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抓“不法资本家”
成都市节约检查委员会的负责人叫彭塞,中共成都市委的一个头头。
办公地点在骡马市街成都市供销合作总社,一个特制的长木牌挂在机
关大门上。各方抽调来的人员到齐后,彭塞即向参加此一工作的全体
干部,作了一个十分精彩的动员报告。他说:
“一场大规模的暴风骤雨般的五反运动,即将在全国展开。这个运动
是我们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重点是打击‘五毒’俱全的资本
家,要把他们行贿干部,偷税漏税,盗骗国家财产,偷工减料、盗窃
经济情报等行为,应进行坚决彻底的揭露,以配合党、政、军内部的
反对贪污,反对浪费.反对官僚主义的斗争。对于他们各种犯罪行
为,不仅要在经济上追赔,还要在政治给予打击,该捕的捕,该判的
判,该杀的杀,我们一定毫不手软,坚决彻底。为使这个运动取得胜
利,我们在工作中必须依靠工人阶级和群众的力量,必须作出精密的
部署,必须注意利用矛盾,对资本家实行分化瓦解,团结多数,孤立
少数的策略,迅速形成‘五反’的统一战线。只要形成了这个统一战
线,那些罪大恶极的反动资本家就会陷于孤立,国家就能很有理由地
和顺利地、给他们以各种必要的惩处,例如逮捕,判刑,枪决,没
收,罚款等等。大约反动资本家约占资本家总数6%,其中有1%至2%
的,是最反动的资本家,他们就是逮捕,判刑,枪决,没收的对
象……”
他的报告,体现了毛泽东的思想与行为,和对运动的相关指示。毛泽
东就是这么样一个人,不论做任何事或决定国家命运时,从不作任何
的调查论证,更不需要采取任何的民主程序,也不需要事先对运动作
出进程的安排,反正是只要能够做到有罪推定,师出有名,放手发
动,大轰大嗡就可以了。至于怎样具体开展运动,政策界限,后果估
量,他从来是不事前讨论安排。其特是不讲科学,不讲民主,不讲法
制,而是发动了再说,反正最后总是会取得“伟大的胜利”。这种领
导政治运动的方法,从镇反到肃反,从土地改革到三五反运动,从统
购统销到合作化,从反右到文革,直到他1976年命归西天。他从不害
怕造成天下大乱,也不害怕杀多少人和死多少人,反正我手里有枪杆
子,你敢怎样?这个五反运动到底会对国计民生会造成什么影响,他
也是不考虑的。在领导政治运动方面,他总一厢情愿的主观唯心主
义,而中央政治局的那些委员们,从来都是充当他的应声虫。由于固
执疯狂,好大喜功,头脑发热,在他执政的27个春秋,给中国人民造
成了万劫不复的苦难。
参加节俭会的200多个干部,经过几天的短暂学习,按成都市工商行
业的分布情况,编成20多个“打虎队”,我当然编入成都市茶叶行业
的“打虎队”。队长车毅英(车耀先烈士的女儿),二十五、六岁,
精精干干,虎气十足。我是成都市茶叶工会的青工委员现又是打虎队
队员,便成了她最相信和最依靠的对象,几乎无事不找我商量。按照
上级的布置,我们首先将茶叶行业138家茶叶店,按大、中、小三个
不同等级排队,分为守法户、基本守法户、半守法半违法户、违法
户、严重违法户等五大类。凡是生意做得大又有钱的茶叶店老板,都
是违法户或严重违法户,那些中不溜的茶叶店,大都划入半违法半守
法户的范围,那些雇一两个工人的茶叶店,绝大部份是基本守法户和
守法户。开初我不明白这划分的标准根据是什么?我问车毅英队长,
她笑笑十分坦然地说:“不违法怎么能赚大钱?我们把他们列为违法
户或严重违法户,就是要向他们追索赔款,罚他个精光,罚他个倾家
荡产。”
“哦”我似乎明白了“五反运动”的目的,就是通过赔退罚款等手
段,把资本家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钱财收归国家,再通过政治上的严
酷打击和无情斗争,使他们永远归顺共产党。我义不容辞首先站出
来,向全市茶叶业工人作现身说法的动员报告。我在报告中一再强
调:
“我们是翻身阶级,是国家的主人,不要怕打击报复,不要怕柀老板
开除!如果哪个老板敢于打击报复,我们就砸烂他的狗头!现在是人
民当家作主的国家,有共产党撑腰,有毛主席支持,什么也不要怕,
一定要勇敢地站出来揭发检举,特别是检举揭发自己的老板!”
我讲完,车队长接过话头说:“黄泽荣同志过去和你们一样,也是个
受压迫受剥削的工人,由于他敢站出来跟着共产党走,现在不是和我
一样都是国家的干部了吗?你们为什么不赶快站出来,跟资本家作斗
争,跟老板作斗争,争取当国家干部呀!”
谁不想翻身?谁不想当国家干部?我们首先从青年工人入手,他们易
于发动,总想改变自己没钱没势的地位,现在机会来了,怎能轻易放
过?我们先封他们为“打虎队员”,许以这样和那样的承诺。不几天
就把他们发动起来,大家争着表决心提保证,在此情况下,再将我们
事先拟好的违法户、严重违法户、半守户半违法户的名单,拿出来交
给他们讨论。他们竟然比我们还左,尽皆把全部老板定为违法户。我
们只好笑着耐心作工作,强调要按党的政策办事,不能通通斩尽杀
绝,好不容易才说服他们。在排队分类名单落实后,然后再分人头包
干要揪的“老虎”。揭发“不法资本家”的斗争会,在几个最大的茶
叶商店召开,柀斗的老板站在工人当中,任我们吼,任我们骂,任我
们推过去拉过来,搞得这些柀斗的资本家头昏眼花骨头散架。一天不
行两天,两天不行三天,直到被斗的资本家承认交代自己的违法事实
为止。如遇上顽固的资本家,不承认自己违法事实,我们除坚持天天
斗争外,还罚跪或站板凳,再不几天几夜不准睡觉。还在商店周围主
要街道的每根电线杆上,安装了高音大喇叭,每天不间断地播音,除
了高唱战歌或是呼喊口号,便是指名道姓地点他名字,并叫工人宣读
揭发他的材料,要他立刻交代问题。除此就是宣读中央和省市委文
件,一再交代党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抗拒交代,死路一
条”这类口号声充满了空气中每个分子,只要喇叭一响那些大小商店
的老板,无不侧身站在店门口,胆战心惊地竖起耳朵专心静听。他们
时时刻刻准备被点名,只图侥幸度过每一个白天,即使听到点名点的
是别人,也没有了幸灾乐祸的轻松或窃笑。至于大幅的漫画,招贴,
标语,当然更是随处可见。翻开每天的《川西日报》(四川日报的前
身)和中央各报,每版皆是揭发声讨不法资本家的文章,字字句句全
是某省某市不法资本家被捕被判的消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谁不
为之怵悚!?
我们打虎队员个个干劲十足,意气风发,威风八面,颐指气使,只要
在哪家商店门前一站,那里的老板立刻吓得浑身发抖,魂飞魄散,身
子骨抖得来象筛米糠一般。不几天,全市便出现被批斗的资本家自杀
事件,有的跳楼、有的上吊、有的抹喉、有的投水……开始我们有些
犹疑,不知如何是好?市里节俭会得知情况后说,死几个违法犯罪的
资本家有什么了不起?这是他们存心和人民政府作对,这叫“畏罪自
杀”。
茶叶业陆羽春的邹老板,因不满批判斗争全家六口服毒,经抢救救活
四人,他和他老伴死了。尽管上面说不怕资本家自杀,实际也怕,认
为这样影响不好。暗地叫我们注意方法,尽可能不要发生自杀事件,
对紧张过度的资本家要作思想安抚工作。我们三师傅张叔奇被定为
“严重违法户”怕遭到逮捕,全家大小吓得啼啼哭哭夜里睡不好白天
吃不好,有想死的打算。我奉命去做工作,师婆一见我就浑身打抖,
语无伦次地说:“黄,黄,师兄,不,黄政府,呵,呵…黄,工作
队,过去有什对不起你的事,不要放在心上,都是我的错,你是知道
的,我们做生意从没有偷过工,减过料啊!更没有偷过税,你和我们
师徒一场,要说说公道话啊!”
我也很难办,一面要安慰他们,稳定他们的思想情绪;一面又要大公
无私站稳立场,想了想说:“师婆,你们要相信党,相信政府政策,
我们工作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只要赔退了就没有事”
师婆抹着眼泪道:“怎么赔退得出几十亿啊!”
我只好袒露心曲道:“师婆,到这个时候了,你是保钱还是保人?”
在一旁的三师傅,明白我话中意思,即忙说:“妈,师兄说了,只要
赔退,就不会逮捕。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退,砸锅卖铁都
退!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在我离开时,三师傅一再感谢说:
“只要不斗争,不逮捕,什么事都好办。”
这时我似乎明白“赔退”是“五反”的根本目的。“五反”反什么?
就是要资本家把钱拿出,来拿得越多越好!从市节俭会传来一个消
息,说南门大桥外那个被定为“严重违法户”的万里香海椒面商店,
退出了900多两黄金,成为成都市“五反”运动特大喜讯。谁也不相
信一个做海椒面生意的老板,怎么能退出这么多的金子?但确实退了
这么多。原来在1949年前夕,国民党准备退守西昌,再从西昌退到缅
甸或泰国。兵荒马乱的一天下午,从一辆南去奔跑的军车上掉下一个
木箱,正好在万里香海椒面商店门前的街面上,人们以为里面装的是
子弹,谁也不敢拾起。因它妨碍交通,有人将它翻在路边。到了晚上
没人的时候,万里香海椒面老板将木箱搬回屋里,撬开一看,呀!里
面全装的是亮闪闪黄灿灿的黄金。共有100条,每条十两,整整1,000
两啊!每条上面烙有中央银行印记。后来,万里香海椒面生意越做越
大,成了成都市最大的海椒面大王,声名在外。由于生意大名声大,
“五反”时当然被列为“严重违法户”。在赔退阶段被追得没办法,
便拿出几两黄金交给工作组,却发现上面有中央银行烙印。工作组再
加大力度穷退,事情原委才露了馅,万里香老板不得不将此箱黄金退
还国家。
不几天,1952年4月初,成都市召开了不法资本家赔退大会,地点在
成都军区北较场的大操场坝子里。那天,中共川西区党委书记李井泉
亲临大会。大会主席台前放了几十张长条桌,桌上摆满金条、金砖、
金元宝,银元、银锭、银撬宝,黄灿灿,白晃晃一片,这是我一生第
一次看见这么多金子银子。那些被定为违法户和严重违法户的不法资
本家,排着长队,抱着人民币、美钞、金银财宝、珍珠玉器,依次上
台向人民认罪,向政府认罪,然后低头弯腰把手中财宝放在桌上。那
天,三师傅张叔奇也在这个行列里,我十分高兴他终于“幡然悔悟”
走了“坦白从宽”的“光明道路”。
事过60年后,我们才得知当年“五反运动”的真实情况。据山东大学
附中李昌玉先生在他所著的《五反运动谜面与谜底》一文中写道:
据一份《内参》(见《重庆“五反”转入处理阶段以来自杀案件
增多》记载:重
庆市“五反”运动转入处理中小户,复查四、五类违法户以
来,自杀案增多。截至9日止,自杀总数达120多起,死者70
多人,未死者46人。其中除一部分为情节严重的大盗窃犯
外,有一部分系中小工商业者,本身违法不大,有的才几十
万元,有的还是职员。一般多是问题严重或与政治问题有联
系的畏罪自杀;个别的是由于检查人员逼供;造成中小户自
杀者多是由于检查人员工作方式简单,政策交代不够,未安
定其情绪;有的摸不清罪情大小;有的被坏分子恐吓,造成
自杀。二、三区均发现有定中小户为“大虎”逼死的严重事
件,群众影响极不好,对死者多表同情,坏分子并乘机造
谣,情节恶劣的奸商甚至借此反攻。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有
集体自杀的现象出现。牙刷业有几个奸商被管制后,互相递
条子商量自杀。大美绸布店股东之一的翟大庆4月8日晚与妻
子、母亲一同自杀而死,原因尚未查明。对此问题有的单位
已引起注意。
“五反”运动自杀的规模在中国最大的工商业城市上海更上一层楼。
谢泳先生写道: 自二月中旬起,各地即噩耗频传,仅上海一处,自
杀、中风、与发神经者,即不下万人。自杀方式,以跳楼、跃江、触
电、吊颈者为最多,毒烈药品(尤其是安眠药片,早已禁止发售)故
欲求安卧而死,亦不可得。法国公园与兆丰花园楼丛中,经常悬死尸
三五人不等,马路之上,常见有人自高楼跳下,跳黄浦者更多,棺材
店一扫而空,中共为节约木料,以“反浪费”为名,禁止添制棺木,
遂大开火葬场,而亦人满为患。其它天津、北京、武汉、重庆、沈
阳、广州各处商埠,以及凡有工商业之全国大小市镇,无不有同样
事,四月间有人自广州逃出,谓赶早车于晨五时经西关多宝路,见马
路上横尸二具,血肉狼藉,坐上三轮车,乃不禁向车夫叹息而道:车
夫遂四面瞻顾,见左右无人,乃低声凄然道:“两个算什么!我经过
惠爱路时,怕不躺着有十几个?当年,任上海市市长的陈毅曾戏谑跳
楼自杀者为‘空降部队’。”上海当局眼看自杀的人日益增多,为防
止蔓延,影响其预定计划起见,乃采取紧急措施:一、公园及辟静之
处,均派兵梭巡,不准行游之人逗留。二、黄浦江岸口偏僻之处,筑
上竹芭,要冲之地,均有解放军站岗防守,黄昏以后即不准人行近江
边。三、各马路高楼顶上均站岗防守,又因有从四层楼以上楼窗跳下
者,乃严令三层以上楼窗均须装置木栏与铁丝网。四、凡以自杀逃避
“五反”运动者之公司行号,器物财产一律充公,丝毫不留,借以胁
迫其家属为之监视。除此,更加紧发动群众鼓励员工,一面积极予以
训练,一面督令严密防范,凡随行相跟,寸步不离,虽寝食便溲,亦
不放松。 谢泳的文章《1949~1976年间中国知识分子及其它阶层
的自杀问题》说:
“自杀者的遗书有一个普遍的特点,为了死后不要再给家属以任
何的麻烦,总是痛骂自己一顿,然后再歌颂一番人民政府的德
政。”
正是这种自杀哲学的现象:“连自杀也要叫你恐惧!”五反运动的自
杀还有一个特殊的背景,就是逼迫交代“五毒”的钱数,每个资本家
当然心知肚明,交代之后是要如数“退赔”的。你并没有偷税,没有
偷那么多税,为了“过关”,你交代了多少多少,以后怎么办?那只
有一死了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