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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胡子的“大地震记事”比地震英模报告团那个可信些? 2008-06-23 00:58:14

廖亦武:大地震记事(6

作者:廖亦武    文章来源:民主中国    点击数:172    更新时间:6/22/2008

2008522日,晴间阴

上午9点被热醒,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突然记起历史老人流沙河在六四屠杀之后幡然醒悟,重读《扬州屠城记》的掌故。扬州不屈服,全体民众在明朝官员史可法的率领下,冒死抵御南下的清朝侵略者,结果城破之际,遭遇鸡犬不留的杀戮,史称扬州十日。流沙河说:曾被无数文人墨客咏叹过的繁华扬州,经过10多天烧杀抢掠,几乎成了一座废墟连绵的死城。谁也料想不到,还有一个叫吓破了胆的书生,躲在残垣断壁底下的某个死角。每天,每时,乃至每刻,他都能透过烂砖碎瓦,或者蟑螂出没的缝隙,目睹一条腿,一只手,一颗头被砍掉,一个妇女,一群妇女被强奸,一个娃娃,几个娃娃被开膛破肚。人杀光了,继之以物;物毁光了,继之以山川。最后,没一点响动,人、动物、爬虫,没一点响动,连风也不吹了,仿佛也叫杀死了。书生写下他看见的一切,泪流了,汗流了,血流了,他终于像耗子一般钻出来,孤零零地重见天日。在数百年之后,他的记录就放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这张桌子上,我每读一遍,耻辱就加深一次。

起床开电视,觉得流沙河讲过的扬州就在屏幕里。废墟深处,两三人在喊救命。平武县南坝镇有个大嫂,右腿被压3天,麻木了,居然主动向地面申请钢锯,要自己动手锯腿。还有一只泥手蠕动着,像插在垃圾堆上的破塑料瓶,谁会料到连根带起的竟是一位花季少女?

但是,抗震救灾的主旋律接踵而至,演艺界的戏子们粉墨登场,齐唱:只要人人都献出一份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下午接《纽约时报》记者范文欣电话,约定共进晚餐。于是7点前从西郊温江赶往东边的香格里拉大酒店,并就近选了很高档的廊桥餐厅。

稍后了解到,《纽约时报》上海分社共6人,都已往返四川灾区数次。而眼下,我和小金见着4人:一米九三的howard w.french,中文名字傅好文,上海分社社长,曾获多个国际奖项的著名记者和摄影师;一米六0ariana lingquist,暂无中文名字的美国女性,专职摄影师;与ariana lingquist高度相等的李臻,80后的成都女孩,外语大学高才生,现为傅好文的助手;一米七五左右的江浙才子范文欣,因之前多次与我联系,虽然才30多岁,我也按老四川习惯,叫他老范。

宾主落座,未及点菜,傅好文劈头就说:傍晚的光线最好,廖,我们去外面吧。原来他的中文口语不错。而摄影手艺更不错,我一挪屁股,他的机器就开拍,一直咔嚓到桥栏边,还不打住。夕照从廊桥的左侧罩过来,脚底的江水流淌着忽浓忽淡的玫瑰红,有些浪漫,也有些色情,占据绝对高度的傅好文,还时而掂着脚跟,时而举起手,咔嚓咔嚓,不晓得这般俯拍出来的中国底层作家有多矮小?ariana lingquist也不甘落后,她甚至灵巧地钻入傅好文的胳膊圈,紧靠那枯瘦的胸脯,速度非常疯狂地拍了若干特写,弄得傅好文苦笑一声,夸她比自己更敬业。

在令我眼花缭乱中,傅好文还不忘微笑和聊天,他的舌头和手几乎一样快。他说已读过我刚出的《底层》兰登英文版,觉得我的兴趣和他相近,总是眷恋落后事物,被压倒一切的繁荣进步掩埋掉的落后事物,比如他也拍了许多老上海弄堂内的百姓生活。他还提到许多书中的篇目和细节,比如嚎丧者、人贩子、遗体整容师、农民皇帝。还有那个逃犯故事,很像美国影片《肖申克的救牍》。这就是你与绝大多数中国作家不同的底层历史观点吗?

我承认我写了江水一般流逝掉的底层历史,甚至通过挖掘这些人生故事发现了这个在暴力长期统治下的民族的生存秘诀,但我写旧闻,我没有观点。只有政客、奸商和妓女才有明确的观点,特别是面对客户的时候。

傅好文哈哈大笑。暮色渐起,接着夜色降临。我们吃了一顿长达3个半小时的好饭,夹菜、喝酒的间隙,聊了数不清的话题。正式探讨时,傅好文怕表达不确切,就直接说英文,然后由老范翻译。

席终人散时,老范要我来确定明日行程。我们跟你走。他说。

2008523日,晴,闷热

上午10点钟,我们和傅好文们在廊桥下碰头。受朋友鲲鹏的叮嘱,我特地采购一些赈灾的米和油,还拉上我哥大毛做免费车夫。就这样,两辆车8个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为防意外,老范还搞到政府特批的通行证——我这个老牌反革命也算跟着沾光。

穿城区经温江直驱青城外山普照寺前,向导鲲鹏已等候多时。二话不说就拐上盘山道,驶往据说损失惨重的后山泰安古镇,沿途塌方及房屋倾垮是免不了的,但没想象中的那么可怕。抵达山凹中央的泰安古镇,才晓得这儿除了一座庙宇比较古,其它建筑全是仿古,而且豆腐渣工程居多。政府打造了七、八年,旅游业已经成气候了,一位当地居民站在爬满绿苔的石头牌坊下说,不料一震就垮。

我们在仿古废墟间穿行,感觉一切都是为拍古装电影而临时搭建,倒塌了也没啥可惜。墙壁薄,梁柱细,做工拙劣,只靠一把油漆反复涂抹,才勉强遮丑。傅好文连拍照兴致都没有,只剩ariana lingquist,背着个大包,依旧咔嚓咔嚓。一家塌了半边的酒楼,一排泡酒瓶还完好无损,我将鼻子凑拢,认真观测了几分钟,就要伸手去尝,遭小金一顿呵斥。紧挨着一家塌了大半边的古董店,遍地摔成粉末的伪劣玩意儿。左面墙供着马恩列斯毛,暴力革命列祖列宗;右边壁供着如来观世音,四大皆空阿弥陀佛。我正嘀咕:神仙魔头全请到也不管用。ariana lingquist就在背后连连咔嚓。

过了歪歪扭扭的吊桥,我们进入灾民的帐篷区。我与一位和善的农妇聊了几句,晓得她们都是从四周山上搬下来的。滑坡啰,连带房子、庄稼,都卷沟底了。她说。我们幸好在古镇耍,躲过了。我们村死了几个人,也不算多。我问她以后咋个办?她答来不及想,魂没定下来呢。还引用了一句成语:船到桥头自然直。我问万一直不了呢?她答直不了也得直,我这点损失算啥?人家开农家乐的,东挪西借,筹款二三十万,才搞一两年,眨眼间全砸了。

ariana lingquis又来咔嚓,农妇遮脸进帐篷,我们也追进去拍了。刚刚回头,又撞上揪心的一幕:群众正在擒拿一哑巴农妇,原来她屡屡寻短见,都被乡邻们给阻止了。她吓疯啰,有人说,自从地震以来,她就没有消停过,自己打自己,还抢弯刀砍自己,半夜三更突然跳起来,她男人都降不住。我连叹可怜。可怜?那人又说,她男人才可怜,好多夜没睡囫囵觉,大白天像只瘟鸡子,直耷脑壳。再闹下去,恐怕他也又哑又疯啰。

ariana lingquis向我打个手势,又要挺进。斜刺里却杀出个土警察,盘查干啥子。老范掏出证件,彬彬有礼地解释;大毛也支着《摄影记者证》凑上前。但土警察不为所动,还招来另外两个同伴,不让拍照,甚至不让停留。辩论无效,我们只好沿山脚河边撤退。傅好文散漫落后,再次被包围追查,老范只得返回接应。

自山顶震落一巨石,大如磨房,骇然耸于路中。傅好文在此为我们留影,作为被驱逐出境的天然物证。

继续上路。突然接到诗人蒋骥转发的基督徒学者王怡的短信:大山摇动,小山迁移,主耶和华是我们的力量!为松潘地区祷告,为族群认罪。感谢主给我们机会,和家人更加亲密。首发时间为20085121448分。才思敏捷的快手啊,为什么长跑10余天才抵达我的手机?

接着过都江堰城区,休整片刻。我哥大毛打电话约来新向导老张。新旅途有二三十公里,沿江水朝大山深处蜿蜒,为成都市民的热门避暑胜地,在过去十几年中,我也曾随家人往返数次,寻依山傍水的农家乐,作价廉物美的逍遥游。不料一场地震将日子斩作黑白两段,眼下,被垮塌山体所湮灭的公路刚刚抢通,几个军人在坳口盘查车辆,限制通行。老张为里头三文鱼基地的老员工,自然被放行。车子嘶吼着,在泥石流之间颠簸,陡起陡伏,令我等惊呼不断。大面积滑坡将郁郁葱葱的群峰撕出一道道自天而降的伤口,水道扭曲,如伤口散落的纱布。傅好文像机在手,犹如美国大兵钢枪在握,待抵拢一稍许宽敞的地段,突然叫停。司机吃了一惊,探头仰望摇摇欲坠的悬石,回答不敢。傅好文再次叫停,司机无奈,猛轰油门冲出十几米,方停稳。

百余丈宽的滑坡如超级屏风,兜头倒来,虽在对岸,却感觉触及鼻尖。一辆面包车被巨石拍出数米,半截挂在悬崖。大伙心惊肉跳地咔嚓着,司机却盯住另一辆被压成薄饼的小车乍舌,摞上面的那块石头足有两层楼房高!

受险境引诱,车又停一次。司机就彻底拒绝再冒险。午后350分,我们穿过虹口镇的帐篷区,过一座危桥,拐几个弯,在拦路的强盗石前停车。下来步行,绕道狭长的耕地,先后遭遇两条夹尾巴狗,一狂吠不止,一半声不吭。心理医生小金蹲着研究了半晌,确诊为反常的地震狗。

一堆村民聚集在夷为平地的农家乐前,好奇地迎接洋人光临,可待ariana lingquist的镜头瞄准他们,又东躲西藏起来。通威三文鱼基地的木牌迎面高挂,可四周建筑全散架了。我刚要炫耀自己若干年前来这儿吃过天然虹鳟,一股怪风就缓缓而至,臭到极点。我们急忙戴口罩,却见老张的表情比大家更痛苦,不因为臭,而因为他们在地震中损失掉几万斤三文鱼,赔光了老本。

我率先向臭源挺进,洋人们紧紧相随。死鱼坑约半间房大,几个军人交错搬运着,已经填满了,还往里面倒。我不由自主瞅了一眼,全是浆糊状的鱼子酱!我连连干呕,虚汗满头,只得沿歪七倒八的水泥鱼池撤到溪边。还是臭,而且是浸透消毒水的那种尸臭。我的镜片起雾了,刹那间,天空大地都涂满鱼子酱,太阳就是死鱼头,让我们中毒,让整个中国中毒。

我联想到万人坑,联想到北川县城无法清理的废墟,那座倾泻过上百吨消毒水和腐蚀剂的坟场,所谓大地震博物馆将由此诞生。

洋人们还在巨石间穿行,在被巨石砸扁的房屋、汽车间穿行。傅好文朝我招招手,就带领下属爬坡,十几分钟后,他们就在我的仰望之中了。傅好文像一颗鱼眼,ariana lingquist像一颗芝麻,老范和李臻在鱼眼和芝麻之间,显得虚无。

我逃出三文鱼基地,大毛和小金比我强一点,他们是拍了照才逃的。在死鱼坑上方的丛林里,出没着一群游荡的猪。小金问:它们会成为瘟疫的传播者么?

 

 

廖亦武:大地震记事(5

作者:廖亦武    文章来源:民主中国    点击数:468    更新时间:6/15/2008

2008521日,晴间阴

吃罢中饭,小金站在镜前左照右照,将自己收拾得很摩登,就要下楼。我探问去处,她挺诡异地笑笑。真是莫名其妙。

事后才晓得,她几天前就锁定一个口述对象,如今单独行动了。她的新朋友叫吴燕,31岁,在离我们住地几百米之外的闹市区开时装店。两人在选购夏装之际,东拉西扯,10来分钟就亲密无间,20来分钟就泪眼相对。小金说:她的短发齐耳,模样很脱俗,时常独自端坐电脑前,打眼一看,还以为小资情调很浓呢,没想到一聊,竟那么惨!我说:每时每刻,大街上都要走过一些地震难民,从外表,谁能认出来?据河边的茶铺老板讲,映秀到温江投亲靠友的死难者家属,好几个,都喜欢天不见亮就敲门要茶,打一声不吭的早麻将。小金说:还打麻将?啥子心态?你应该采访他们。我摇头说:河水要流,生活要照常进行。四川境内死了人,都兴打丧伙麻将啰。我在这时候去插一杠子,肯定叫打出来。小金瘪嘴说:我咋没叫打出来?我吹捧说:女人的优势嘛,你将来绝对能超过我。

小金脑子简单,积极性容易被调动起来。我立马趁热打铁,开了电脑,请君入瓮。嘿,还不错。

以下是经过小金整理、裁剪、润色的大地震死难者家属吴燕的口述:

我是农大副教授的女儿,虽然只读到中专。我22岁就和同班同学周某相爱结婚,然后随丈夫住进绵竹汉旺镇武都新街的一栋旧楼房,与婆婆一块生活了六,七年。婆婆中年离婚,独自把儿子拉扯大,因此好强而苦命。老人喜欢叨唠,看不惯的地方就要说,尽管有时候说得很过分,但我能理解和宽容老人家。稍后我有了儿子,感觉缺钱,只得把孩子交婆婆照管,夫妻双双到广州发展。一晃3年过去,不仅没挣到啥子钱,我老公还把借我娘家的钱陪光了。唉,算了,我都不想说了,这种状况下他居然还有外遇!真让我伤透心。负气回四川,从绵竹接回儿子,调整几个月,就与一小姐妹合伙开了这家时装店。2007年底,我打电话催周某从广州赶回,办完离婚手续——当然瞒着我曾经的婆婆,老人家苦一辈子,不忍心让她再操心难过。
今年4月份,婆婆想孙儿,来温江探望,我还强作欢笑陪了几天。老人来时,给孙儿买了很多衣服,我则只字不提离婚,还编出种种理由,制造婚姻幸福的假象。唉!谁料到这竟是与她老人家最后的相处!

地震后三天,514号,我突然接前夫电话,说婆婆在地震中遇难了。他已从广州乘飞机赶回家。我骇一大跳,马上关店门,心急火燎地往汉旺镇赶。快拢了,只见沿途到处是残垣断壁,危房摇摇欲坠,裂着一条条大缝。阳光热辣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味。我的心跳加剧。因前方封路,客车绕道也过不去,就只好打电话给曾经的公公,请他开车来接。十几分钟后,公公的奥拓车抵达,换了车,颠来簸去好长一段,穿过城区时,我们碰见救援队在路边分发食品和水。公公建议我们自己也去领一点儿,因为房子垮了,商店关门,没办法弄到吃的。于是我下车去排队,可惊慌失措的灾民们却来去一窝疯,拥挤、冲撞,一次次把队列搞乱。我夹在人堆里,鞋子差点被踩掉。更过分的是,有些灾民领完一次,又转回来领二次,甚至第三次。还大张旗鼓插位,好像东西不要钱,他们就要永远领下去。太过分了!气得我忍不住大声谴责:人家好心好意来救灾,你们咋能这样子嘛!可根本没人理我,大家灰头土脸,大概被震怕了,或者饿怕了,或者觉得世界末日降临,多一点点食物就能比别人多撑几分钟,所以继续乱作一团。好不容易轮到我,已经没啥东西了。我浑身汗湿,喘呼呼地望着救援队,而人家挺抱歉地苦笑着,递过来3个熟鸡蛋。真是来之不易的救命蛋,自进汉旺到离开,我两天多只吃了一个蛋。算不错了,有东西填牙缝,算不错了。

拢武都新街的那幢老楼,我几乎认不得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三层楼垮塌得只剩下半边墙壁,只有院墙内的两棵树依旧耸立残砖碎瓦之上。哎呀,大地震过去整整两天了,婆婆居然还埋在里面没挖出来。几个赤手空拳的亲人,只能在废墟上一边抹眼泪,一边捡瓦片、砖头。我前夫泣不成声:我喊了一天一夜的妈,妈硬是没任何动静,恐怕完啰。我说:无论死活,先得把人弄出来嘛!几个人才如梦方醒,开始去路边拦来往的挖掘机。

终于,一辆黄色的大型挖掘机轰隆隆开过来,前夫招手拦下它,连声哀求帮忙掏挖老人。不料司机很为难,并且声称他自己有任务,要立即赶到镇里的东汽中学,据说那儿的废墟内还有活人。我们能理解,只得放行。实在莫得办法,又去哀求正在邻居家忙碌的挖掘机,人家说:这头还在挖啰,搞不好底下有活人,得抓紧;你们那头嘛,早挖迟挖一个样。前夫说:你们行行好,先替我们弄几铲子,挪开大块的预制板,剩下的我们自己刨!人家却拨浪鼓一般摇头。

我熬不住,就快速拨通119119问明我们所处位置,回答马上来。正巧此时,在隔壁捣腾的挖掘机突然带出一大股不明黄烟,立马停机了。救援队不敢继续掏,怕引发毒气爆炸。就这样,他们把阵地转到我们这边。机械臂自天而降,扬起大股大股灰尘,稀里哗啦,没几铲子就从千疮百孔中开出一条深槽。我本能地捂住耳朵,却忘记捂鼻子,就连呛了好几口灰。正咳得撕心裂肺,脑壳边就炸起一阵惊呼:出来啰!出来啰!眯着眼缝一瞅,天啦!一个灰不溜秋的人体斜挂在挖掘机的铲子口,那就是婆婆啊!一只手臂还翘在铲子外头,一晃一晃的,像一截搅灰棒。接着哭喊响成一片。哎呀,我捂住双眼,身体和心脏都一抽一抽,那个痛!没料到婆婆这么容易就被掏上来了。估计老人家遇难时在二楼,因为遗体还是完整的。亲人们哭得一塌糊涂……

随后是安葬问题。按常规是要送去火化,可一打听,火葬场也震塌了!我们只好弄一块门板,把婆婆抬到老家土葬。这倒顺了传统老人的心愿。不过乡下老屋也几乎震垮完,唯有堰塘旁一座木头亭子还完好无损。大伙把婆婆摆放在倒塌房屋前的自留地里,公公和前夫,一老一少负责挖坑,我则负责清理遗体。尸首压在废墟下两天两夜,已经僵硬,加之大热天,已经有些气味儿。我心里非常难过,记起婆婆生前曾对我讲,她年轻时跟着丈夫(公公),穷困潦倒却十分恩爱,天下雨,在屋檐下做饭,他们也是一个生火,另一个撑伞。婆婆常常念叨起,觉得那是她这辈子最美好的时光。唉!老人命太苦,太划不来,没过啥好日子!想着想着,我又忍不住哭了。

我替婆婆洗去满头满脸的灰土,她的鼻孔、耳朵内外全是凝固的黑血块,我只好一点点掏刮。勉强像个样子了,才招呼前夫的堂姐过来,3个女人给她换衣服。死人又重又僵,我们很吃力。其实呢,换的也是从废墟里扒出来的旧衣服。为婆婆剪指甲时,我发现她的一截指头断掉了。最后一次给她擦脸,不晓得碰着了哪根神经,婆婆乌黑乌黑的脸膛上,眼皮蓦地睁开了。吓我一大跳。以为真有死而复活这回事呢。结果只是眼珠子圆睁,别的没啥子反应。乡下人比较迷信,都围过来看,猜测这种情况属于死者心愿未了。我比他们更了解婆婆,就贴着她的耳朵说:妈妈呀,你放心走嘛!我一定会把你的孙儿带好,让他成为优秀人才,绝不辜负了你的一片苦心。说来也怪,我这边话音刚落,婆婆那边的眼睛就安稳地闭上了——这一来,我这个无神论者的心里,莫名其妙压了块搬不走的石头,人真有灵魂么?我的下半生也许该信点啥子,做更多的善事。

男人们挖好坑,就近寻了些砖块铺在四周。就这样,一块门板抬着婆婆,小心翼翼地放进坑底,填土掩埋。我对前夫说:等地震完全过去,再用心思给妈修个墓。前夫默不作声,泪又在眼眶内打转转。最后一把土填完,天已全黑,我在公公家的临时帐篷里挤了一夜,第二天下午才回到温江。

好几天了,还没缓过神,给你这个外省女孩说一说,要舒服些了。按理,离婚了,婆婆也就跟我没关系了,可又仿佛有比较深的关系。中国人嘛,说不清楚。可你千万不要以为,我还要复婚。我和他没有了那种感觉,再大的地震,再大的生离死别,也扯不到一块。我相信死者,只要是善良的,都希望生者尽可能按自己的想法活,生命短暂,生命脆弱,何必要过于委屈自己?

 

廖亦武:大地震纪事(4

作者:廖亦武    文章来源:民主中国    点击数:492    更新时间:6/8/2008

 

2008517日凌晨,阴湿,阵雨

没有一丝光。于是我们在房间门口点燃蜡烛。我刚卖弄一句上帝说有光就有了光,哐当又来一下。蜡烛灭了,我和小金立即止步,等余震退却。这一刻,我似乎触及了地球心脏的裂纹,比血更浓的熔浆正缓缓渗出。

紧靠山崖的卧室在地洞深处,被窝潮乎乎的,我率先钻入,浑身顿时起了层鸡皮疙瘩。小金像个幽灵,在空气里游弋了很久。迷迷糊糊,下雨了,接着刮风,接着好像打雷了,再接着,床铺和房梁开始嘎吱嘎吱颠簸,做梦么,明明又瞪着双眼。群山发出呵呵的狞笑。有尖叫来自户外:鲲鹏叔叔!鲲鹏叔叔!是卓玛!小金坐了起来。我却梦呓道:摇吧,他妈的。摇吧,死不了人。

啪嗒。啪嗒。瓦片再次落入山涧,清脆,微妙,如一首描述极乐世界的梵音的结尾。

2008517日上午,晴,清凉转闷热

不到7点就醒了,但8点才起身。世界似乎没啥变化,千年银杏树绿得人眼花。我们用罢简单的早餐,鲲鹏提前预约的患难夫妇杨文昌就来了。我们开始交谈,随即,我写出《死里逃生者杨文昌》一文。

鲲鹏说,太多的口供需要记录,但目前出于赈灾激情期,得冷却、沉淀一段,人们的讲述才趋于平实、正常。

2008517日下午,晴,无比闷热

顺利回到温江,日本《产经新闻》记者福岛小姐来访。在江边茶馆坐了1个多钟头,连比带划,拳打脚踢,也不能表达心中感受之万一。偶尔发觉福岛灰头土脸,神思已被我折磨得有些恍惚,遂罢嘴。

随后去网吧。见网上正流传一张生死恋的图片:一个蓝衣活男人背着一个红衣死女人,共骑一辆摩托。女人的双臂像生前那样,紧搂着男人的腰。火葬场不远,这是最后的路。他会留下那根捆尸绳吗?我想。脆弱的人类,有时竟顽强如斯!

回到家整理昨晚的访谈录音,小金提醒遗漏了重要细节。酒鬼老王目睹他侄女的惨死,还呜呜痛哭。她回忆道:房子震垮的瞬间,那年仅21岁的母亲本能地搂住自己才几个月大的娃娃,结果房顶落背上,将她掩埋了。后来人们在瓦砾中听见娃娃的啼哭,就拼命刨啊刨啊,老王终于瞅见他侄女的脑袋,像生在残垣断壁中的烂西瓜。他扑过去喊,还拽了两把,不料那脖子软绵绵的,已撑不住乱歪的脑袋。幸运的是,娃娃在她断掉的脊梁下面,完好无损。

我听得两眼茫然,就再三鼓捣录音。的确没有。连喝酒的叫声都在,就是缺以上细节。小金非常生气。我连忙赔不是,承认自己贪杯,耽误正事。唉,有点老了,记忆力大不如前。

2008518日,晴

上午10点,妹夫王鲁驾车抵温江,接我和小金去30多公里外的成都东南郊。绿树成荫的牧马山别墅区,一家人终于震后大团圆。在他人的豪宅中,我们用了一顿清淡的午餐。

混到傍晚,除了看赈灾电视和与时俱进的赈灾话题,没别的。接着,我们谢绝家人的挽留,一意孤行回温江。

2008519日白天至20凌晨,晴

官方公布的死亡数字已飙升至4万多。下午,全国各地下半旗,并鸣响汽笛,为大地震死难者致哀。这在中共历史上,属首次。32年前的7•28唐山大地震,死24万,不仅没下半旗致哀,还继续革命。当时的《人民日报》,第二天才发表新华社通稿,标题为《河北省唐山、丰南一带发生强烈地震,灾区人民在毛主席革命路线指引下发扬人定胜天的革命精神抗震救灾》。接踵而至的报道包括85日的《深入批邓促生产支援灾区多贡献,河北、辽宁广大干部和群众以实际行动支援唐山、丰台一带的抗震救灾工作》和828日的《深入批邓是战胜震灾的强大动力》,等等。

不知已作古的毛和邓对如今的世道变迁有何感触?当然,暴君不反省,哪怕灰飞烟灭也不反省。唐山大地震两个多月后,毛崩驾了,全国除台湾,都为他下半旗,戴孝致哀,达3日之久,数万地震亡魂不幸做了为人民谋幸福红太阳的陪葬品。

电视里反复播地震预报,号召居民们疏散到空旷地。真是非同小可。傍晚时分,512号的震后场景,老电影一般重放。全城居民又倾巢而出,扶老牵幼,占据空地,四处搭建塑料棚。我们这幢老楼再次跑光,平时足不出户的偏瘫老人再次连人带椅被抬出去。对面底楼某处,擂门声如战鼓,咣咣坚持了大半个钟头,极其恐怖,激得我忍不住,自这厢吼叫:闹鬼啊,要不要人活?!那厢回应道:抵死不开门,老狗日的确不想活!这厢问:老狗日是谁?那厢答:我家老汉。

孝子。了不起的孝子。我嘀咕道。随即招呼小金出街看闹热。夕阳正在落,鸭蛋黄一般、似乎还散发着咸味。一堆人聚在桥头,大呼小叫,待我们赶拢,却见两三根水蛇,正游过激流,往岸上爬来。今晚有大震!有人边打手机边惊呼,蛇都上坎了!预兆哦!

对对。若干声音附和道,公园的湖边边,癞蛤蟆跳出来好几只。晓不晓得?512号前头几天,绵竹县有上万癞蛤蟆过街哟。

跑不脱。大震跑不脱。群众的声波扩散开去,街面终于水泄不通了。我和小金受到传染,不知不觉游荡了几个钟头。夜半回屋时,居然在空楼里接到我妈电话,老人家在牧马山豪宅内住不习惯,背着妹妹偷偷溜回白果林,才1天,就遇拉警报。只好同全体成都人民一道,在街头人堆里晃,挤到半夜,实在受不了。平时我10点就上床了,今天12点过还在外面。她诉说道。我问为啥不睡?她答家门口有人执勤,不让进。我说进自家的门,又咋的?她说必须熬到2点以后。我说好嘛,就当赶鬼市,前不久我还写了一篇城隍庙的文章呢。

跟着又接两个朋友的电话,催促躲避。可大地不争气,似乎只微震两回就没事了。于是倒床,一夜无梦。

2008520日白天,晴转阴,闷热

中午回白果林看母亲,恰遇哥哥大毛,遂一道去都江堰。约3点多,进入城区。昔日的千年古城,如今像刚经历一场争夺大战,帐篷成片,难民成堆,却死气沉沉,连过往车辆的喇叭声都跟嚎丧似的。不知怕余震还是怕瘟疫,所有的店铺都关门,所有的居民楼都跑光,大毛想买几瓶水,穿行了几条街,均以失败告终。

不少外表光鲜的时髦大厦,待摇下车窗定睛看,却遍体裂纹,如遭受致命内伤的大胖子,随时有可能瘫倒在地。大毛停下车,给一座高耸入云的古塔拍照,那塔身的创伤,如几条大蟒蛇首尾相连,越朝上越深。消毒水味儿顺风飘来,我不禁咳嗽两声,说走吧走吧,前头更厉害。

沿建设路直下,人烟从未有过的稀少。我们在一三岔口碰上武警哨卡,大毛摸出《摄影记者证》,就被放行。接下来就是二战电影镜头了,废墟和残垣,山丘和绝壁,犬牙交错。挖掘机还在翻动,若干的预制板还悬在高处,仰头望,比儿童玩具还小。大毛企图从瓦砾中发现新摄影元素,小金却在两座危楼之间,瞅见被砸成麻花的轿车。我啧啧称奇:不知司机的下场如何?

消毒水味儿,不,腐尸味儿,以及混杂的各种怪味儿陡然浓烈起来,熏得我们眼睛疼、心口堵。小金憋不住叫道:赶紧逃吧。唉,为啥忘记从街口志愿者手里领口罩呢?

在都江堰我们发觉一个怪现象:老楼灰不溜秋,却大致完好无损,贫穷的土著居民们受天庇佑,出入其间,生活照旧,而新楼及半新楼垮塌严重。靠山脚的某某避暑山庄,什么都歪斜、下陷、粉碎了,两个人和一条狗却还值班、还喝小酒呢。我们的车一拢废墟,人和狗全立起来,盘查证件,吠叫几声。3层的主楼,外墙没了,骨架还支着。小金仰头望见沙发、茶几和几盆绿色植物悬在顶楼,摇摇欲坠却没坠,连叹可惜。我说既然可惜,那你就上去搬下来,带回家。小金说老威啊,小便宜不能贪,贪了就犯罪。我说犯罪才刺激嘛,你个头小,就潜伏进入。小金说死人那么多,开这种玩笑要烂舌头哦。

暮色苍茫中,我们沿盘山道上二王庙顶,所有的仿古建筑都被滚石摧毁,残骸七零八落。大毛和小金都匆匆拍照留念。跟着往下绕,停车鸟瞰两千多年前由李冰父子建造的水利工程,分流的灌口健在,飞沙埝的竹笼堤虽然改成钢筋水泥堤,原理也健在。拉近些,是一废弃水电站,深如峡谷,数根立柱如恐龙架子。过路的山民说,这是苏联援建的,50多年前的老古董,至今还牢靠得很。你们看周围,山垮楼垮,连二王庙也垮,只有这苏联人的东西不垮,没鸡巴啥用了,还在那儿硬撑。我连说对对,苏联都垮了,它也不垮,可见这东西比政权厉害。

 

廖亦武:大地震纪事(3

作者:廖亦武    文章来源:本站首发    点击数:675    更新时间:5/28/2008

2008515日,阴转晴

早晨7点至8点,接受美国国家电台的预约采访,这是此生第一次接受\"早访\"。主要谈底层英文书,附带谈地震。我懵懵懂懂,估计喷了不少胡话,可主持人还连夸\"弯得佛\"

回笼一觉到中午。金琴说昨晚又震好几回。我说麻木了。跟着接听了好几个对灾民的越洋慰问电话,其中之一是我的英文译者老黄。很惭愧,我已养成吊儿郎当的习惯,不禁充当了传谣者:据可靠消息,地震也是长腿的,眼下震中正在朝北飞跑。原因是我们四川热火朝天的救灾场面把地震骇破了胆,只有跑,说不定那天就翻过北极,跑美国去震一回。

继续看电视。解放军又在崇州回龙沟九峰村找到一具尸体。由于被废墟卡得牢牢,十几个兵拔河一般,扯住捆尸绳,齐喊一二三,却没拽出来。于是一军官和死者家属商量咋办,并提建议:只有使电锯,将他的肩膀整个下掉。家属倒还爽快:下嘛,反正人都不在了,随便咋个下。接下来就是嘎嘎嘎锯人。

镜头一闪而过。

我顿时产生寻访冲动。

冲动之后,继续昏睡。然后喝酒熬夜。

之间,给母亲打电话,老人家怒不可遏:养儿女没用,生死关头忘了娘。我刚解释一句:温江也是灾区,地震那天准进不准出,就被呸了一声,电话也挂断。幸好此时妹妹小飞的车已在中途。待我第二次致电老母,嘿,已笑逐颜开,还一再叮嘱我尽快上山躲地震,不要脱离大家庭。

2008516日,晴转阴,闷热

中午,家住青城外山的朋友鲲鹏来访。盛情邀请我和金琴\"去灾区体验生活\"。正中下怀。立即随车出发。

出温江城区不远,遇检查哨卡,非要我们出示《身份证》。鲲鹏问:成都的《身份证》行不行?警官答:不行,必须都江堰市的《身份证》。在青城山住了好几年,自以为已是村民的鲲鹏有点生气,就给更大的警官打电话。三言两语关节就通了。我们洋洋得意地狂奔在空旷的马路上,偶遇几辆救灾运输卡车,也胆敢超过去。

拢大观镇,道路狭窄起来,民房垮塌甚多,没垮的也裂纹凸现,不能住人了。街两边的地震棚五颜六色,犹如乡镇集市上的杂货摊位。虽然\"众志成城,抗震救灾\"的超大横幅触目惊心,但无所事事的难民们东一堆西一堆,与成群结队的懒散土狗类似。鲲鹏探出脑袋打招呼,喝茶或打麻将的赤膊男人就扁过身子,回报微笑。鲲鹏吼一声:嘿!灾民要像个灾民的样子嘛,咋个能打麻将呢?惹得大伙哄笑。一大脚农妇回敬道:你是哪一级干部哟,管闲事。还有人道:大家都不像灾民,就你一个人像灾民。

在灾区斗嘴失败,接着进入更深的灾区。沿途依旧是杂货摊位一般的地震棚。我杞人忧天道:往后咋办?这种半露天的集体生活能过多久?鲲鹏道:旧房倒了建新房,人家可没你这个文人想得复杂。

小车在普照寺前的村落停靠。佛寺的门脸已倾废,据说里头主殿垮塌,和尚跑光。安全起见,我不能钻入求证。接着,我们在地震棚上面的茂密竹林内,原先供游客品茶的地方,各免费享用了1小瓶\"西藏冰川\"牌矿泉水。这种高档玩意儿在灾区不太受欢迎,泥腿子们都喜欢大瓶,解渴,过瘾。

鲲鹏与当地村民早打成一片,就聊了几句分发赈灾物资的正事,吩咐一定要公平,山上山下都有份,特别是米面和油。\"至于矿泉水、饮料、饼干等吃耍的东西,计较的意义不大。\"

接着又是嘻嘻哈哈,这是川人的本性,连死者的玩笑都敢开。房屋及家产垮得精光的茶铺老板,还一再邀约鲲鹏晚上打牌。鲲鹏推辞道:电都震断了,黑灯瞎火打个逑。老板道:没电就点蜡烛,多点几根,打夜麻将还有情调些。鲲鹏道:蜡烛光晃来晃去的,招地震鬼哟。老板道:再多的鬼来都不怕,死人活人一起娱乐嘛。鲲鹏道:想得安逸!你娃娃的心思我清楚,就是盘算摸黑赢我的钱。

不到5点就饿了。灾区没饭馆,我们就爬到半山腰,进鲲鹏的窝觅食。这是自力更生造的大宅子,建筑材料货真价实,不打折扣,所以在震荡中巍然屹立。不大一会儿,一荤两素就端上来,共进晚餐的除了主客3人,还有藏族少女卓玛,以及一对中年村民。这在灾区就算腐败了。鲲鹏鬼鬼祟祟掏出小半瓶梅子酒,先给粗眉鼓眼的男村民斟一满杯,并夸奖道:老王称得上鲁智深一样的地震英雄。

我不解道:啥叫\"鲁智深一样的\"?倒拔了垂杨柳么?

也差不多。鲲鹏眨眨眼。他从废墟中倒拔出老总的孙子。

哦。于是我摸出录音机,开始了大地震中的第二个访谈。

老王真名王克良,43岁,青城山镇青田村人氏,本世代务农,靠山吃山,却不料与时俱进,撞上这个\"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朝代,在政府和开发商的交替要挟下,只得随整个村子搬迁,自此挥泪诀别延续了若干辈的农耕生活。

头脑机灵的老王化悲痛为力量,顺利转型,在青蓉集团旗下的一私人厂矿打工,逐渐成为某某董事长的心腹司机。震前1分钟,他正在门卫室泡茶,刚刚把茶叶放入杯子,颠簸就开始了。\"杯子嗖的飞了,比箭还快;跟着天摇地动,弧度比一脚踢出去还大。我立即跑出门,吼地震了地震了!跑啊跑啊!老总和员工牵着线往下冲。哎哟,围墙和房子都在跳舞,连蹦7下;我的小车变成一只癞蛤蟆,左一跳右一跳,还好没散架。\"

老王喝口酒,自我压惊。然后继续:老总家住都江堰市里,3岁孙儿在最高档的背背佳贵族幼儿园。老总当即命令我去接人。患难时刻见真情,我立马动车,炮弹一般射出去。嘿,几分钟就拢都江堰。

大伙儿纷纷质疑:青城前山到都江堰,少说也十公里,几分钟能到?你在开火箭?

老王一拍大腿:就是开火箭!轮胎根本没着地!老子是外星人,眼睛不晓得眨,脑壳恨不得抵穿挡风玻璃。我瞟了时间,235分就到都江堰!回程时恢复了正常视力,才见沿途倒了好多房子,好多人头破血流。有个倒霉鬼,被抛起来,笔直倒插进水沟中,咽气几个钟头,人们也顾不上拽他起来。

都江堰更惨,几辈人没见过的惨,外表那么光鲜的楼房,硬是像堆起来的火柴盒,说垮就垮,人如骇疯了的耗子,灰头土脸,横竖乱闯,也不怕车了,可能大家的思维全短路,巴不得自己被撞死。哎哟,老子也横心,刹车、油门、油门、刹车,没几回合就拐进少年宫内的幼儿园,正瞅见一堆娃娃,像地洞里钻出来的小鸡,挤在阶沿,有的哇哇大哭,有的吓傻了,没哭。我二话没说,一把捞起老总家小子,丢进车里就跑。周围房子垮光了,幼儿园成危房了,却不见老师。跑哪儿了?不晓得。

我听得入神,金琴却不识时务地打断老王,追问地震时的路况。老王承认有的地面裂缝,有的地面下陷20公分,可他命大,鬼使神差,全飞过。

龙门阵摆到高潮,嘎然而止。原因是酒太少。鲲鹏叫人去搜索半晌,又得半瓶洞天乳酒。这是青城山道士发明的甜酒,跟醪糟差不多,我们抢喝,几口就告罄。鲲鹏道:只好以水代酒,也算腐败。于是移座院坝中央。

屁股刚重新落定,大地就猛震一把,的确与平川地区温江不同。黑黝黝的峰峦,如超大型的吊柜,劈头盖脑地哐当,房梁也跟着哐当,有几匹瓦甩下山涧,音色甚为清脆。接下来,老王夫妇告辞。我们也随之转换话题。

千年银杏树在上,根深叶茂,令我们仰视,令我们失语。惶惶不可终日的中国鼠辈,如老威,如老王,如鲲鹏,如深埋于瓦砾下的老张老李,算得着什么?我问鲲鹏:唐山大地震时你几岁?他应道:9岁,却记得那年震死了24万人。不知今年要震死多少。金琴道:目前为止,官方统计接近3万,估计至少要翻几番啰。鲲鹏叹息道:不管翻几番,此刻却只有一张脸闪现在我跟前,那是死在毛主席前头的国民党旧军官。那天他突然倒毙在堆满破烂的黑屋里,人们将他抬出来,里三层外三层围观,议论纷纷。我们几个娃娃,挤进去看闹热。我的眼尖,一下就瞅见那死人面孔,连着下巴、脖子,左中右,忽闪着3根隐隐约约的细线。再凑拢,定睛一认,肉顿时麻了,原来3根线是活的!在蠕动!原来是虱子部落在大迁徙、大逃亡!它们也怕死嘛,它们也不愿给死人殉葬嘛。所以呢,地震废墟要反复消毒,死人越多,消毒越要彻底,否则自然、社会、意识形态的瘟疫就将迅速传播……

 

廖亦武:大地震记事(2

作者:廖亦武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546    更新时间:5/19/2008

2008513日凌晨,阴冷有雨

心烦意乱,码字个把小时,突然断电了。我大叫一声\"金琴\",楼板竟连簸几下。半秒钟,或半个世纪,金琴才从另一间屋回应:老威你瞎嚷嚷啥?闹鬼了?话音未落,悬在头上的吊柜就嘎吱响,通往室内外的门都开了,如埋伏在暗处的鬼手在捣乱。我和金琴去阳台站了一会儿,真是黑如锅底啊,一辈子蜗居城里的人们恐怕早忘记此刻的体验了。

摸根蜡烛点上。过气诗人的酸劲儿顿时涌起,我称\"这是地震汪洋中的一盏孤灯\",惹得金琴直瘪嘴。于是讪笑着起身,翻箱倒柜搜出大半瓶爬满灰尘的烧酒,自顾自地灌。不料一入口,下巴差点被烧掉,原来是消毒酒精。

非常时刻,成千上万的人死,所以老子酒精也敢喝。没几口脑袋就晕乎乎,喉管如吱吱作响的炸弹引线,马上要炸。不得已,浪费了一瓶矿泉水。

记得第1次喝白酒是在32年前。造成24万人死亡的唐山大地震还余热未消,平武和松潘的地震又接踵而至。若干年后我查了相关资料,时间是1976816日和23日,震级为7.2,搞得河流改道,公路阻断,农田倾废,村庄淹没,具体的伤亡数字却始终是个谜。当时莫提电视,就是能听短波的收音机都极为稀罕。几百上千躲地震的群众,在成都西门外的大片菜地里,围着一退休干部,立着耳朵,漆黑一团地聆听北京,聆听党中央的声音,然后各自为阵,瞎子摸象,心潮起伏地意淫一番。当时我刚高中毕业,因暴打经常告密的团干部,还背着\"严重警告\"的处分,所以自然而然显得颓废。后毛泽东时代,男女关系以上都属犯罪,不良少年的标志除了打架,就剩喝酒,特别是白酒。记得我的同学某某,夹带了1小瓶,估计有3两,供3个人偷偷摸摸在地震棚外头喝。顶上有稀稀落落的星光,不远处的城市之光也密不了哪儿去。我率先灌一口,顿时辣得热泪盈眶;待灌第三口,大地就咣咣摇晃。3人都不约而同叫\"震了震了\",要抱头鼠窜时,才意识到人已在野地。

而眼下,已知天命,即使酒精,喝得也比那时从容。面对流逝岁月中的孤光,血涌脑门子,就抽出洞箫,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吹。折腾了好几分钟,才成调。我问金琴效果如何?她居然大拍马屁,还说这么好的调调,应该用手机录下来,算是我们两个住在危楼上的活人给成片死人的礼物。

蜡烛灭了。我们继续喝。估计有轻微的中毒症状。楼外雨声越来越大。大约凌晨4点左右,我隐约感觉楼道有响动,不是余震,而是人的脚步,凌乱的,比较多的脚步。

我们莫名亢奋,就开了防盗门。我下到二楼,碰见一堆人七手八脚,将一裹棉被的偏瘫老头及轮椅抬上来,电筒光的晃动与撕心裂肺的咳嗽,交织成一副炼狱图画。

我撤退回巢,不禁嘀咕:人都到这地步,还躲啥子地震哟。可能老天不满意这种无情胡话,立马连震两回。吓得我等二人不约而同道:醉了醉了。

床在身下,往上顶了两三次,又横扯竖拉若干次,金琴发梦颠一般,光脚弹下地。我却真动弹不了。直到早7点过,双双被震醒。

2008513日白天,苦雨凄风

大量的人还在露天。而我们,怕地震,怕冷,怕乱,怕游荡,怕传染病,数害取其轻,还是窝家里。

晚上继续喝酒。金琴一门心思看成都电视台的《新闻现场》,不时发出惊呼。

突然想起,2003年我探访过百岁和尚灯宽,所在的古寺离青城山才十几公里,也属地震重灾区。据报道,古寺周围的农舍十毁七八,依山而建的庙宇无恙否?老和尚历经磨难,2005年、105岁圆寂时没轮上地震。不简单。

还有我10余年前寻访过的吹鼓手兼嚎丧者李长庚,如今已80出头,是否活着?如果活着,是否逃过了天劫?老人在重灾区北川及江油之间讨生活,如今两县内,死者已过万余,一辈子为别人吹吹打打,提供孝子或送终服务的他,这次来得及为自己哭一回么?

2008514日中午,阴转晴

市面持续恐慌。人们除了抢购食品,还超量抢购矿泉水。不少人开车从成都市区赶过来,一买就10件。超市的矿泉水很快就抢光,接着是小店铺,接着是库房。温江本地居民也受传染,迅速行动,为抢水而大打出手成为屡见不鲜的街头景观。我们不能超然世外,也在人头汹汹中抢得两件,共计40瓶水——原因是两三个朋友都打来电话,称上游的化工厂在地震中泄漏,水质已被污染。

接着,电视里开始辟谣,在叮嘱市民们放心饮水的同时,也叮嘱大家警惕、检举、揭发造谣、传谣的坏人。

2008514日下午,晴,有风

成都地区的电视频道连台,24小时直播\"地震新闻现场\".消防官兵经历几十个小时的奋战,终于从都江堰市区的某处废墟中,救出一女孩。此时正值惊魂未定的女孩20岁生日,于是周围群众一起拍手,还大唱《祝你生日快乐歌》。

还有几十个人与女孩同时被埋,生死未卜呢。中国人任何时侯都有娱乐(愚乐)精神。

接下来是好几处中小学的垮塌现场,几百上千的孩子被埋葬,被掏出来没死的不过几人或十几人。死里逃生的家长们,流血流泪,一天接一天,一刻接一刻在堆积如山的瓦砾旁守候。真是阴阳两重天,里面的呻吟、哀号、死去活来,外面的捶胸、顿脚、也死去活来。但是,仅仅靠家长们的手,仅仅靠一些原始工具,是不可能撬开几吨、几十吨钢筋水泥的。等死的滋味!等死的滋味!

几十个小时后,援兵赶到,曾经极度喧嚷的地狱却回归寂静。再吊车和人力交错,奋战十几个小时,生命的存活率恐怕就只剩百分之几。

 

廖亦武:大地震记事(1

作者:廖亦武    文章来源:民主中国    点击数:632    更新时间:5/15/2008

 

记得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里特说过,向上和向下是同一条路。

2008512日,晴转阴,闷热之后,风渐起。

穿过黏糊糊的街道,搭公共汽车,从温江旧城赶往新城,我的新居正在装修。
除了昏头昏脑,事先没有任何征兆。金琴在顶楼验收磁砖,尖声尖气打来一电话,内容是什么忘了。总之我刚刚入小区大门,晃荡到楼下,那玩意儿就来了。先是呵呵呵,如同大地在捂着嘴打哈欠,不料紧接着就是放炮似的喷嚏。脚下摇起来,并且在大地的喷嚏中越摇越厉害。由于小时候饿饭饿坏了脑子,我的反应比一般人要慢半拍,所以没明白这就是地震。直到四周的楼群摇摆了两三秒,又筛糠一般哆嗦,天地都如一个无助的孩子,被放在一个不可知的秋千上。有一瞬间,摇摆弧度突然加大,我站立不稳,差点单腿跪下去。我夹在两排楼的中间,我突然感觉楼跟人一样,伸出腿,又踢又踹的,带起一阵阵怪风。吃了摇头丸的树枝。搅成一锅粥的太阳。我机械地转身,醉酒汉一般窜到楼群外,背后,三三两两的人从楼道里逃出来,如一塌糊涂的呕吐物。

大约持续了两三分钟,大地的羊癫疯抽够了,才连吐几口粗气,瘫软下来。我的周围充满了人,女朋友金琴边抹胸口边冲我笑,与她一道自顶楼逃出的还有4个装修工人,都在笑。金琴讲述道:

磁砖很沉,工人搬运上楼,才几趟,就满头大汗。4楼的小伙子爬上来,参观我家的装修情况,我招呼他一声,顺便朝楼底望,我看见你掏出小灵通,不知给谁通话呢。
来不及叫你,4楼的小伙子就搭话,夸我家的阁楼架子弄得结实,还顺手把住铁梯子,摇了摇。不料这一摇,梯子就嘎嘎晃动。他刚说完啥子破玩意,中看不中用,就打个冷战。墙摆动起来,室内4个男人还没搞明白,就不约而同地拔腿逃命,夺门时还相互冲撞了一下。搬磁砖的个头矮,反应贼快,才放下磁砖,不及伸腰,就直接抱头鼠窜。估计第一箭步就纵下七、八个台阶,肉球一般,沿楼道蹦两个高,而后顺势翻起来又跑。所以待腿稍慢的赶到时,他早已拐了一个弯儿。还是骂梯子的小伙子不错,前脚出门,后脚还晓得招呼我一声快跑。本来我一女孩子,平时慢吞吞的,此刻也如通了电的马达,忽地扑过去,揪住他的胳膊。小伙子带上我这个拖累,速度虽然慢了点,但我的速度却比平时快了5倍。如同一个溺水者,揪住稻草都不会放,何况是个大活人。我们连滚带爬,下完5层,直至冲出单元门,大地还在摇。

大地还在摇。我却干瞪着眼,甚至记不起伸手扶一把。金琴习惯性地埋怨我只顾自己逃命,我辩解说,根本没意识到这就是逃命。她说你贴着地面,当然体会不到悬在空中的感受。我说你没有悬在空中啊。她说差不多,越往上,摆动弧度越大——这一说法在十几个钟头后的亲友通话中得到证实。我的妹妹小飞描述,当时她正在成都市中心一幢电梯公寓的7层,墙上的玻璃镜框及艺术挂件全部摔地上,她如同站在一翻动的筛子内,跌了好几跤。而十几层以上,惊叫、哭泣、物件倒塌以及玻璃碎裂交织成滚滚雷声,直达天庭。作家朋友汪建辉居11层,在躺椅里,几番挣扎,也没站立起来。他就像一个刚出生的无助婴儿,在摇篮内听天由命地渡过了特大地震

学者兼藏书家冉云飞居8层,正睡午觉,懵懵懂懂被抛下床,只来得及光脚抵达3米外的卧室门,就被稀里哗啦垮塌的书墙吓软了。同样在睡午觉的学者李亚东,居底楼,比冉云飞幸运的只是光溜溜地冲出了室外,哦,还裹着一床棉被。基督徒学者王怡居13层,头脑出众,也只能做到扑向床头,在神的震怒中,堵枪眼一般盖住诞生不久的幼儿。77岁的诗人兼学者流沙河居4层,第一反应是钻书桌,大震之后才被夫人拽出户外。流落至大街时,百姓已倾城而出,交通堵塞,满目恐慌。诗人突然记起桌上的半截文稿没收拾,遂执意返回,再度撤离时,就打一把雨伞,直接住进了街对面的大慈寺。

下午5点左右,我和金琴不得不脱离装修了半截的新居,因为保安骑着摩托在小区内巡逻,竭力劝说恋恋不舍的居民们离开。几十幢楼,几百个单元的楼梯底部,都浮现出触目惊心的裂痕,有的外墙裂痕长达数米。居民们埋怨着,抗议着,又无可奈何。我和金琴继续前行,沿途的街沿和草坪,都布满了人群;20多分钟后,我们被迫在温江公园附近滞留,因为平时稀稀落落的六车道早已堵死,交警正忙着疏导;而占地约两公里的公园内,自发的避难居民像牛皮癣一般,支帐篷,铺塑料布,吞噬着每一块绿地。人造垃圾转瞬就弥漫开去。

云层越压越低,起风了,金琴感觉到零星的雨滴,就说快变天了,我们回去加衣裳。好不容易捱拢临时家门,一幢污水四溢的弓形旧楼,却见警察正在拉黄色警戒绳,原来底层的一处门脸塌下大滩水泥碎块。金琴心惊肉跳道:今晚我们在外面住吧?而我却固执地抓紧她的手,绕路进楼,直趋4层。进门很意外,没有想象里的满目狼藉。就迅速拾辍散落于地的书、口杯及各类杂物。待加衣再出,天已擦黑。街上更加人声鼎沸,百姓在各类店铺潮水般涨落,癫狂抢购干粮。我们饿极了,在人流里泥鳅似的窜了数十分钟,大小饭馆或客满,或关门。我们挤入一家小面店,等了十几分钟,还是排不上号,急得我粗着喉咙大叫,而四周食客却聋子一般,将脸埋入碗里,吃,一个劲地吃。

只能忍饥败退。并在另一家糕点铺前,抢到手几块蛋糕;而不喜甜食的金琴,在桥头捞着几支烟熏火燎的烧烤肉串。接下来的时光,就是在街头,漫无目的瞎逛。手机终于有信号了,我和金琴忙着与亲友联络,报声平安,彼此都松口大气。

据官方公布,此次地震中心是四川的汶川县,震级为78,百里之内的周边地区包括马尔康、雅安、绵阳、德阳、都江堰、成都等。而四川省地震局副局长却在新闻发布会上说,地震为8级以上,相当于32年前造成24万人死亡的唐山大地震了。一位都江堰市的朋友在电话里惊呼:二王庙大门塌了,普照寺的主殿垮了,满街废墟!满目尸体!接着电话就断了。

午夜11点多,我们从喧哗中一步步走向寂静,此时官方公布的死亡数字已上升至8000余人。在楼梯口,一对鬼影自墙根闪出,定睛一认,原来是白发苍苍的老夫妇,腋下还夹着塑料布和棉被。金琴好心地问:快下雨了,老人家还出去吗?老头却反问:整个楼都跑空了,你们还进去吗?

没有一丝灯火,我们互握着手,凭感觉向上摸,犹如进入传说中的阎王殿。我叹息道:今晚有多少老人露宿街头?真有这个必要?金琴解嘲道:越老越怕死嘛。

继续登楼入室,开灯,开电视。墙壁打了几下冷战,瓶子里的矿泉水晃动起来,又一次清晰可见的余震!我等待着电脑开机,等待着涂抹我的记录,脚底又震动一下,一股来自大地深处的电流,顺着椅子腿朝上爬、爬。

我会像成千上万的地震死难者那样,突然下坠么?

记得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里特说过,向上和向下是同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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