此人有一面之识,73年冬,奉县革委会政治处之命赴白崖,帮助公社总结一份典型材料,在该公社住了半 个月,由马书记带我去白崖大小队搜集材料,由此相识,他对我印象远不差,可以说在保持一定的政治立场的距离的前提下,还是友好的。因为,一方面他希望我在 摇笔杆子时能多替公社说好话,写出他们公社党委的文治武功,另一方面我坚持“外曲”、“外化”而表现得顺从、谦恭,时刻牢记《庄子·人间世》篇中孔子与颜回的对话:“我内直而外曲”“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一宅而寓于不得已”。 马书记经常不在公社里,经过多次探询,在一个晚上见到他,说一说自己的家庭困难,恳请去下堡大队 小学,马书记答应与教育专干协商。二天后接到通知,当天卷起铺盖匆匆上道,怕白崖中学的校长周长庚回来挡住。周与我大文革前就认识,原为西吉县西二十里袁河公社小学校长,上海人,此人颇有事业心,虽然政治上属左派,但办学认真。 下堡小学校长是赵生瑶,58年西吉县初师毕业,长期在新营公社教书,写一笔好字,善于应酬上级领 导,在那种政治氛围中对我还过得去。分配我教初一、小学五年级语文,初一外语。学校不开灶,为了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我们五六个教师在社员家吃饭, 由大队、小队指派,有时吃一顿饭要走七八里,或翻山或过河。当地是纯回族聚居区,为人厚道淳朴,虽穷困,但管饭则尽量给白面吃。在汉族聚居区流传的“老回 回的饭吃得,老回回的话听不得”的话并不真实,我的印象是:饭也吃得话也听得。是中国民族中最优秀的民族,也是为了民放生存而斗争历尽苦难的民族。 在下堡小学最大的收获是精读了《前四史》、《读通鉴论》、《日知录》等名著。大约半个月回兴隆家里一次,最多来去三天。有时间就读古书,也无人干涉,读书是最大的乐趣。 记得有一次西吉县委副书记胡启立(赵紫阳当总书记时为中共政治局常委,文革后期贬谪西吉县工作)在 公社书记、社长陪同下来下堡,到学校来视察,我正在卧室读《汉书》,看到许多人涌进校园来,有自己认识的公社、大队干部,心里想是来视察工作的,自己最好 躲在屋里不出去。但一会儿赵校长来叫我到办公室。进门,胡启立说:“这是西吉县的大儒!你们要好好帮助他”。不知哪一位半开玩笑说:“是儒就该批判嘛!” 胡启立笑着解释说:“唉?我说儒是知识分子,袁老师是我们西吉县的大知识分子,我还请他在县上编过《儒法斗争史》,怎么能批他呢?他在批孔批林,有贡献嘛!”我当时很尴尬。 应酬一阵子就退出去,回到自己的蜗室,想这位幽雅清秀、风姿卓然的县委副书记,时下也处在“材与 不材之间”,不得不“外曲而内直”。据传闻他在西吉县委说话无人听,第一书记马德荣把他不当一会事,一些资历深的科级干部都比他有权威性,但他做事兢兢业 业,不以谪贬而自惭。每见到他,便想起《庄子·人间世》中颜回的形象,“端而虚,勉而一”的作风赢得一般人的好评,恰是由于他“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 当时正是文革后期,“道不欲杂”,一切都统一于毛泽东思想。当时的胡启立“所有于已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况且在当时,“德之崩溃智之横出”,在 打倒一切,破坏一切的思潮与行为中已经都是凶器。“德”的崩溃是由于求“名”--“天下老子最革命”,“是马克思、列宁的嫡派”,“智”的横出是由于争胜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狂热的个人崇拜、残酷武斗,疯狂迫害同志都是为争胜。这样,文革中的“名”是人们闹派性互相倾轧的根源,“智”便成为互相斗 争的工具。胡启立在西吉县留下了美好的名声,恰恰是由于他“外曲而内直”的“不争”,因为他相信列宁的一名话:当革命高潮到来的时候,一个痞子也会成为群 众的领袖。 在白崖公社下堡小学教书半年。冬天,去县上见到当时的组织部长海生云,由他出面向文教局长郭茂权 交涉,将我调往将台公社中学。大约是1976年12月初将调动手续办妥,回到兴隆王沟家里,与娇妻小女相伴渡过春节,春节开学去往将台中学报到,教高中二 个班的语文,直到1978年秋天,调往宁夏固原师专,我的生活发生了新的转折。 1978年,原宁夏回族自治区教育厅长徐大琛复职之后,到宁夏南部山区视察工作,到西吉县后,了解到我的一些情况,便指示西吉县文教局长郭茂权:此人拟调宁夏大学或即将筹划成立的固原师范专科学校任教,你们不能阻挡,我对你们县委管教育的书记已经说 了。徐大琛厅长直接来将台中学找我面谈。让我自己选择去宁大还是去师专。当时考虑到妻子儿女在农村生产队,需要照顾,我便决定去距家近的固原师专。 当我作出这种决定时,就意味着我读《庄》从此开始变调了。这是一种痛楚。正如《庄子·秋火》篇上 孔子说的:“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徐大琛来将台,也使我想起“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的寓言故事。我虽然没有受到“愿以境内累矣”的抬举,便从此“宁生而尾涂中”的生活结束了,走上了“宁其死为留骨而贵”的“学者”道路。可悲也夫!可痛也夫!本来在逆境中, 我时常从庄子的理想人格与实践人格中汲取精神力量,每读《史记·老庄申韩列传》中关于庄子事迹的记述,总是热泪纵横,不能自已。经常铭记庄子的警策: 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在西吉县的杨茂、下堡,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吾曳尾于涂中”,是“游戏于污渎之中自快吾志焉。”虽如 “陷井之蛙”、“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跬陷井之乐此亦至矣。”厅长来将台告我进高等学院的消息有如“东海之鳖”告诉“陷井之蛙”“东海之大乐也”。我听了 之后,确实“适适然惊,规规然有失矣。”从此,我便背叛庄子,抛弃他的人生哲学,扭曲了篡改了他的学说。 先秦时代的儒道孔老,虽然在人生哲学上不同的价值取向,但他们都力图解决人类所面临的生存危机。庄子胜于老孔之处,在于他在不否定现世人生的基础上,力求超越常态的价值观念和生存方式,达到与道相通的理想境界,把他所认为已经扭曲了的生存方式矫正过 来,并在认识论和宇宙论的基础上建立起自己的“顺物自然”的人生哲学。庄子所充当的社会批判和救世拯溺的角色,虽不能完全与统治者相分裂,不得不与环境相 妥协,在精神世界中再适适然于主体生存和发展的客观环境,虽然不能成功,然而毕竟保持了相对独立的人格和良知。 在西吉读《庄》是为了生存,为了解决自己人生道路上所面临的生存危机。可以说,读《庄》是特殊年 代的特殊求生存的一种方式。当我进入高校把《庄子》作为“学术”去进行研究,我开始了大规模地传授《庄》学知识,批量地复制《庄》学知识,这样,在学术的神圣幌子下,无情地腐蚀、阉割《庄》学的个性灵魂。正像从“民间思想村落”走出来的学者那样,“身陷大学环境,理应充分尊重知识传承,但是于此同时,如果 没有另一份同样充分的对知识体制化毒素的警惕与抵制,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恐怕很难均衡健康地发展。” 我从西吉县到固原师专十年,再到青岛师专八年,所走的道路正是:“民间思想村落”移植进大学,获 得知识分子身份与正规的研究条件,同时,我也在接受知识传承的同时,精神灵魂也在不知不觉中被知识的体制化毒素所吞噬。被高高低低地职称“腌制”在高高低 低的书橱里,特别是我对庄子与司马迁的研究,西吉县时代的“我”由于功名利禄的腐蚀而失踪了,历史实在残酷。正如《苦难与风流》(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 年版)一书“寻人启事”一文中所说的那样,十年以前,我有问题,却苦于无学理;十年以后学会摆弄学理,却又遗忘了问题,更遗忘了勇气。正是有了身份,却失 去自己。我自觉惭愧,当我坐在青岛寓所的书斋里沉思时,我想自从离开那个黄土弥漫的宁夏,最后还值得怀念的又是什么呢?精神生命已经死亡,而赋予我精神生 命的那块思想文化黄土依然生气勃勃,充满原始的力。在宁夏西吉县,“我曾领略一种高尚的情怀,我至今不能忘却”,正如歌德所说的,“这是我的烦恼。”逝者如斯夫,在西吉县读《庄》至今留下些什么?…… 三、苦难的岁月带走了什么?留下了什么? 这是我至今还没有思辩清楚的问题,我想有几点是可以说基本上清楚了的。 首先,反右以后,我在拯救与逍遥的人生悖论中走向庄子。 1957年末,北师大不放寒假,说要继续搞批判右派,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元旦之夜,班里也没有多少 欢乐性的活动,我已感到孤独、压抑,整个夜晚是在四班一个熟悉的宿舍度过的。元旦刚过,年级党支部组织学习毛泽东同志的《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开始也让我参加。元月17日早晨去教育楼教室参加学习,突然党小组长张本性把我叫出去,传达党总支的通知,让我写检查,准备交待问题。我只身回到西北楼宿舍,在窗前小桌上铺纸握笔沉思起来,当时挥之不能去的是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开头几句诗,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 凯豁。穷年忧元黎,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决。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理固难夺。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沉饮聊自遣,放歌破 愁绝。 过去我虽然特别看重老杜的这首诗,那是从古代文学的视角,从人生的视角看,我于此时此境才真正读 懂了老杜的这五百字。我开始坐而吟之,在“浩歌弥激烈“之后,在宿舍里来回疾走吟之,在忧端澒同不可辍时,便冲出门在空荡的走廊间大声吟哦。特别是开头的 三十二句最能表达我当时的心迹。通知要我检查,就意味着北师大党委已确定我为右派分子,让中文系总支组织批判。当时的右派与左派真可谓:”荣枯咫尺异,惆 怅难再述”了。 老杜的这三十二句诗无端涌上心头,挥之不去,为什么会这样,后来慢慢思索当时的情景,感到老杜这 三十二句诗在表达一个哲学命题,或者说是一个人悖论,即拯救与逍遥。稷与契所代表的是拯救,孟子说:“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已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已 饥之也,是以若是其急也。”巢父、许由是远古的隐士,代表逍遥。拯救者的特征是忠君、拯民、济世三位一体,逍遥者的特征是无君、弃民、避世三位一体。杜甫 一生正是在拯救与逍遥所构成的人生矛盾中度过的,自许稷、契的政治抱负,“忧叹黎元”的民本思想,“葵藿倾阳”的忠君观念与理想的“濩落”生计的契阔,妻 子号啕,幼子饥卒的悲痛所构的矛盾冲突,不外乎拯救与逍遥四字。 从通知我检查之日起,我也陷入拯救与逍遥的巨大人生悖论之中。元月21日让我在全班同学会议上作 检查,我刚开头说了几句话,就被左派的叫嚷声打断,而转入批斗。有人直接说我是右派分子,当然这是班里党小组组长张本性预先授意的,早已向全班说了校党委 的决定。二个小时的批斗之后,回到宿舍。后来接连批斗了三次,定性为“极右分子”,送西郊农场劳动察看。 从当了右派之后,我就在拯救不得与逍遥不能的矛盾冲突中生活。后来听人说美国小学家辛克莱也曾生 活在这种文化的两难境地。据说,辛克莱的老师曾向他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你愿意做一头快乐的猪呢?还是愿意做一个痛苦的哲学家?这一问题恰恰是人生遇到的拯 救与逍遥的悖论而必须做出的抉择。问题的答案似乎是唯一的。因为人们为了一张人的面皮,谁肯明确表示他愿意做一头快乐的猪呢?但是在实际的人生中操作起来 就不是唯一的简单的了。反右运动之后,我看到许多知识分子做了快乐的猪,不仅右派中有快乐的猪,左派中也有,甚至本不是痛苦的哲学家,却屈从于暴力的淫威,顺从思想改造的时流而逐渐变成快乐的猪。因为在对拯救与逍遥的必须选择其一时,他们放弃了“拯救”而选择了“逍遥”。其实在他们做出选择之前,国家的 最高权威早已替他们选择了。因为反右运动的实质不过是“恒使民无知无欲,使知(智)者不敢弗为而已。”统治者当然不愿意知识分子都逍遥,因为他们需要工具 与牺牲。但是他们更讨厌以拯救自命的知识分子,“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就拯救与逍遥的价值来衡量,统治者宁愿有影响的知识分子逍遥而不愿意他们拯救,国君岂能安枕?鸣放期间,不是有一批“窃比稷与契”的人物出来叹息肠内热吗?弄得最高当局惊怒:“胡为慕大鲸,辄以偃溟渤”呢?误认为是在上窜下跳, 兴风作浪,反党反社会主义!那班“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者是小节,是好人,那班“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者以驯服工具自诩,当然受到欢迎。 “拯救”必须要“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必然要“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为此,在行动上 就要“慕大鲸”而“辄以偃溟渤”。拯救固然显得积极,它以神圣的使命感作为驱动力,以拯溺扶危作为价值体现,但古今中外以拯救为已任者有几人不是悲剧性的 下场?当然也有例外。问题在于,当拯救仅仅停留在超验的世界里,即窃比稷与契作为一种人格理想,不向经验世界扩张,即不贯彻到实践人格中去,不落实到操作 层面上去,这种“拯救”作为价值形态,和作为价值形态的快乐、痛苦、甚至逍遥,两者之间又有什么实际的意义的区别呢? “逍遥”作为一种价值体系,用庄子的话来说叫做“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庄子 ·人间世》)其实庄子一生并不逍遥,因为他的并没有随遇而安。他一直在为改变人类的生存境况而奋斗,也是一位推崇拯救的思想大师。当然是一位痛苦的哲学 家。庄子确有过价值使命,价值理想,价值关怀。他的所谓“拯救”不是杜甫式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而是在哲学层面上去拯救被异化的人性。他不是通过依附于皇权而是独立于统治权势之外的精神型的拯救,在这方面,他比屈原、杜甫还要“浩歌弥激烈。”请看他不是在大声疾呼吗?对于被异化的的人性,不免于 号啕:“此比干之见剖心,微也夫!”(《山木》)“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徐无鬼》)为了做一个痛苦的哲学家,他过着很穷苦的生活,尝“衣大布而补 之,正縻系履而过魏王”,他处穷闾陋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竞向人贷粟,想也挨过饿的,当魏王问他:“先生,怎么这样疲惫呢?”他正言辩解说:“我是贫 穷,不是疲惫。读书人有拯救社会的才德而不能实行,这是疲惫;衣服破了,鞋子坏了,这是贫穷,而不是疲惫。这就是所说的不逢时运。……现在处于昏君乱臣的时代,要想不疲惫,怎么可能呢?”这证明,庄子作为痛苦的哲学家他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拯救使命,所以他不承认自己在执行拯救使命时“有道德不能行”的疲惫, 而只承认作为痛苦的哲学家,他“衣弊履穿”的贫穷。 庄子比辛克莱早二千年就“碰到”愿意做一头快乐的猪还是一个痛苦的哲学家的选择。当时楚威王向他提供了做一头快乐的猪的优厚条件他拒绝了。上文提到的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庄子事迹中专门提到了这一点: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子笑谓楚使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庄子清醒地意识到在对拯救与逍遥、哲学家与猪之间,逃避与折衷都是徒劳的。庄子的逍遥是以拯救为内核的追求精神自由、独立人格的逍遥;庄子的拯救是以对至人理想人格的追求为核心;以“逍遥游”为最高境界的拯救。 反右之后,我皈依庄子的“逍遥”,当一个痛苦的哲学家,我不够格;当一头快乐的猪,我又不肯。我处 于拯救与逍遥之间,或者说,我处在以逍遥为外在形式的拯救之中。从反右以后,我认识到庄子哲学表现出来的最强烈的时代感就是对人的价值和人生意义的肯定。这种有悖于传统的认识,我认为是深得庄子哲学之的。我参军,参加反右以前的历次政治运动,恰是象衣以文绣,送上祭坛的牺牛,命运完全操在人家手里,明明是 “许身一何愚”,扮演当工具的角色,却“窃比稷与契”。反右以后,我正是用“游戏污渎之中”的精神怡适来对抗、蔑视那些左派人物。我认为德行充足的人,生 命自然会流露出感人的力量,外界的变化不能左右其维护自由的精神,这就是庄子说的“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作为右派人物在当时并不像官方宣传的那样坏得不得了,而只是内在的才质不故作显耀,即“才全而德不形”而已,我自认为即使我戴着右派的帽子“遮颜过闹市”,也会闪烁着精神的美。 在反右以后,虽然经历了社教运动,文化大革命,农场劳动,监狱受刑,饥饿冻寒,但在精神上我在作 “逍遥游”。这是不得意而为之的事,是要摆脱当时社会现实所加给我的各种枷锁的绝对自由。在幻想中追求人类精神的解放和行为的绝对自由不仅是庄子哲学的逻 辑起点,也是我度过苦难人生的现实目的,我与庄子虽然相距今古二千余年,但我俩在不同的朝代都目睹和身受各种人间惨剧,特别是都深切地观察和体验了士人 (知识分子)在精神上所遭受的各种痛苦,因而由积极入世转而在精神和行为上寻求避世避祸之道,进而虚构一个独特的幻觉的天地,以求得精神上的自由与解放。 这既是哲学家庄子产生的社会根源和思想根源,也是“逍遥以游”何以成为我顶住人生苦难“溯迴从之”的现实目的和逻辑起点的真实原因。 逍遥--不做快乐的猪而做痛苦的哲学家,这是庄子所提出的中国人生哲学史中的一个独特的范畴。这一范畴把拯救和逍遥辩证地统一起来,集中概括了人类要求自由、要求精神解放的思想本质,它是庄子全部哲学思想的主体精神。逍遥作为一种人生哲学,它有二重 性,过去人很看重它的消极性。因为它强调了人的精神力量,尤其是强调了精神对现实的超越,体现出人的主体性的高扬。我们知道,人不只是生活在现实的物质的 世界之中,也必须生活在崇高的理想生活之中,把物质生活视为唯一的生活的只能是快乐的猪。精神生活的丰富并不完全依赖于现实世界的自由。在现实生活困顿之际,精神上的超越性有时的确能给予人以鼓舞,以安慰,以力量,以勇气,以快乐。逍遥游是苦难人生的精神源泉。试看庄子笔下的鲲鹏就是自由精神的化身。水击三千里,扶摇直上九万里高瞻远瞩,背负青天而莫之天遏者,唯其如此,才能冲决一切社会束缚、罗网从而获得自由,使主体精神得到解放。 逍遥与拯救,快乐的猪与痛苦的哲学家所构成的人生悖论,不仅在共产党于大陆建国后的五七年成为知识分子“雄关如铁”的选择。据广东中山裘其拉先生介绍,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后,海德格尔选择了希特勒的纳粹主义,周作人选择了日本侵华军的法西斯主义。 曾经推崇拯救的哲学大师海德格尔当年真诚地相信过纳粹之类的意识形态,是一种正在拯救已经腐朽、颓败的西方(乃至全人类)文明的健康力量,新鲜血液,能够实现的希望!中国的革命的左派总是不假思索地断定,纳粹党只是奥斯威辛和古拉格岛上的恶魔。翻翻历 史文献可以知道,纳粹之流“确实有过价值使命,价值理想,价值关怀;有过复兴,有过秩序,有过健康的肤色,有过一切善良的人们相信他们确实是在拯救世界的 一切可能性,它所缺少的只是,仅仅是,对个体本然生命的高度的--有时候简直以至于是起码的尊重。海德格尔就曾经恶狠狠地说起过:人只有在这种人的本质中 才成为本质。(《论人道主义》)于是乎顺理成章诞生的逻辑就是,例如,只要不是哲学家就一定是猪,就可以加以屠宰、焚烧之类,事实难道不是这样的惊心动魄 么? 周作人,当他在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占领中国半壁河山,中华民族处于危亡之秋时,他仍然想保持 “逍遥”,结果会居然堕落到最不“逍遥”的历史地位上去。所以,刘小枫断定“逍遥”是价值形态的反动,人性的反动。因为人之所以为人,就是不肯随遇而安, 不肯听其自然,换言之就是不肯当猪,如57年以后的大陆知识分子,马寅初、梁漱溟、陈寅恪。 反右和反右以后的中国官吏知识分子以及依附于权力的工具知识分子,都以拯救者自命以批判斗争别人 作为价值的体现,以换取猪的快乐,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以当驯服工具为荣,离哲学家十万八千里。但他们象海德格尔真诚地相信过纳粹希特勒一样,反右和文革是一种正在拯救已经腐朽,颓败中国文明的伟大革命,他们相信只有奥斯威辛和古拉格岛才能把中国的知识分子改造好。于是乎顺理成章诞生的逻辑就是:例如,只要不 是猪就一定是哲学家,就可以加“焚”与“坑”,事实难道不正是这样的惊心动魄的么? 第二,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性质的思索 伍立杨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像我国的反右和文革那样能在本民族内把人与人的彼此相残的程度发挥到如此恐怖的极致。”(《思之惘然》)从反右到文革作为一个历史发展过程,是以扭曲人性为基本特征的,其理论的虚伪性,其实践的病态也是显然易见的。 文革时期和文革以后,我一直在思索,没有“圣人旗帜”的时代无疑是平庸的,但却未必是“灾难性” 的;产生“圣人旗帜”的时代无疑是高尚而激动人心的,但却又很可能是“灾难性”的。中国自1966-1976年的十年,是产生“圣人旗帜”的时代,无疑是 灾难性的时代。文革初期,林彪陪同毛泽东主席在天安门城楼检阅红卫兵,江青出任中央文革领导小组组长,经常抛头露面,每当在电视上看到他们的形象,我总是 戏剧性的联想起《新约·马太福音》上的一段警策的话: 你们要防止假先知,他们到你们这里来时,外面披着羊皮,里面却是残暴的狼。 就是这群披着羊皮的残暴的狼,在鼓吹宗教性质的造神运动。每当我听到“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时, 我的心灵深处必然响起大海轰鸣的声音,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我唱了几十年的《国际歌》,它所具有的震撼人心的哲学深意是:全世界没有什么上帝、圣人和救 世主。而红卫兵运动就是寻求、推崇“救世主”式的宗教狂热运动。亿万无知的青少年学生跟着几个阴谋家、野心家--披着羊皮的残暴的狼,把毛泽东同志吹捧上 “救世主”的位子,正是这种“致命的自负”,成为中国社会的祸源之一。把毛泽东以及他的理论--毛泽东思想说成是能设计出一套有关人类社会整体,是一种 “天真的理性主义”(naiverationalism),对于一小撮阴谋家来说,则是一种实行权力财产再分配的“工程师式的心态” (engineering type of mind),是一种由超人重新安排社会的思维方式。文革期间的中国人,从领袖伟人到芸芸众生,都“自称拥有一种绝对真理;但是它的历史都是一部有着各种错 误和邪说的历史。它给予我们一个远远超出我们人类经验范围的超验世界的诺言和希望,而它本身始终停留在人间,而且太人间化了。”(卡西尔《人论》)文革中 以强势意识形态为背景的造反派总是宣称自己手握“最终真理”,而对其他人、学说、思想、理论则宣布为反对毛泽东思想的异端,要无所不用其极地“横扫”, “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这种以毛泽东思想为绝对真理的独断性真理论,可以说是文化专制主义的特征之一。 文革期间的独断性真理论是以个人崇拜、宗教性狂热为表现形态的。在以“四人帮”为核心的野心家设 计的“理想国”中,毛泽东作为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航手理应位于社会顶端,而他们当然是手握绝对真理的贤哲辅宰,对国家实行绝对统治,并对 被打倒的反对派--所谓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修正主义分子和芸芸众生进行专政和严格彻底地思想改造和控制。为达此目的,个人(包括造反派)没有任何自由。“这样,学习毛主席著作,如其说是对真理的追求,毋宁说是愚民性的道德要求。而这种道德性要求实际上又转化为政治性强制。”文革中的“横扫一切牛鬼蛇 神”,“破四旧”,“打砸抢”在“造反无罪”的口号蛊惑下,用不顾一切的专横强暴手段来改造人,改变人性的企图,必定是一种可怕的罪恶。当时,以毛泽东思 想伟大红旗作唯一的价值体系。使全社会道德精神高度一致的构想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封闭性社会环境无疑具有极大的诱惑力),其理论预设也是可以用一种巨大 的力量来改造人,实现一种全社会一致承认的政治信仰,道德判断。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改造人的设计中,精神世界和世俗社会均高度专制,党的各级领导,几乎都 是“至善”的“精神导师”,有权管理、控制、干涉任何人的任何行为和思想,即便与他人毫无干系的纯个人事物和思想也要受到严格的管制。从反右运动之后,中国社会表面上高度整齐划一,步调一致,但人民公社化之后,从农民到工人--这些占全国绝大多数的主体阶级,不仅毫无个人自由和创造性可言,而且潜藏着巨大 的危机,正像穆勒所说的:“如果人们一旦在思维中忽视自由与个性的价值,将发生何等可怕的情景!”(《约翰·穆勒自传》)中译本第126页)文革运动正是以真理的独占者自居,不能容忍不同价值观念的存在,处于权力项端的权力绝对自握的需要,必然导致对异端思想和异己者的迫害。纳粹德国正是要维护“日耳曼精 神的纯洁性”而由焚烧犹太人的书籍一步步走向焚烧犹太人的,文革中的红卫兵为了维护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纯洁性而反帝反修,从超验世界向经验世界扩 张,而焚烧古代典籍,破坏历史文物,进而对反动学术权威进行暴力打击的。 现实社会总是不完美的,而对完美、至善终极的永恒追求却又是人类无可更改的天性之一。这种深刻的 矛盾,不仅是各种宗教和乌托邦思想的主要精神根源,也是浪漫主义型的政治家、党派领袖的思想、理论体系的主要精神根源。在中国,这种深刻的矛盾是毛泽东思 想的主要精神根源。中国经历了几千年的封建君主专制社会,圣君贤相的拯救文化观念可以说进入每一个中国人的骨髓里,对完美无缺的理想社会的追求就必须要有 一个全知全能、尽善尽美的“救世主”来统治他们,在全能的圣人面前品德智慧都“残缺不全”的人们自然只能顶礼膜拜绝对服从,这就是文革期间,任何人无意中 损坏一张报纸上的毛泽东像就会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去坐牢的根源。陈白尘在《牛棚日记》中记述一个先造反,后跌下成为反革命的人,每听到锣鼓响应要高喊“欢迎 九大胜利召开”。对伟大领袖的崇拜就成了当时中国人头上的解不开去不掉的紧箍咒,荒唐的时代,制造了荒唐的逻辑。 建国后的大陆文化的性质可以1957年的时间界限划分为三个时期:一、1949年--1956年为自由社会主义文化时期,文化类型为“肯定文化”(uffirmafive culture);二1957--1978年为独断社会主义文化时期,文化类型为“独断文化”;三、自1979年至今开放社会主义文化时期,文化类型为大 众文化(mass calture)或曰准“文化工业”(culture industry). 所谓“肯定文化”的概念是借用法兰克福学派社会批判理论中使用的概念,或者是“西方马克思主义” 使用的概念。马尔库塞说:“所谓的肯定文化,是指资产阶级时代按其本身的历程发展到一定阶段所产生的文化。在这个阶段,把作为独立价值王国的心理和精神世 界这个优于文明的东西,与文明分隔开来。这种文化的根本特性就是认可普遍性的义务,认可必须无条件肯定的永恒美好和更有价值的世界。”(《现代文化与人的 困境--马尔库塞文集》,上海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20页)当然解放初期的大陆社会不是自由资本主义时代,而是由殖民地、封建主义社会向中国式的社 会主义的某些因素作为社会转型的“中介”,是一种客观存在。我之所以也把57年前的大陆文化界定为“肯定文化”,是因为当时从解放区带的文化和从苏联引进 的苏联文化,给人们提供一个不同于实然世界的幻想世界,并使人们在幻想中得到欢快和幸福的满足,平息人们的反叛意识,它的本质特征和基本社会功能是肯定刚 刚建立起来的社会秩序,为现存的新政权辩护,引导人们同现存的秩序相协调。在这种文化中,幸福成为现实的奴婢,革命的观念成为现实辩护的帮凶;它掩盖了这 样的真理即人们可能创造出一种更美好的物质生存世界(在其中,幸福可以真正实现);在这种文化即使不幸福也成为屈从和默许的方式。(同上书,第156- 157页)中国建国初期的“肯定文化”在根本上是理想主义的,对孤立的个体要求来说,它反映了普遍的人性(农民翻身、工人当家作主人);对肉体的痛苦来 说,它反映着灵魂的美(以黄继光、邱少云、王国藩、李顺达为代表);对外在的束缚来说,它反映着内在的自由(抗美援朝、土改运动);对于赤裸裸的唯我论来 说,它反映着美德王国的义务(毛泽东在天安门上宣布“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发表《论人民民主专政》)。“肯定文化”“在新社会蓬勃兴起的时代,由于这些观 念指示超出生存既有的组织方面,它们是革命的”;但是,它们在新政权的“统治开始稳固之后,就愈发效力于压抑不满的大众,愈发效力于能为自我安慰式的满 足,它们隐藏着对个体的身心残害。”(同上书,第123-124页)在中国,这种变化开始于1957年反右运动。从反右运动开始,国内以无产阶级革命家自 命的领袖人物及其社会基础开始与自身的文化发展冲突,肯定文化的自我消亡便开始了。 中国自由社会主义时期的肯定文化,用对工农大众的解放的欢呼来与孤立的地主资产阶级相对立,用对 美好灵魂的颂扬来对肉体作出反应。因此,尽管它使人们满足于有限的主人公感,沉溺于幻想中的幸福,安于现实极端贫困的生存苦难,对现实发挥着肯定的功能, “是一种社会秩序的反映,”但它毕竟使理想超越于现实,保留了内心自由,特别是那些浪漫主义型的自由知识分子,用这种文化对普遍人性的张扬来与残害个体身心的势力对抗,因而也保留着批判性和否定性的角度,胡风事件,整风鸣放都来可以视为批判性和否定性的向度的反映。 反右运动集中力量打击、摧残高层文化或曰精英文化。这种文化的阵地在高等学院,反右主要在高等学 院内进行。从反右开始,打击摧残高层文化的力度不断加强,愈演愈烈,直到文革结束。从反右到文革是独断社会主义时期,文化模式为“独断文化”。这种文化消 除了“肯定文化中的批判性和否定性的向度,使文化成为现实和统治辩护的意识形态工具,从而使之具有压抑主体意识、个性、创造性、独创性、想像力和压抑自由创新,自由选择的消极功能,成为平息知识分子反抗的意识形态工具,大部分文化生活领域被吸收并转变成控制个人意识的方面。1958年的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运动所造成的再生产的困难,以无力防御强大的自然灾害在1959年至60年所造成的“千村薜苈人遗矢”的惨象,而独断文化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来维持现 状的一般趋势就越强大。 独断文化打击的目标是高层文化。反右运动以前,中国的高层文化(精神英文化,学院文化)与现实保 持相对疏远和脱离。这正是高层文化保持批判性和否定性的根本原因,而反右以后,特别是文革期间,独断社会主义使高层文化失效,使它失去了批判性和否定性的 向度,现实超越并否定了高层文化,使它成为物质文化的一部分,教授、学者下乡劳动,或进干校改造,文化中心成了阶级斗争、权力斗争的前台,在艺术领域,工 农兵的社会同化力消除了对立的内容而挖空了艺术、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的价值判断,使作品成为政治宣传的传声筒,艺术因而失去了它的传统功能而成为 政治斗争的工具。在文学方面,最为典型的八个样板戏的文学观念和形象及其命运,充分显示了独断文化是如何消除高层文化中的对抗因素的。总之,从反右到文 革,文化异化为意识形态,成为统治和奴役的工具。 从1979年开始,中国进入开放社会主义时期,这一时期的文化模式为“大众文化”。按照法兰克福学派的观点,大众文化是指借助于大众传播媒介而流行于大众之中的通俗文化,包括通俗小说,流行音乐,艺术广告等。它融合了艺术、音乐、政治、宗教和哲学等 方面,在闲暇时间内操纵广大群众的思想和心理,培植支持统治和维护现状的混世意识。中国当代的大众文化具有“文化工业”的内涵。文化工业中的“工业”所表 示的特定性内涵应是指凭借现代科学技术手段大规模地复制、传播文化产品的娱乐工业体系,即表示文化产品的“标准化”和“伪个别性”。大众文化的最显著的特 征是它使文化、艺术产品商品化。中国自1978年来实行改革开放的国策,实行四个现代化的进程为文化、艺术的各个主要方面的商品化创造了条件,特别是80 年代末推行市场经济体制使这种商品化成为可能,进入90年代,文化在逐渐变成一种工业,利润动机转变成文化形式,越来越多的文化部分企业化,艺术产品变成 商品,它象工业产品一样可以通过市场销售和交换。中国的文化产品虽然没有象阿多尔诺所断定的西方文化那样,“是彻头彻尾的商品”,但是“文化的每个产品都是经济上巨大机器的一个标本”的特征性愈来愈鲜明。 中国的大众文化受香港、台湾、西方的文化工业影响极深,由于改革开放是“摸着石头过河”,反映在 文化上则是“跟着感觉走”。模仿、效法西方文化,奉为样板,到80年代中后期,港台的影星、歌星、球星在大陆满天飞,每一个城市都出现一批愚不可及的“追 星族”。进入90年代以后,中国文化开始急剧地变成商品,排除或否定了文化、艺术的独立自主性,文化艺术工作者主要关心的是经济效益,而不是关注艺术完善 和审美价值,由此导致文化艺术的堕落或退化的现象出现了许多影星成为大款、富翁、富婆。许多剧团、乐团、剧院、文化团体文化机关企业化,或解体、或私人承 包,甚至博物馆、艺术馆、展览厅也变成夜总会,卡拉OK厅、酒吧间。由于文化艺术界拜金主义盛行,文化艺术作品的好坏真伪不是取决于内在价值,而是取决于 它的可销售和可交换的程度,价值的实现则以投资的效果为尺度,批判与敬畏都消失了,机构的鉴定取代了批判的职能。 正如霍克海默和阿多尔诺所说的那样:“现在的艺术拒绝反映下层人民的事业,反映真正的普遍性,轻 视认真地反映存在的苦难和压迫。”(同上书,第126-127页)在文学方面,尽管早期文学中某些形象或角色并未消失,但他们是经过改头换面之后才幸存下 来的,又很象马尔库塞所描述的两方发达的工业社会里的文学形象那样,在中国同样是:荡妇、民族英雄、垮掉的一代、神经质的家庭妇女、歹徒、明星、超凡的实业臣子,都起着一种与其文化前身不同的,甚至相反的作用,他们不再想像另一种生活方式,而只是想像同一生活方式的不同类型或畸型,他们是对已确立制度的肯 定,而非否定。(参看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第54-55页)80年代中期以后的中国图书市场更是混乱不堪,精品、高层的图书出版困难,大量的文化垃圾充 斥图书市场,黄色的书刊屡禁而愈多,音像出版更是色情的一统天下,即便是健康的东西,由于大规模生产各种复制品,如电影拷贝、唱片、照片录单等的标准化、 划一性扼杀了个性和创造性,而出版界所崇尚的是模仿,书刊的伪个性或伪个别性在标准化自身的基础上赋予大众文化的生产以一种自由选择或开放市场的光环,图 书产品并不反映实在的本质,大量的图书并没有真正的内容,并不能代表我们民族文化学术发展的水平,它们从本质上说是一种模仿。音相制品、图书产品通过“不 断重复”使所有的人从一开始,在工作休闲时都受之影响,特别是电视、节目、录相带、电影以绝对霸权的优越地位剥夺了大众对艺术的超越性价值的追求,剥夺了个人的自由选择。 中国大众文化与西方文化不同之点在于它的直接为官方控制,特别是共产党的各级宣传部都掌有对文化 的绝对支配,生杀之权。由于党对文化的绝对领导、控制,中国的大众文化正是履行意识形态的控制职能。不可否认,目前中国大众文化还没有完全失去为人们提供 娱乐和消遣,给人们以精神享受的作用,但所谓党的领导即意味着文化在政治上标准化、划一性,就意味着文化专制主义的传统在继续发挥作用,它控制和规范着文 化消费者的需要,成为一种支配人的闲暇时间与幸福的力量,从而成为极权主义及共产党控制大众舆论,操纵人们心理意识的强有力的手段,把文化变成为现实为统 治辩护的意识形态工具,这几举两个小小的例子足以说明之。 其一,1995年浙江文艺出版社计划出版新版《鲁迅全集》,消息一经传出,立即引起轩然大波,一 家内部刊物发表黄源、史莽的《警惕歪曲、污蔑、贬损鲁迅》,认为“浙江文艺出版社要把一九八一年版《鲁迅全集》的注释推倒重来,用新潮派的所谓“十年来鲁 迅研究、现代史研究的新成果”,来编辑、注释和出版新的浙版《鲁迅全集》,从而‘矫正’鲁迅,这决不是一件文坛小事。(重点号为作者所加,下同)如果我们不慎重、不严肃地对待这件事,听之任之,将在中国近代史、现代史、文学史的研究上,甚至在整个思想战线上引起混乱和纠纷,后果将不堪设想。”出版一九八一 年版《鲁迅全集》的人民文学出版社也作出强烈反应,称胡乔木(建国后代表共产党控制文化界的领导人之一)当时指出:“《鲁迅全集》是国家法定的版本,如果 地方出版社另搞一套,将会重新造成版本歧义,特别是对重大问题的政策性注释出现歧义,将会影响文艺界的安定团结,造成严重后果果。”(以上引文出自《读 书》中的“文事近录”,见1995年第12期P140-141) 上边的消息颇令人深思,通过强调《鲁迅全集》出版的“政治性”,论证所谓新版《鲁迅全集》,必将 带来灾难性后果,由上级主管部门发文来取缔竞争对手,这说明什么?中国已颁布《新闻出版法》,对浙江文艺出版社出《鲁迅全集》是否可被认为不正当?出版 《鲁迅全集》本身就不是反对鲁迅,现在书还没有出来,有何根据说是反对鲁迅?针对各种反映,中国鲁迅研究会和《鲁迅研究》月刊编辑部专门邀请部分专家学者与新闻出版界人士通过座谈的方式发表意见,原鲁迅博物馆副馆长王得后认为,这件事用三句话可作概括:1、学术是有理可讲的;2、出版是有法可依的;3、我 们现在谁都只能说掌握着相对真理,怎么能说掌握了绝对真理,成为“国家法官版本”“难以逾越”了呢?八一年版需修改的注释有几百个、上千个,怎能说是极个 别的呢? “国家法定版本”,在中国封建社会曾有过,对《五经》,东汉搞过白虎观会议审定的《白虎通义》就 是“国家法定版本”,唐初孔颖达等注释的《五经》都标以“正义”,也是“国家法定版本”。那是封建文化专制主义的产物!难道现在还要效法老祖宗搞什么社会 主义文化专制主义吗?“这决不是一件文坛小事”,它揭露出中国大众文化的实质是官方操纵、控制大众舆论,履行意识形态的强有力的手段。 二、《哲学研究》1995年第11期“动态”栏内载有《“传统文化与现代化”座谈会述评》的文 章,这位“本刊记者”声色具厉地说,“国学热”之所以被“炒”起来,不是偶然的。“表现出鲜明的意识形态特征,即有少数人(反右运动中称为‘右派’,文革 中称为“一小撮”)把马克思主义束之高阁,试图从封建道统中重建“国学。”政治帽子大得吓人,政治棍子打得狠毒。这位“本刊记者”并以官方当权派的口吻质 问,“是从精英文化或典籍文化出发;不是从现实生活中的活文化出发?是对传统文化作历史性的考察,还是作超历史、超阶级的解释?是面向未来,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操守,还是回归过去,到封建地主阶级文化传统中寻找“一以贯之”之道,是有关“国学热”争鸣的方法论焦点。”这种质问使人想起文革初期戚木禹的《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文章,真是够“上纲上线”的了,这位“本刊记者”更“反攻倒算”,他说,“利用‘极左思潮’的恶名贬损不同意见,并习惯于借助外在力 量的庇护解决学术问题,是学风不正的表现。其不良影响,人所共知。”他正是“习惯于借助外在力量(官方、政权、党棍)的庇护来恐吓学人的,又怎能逃脱“恶名贬损”呢? 我们可以看到这一“动态”背后的东西--文化专制主义、独断论的阴魂不散。 写到这儿,我忽然想起林语堂先生不知在哪儿为什么发的一通议论: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就是能将舌头和拳头混合使用;天使绝对相信公理,禽兽绝对相信强权,只有人类以为强权就是公理;正因为如此,大兵的作用(1989年6月的北京镇压学生运动)就是能够把持不同意见者毫不犹豫地杀掉,只有那些无力强迫人家认错的人,才会用说话的方法。(《生活的艺术》)上文引摘的文化界,学术的消息,不免使人胆颤心寒,难 怪不少知识分子在“落实政策”之后仍然三缄其口了。 大众文化是中国实现现代化过程中必然要产生的文化形态。道德理想主义者如张承志、张炜等对其进行 猛烈批判,他们对于现代性的文化价值系统持一种不太自觉的,缺乏理性色彩的双重态度,必然陷入批判的“误区”。他们虽然反对专制政治,憎恨文化专制主义, 没有背弃八十年代的精英传统,但是,由于他们对现代化价值系统(如工业化、世俗化、多元化、城市化、市场化、技术主义等)采取了激进的抵抗立场而对社会主义语境的判断上又是盲目的,在批判与否定大众文化的同时,却忽视与回避了对政治文化的批判与警惕。中国当今的文化价值建构、人文精神建设,其实都处在相当 复杂的社会文化语境中,其中对人文精神构成威胁的主要力量来自三个方面:顽固地盘踞历史舞台的政治文化(即文化专制主义)、商业主义文化、技术主义文化。 在中国文化的三元,即政治文化、精英文化和商业文化中,政治文化仍位于绝对的支配地位,精英文化与商业文化都在政治文化的制约语境与许可范围内艰难地存在,而且呈现出与政治文化相妥协的明显倾向。道德理想主义者上所以能被共产党官方所容忍,在于他们的理想不是指向一种不合理的政治或经济建设的无序状况, 也基本不涉及社会存在或物质生存层面,而是指向一种道德状态或一种理想化的道德价值,人格操守,他们揭露、批判当前社会的文化道德中出现的震荡、滑坡与丑 恶现象,官方是欢迎的,他们也在治理,也怕丢脸现眼,虽然在统治集团上层反贪污、受贿很无力,但对扫黄打假却很卖力。 中国自八十年代后期出现的文化转型,使知识分子精英主义式的控制不再能驾驭现实的文化生产和传 播,新的文化控制网络正趋于形成。由于大众文化的崛起,造成了精英文化的束手无策,直到文化“大腕”(电视剧作者、音像制作者、广告制作者、书商、周末版报纸的编辑、小报记者等)的出现,形成了新的文化阶层,他们靠分享国家媒介权力获得地位。实际上是政治文化的附庸或工具。文化“大腕”的出现,使文化控制 的方式发生了变化。文化“大腕”的历史定位是模糊的双重身份,他们象双重奸谋身份一样,他们在大众面前是知识分子,在知识分子面前,又是大众的代言人。文 化“大腕”导向的大众文化在中国有三大特征:一是过去知识分子圈子引导大众趣味的功能已经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文化“大腕”决定、左右着大众文化的趣味以 消费文化和大众传播的引导和支配为特色,谁有钱谁的消费空间就大。二是从书的文化转向图像性,从“文字族”转向“音像族”。三是统一、绝对的声音发出,变 成文化信息的无穷多发出。 中国目前的“大众文化”的本质是政治文化处于绝对支配地位的强迫精英文化变形、妥协,商业文化服从、效力,文化“大腕”活跃类似西方文化工业的畸型文化。对于这种畸型文化不是几个道德理想主义者的批判所能矫正得了的。 面对当前的文化格局和文化神话,重读《庄子》的《齐物》、《秋水》篇颇有启悟。《齐物论》与《秋 水》等篇深刻揭示了真理的相对性,层次性和人们对真理的认识不同层次都有其局限性,把人们引向一种不断追求,不断拓展,不断超越自我局限的崇高精神境界。 《老子》上说“反者道之动”。道家从对立统一原则出发,积极提倡“绝圣去智”,否定圣贤权威,反对独断论,要求坚持“以此明彼,以彼明此”、“反复相明” 的认识原则,以开放的心态容纳、涵摄不同的文化、学术派别的观点。批判、消解中国大众文化中的专制主义、一元论,《庄子》的文化相对主义是极为有用的思想 资料,对于中国的政治文化处于主导地位,文化相对主义的选择是一种历史性的进步,它既更接近文化发展历史事实,同时也有利于描述当下文化演进的现实和未来 走向。关于世界文化发展的多元文化观点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们所接受,而多元文化论理论支点就是文化相对主义。17世纪以前的世界文化发展格局基本上是由基督教、儒家、伊斯兰教、佛教、犹太教等多种文化在各自相对独立的发展中共同支撑着这个世界的文化进程,至于未来世纪世界文化的走向,也不会有“共产主义” 的绝对统一,即使像“现代”、“现代化”、“现代性”这类似乎是全球性的价值追求上,其内涵和前景也因文化背景的不同而充满歧义。尽管由于交通和电子媒体的高速发展,世界被称为“地球村”,但各种文化间的价值距离并未因此而缩短,倒是由于获得信息的便捷和全面,使原先较少受到关注的各种文化价值的强烈反差 空前明显地暴露出来。因此,即使只为人类未来的前途着想,文化相对主义,也可以使我们在自身和各种异质文化之间保持一种批判发展的张力。 第三,苦难的价值命题 苦难对人生来说是一种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是一种生活最充实的象征。负担越重,使人在人生的路上流 下的斑斑血泪,就证明我的生活贴近大地。相反,在良好的平坦的路上行走,没有一点苦难,日子过得轻飘飘的,也即离开最真实的生活,变得似真非真。只有当我 从1957年背起那个沉重的十字架时,我才拥有世界上的真、善、美。在苦难中,始终把持最基本的道义立场,守护人类视为永恒和终极的价值,这正是我自 1957年当右派之后所能自觉承担的职责,苦难指向一种道德状态,人格操守,它把目标指向一种高标准的、超越的、准宗教化的道德,是一种对苦难的超越与否 定为起点的。正是在苦难中,我看到那班左派人物政治说教具有的虚伪性,他们斗争、改造别人的目的是对人性的压抑和扭曲本身就是不道德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苦难是历史进步必须支付的代价。本世纪三十年代在中国活动的日本文化人李香兰, 去年在日本出版一本题名为《李香兰之谜》的小册子,其中有一句话吸引着我。她说:“一个被时代,被一种虚妄的政策所愚弄的人,如果恶梦醒来后,能够有机会 对当时的作为反思,或者加以说明解释,也是幸福的。”西方一些人很看重历史愚弄人折磨人这一思想。如德国的著名历史学家F·梅尼克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果不 久,写的《德国的洗劫》一书,就鲜明地体现了这一思想。在中国古代哲人中看重历史愚弄人这一思想的只有庄周。他能深入到历史之中,又超越历史之外俯瞰历 史,把灵魂的、精神的悲剧从物质的肉体的毁灭中分离出来,建构自己的自由意识。 与我同时代的人中,有许多是悲剧人物--被历史愚弄和折磨过的人。我经历过抗日战争时期,第三次 国内战争时期和建国后的四个五年,在这段不太长的时间里,国破家亡、社会动乱、政治运动,使所有人的命运无一例外的都遭受着种种曲折,承受着种种生命的重 负,苦难与不幸。因此,当朋友、同事、亲人、仇敌、陌生人一一从我的眼前消逝,划出了他们在人世沧桑中所留下的曲折与沉浮,痛苦与不幸的生命轨迹时,我面 对历史的冷峻愚弄,心里萌生出一种深沉的人生悲怆意识。人生的沉浮与幻变使生活在现实中的人们,在强大的历史面前显得十分脆弱和渺小。他们都曾经被历史无情的捉弄过、利用过、装扮过而沦为悲剧人物。普通人可能不足为奇,他们早就被历史与历史学家遗忘了,而那些大人物如将军、部长、总理、国家主席又怎样呢? 难道历史肯宽容他们而不愚弄折磨他们吗?不,他们的生命力在强大的特定的历史时期,在某种专制文化所酿造的横逆时势面前,也同样显得脆弱、无力抗争。汉代 的司马迁早就看到了这种历史现象。司马迁在解释周文王、李斯、韩信、窦婴、季布这些大人物被愚弄被折磨的原因时说是“积威约之势”所造成的,其实老子说的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老子》第五章) 我经历过文化大革命,耳闻目睹过一些现代大人物的悲剧命运和悲凄结局,也曾苦苦思索过产生这种历 史灾难的原因,在向马克思请教之后,感到司马迁和老子的解释都没抓住要本,或者说他们只看到这种历史现象的负面作用。我认为历史愚弄人折磨人所造成的人生苦难和悲剧命运,做为一种沉重的代价,它是历史进步的必然伴随物,是“既不能跳过也不能用法令取消”的痛苦,从积极方面看,诚如恩格斯所说的,“没有哪一次巨大的历史灾难不是以历史的进步为补偿的”(《马恩全集》第39卷,149页)没有文化大革命,哪里能有今天的改革开放局面! 作为历史进步的代价的“历史灾难”是否是不可避免的呢?我想在某种历史条件下可以说是不可避免 的,如中国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梅尼克在《德国的洗劫》中指出,在人生和历史生活中是都潜存着恶魔因素的。而且,它们平时潜藏在“社会的恶魔般的深处”,一 到革命时代就化装脱颖而出,鱼目混珠。所以,梅尼克特别指出,每当一种伟大的变革现实的理论出来之后,“恶魔”总是会“同时作为推动者与受惠者也钻了进来。”梅尼克是从反思德国近代史上普鲁士军国主义成为希特勒运动所制造的人类空前灾难的历史--文化根源时总结出来上述观点的。如果说“希特勒运动所煽起 的追逐权势和享受的自私浪潮中,又使德国更美好的精神文化沦于毁灭”的话,那么,中国六七十年代出现的文化大革命中,更是一场“反人文主义意识”,“造成 了许多丰富的生活源泉的枯竭”的浩劫,林彪、康生、江青等恰是中国革命中潜藏极深的“恶魔因素”,他们就是在毛泽东的“变革现实的理论”出来以后,“作为 推动者与受惠者”“化装脱颖而出”的。德国与中国虽然文化传统、社会制度迴然不同,但“历史中有价值的和无价值”的东西之间,都“恶魔般地密切联系”在一 起,却是十分相似,希特勒与四人帮都是人生和历史生活中潜存着的恶魔因素。 梅尼克不是阶级论者而是人性论者,他在解释“恶魔”人物制造“历史灾难”时说,是由于人身上的 “神明成分和恶魔成分”并存,而“恶魔成分”这种人的动物性、非文化性,平时潜藏在“社会的恶魔般的深处”,得到一种条件就会出来做恶,这当然不是科学的 解释。但是他指出“许多纳粹领袖”和“他们所推崇的普鲁士军国主义”都是以“反文化”为基本特征的,是“历来所未有过的最低的文化形式”,应该说是颇有认 识价值的。中国的文化大革命,红卫兵运动不也是“反文化型”的“最低下的文化形式”吗?四人帮不也曾使中国人民和中国共产党人所创造的美好的精神文化沧于毁灭吗?是的,马克思说过:“在我们每个时代每一种事物好象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马恩全集》第12卷第4页)因而历史进步的代价的大小总是得有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历史的灾难”也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历史进步的代价并不是完全由客观趋势所造成的,人的主观错误、罪恶往往也是历史灾难,人生 悲剧产生的重要因素。当我们反思文化大革命时,既不能只看到这场浩劫所造成的“历史的灾难”的客观因素,而看不到这种沉重的“代价”所换来的“历史的进 步”而陷入悲观主义;也不能只看到历史进步的补偿而忘记由于历史主体错误的主观选择而造成的这场历史浩劫所产生的毁灭性的负面作用,至今仍在影响着中国的 精神世界。而我们中国人的真正悲剧恰恰是把文化大革命这场“巨大的历史灾难”完全忘掉了,很少有人对其进行深刻的反思,提供像样的历史戒鉴,当然也不会对 我们正在实行的“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的国策有什么深刻的理解。 1996年元月22日 附记:这篇自传性的哲学思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的,当然目前无人敢替我发表,有人说到台湾或美国可以发表,我当然不能这样做,因为我是中国共产党党员,所以只能著此文,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 以补偿前辱之责,虽万破戮,岂有悔哉?我自信,要死之日,然后是非乃定。历史是严酷而公正的,权势与权术阴谋都对历史无可奈何? 范亦豪:我的帽子祭 一 为什么“跳出来”? 二 “何穆事件” 三 肃反论坛 四 “论坛主帅” 五 关于“反对政治第一” 六 对《人民日报》6.8社论的批评 七 早春的凄冷中 八 河泥与葱油饼 九 进城,以“敌人”的身份 | 十 又来了两支队伍 十一 难友们 十二 “三面红旗万岁” 十三 大地 十四 淘粪在鼓楼近旁 十五 牦牛、老鼠和我 十六 好一顶帽子 十七 肃反与反右比较谈 在我二十岁那年,有幸遭逢中国现代历史上的一件大事——整风和反右。这次运动留给我的是此后漫长的作为异类的日子 。我以二十二年的青春与生命,实实在在体验和见证了古老中国民主化进程的艰难,回想起来很有意思也很有意义。 失忆,对一个人和民族与国家都是可悲的,然而从民族和国家看却远非“可悲”一语所能穷尽。一个人,不过活几十年,随即永远消失,此后再发生什麽事情与自身就毫无关系了,然而民族和国家却会长久存在下去,如果它失去了记忆,就难免一次再次重新栽进和 过去遇到的同样的或相似的陷阱,或者其实并没有爬出原先的陷阱,这就不但可悲而且可怕了。 反右距现在已近半个世纪了,我也已渐近古稀之年,趁记忆力还没完全衰退,把当年的一些真实情况,择其要者记一记应是亲历者的责任。尽管这些仅仅是宏观历史途程中的几颗小小的砂粒,然而其中必包含大千世界的若干本质。 一 为什么“跳出来”? 小时候,我算是有些调皮的孩子,到1950年上高中之后,我的调皮被升值为“自由主义”,成为 一个严重问题。但是当年南开中学的政治思想工作是很厉害的,加上那时大环境的影响,到上高二的时候我居然已被改造成一个规规矩矩的青年团员。头脑里的一个 大变化是从任性到听党的话。说来有点幼稚得可笑,那个时节几乎只要是个党员我一律崇拜。再一个变化是自己觉得有了一种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以为我是属于革命的,革命也是属于我的,我要无条件服从革命的需要。1953年考大学前,组织动员我们:当教师,可能一辈子又苦又累,但这是党的需要,你干不干?我真的没 有犹豫,放弃了钟情已久的电影、戏剧和北大,报考了北京师范大学。 那么,是什么原因让我这个驯服的乖孩子变得不驯在整风中“跳”了出来呢? 我想,如果没经过肃反,也许我还会继续驯服下去。 1955年夏继反胡风运动之后到来的肃反运动来势迅猛,宁静的校园顿时成了阶级斗争的大战场。运动不但轰轰烈烈而且草木皆兵,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地。人手一册《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材料》,用“编者按”当作照妖镜一照几乎人人都可以被怀疑。我倒是绝对平安的,我这个团干部成了运动骨干,作为肃反组长组织和主持两个班多次合组的批斗会,运动后期又是专案组成员审查可疑对象。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投入 尖锐的阶级斗争,自我感觉是个革命战士,领导指哪儿我打到哪儿,让我批斗谁我就批斗谁。日以继夜的斗争倒把自己身体斗垮了,旧病类风湿大发作,只得休学。 躺在病床上才陆续知道那些被批斗的同学竟然没有一个是反革命,全校也没听说谁是真的反革命。上面对反革命估计的比例和控制数字是5%,实际上是很容易突破的,一个运动伤害了多少人啊! 这使我头脑中发生了一次大地震。运动中残酷地伤害了那么多同学,我也是有罪的。从此挥之不去的是他们当时惊恐的眼神,茫然无助的表情。耳中还仿佛时时响着那位跳楼受伤同学的呻吟声。抹不掉的还有那些怀着一腔爱国之情回国却又失望去国的同学的身影。 我难道不革命?难道不忠诚?但是革命的忠诚的我却害了那么多好人!错就错在我太听话了,我无条件地盲目地听上级的指示,完全没有自己从实际出发的独立判断。 同时我对这种用群众运动的方式清查反革命的做法也产生了怀疑:阶级斗争能这样搞吗?! 如果仅仅停留在良心的自责上,我大概还不会发生根本性的怀疑从而改变我思想和人生的道路。偏偏在这时苏共开了二十大,这对我来说是一付强力的清醒剂,它颠覆着我的盲目崇 拜,开始复活了作为独立个人的自我。 在那个年月我们一般人不可能看到赫鲁晓夫秘密报告,但那公开发表的政治报告已经把躺在病床上仔细阅读的我象惊雷一样地震撼了。 从五二年我开始追求进步,现实中我最崇拜的伟大领袖有两个,一个是毛泽东,一个就是斯大林了。五三年三月五号斯大林逝世,我哭得如丧考妣,当时很多中国人也都真心难过了一阵子。在过了许多天人们都不再为他佩带黑纱之后我却有半年之久仍然不忍摘下。 二十大给我的震撼首先是让我吃惊地知道原来伟大英明如斯大林这样的领袖也会犯错误。而且由于他 的专断杀害了许多革命领导人和无辜群众。尤其是肃反的扩大化成为苏联的一大灾难。而这一切都是在极力鼓吹个人迷信的条件下进行的。盲目的崇拜使他的错误不可能受到抵制和纠正,反而无限制地泛滥。 这件事使我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就是不能盲从和迷信,尤其是不能盲目相信某个个人。一个人, 一个领导人即使很伟大也不可能事事正确,难免有失误的时候。唯一应该相信的是事实,是真理。领导者的指示和主张符合真理的时候我们应该服从,否则就不能盲 从。因此必须坚持独立思考和判断。固然自己的思考和判断未必就正确,但它是通向真理的必经之路,在这路途中我们可以而且应该不断用事实验证认识,改正偏 颇。尽管独立思考可能发生很多误差,那也比迷信强一万倍,因为每个误差的纠正都使自己更接近真理,而迷信从它的起点上就是错的。 休学一年后,我的病虽然还没完全好,但当时的规定是超过一年就必须退学,我不愿意,于是又回 到了学校。这时已经是1957年3月,那个“不平常的春天”到来了,“双百”“鸣放”这些词开始成为报刊上出现次数最多的词语。那个年月关心政治是普遍风气,“整风”,“反对主观主义、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也成了我们学生关注和议论的中心,至于怎么来帮助党整风心里还没有数,而且肃反的余威还让很多人有顾 虑,不敢轻易发表意见。 记得是在四月的一天,校党委书记向全校传达了毛主席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讲话。他是照原始记录 稿传达的。听了这个讲话,我们这些青年学子心里没法儿不热乎乎地。那亲切,那开明,那诚恳,那种虚怀若谷的态度,让人觉得不积极帮助党整风,简直就对不起 党,如果再有顾虑就是对党的不信任。还有印象较深的是关于王蒙的一段话。不久前王蒙的小说《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在同学当中几乎人人读过,林震这个敢于反 官僚主义敢于干预生活的形象成了年轻人心中的朋友。可是小说却受到了批评并引发了讨论。主要批评者有四个人,其中解放军总政的陈其通是大家熟悉的,因为刚 看过他的话剧《万水千山》,他应该是挺有水平的,这么说象林震那样反官僚主义难道不对吗?真弄不明白。没想到毛主席连这件事也挺关心,他称陈等人的批评是 “解放军围剿王蒙”,还反驳说“谁说党中央所在地北京就没有官僚主义”!这是他老人家旗帜鲜明地为我们年轻人撑腰鼓劲。毛主席在号令我们除三害,为了党的事业我们义不容辞地必须投入这场斗争。 然而,谁能预料,为了这盲目的忠诚和天真的轻信,我们这批年轻人将要付出多么残酷的代价! 二 “何穆事件” 领袖的号召力真是了不起,进言的顾虑解除了,思想的闸门打开了,宁静的校园沸腾了。 北京师大学生食堂和宿舍之间有一片不大的枣树林,这原是老乡的林子,五十年代初圈地迁校时把它保留了下来。由于它的地理位置成了师大日后最热闹的是非之地,大约类似北大的三角地。此时,几乎是一夜之间,这里的大字报就贴满了。 鸣放的第一个高潮是中文系外国文学老教授穆木天给党委书记兼校长何x x 提意见引起的风波。人称“何穆事件”。 穆木天教授在整风之初批评何书记与一个外国文学女进修生关系不正常。这个进修生梳着金黄的发辫,虽不算漂亮,但有一种西方姑娘的风韵。何当时可能是独居,与这位女学生的接触过分亲密.这种风流韵事若在今天也许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新闻,但在当时则 不然,在很多年轻人的心目中党委书记不仅是特殊材料制成的而且应该是完美的圣洁的。何书记竟然有这等事,太不可思议了,如果此事当真那就不能容忍。然而据 说穆教授的批评受到压制,有的党员处长还为书记辩解,说这是“需要”。这位穆 先生诗虽然写得漂亮,虽然能精通几种外语,是个学贯中西的专家,但绝对的不识 时务,它不仅不收敛,反而提出抗议,在《光明日报》5月22日发表了《我的呼吁》,又被人把剪报贴在校园里,于是全校议论纷纷,大字报上也展开热烈争论。 一天中午, 中文系学生党支部书记找了包括我在内的几个同学在枣树林开会,要我们成立一个社团,组织师生在论坛上以口头方式面对面发表意见,开一条直接辩论和反映问题 的渠道。这个社团的名字就叫“群众论坛社”。成员大都是青年团和学生会的干部,主要负责人大家戏称作“坛主”的是李镜春,他是个党员,中文系团总支的宣传 委员。。我和同班的林锡纯都是普通成员,世樵受我影响也参加了进来。 接受了党交给的任务,找到了为党的整风效力的最佳方式,使我们这些同学都很兴奋。大家七嘴八舌提出群众关注的热点问题,计划着将组织哪些主题的论坛。第一次论坛的论题一致认为是“何穆事件”。 当晚,就在枣树林,在西饭厅的台阶上放了个讲桌,拉了个电灯泡,贴了张海报,论坛就开始了。这块本来不大的空地挤满了听众,至少有几百人。主持人是李镜春,我首先朗读了彭浩荡同学的一首诗《站上来》,算作开场锣鼓。不用发愁没人发言,一个个讲者争 先恐后站了上来,有教师也有学生。发言者有的追问何书记,有的则为何书记开脱。还有一位发言人,是穆先生的助教张钦尧,讲了半天不知所云。尽管论坛上不可 能得出什么共同的结论,毕竟达到了畅所欲言交流看法的效果。作为那个时代民主进程中的新生事物——群众论坛就这样诞生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在这件事情上 表现的群众期望共产党保持纯洁的拳拳之心和对腐败的担忧真是十分感人的。 | 这次对何书记的批评并没有影响他对运动的领导,大约是过了两天,在全校大会上何书记出现了, 他表示”穆木天教授对我的批评是对我的爱护”,欢迎继续鸣放帮助党整风。对他的接受批评和态度的镇定沉着,我不禁暗暗佩服。穆先生后来也没再有所表示。 “何穆事件”似乎没有明确的结局,而大家的注意力也被其他的热点吸引。但反右开始后穆 先生即被定为右派,他的夫人彭慧也划为右派。二十几年后我系统查阅现代文学的史料才知道,穆木天1921年在日本留学时就是创造社重要成员,,三十年代是左联诗歌组负责人,抗战时为文协理事,是个很有成就的诗人、翻译家、 学者。彭慧是个老党员,1926年参加“三一八”运动时入的党,解放前从事工人、妇女运动和党的地下工作,曾任左联执委,五十年代在北京师大中文系是外国 文学教授。她为革命贡献一生,著译颇丰,当时还是师大党委委员,尽管如此也没逃过右派命运。更可惜的是两位先生后来双双死于文化革命。这是后话了。 其它给何书记提意见的人下场如何?据说反右时以何书记划线,所以都无一漏网。这一点我没有力 量核实,但我知道我所在年级的一个班批评一个党员婚外恋的同学后来统统划成右派,以小见大,我以为那个“据说”很可能是事实,因为“反对具体的党员就是反 党”是当时普遍遵循的逻辑。 三 肃反论坛 似乎没有任何争议,大家一致认为接下来要组织的就应该是肃反论坛。因为两年前这场运动给我们每个人的印象太深了,重要的是它的后遗症还没有消除,它的阴影还在。 在当时最大的阶梯教室新一教室里,我主持过两次肃反论坛。虽是自由发言,但对肃反运动的看法却没有什么分歧,似乎是人同此心。 正好,我现在手里有当时发表在北师大党委机关报《师大教学》上的一篇报道,它真实地反映了第二次肃反论坛的情况,我全文引述在这里,让今天的人看看在这些肃反论坛上当年的青年学子是怎么“向党进攻”的。 中文系群众论坛第二次提出:肃反问题应重新总结 5月26日下午二时,中文系“群众论坛”在新一教室举行肃反问题讨论会。会上有俄语系许之品等六位同学发了言,他们中有的是被错斗了的,有的是肃反运动的积极分子,他们一致认为我校肃反运动是“三害”的最集中最突出的表现。 他们以亲身的经历和具体的事例,说明主观主义、官僚主义、宗派主义的严重性。历史系一位同学 说,在肃反运动中有人带同学在吃西红柿,就被认为是“破坏运动”,遭到了斗争。中四马志纯同学说,我是肃反斗争的积极分子,还受了团支部的表扬,但这个表 扬,是我心中的阴影,是心中的负疚。斗争对象的确定是毫无根据的,给人烟抽也说成是“腐蚀人,引人堕落”。政教专业一位同学说,我为什么被斗呢?因为我父亲在劳改,我历史上有些问题,过去也交代过,只是未作书面结论。就因为这样,肃反运动中被斗争了,我在校的一切进步表现,都被说成是“两面派”。这些都是 官僚主义、主观主义的后果,我不同意错误是不可避免的说法。 他们对肃反运动总结和善后工作提出了许多意见。有的受了斗争,至今精神还不正常,有的连处理 会都还未开过。有的人心灵受到深深的创伤,积极性受到挫折。同学间的团结也受了影响。数四的一位女同学边哭边讲的指责了“三害”给她带来的危害。她说肃反 时错斗了我,肃反后,说过我不是反革命,但思想上有问题,直到如今,同学还不了解我,去年通过我入团,有人还说不应该,我的一切别人都怀疑,至今未澄清, 我要求好好评评理。 肃反运动总结时,仅仅把错误归结为领导,而对基层党员干部和群众教育不够,是非界限仍没有弄 清楚。政教专业一位同学说,在肃反运动中表现积极的人,有的被吸收入党了,同学中有意见,是否仅仅根据他在肃反运动中的表现就评判他的德性呢?数四一位同 学指出,一些盲目跟从的人,因而“加官厚禄”,我痛恨这个:不因劳动而因奉迎官僚主义分子而得到荣誉。 肃反运动处理时,只简单的承认斗错了,但为什么斗错了,仍没有具体分析,因而是非界限不清, 在同学中留下不良影响。有人在肃反前要求入团,肃反后有些动摇了,认为共产党太可怕了。有人肃反前浑身是胆,肃反后却浑身是病,为人处世也抱明哲保身的态 度,甚至不敢与人聊天,怕将来“算总账”,人与人间的关系很不正常。所有这些,都是纠偏工作没做好的结果。同学们要求党委重新总结肃反运动。 讨论会在六点半休会,在27日继续进行。党委会的同志也参加了讨论会。 (中四潘仲骞) 看得出这个论坛实际上是有中文、俄语、历史、政教、数学各系统同学参加的,不仅是中文系的论坛,它反映了全校的情况。从现在来看那时候大多数人只是就事论事,对肃反所存在的问题还很少从本质上寻根溯源,也极少有人从民主法制和人权角度评价肃反。 《师大教学》发表这篇报道是想扩大论坛的影响,鼓励群众鸣放呢,还是真的意在“引蛇出洞”?我 不明白。但在反右中清算我的“罪行”时就把“组织‘群众论坛’疯狂向党进攻”列为一大罪状,“他想通过对肃反的攻击和否定,说明‘三大主义的严重性’”。 (见《师大教学》1958年1月7日《一贯与人民为敌的右派分子范亦毫的反动面貌》作者任重。)我也不明白,如果三大主义确实严重,为什么不可以“说明” 一下呢? 我感到内疚的倒是论坛害了一些发言者。杨开荣是个年纪比较大的同学,重庆人,很早就参加过 反蒋活动,肃反运动里被冤枉。我们动员他现身说法。在第一次肃反论坛上他发了言。他很谨慎,发言稿事先都交给党小组长看过,讲演时语气很平和。只是客观地 说了被误解的过程。但就这样也被认为是向党进攻,没有逃过“右派”的下场。 其它系的发言者后来怎样我不清楚,这个剪报里提到的一个中文系发言者马志纯我是知道的,他并没有什么别的言行,但在论坛上亮过相,定为右派,文革时因此全口牙被打得几乎一个不剩。 整理了那篇报道的“中四潘仲骞”,印象中是课代表,学习上是个尖子,政治上也进步,是他家乡福建瑞安市第一批团员,中学时就当过校团支书和学生会主席。他是在五七年夏毕业时补划成右派的,这篇报道可能就是他唯一的“罪行”。可是这篇报道是他按团委书记兼《师大教学》主编阙雄飞的指示写的,怎么也算不上进攻,但是那时没法儿讲理。潘仲骞后来分配到吉林一个县当中学老师,文革中又受冲击,岳父惨死,妻子逼疯。1980年准予到意大利投奔他父亲,经过20多年艰苦奋斗,如今已是在意大利最有成就的华侨企业家,是为祖国干了无数好事的侨领。如果先前他没有 被打成右派,他未必会决心走出国这一步,右派帽子对潘来说是福兮?是祸兮?命运真是难测啊! 由于我的类风湿病的拖累,后来的肃反论坛就没有参与,从校内广播喇叭中听到有何廷杰、罗志甫等教授在论坛上讲肃反对他们的伤害,是那个社团主办的谁主持的我就不清楚了。没过几天转入反右,群众论坛社也就终止了。 四 “论坛主帅” 在清算我的“罪行”时,群众论坛社是重要的一项。给我定下的罪名是我“决定了论坛的反党方 向”,我是群众论坛社的主帅。我心里很明白,自己不是这个社团的头头,而且只做过两次论坛的主持人,显然不够“主帅”的资格,可是想想自己除了论坛还有别 的事,右派是躲不掉了,正所谓“虱子多了不咬”,我拿定主意决不扯别人,就硬着头皮接受了“主帅”的桂冠。 让我没想到的是过了二十二年我才知道事情另有真相,我其实并不是“决定论坛方向”的那个人, “主帅”也就当然是冒牌的。1979年“改正”之后原先的“坛主”李镜春来了一封信。他说多年来由于必须遵守的纪律有件事他不能说,原来这个论坛社自始至 终都是校党委书记方铭领导的,是由他和方铭单线联系,每天中午在小树林与方铭会面,向她汇报工作进展,再把下一步的指示、部署带回来。反右开始以后李镜春 严守纪律保守秘密,即使被审查做检讨也守口如瓶。李镜春是毕业班的同学,毕业前同学们逐个过关,有的划了右派,有的受了处分,也有立了功留校的。该分走的 都走了,李镜春却没让走,继续审查。然而没过几天突然让他离校,远远地发到青海,只是取消了预备党员的资格。 是不是有点儿微妙?我现在才明白如果不把他留下审查,他明明还有“坛主”的问题没说清楚,那 就会在大家面前说不过去; 如果不紧跟着就打发走,逼急了也许他会把真相坦白出来,而领导层里是有斗争的,方铭也许就有危险。先留又快放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这也是领导的艺术。让二 十岁的我名不副实地承担了“主帅”的罪责而换来方铭书记的平安,保护了一个革命领导同志,在我今天看来也是值得的,尽管从道德上讲尊敬的领导不能敢作敢 当,总有点儿不够光明正大。然而这是复杂的阶级斗争,道德算老几呢!据说在我被“改正”的时候,组织上曾向方书记做过核实,她也坦率地承认论坛是她领导 的。这椿公案总算有了结果,当然,是在危险期已经过去之后。 五 关于“反对政治第一”论坛 主持这个论坛纯属我个人行为,是我在论坛社之外做的一件事。 严景煦是我所在的中文系三年级乙班的同学,年龄比我们大几岁,当过志愿军,为人心直口快,有点粗鲁,完全没有城府。在整风当中教学班的一次会上,他一口气讲了半个多钟头,抨击单纯突出政治的荒唐和弊端,说到激动处竟然把桌子拍得山响。 会后严景煦找到我说,“你敢不敢给我主持一次论坛?”我觉得他的发言虽然有偏颇片面之处,但也有不少合理的东西,而且,即使不完全正确作为一家之言引起讨论总应该是允许的,我立刻答应了他。题目“反对政治第一”是他起的,在当时是够反潮流的。 论坛还是在新一教室举行的。其实严景煦并不是全面地反对政治第一,也说不上理论高度.他主要是 反对把政治作为评价人和用人的首要的压倒一切的标准,举了不少实例,讲得慷慨激昂。印象最深的是他说:“志愿军,都说是最可爱的人,我是志愿军,可没人爱。为什么?因为我是地主家庭出身!”引起哄堂大笑。 在严景煦讲话后我以主持人的身份归纳了一下他所谓“政治”这概念的内涵是“政治出身,政治资历,政治地位,政治关系”。因为我觉得他只是在这个意义上反对政治第一,这也是当时我能接受的,至于如何从整体和实质上看待多年来政治第一的传统,我没想清楚,也没有把握。 严景煦后来的厄运倒不仅因为他的这次鸣放。据云:事情发生在转入反右后的一天中午。严景煦一向 在胃病食堂吃饭,那天同饭桌一个中文系四年级叫蒋欢然的同学为了别的什么事和他争吵起来,蒋欢然个头虽小,但懂得策略,他伸过头来指着自己的脸引诱严景煦 说:“你敢打我吗?”冲动中的严景煦哪里懂得这个激将法的凶险,“怎么不敢?!”挥手打了蒋一巴掌。收获了这个巴掌之后,蒋马上到卫生科要求包扎,脸上缠 了一堆纱布把头包得大大的,然后跑到党委告状,说严景煦发表反动言论,我跟他辩论,遭到毒打,这是阶级报复! 很快地,这一巴掌就成了反革命事件,随后在西饭厅召开了全校大会,会上宣布严景煦为反革命分 子,逮捕法办。跟着,公安人员上来,戴上手铐,在口号声中塞进食堂门口等待的警车。严景煦成了反右当中第一个走入监狱的同学。他被判十五年徒刑,发往黑龙 江的漠河。这个地名我们是熟悉的,地理书上说这是我国最冷的地方。后来据说在劳改营里有个国民党兵痞总欺负他,严景煦忍无可忍又冲动起来:“共产党整我我 认了,你他妈的国民党也欺负我……”抄起铁锨砍了过去。兵痞没死,严被判了死缓,直到1980年才宣布无罪释放,整整劳改了23年。 那位蒋欢然因为这个巴掌成了反右英雄,当然的左派,留校工作。以他的专业水平实在没法儿教 书,正好当管理右派的干部。听说运动过后不久蒋被调离大学,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也不知后来又有什么英雄行为。文革之后同学们多次返校却始终没见他的踪 影,但同学们只要提起反右就往往会想起他的形象,他似乎成了反右的一个漫画式的注脚。 六 对《人民日报》6.8社论的批评 在我的记忆里六月八日是永远抹不掉的日子。 这天清晨,我还没起床,楼道的广播喇叭响了,中央台用威严的声音播出了《人民日报》的社论《这是为什么》。我的第一个反映是:“怎么又来了?”这个社论的观点、推理方式、语言以至于语气都让我想起两年前的反胡风和肃反。 很快,报纸送来了,几乎同时,林锡纯也来到我住的宿舍。林和我同班,同座,是我的挚友,和那时 的我一样的傻气。我们反复阅读了这篇社论。社论显然是表明要发动一场新的运动,一场阶级斗争,而敌人是右派分子。可实在是说得不大明白,没有把敌人的范围 说清楚。这些年中国太习惯宁左勿右,若是运动的领导把阶级斗争说得太简单太单一,把敌人定得太笼统,很容易扩大打击面,超额完成任务。 我们完全没有担心自身会有什么危险,我们十分自信是党的忠诚的积极分子。然而正因为这份忠 诚,我们不禁担心党的事业又来一次肃反运动那样的失误。我们以为,如果真有居心不良的右派分子,挨整是应该的,但动机虽好,出言或偏颇或片面或完全正确然而不顺耳,如此种种会不会都可能误为敌人?那么以后人们还敢不敢提意见?……想到这儿,我们决定给人民日报写一封信把看法提出来,同时抄成大字报在学校发 表。即使人民日报不接受我们的意见,至少能在学校范围引起注意,或许有助于在运动中掌握好政策,搞得较有分寸,少伤害一些好人。 回过头来看,我们那时真是天真幼稚得可笑。在后来批判我们的时候校园中有一组大幅的连环漫画,第一幅就是“螳螂挡车”,画的是我和锡纯这两个螳螂携手企图阻挡反右的列车。这个比喻其实从某种意义看很恰当。回想起来可笑的是我们真以为自己是国家的主人,这是天大的误解。 不到中午我们俩合写的稿子就出来了。在院子里交换意见时很多同学也过来关心。李修生跟着就到宿 舍来找我。他当时是中文系的研究生,学生会主席,这位老大哥从我一年级起就和他很熟。李修生忧心忡忡地劝我这个大字报不要贴,让我慎重考虑,不然问题可能 很严重。我知道他完全是一片好意,是真心诚意怕我犯错误。但我这个小师弟很固执,他的话完全听不进。 我们的大字报标题是“这会造成什么?”,副标题是“评人民日报社论《这是为什么?》”。模仿着“6.8”社论的题目,用“这……什么”的句型显然有些针锋相对的意味。因为我们认为“全篇社论以政治斗争代替了它所提出的阶级斗争的全部内容”“把阶 级斗争做了简单化的解释”,“就会引导人们把思想问题当成政治问题”。我们担心这将“造成”:一,误伤好人;二,不敢讲话。 到了下午,两千字的稿子抄了十几张纸,贴在西北楼一楼显眼的楼角处,立刻成了轰动性事件.观者围了一层层,议论纷纷,直到天黑之后还有一些人打着手电在抄写,我们心里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听说后来报社记者也来拍照过,这都表明它被重视的程度。 第二天太阳出来的时候数以百计的大字报就贴满了前后左右上上下下的墙面,真有铺天盖地的感觉, 内容几乎一律是批判我们的,让人真切体会到“舆论一律”的深入人心和党中央机关报的号召力。批判的声浪越来越高,而且逐步升级。走在最前头的是苏联文学研 究班的“学习社”,一连发了六评。然而在下面同学们却不都“一律”,好多人表示赞同我们的意见,或替我们担心。有人好心地警告我们说这社论很有来头,劝我 们小心。 接着的几天报上更明朗了,人民日报一连发表了《工人说话了》等几篇社论,风向明显陡转。可是 我们还很固执地认为自己有理,自信完全是出以公心,是为了维护人民和党的事业,所以并不害怕。就是怀着这种理直气壮的心情,6月12日我和林锡纯在官方组 织的全校论坛上继续阐明我们的观点,但随后几个上台的都是义正词严的批判,不再给我们辩论的机会了。论坛之后走出会场时有几个不相识的同学故意走近我们, 悄悄地说:“我们同意你们的意见,可是不能说了……” 现在回头再看,当年打成右派的552877个人(官方数字,实际受害者远不止此。)有几个是敌人呢?而反右之后面对荒唐的大跃进、罪恶的文化革命还有几人敢说个“不”字呢!这两个担忧都不幸成了事实,甚至远远超出了我们当年能设想到的严重程度。在79年改正复查时我有点儿负气地对办事的人说,“请你们对这个大字报重新审查,不对了还可以批判。”那位同志苦笑了一下说:“这大字报,如果有错,那就是说得太早了。” 历史固然证实了我们的正确,但我完全没有得意的心情,反而走入了感伤、无奈和怅然。几十年 前,面对民族大危机大灾难的到来,我们的确站了出来,说了真话,可是除了加重了自己的“罪行”,难道起了什么作用吗?我看不出。我们的声音太微弱了,我们 的人太渺小了。历史有它自己的“道”,谁也无法左右它,该发生的都会发生,该纠正的都会纠正。那么我们个人难道只有耐心等待的份儿吗?难道只要学会自我保 护就行了吗?这就是一个中国人应有的操守吗? 七 早春的凄冷中 五八年三月四号这天未必很冷,可是在我的记忆里是奇冷的一天,阴沉灰暗,还刮着风沙。 一辆兰白色的大轿车和一辆卡车停在物理楼前,等着装运我们和行李。这辆车我不陌生,四年前它曾 经载着我们这些年轻的学生团干部到清华园的礼堂去听陈毅的报告,两年前它曾送我们班到颐和园后边的村子里去野营。今天,它将把四十个右派学生和年轻教师拉 到京西昌平县的西郊农场监督劳动,或曰“劳动考查”。 不会有人为我送行。所有的人都和我这个危险的政治麻风病人划清了界限,除了樵。樵在半年前毕 业分配到沈阳师范学院中文系当助教,她那个班的党组织在她的问题上难得那么宽大,只给了她一个团内警告的处分,因为在所有人的眼中樵都是一个最单纯的女 孩,她的问题全是因为受了我的影响。樵几天前从沈阳赶回北京,约定到棉花胡同我三姨家见面。偏偏那天三姨同院那家来了亲戚,是师大北校的一个女学生,我们 得避开她。在师大,我的知名度太高了,我们俩背着组织的联系一旦被发现反映上去,后果难以预料。我这时才感到是活在一张弥天的大网当中。我们只能在护国寺后身僻静的小胡同里匆匆告别。风卷着一股股黄沙从胡同口吹进来,围着我们俩打旋儿,似乎也在趁机欺负我们。但这时的我们对这些尘土冷风已经全顾不上了,因 为我们的心里更冷,更迷茫。 我几乎不忍心看樵的忧伤的眼睛。她最担心的是我这个严重的类风湿病人能不能禁得住农场的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怕再一次把身体搞垮,而劳动这关过不去就没法儿证明你“赎罪”的真诚和努力。她还担心我不能打心里服罪,也就没法儿写检查,就永远没有摘掉帽子的一天。 对摘掉帽子“回到人民队伍”,我们谁也心里没数。这是个“新事物”,是领袖的发明,不知他有没有明确的打算。至于摘了帽子以后是不是就算赎清了罪可以平等做人了,我们当时是没有怀疑的,直到后来才以冷酷的事实让我们明白。摘帽子的时间我们只能瞎 猜,估计也许一两年,最多五六年。 樵将等我到那一天。我们之间已无需山盟海誓,樵从来没有把我们作为“你”和“我”分开来考虑 问题,过去和未来的一切都是“我们的”,都要共同面对。连续多少天对我的批判会她全都自始至终地坐在那里参加,但是没有揭发过一个字,甚至没说过一句话。 组织上动员她揭发批判我,她回答说:“范亦豪的思想我都有,我是来接受教育的。”此时,为我送行的樵虽然忧虑,但比我坚定、沉着。我觉得她的眼睛是无边暗夜中我能看到的唯一的明亮的星,希望的星,也是生命的星。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个可爱的人真正理解我,信任我,爱我超过她自己。为了她,我也要活着,活到能 够堂堂正正地回到她的身边。掂量一下自己,我还没有丧失坚强,尽管犯了严重错误,(当时我以为这错误是右派向党进攻时我不但没有保卫党反而给党提意见,助 长了右派的攻势,保护了右派。)我真的为此难过,悔恨,但我坚信我是个好人,即使向这个社会证明也许是不起作用的,我要向樵证明,向我的心证明。 不想给樵带去一个颓丧的印象而为我担心,我打起精神,尽量不显得悲伤。我多么想在离别的时候和樵紧紧地拥抱一下,可是在那个年代的街上,又是一个带着右派帽子的我,那可太冒险了! 汽车开动了,车上有四十个年轻人,都沉默着,茫然地不知这个命运之车要把他们拉到何方。我们这 些人是属于第二类处理的右派,大部分是极右。按上边的规定,极右分子是:一. 右派活动中的野心家、为首分子、主谋分子和骨干分子。二. 提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纲领性意见,并积极鼓吹这种意见的分子。三. 进行反党反社会主义活动特别恶劣、特别坚决的分子。四. 在历史上一贯反共反人民,在这次右派进攻中又积极进行反动活动的分子。这个规定,一看就知道掌握起来可以是很活的,并且不存在控制的比例。事实上,即使有 主观制定的比例,架不住下边积极性太高,求功心切,是很容易超额完成的。我所在的班一共45个同学,严景煦是当作反革命抓的,另一个复员军人由静林怀石自沉昆明湖后是按极右的名号批判的。剩下的五个右派之中四个是极右。到了五八年初处理右派的时候,这五个人里只有一个留校察看,四个是二类处理,劳动考查。 我其实是有点儿庆幸被赐予二类的。仅凭我主持过几次论坛,写了批评人民日报6.8社论的大字 报就足够达到一类标准劳动教养去了。何况还有“大量的反动言论”,如“宣扬独立思考,反对当乖孩子”; 如“认为毛主席的话也不能盲从,要先想想对不对再执行”;如“党员应该比群众多吃苦多吃亏,这样私心重的人就不敢入党,可以保持党的纯洁”;等等,都被反复痛批,尤其是竟敢反毛主席,可见反党的疯狂程度! 我是在最后关头态度“稍有转变”的。先前,既是迫于压力更是出于“为光明正大之事,做心迹坦荡之人”的信条,我已经痛快彻底地交代了所有的言论行动,包括 内心的一切“不轨”思想活动,写了有几百页的材料,但就是无法承认我主观上是反党的,因为我无法解释得通。我忍着病痛积极参加整风,坦诚进言,完全是希望 党克服缺点更正确更健康地领导革命事业前进,我有的只是忠诚,哪有丝毫反叛之心呢!可是若判为“情节特别严重,态度特别恶劣”,两个“特别”,就必是开除 劳教,那就连今后为人民工作的机会都要剥夺了。然而我又不能说假话。幸好那时《师大教学》上刊登了团委书记周之良打成右派后的自我批判。他是按“修正主义 影响”这个思路把思想根源和动机说园的。樵劝我参照周的检查。那真是最难最苦的一段日子,可是一旦“想通”就豁然开朗,柳暗花明,“主观反党”这个科研课题顺利推理成功。只要把自己设作修正主义者,所有原来思想里的“革命”“忠诚”“帮助”等等词汇都可以翻译作革命派眼中的“修正”“背叛”“搞垮”……因 为你理想的党是修正主义党,你的一切目的都是把党“改造”成修正主义的,这个“主观”不就是“反”吗!——真是一通百通! 于是刀下留情,虽然仍是两个“特别”,但“最近才稍有转变”一句话救了我。不仅如此,我还被任命为这40个右派的“联系人”。对我如此器重,我一直不知是为什么,是谁的主意。 汽车走的这一条路我再熟悉不过了,海淀、颐和园从小就是我周末、假日骑车旅游常常造访的去处。 车过颐和园向北,路边有一个大场院,55年的夏天我们班就是在那儿扎下帐篷野营的,樵和我给同学组织西红柿晚会,大家的歌声笑声好像还没散去。西北旺的山 头上有个望儿台,爸爸说那是佘太君瞭望番邦想念杨四郎的地方。对这种古迹不能多想,它总含着一些伤感。……过了西北旺再往西是温泉,我曾经和朋友们去找过 那废弃的温泉,然后登山远眺。……记忆从车窗外向我招手,但那些都属于过去了,我又一次痛苦地意识到无忧无虑的青春年华永远弃我而去了,虽然现在我才是二 十一岁。我要面对的将是现实的严峻和未来的渺茫。 过了挂甲屯有一条向北的大路直通西郊农场大牛坊分场。在场部前汽车把我们和行李抛下掉头远去。抬眼望四周,是难看到边际的灰黄的土地.西山看来不远,心理上似乎找到了一点儿依靠。不料这时却听到一个同学感叹地说:“望山跑死马啊!”一下子使我 觉得可亲近的山也在远去。我们象是一车垃圾被扔在荒原上。 八 河泥与葱油饼 西郊农场大牛坊农场本是个农业单位,劳动者是农业工人。进入1957年成了下放干部轮番劳动的基地,而到这时又增加了一项附带的任务,就是监督改造右派学生和青年教师。 我们这四十个右派被分到下放干部的生产组里,每组大约分到两个。我和中文系的一个助教在一个组,和十来个干部住在一间大屋子里,干部们来自北京市卫生局。 毛泽东有一句名言:我们对敌人”决不施仁政”。我从高中二年级就患严重的类风湿性脊椎炎,55 年肃反当中劳累过度类风湿严重发作,开学后执意坚持上课,被认为是立场坚定学习努力的好团员,成为党的发展对象,组织对我的健康也关怀备至。既然成了敌 人,当然不能考虑这个敌人脊椎的骨膜是否已经破坏,脊柱是否已经强直,劳动去!赎罪去! 下放干部群里忽然来了敌人,来了需要群众监督的危险人物,对那些同住一室的干部们的立场和阶级感情也是个考验。 这是早春时节,地里刚刚化冻,主要农活是挖河泥,然后把河泥运到地里,准备晾干后施肥用。下放 干部的蒋组长派一个最壮实的大汉老陈与我结对儿抬河泥。最大号的抬筐,黑色的湿泥,每次都装到不能再高.这已经不像窝头,而象个粗壮的塔,分量早已超过了 我的体重。老陈执意在后边,这样就可以把手放在杠子上走得稳当些,省劲儿些.他还把绳子尽量往我这边推,让我承担大部分,给我更多赎罪的机会。对于我这个 没有劳动过,瘦弱的类风湿患者,这无疑是很好的锻炼。我尽量努力争口气,让身子不要摇晃,可是身不由己,脚下没根,在泥泞的河滩上一劲打滑。于是后面就传来老陈饱含无产阶级义愤的申斥。 每天,我居然还能坚持到日落西山后收工的时刻。但一声收工令我就骤然失去支持的力气。脊椎和双腿的剧痛使我长久地坐在路边的田埂上,望着在暮色中渐渐远去的人们的背影,一步也挪不动了。 在生产组的下放干部当中生活,自然是绝对被孤立的.在集体的场合除了指派我向东向西干什么活儿,几乎没有一个人敢与我交谈。可是在和我一对一的情况下,有的干部却格外和气,甚至主动说一两句关心的话,似乎有意地让我觉得他并没有把我当敌人。这时 如果有另外一个人走过来,先前这位往往马上转过脸去收回笑容或者赶快藉故走开。有个三十来岁的小干部小王,大概算不得积极分子,整日对人堆着笑脸,和我从 没说过话。一次在西瓜地用芦苇栽风障,我们俩一组,离开大家远些,他的话就多了,问长问短,没想到被发现,第二天会上就受到组长和积极分子的批评,从此不 让他跟我一起干活儿。 刚来农场这些日子吃饭也很有意思。这是座高大的屋子,原来大概是拖拉机的车库,下放干部和右 派学生一来改作了食堂。这里有些相当高明的厨师,其中有个大胖厨师据说曾经跟周总理去过日内瓦。名厨们多半是犯了什么错误下放到这儿来的。加上这个国营农场鸡鸭鱼肉蛋奶粮油要什么有什么,到了名厨手下,这个食堂一开饭老远就能闻见扑鼻的菜香。 但对我们这些右派学生来说这却是难忍的折磨。我们虽然与下放干部同在一个食堂吃饭,打饭却是 另一个窗口。干部们打出来的是香喷喷的红烧肉、炸鸡、炸鱼、肉包子、白馒头,我们却是窝头、咸萝卜,加上一碗没有油星儿的汤,上边漂着几片菜叶子,天天如 此,顿顿如此。最难受的是打得饭来,和干部都站在同一个八仙桌前吃,各吃各的。美味佳肴能看能闻却只见它们送进别人的口中大嚼,而自己吃进去的完全是另一 回事,而平时大家干的一样的活儿,或抬着同一付筐。 这时是58年上半年,还是能吃饱的,但这种不平等的待遇通过生动的对比给我们的刺激相当强 烈。毕竟我们都是大学生,过去在生活待遇上没有遭到过歧视,现在不但在政治上成了异类,在生理上也让你在每顿用饭中体验异类应该受到的歧视.这种惩罚在当 年对我们这些未经世事的学子来说也是挺厉害的。 对年长一点儿的干部来说,我们这些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和他们的孩子差不多,日久天长有的人就不 免产生怜悯之心,而忘了阶级界限。睡在我邻铺的老马,是个四十多岁的小职员,脸色红润,被太阳晒得脱着皮,眼神透着和善,平时很少说话,只是低眉顺眼地干活儿。一个晚上,已经熄了灯,屋里黑黑的,我还没入睡,忽然老马捅了捅我,嗖地一下把一包东西塞进我的被子。我睁眼看他,他已转身朝另一边睡了。摸摸这报 纸包的东西,我已经闻出来,是一张葱油饼。我知道,这是他刚从家里带来的。他们干部的伙食那么好,完全没有必要带吃的来。于是我明白了,眼泪也下来了。蒙 着被子,就着泪水,吃下了这张不寻常的葱油饼,然后,很久,睁着眼躺在床上,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而第二天老马与我并没说一句话,当着别人,他的眼光也尽 量避开我,似乎他做了什么违法的事。我想起史书的“道路以目”。事实上有的年代是连“以目”也要回避的。 老马同志,直到今天我还记得你,清清楚楚。我知道,那个报纸包着的不仅仅是葱油饼,它包着的是许许多多老马代表的老百姓质朴的感情。 九 进城,以“敌人”的身份 在同学的眼中,我交了次好运。到农场两个月后的一天,管教的先生通知我次日和他们一起进城去听报告,同去的还有从团委书记变成右派的周之良。谁作报告,不告诉我,大概是保密的要求。 宣武门外白纸坊这个地方,我这个从小生活在北京的人也是陌生的。我被带进这里的一个礼堂。礼堂只有一层,很一般,但比较大,可以容一千多人。不知道这是什么会,也不敢东张西望。 主讲人出来了,一个大个子,五十来岁,一眼就认出是彭真。彭真显然比以前发福了,肚子凸起,白 衬衫外挂着两条背带。他嗓音洪亮,底气十足,嘴里吞吐着胜利者的豪情。讲到得意处,不禁仰天大笑,尤其是在讲到布下“阳谋”把我们这些右派诱入圈套一网打尽的时候。讲话开始时他宣布“这是个左中右大会”,还点了几个知名人士的名字。他特别提到“六教授”是不是来了。我转头扫了一眼也没看清那些头面人物坐在 哪儿。我是觉得章罗、六教授据说都是我的领导,我这个小卒似乎应该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但我终于不敢多看一眼,因为管教的先生就在身旁坐着。我低下头急忙 在笔记本上记录,以便把这些珍贵的训诫、生动的讥讽、深刻的批判带回去,给同学们传达。 散会之后,出乎意料地,先生告知我和周之良:“你们在城里有家,可以休假两天。”我们在农场按规定十天可以休息一天,但此前只在农场内休息,洗洗衣服,睡睡懒觉,从来没敢妄想进城。我这次真有特赦的感觉。在北京,家就是三姨的家了,在护国寺。 我一个人从宣武门一路往北走,解放的喜悦立刻转化成贪婪的食欲。这条大街饭馆、食品店极多,我是见什么吃什么,馅饼、元宵、包子、奶酪……这个肚子真能 装,走一路吃一路,没饱儿。到了三姨家居然还能吃三大碗。 三姨和三姨父邱老先生是绝好的人。(愿他们的在天之灵安息!)老先生从前开过一个小药房,定 为资本家。但他们没有什么政治见解,他们做人的信条很简单——凭良心,仅此一条。对我这个闯了祸的外甥二位老人全无一点儿忌讳,把我当作自己的孩子,而我 这个罪人不可能对他们有任何回报。这是一个小院,三姨住北房,南房是邱家的亲戚,一位耳聋的老太太。在这里我觉得很自在,精神上也可以放松一下。 有两天的功夫,我可以到街上走走。一年来没有人叫我“同志”,在街上,在商店里,人们管我叫“同志”,听来很震动,觉得挺亲,又觉得有愧。我是不是在欺骗?我应该坦白告诉每个人“我是右派”,但我张不开口。 在理发店,镜子里的我是一付紫黑的脸膛。和旁边的顾客在镜中的脸一比,显得太怪了。我这两个月 竟没有意识到有这么大改变。后来才知道刚开始下乡都会晒得过分紫黑,然后慢慢再变得浅一些。理发员也奇怪地问我:“您怎么晒这么黑呀?”他当然是无心地 问:“您是学生吧?”我非常矛盾,支吾了一句:“我下乡劳动晒的。”事后好久我还在恨自己为什么不敢对人说真话,这是不是不诚实?我想过要说老实话,但害怕对方知道面前来了个“敌人”时突然变脸,让我失去难得看到的亲切。 在那个年月普遍的习惯是相信党的话,而任何领导都是代表党的,出于对党的无条件信任,谁如果 被上边定为敌人,很少有人不信。所以那时的右派真是“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一个右派,在陌生的环境里,身份一亮,就不知道会遇到怎样的憎恨、蔑视和戒备,至少在精神上是一种可怕的酷刑,足以让你心寒心悸很久。因此在不是必须的时候回避谈到自己的政治身份,应该是可以理解和谅解的吧?今天看来,当时的自责真是傻得过头了. 十 又来了两支队伍 大约过了三个月,上边决定把我们这四十来个学生从下放干部的生产组抽出来,集中编在一起,归入园艺队,成为两个生产组,可能是为了便于管理。 同时我发现农场里又来了两支学生队伍,一支是北京体育学院的右派学生,一支是北京政法学院的右 派学生,都有四十人左右。我禁不住想,北京师大学生足有六七千人,右派划了几百,其中四十个作为加重处理发到农场比例还不算大。而体育学院学生最多不过一千人,政法学院学生数也不会太多,竟都整整齐齐送来四十人,这大概又是按指标下达的任务。只可怜了这些小学校的学生。 三个学校的学生不住在一起,避免互相联系,但在路上和地里也常能互相见到。有一天忽然看见政法学院的队伍里有个极熟悉的身影,瘦高的个子,留着平头。这不是王慈吗!他看见我也先是一惊。匆匆一个照面,只能叫声名字,问问身体,道声保重,马上分手。到底因为犯了什么事儿到这儿来的,在右派同学之间是从来不打听的,这太刺激,而且谁也说不清。朋友之间不该说违心的话,说真话又怕传出去成了“翻 案”。 王慈是我在南开中学时的同学,比我高一班,团总支的干部,没毕业就抽调脱产当了生活辅导员, 负责学生工作。象这样的同学在团员(当时的团员可不象现在的)当中往往各方面都是拔尖的。在印象中他的思想比较活跃。他什么时候考上政法学院的我不知道, 但在这里碰见他我并不难理解,不用问,一定是也犯了和我一样的毛病。1984年10月南开中学八十年校庆我从青海回来参加活动,我们五个老右,包括王慈, 在图书馆前合影,镜头里几个人开怀大笑,王慈也不例外。可是谁也没想到没过多久他就自杀了。没有留下遗书,原因不清楚。他这时已经从发配地贵州山区调回了 天津,在市政法学校当副校长,也早已结了婚,有了孩子,按说日子过得还可以。有人估计是因为校庆时见到了三十多年前的恋人,感伤于不堪回首的爱情。大约还 是太动真情而不能冷静地洞察事理。 政法学院队伍里还有一个学生也让我忘不了,是个身材瘦削面貌清秀带着副眼镜的小伙子。平时见 过他几次,不知叫什么名字,只感觉是个学生气十足的一个人。一天场部开大会,叫三个学校的右派都参加,是一次批判会。被拉上台的原来是他。罪行是不认罪, 信仰南斯拉夫的修正主义,声称最爱唱的歌是南斯拉夫的《深深的海洋》。最严重的现行活动是他居然趁休假进城之机到南斯拉夫大使馆要求政治避难,被使馆拒 绝。在会上登台批判他的主要是他的同学们,虽然也都是右派,但各个作义愤填膺状,有的批判稿用四六句写成,颇有《六法全书》判决辞的风格,很见文字水平。 批判会的最后一项是他被戴上手铐,塞进一辆吉普押送劳动教养,比我们提升了一级。 谁都明白:杀鸡给猴看。 我更喜欢看见的是体育学院那些健壮的运动员。一个个都那么壮实,皮肤晒得黝黑发亮,浑圆的肌肉 让我羡慕。这么棒的身体把劳动是不会当一回事的。看他们在地里潇洒地挥着锨,在路上轻松地担着水,在场院上有节奏地扬场,动作都那么舒展,那么优美。他们 里边有篮球运动员,高大的个子。有举重运动员,看那敦实的身材就知道。还有两个姑娘,大概是体操运动员,即使在那种境况中仍掩不住全身洋溢的青春和健美。 搞体育的为什么也有那么多右派?当时体育学院学生都是从全国选拔来的尖子,而运动生命的高峰也许两三年三四年就会过去。我禁不住替他们可惜起来,可他们自 己仿佛都乐呵呵地,也许真是头脑简单吧?然而如果真的头脑简单为什么也分配给他们这么多指标呢! 十一 难友们 把我们这四十个右派集中起来管理,我是欢迎的,觉得是一次小小的松绑。同学们在一起,都是右派,平起平坐,关系是平等的,心情可能舒畅些。 学校党委派两个干部来管我们,一个姓赵,一个姓马。我们已经从“同志”中开除出去了,无权叫他们“赵同志、马同志”,只能称之为“赵先生、马先生”。 赵先生也就三十来岁,好像是正职,主管政治思想,一脸的严肃,从来看不见笑脸。马先生主要管生活,不到四十岁,脸是圆的,黑边眼镜也是圆的。他对我们要和气一些,很少训斥,虽然也没敢流露出明显的同情。 我们这些人都犯了什么事,在日后隔不几天就开一次的思想检查会上慢慢都了解了个大概,不少在大字报上点了名的知名人士和本人也对上了号。在他们身上大体可以看出师大反右斗争的缩影。 有几位是因为反党委书记。“何穆事件”的轩然大波中有的人保书记,有的人对书记提出质疑,转入反右以后性质立刻分明,保的当然成了左派,质疑的必是右派。 胡风问题也是试金石。提出“胡风何罪”的,有的已经劳教,有的到了农场。谁说胡风没罪?这不!?害了多少人! 还有曾经“为教育事业鸣不平”的,想请刘少奇来北校参加鸣放会,自然是右派。 有个署名“呵欠伯”的大字报,题目是“岂不令人深思”,作者是数学系的高材生罗里波。起初他被批为反革命,从宽处理到了农场。他有严重的肺结核,脸上经常烧得发烫。没过多久实在难以坚持那种重体力劳动,就遣送他回家乡监督改造去了。但当我在一年多 之后减轻处分的前夕,见他又回农场了。我问他:“病好了吗?”他说:“没好。”“那你为什么回来?”他无可奈何地回答:“在那儿谁给我摘帽子啊!”双颊上 还是两团红晕。此人改正后坚持回师大读研究生,他的导师也坚持要他。据说学成后去了美国,为美国输送了一个人才。 师大的副校长著名数学家傅钟孙也害了一批年轻的数学才俊。傅是个忠厚耿直的老先生,在师大公 认的德高望重。整风期间被上边的诚意所感动,写了一份意见书,曰:《中共失策之一》,批评过去的思想改造等运动伤害了一些知识分子,说有些老知识分子十分 伤心,以泪洗面。这一来上边勃然了,一脚踢翻了傅先生一生爱党爱国的所有功绩,那些功绩反而都成了两面派的伪装。傅先生成了重点整的对象。尤其是因为他在 群众里威信高,更需批倒批臭。无奈在他培养下成长起来的一批研究生和助教不识时务,就是想不通,站出来为傅老 先生辩解,于是一网打尽。这些人有的发配边 陲,有的落到我们这个群体里。大约两年后为庆祝国庆十周年,昭示党的政策的英明和宽大,给少数几个罪行较轻的知名人士摘了帽子,这里边就包括启功、傅钟孙 等人。没想到傅老先生经受不了这个自天而降的喜讯,一个激动,心脏病发作,溘然西去。留下他那些忠诚的弟子们还在继续赎那永难赎清的罪. 本来师范大学的中文系培养目标是语文教师,在文艺创作上不需要太热心,偏偏有些同学痴迷于创 作,不知文艺创作是最危险的事儿。北大出了刘绍棠是“由个人主义名利思想堕落成右派”的才子,师大就不能没有。中文系四年级和我一块儿从天津来的魏锡林就定为刘绍棠式的右派。他是五七届的右派,在当年夏天就匆忙处理了,那时还没有劳动考查这一说,魏有幸分配到天津附近的学校工作考查去了。 五八届的诗人彭浩荡就不一样了。彭浩荡长在湘江边,和屈原同乡,天生的诗人性情。五六年中国第一辆解放牌卡车问世,他激动得不得了,用马雅可夫斯基体写了首诗《我们的》.那一年在中山公园音乐堂周末常举办诗歌朗诵会,一次臧克家正在主持,台上是 名诗人或名演员在朗诵郭沫若、李季、郭小川等人的诗。彭浩荡闯上了台,要求朗诵自己的诗《我们的》。臧克家很理解年轻人的心情,也爱才,并不嫌他冒失,临时把他加了上去。这一朗诵还挺成功.他这首诗后来被收进臧克家编的诗集《北京的诗》。一个年轻人的名字与那些名诗人的名字并排站在目录里。 彭浩荡始终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未必能耐心地思考过什么问题,可是他好冲动。鸣放时第一次群众论坛“何穆事件”开始前他即兴写了首诗《站上来》,开场时我给朗诵的。这诗当然成了毒草。反右时不知根据什么,只要是动员鸣放——虽然是毛主席号召的 ——都可以定为“煽风点火”。彭什么时候都是一片赤诚,自然不承认反党,于是“极右”,和我做了伴儿。 农村,对彭浩荡还是比较适合的,他身体也棒。暖和的季节他每天总是光着膀子,扛着一把铁锨, 高高兴兴地唱着去上工。大自然的每个新鲜的变化都让他兴奋、惊喜。对农活他也感兴趣,农工师傅都喜欢他。但也免不了一阵阵沉默不语,特别是要检查思想的时 候,因为对于反党他是不会想清楚的。只有一点说明他还不十分幼稚,那就是他不再谈诗,一句也不再写。有一度他对诗重新燃起兴趣。是大跃进当中兴起了所谓新 民歌运动,郭沫若、周扬一个劲儿地鼓动,还编了本《红旗歌谣》,为大跃进加油。于是社社村村的墙上都得写上墙头诗。浩荡和两个同学借了辆三轮板车,利用他 们存的休息日兴冲冲地到各村去采风。转了一圈,抄录了一堆,发现那都是东抄西抄的,大同小异,很少有新鲜的东西,于是没有了热心。此后绝口不再言诗,认真 专心地把自己培养成一个农民。 把自己的遭遇和别人比较常常是能使心理平衡平静的好办法。我一向认为自己并不是最冤的,这么想的时候脑子里往往出现两个小同学的形象。 这两个小同学都是中文系的,整风反右到来时他们都是一年级,也就十六、七岁,个子都小,一脸稚 气,简直是娃娃。小圆脸戴一付黑边眼镜的叫刘承立,湖南人,获罪原因是对写电影剧本感兴趣。刚练着写出一个剧本,被拿出来一分析就成了反党毒草。在那个年 月任何写出来的东西几乎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分析成毒草,而且不容争辩,越辩则态度越“恶劣”.所以这个孩子也就糊里糊涂地来到农场。 还有一个是徐福绵,东北来的,小小的个子,永远挺着胸脯,干活儿有股狠劲儿,从不示弱。别看他小,割田、担水、抬筐、翻地、除草绝不让身强力壮的大同学。在中学他就是学习尖子,聪明,爱写诗,记忆力好,能背诵大套的古诗、新诗。外语也出众,背俄 文诗是他的专长。快人快语,锋芒太露,于是成了我的伙伴。 徐后来被罚到中国最西端的喀什,在二中教书。文革后成了特级教师。长年的辛苦加上高原不适得 了严重的心脏病,因为教得太好,当地坚决不让内调,现在还在新疆。直到几年前他才知道,他的右派完全是因为一个同学的诬陷。纯粹是无中生有,批判会上他非 常激动、愤怒,他抗议,但没有用。把他逼得批得不耐烦的时候,他气极了说:“你们说吧,我什么都承认!”这个孩子,太没有政治经验,不知道这个“承认”的 利害,这是一辈子的事啊!北京师大百年校庆的时候他作为特级教师被请回母校.离别了四十年我第一次和他重逢,同时第一次知道了他被冤屈的原委,我们俩在大 庭广众当中抱头痛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泪眼中看到的他,已经是满脸皱纹的老人,我能说什么呢!写到这里,我的眼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我是在为当年的小伙伴一哭,也为多难的中国一哭! 还有,就应该算是笑话了。我们的队伍到农场两个多月后补送来一位历史系的讲师。此人叫刘蓬, 四十多岁,瘦弱的身子,还有些驼背,窄窄的脸上已有不少皱纹。看他岁数大身体弱,大家干活时往往照顾他。那时候的讲师都有相当的根底与学问,听他随便聊聊 颇能受益。大跃进采风的那阵儿,他还带了几个同学去附近村子访问过还活着的义和团大师兄,西山一带是当年义和团的一个策源地。就是劳动当中再照顾他,那年 月超工时超负荷的劳动也够他受的,劳动表现没法子突出。所以我提前减轻处分回校时他还和大部分人留在农场。直到1979年春我返回北师大交涉改正的时候才听到他的消息。他那时也从外地回到学校,要求改正,可是经管的人一查,没有他的右派档案——他根本不是右派。他的下农场是因为五八年学校精简下放一批教师,政治条件不好的往往下放到中学或外省市,当时决定刘蓬到内蒙。他不愿意,说宁愿去劳动,好,于是弄到西郊农场。既然到了右派圈里,这里的干部自然认为 他也是右派,他自己也误以为划成了老右。二十二年过去,才查清缘由,这才真是错戴了帽子。但是不能“改正”,因为原来就不是,所以反倒没了办法。给右派落实政策的一切措施,他沾不上边,虽然过去他大大沾了右派的光。这位先生此时已有六十多岁,至于后来怎样,不得而知。 捎带着我想说说另一个人,那真是另一种人,与我们这些完全不是一路,我从来不把他算作“难友”。 此人姓常,名中,和我曾经同班。划成右派并不是政治原因,而是因为太讨厌。他平时吹牛撒谎成 性,极端自私,不讲公德,就让所有的同学讨嫌。到了反右,班干部们特别是女干部,坚决要把他办成右派。据说最初报了两次材料上边都给退了回来,说是政治性 的材料欠缺,后来不知哪位终于发现了一两条能上纲的东西,总算划成了右派,但也只能算是一般右派。一般右派却受监督劳动的处分,这也是少见的。谁知在我们堆儿里,他却因此有了优越感。“你们是极右,我是一般右派!”由于高人一等,他得意起来。同学们在劳动上都很卖力气,有的是出于赎罪,有的想表现好早摘帽 子,有的尽管不服罪却觉得为国家劳动毕竟也是好事,常中却极其怕脏怕苦,没有一天不偷奸耍滑。他有他的路子,就是汇报别人的问题,当带队干部的耳目。开始 时那位赵先生把他当依靠对象,公开支持。赵先生把大家训了一顿:“你们骂常中投机,你们是投反革命的机,他是投革命的机,总比你们强。”有了组织的撑腰, 他就更理直气壮地干起了陷害同学的事业。他走这条立功的路其实也蛮辛苦。大冷天的,晚上大家在屋里说话,他得猫在窗外作记录; 一个女同学和一个男同学在村边散步、谈心,他需要藏在桥下边、草丛里监听;大家上工了,他要在宿舍里关心人家的日记、信;……。 我所以介绍这样一个人,是针对人们之中常有的一种笼统的说法:“右派都是正直的有才能的人。”不,不能一概而论!只可以说“大致如此”.要知道也有丑恶如常中之流阴差阳错弄入右派队伍的,尽管很个别,却不可不察。 十二 “三面红旗万岁” 悲剧往往是从喜剧开始的,而我们这里却常常始自闹剧。 园艺队的活儿停了,因为让我们去砸铁,说是“钢元帅要吃饭”。这时农场场部前后已有几十座小高 炉。大路两边,永丰屯、皂甲屯这些乡里,直到山脚,处处是土高炉。到了晚上大地上处处火光,如果从飞机上看该是无边的星海,是壮丽的奇观。农场到农村各家 各户凡是铁的东西都献出来。这次的献铁活动之彻底,让我颇不应该地想起沦陷时期的“献铜”。那时每家每户的铜烛台、铜壶,连箱子柜子上的铜锁铜篦子都得拆 下来,是为了“圣战”,对中国人来说当然是被迫的。这次却完全相反,虽然家家户户做饭的铁锅都统统上缴了,可老百姓是自觉的心甘情愿的。即使有些老太太掉了眼泪,那是落后。炼钢需要的是生铁,我最欢迎的是铁锅,特好砸。我们从早到晚就是抡大锤给“升帐”的“钢帅”备料。有几个心灵手巧的同学则派出去学用坩 子土陶小土炉的炉膛。政法学院的右派学生和一些干部农工还搞出了平炉(据说是)。到了晚上自然不能睡觉,我们轮番地拉大风箱,几个人才能拉动的特号的风 箱。夜里大家兴高采烈地吃着加餐,也是特大号的包子。 “出钢了!”“出钢了!”都争着敲锣打鼓报喜,车拉,人抬,把一块块土钢运到场部门前堆起 来。厂部前立着两层楼高的宣传牌——“超英赶美”,我们的钢元帅骑着一步登天的指标箭头,把英美帝国主义吓得魂飞魄散。我们生产的钢,不管是什么钢吧,都 为增加中国钢产的数字贡献了力量。全国人的心也像钢炉一样滚烫起来。 土钢的砣砣堆在场部房前屋后,并不见谁把它们运到什么地方去。直到一年多以后我离开农场,已经被遗忘了的它们还堆在那里纪念着那些火热光采的日子。 把农民家的锅统统砸碎无需担心,因为几乎是一夜之间农村全都公社化了,农民都吃上了公共食堂,铁锅还有什么用!不但周围农村,连西郊农场也进了公社。本来是全民所有制的国营农场也不如“公社”时髦。农场和永丰屯乡等等方圆几十里组合成永丰公社。 我在大学里当过文娱委员,曾经参加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学生广播合唱团,这点儿能耐现在派上了用场。在农村我教的第一首歌就叫《吃饭不要钱》。学歌的是农场新吸收的几十个初中刚毕业的合同工。 “哪里吃饭不要钱,人民公社社员笑开颜……” 后边的词现在我是忘了,但是坐在前排学歌的那些女孩子唱歌时兴奋的发红的脸和发亮的眼神还清晰地留在记忆里。 既然实行公社化,组织上也要军事化。到食堂去吃饭也要整队、跑步、唱歌。我们这些右派学生是不是也成了社员,没有明确,但吃饭是跟农工、干部一视同仁了。这不能不感谢公社化。 没多久我们奉命迁到农场北边一河之隔的上庄,住在老乡家里。因为都是公社了,那里成了上庄大 队,也算农场的一个队,吃饭就在上庄的食堂。社员们家里早没有锅灶,不但吃饭连开水都在公共食堂打。那阵子食堂的伙食相当好,吃饭管饱,只有一个限制—— 许吃不许带。一天晚上吃炸糕,一个就有手掌大。我的饭量算大的,当时一顿可以吃一斤半面,这种大炸糕也只吃了六个。而一个社员小伙子据说一口气吃了三十二 个,也许是夸张了的数字。第二天早上知道有位老社员吃了十个,当晚就撑死了。 中国农民一向有勤俭朴实的美誉,现在,既然吃的是公社的,不是自己的,就无需小气`节约。 58年中秋节这一天,食堂把八仙桌在过去地主的大院子里摆成几行,八个人一桌,鸡鸭鱼肉十二个大碗,吃得是喜气洋洋,热气腾腾。“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金桥。”毛主席说“人民公社好”,这么吃,还不好? 上庄是个风景秀美的地方,有名的温榆河从村南蜿蜒流过。水很净,北京水厂也用它的水。我们夏天干完一天的活儿,常在河里洗澡。一天下午,收了工,郭明亮从外边进来叫徐福绵和我:“老乡在河里下了鱼藤精,鱼都翻上来了,抓鱼去!”我们带上簸箩到河边。河面上到处漂着鱼,肚子朝上,大大小小不计其数。他们俩下了水捞,我在岸上装筐,一会儿就两大筐。我们把鱼交到食堂。路上看见在通往场部的石桥那里, 社员把桥洞用藤条的围子挡起来,顺水漂下的鱼都在围子前堆积起来.他们一大帮人用铁锨把鱼只管往岸上铲,直接装上马车,一车车拉往食堂。经过这种灭绝性捕 捞,河里的鱼会不会断子绝孙,何必操这个心呢! 于是我们的食堂那阵子连吃好多天油炸鱼,管够。 一天晚上在场部大饭厅也是大礼堂开社员大会。饭厅里人都站不下了,很多人只能站在院里,足有两 三千人。公社书记兼农场书记在台上作传达报告。印象最深的是传达中央描绘的蓝图,告诉大家马上就进入共产主义了。毛主席给人民开出了食谱,每人每天吃多少 牛奶、鸡蛋、肉、鸡、水果、西瓜……我们想不到的好吃的他老人家都给我们想好了,比外国人的日子好多啦!关于未来的分配制度,有三种方案:一是全供给制; 二是半供给制;三是工资制。最吸引人的当然是全供给制.眼看物质生产就极大丰富了,实行全供给制有了保证,到那时货币不再需要,你想要什么只管取来,马克 思恩格斯两位老人家理想的“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社会已经近在眼前!所以书记在台上让大家对三种方案选择的时候,忽拉一下子,会场内外所有的人都举手选 择全供给制,一致通过。然后是雷鸣般的掌声,一个个的兴奋劲儿难以形容,谁也没想到共产主义居然会来得这么快。 这时有人递了条子,问以前借了人家的钱,欠了人家的债,没了票子往后怎么还呀?书记笑了笑说:“那就算了吧,都各取所需了,还不还债还有什么意义!”又引起一片笑声。 夏收之后,据说各地都是大丰收,一个个高产卫星飞上天。不然怎么叫“大跃进”呢。报纸上接连不 断报道高产新纪录。亩产千斤已经落后了,小麦已高到五千斤、六千斤……青海高原上的格尔木农场达到亩产8585斤。水稻就更高得了得。天津创造了亩产12 万斤的纪录。报上有照片为证,小孩儿可以坐在稻穗上,掉不下来。“喜看稻菽千重浪”,毛主席走遍全国看到的大概就是这样一派丰收景象。 在大跃进的浪潮中,不解放思想你就跟不上,跟不上就得倒霉,更不用说怀疑和反对了,“前车之鉴”我怎敢忘呢? 我那时是生产级长,一个转业军人刘队长直接领导我。一天晚上公社召开全体社员大会,是打擂台, 还是那个礼堂。一个个生产组要上台报告试验田的高产指标。既然是打擂就得象参加拍卖会,一个更比一个高。光吹牛皮放大炮不行,还要有增产措施,这才显得科 学。我很为难,里面开着会,我蹲在门外跟大伙商量。受报上的宣传和会场上气氛的影响,我思想也解放多了。考虑到农场的优越条件,加上措施得当,小麦一万斤 亩产我觉得是可能的。刘队长说不够高,大家只好七嘴八舌地出主意。那时毛主席有个农业“八字宪法”:水、肥、土、种、密、保、工、管。我们就围绕这八个字 想主意。深翻五尺,不,一丈。因为据说“麦根通黄泉”。肥,一层牛粪,一层马粪,两层人粪……豆饼、麻渣、颗粒肥、细菌肥、化肥……都上了,再煮一匹死 马,连汤带肉浇在底下……。亩产三万,不行,五万,还不行.……有同学提出大家全体出动,用棉球钓蛤蟆,一颗麦子底下埋一个。有的说再出去打几条狗,煮 烂,给小麦吃。那就十万吧!不行,会场上又长了。我也想开了,反正都是吹牛,不吹过不了关,好,三十万!刘队长觉得这回心里有了点儿底,转身进了会场。可是没两分钟又出来了:“行了,不用报了,人家已经一百二十万了,得了冠军。”他似乎也如释重负。我挤进门,看见台上那位冠军戴上了大红花,正在接受着大家 的欢呼。 这时天色已经发白,干劲冲天的社员抄家伙整队下了地。大跃进嘛,就得不睡觉。 我们的小麦试验田拉上了电灯,这是时兴的挑灯夜战。要求深翻一丈.实土一丈,挖出的松土就得堆 两丈高,土要一级一级往上倒。这些日子每天劳动有十五个小时,入夜以后又累又困的人们都喜欢找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干活。躲在暗处,从远处看人在挖土,其实只 是在比划,一锨下去顶多铲几两土。也难怪,谁还有劲呢! 夜晚我们是参加夜战,白天有些日子是跟车到圆明园牛场拉牛粪。部队派来了支援的军用卡车,车 帮高,很能装。牛场附近是北大和清华,往南能看得见北大琉璃瓦的屋顶在阳光下闪亮,往东能看见郁郁葱葱的清华园,那里的同学在上课吧?然而对我来说大学校 园已是遥远的另一世界,而背后那有着沉重历史沧桑感的圆明园倒更适合我目前的心境和处境。不过现在哪里还顾得上去凭吊古迹和遐想啊,锄粪才是现实。 从牛圈起出的牛粪还是热的。两三个人装满一车以后要跟车回来卸车。人累极了,就在牛粪上铺上 随身带来的那小块防雨的黄油布,躺在油布上软软的热呼呼的,车摇摇晃晃地,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至于粪水渗透了油布,弄湿了整个后背,有时人渐渐陷到稀软的 粪里,都毫不计较。空车再去的时候,躺在靠车帮的坐板上,随时可能被甩到车下,这些危险我们谁也不在乎。我这才知道人最困的时候第一个也是最大的要求就是睡觉,此时连死都是可以置之度外的。 冬小麦试验田种上了,全队种了五亩,一层层肥料都不含糊地到位。没过几天出了苗,天还没冷已 经疯长到一人多高,麦子没法儿站稳,东倒西歪,而且还在不停地长。因为是密植,太密,不透风,虽然有通风道还是沤烂了,只好全部割光喂牲口。但刚割完又象童话影片里的镜头一样,忽忽地又长了出来,直到严冬到来,冻死。冬去春来返青也特别快,又扶摇直上,大有大跃进民歌常写的“麦芒刺破天”的势头,然而长到一人多高又纷纷卧倒,又割,又长……终于,颗粒无收。那一带的各种高产卫星试验田大同小异。 受益于不久前的刻骨铭心的教训,对大炼钢铁、大跃进、公社化当中的种种荒唐,起初我真的没有 怀疑。直到积累了太多的印象,静下来的时候,心中才小心地冒出一个个问号,而且没有跟任何人提到这些问号。一向以说真话作为人格追求的我,在形势需要不能 回避的时候也学会了跟着吹牛撒谎弄虚作假了。就这样,我卑琐地保护着自己。我的改造确实见了成效啊! 不仅我个人从反右受益,五七之后中国达到了高度的统一,已经几乎听不到不同的声音,于是把荒 唐推到了顶峰。时隔不久客观规律无情地报复了我们,无助的底层百姓饿死不下三千多万。然而却据说那是由于“三年自然灾害”。以我当年的印象,那三年是少有 的风调雨顺,老天实在冤枉。有人呼吁为老天爷平反,不,使不得,老天爷把责任推掉了,那么该谁来承担呢! 十三 大地 是出于习惯还是美好的愿望,人们总是希望心灵美的人外形也是美的。雨果在《巴黎圣母院》里有意塑造了一个奇丑的嘎西摩多想来打破这种传统观念,这也同时证明了习惯的思维定势的不易改变。谁都免不了以貌取人。 我初到农场遇到的第一个师傅姓王。他是山东人,五十多岁,长期落户在北京,是北京四郊有名的 “西瓜王”。我们那个生产组种着二十亩西瓜。种西瓜是技术活,王师傅是我们的技术指导。初见王师傅,他的特别的外貌让我暗暗吃惊,不说顿生恶感,至少难以 觉得亲近,他实在太丑了。他的样子使我不禁想起中国传统迷信中夜叉的形象。身体黑瘦,骨头支楞着,背有些驼,头顶是尖的,两耳也是尖尖地立在两侧。金鱼 眼,有点儿突出;豁牙。这个长相一下子很难和善良的感觉联系起来。 我找不到一个故事性的情节来说明我如何突然改变了对他的印象,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 首先让我感到的一点是这位雇农出身的老人对我这个右派却从没有当成敌人,没有一些下放干部们作 出来的阶级仇恨状,不管在人前还是人后。他给我和下放干部分配活儿的时候完全是一视同仁,说话的态度也与对下放干部完全一样,这对生活在歧视中而格外敏感 的我已经很有些感动了:他把我当作人。 但是真的让我对他产生亲切的好感还是在干活当中他的形象。我想不到自己是从他动作姿态神情的 美中喜欢上这位老人的。看到他干活的身姿难以想象他是个精瘦又驼背的老头儿。一抱芦苇在他怀中,只在跨出的大腿上一搓立即均匀散开,两下子就变成风障。给 刚出苗的瓜地浇水不能浇明水,要劈沟浇暗水。他那闪亮的片镐在长出两片小叶儿的瓜畦里呼呼地劈出笔直的半边槽,嫩苗被擦头而过的镐片搧得微微颤动,却一点 儿也伤不着。让我想起李白诗中“昔有郢中质,一挥成风斤”的绝技。浇水时看他怎么改口子。水滚滚而来,王师傅不慌不忙用锨一推一拨,口子的土只湿了一层 皮,而干土却越改越多.我没见过谁有这个本事。几乎所有浇地改口子的人都手忙脚乱地在近旁地里挖土,浇完后的口子是个泥圪垯。锄西瓜,别人是用小锄,师傅 耍大锄,拉开架式,象武术家一样,他锄得又深又透又快,最后一招是“刷刷”一墁,畦里的土抹得光光的,轻柔地托着一窝窝小苗……我在这个时候把别的都忘 了,奴隶的身份也忘了,只觉得这活儿干得真美。我琢磨着,学着。我学会了改口子的绝活儿,王师傅浇一天地白底布鞋上没有一个泥点子,我也能差不多。我也学 会抡大锄干锄瓜地的细活儿。师傅的笑容是对我这个好徒弟的认可,我们成了美的知音。他肯定觉出我和他一样的感情。 我绝不是说什么劳动改造了我或什么劳动人民教育了我。我是在这个老人的艺术创造中被感动了, 我忘了现实中屈辱的处境,走入了另一种美,也觉出了人的美…………………………………………………………………………… 晚饭后我常和王师傅一块儿蹲在瓜地的水渠上。他托着小茶壶,无言地眯着眼看着面前这片一天一个样的绿色的瓜田,好象是用眼睛抚摸着自己的孩子。瓜田被渐渐 落山的夕阳涂上金黄、橘红,微风中瓜叶在悄悄地说着它们自己的话,我相信师傅是听得懂的,从他的笑容可以看得出来。白天在压蔓的时候我见他蹲在地里全身几乎蜷成一团儿。我知道他为什么成了一个驼背的老头儿,那是几十年瓜田劳动付出的代价。可是他耍起铁锨和锄头却“动如脱兔”,无人能比,那是个绝妙的舞者, 是魔术师。这里面同样包含了许多艺术的东西。 在上庄,他和老伴住在与我们相邻的一家老乡的院子里,住着一间小屋。他们有一个还没上小学的小孙女。有时他老伴做好吃的,包饺子或大饼炒鸡蛋,常把我叫去,当成家里人。他身边没有儿子,也许他对我无言的感情里也含着一些父爱吧? 第一年的瓜田是大丰收。收获的时候,我和表伯诚结成对儿,抬着大号的架筐和大家一起把瓜抬到公路上装车,每趟都装一百多斤。干得紧张,我那本来已经压得结实的肩膀也有点压肿了。 休息时,在瓜棚下,师傅指点着地里他有意留的瓜,告诉我到瓜田里去摘那个“黑崩筋儿”,那个“三白”,那个“花绫”,那个“小日本”,那些都是最好的,他心里有一本账。摘来打开,犒劳我们,也留籽儿。那是他最高兴的时候。 第二年(59年)眼看西瓜就要大丰收的时候发生了意外。一天下午,我正休假在屋里大概是写自我 批判,突然外边卷过一天的黑云,一阵冰雹下了十分钟,小院里铺满了蚕豆大的雹子粒。我赶快跑到地里,全完了,所有的绿叶都打光了!这时天已转晴,只见一个 个园溜溜的西瓜在太阳地里闪着光,瓜上伤痕累累。师傅带领大家挑伤势轻一点儿的赶快装上汽车往城里运,可是有伤的瓜人家不收了。再过了几天从瓜地旁走过, 地里已经臭不可闻,全都娄了。常说“雹打一条线”,别的地里并没有多大损失,偏偏打了最娇贵的瓜地。 王师傅因此大病一场.我去看他,他躺在炕上,只示意我坐在炕头他的旁边,一句话也没说。我就这样样默默地坐了很久,我相信这样他能感到一些安慰。 十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在北京听一个当代美学的讲座,没想到碰见当年一起在农场劳动的同学翁柏青,于是相约一块儿去农场看望故人,重游旧地。我想起我们曾在房东谢家我们住屋的门上贴过一付春联:“此处水清心可洗,他年西山谢东风。”我并没有真的按谁的命令去洗心革面,也不想谢那个“东风”,但我真的想念那块共过命运的土地,想念我的师傅和那些与他一样善良的师傅们。那个院子还在,老房东早已去世, 听她的女儿说王师傅和别的师傅都陆续回老家了。算一算,王师傅也许已经不在了吧。师傅走了,可是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他和善憨厚的笑,眯着的眼睛,张开的 嘴,豁牙,这是不灭的亲切的记忆。 您,李师傅、马师傅、丁师傅、白师傅……和善良的老乡,你们是大地,承载着不幸的我们。 十四 淘粪在鼓楼近旁 当管理右派的两位先生在会上宣布我和另外三个右派减轻处分回学校的时候,我的心情还真难说清 楚。当然,让我回去继续学习应该是离摘帽子近了一步,这也意味着我和樵重聚的希望增大了一些。何况我这一年十个月的劳动始终是带病咬牙坚持下来的,很难说 我还能坚持多久,一旦身体垮了,我在这儿是没法儿继续赎罪的。 但是我担心回到知识分子和准知识分子的圈儿里对我的精神压力一定会大得多,日子会更难过。我 在以前甚至萌生过一个想法:如果给我就地摘了帽子,我简直想在这条温榆河旁定居下来……当然,我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因为樵还在等着我,而且我的命运都只 能由组织决定,去留怎么能由我自主呢! 五九年国庆过后,我和同一批回校的彭浩荡分到中文系四年级。这个年级比我们原来低两级,是五六年入学的,反右时他们是一年级,右派自然比高年级少. 当时打了几个右派,有的送去劳教,有的还在农场劳动,四个小班只有留校考查的两个一般右派。我 们俩来得正好,填补了两个没有右派的小班的空白,给他们每班配备了一个反面教员。即使我没有进行任何“现行活动”,至少可以因我的存在而使班上阶级斗争的 弦紧紧地绷起来,这也是我的一个小小的贡献。果如所料,重回学校这段日子在精神上比农场生活的后期难受得多。我离开了那些把我当作“人”来平等对待的师傅 们`老乡们是那么的不习惯`不适应。 显然,在我们到来之前班里作了充分的动员和准备,所以我第一个感觉就是空前的孤立。反右之后这个班阶级的等级非常分明,谁是左派谁是中派几乎一下子就能分辨得差不多。只用耳朵听声音就大致不错:左派较之中派一般音量大,频率高,底气足。从对我的态度也能准确地感知出来:左派严峻,中派回避。中间派也不完全一样,有的为表现立场鲜明在公开场合对我格外严厉,而有些被视为白专因而受压抑的同学私下里一对一的时候对我倒比较和蔼,但谁也不敢多说两句。 党组织指派了一个立场坚定的同学专门监督教育我,于是我可以经常聆听他的批判和训斥。他按支 部指示要求我每天写一份思想汇报,必须写出新的反动思想活动。这是最难完成的作业。我如果真的写出可以分析为“反动”的思想,岂不是不断地罪上加罪,我还有摘帽之日吗!如果没写反动的思想活动,就是“不老实”,而“不老实”就是态度恶劣 ,就是坚持反动立场,那还能有好儿吗!因此写思想汇报的过程是一种艰难的创造过程,其中分寸的掌握是最重要也是最费斟酌的。(有了这种体验,日后写科研论 文觉得轻松多了。)每天我都要编出一至几条可以称得上“反动”然而又不太严重的思想活动来应付。后来实在没有可写的,还即兴写些感想,譬如赞美一番学校建 设工地热火朝天的场面,随即对比和自责一通。但立刻遭到批评,说我用“写散文”掩盖反动思想。实在无法,我偶尔品评一下身边的左派干部,暴露自己的思想活 动,因为这里就会提到他们的缺点,总可算是我的“反动思想”吧?谁知这下惹恼了他们,大会小会批判,我才觉悟到自己的不明智。我应该知道即使我犯再大的罪也不会比这更容易激起他们的愤怒。于是我的态度被上升到“不认罪”。对右派来说,最有杀伤力的打击莫过判定他“不认罪”,经过漫长而痛苦的改造之后,落个 “不认罪”,这不是等于退回到起跑线重新来吗?幸而我比较理智,知道他们无非是在我的身上比“左”,锻炼拳脚,决定随它去。我照样挺直腰杆儿走路。嘴里还时不时地唱两嗓子来舒解精神的压抑。彭浩荡比我还苦,他是诗人的性格,不愿意说违心的话,天天处于这样的逼迫折磨之中,终于精神失常。 此时已经基本不上课了。一批资深的教授如黄药眠、钟敬文、李长之、穆木天、彭慧、启功、俞敏 等都成了右派,一批打成右派的年轻助教有的被劳教,有的送劳动考查,和我同去农场的就有四位。右派当然不能上讲台,其它教师除个别的左派,大部分也被认为 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理所当然地被赶下只能由无产阶级占领的讲台。学生搞科研,学生编教材,成了教学时间的主要内容。我们四个右派学生是没有资格参与的, 一到这时间我们就被分派去劳动。 四个右派在一起劳动精神上倒是得到暂时的放松,虽然除了有关眼前劳动的事别的话谁也不敢多 说,怕万一哪句话犯了禁被谁汇报上去。我和浩荡毕竟是长期共过患难的朋友,可以互相安慰几句。劳动的内容大半是淘粪积肥。不知是不是与上等人蔑视厕所`淘 粪的传统有关,多年来让牛鬼蛇神淘粪扫厕所已成惯例.粪桶和粪车是由一个右派助教看管的,取出来后我们在校内各个下水道的化粪池里淘粪。我最感兴趣的是拉上粪车走出校门到城里去淘粪。天热的时候穿着背心裤衩,拉上架子车,上面装着用汽油桶改制成的两个大粪桶,招摇过市。进了豁口,向东不远就是鼓楼西大街, 那年月旧式的四合院大都还是用传统的旱厕,需要经常淘。提着粪桶,拿着粪勺,挨家挨户去干全国劳模时传祥的干的活儿,我心里是坦然的,何况房东们对这些学 生模样的淘粪工人还常常道几声谢谢呢。车上的大粪桶装得太满,碰到路面不平的时候,一晃荡免不了把粪水溅出来洒在身上,我们谁也不在乎。我们是右派,目前 虽是学习考查,却不许有读书的奢望。我曾经不知深浅地对党支部管右派的干部表示我要求“改造学习并重”,受到严厉训斥,这让我清醒地明白别忘了自己的身 份。我悲哀地感到生命被可怕地浪费着,然而再看看那些搞“科研”和大批判的同学何尝不也在浪费吗,当然,我们这些异类浪费就更彻底更残酷些。 不过我还是有过一度的幸运,那就是曾经让我为科研小组跑腿儿找资料。那个期间批判修正主义成 了思想界文艺界的中心任务,中文系大学生责无旁贷,而且要走在前列。要批判就不能光批苏联的《一个人的遭遇》《第四十一》这些外国的东西,更要找中国的靶 子。刘真的《英雄的乐章》、郭小川的《望星空》和其它一些作家的所谓和平主义、人道主义报刊上批得越来越热。巴金批判也打响了,北师大巴金批判小组很出了 风头。此时,我所在的年级可能是根据上面的授意组织了个老舍批判小组,开始磨刀霍霍。让我干的是到北京各大图书馆把老舍的作品借全,说“这就是子弹”。我 生在北京,长在北京,父亲喜欢老舍,我小学时就读了《骆驼祥子》,知道有个老舍写了好些北京的人北京的事。年纪渐长又学了中文,对老舍知道得多了,感情也 更亲近了。现在却让我给老舍批判运弹药,心里真不是滋味,可是不能不遵命。我到师大、北大、北图借来了几大摞老舍的书,我趁机快速翻看,更喜欢更佩服了老 舍,又愈加替他担起心来。因为象《猫城记》这种讽刺了革命党的作品在左先生们那里是可以轻而易举定为反共大毒草的。《大悲寺外》等小说当然是“反动的人道 主义”。幸而过了些日子不知又是什么战略部署老舍并没有公开批判,我才松了口气,也避免了我的一笔良心债。没想到这次的“运弹药”给了我与老舍作品比较全 面的接触机会,成了我日后从事老舍研究的一个缘由,这是那些指派的人不可能料到的。但这种幸运的机会在那时毕竟是太少了。 四年级毕业的考试当然是取消了,但过场要走一走,说是写毕业论文。创新的做法是可以几个人合写一篇,这确实是从实际出发的好办法。于是笔杆子吃香了,三四个人依附一个能写的,开始了毕业论文的合作。我没有参加互助组,一方面我估计自己没有资格享 受这种优待,我不愿承受被拒绝的尴尬,一方面我以为这种近于自欺欺人的作法无法准确反映每个人的实际水平.我要自己写,也只能自己写。为保险起见,我选了当时评价甚高的柳青的《创业史》,用被大力提倡的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所谓“二革”)的理论分析这部小说,写了一万字。 毕业论文要经同学的小组共同评议,按五分制打出分来。别人的都评完了,我的论文大家也看了. 因为我很小心地用当时最正统的方法,说的是最正统的语言,没让大家挑出毛病,可是及格还是不及格,多少分,谁也不表态。我能理解他们的难处,哪怕仅仅给个及格也不合适,右派还能及格?不及格吧,论文在那儿摆着。于是矛盾只好上交了。估计后来业务课的老师还是通过了,给了个公道。临近毕业学校也给我办了毕业证书。但证书发到班上党支部书记发了话:“范亦豪的毕业证书不能发,他政治上没毕业!”直到1978年文革之后,这个原装的证书才寄到我手里,它一共走了 18年。这18年里我最多只能算是一个大学肄业生。 分配前右派需要再接受一次评审,然后决定再一次的处分,最高的处分是工作考查三年。经过几轮声色俱厉的批判过后,给我的结论仍旧是“并没真认罪,其反动立场还是很顽固的”,被定为工作考查两年半,彭浩荡是三年,比我还厉害。也有轻的,另一班有个一般右派,整日大气不出低眉顺眼极其听话,他的处理大概是一年。我并不后悔,这个严厉的惩罚是我维护那点起码的人的尊严的代价。 但我感到惶惑:我还要赎罪到几时呢,谁能告诉我? 十五 牦牛、老鼠和我 后来我才明白所谓填报毕业志愿很大程度是走走形式,一个证明就是那些慷慨带头填报西藏的党员干 部,不但一个没去而且差不多都留校当了大学教师,尽管有的人在业务上低得惊人(文革时其中一位老兄给人贴大字报,标题云“╳╳╳包屁坏人”就是一例)。这 有点象演戏,但当时是正常现象,大家都能理解。——这是政治第一的世界给他们应得的报偿。几个右派则无一例外地发往边陲,因为他们更需要在艰苦环境里的改 造,好让他们“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这种政治上的关怀和照顾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家只有兄弟二人,哥哥大学毕业后已经去支援新疆建设,在那里因我的株连打 成右派,我则戴着帽子发往青海,也算无独有偶了。 在祁连山中我先放牦牛,后当校工,然后做教师,度过了整整十八年春秋。当教师的我把全部的爱 给了孩子们,他们也把爱反馈给了我。但政治的凶险始终伴随着我,我工作越出色,灾难反而越多。在经过多年艰辛取得”摘帽右派”的身份以后还三次被诬为反党 集团头子遭受批判和追查。这让我明白摘帽右派实际上还是右派。文革中所谓“地富反坏右”就是包括摘帽右派的,这不是某些个别人的曲解。 十八年漫漫长夜的各种苦辣酸甜难以尽述,下面抄录从前写的一篇小文,由此一斑,即可窥全豹了。 牦牛、老鼠和我 小时候学过一首歌,叫《土拨鼠》,不知是什么打动了我,始终没有忘。它的歌词是歌德写的,贝多芬谱的曲。歌里唱道:“我从外乡来到这里,和土拨鼠在一起。 吃过各色各样东西,和土拨鼠在一起。同在一起,同在一起,同土拨鼠在一起。”这简直就是一首儿歌。我一直不明白,两位大师怎么写了这么个简单的东西,一个 流浪汉和老鼠,这里能有什么深意呢? 是生活赐给我的机缘,让我对它渐有所悟。 生正逢时的我20岁那年被冠以极右,中止了大学学业,送到北京西郊农场监督劳动,两年后发到青海。我没有留在西宁的资格,因为我有罪,而且“罪行严重”。 于是被分到海北藏族自治州的祁连山里,行政关系属于县城的一所中学。按我的专业应该教书,可是让一个阶级敌人来培养革命接班人岂不荒唐!还是领导圣明,把 我送到远离县城的大山当中放牛。“牛鬼”放牦牛,门当户对。 海北地处高寒,从来没有夏季,冬季达到零下二·三十度。这里的县城平地海拔3100多公尺,我的山居又要高出几百公尺,再往上不远就是终年积雪的白色山峰。山上的气候条件可想而知。即使在夏天,平地下雨这里下的就是雪,更不用说秋冬了。 大山深处一处坡地,一个半地上半土中,用树枝草草搭成的窝棚便是我的住处。窝棚四处通风透亮, 门是没有的 只挂了一个破棉门帘,风大时用一块大石头压在帘脚就是了。窝棚外常有狼的脚印,夜里枕边放一把柴镰,聊以自卫或自慰。有个半截的铁皮炉子,上边是敞口的, 可以在里边烧牛粪,用脸盆煮糊糊吃。当时我的粮食定量是一天半斤青稞面,只能吃稀糊糊。所以我脸和脚都严重浮肿,“胖胖的”,一按一个深坑,早晨穿鞋常常 难把脚塞进去。有几次不知不觉昏倒,醒来才知道躺在地上。 在这个地方多少天见不到一个人,说话的能力对我已经是多余的了。孤独曾经被人们视为可怕的刑 罚,然而我的感觉却完全相反。我觉得这儿是我求之不得的乐土。我不想见到任何一个人,因为只要有另一个人在,我的地位就是“敌人”,我就必须按党的规定无尽无休地表示低头认罪接受监督,我就不是人。而和我相伴的十几头牦牛,它们不但温顺活泼,最可爱之处是它们看我时的眼神是平等的、亲切的,它们从不把我当 坏人。我爱这些无言的伙伴。每天早晨我“shi-qiu,shi-qiu”地吆喝着送它们到山坡上。牦牛吃草,我打柴。傍晚,我们结伴回家。牦牛的性格与 黄牛、水牛不同,它们跑起来摇头摆尾欢蹦乱跳。看着它们在前边跑,觉得像一群放学回家的孩子,我是它们的班主任。 黑夜里,老鼠成群出来,隔着被子感觉到它们在我身上窜来窜去。我任其驰骋,睡自己的觉。只在 它们调皮地揪我头发玩儿的时候,才伸出手来把它们轰开。在这漆黑的世界里,老鼠毕竟是在我身边活动的生命,帮我舒解着孤寂。我和老鼠友善地相处在这大山中的窝棚里,也是缘分。有一天早晨,当我掀起被子的时候,惊喜地发现在我脚旁竟下了一窝小老鼠,足见老鼠对我的依恋和信任。 此时,我又想起了老朋友《土拨鼠》,我懂了。 在这寂静的大山里,给了我头脑的自由。每天,与这傲岸的、巍峨的、俯视一切的祁连山对话和亲近,感受着他的性格。他以无声的语言,使我渐渐悟出些于人生十分有益的东西。这又是原先没有想到的。 十六 好一顶帽子 一朝中谋,二十二年恶梦。七九年三月从北师大拿到改正结论,我和世樵在王府井的北京照相馆照了张相作为纪念。在相片的背面我题了四个字:“炼狱之后”。相片上相濡以沫半生的我们已是一对憔悴的中年人。在日记里我说:“樵,我吻着你每一条美丽的皱 纹,每一丝纯洁的白发——这都是我的。” 在距此18年前(1961年底)我摘了右派帽子,电发沈阳,樵马上公开了对我的等待,爱转到了地上。我俩立即分头动身回京津结婚。之后,她以超常规的速度办了调动手续,翻山越岭,来到莽莽的祁连山中,我那间斗室(我想起了 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从此,我们再不分离,在那里,我们共同博战生活的艰难和政治的险恶,她牺牲了自己的健康换来了我的健康。 她比我坚定,也比我清醒,她张开天使的 翅膀,为我抵挡着风刀霜剑的欺凌,而对自己因此受的伤却不太介意。樵舍弃 了人们艳羡的大城市和高校教职,甘愿和我在那山区学校教学,一千将近18 年,直到文革结束,我们一起调到大学,她才重操外国文学教师的旧业。上天以 樵赐我,是我今生的大幸,再多的苦难和冤屈都算不了什么。 平静下来的我常常想,回顾此生,如果我在当年不是因虔诚和轻信走了这 条路,我将有怎样的人生? 平静下来的我常常想,回顾此生,如果我在当年不是因虔诚和轻信走了这条路,我将有怎样的人生? 我可能委委琐琐谨小慎微地过一辈子,有了平安,但失去了灵魂。我或者留着心眼儿而成了左派,因此还可能走上仕途,那我将会在无尽无休的斗争当中干下多少昧着良心的事,伤害多少人,欠下多少良心债!……不,我不愿意这样活着。我选择了一顶好帽子! 这并不是阿Q式的自我安慰。右派这付重枷我戴了二十多个年头,当然使我失去了很多,可是我却因此得到很多宝贵的东西。 ——人生一世贵在体验,包括外在的和内在的。因帽子而大大丰富了我的人生经验,这是最宝贵的财富。 ——砥砺我自珍,也迫使我自律。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的,都有益。因此我远离可恨的腐败,值得庆幸。 ——磨练了意志和胆量,开阔了胸怀。”曾经沧海难为水”,小漩涡乃至七八级风浪,已经不以为意。有时竟可达到轻生死的境界。 ——不再有攀升的幻想,安心于在“卑微”的工作中实现人生价值。 ——逃避了可以伤害人的位置,在翻来覆去的残酷斗争中只有挨整的份儿,不大能也不愿伤害别人,因此内心是坦然的,良心是无愧的。 ——阅尽了鲁迅所说的“世人的真面目”,也深切感受着人间的真情。在无价的真情面前,歧视和冷酷都失去了分量。 ——因为自己饱受误解和委屈,所以不愿轻易误解别人。多了些对别人的宽容,也多了些同情心。 ——知道了生活的复杂,也有助于理解生活中的各种人。再延展一步,对理解文艺作品,对教学生,对学术研究也大有帮助。 ——使我始终从平民的视角看取这个世道,从而静观大舞台上的表演,难再轻信谎言,而坚信独立思考和独立人格的绝对必要,因而一步一步地明白了。 …… 这些无一不是我实实在在的感受。我选择了这么一顶好帽子,不后悔。 然而,这桩冤案毕竟是我的悲剧。 这个悲剧最深刻的可悲之处并不在于被迫害,而是被愚弄,长期的被愚弄,并且是和全国人民一起。 当年我自以为崇尚独立思考,事实证明我并没有真的走出愚昧。在整风反右以及此后很多年,我主要 还是当了个愚忠的角色。在领袖思想威力的作用下,在批判和压力下,我确曾以为自己是犯了罪。我虽然曾经说过“就是党中央毛主席的话也应该通过自己的脑子, 想想对不对,再决定是否拥护”,而被视为大逆不道严厉批判,其实我在多数情况下还是依照惯性无条件接受的,很少真正独立作出判断。直到“九一三”林彪事件 之后才因震惊而清醒 ,开始从迷信中挣脱出来。可是从另一角度看,在监督改造期间假如我没有用这份愚昧扭曲自己,不用说不能减轻处分摘掉帽子,很可能还会被送到哪家大墙里去。 这么说,我的为上边所需要的愚昧还保护了落难中的我,这不是更可悲吗! 巴金曾经自责说,“自己没有自己的思想,不用自己的脑子思考,别人举手我也举手,无条件地重复,别人讲什么我也讲什么”。在我们的中国有几个人不是如此呢!愚昧在中国传统迷信和现代迷信的深厚土壤中是根深蒂固深入人心的,这已是非常牢固的集体意识。五四的先驱们号召“冲破思想的牢笼”从而达到“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几十年过去了,我们能无愧地面对先贤吗? 十七: 肃反与反右比较谈 1955年的肃反和1957年的反右是中国现代史中两次重大的政治运动,尤其是反右。57年6 月8日我和林锡纯写大字报批评了人民日报的社论《这是为什么》——这个发动反右运动的第一篇社论。我们的大字报《这会造成什么》,是基于肃反的教训作出的 预测。我们预测如果这样搞反右必将误伤好人和阻绝言论,而事实比我们担心的后果严重得多,深广得多。 对肃反和反右这两次运动作些比较是个有意义的课题,从这个角度可以显现一些问题的实质。我以不同的角色参与了这两次运动,获得了亲身的体验,多少有些感悟,在这里扼要地谈谈: 从发动者的总体目的和客观效果看,肃反是远不及反右成功的。比较一下,至少有几点不同: 一、成功率不同。肃反和反右都是对敌斗争,都是揪反革命。肃反运动中审查批斗了130多万人, 占当时知识分子比例达四分之一,然而最后落实了的真正能定为“敌人”的只有3800多人,成功率不足0.3%。而反右中凡被批斗的最后几乎都成了“敌 人”,不少没批斗过的也顺势擒获,成功率可以说超过了百分之百。反右一举俘敌552877人,这是官方数字,实际还要多,有许多未经上级审批的虽未在册, 现实中却当右派对待,以致到79年竟无从改正。 二、有效期长短不同。肃反被批斗者中绝大部分(99.7%以上)不出一年其反革命身份都被否定,大都有了结论。而反右中定为敌人的有效期至少保持了二十余年。“摘帽右派”按规定为“有政治历史问题”者,档案俱在,监控使用,家属亲戚填表时“亲属 中有无被杀关管斗者”一栏中必填之。直至文革,所谓“地富反坏右”当然包括“摘帽右派”。 三、“谋”的充分程度不同,或曰准备工作的充分程度不同。肃反主要是查两方面材料,历史的和 现行的,历史是死账,现行是活账。肃反运动前由于缺少一个充分暴露的重要环节,所以现行材料很难抓到,即使凑出一些材料也难达到必要条件。反右则不同,在 运动之前先搞双百、鸣放,大张旗鼓动员,引蛇出洞,下面的文章就好做得多了。 四、定性的灵活程度不同。肃反定性不如反右灵活,这是不及反右的一大原因。肃反定为抓反革命 分子,运动后期定案时,够与不够含糊的幅度有限(尽管也有不少搞错的),所以只好把绝大部分网中之鱼放掉。到了反右,”右派帽子”真是一个伟大发明,它能 大能小,能伸能缩,能有形能无形,是个万能武器,可随心所欲。因此执行起来可操作性极强,不会束缚手脚,能充分大显身手,横扫一切不听话的,不顺眼的,挡 事的,异己的……。原定5%指标超额一倍,这是重要原因。 五、震慑的广度和深远程度不同 建国后针对知识分子的政治运动较早的有反胡风运动。这个运动虽然雷厉风行家喻户晓,但毕竟被定 为胡风分子的都是作家,于是非作家的知识分子则完全没有必要为自己担忧。肃反虽然扩大了搜捕范围,但既然是反革命就必须有组织或有现行活动,因此凡与此无 涉的人们自然不会十分恐惧。而反右则让民众难以捉摸,好端端的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忽而就成了右派,这势必造成人人自危的局面。这就不但震慑了知识界,让干部 和知识分子都变得老老实实,而且震摄了全体人民,即使与右派没有直接关系的市民、工人、农民也都亲见了反右的厉害,统统不敢乱说乱动。更因为右派是思想 罪,因此给人的教训是不要有自己的思想,应该甘于做听话的驯服工具。全国人都用领袖的思想武装头脑,代替自己思想,无条件服从,从“舆论一律”进步到“五 个统一”,从而实现大治。(虽然从理论到事实都不可能真正做到,但在很长时期至少表面上是维持了这个局面。)于是一年以后的“三面红旗”和九年以后的文化革命这样历史性的大荒唐就可以一声令下全国响应,没有人敢怀疑,也没有人能够怀疑。在中国大地上永远是领袖挥手我前进的大好形势。 六、在人民中划分“左、中`右”是专政手段的战略性发展,进而成为相当长时期的策略。 使群众自相制约。几十万“敌人”及与之有关联的亲属等数以百万计的人仅靠专政机关是管不过来的,划分了左、中、右,让非右派(左派领导中派)对右派实行监督,开展群众专政,解决了这个问题。由此发展了群众斗群众的传统。 左中右的划分,对各派有的给甜头,有的给苦头,荣辱、祸福对比鲜明,分化后大大便于治理。这样 做不但对右派有压力,对中派、左派也有压力,各有各的危机感。右派的出路当然是认罪低头,受尽冤屈而无怨言,甚至连“腹诽”以至一闪念的不满也不能有,同 时还要检举揭发同志、亲友、师长以立功赎罪,争取“早日回到人民队伍”。中间派的人数最多,但地位并不稳定,稍不小心就随时可能“滑到”右派里去,所以必 须时时向左派靠拢,事事表现积极;对右派 则要划清界限,严加监督。许多中间派在人前对右派的冷淡、严厉、深恶痛绝状甚至超过一些左派。左派们知道他们的位置也不是保险的,不经常“再立新功”就会 从亲信的位置退到中间派去,甚至还会一不留神“堕落成”右派。所以需要旗帜鲜明再鲜明,行动积极再积极,继续革命,不断革命。好在眼前有右派这现成的靶子,更有一批批新的革命对象,要想立功也还便当。 这种阶级阵线划分的不固定性,它的优越性远远超过类似印度的种姓制度或土改时的阶级成份划分。所有人的命运都是不确定的,他们似乎都在空中悬着,听任权威的巨手指引、牵制和决定。这多么好治理啊,他们非听话不可,否则下一次排队就不知排进哪一队。 那么“右派”这个名称作为社会科学的一个名词是不是科学呢?当时政治遵循的原则不是科学而是实用。 右派从它诞生于法国大革命时起,它的特点就是保守的,立场是站在当权者一方的。激进的,要求民主和变革的是左派。在中国现代史中包括中共同样一贯这样理解和使用。这种政治概念的内涵和外延的科学界定早已在历史中形成和确认。 考察所谓右派在57年的主要作为其实是要求推动民主进程反对保守和腐败的,自然应是左派。其所 以被命名右派乃因为一则在位一方已将“左派”作为自己的专有,于是凡与自己相对的一方自然是右;二则人民对右一向存有恶感,所以把这顶帽子扣在这些异己头 上便于丑化他们孤立他们,便于在偷换概念的前提下随心所欲理直气壮地作文章。只是因为需要而且有权,就可以不讲理,不讲科学,哪怕是人所共知的常理,也可以颠倒。 如果真要为右派“改正”,首先就要改正这现代历史中最荒谬的误读。 历史将作出公正的回答,只是需要你的耐心。 然而,我却又坚信,历史将是另一思路。他的回答将是:执政者把公民划分成无论任何派而予以不同政治待遇的行为都是反人权的,非法的。 2005-12-20 哭泣的青春 述弢 1 自投罗网 2 脱胎换骨 3 灭顶之灾 4 劫后余生 5 痛定思痛 向西,向西,向西…… 公元1968年盛夏的一天夜里,年仅二十九岁的我,正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 生命的终点。 西边是什么?是位于贺兰山麓的宁夏银川市郊的西干渠。我认准了那里是我生命最好的归宿地。我头也不回地向西走去…… 自投罗网 时光退回到1956年的除夕之夜。 张灯结彩,笑语喧声。北京师范大学一年一度的新年晚会正在举行。著名 教育家凯洛夫等苏联客人的到来,更增添了喜庆气氛。他们那热情洋溢的讲话 引起一阵又一阵掌声。我没有让自己沉浸在欢乐和幸福之中,我回到宿舍,刻 意让自己冷静下来:千万不可飘飘然啊! 而1956年又最值得我留恋。 年初,我有幸作为俄语系的学生代表到新落成的新侨饭店参加新年茶话 会。茶话会在大厅里举行。与会者围桌而坐,桌上摆着茶水、花生和桔子。北 京市市长彭真、市委宣传部部长杨述等人和我们这些年轻娃娃欢聚一堂,殷切 期待和关爱之情,溢于言表。我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与中央首长接触。当时一个突出的感觉是彭真满面红光,气色很好。他笑容可掬地同大家亲切交谈, 一起观看节目,记得当时还很年轻的于是之也作了即兴表演。杨述来到我们这 一桌,我们向他请教如何争取三好等问题。 这一年我光荣地加入共青团,并担任团总支干事。我曾在日记中记述吸收 我入团的团支部大会。那是1955年的初冬时节,会议一结束,“庆贺你!”“祝贺 你!”大家纷纷向我伸出手来,不知是由于兴奋,还是由于屋里的热气,我觉得自 己满脸发烫,直烫到耳朵根儿。会上对我的意见主要集中在一点:同学们出于 好心送给我的笔记本、毛巾等等,我不好意思拿出来用,说明“小资产阶级虚荣心”、“爱面子的思想”比较严重。这样的批评今天看来似觉幼稚可笑,从中却折 射出当年亲密无间的同学关系。 这一年,党中央发出“向科学进军”的号召,又对高级知识分子(讲师以上) 实行了若干特殊待遇,这对年轻学子是莫大的鼓舞与鞭策。 这一年,我被评为北京师范大学校级三好学生。 这一年我年满18岁。 这一年发生的事情还可以列出许多。 借用后来的一句歌词,那真是: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 我踌躇满志、信心十足地迎来了1957年。却万万没想到自己在新的一年 里会卷入一场政治漩涡,并从此跌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1957年三四月份,师大传达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讲话(就是1957年 2月27日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讲话)。我印象最深的是毛泽东以“风 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来形容波匈事件在中国引起的反响。看来他当时十分自信。对我来说,听了也就听了,并未放在心上。 4月,我所在的俄语系三年级全部开赴北京市各中学进行教学实习。在桃红柳绿、草长莺飞的浓浓春意里,我来到距新华门咫尺之遥的一所中学实习。 学生的年龄与我相仿,所不同的是他们比我还要天真幼稚。我受到了学生见我 时九十度鞠躬加“先生”称呼的礼遇。我带着“任务”与学生一起开会,一起出 游,一起爬香山,一起在天安门广场上踢球,最后还在天安门前合影留念。当时 哪里想得到,所有这些看似十分平凡、不足称道的琐事,后来竟成为只有睡梦中 方可重温的与春天有关的宝贵经历。 实习期间,我在报上看到一些整风鸣放言论。当时也就看个热闹,并不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原来,当年在4月27日和5月4日,中共中央曾先后发出《关于整风运动 的指示》和《关于请党外人士帮助整风的指示》。 5月的一个星期日,我在师大文史楼旁边阅报栏看到中文系穆木天教授发 表于《光明日报》的《我的呼吁》一文,文章内容记不清了,只记得提到师大有个 “黑暗王国”。我不免大吃一惊:原来师大也不太平! 又过了几日,师大校园开始出现大字报。对于中国共产党的伟大、光荣、正 确,我早已深信不疑。想不到竟有这么多阴暗面!难怪中央要下决心开展整风 运动,大反三风(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啊。 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党”早已成了神圣的、不可亵渎的字眼。 我的家乡是四川省邛崃县,成都平原边上一个偏远的小城。这里解放得最 晚,大约已到了1949年年底。那时我刚满11岁。我跑到大街上,看见头戴红 五角星的解放军:感到很新奇。那整洁的军容同记忆中满身疮疥、瘦骨嶙峋的国民党大兵相比,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小县城里渐渐热闹起来,成立了县学联 (学生联合会)。我十分痴迷地跑去参加活动。跟姓马的解放军同志学唱“年轻 人,火热的心,跟随毛泽东前进,跟随着毛泽东前进……”观看五十四师文工团 演出的歌剧《刘胡兰》,对剧中胡兰子小小年纪投身革命羡慕不已。观看话剧 《血泪仇》,又与剧中人同仇敌忾,誓报血泪深仇。 渐渐地,我对“革命”的向往,简直是到了走火人魔的地步。我看到西干校 的男女学员三三两两、手捧野花到遇难烈士的临时坟地来祭奠,也着实羡慕。 我觉得他们的装束、做派、甚至情调都很革命,很浪漫。西干校即西康人民革命干部学校,解放初期一批热血青年在成都经过短期培训,奔赴西康新解放区开展工作。不料在从成都步行前往邛崃的途中遭土匪伏击,有人员伤亡。遇难者 就临时安葬在我家附近的一个空场上。 我还在学联办的壁报上发表了题为《I口崃人民站起来了》的小短文。县里 开人民代表会议,我没别的本事,便分配到主席台上为代表们端茶送水,没想到 因此又引出了表扬我这个“小招待员”的文章。后来喜欢吹牛的县学联主席还 封我为所谓“邛崃县的招待先锋”。 学联要组织大家到附近的乡场去搞宣传。自然没有我的份儿。我却认为 这是参加“革命”的大好机会,岂能错过,便跑到县委去找负责青年工作的饶同志和梁同志(均系女性),总算得到她们的首肯。我兴高采烈地回家打起背包, 随队去距县城约30华里的乡镇搞宣传。局势不是很稳,夜间还能听到土匪打 枪。谁知临到大家摆开阵势对老乡做宣传时,我却卡了壳:不知道从何说起。 毕竟乳臭未干,会说什么呢?尽管如此,我仍然为能“投身革命”而感到兴奋和 自豪。多年之后回到故乡,有人提起这段经历,称我是“老革命”,我唯有苦笑。 1950年,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参战,学校里掀起一股报考军干校的热潮。 像我这样年龄太小、不够尺码的学生,绝无人选的可能。我们却并不甘心,冬天 早上背起背包,喊着“一、二、三、四”的口令在操场练习跑步,为有朝一日应征人 伍作准备。 此外,革命文学作品、包括苏联文学作品也对我起了潜移默化的作用。如 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年轻人,让你的青春更美丽吧》,苏联的《钢铁是怎 样炼成的》、《我的儿子》、《真正的人》、《普通一兵》、《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青年近卫军》……一口气可以举出很多。书中的主人公或者说英雄人物都成了我 学习的楷模。保尔·柯察金那段脍炙人口的内心独白(“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 命,生命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来渡过:当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 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在死的时候能够说‘我的全部生命和全部精力 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更成了我的座右 铭。 大约是1955年的一天,在景山过团日,我忽然发现有一群金发碧眼的外国 人正向山上走来,其中一位白发老妇人特别像卓娅的母亲(《卓娅和舒拉的故 事》一书的作者),我们便迎上前去,用半生不熟的俄语自我介绍,并邀请他到北 京师范大学来做客。她果然就是英雄的母亲!激动之余,我在黑板上向全校同 学报告喜讯:我们见到了卓娅的妈妈! 总之,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1957年那个“不平常的春天”到来之前,中国 共产党,党的最高领袖在我的心目中占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对我说来,共产党、 新社会成了光明、进步的代名词,国民党、旧社会则是黑暗、腐朽的代名词,一团 漆黑,毫无可取之处。 师大校园里的大字报越来越多,“底层之声”、“苦药社”等社团应运而生, “群众论坛”成了大家各抒己见的场所。既然整顿三风是党中央的号召,下面又 确有大量的缺点错误有待揭发,那我们为什么不挺身而出呢?我也开始写大字 报了,不过多是呼吁进行教学方面的改革,因不知内情,无从揭发。 一日,同屋党员在宿舍里说:肃反虽有缺点错误,其成绩却不可一概抹杀。 我听了颇觉反感:明明冤枉了不少好人,造成了许多后遗症,干吗还要去肯定它 呢?一时冲动之下:我写了题为《肃反“收获”剖析》的大字报。开头是:“某党 员观大字报归来,曰:肃反虽有缺点错误,然其成绩亦不可一概抹杀。”接着便对 肃反的收获一一予以批驳,最后得出结论:“可见,肃反运动的最大‘收获’是:后 患无穷。”我这里并非空发议论,而是有事实根据。根据就是我曾亲自经历的肃 反运动。 1955年暑假,师大开展肃反运动。我当时本已事先定好假期学习舢板和射击两个军事体育项目,可以暂不参加运动。但我求“战”心切,遂中途退出训练, 返校参加肃反。 我所在的班正好有一肃反对象,说不定还真是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呢。此人 叫许之品。是部队转业来上大学的。平日表现与大家并无不同,现在将他定为 肃反对象,是因为他“历史可疑”。许原是个孤儿,为生活所迫,进了国民党青年军的军校,后因思想进步,于解放前夕投奔解放军。现在怀疑他是受国民党派遣打进解放军的特务,却又无任何真凭实据。只有对他进行轮番批斗,唯一的材料是他在国民党军校时的个人日记。我当时很希望他最终承认自己是反革 命分子,也不枉斗争一场。除了开斗争会外,还对他搞监视、钉梢,以防他有别 的活动或者自杀。好端端的一个同学,却要当成敌人去斗,·真有些下不了手。 但又告诫自己:可不能有温情主义啊。于是会上发言就力求尖锐、有力,内心里 尽量把他当成敌人来恨。冷静下来时,即免不了担心:会不会白斗一场啊?万一他不是反革命呢? 一年之后,许之品的历史问题有了结论:政治态度中间偏左。根本不是什么反革命。他本人感到受了莫大的冤屈,只是没有表露出来罢了。1957年整风期间,他自然要出来鸣冤叫屈,言词激烈,表示自己对此事的愤怒和抗议。作为 一个曾积极参与其事、说得难听点是充当“打手”的我,感到自己的良心受到谴 责,很为他抱不平。正是从他的身上,我看到肃反的若干副作用,如伤害被斗者 的感情、挫伤了他们的积极性、造成新的隔阂等。这也就是那篇大字报立论的依据。 当时有个颇为奇特的现象,就是相当一部分平素对党紧跟、政治上十分积 极的人这次却按兵不动。相形之下,我更感到自己是得风气之先,不像他们那 样思想僵化、唯唯诺诺,而是独立思考、仗义执言。我还写大字报,讽刺这些人, 讥之为“乖孩子”、“绵羊”。 师大校园里的大字报始终都是一边倒,都是揭发缺点错误。直到有一天忽 然看见这样的提醒:“同学们,不要忘了毛主席昨天说的话:一切离开社会主义的言论和行动都是错误的。”我却并未因此“清醒”过来,反而觉得这样的提醒纯 属多余,而且可笑:谁离开社会主义了?我认为,大家都是怀着赤子之心,本着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精神给党提意见,谁也没有离开 社会主义啊。 然而,“事情正在起变化”。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这是为什么?》的社 论,吹响了反右派斗争的号角。其实毛泽东早在5月15日即提出了“诱敌深入,聚而歼之”的方针。 我却仍然执迷不悟,以《不要用大帽子吓唬人》为题写大字报,把人民日报对葛佩琦的批判说成是围剿。 有一天,一位同学告诉我:“你那篇讲肃反的大字报,党委宣传部可是拍照 了。”我听了心里“格登”一下,这才隐约感觉到自己已经闯下大祸。 形势急转直下。6月19日,毛泽东《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 公开发表,通篇的调子和我们三四月份听到的传达相去甚远,其中还提出区分 香花毒草的六条政治标准,这是过去传达的报告中没有的。从广开言路、鼓励鸣放到舆论一律、实施反击,这个弯子转得实在太大。但因为那是党的号召、 “金口玉言”,我辈便紧跟犹恐不及,一味责备起自己来了。班里有位女同学出 身革命干部家庭,思想僵化得可以,反右斗争开始后,她在小组会上说,她对前 一段鸣放根本看不惯,而且感到忧心如焚。我在日记里写道:“同是青年,为何 感受截然不同?”痛感自己没有站稳立场,竟与右派共鸣,当了右派的传声筒。 师大的反右派斗争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穆木天、黄药眠、陶大镛、傅种 孙、胡明(俄语系主任)等名教授纷纷落马。“底层之声”、“苦药社”、“群众论 坛”等社团头面人物也难逃厄运。我班只划了个许之品。这位当初弃暗投明的 热血青年,躲过了肃反却躲不过反右,而前面等待着他的,还有牢狱之灾呢。 这次命运之神对我网开一面,虽有那么“尖端”、值得“存档”的大字报,却 侥幸地未被触动。 反右斗争告一段落后,学校放暑假,我回家探亲,在火车上遇到一位级别不算很低的干部,他说: “原来中央对大学生寄予很高的期望,是想让他们接班的,这次整风反右使中央感到失望,看来大学生靠不住了。”1957年9月以前,大学本科毕业生的起点工资为行政21级,此后即降为行政22级。这也许是反右斗争的“伟大成果”之一吧。 在老家与中学同学谈起我在整风反右中的表现,他们都认为“问题严重”。 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回到学校。系团总支改选,不让我参加。我背上了思想包袱,觉得自己前途暗淡。却绝未料到前面还有更大的不幸在等着我。 俗话说:“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大约在1957年年底,突然通知我和另 外几个同学深刻反省自己的问题,不许参加集体活动。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隔 离反省”吧。此次来势凶猛,我自知凶多吉少。右派分子的帽子尚未扣到头上, 我却已经“心悦诚服”地把自己归人敌人的行列了。根据是什么呢?根据就是 毛泽东提出的“六条标准”。我“攻击肃反”就犯了“破坏和削弱人民民主专政” 这一条,那还不是敌人? 自从隔离反省的那一天起,我就失去了朋友,失去了友谊,也失去了自由。 只有几个“人另册”的倒霉鬼可以在一起交谈几句。记得其中一位说过这样的话:“唉,我们都已经没有灵魂,成行尸走肉了。”这大概是受了毛泽东“没有正确 的政治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这句名言的影响吧。 曾与我同车赴京入学的某女同学,反右中成了“响当当的左派”,一次我与 她在空旷的溜冰场上偶然视线相遇,她那冷峻甚至蔑视的目光令我一直凉到心底。曾几何时,她还“亲切地”与我“共商”如何在团内开展“鸣放”的“大计”呢, 如今却壁垒分明,誓不两立。 同若干年后我受到的野蛮批斗相比,1958年元月底那次宣布我为右派分子 的斗争大会,就显得太过文明了。就在我所在的班级的教室里,几位同学作了 “愤怒声讨”的发言,与会者又喊了几句“坚决打倒”、“不获全胜,决不收兵”之 类的口号,便草草收场。从这一刻起,人人都和我“划清界限”。平日相濡以沫, 情同手足,如今则视同陌路,敬而远之。这年的春节,寒风凛冽,校园里冷冷清清,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楼前席棚上,赫然贴着我的“罪状”,红底黑字,标题 为《右派分子X X X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我独自一人,枯坐在教室里,咀 嚼着“人另册”的滋味。当时尚未意识到,此生已注定当俎上肉,任人宰割了。 脱胎换骨 右派帽子戴上了。这敌人可怎么当?倒成了新课题。那个堪称“资深运动员”的许之品向我们传授经验说:要时时刻刻想到自己的身份。换句话说,就是 “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真是绝妙的紧箍咒!毛泽东在《文汇报的资 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一文中说:“好像唱戏一样,有些演员演反派人物很像,演正派人物老是不大像,装腔作势,不大自然。”他当然不会想到,因他的这一“金口玉言”被定为所谓“右派分子”的人,明明是好人,并非反派人物,却硬要他们被迫扮演反派角色,那怎么装得像呢,也只能“装腔作势,不大自然”了。“狐狸 尾巴”(应作“绵羊尾巴”)总要露出来。拿我来说,所谓“翘尾巴”与反“翘尾巴” 的斗争就贯穿着我的“改造”过程的始终。 “加冕”之后,发生了有趣的“换位”。整风反右前我曾充当班里一名广西籍同学的入团介绍人,曾反复开导他如何创造条件争取入团。如今正好来个角 色互换:由他来做我的“联系人”,我得定期向他汇报思想。岂不滑稽? 有人交给我一封信,家母在信中义正辞严地对我进行了谴责,说我是忘恩负义。我颇感吃惊。暑期返乡,阔别数年之后母子团聚,儿子又是就读于首都的名牌大学,该是何等风光!家母只顾高兴了,做梦也想不到儿子早巳闯下大 祸。此事对她的打击之大,不言而喻。耐人寻味的是,我拿到手里的信居然已 经拆封。校方既然迫不及待地将“喜讯”报告给学生家长,接到回复后“先睹为快”就是/顷理成章的了。幸而家母写的都是一通冠冕堂皇的话,未让校方抓到什么把柄。 事隔半年之后的这次运动,叫做“反右补课”,而始作俑者便是臭名昭著的 康生。据说师大就是这个整人老手亲自抓的点,又据说他曾经说过:“铁狮子坟 闹鬼闹那么厉害,怎么才这么几个右派?”(铁狮子坟系师大所在地) 令人奇怪的是,1957年9月20日至10月9日举行的中共中央八届十中全会讨论通过的《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第三部分明文规定了六种人不应划为右 派分子(如“偶然讲过类似右派的话,现在已经承认错误,而在历史上一贯不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人,不应划为右派分子”),而时隔两个月之后又突然决定进行反右补课,进一步扩大了打击的范围。 即以我所在师大俄语系54级,1957年夏天定了两名右派,1958年初反右 补课中又定了六名,一共八名,占学生总数(约80名)的10%,可谓“成就辉 煌”。这说的是数量,那么“质量”又如何呢?即使按照当时划右派的标准,也不 敢恭维。其中至少有两位的右派定性是莫名其妙的。 一位姓罗的上海籍同学,鸣放中从未在公开场合表露过自己的看法,即 “栽”在他寄给光明日报编辑部的一封信上。这封信并未发表,也未散布过,就 是说并未造成任何影响。当时就凭光明日报原封转回师大党组织的这封信中 “不合时宜的”观点,给罗定了性。 另一位女同学与我是同乡,而且在1954年同乘一辆卡车赴京入学。她同样从未在大会小会或大字报上陈述过自己的观点,即“栽”在与同宿舍三两女友 “窃窃私语”上。一位与她同乡、同室自然也同性的有心人悄悄地记下她的“言 论”,日后这便成了给她定性的唯一依据。 八名右派,除一名上海籍女同学开除学籍、送劳动教养外,其余七名均从轻发落,“留校察看”。轰轰烈烈的反右斗争不仅使我沦为阶下囚,而且打断了我 那雄心勃勃的学习计划。这是让我最感痛心的! 我的恩师刘嫒娜先生原籍格鲁吉亚,婚后随中国丈夫来到中国,人中国籍, 起中国名,过起了与普通中国百姓毫无二致的生活。我利用课余时间登门求 教,多为步行,走到西单,再走回去,只是偶尔坐上几站电车。先生的发音绝对纯正不说,还特别清脆响亮,语速不紧不慢,听起来简直是一种享受。先生为我 制定了系统的阅读原文作品的计划:先易后难,从契诃夫的作品开始,然后是莱 蒙托夫、普希金……先生所说的“Чтение и практика--- это вся ваша жизнь ”(阅读和实践就是你的全部生活)我牢记在心,手不释卷,如醉如痴。 甚至走在大街上,手里也拿着一本原文小说,口中念念有词地默诵着书中的语 句。当时状态极佳,俄语学习突飞猛进,若假以时日,“攻下”俄语应该不在话下。如今政治风暴袭来,“改造”成了头等重要的任务,业务学习只好靠边。 | 既来之,则安之。从此开始了无比漫长、没有终点的“改造”过程。有一首 诗是对此绝妙的写照,诗云: 躬逢盛世复加冕, 弱冠未及已出圈。 终日悔罪终有罪, 可怜少年变老年。 这“改造”过程岂止没有终点,连起点也似有却无。当时的提法是“脱胎换 骨,重新做人”,或曰“否定旧我”。“旧我”统共十七八年,除去襁褓之中、牙牙 学语、穿开裆裤、启蒙识字,真正记事也就那么七八年。如前所述,这七八年我 都是在“跟党干革命”啊,何罪之有?况且我上中学读大学,均是靠人民助学金生活,用一句不太确切的话来说,是“党一手拉扯大的”。存在决定意识。我应 该对党感恩戴德才是。话虽这么说,我当年可是冥思苦想,十分“认真”地深挖 阶级根源和思想根源,无中生有、生拉硬扯。除了阶级根源,还要查思想根源。 你不是学习拔尖吗?那就是狂妄自大,目空一切,一心成名成家,只专不红,走 白专道路,甚至是“白专典型”。 五一节到了。照例是白天游行,晚上狂欢。我是1954年8月入学的。北 京是千千万万青年学子梦寐以求的“革命圣地”,天安门则是圣地的中心。火红 的朝霞中,列车徐徐驶入前门车站。我们站在正阳门外(当时还有城墙),远远 地望着魂萦梦牵的天安门,却不能立刻前往,因为正在等候校车。校车把我们 拉进和平门外的师大校园,扑面而来的是一条“欢迎你,新同学!”的红底白字大 标语。匆匆吃罢午饭,我就迫不及待地朝圣地赶去。又不识路,好在知道那高 高耸立的工棚是正在施工中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它就像灯塔一样引领着我。终于来到广场,实实在在近距离地感受了天安门,一了多年的心愿。原来天安门城楼屋顶上还长着草呢!后来把这一重大现场发现写报告给远在四川的好友。 那天实在太兴奋了,逗留的时间过长,还误了学生食堂的晚饭,只好在外面小铺买了个馒头充饥。也是事有凑巧,那年正开第一届人代会。入学不久,尚未等到十一国庆节,我们就“提前”参加了天安门广场庆祝人代会闭幕的狂欢活动。一位女同学的发言道出了大家的心声,她说:“我们真是太幸福了!如果学习再 不搞好,真该打屁股了。”我们都把见伟大领袖当成在京读书期间最幸福的事情,甚至早就计算好了:上四年大学见八次(每年五一、十一两次游行)。每每行 至金水桥畔,无不欢呼雀跃,“万岁!”“万岁!”的喊声震天价响,并不知不觉地 放慢脚步甚至干脆停下不走,随后则照例是一溜小跑,去追赶前面的队伍。至 于到天安门前当标兵(区分游行队伍不同方队的活标杆),则更是一件大幸事, 人人趋之若骛。因为每过半小时就可面对天安门城楼站上半小时,那看见领袖 的机会就多得多了。我就曾无比荣幸地在天安门前当过一次标兵。入夜,广播 喇叭里传来激动人心的舞曲,那歌词是:“蓝色的天空像大海一样,广阔的大路 上尘土飞扬,穿森林过海洋来自各方,千万个青年人欢聚一堂。拉起手、唱起 歌、跳起舞来,让我们唱一支友谊之歌。”我们在广场上尽情地载歌载舞,通宵达 旦。 今年不同的是,我没有资格参加游行,只能搬个小板凳坐在西单路口参观。这对我刺激很大。这下可好,连欢呼万岁的资格也取消了。我并不甘心,晚上又死皮赖脸地跑到中山公园去看焰火。远远望着广场上欢乐的海洋,思前想 后,悔恨交加。我暗下决心: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回到人民的怀抱。 虽已背上沉重的十字架,政治上的热情并未稍减。举凡向党交心、批判资 产阶级教育思想、教育革命、劳动锻炼,甚至荒唐至极的“打麻雀”,统统积极参与。认为此乃改造自己的大好机会,虽荒废学业也在所不惜。当时对党和党的 领袖仍是无限崇拜,对党的每项决策从不怀疑。把自己的积极参与当成立功赎 罪、向党和人民靠拢的表现。 如今人们一致谴责文革是一场文化浩劫,殊不知鄙薄知识、竭力贬低专家 教授并不自文革始。早在1957年即已“蔚然成风”。当时校园里“天不怕,地不 怕,不怕教授和专家!”之类的口号不绝于耳。党的领袖甚至提出了“卑贱者最 聪明,高贵者最愚蠢”这样极端的命题。你说学富五车、满腹经纶还有何用?未 出茅庐的学生苦战几昼夜即可编出教材。不但教授挨批,抬不起头,就连莘莘 学子也未能幸免。那些好不容易躲过反右这场灾祸的学习尖子,纷纷成为“白 专典型”,成为“拔白旗”的对象,被迫在大会上现身说法,沉痛地检查自己不问政治、资产阶级个人主义、个人奋斗、成名成家。“向科学进军”的号召言犹在耳,眼下却开始了“斯文扫地”的“新时代”。 在世纪之交的今天,人们惊呼人才断档、青黄不接,学术水平一代不如一代,多归咎于文革。其实,反右派斗争和紧接着反右之后的大批判,已使学术 界、教育界元气大伤,那种万马奔腾攀登科学高峰的热烈场面从此在中国的大地上消失。毛泽东在《一九五七年夏季的形势》一文中踌躇满志地说:“这一次 批判资产阶级右派意义,不要估计小了。”诚哉斯言,1957—1958年针对广大知识分子的粗暴批判对于我国科学教育事业造成的负面影响,确实不该“估计小了”。从此人人谈“专”色变(“专”成了“专心读书”的代名词),凡是过来人都不 该忘记的。(国内一位学者将反右派斗争概括为五个字:最好的出局。此话不 无道理。) 大轰大嗡之中,已到了1958年8月,临近毕业分配。平心而论,在师大度过的这半年右派岁月,是本人“人另册”后最宽松的时期与以后受到的“待遇”, 不可同日而语。虽然受到孤立,谁也不敢亲近你,但除了个别“响当当的左派” 的白眼之外,倒没有受到更多的歧视和打击。此间同窗数载,亲如一家,谁也不 会想到要加害于你,同你“划清界限”也是出于无奈。系党总支负责人经常找我 谈话,勉励我“好好改造”。 虽负罪在身,我在分配问题上倒是很“革命”的。我主动报名到边远地区, 甚至在得知分到宁夏时还有些许遗憾,因为觉得宁夏不如新疆、青海艰苦。当 时认为“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能锻炼人”。 我登上敞篷卡车离开师大,车上插有白底红字“建设共产主义宁夏!”的小 旗。在前门车站,与同窗好友握手告别,给我的临别赠言是:“好好改造。”我在心里说道:再见了,北京!再见了,天安门!我一定以崭新的面貌归来。 经过两三天的颠簸,终于抵达银川。这是即将成立的宁夏回族自治区的首 府。不久前刚刚通火车,车站上只有几处草棚。市区内也一幅破败景象,土坯 房随处可见。直到文革后期,还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一条街,两座楼(指后来 新盖的邮电大楼和百货大楼),一个警察看两头,公园里只有两只猴。”区党委书 记马玉槐前来看望我们这些待分配的大学生,勉励我们要“死在宁夏,葬在贺兰山。”我们当时分配来宁夏,既未享受卧铺,也未住招待所,而是在教室里睡通 铺。待分配期间,还几乎天天排着队、唱着歌出去劳动,有领导赞道:“你们真不 愧是大跃进时代的新型大学生!” 初到宁夏没几天,就给我来了个下马威。我们这些待分配的大学生正集合 在政府礼堂准备听报告,突然有人在台上大声宣布:“右派分子出去!”于是我们这几个可怜虫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退出会场。还不能让你们太舒服了:都给我 搬土坯!所谓土坯,就是未经烧制的土砖,用来砌墙、盖房,每个坯都有四五个普通砖头那么大。从此我就同土坯结下不解之缘:脱土坯(作土砖),搬土坯,住 土坯房。这年的国庆节,本是普天同庆的好日子,还是这几个可怜虫,不但没有 资格同大家一起去参加游行,而且命里注定要服劳役。记得那天天色微明我们 即赶到工地搬土坯,一个个情绪低落,不声不响地埋头干活。 分配方案即将公布,我为了表示与“旧我”决裂、重新做人的决心,十分可笑 地把从中学到大学的不多几张照片统统扔进火炉,付之一炬。 我被分配在宁夏师范学院。该校系在银川师范的基础上“戴帽子”组建而成。不久,我们这批新去的大学生领到第一笔工资。我的那个纸袋上原来也写 有“同志”二字,后来经办人仔细地用铅笔给涂掉了。而且,右派不发工资,只发 生活费,我领到的是三十二元五角。“好人”是五十六元。我领到钱后,到街上买了脸盆、暖壶等物,还特意买了一套《毛泽东选集》。家有老母,还有四五个未成年的弟弟妹妹,眼下却无法接济他们。 从具有水暖设施的北京师大,来到号称宁夏首府的银川市,生活条件可说是一落千丈。这里属高寒地带,冬天滴水成冰,气温降至零下二十几度,住的是 自己盖的土坯房,那封闭的室外蹲坑厕所,入冬后粪尿结成厚厚一层冰,叫你无 处下脚。井水苦中带咸,不能饮用,用来洗衣服也会结上一层白霜。饮用水得 靠工友到校外去拉。两年后迁至新校区,这里矗立着孤零零的两三栋楼房,没 有自来水,暖气更无从谈起,周围则是漫无边际的西沙窝,荒无人烟,一片凄凉。 风沙袭来,遮天蔽日。 白手起家办大学,困难重重。建图书馆也是当务之急。于是几个不能上讲 台的右派便分去搞图书。没过两天,发现教材吃紧,我和另外一位又调去刻印 讲义,从此开始了长达五年的“文抄公”生涯。当时全校三个班的讲义全部压在我们两人的头上,时间紧,任务重,得在蜡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出来,再由油 印机一张一张地印刷。为了赶在学生上新课之前领到讲义,我们常常从清晨忙 到深夜,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而且对此甘之若饴,从不叫苦叫累。繁重的工 作当然不是我们生活的全部。还要汇报思想,集中讨论,悔过认罪,深挖根源, 对自己无限上纲。我实际上过着“两面人”的生活。一面是自觉自愿、毫无保留 地为国效力;一面是扮演“敌人”的角色。把地地道道的好人先打成坏人,再将 他变成好人,无论这个命题在今天看来有多么荒谬绝伦,我当时却一直在身体 力行,不敢懈怠。“主动暴露思想”,无中生有、牵强附会地交代自己有过多么反 动的思想,再进行自我批判,把自己痛骂一通。这种荒唐的做法有时也带来恶 果。尽管工作中一贯十分卖力,无懈可击,就因为把自己说得太反动了,让人家 抓住把柄,一次竟在全校大会上把我当成“三类右派”点名批判,勒令我“站起 来”,当众羞辱。 我的这位搭档,乃师大中文系的美男子。眉目娟秀,写出的字也娟秀,真是 字如其人。他多才多艺。口琴吹得好,还会摄影。学习成绩优秀不说,又曾是 校学生会军体部部长,几项校级运动纪录保持者。堪称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学生。女友则是国内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舞蹈演员。两人已经私订终身。就是这 样一对金童玉女,被无情的反右派斗争活活地拆散了。如今,他沦落为边远地 区一名头戴紧箍咒的“文抄公”。终日愁容满面,形销骨立。 不久,调来一位女打字员,文化程度在初中以下,三十多岁,有四个孩子。 因为是党员,便理所当然地成了我们的领导,我们都尊称她为“老师”。 这位“老师”上任之初,便开始发难。原因何在?她拖家带口,当然受不了我们这种拼命似地工作。说我们是“游击作风”、“工作效率不高”,坚持要搞八 小时工作制。实际执行的结果是,她每天按时上下班,我们仍然“死不悔改”地 加班加点。这倒无所谓,没想到这位“老师”的出现,给我的改造投下了阴影。 本来,我和搭档都是在师大当的右派,同病相怜,同心协力,配合默契。为 了使印出的讲义字体清晰,不带油纹,我们还绞尽脑汁,反复摸索,舍弃市售的 油墨,改用铅印油墨加煤油调制。 “老师”一来,问题就复杂化了。我们毕竟是大学的优等生,认为自己理所 当然地是工作骨干。这样就免不了与“老师”发生碰撞。一位老大姐看在眼里, 找机会苦口婆心地开导我说:“你这个人忒老实,你老是戗着X老师,你看人家 谁谁谁就不像你这样”。(老大姐比我们这些毛孩子大十好几岁,洞悉人情世 故,是北京支边的资深打字员,至今还记得她那满口的京腔。)无奈本人生性迂 腐,死活学不会。三天两头“老师”便开会批我。关心工作、出谋划策被说成“指 手划脚”,甚至“不服罪”、“与党争夺领导权”。工作卖力说成“与党团员争高 低”。甚至如实说出自己的出生年月,也因大学毕业尚不满二十而被讥为“吹嘘 自己的光荣史”。我则对此安之若素,手捧笔记本认真记录。但本性难改,没过 几天又故态复萌,“又翘尾巴了”。这右派的角色我就是演不好。 “天下黄河,独富一套”。“天下黄河富宁夏”。银川平原古渠纵横,自流灌 溉,自古如此,从无旱涝之虞。就是这样一个素有“塞上江南”美称的鱼米之乡, 1960年也同全国各地一样出现了物资匮乏、粮食奇缺的“低标准、瓜菜代”时 期。明明是1958年大跃进带来的恶果,主流话语中却硬说是“严重的自然灾 害”所致。粮食定量最低时每人每月26斤。为了采摘榆树叶,青年教师被迫步 行前往数十公里之外的贺兰山,再如牛负重般地将树叶背回学校,过度劳累使 健康状况更加恶化。我仗着自己年轻力壮,仍是天天加班,终于得了浮肿病。 有的好心人甚至怕我快顶不住了。当时物资匮乏到了极点,连饭碗也成紧缺商 品,就用废罐头盒代替,打回菜汤来,加点酱油膏,再放到火炉上咕嘟一阵,似乎这样可以增加一点营养。加班加点,仅可得到几个土豆之类的“犒赏”。 早在1959年就有“右派摘帽”一说。但“摘帽”始终与我无缘。好像是在 1961年,调来一位新的人事处长,女性,叫侯玲。她与盛气凌人的前任大不一 样,通情达理,和蔼可亲。一次右派开会,她说有的人把自己说得反动透顶,给 自己瞎扣帽子,这样对改造没有什么好处。我觉得此说有点新鲜,原先的列位 “改造者”全都是惟恐我“挖掘不深”、“暴露不够”。时隔不久,就听说准备给我 “摘帽”。当然还得经群众通过。在讨论是否“摘帽”的会上,一贯左得出奇的 “老师”和团员因知道上面的精神,一致同意“摘帽”,说什么“一项右派帽子压 得他够沉的了”。倒是不明就里的非党人士不赞成,理由是“他至今不服罪”。好在这不过是走走过场,并无大碍。现在回想起来,也许侯玲的到任对我是个转机。我在多年右派生涯中,遇到的党员干部可谓多矣,她可能算是其中唯一的大好人。 当时以为帽子一摘就万事大吉,一了百了。从此便可恢复未定右派之前的 一切待遇。还曾异想天开地向侯玲表示希望重新人团,她明知不行,又不愿让 我太扫兴,便委婉地鼓励我“直接争取入党”。侯玲很快就调走了。以后再没有 听到她的任何消息。 自“摘帽”之日起,即可享受大学本科毕业生的试用期工资,比生活费多了 24.5元。无帽一身轻,我迫不及待地写信四处报喜。还照了一张照片寄回家 中。家母见我骨瘦如柴(浮肿病的后果),简直吓坏了,以为我受了什么虐待,甚 至找人商量要把我“喊回去”。 1963年初,我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胸前别着北京师大毕业纪念章和苏联共青团团徽。自认为是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亲友的面前。老同学向我透露,最 近在搞平反甄别,你也可以提出来嘛。我答说我的问题严重,不能甄别。号称 天府之国的四川,在大跃进造成的大饥荒中居然成重灾区,城镇居民的口粮一 度降至每人每月19斤,农村的情况更为严峻。饿死人已不是什么新闻。家母 和年幼的弟妹之所以挺了过来,主要是沾了豆渣的光。原来他们住在一家酱品 厂的宿舍,豆渣乃制酱品时的下脚料。回家第一天,家母用美味的肉丝面款待 我,大概是因为吃得太多吧,居然拉开了肚子。 返程中特意绕道北京。天安门自然是第一个要去的地方。适逢师大一女 老师带着孩子在纪念碑前游玩,他说:刘先生前几天还念叨你来着。我急忙赶赴先生家。先生一见面就用俄语说道:“Сколько лет сколько зимы”这是久别 重逢时高兴的问候语。还用发音不准的汉语说我“bangla”,意思是说我长胖 了。其实我那是浮肿病后的虚胖。依然是红茶相待。先生勉励我好好读俄文 原著,还给我开了一张作品清单。可惜后来运动不断,大好时光全部荒废,辜负 了先生的一片苦心。 此次返乡是亦喜亦忧。喜的是家人团聚,度过严冬之后倍感亲情的温暖。 忧的是家母和年幼的弟妹们连粗茶淡饭也难以为继。返回工作单位后,我开始 节衣缩食,接济家里。 灭顶之灾 毕业五载,学非所用。我强烈地希望回到本行。但俄语在边远地区除教书 外派不上别的用场。我当时求“战”心切,主动提出去中学,甚至去外县也行。 1963年8月,终于获准到附属中学教俄语。后来得知,为了让附中头头高高兴 兴地收下我这个“处理品”,大学校长说我是“价廉物美”。 我所钟爱的俄语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记得开学典礼上,我特地用俄语向同 学们致词,再由另一位老师译成中文。一时好不得意!我还精心设计了第一堂 课的开场白,好像是从每逢盛大节日天安门广场上的马恩列斯肖像说到学习外 语的必要性。初上讲台,自是兴奋异常。学生刚进中学,对外语也感到新奇有 趣。但问题也随之而来。 第一学年教初中一年级,不知道如何将看似浅显的东西给学生教会,更不懂得怎样管理学生。情急之中,难免犯简单粗暴的毛病。教学效果也不理想。 到第二学年再教初一,情况即大为改观。由于教学较为得法,学生成绩大幅提 高。校方还让我去教新招来的第一个高中班。殊不知第一学年已埋下祸根。 1964年冬天,正当我志得意满地担任从初中到高中的三个年级的俄语课时,厄运再次降临到我的头上。校方莫名其妙地停了我的课,让我准备“接受大 家的帮助”。几天以后开全校教职工大会,平素对我还算客气的几位老师奉命 在会上对我进行了强词夺理的批判。于是,简单粗暴上纲为“阶级报复”,关心 学生成了“拉拢腐蚀”、“争夺接班人”。只字不提我在教学中的成绩与进步,这 次批判对我无异于当头一棒。原以为只要“摘帽”即可“回到人民怀抱”,即可安心搞本行、钻业务,从此告别“终日悔罪终有罪”的生活。如今这一切又成泡 影。依然是俎上肉,任人宰割。当权者随时都可以把你提溜出来收拾一顿。今后的路怎么走?我感到茫然。原来,这是所谓的“面上社教”的前奏。 我从此被赶下讲台,重操旧业——刻刻写写之类的事务性工作。1965年春 天,校方决定创办农场,作为师生的劳动基地。派谁去呢?我自然被列入“首发 阵容”。我专司积肥,每天赶着毛驴车往返十余公里到学校掏大粪。曾几何时, 我还在讲台上充当所谓的“灵魂工程师”,眼下却低声下气地在学生上厕所的地 方掏大粪,那真是“触及灵魂”。农场搞了不到一年就草草收场,我又回到学校 打杂。 1966年夏天,一场来势凶猛的政治风暴席卷中国大地。这便是毛泽东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简称“文革”。我真乃三生有幸,躬逢盛世。 年方十九即光荣加冕,如今又遇到这场狂飙,险些丢掉小命。 运动之初,也就是一般的学习讨论,批批“三家村”。到了开始“联系实际”,就不那么“好玩儿”了。教师们都相互揭发,人人自危。为了表明自己“革 命”,为了响应号召,为了自己的生存,大家都昧着良心,捕风捉影、牵强附会地写大字报彼此攻击。我自然成为“众矢之的”。这里值得一提的是我在农场劳动时结识的一位老农工。此人解放前放过骆驼,当过长工,堪称苦大仇深。如今在农场放羊,正好和我住在一起。遵照毛泽东“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青年的最后的分界,就看他是否愿意并自觉地同工农群众相结合”的指示,我 抱着“结合”、“改造”的目的主动同他接触,和他同睡一张热炕,同食一锅杂碎, 还特意到他家去过大年,试图从中受到教育或者感化,然而除了增进个人友情 之外,似乎并无其他收获。揭批“三家村”阶段,我可能在闲谈中说过曾去农场。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某位老兄就写大写报,毫无根据地说我“上串下跳,到农 场煽风点火”。 学生也写大字报揭发我,都是一些牵强附会的内容。例如我曾说过O型血是“共产主义血型”,这就叫“诬蔑共产主义”;又如我说过当初经济不宽裕、准 备高考时为了补充营养就买西红柿吃,这就叫“诬蔑社会主义”。 然而,真正在全国掀起打倒一切、乱揪乱斗、无法无天的“红色恐怖”狂潮 的,是毛泽东写信支持并亲自接见红卫兵、林彪号召“破四旧”、《人民日报》社 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还有“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 句话:造反有理”这条毛泽东语录。“我们就是要搞红色恐怖!”校园里一时间血 雨腥风,人人自危。 我自知凶多吉少,在劫难逃。记得那是个星期天,我独自一人来到银川西关外唐徕渠,想就在此一了百了。看到许多少男少女纷纷下水,游泳嬉戏,一片 和平景象,又抱着侥幸心理折转回来,不料当天下午校园里就开始了乱揪乱斗。英雄们押着我们几个教员在校园里游街,让我们都牵着一条染成黑色的绳索, 暗指我们都是黑帮。一路上“打倒某某某”的口号声不绝于耳。我是第一次获 得“被打倒”的“殊荣”。不久前大学毕业分到附中工作的一位女老师,我曾热 心帮助过她,眼下也跟着了魔似的,声嘶力竭地高呼打倒我的口号。 揪斗之后,意犹未尽。决定第二天召开斗争大会。勒令我们自己糊高帽 子,并写上“打倒某某某!”的字样。这叫自备道具。斗争大会开始之前,我还对 着镜子反复试戴,看看效果。有人路过,见此情景,不禁哑然失笑。斗争大会 上,前面是一大排头戴高帽、低头站立的倒霉鬼,煞是壮观。 我们怎能忘记, 牛记集中营里 那阴霾乌黑的天。 供我们享用的, 是苦役、屈辱、皮鞭! 从这几句诗中可以依稀感到当时的血腥气息。我和另外几位教员很快成 了“牛鬼蛇神”。我的身份又“升格”了:从“摘帽右派”变成“没有改造好的右派 分子”。“牛棚”门口贴了一副对联。上联是:庙小神灵大。下联是:池浅王八 多。横批是:牛鬼蛇神。 英雄们给我们剃了“阴阳头”,就是拿推子在你头上横七竖八地推几下,弄 的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位来自上海的年轻女老师经这么一折腾,真叫惨 不忍睹。这还不算,还得背上写有“X X X X分子X X X”之类字样的布条,成 天在校内外服苦役,累得直不起腰,旁边还有英雄们皮鞭伺候。有一次我莫名 其妙地挨了几皮鞭,回到牛棚,翻开《毛泽东选集》,望着夹在书中的领袖照片, 抱头痛哭。仿佛在向领袖诉说冤屈。 且说那位来自上海的年轻女老师,教学有方,班主任工作也搞得有声有色, 同学生的关系可说是亲密无间。却莫名其妙地被打成所谓的“反党小集团”成 员,自然也人围“牛鬼蛇神”。于是大祸临头。她明明患有心脏病,英雄们却勒 令她跑步爬楼梯,跑上三楼,再从另一道门的楼梯跑下来,直跑得摔倒在地为止。还左右开弓地打耳光,打得她满脸是血,甚至把月经带往她嘴里塞。可谓极尽摧残凌辱之能事。 早晨天蒙蒙亮,来自校外大喇叭那震耳欲聋的语录歌声就把我们从睡梦中 吵醒。我们在“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 粗心大意”的歌声中,拖着疲倦的身躯硬撑着起来,睡眼惺松地开始一天的苦 役。终日心情压抑,了无乐趣,甚至每日漱口时嚼到牙膏里那一点点水果味,都 觉得是一大享受。 造反英雄们规定我们每天必须做出六百块土坯,那是根本无法完成的。完 不成会怎样呢?简直不敢去想,这时我又动了轻生的念头。原因很简单:活不 下去。眼前这关就过不了。如何了结此生呢?到唐徕渠。有一天终于登上开往该处的公共汽车,却鬼使神差地“半途而废”,没走多远就折了回来。 总算没有出现特别恐怖的事情。但那是怎样的屈辱和折磨啊! 好不容易盼到星期天,有个稍稍放松的机会,可以喘口气了:“看守”也得休 息嘛。谁知门外闯进一位久违的英雄来,凶神恶煞地喝令我们乖乖地站好,我 们顿时心惊肉跳,不知又会有什么大祸临头。只见他倒背双手,哼啦哈地训开 话了:“你们都给我听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知道吗?啊?都他妈的给我老实点儿!”那神态,整个一个银幕上的法西斯。一通煞有介事的训斥和警告之后,扬长而去。不料我们之中的一位受此惊吓,竟当场晕厥,不省人事。 当场晕倒的那位原是大学历史系教员,颇有功底,写得一手好字。本已在 60年代初考取中科院历史所贺昌群教授招收的唯一一名隋唐史研究生,后遵照 党组织“临走前整理整理思想,轻装上阵”的意见,将自己在困难时期的一些真 实想法和盘托出,“向党交心”。这一“交心”不要紧,研究生的资格取消了,还不让上讲台,发配到附中来打杂。真是迂腐得可以。文革中他也因此得了个 “修正主义分子”的头衔并进入“牛棚”。其实这种利用本人的“交心材料”甚至 日记反过来整人的做法,文革前和文革中都并不少见。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我 在斗争大会上交待罪行时,前面提到的那位女老师突然声色俱厉地高喊:“他一点也不老实!他还……”说着就振振有词地揭发开了,那揭发内容全部来自我 的书面交代材料。 大概是为了表示对阶级敌人的刻骨仇恨吧,英雄们挖空心思,为“牛鬼蛇 神”提供最恶劣的生活条件。如本来可以搭床铺的,却偏偏要让你睡地铺;扣掉 你的工资,只发十几块钱生活费。“斗争方式”也是花样翻新,反正是怎么狠怎么来,岂能心慈手软。 什么戴高帽、剃阴阳头、背上“什么什么分子”的布条,尽管搞得你人不人鬼 不鬼,好在都是在校园之内,也就认了。可英雄们下令:到了校外,甚至大街也得背着布条走,以便“接受革命群众的监督改造”。其实我等出去只有一个目 的:买点儿熟肉香肠,补充补充热量。苦役太繁重,颇有“人不敷出”的感觉。背 着布条走,无异于游街示众;不背吧,又怕躲不过英雄们的“火眼金睛”。思来想去,总算找到一条“万全之策”;准备两件衣服一件带布条,一件不带布条,请假 离校时穿带布条走出一段路再换上不带布条的,返校时也提前把衣服再换回 来。办法倒是有了,但每次出去都是提心吊胆,幸好没出什么问题,大概英雄们 也是鞭长莫及吧。 要问英雄们何以如此嚣张?那是因为他们有恃无恐。别看他们原也不过 是普通学生,如今可是有“伟大统帅”撑腰,手握“雄文四卷”和其威力并不亚于 “钦此”的诸如“造反有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么雅 致,那么温良恭俭让”之类的“最高指示”,确是今非昔比了,唯其对你越狠才显得越革命。当时身边就有过完全照着“语录”把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的事例,那真是“活学活用”、“立竿见影”。一时间,什么良心、正义,什么道德、 文明,无一不在“横扫”之列。所有灭绝人性、藐视文明的暴行,统统是在“革 命”的旗号下发生的。 别看我们在牛记集中营里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学习会上却照样唱高调,如 有人说:尽管自己受点苦,但考虑到这是防修反修的需要,思想也就通了。防修 反修居然要普通百姓受苦受难,这叫什么逻辑? 英雄们渐渐地对我们失去了兴趣,杀向社会去了。运动初期完全处于被告 地位的教职工,这时也总算可以理直气壮地坐到一起讨论问题了。主要的话题 之一是所谓的“批判反动路线”。我们这些进过“牛棚”、所谓“受迫害最深的 人”,一下子又成了香饽饽,有人争着来同我们套近乎。我便趁机会混迹于“革 命群众”的行列,所谓的造反派组织也来者不拒地招兵买马,以壮声势。我曾写 过几篇小短文,以小字报的方式张贴出去。都是围绕批反动路线的主题。 六八年夏天,军训营进驻我校。当时正在落实“开展谈心活动,这个方法很 好”的“最高指示”。所谓的谈心,最终还是落实到向领袖表忠心上面。据说部 队一通讯连战士谈心谈到激动处,声泪俱下,为了表示对领袖的忠心,不顾大家劝阻,硬是把一枚毛泽东像章别到前胸的肉上,弄得皮开肉绽。能够享受同革命师生一样的待遇,我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于是也在谈心会上“敞开心扉”,说什么自己本来有思想障碍,也不想说,因为老实人总是吃亏。这番开场 白原本是批判自己的错误想法,没想到后来又成了我的一条新罪状,叫做“宣扬 ‘老实人吃亏’的资产阶级处世哲学”。 文革的特点之一是无法无天,胡批乱斗,搞得草木皆兵,人人自危。于是大 家都谨小慎微,惟恐出事。我却懵里懵懂地干了一件引火烧身的蠢事。按理说,既然已经因言贾祸,打人另册,应该有所醒悟了吧。可悲的是,我对毛泽东 的盲目虔诚并未因此稍减,甚至还在思想上步步紧跟。自作多情地把自己划人 革命的行列,所谓的“不把自己当外人”。一有机会,就要表现自己是多么地革命。一九六八年,中央号召各派去掉派性搞大联合。我一时心血来潮,草拟了一份倒旗大联合的倡议书,四处征集教职工的签名,后来果然实现了教职工的大联合。我还为此感到沾沾自喜。岂料从此留下祸根。英雄们从社会上杀回 学校一看,这还了得,堂堂造反派都倒旗了。除了重新打出造反派的大旗而外, 自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这个“罪魁祸首”揪了出来。后来,有人就此一针见血地说:“你可能以为你只是在‘圈儿’里跳,没有出‘圈儿’,其实你是只要一跳就 出‘圈儿’。”我已是在劫难逃。 大难临头。怎么办?我的选择是:了结此生。年近三十,空怀报国之志却 报国无门,成天被人七斗八斗,活在世上与行尸走肉无异,不过是充当“反面教员”(或曰“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而已。我此去虽愧对老母,但过着猪狗不如 的日子又能给她老人家脸上增添什么光彩呢?举目四顾,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 么值得留恋的了。等待着我的,只能是无穷无尽的灾难。 主意已定,我就踏上了不归路。我进行了“精心”的准备。地点选在住地西 边贺兰山麓的西干渠,我虽未曾实地考察过,但知道只要纵身一跳即可。那是 正准备对我进行“专场批判”的前夜。我将日记、信件等物一一别在身上,以防 抄走。傍晚果然有人来抄,却一无所获,只得悻悻而回。晚饭后,我一直捱到子夜之后,才将房门反锁,从窗户跳出,三步两步便上了西去的大道。此时万籁俱 寂,我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谁知西干渠竟是如此地遥远,足足走了两三个钟 头,至天色微明时方到。最煞风景的是那渠水的深度:仅及腰部,离没顶差远 了。我把随身带的东西往水里一扔,将头部潜入水中,试了几次都不成功。唉, 活着不易,哪晓得死也这么难。我又灰溜溜地爬上岸来。既然寻死不成,就得赶回去接受批判,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幸遇一顺路汽车,待我原路赶回,翻进窗 户,门外已有人声,批斗会即将开场。所谓的批斗,无非是些陈词滥调,好在尚 未触及皮肉。会上我一反常态,多年来第一次自说自话,没有服服帖帖地“低头认罪”,这更加惹恼了主事者,当场宣布对我实行“群众专政”(也就是私设公 堂,私自监禁),还在校园里煞有介事地贴出“坚决粉碎X X X的猖狂反扑!”的 大字标语。 “群专”之后当然不那么“好玩儿”。一日,我正在斗室里冥思苦想,忽听得 楼上喊声震天,像是在开斗争会。心想此事与我无关。少顷,两名彪形大汉闯 进房门,驾起我就押往楼上会场,从两边揪住我“坐喷气式”,在一旁陪斗。这事我总觉得有些蹊跷。若干年后,才有人道出个中原委。斗争会开始前,那个一度拼命同我这个所谓“苦大仇深”者套近乎的同事,见敝人没有列席作陪,不禁 义愤填膺,遂向坐在旁边的造反派头头进言:为什么不把某某某揪上来?那个 头头起初没有答理,这位老师却紧追不舍,一再进言,于是就出现了上面的一幕。落井下石,以至于此,怎不叫人心寒。 我在传达室发现一封明明是家母的笔迹、却写给另外一位老师的信,便悄 悄拿来。拆开一看,原来是我探亲期间在老家交的一位女友已经离我而去,家 母怕我一时想不开,出现意外,便特意写信给我的同事,好有一个缓冲地带。家母自然想不到儿子几天前差点同她永别,却不是因为失恋之类的事情。 我的居室与造反派的“议事厅”仅一墙之隔。有一天隐隐约约听到隔壁传来的片言只语,好像是要就我的问题进行“内查外调”。当时觉得可笑,就我这 点破事儿,哪值得大动干戈?“内查外调”的详情当然无从得知,其后果我倒是领教了。不是有人说我到农场煽风点火吗?造反派好不容易抓到了这根稻草, 想必是根据这个揭发,按图索骥地去找那位农工搞了“内查外调”。我则完全蒙在鼓里。解除“群专”后,我特地带了一盒香烟去看望那个农工,不料竟遭到婉 言谢绝。这才知道我这一倒霉,把他也牵扯进去了。 时隔不久,所谓的“清理阶级队伍”正式开场,我荣幸地与数位清理对象住 进“牛棚”,开始了“二进宫”的劳改生涯。这时已到所谓的“运动后期”,革命群 众的斗争方式也大有长进。当时最令我等不寒而栗的,是所谓的“钢鞭伺候”。 这在邻近的大学已是家常便饭。眼看厄运即将降临,却万万想不到就在宣布对 我等实行群众专政之后的第三天,几名学生造反头头锒铛入狱,罪名是将一名 学生毒打致死。这一意外转折来得太及时了,我等因此免受了不少皮肉之苦。可算是不幸中之万幸。然而精神上的折磨、思想上的压力,却给每个人留下了 深深的印记。几位年纪均在四十六岁左右的“专政对象”原来满头乌发,事后则无一例外地都两鬓染霜,形容憔悴。 “清队”开场时值深秋,“一阵秋风一阵寒”,朝阳的房子宁可空着,也要将我们关押在一间背阴的大教室,不能让阶级敌人太舒服了。屋内虽有火炉可供 取暖,哪挡得住窗外刺骨的寒风。一位“专政对象”正好摊到位于西北角床位, 有一天揭开褥子,床板上居然结满了白霜!此人系起义军官,按理是不该追究的,这时已顾不得那么许多了,批斗他的时候,英雄们居然给他戴上了土制手 铐。 当时早出晚归服劳役,必得经过一对新婚夫妇的房门,男方贵为“革委会主 任”,一校之长,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小两口情意绵绵,卿卿我我,更加反衬 出我等那几近绝望的的悲惨处境。 人在走背字儿时总爱抱侥幸心理。就在终日意志消沉、完全绝望的时候, 忽然有一天英雄问我:听说你美术字写得不错。我一时受宠若惊,异想天开,以 为有什么好事找我。谁知给我派的任务是:分别用四张白纸写上“坦白”、“从 宽”、“抗拒”、“从严”八个大字。然后命令我们做成四面牌子,从此每天去食堂 吃饭,均需排成纵队,分别举着牌子,一路上嘴里还得有节奏地高喊:“坦、白、从 宽!抗、拒、从严!顽、固、到底!死、路、一条广惹得附近的小孩都跑来看热闹。我只好在心里暗暗叫苦。 当时全国都在搞类似宗教仪式的“天天读”。我等当然没有那个资格,但是 每日三餐,均需先向领袖“请罪”后方可进食。买饭前把手里举着的领袖像放在 窗台上,然后毕恭毕敬地站好,口中念念有词,无非是把自己骂得个狗血淋头、 罪该万死。即使这样,有时也难逃英雄们的“法眼”。有一天我正对着领袖像历数自己的“滔天罪行”,不料站在旁边的英雄勃然大怒,他厉声说道:你为什么不 老实交代当初是如何“点火于基层,策划于密室”的?原来,他是把毛泽东批章 伯钧罗隆基等右派头面人物的话原封不动地拿来,硬套在我的身上,令人哭笑 不得。 一日,英雄把我叫去,关上房门,二话没说,劈头盖脸地把我狠揍一通。我又没犯什么事儿,凭什么呢?可能是12月26日的《文汇报》套红印刷,搞得花里胡哨,我顺口说一句:不是不让搞红海洋吗?(所谓“红海洋”就是令人作呕地大搞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据报载,毛对此颇有微词)不知是哪位老兄立功心 切,打了个小报告,让我饱尝一顿老拳,冤哉枉也! 劫后余生 受审期间,我曾面临最严峻的现实,即所谓“重新戴上右派帽子、交贫下中 农监督改造”的“定案处理意见”。难友闻听此讯,为我的前途担忧:原来还可以 刻刻写写,就你这一双瘸腿,真要去了农村,可怎么活得出来?要不学学木匠 吧!我说腿抬不上去,无法使锯……后来据说是“上面没有批”,再后来是获得 “解放”。至此,文革给我个人带来的苦难暂告一个段落,然而它给全国人民带 来的深重灾难却远未结束。 1969年秋天,家母给我来信说:你在银川办喜事,我却在雅安办丧事。原来 我的舅舅在“清队”中自杀身亡。他在雅安食品厂工作,早已弄清的所谓“历史 问题”这次又翻腾出来,搞得他心灰意冷,绝望之中跳进了厂里的水池。撇下四 个尚未成年的子女。 我的一名大学同学,小小年纪即参加志愿军,在朝鲜战场用英语向美军喊话。尽管有这样的光荣史,文革中也难逃厄运。当时她身怀六甲,一个丧心病狂的女老师居然狠狠地踢她的腹部,后来生下一个智力不健全的女儿,从此,女 儿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甚至身体病痛,无不牵动着妈妈的心,成了永伴终生、 无法抚平的伤痛。 1978年冬天,听说中央下了文件,凡错划的右派可要求改正。起初我还认 为自己“问题严重”,不算错划,也不敢申诉。后来在好心人的鼓励下,才鼓起勇 气写了申诉材料寄到师大。1979年1月,我的右派问题得到改正。补领了北京 师范大学的毕业证书,补领了共青团团证。此时我已年届四十,一生中最宝贵 的美好时光——二十一年的青春岁月就这样被残酷的政治运动白白地葬送掉, 真是欲哭无泪啊。“还我青春!”我的内心在呼喊。然而,已经耽误的时间是夺不回来的。我惟有加倍努力,辛勤耕耘,方不虚度此生。 其实,1957年倒霉的岂止我一个,那真是成千上万啊!据说全国有55万之 众(最近揭密说有三百多万),当年与我一起“入围”的学友,他们的命运又如何 呢? 且说那个弃暗投明,曾充当肃反对象的许之品吧。1958年分配至甘肃。 1979年师大要为他改正右派问题,则始终找不到这个人。如果他还活着,为什 么迟迟不来申诉呢?直到1981年,师大才收到他厚厚的一沓申诉材料。原来, 他当年分到一个偏远县城教书。白天上课,晚上挨批,实在忍受不了这种非人 的生活,便动了外逃的念头。于是他在一个假期从黑龙江某地穿越边界,到了 苏联境内。他用俄语作了自我介绍,并取出曾在师大任教的苏联老师的照片, 说他是想到莫斯科高尔基文学院学习。自以为无懈可击。但对方不由分说地将他送回中国。结果当然是可想而知:以叛国罪投入监狱。从此开始了长达20 年的铁窗生涯。刑满释放后不久,他以51岁的“高龄”娶妻生子。但好景不长, 数年后罹患胃癌,不治而亡。 1979年的除夕狂欢夜,一个头上裹着围巾的老头来到我的面前,自称是李 农监督改造”的“定案处理意见”。难友闻听此讯,为我的前途担忧:原来还可以刻刻写写,就你这一双瘸腿,真要去了农村,可怎么活得出来?要不学学木匠 吧!我说腿抬不上去,无法使锯……后来据说是“上面没有批”,再后来是获得 “解放”。至此,文革给我个人带来的苦难暂告一个段落,然而它给全国人民带 来的深重灾难却远未结束。 1969年秋天,家母给我来信说:你在银川办喜事,我却在雅安办丧事。原来 我的舅舅在“清队”中自杀身亡。他在雅安食品厂工作,早已弄清的所谓“历史 问题”这次又翻腾出来,搞得他心灰意冷,绝望之中跳进了厂里的水池。撇下四 个尚未成年的子女。 我的一名大学同学,小小年纪即参加志愿军,在朝鲜战场用英语向美军喊话。尽管有这样的光荣史,文革中也难逃厄运。当时她身怀六甲,一个丧心病狂的女老师居然狠狠地踢她的腹部,后来生下一个智力不健全的女儿,从此,女 儿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甚至身体病痛,无不牵动着妈妈的心,成了永伴终生、 无法抚平的伤痛。 1978年冬天,听说中央下了文件,凡错划的右派可要求改正。起初我还认 为自己“问题严重”,不算错划,也不敢申诉。后来在好心人的鼓励下,才鼓起勇 气写了申诉材料寄到师大。1979年1月,我的右派问题得到改正。补领了北京 师范大学的毕业证书,补领了共青团团证。此时我已年届四十,一生中最宝贵 的美好时光——二十一年的青春岁月就这样被残酷的政治运动白白地葬送掉, 真是欲哭无泪啊。“还我青春!”我的内心在呼喊。然而,已经耽误的时间是夺不回来的。我惟有加倍努力,辛勤耕耘,方不虚度此生。 其实,1957年倒霉的岂止我一个,那真是成千上万啊!据说全国有55万之 众(最近揭密说有三百多万),当年与我一起“入围”的学友,他们的命运又如何 呢? 且说那个弃暗投明,曾充当肃反对象的许之品吧。1958年分配至甘肃。 1979年师大要为他改正右派问题,则始终找不到这个人。如果他还活着,为什 么迟迟不来申诉呢?直到1981年,师大才收到他厚厚的一沓申诉材料。原来, 他当年分到一个偏远县城教书。白天上课,晚上挨批,实在忍受不了这种非人 的生活,便动了外逃的念头。于是他在一个假期从黑龙江某地穿越边界,到了 苏联境内。他用俄语作了自我介绍,并取出曾在师大任教的苏联老师的照片, 说他是想到莫斯科高尔基文学院学习。自以为无懈可击。但对方不由分说地将他送回中国。结果当然是可想而知:以叛国罪投入监狱。从此开始了长达20 年的铁窗生涯。刑满释放后不久,他以51岁的“高龄”娶妻生子。但好景不长, 数年后罹患胃癌,不治而亡。 1979年的除夕狂欢夜,一个头上裹着围巾的老头来到我的面前,自称是李 梦光。李梦光本是师大的学友,大学毕业时不到三十。眼前这个老头牙齿全掉光了,怎么可能是他呢?然而,这的的确确是李梦光。他家本是三代工人,可谓 根红苗正,57年鸣放期间,并没有“蠢蠢欲动”,可是架不住班上党员的反复动 员,就到“群众论坛”去讲了一通。58年初定为右派。后分到哈尔滨教中学,也 许是因为不安分吧,送进了劳教所,他居然胆大包天,从劳教地逃跑,在跨越中 苏边界时被扣留,问他去哪儿,他说要去“找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派”。从此就 成了在押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刑满释放后生活无着,只好在内蒙农村四处乞 讨。有一天他发现自己还有绘画“天才”,别的画不了,但可以给乡下入画画“炕围子”(即土炕周围的装饰画),这才开始“自食其力”,靠这个“手艺”混人家一 顿吃。辗转到了1979年,他从报上看到右派改正的消息,便去公安局要求改 正。公安局说,我们只知道你是反革命,不知道你是右派。可怜李梦光为了取 得“我是右派”的证明,风尘仆仆地来到师大,又没钱住店,晚上就在北京站过夜 (其实师大本可免费提供住处,但他不敢张口)。师大工作人员见他如此穷困潦 倒,临走时送了他二百块钱。我问他牙是怎么掉了,他说是劳改中饿急了啃冻 萝卜啃掉的。他还说:说出来你可能都不相信,犯人偷吃生玉米,拉出来还是整个儿的,别的犯人见了,扒拉出来拿水洗洗,照吃不误。他还在狱中遭到犯人毒 打,打成内伤,改正后到省城医院就诊,医生说他肠粘连的严重程度在全省数第一。 一位高中好友,品学兼优。1957年就读于北京钢铁学院(今北京科技大 学)三年级,一、二年级被评为班上优等生(条件是各科成绩全优)、三好学生、优 秀团员,担任班团支部委员、系团总支委员,正在积极争取入党。可谓春风得 意,前程似锦。当年五月,党中央发出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北京四大院校(北 大、清华、北航、人大)闻风而动,掀起了大鸣大放大字报的高潮。好友所在的学 校却按兵不动,一片沉寂。他认为为了帮助党整风,就要猛推领导跟上形势,于 是在鸣放会上发言,要求领导向四大院校学习。自认为这是在维护党的领导。 他后来积极参与反击批判社会上和校内大右派的斗争,还是全系反右领导小组 的成员之一。57年底反右斗争告一段落,58年初开始整顿党团组织,这时领导 却通知他,让他作自我检查,后被定为右派学生,受到开除团籍、留校察看处分。 59年毕业后,发配至山东莱芜铁矿曹村工区劳动改造。下井第一天厂部就来了 个下马威:井口迎接他的是一幅《声讨右派分子X X X的罪行》的大字标语,支 部书记作了介绍,要求大家监督他劳动改造。从此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均置于群众的监督之下,两个月没有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背着沉重的精神枷锁,从事 体力难以支撑的繁重劳动——推矿车,一行十二来人,每人一车,鱼贯而行,矿 车破旧,轨道不平,坑道泥泞,灯光灰暗,脚底打滑(着布胶鞋)。实在推不动了, 就俯下身子,用肩膀扛着矿车往前走,需推出好几百米,每天推好几十车,冬天 也汗湿衣衫。一个班下来筋疲力尽,好不容易走回两三里之外的住地,一进房 门就瘫倒在床,茶饭无心。住地系农家临时房子,四面透风,冬天没有取暖用具,室内室外一般凉。头一天的疲劳尚未消除,第二天上班的时间又到了。只有咬紧牙关,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一天一天地苦熬日月。工人都拼命干,人家是计件工资,他却只有区区26元的生活费,不到人家工资的一半。一年之后,情 况才略有好转。一是自己拼命干,努力适应,体力增强,饭量大增,工作量和大 家相近,调换几个工种都能胜任;二是和工友相处融洽,有了共同语言,休息时间为他们代书书信,修理收音机、钟表等,打扫卫生,做事勤快,受到大家好评。 都乐于和这个阶级敌人接近。上面有人来了解情况,工友都给他说好话。然 而,井下劳动条件极其恶劣,几乎天天都徘徊在阎王殿门口,挣扎在生死边缘。 好友就曾数次险遭不测。一次是掉人溜井。井下巷道密如蛛网,稍有不慎,即 可能发生坠井事故。一次到陌生的工作面劳动,班长派他去拿工具,走过一个 溜井口,因上口未盖好,又无明显标志和照明,一脚踏空掉了下去,溜井高达二三十米,很可能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幸而溜井里存有部分矿石,掉下去后只是身体覆盖了一层矿粉,感到皮肉疼痛。好不容易在漆黑的矿井里摸索着爬 了出来,全身除几处擦伤处,竟毫发无损。一次是炮口逃生。中餐时间到了,大 家都下去到休息室吃饭,好友到另一个工作面去拿工具。需经过一个深六米的 垂直人行井,他顺着梯子往下爬,刚下了两三米,即闻到一股火药味,愈往下味道愈浓,不好!该不是下面在放炮啊?他减慢速度,说时迟,那时快,还有一两 米时,只听得下面炮声大作,拐过去两三米的地方,正在爆破一块大矿石,一二 十个炮先后炸响。只觉得地动山摇,震耳欲聋,浓烟滚滚,熏得他差点晕厥过去。矿灯安全帽已不知去向,所幸头脑还算清醒,于是双脚站稳,双手紧握,屏 住呼吸,张开嘴巴。下去吃饭的工友发现本该在人行井口站岗放警戒的人员竟擅离岗位,跑去吃饭,致使好友误人放炮区。炮声一响,大家都喊着他的名字, 说道:“X X X完了!”炮声尚未停息,大家一起涌到人行井口,漆黑一片,浓烟滚 滚,工友们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大家未见回音,便冒着浓烟从人行井下来救 人,爬在最前面的人一脚踩到他的头上,只听他“嗯”了一声,说了句:“哪个?” 于是在一片黑暗和浓烟中爆发出欢呼声:“X X X还活着!”大家七手八脚把好 友拖上去,见他毫发无损,都很高兴。后到医院检查,耳膜未破,听力大受损伤。还有一次是手指骨折。好友带着一名助手在中段巷道里用深孔钻机打炮孔,卡 钎器出故障,只好用人工卡钎,正当助手手擎钢钎卡住上面钢钎时,地下胶皮水 管破裂,溅助手一脸一身,水雾弥漫中稍一走神,手一松动,上面几十根钎子(一两百斤重)全部滑落下来,扎在好友正在操作的右手上,中指几被切断。第三节 指骨断成三截,骨着外露,血肉模糊。附近几个工作面的工友们纷纷围了上来, 脱去他满是泥水的雨衣裤,将他的右手包裹起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送到井口的救护车上。好友不觉得剧痛,只感到天旋地转,迷迷糊糊,觉得自己仿佛回到 了家乡,看到了家乡的田野和亲人,手指奇迹般保留下来。劳动一两年后,好友 逐渐成为班组里的劳动骨干,虽体力不如别的工人,但在技术性较强的工种里, 他可以超过别人,劳动上也受到好评。帽子却始终戴着。上面对他们说:你们 的右派帽子,要到四清运动后期才能摘掉。65年四清工作组进驻,66年文革爆 发,四清工作组撤离,一场政治风暴席卷而来。批斗会上,跪在一旁陪斗。革委 会成立后,清理阶级队伍开场,灾难降临。先从他们这些现行的阶级敌人开刀, 然后挖出大批历史反革命。轮番揪斗,拷打审问,大会小会,天天不断。有一帮 职业打手,人称棒子队,一天不打人手就痒痒,轮到好友时,给他挂上大木牌,叫 他跪上高桌子,然后棍棒皮带齐下,打累之后,抓起来罚跪,再让交代,不交代又是一顿拳打脚踢,直到实在跪不住坐不住了,才拖回宿舍叫反省检查。好友见自己已是遍体鳞伤,但还不算最重的,有人被打得大小便失禁。到了上班时间, 棒子队又来驱赶,让他们立即上班:爬也得给我爬到工地去!好友艰难地站起 来,手扶着墙,慢慢移动步子,平时只要十多分钟,那天走了一个多小时。第二 天又是专案组审问,一进门打手们先扇上几个耳光,再叫你交代问题。每天除 了大会批斗、小会审问之外,还得照常上班劳动。如无大会小会,下班后又集中 在宿舍区劳动,打扫厕所、清理水沟等等,劳役长达两三个小时。除了睡觉,几 乎没有休息时间。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呢?好几个难友都寻了短见,或者 自己冲进炮已点燃的工作面,或者自己钻人飞驶而过的汽车轮下。更有人上吊于宿舍附近的柳树上,叫人惨不忍睹。好友真担心自己能否熬到出头的那一 天。难友们互相鼓励,千万不能走这条路,一定要留得青山在,争取活到世道有所变化的那一天。1976年9月,毛泽东逝世。同年12月,好友接到通知:摘掉 右派帽子,停止劳动,恢复公职。无期的劳动改造终于到期,17年的劳动改造生 涯自此划上句号。1978年三中全会后,右派的问题得到改正。好友原想有生之 年尽最大努力工作,和家人好好生活,以弥补过去的蹉跎岁月。但好景不长。 1993年,意外发现他身患胃癌。好友再次被命运推到了生死边缘。作了全胃切 除手术,又经过近两年的化疗,虽然死里逃生,但元气大伤,于1996年提前退 休。一个偶然的因缘,使他步人佛门,成为虔诚的佛弟子。他以普及佛法、讲解 佛经为己任,使自己生活在清心寡欲、无怨无争、身心清净的境界中。他认为这是自己一生最好的归宿,最大的福报。好友天资聪颖,颇具潜质,若假以时日, 极有可能成为本专业学科带头人,讵料惨遭摧残,潦倒一生,怎不令人扼腕叹息? 当时还有一种人,叫“内控右派”,或者叫“中右分子”,即不戴右派帽子,由 组织控制。我班有位女生整风期间并无任何言论。仅因家庭出身不好和“情绪 不对头”即被定为“内控右派”。这位生性活泼、爱唱爱跳的青春少女,从此坠人 苦难的深渊。堂堂名校的优等生,却发落至东北一所偏远的“戴帽子”农村中学。生活条件极其恶劣:每月供应一两豆油,什么细粮、水果、肉、蛋,统统没有, 清水黄豆汤加咸菜成了当家的副食。五八年正赶上大跃进,劳动代替了上课, 且多是修大坝之类的重活苦活。体力上人不敷出。而且缺乏最起码的医疗卫生条件,师生同睡一张大炕,无处洗澡,长满虱子。几年下来,落下一身毛病:口腔溃疡经久不愈,肛肠病、妇科病更成难言之隐。到三年困难时期,挖野菜,吃 干玉米叶碾出的细末,甚至还吃秋天扔进猪圈的菜根菜叶。因营养不良又得了浮肿病。除了生存条件极差之处,政治上也备受歧视与迫害。她刚到该地,“小右派”的名声就传开了。从公安局调任该校书记的某公,上台不久即把她当靶子,硬说她搞小集团,对与她比较接近的年轻老师搞分化瓦解,最后是将这些人 陆续调离该校了事。文革期间,被隔离反省,受到批斗。怀孕临产期间,什么游 行、活动、劳动,一样也不能免,休想得到任何照顾。因夫妻长期分居两地,又因 受寒落下妇科病,直至三十五周岁才生下第一个小孩子。 痛定思痛 所有学生右派在1957—1979这二十一年间的遭遇,看似个人的悲剧,实则 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也是整个民族灾难的一个缩影。个人的际遇与国运的兴衰,原本就是密切相关、休戚与共的啊。 回首往事,我痛切地感到:个人崇拜害死人。与其说我是反右斗争的受害者,倒不如说我是个人崇拜的受害者。少不更事的我,早就对党的领袖无限崇拜,把他当成了神,认为他高瞻远瞩,明察秋毫,料事如神,绝对正确,永远正确。 对他发出的号令、指示,紧跟犹恐不及,更遑论怀疑了。因此才在肃反运动中冲 锋陷阵,因此才在整风运动中积极“鸣放”,因此才在反右斗争中“反戈一击”, 因此才在被推人右派深渊后反而感激涕零,感谢对我的“及时挽救”,“否则我就 会陷入资产阶级的泥坑而不能自拔”。因此才在自己面临灭顶之灾的文革中居 然写出了“亲爱的毛主席啊,我们在睡梦中把您呼唤”这样的诗名。因此才在自 身难保的情况下写信劝小妹“响应号召上山下乡”(小妹当时的反应是:哥,这是 把我往火坑里推啊)。明知自己已经永远开除出革命队伍、归队无望,却还笃信 什么“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硬要去同生我养我、疼 我爱我的家母“划清界限”。相当一部分戴上右派帽子的人其实很左、很革命, 这一悖论或者说个人崇拜鼎盛埋藏的奇特历史现象,值得未来的史学家作深入 细致的研究。 回首往事,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一个最善于搞统一战线、各个击破、分化瓦解、化敌为友的革命政党,为什么会在大权在握、万众一心的情况下干出 化友为敌、化积极因素为消极因素的事情来?天真幼稚、老实听话、虔诚至极如 我者,最终也为革命队伍所不容。我们的父辈都从旧社会过来,其中不乏学有 专长、身怀绝技者,本可为国效力,却因种种原因,对这批人大多弃而不用。再 加上大大小小的冲击,几次运动下来,这批人已所剩无几。我们这代人按理说 是党一手培养起来的,总该信得过了吧?然而从1957年开始,这代人中即陆续 有人受到冲击,后来则大多成了需要接受“再教育”和改造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成了“臭老九”。与同龄人中命丧黄泉、精神失常、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穷困潦倒者相比,我还算比较幸运的,终于苟且偷生地活了下来。 反右斗争距今已近半个世纪,文革距今也已三十余年,我们正在逐渐远离那个噩梦连连的荒唐岁月。如能从噩梦中真正醒来,如能铲除产生噩梦的土 壤,我们付出的牺牲和代价就不致白费,则国家幸甚,民族幸甚,青年幸甚! 1999年3月--2005年4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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