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林昭 黃河清 撰 二零零八年十月·馬德里 五十五萬右派唯一絕不檢討的北大才女! 三顆子彈殺害於上海龍華機場的蘇州俠女! 獄中刺臂血墨間書二十萬字揭批毛澤東的烈女! 偉大領袖毛主席御審制不服 “黃毛丫頭”的聖女! 中華民族當代才勝班昭烈逾秋瑾理媲李贄的第一美女! 林昭之美,美在內,不美在外;美在心,不美在貌;美在質,不美在形;美在直,不美在曲;美在呐喊,不美在囁嚅;美在傾訴,不美在沉默;美在沉默,不美在噤聲;美在風範,不美在扮相;美在陽世,美在九泉,美在人心,美在思想,美在精神,美在原則,美在青史,美在天地蒼穹! 代序:五十五萬顆星星中最亮的一顆星星 鐵流 我們是同一時代的“激青”,都真諓圻@個“偉大的制度”,以為它給我們帶來了自由民主、國家的繁榮昌盛,自此再沒有剝削壓迫、貪腐專橫。你愛得深,我愛得真。沒有想到,這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人世間最大的欺騙與不幸! 啊,我們營造的是一個紅彤彤的世界,而得到的卻是一座黑沉沉的地獄! 那時,五十年前的那時,你和我都赤仗谷弧o私忠貞、奉獻生命、奉獻青春。當我們發現了這個制度的虛偽、這個制度的瑕疵,為了愛才進言,為了愛才痛陳;但他們怕事實的真象,更怕直言地無情,舉刀殺伐,恨不斬草除根! 你倒下了,更多人關進監獄。他們以為專橫就此可以暢通無阻,殘暴可以在神州大地橫行?然而民族是不會倒下的,正義之聲是不會被封殺的。而今你的名字,正被廣為傳誦;你的墳頭,有多少不相識的憑弔之人! 傳誦的,是你的不畏強權的民主自由思想;憑弔的,是你不屈不撓的靈魂!你的名字刻在千百萬人的心中,記住你,就是記住那逝不去的殘暴與專橫! 一九五七,是中國一段不可磨滅的歷史,而你是這段歷史中受難者最勇敢的一位,也是五十五萬顆星星中最亮的一顆。 林昭,我們一代“賤民”的驕傲!
2008年4月29日 撰者的話 林昭,我敬重其剛毅固執,慨歎其英雄寂寞。 紀念、回憶、研究林昭的文字、音像很多,讚頌仰視,愛憐悲憤,烈逾秋瑾,聖媲貞德,實心實意,言出肺腑。林昭有知,九泉堪慰。然謬托知音,拉旗作皮者;神化林昭,罔顧歷史事實地改變林昭、強加林昭者也不在少數;況真正後續林昭者,其幾何哉?九泉遙遙,林昭獨處,鳳目如炬,識透根本,欣慰之余,英雄寂寞! 林昭聖女,林昭凡人;林昭先知,林昭常識;林昭美丽,林昭丑陋;林昭英雄,林昭寂寞。 我不夠格為林昭作傳,然有義務有責任為林昭作傳努力;遂不自量力,勉為其難,作此《話說林昭》,不誇飾,不隱匿,實事求是,字字有來歷,事事有出處;不過聊勝於無,冀磚引玉、鐵成金之期也。 黃河清 二零零八年九月三日於馬德里 目錄 題辭………………………………………………………………………………………………2 代序:五十五萬顆星星中最亮的一顆(鐵流)………………………………………………3 撰者說明…………………………………………………………………………………………4 第一回……………………………………………………………………………………………8 三聲槍響,魔爪奪千古一魄 五分幣索,狗臉生六月之霜 第二回……………………………………………………………………………………………12 虔崭锩^親情離家棄母 熱愛領袖,鬧土改認僮鞲 第三回……………………………………………………………………………………………17 舌戰神父,李茂章大耍無賴 缸凍地主,彭令昭竟呼痛快 第四回……………………………………………………………………………………………21 弭脫Q錢,豪爽女飲酒啖肉 丹心獻黨,忠諆喊づ芮 第五回……………………………………………………………………………………………24 江蘇狀元,俏林昭金榜題名 北大才女,美燕園紅樓吟詩 第六回……………………………………………………………………………………………28 草長鶯飛,前程認陽關大道 風詭雲譎,結局陷陰稚顪Y 第七回……………………………………………………………………………………………31 牛虻亞瑟,砸泥架十字碎心 精衛林昭,吞火柴百死煉魂 第八回……………………………………………………………………………………………34 北大人大,憐苦楚王前吳老 友情愛情,共患難甘粹羊君 第九回……………………………………………………………………………………………43 餓殍遍野,三十斤糧票續命 羸身憫人,五六個男女拯民 第十回……………………………………………………………………………………………46 鋃鐺入獄,處囹圄大徹透悟 慷慨悲歌,纏鐐銬破鎖裂枷 第十一回…………………………………………………………………………………………50 保外就醫,醫身莫如醫國重 返獄如歸,此心要坐此牢穿 第十二回…………………………………………………………………………………………55 姑蘇巾幗,懷仁義愛人勝己 提籃俠女,念家國取義捨生 第十三回…………………………………………………………………………………………66 花生奪命,柯慶施遽死成都 血書存疑,毛澤東御審林昭 第十四回…………………………………………………………………………………………74 針砭假面,斥幫閒言正辭嚴 鞭辟入裏,析弊端論國議政 第十五回…………………………………………………………………………………………81 革命食子,父母女一門三烈 鬥爭戕民,知識人九折十磨 第十六回…………………………………………………………………………………………87 碑文誤鑿,嘆寂寞百千遺憾 血漬真染,最慘烈廿萬字仁 第十七回…………………………………………………………………………………………97 覓骨藏墨,許宛雲熱腸滬女 安魂入土,美若虹古道賽男 第十八回…………………………………………………………………………………………100 改判撲朔,廿天內烈女就義 究因迷離,卅載後義士揭謎 第十九回…………………………………………………………………………………………103 年譜簡編,字句逗心鐫史刻 文集倩影,精氣神天存地留 附錄一:林昭文存目錄初編……………………………………………………………………107 附錄二:林昭古詩集濉111 附錄三:林昭:普羅米修士受難的一日………………………………………………………120 附錄四:林昭在上海市靜安區人民檢察院起訴書上的批語…………………………………135 附錄五:林昭在判決書後的聲明………………………………………………………………140 後記………………………………………………………………………………………………141 照片插圖 圖1:林昭 攝于蘇州 一九四六年…………………………………………………………10 圖2:林昭上中學時……………………………………………………………………………11 圖3:林昭 五十年代初………………………………………………………………………11 圖4:林昭(三人合影) 五十年代初……………………………………………………… 16 圖5:林昭與母、妹、弟合影…………………………………………………………………16 圖6:林昭簽名…………………………………………………………………………………20 圖7:林昭土改時留影 一九五一年…………………………………………………………23 圖8:林昭與同學、友人在北大校門口合影 一九五四年…………………………………27 圖9:林昭與北大同學李雪琴合影 一九五四年後…………………………………………30 圖10:林昭與同學在北京天壇回音壁前 一九五六年…………………………………… 33 圖11:林昭單人照 時間不明……………………………………………………………… 40 圖12:甘粹相冊首頁………………………………………………………………………… 41 圖13:年青的甘粹…………………………………………………………………………… 42 圖14:甘粹與鐵流……………………………………………………………………………42 圖15:林昭與北大同學二人合影 一九五六年……………………………………………49 圖16:譚天榮近影……………………………………………………………………………64 圖17:林昭與張玲諸同學在北大校園………………………………………………………64 圖18:沈澤宜近影 二零零八年………………………………………………………… 65 圖19:中年沈澤宜……………………………………………………………………………65 圖20:上海前第一書記、市長柯慶施………………………………………………………71 圖21:國務院前總理周恩來…………………………………………………………………71 圖22:毛澤東 柯慶施 周恩來 一九五八年……………………………………………72 圖23:柯慶施與孩子們………………………………………………………………………73 圖24:李井泉與賀龍…………………………………………………………………………73 圖25:林昭獄中血墨間書手迹………………………………………………………………79 圖26:方孝儒圖像……………………………………………………………………………80 圖27:林昭墓和林昭父母彭國彥、許憲民合葬墓…………………………………………85 圖28:秋瑾像…………………………………………………………………………………86 圖29:李贄像…………………………………………………………………………………86 圖30:自由萬歲!(林昭手迹)…………………………………………………………… 94 圖31:彭令範與林昭蘇南新專同學在墓前合影 一九八二年……………………………95 圖32:二零零八年四月二十九日林昭墓前…………………………………………………95 圖33:林昭墓碑背面…………………………………………………………………………96 圖34:倪競雄、許宛雲守護在林昭墓前 二零零八年……………………………………99 圖35:于劭與祭園守園人父子在林昭墓前 二零零八年…………………………………102 圖36:倪競雄、許宛雲在林昭墓前閱讀祭文目錄 二零零八年…………………………106 圖37:全國各地祭奠林昭者在林昭墓前 二零零八年……………………………………106 圖38:被縛的普羅米修士(油畫)…………………………………………………………120 圖39:普羅米修士被惡鷹啄食肝臓(油畫)………………………………………………129 圖40:普羅米修士從宙斯手裏盜取火種(油畫)…………………………………………134 第一回 三聲槍響,魔爪奪千古一魄; 五分幣索,狗臉生六月之霜 話說一九六八年四月廿九下午三時許,上海郊區龍華飛機場馳來兩輛吉普車,不停大門外,不停飛機舷梯旁,停在了遠離房舍空無一機空無一人的第三跑道上。持槍的軍警從車上拖下一女子,開三槍打死了她。女子瘦弱嬌小,長髮淩亂,兩眼圓睜,血跡斑斑,口塞物,手反綁,欲掙無力,欲喊無由。是江洋大盜?是連環殺手?是址蛞鶍D?是叛國酋首?是弑帝元兇?是食人惡魔?機場非示眾之所,跑道非行刑之地,為什麼對這個女子以如此方式處以極刑?難道想隱瞞什麼?蒼天無情,冥冥有眼。陰錯陽差,這一幕,恰被認識這位女子的一名叫祥祥的中學生看到了。祥祥母親與這位被槍殺女子的母親是朋友,兩家熟稔交好,故祥祥呼她“大姐姐”。祥祥被嚇壞了,回家告訴了母親,母親轉知了這位女子的胞妹彭令範。忍辱負重三十年後,彭令範在離中國一萬里的美國寫文章將這一幕告訴了世人。我們才知道這位女子叫林昭。 彭令範現在是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退休研究技術員,已習慣于用英文寫作,然其中文還是很好,于古詩詞上造詣很深。她對乃姐懷有深厚的感情。她寫過多篇文章懷念乃姐。一字不改轉錄她的文字不明究竟者有些頭尾不清,也太長,說書人借她之口來說個大概。 話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學生,都要參加體力勞動以改造思想,開始稱勤工儉學,後來名曰“教育與生産勞動相結合”,文化革命中改稱學工學農。中學生祥祥的學校與龍華飛機場掛鈎,安排學生們到飛機場做一些打掃衛生之類勤雜工作。在飛機場,有勞動力來白幹活,自是好事,何樂而不為?況有共產黨領導的總體精神,誰個敢不遵!祥祥輪到每週兩次。學生本來都是坐在課堂讀書寫字,這去幹體力活是新鮮事物。祥祥母親朱太太同當時所有的媽一樣,每逢兒子輪到“勤工儉學”,總是千叮嚀萬囑咐勞動時如何小心云云,還一定會儘量做點好吃的給子女增加營養。四月廿九日傍晚,朱太太盼著兒子回來一起吃飯。未料兒子臉色煞白,神情呆滯,渾身不時顫抖地被幾個同學護送著回家來了。朱 太太連聲追問怎麼回事,兒子祥祥半晌也說不出話來,還是同學代為說明:我們今天在龍華飛機場勞動時看到槍斃人,是個女的,太慘了。祥祥看見,臉色就變了,說是自己認識她。同學們離去後,祥祥對著母親突然痛哭失聲,邊哭邊說:“大姐姐被槍斃了!大姐姐被槍斃了!”總是反復這句話。朱太太心疼兒子,也不追問了,安排兒子歇息。第二天,看兒子平靜了,仔細問出了究竟:祥祥他們一幫勤工儉學的同學在機場內做些雜務工,每天下午三時左右結束。昨天結束後,他們在機場內多玩了一會兒。到三時半左右,突然望見有兩輛軍用小吉普飛快開來,停在機場的第三跑道,接著由兩個武裝人員架出一反手綁著的女子,女子的口中似乎塞著東西。他們向她腰後踢了一腳,她就跪倒了。另外兩個武裝人員對準她開了一槍,當她倒下後又慢慢地強行爬起來,於是他們又向她開了兩槍,看她躺下不再動彈時,將她拖入另一輛吉普車飛馳而去。祥祥認出了這人就是林昭大姐姐。他說自己當時幾乎叫出大姐姐來。朱太太再三追問他是否會看錯,祥祥說絕對不會錯,大姐姐有她的特點,只是更瘦了,身上穿的像是醫院裏的衣服。 朱太太不敢把這事告訴林昭母親,打電話叫來林昭胞妹彭令範,告訴了她。彭令範和林昭同學倪競雄者後來又從監獄醫院醫生和同獄囚犯處獲知姐姐是從病房被拖走的,不容更換衣服;在監獄批鬥時嘴裏塞了橡皮塞子,其實是一種彈簧口銬。正與祥祥所看見的相一致。 林昭被殺害後的第二天,也就是一九六八年五月一日,林昭家門樓下有人大聲呼叫林昭母親的名字:“許憲民!”彭令範聞聲開門,見是一個穿警服的“公安”。來人一共說了三句話:“我是上海市公安局的。林昭已在4月29日槍決。家屬要交五分錢子彈費。”彭令範拿了五分錢的硬幣打發了這個劊子手。劊子手對於彭令範“屍體現在何處”的詢問一言不答。林母開始聽不懂女兒和“公安”之間說的是什麼,當終於明白過來後,暈厥在地板上。 上世紀六十年代的中國,曠古未聞的文化大革命浩劫降臨,神州大地如火如荼地上演著毛澤東“與人鬥,其樂無窮”的鬧劇。毛澤東時稱“偉大的領袖、偉大的導師、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他的每句話每個字被法定為“最高指示”。這最高指示無遠弗屆、無角弗罩,落實到全中國的每一個旮旯。龍華飛機場上被槍殺的林昭正是最高指示“與人鬥,其樂無窮!”的具體實施。階級鬥爭繃緊了心弦,階級鬥爭殺紅了雙眼。林昭被判為頑固不化、死不改悔的反革命,自然在該殺之列。彼時的神州大地,如此象死條狗一樣的反革命分子比比皆是。林昭之死平常得很。不太尋常的是翌日登門索要殺人費用,或稱殺人工具費、殺人工具使用耗損費。五分錢,一個政權,殺幾百萬幾千萬蒼生的政權,怎麼會在乎這五分錢的子彈費;即使當時殺的許許多多其他人犯,也絕大多數不會去向家屬索取這五分錢殺人費,應該是有另外的意圖目的!有論者曰:“這真是使人毛骨悚然的天下奇聞!在中世紀被判‘火刑’燒死的犯人無須交付柴火費,在現代資產階級國家用‘電椅’處死的犯人也從未交過電費……”。這個被殺的女子林昭不一般! 時間若能倒流,哪怕一瞬,我們可以看到這個事後需要用五分錢買子彈來殺自己的女子在罹罪獲死的文字記錄——檔案裏有這麼一句話:“林昭可早把話說在前頭,有得這麼‘抬舉’我,不如乾脆賜我一死,我倒感到成全。民間本有傳說,死刑犯受的子彈,應由自己出錢,而一顆子彈一毛五,我就自費買了也沒問題。”一語成讖!這個女子林昭,確實不同一般! 不同一般的林昭,遇到了不同一般的索取子彈費的惡吏。 蒲松齡在《聊齋志異·席方平》中對這類“來人”如是曰:“隸役者:既在鬼曹,便非人類。只宜公門修行,庶還落蓐之身;何得苦海生波,益造彌天之孽?飛揚跋扈,狗臉生六月之霜;隳突叫號,虎威斷九衢之路。肆淫威於冥界,咸知獄吏為尊;助酷虐於昏官,共以屠伯是懼。當以法場之內,剁其四肢;更向湯鑊之中,撈其筋骨。” 一九八三年,中國有過“嚴打”邉樱Q是“從重從快依法嚴厲打擊刑事犯罪分子”。 說書人親見家鄉兩個熟人以流氓罪被殺,其一為流氓團夥頭子戴某,號稱地下公安局長,殺後,警察向其家屬索要二毛錢子彈費(離一九六八年十五年的時間,大約漲價了);另一個是同屋鄰居陳某,十八歲,說書人是他的委託律師,他被殺後警察沒有來要子彈費,只是屍體不見;可見,這子彈費的要不要是有名堂有講究的。說書人總抱著既朦朧又殷切的希望:那奉命去索取子彈費的“來人”惻隱之心生,自己掏出五分或二毛交差了事。人性中原本應有此最原始的善,最本質的悲天憫人啊! 有道“官差吏差來人不差”。上海公安局向林昭母親索取殺人費的“來人”則差。 林昭母親獲悉女兒死訊時,兩眼發直,喃喃道:“是誰殺了她?不是敵人殺了她,而是我幾十年緊緊追隨的理想的化身,是我害了她,我真是後悔莫及呀,我為什麼從小灌輸給她那麼多的正義感,那麼多的自由、民主、真理獻身的信念?罪魁禍首是我,我害死了自己的親生女兒。” 林昭迥異一般!故本書首回借化大師蒲松齡之意曰:三聲槍響,魔爪奪千古一魄;五分幣索,狗臉生六月之霜。欲知為何稱林昭是千古一魄,且聽本書分解。 —————————————————————————— 註:本回參考文章:彭令範“我的姐姐林昭”、“姐姐,你是我心中永遠的痛”,載《今日名流》一九九九年第二期、《今日名流》一九九八年第五期。張元勳:“北大往事與林昭之死”,載《中華文摘》二零零零年第四期。草文、甘粹據林昭手跡復印件“三致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稿謄錄校勘本。 圖1:林昭 一九四六年(?)攝于蘇州。 【本書照片插圖除署名者外, 皆轉自“林昭!林昭!你在哪里?·相冊網頁”: http://mem.netor.com/m/photos/adindex.asp?boardid=3356&fileID=2377】 圖2:林昭上中學時。一九四八年攝于蘇州。 圖3:林昭。 攝于五十年代初。 第二回 虔崭锩^親情離家棄母 熱愛領袖,鬧土改認僮鞲 話說林昭系江蘇蘇州人氏,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六日出生於彭姓書香世家;父,彭國彥,書生才子,正直耿介,滿腹經綸,風流倜儻,參加一九二八年全國大學生縣長考試,名列榜首,曾任吳縣縣長,口碑大佳;母,許憲民,名媛才女,抗日巾幗,曾是共青團員,又為“國大”代表,暗中資助中共地下黨組織做了許多重大的事;舅父許金元系中共早期黨員,曾任中共江蘇省委青年部長,一九二七年四月國民黨“清黨”時遭殺害。林昭系彭家長女,尚有一妹彭令範,一弟彭恩華。 據知有林昭好友、老同學對林昭出生年有新說:林昭生于一九三一年農曆十一月十九日,其母將其改為公曆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六日。因為一九三一年是農曆辛未年,未屬羊,稱羊年。 中國民間習俗忌諱女子屬羊,諺云:“女子屬羊守空房”,“眼露四白,五夫守宅”。羊眼露白,引伸而屬羊女子會克夫云。雖系迷信,習慣力量十分強大。林母許憲民如許新潮女子也不可避免受其影響。查一九三一年的農曆十一月十九日對應公元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廿七日;一九三二年農曆十一月十九日 才對應公元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六日。林昭生于一九三一年如確,許憲民在女兒生辰的改變上是很細緻週到的。 林昭的生年據她自己所述,則又有異說。據林昭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二日在一份起訴書上的批註云:“被告林昭,原名彭令昭,又名許蘋,化名呂明,女,三十二歲(注曰:應為三十歲)。”那是把自己的出生年定為一九三四年了。 據此,林昭出生年有三說:一九三一年、一九三二年、一九三四年,而出生月日則無異說。本書取一九三二年為準,餘二說聊存以備攷。 林昭幼承庭訓,耳濡目染,愛好文學,剛強任性。從小熟讀《紅樓夢》,也讀《水滸》、《三國》;稍長,讀杜甫、魯迅、馬雅可夫斯基、狄更斯,也讀李白、巴金、萊蒙托夫、羅曼羅蘭;聽民樂、《二泉映月》,也聽西洋音樂、貝多芬。 少年林昭能寫一手好文章,向報刊投稿被錄用發表,曾有“神童”之譽。父母特別寵愛,外婆視為掌上明珠。林昭胞妹彭令範事隔六十餘年,猶能憶及“外婆對姐姐奇寵。母親曾對我說,‘你外婆啊,如果你姐姐要天上的月亮,她也會想辦法摘下來給你姐姐。’但是天上的月亮怎麼摘得下來呢?我問母親為什麼外婆這樣喜歡姐姐?母親回答:‘外婆很寂寞,我們都在外面工作,所以當你姐姐和她一起生活一段時間後,她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你姐姐身上。你姐姐身體不好,很嬌,而且有時你姐姐也會講一些討好外婆的話。’母親如此解釋,不知道是否是真正的原因。有時愛是無法解釋的。我與姐姐相處的時候,從來沒有聽到她對任何人說過討好的話。或許這正是外婆寵愛的原因。在外婆真仗故幍囊簧校龑憬氵^分的寵愛,或許部分地塑造了姐姐任性、偏執,不容易變通的個性。” 林昭受娘舅和母親左傾的影響,一九四七年在蘇州萃英中學讀高中時參加了中共地下外圍讀書會之類的組織,與陸震華諸同學合作辦“大地”圖書館、《初生》文藝刊物。林昭以“歐陽英”的筆名在《初生》雜誌上發表文章。陸震華至今收藏有林昭文字的《初生》。一九四八年下學期,林昭轉到蘇州景海中學就讀,受該校教師、中共地下黨員陳邦幸的薰染、指引,得以被介紹給蘇州女子師範中共支部的領導楊願,楊願吸收林昭加入了中共組織,林昭由此做了三天正式的中國共產黨地下黨員。才十六歲的林昭為成為共產黨員,如何能按捺住內心的激動,不由自主的去找陸震華傾訴肺腑。妙齡少女、青春男子,獨處一室,為了神聖的理想,暢敘情懷,卻因紀律的限制束縛,欲言又止,只能以“我已經參加了組織”這樣的雙關語暗示,而不能明確明白地說出已經成為無產階級先鋒隊一員的巨大喜悅。四目相對,心領神會,一切盡在不言中。五十餘年後,陸震華憶及這段情事,還不由的遐想聯翩,恍如昨日,連林昭臉上有幾顆小雀斑也記得:“那天的講話顯然和平時不一樣,因為是面對面,我注視著她。她的頭髮是經過整理的,而且髮辮上紮著紅綢帶,上身穿的是雪白的府綢襯衫,下面是藍點白底的裙子,那雙皮鞋也很光潔。她的眼睛顯露出異樣的光亮,嘴角也凹下一個小酒窩,臉上泛起紅暈,甚至我發現上面有那麼幾個小黑點。整個人換了一副樣子。當時彼此心中都感到十分快樂,留下了這一刻難忘的記憶。” 中共地下黨組織獲知林昭和另一地下黨員李璧瑩上了國民黨城防指揮部的“黑名單”,嚴令林、李二人立即撤離蘇州。李璧瑩聽話走了,林昭卻未走。從此,中共組織就不再與林昭聯繫,不再視林昭為組織的人。一九四九年後的林昭對此懊悔自責不已。她在與陸震華諸昔日同志同學的通信聯繫中,時流露“羞見江東父老”,“不敢進團市委大門”之意。林昭一九五八年寄羊華榮“悲憤詩”有句:“豈為關山路莫通,孤窮如何返江東。回憶父老牽衣日,腸斷眼枯立西風。”陸震華解讀此四句詩即為脫黨內疚之意。 與林昭一起上過國民黨“黑名單”而聽從組織命令安排撤離的李璧瑩在一九九九年從蘇州寫信給杭州的陸震華,轉告陸:現在北京的楊願老同志(令昭在黨時的直接領導)說的一句話“林昭是比共產黨員還要共產黨員的好同志啊!”可證林昭確實曾是中共黨員。不過,如此認真、負責的事後承擔、誇獎,如此令人肅穆、令人起敬、令人感動的死後追認、讚歎、表彰,如此食子後的良心發現,無論是楊願的好心,還是中共的“大度”,未免令人哭笑、齒冷、深思。楊願是太一廂情願了、太不瞭解共產主義最徹底的叛徒林昭了。 一九四九年中共建政後的中國,確實呈現了一派新氣象。娼賭毒這三樣千年痼疾,歷朝歷代統治者都束手無策,甚或縱容提倡,在共產黨手裏被禁,被治理的人人叫好,個個拍手;吏治腐敗,貪賄成習,官官相護的官場陋習也因殺了劉青山、張子善這兩個曾為中共打江山立下汗馬功勞的大官而贏得了民心;筆桿子繼槍桿子後及時適時不厭其煩鋪天蓋地無孔不入的真真假假的宣傳、吹噓、撒謊、灌輸、說教自然深入人心;廣大工人農民被哄得表面上的當家作主信以為真……林昭,這位十七歲的少女,這位熱情洋溢的少女,這位富有正義感的少女,這位正處“誰個不善懷春”追求嚮往美好的妙齡少女,這位曾經的光榮的共產黨員,自然再度一頭紮進了“春天”的象徵——共產黨的懷抱。 一九四九年七月,林昭投考蘇南新聞專科學校被錄取。這所學校設在無錫惠泉山下,是中共未雨綢繆,為培養訓練自己的新聞工具辦的。一九五二年全國高校院系調整時,蘇南新專的教育長羅列被調整到全國最高學府北京大學任中文系副主任兼新聞專業負責人,可見這所蘇南新專的重要性。林昭父母竭力主張林昭投考正規大學,堅決反對林昭上蘇南新專,且安排林昭赴美國留學。無奈林昭鐵了心,非要上這所學校不可。母女衝突至不可開交。也許是熟悉國共兩黨歷史與現狀以及社會人生世態的豐富閱歷,使林母多了個心眼,不願女兒介入中共太深;也許是愛女心切,希望掌上明珠有更大的前途成就;反正林母許憲民一反常態,素來文明開通的她竟使用最封建的老太太禁錮女兒身體的辦法來對待林昭上學問題。林昭則以斷絕母女關係來爭取追求自己的“自由”。為此,林昭和母親演出了一齣離家出走的鬧劇。 話說林昭既考取了蘇南新聞專科學校,革命的烈火已經點燃,為祖國為人民為共產主義事業作貢獻的偉大理想在召喚著她,自然非要去不可。林母許憲民怎麼勸說至責駡都不聽,於是大怒,不再說理,就是不行,說破天也不行!林昭對公子小姐後花園相會的故事不以為然,但巴金的《家春秋》、魯迅和景宋的戀愛、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羅曼羅蘭的浪漫蒂克……則是耳熟能詳,欣賞有加的,於是整理了幾件換洗衣服、女孩子家的零星物件,做一個小包裹,爬窗出了閨房,深夜出逃了。從閨房到過道長廊向大門口有一段長長的路,夜深閂門,門閂難拔。那時的門閂是一根長長粗粗的橫木,類現在古裝電視劇裏城門上閂的那根巨大的木頭,不過小了幾號而已。林昭一個嬌小姐,對付起來自然不像文房四寶那樣得心應手。正在努力著,母親從天而降,一聲“你往哪里跑?”就把她給“捉”了回房。原來與她同房的妹妹當了叛徒,林昭前腳爬出窗外,彭令範後腳跑去告訴了老保姆王媽,王媽告訴母親,母親“捉”了林昭。林昭第一次重大的革命行動失敗,氣的跺腳,大發小姐脾氣,把妹妹和王媽駡了個狗血噴頭。 翌日,林母再來訓女,林昭抵死不聽,於是形成僵局。母親看著去意如此堅決的女兒,既傷感又生氣地叫著女兒的小名說:“蘋男,如果你真的要去的話,以後你就不要再回來了。”許憲民以為這一來,女兒總會回心轉意。未料林昭更犟,聲落即應:“好,我就不回來好了。”許憲民更生氣了:“你口說無憑,立下契約,今後一去,恩斷義絕,以後‘活不來往,死不弔孝’。” 這一下,形成了話趕話的局面,林昭說:“好,我就寫!”拔筆一揮而就。一場母女誤就此鑄成。兩三年間,林昭硬是一個字也不給父母寫。無錫蘇州,咫尺天涯。蘇南新專教育長羅列知道這些情況後,從中調解。許憲民知道林昭在學校填寫檔案表格,家庭成份一欄填了“反動官僚”,生氣傷心至說不出話來。林昭卻以為自己在和反動家庭劃清界限,是聽黨的話,投向黨的懷抱。 林昭豈獨在表格裏將家庭成份填為“反動官僚”以示與父母劃清界限,以求革命進步;她還將自己的名字從“彭令昭”改為“林昭”,拋棄“彭”姓以示決絕。本來,其父為長女取名“令昭”,有冀其效仿漢才女班昭之意,林昭乾脆去原姓而留“令昭”,轉為“林昭” ——江南人“令”、“林”發音相同難分,呢儂吳語更是如此。雖然,當時更名林昭只在發表文章時偶爾使用,正式大名還是彭令昭;但一九五四年,林昭入學北京大學後,就正式更名換姓為“林昭”了。此舉對其父母,尤其乃父的打擊傷害是很大的。 在無錫惠泉山之麓的蘇南新專這所充滿革命理想的新型學校,林昭“像一團烈火投向革命”;後來參加土改工作隊,分配在《常州民報》工作,林昭“在實際工作熔爐裏經受鍛煉”。鎮壓反革命邉印⑼粮倪動中,出身資產階級或反動家庭的革命青年紛紛揭發檢舉父母親屬的歷史問題、現行反動行為;學校、社會到處都是這類故事,報刊、廣播連篇累牘報導、宣揚、表彰革命青年的大義滅親、劃清界線、站穩立場。林昭在黨的召喚下,在組織的關懷下,在領導的幫助動員下,在靠近加入黨組織,做一個無上榮光的無產階級先鋒隊一員——共產黨員的鼓勵吸引下,心靈扭曲了,居然寫了檢舉材料,揭發母親的反動罪行 ——竟然是無中生有的捏造,或是被革命烈火燒昏了頭後的自以為是的“莫須有”。 多年以後,林昭向母親表白了這樁隱痛。她說:“他們要我井裏死也好,河裏死也好,逼得我沒辦法,寫了些自己也不知道的東西,我不得不滿足他們……我沒存心誣陷你。” 林昭的入黨申請書無考,但是,林昭一九五一年三月五日和三月二十九日兩次給好友倪競雄的信則十分明確地流露了這一心聲: “我敢說,我們心中的目標是一致的。我們的眼睛仰望著同一指標,而卻更重要的是,我們都在努力向這方面努力,好嗎?我們這挑戰不是大吹大擂的,不是患得患失的。我們明確方向後,就竭力向這方面努力。如果做不到,讓我們在見面時總結總結,檢查檢查,爭取在一九五一年入黨。好同志,請你伸出應戰的手來!” “你對我的評語我諔┙邮堋J聦嵣希洗魏湍闾魬鸬哪切┰挘_也是針對我自己的毛病說的。首先我應該時刻引為警惕,不要說過即忘。更希望你常常提醒我注意,好嗎?只有互相幫助才能共同進步啊。我也有些怨意(只是‘意’)但我為什麼要如此發愁、情緒不定呢?這樣豈不是讓我離開黨更遠一些嗎?決不,我只有更積極地工作,為黨的事業努力,黨不會看不見的,你同意我這樣說不?” 林昭給胞妹彭令範的信更見對黨的赤膽忠心:“我認為我熱愛黨的程度是壓倒一切的!” 林昭的父母,這對從舊社會過來的知識人同全中國所有的人一樣,從兒女的身上也承受了、經歷了非人性的革命的洗禮、磨練。 林昭具體誣陷了母親什麼,已無考,但林昭的懺悔則是親筆的白紙黑字,見證著那個瘋狂顛倒墮落的年代,見證著林昭曾有的迷惘和無恥,見證著林昭的思想軌跡。 在剔骨歸父的年代,在削肉還母的同時,林昭尋找著新的歸宿,新的父母。她找到了,那就是共產黨,那就是革命,那就是毛澤東!這不僅是宏觀意義上時代的時髦語言,在熱血沸騰、奔放浪漫的林昭,這還有很具體很實際的偶像。當時的詩歌,火焰般的革命語言,將斯大林、毛澤東比為燈塔、視為父親的比比皆是,言出肺腑。一九五三年,斯大林死了,林昭如喪考妣,臂套黑紗,頭簪白花,出現在各種場所。這臂套黑紗是規定,也是自願;這頭簪白花則純系自願,是發自內心的悲悼。 林昭對毛澤東的傾心和熱愛是十分虔蘸驼鎿吹模c文化革命中狂熱的紅衛兵毫無二致,甚至在某些方面,超過紅衛兵——把毛澤東視為“親愛的父親”,這是紅衛兵未曾有的。 一九五零年六月七日,林昭在蘇州新華書店看見一張四五寸闊、八九寸高的毛主席彩色像,一看就愛上了,但只有樣張,已賣完。她就很急切地寫信給蘇州老同學李璧瑩請她代買一張。 林昭在工作中廢寢忘食,一九五二年五月,在常州孚成廠工作時很少在夜半以前休息過,有時候搞材料直到清晨,白天還得工作或開會,睡得最少時一天只睡二三小時。如此拼命地工作,林昭說自己“很愉快。在看到同志們或黨國旗和毛主席像的時候,我可以不至如以前那麼不敢抬頭了。” 為什麼有“以前那麼不敢抬頭”一說,是因為林昭在之前的土改邉庸ぷ髦斜慌袨椤拔锤脑旌玫牡湫汀薄_@使林昭發自內心地愧對“親愛的父親”——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畫像。 林昭給同學好友倪競雄寫信說:“我心中只有一顆紅星,它卻在北京和莫斯科(不從地理上來說),但他並不拒絕將它的光輝指引我。我一想起它,我便感到激動,我常使自己從它取得力量。五反邉娱_始時我便在心裏默念著我們偉大領袖——親愛的父親的名字,而寫下我的誓言。”連毛澤東去了趟莫斯科朝聖,林昭都如離考妣那樣記掛著。可見她對毛澤東熱愛和虔盏某潭取 正所謂,虔崭锩^親情離家棄母;熱愛領袖,鬧共產認僮鞲浮H绱烁锩牧终眩瑢⒆龀龇蠒r代精神的令人瞠目結舌的革命化行為,自在情理之中,也是邏輯必然。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註:本回參考文章:彭令範“我的姐姐林昭”。陸震華“林昭三十一年祭——憶奮進、追求、實踐中的林昭”,孫文鑠“血濺羅裙直道存”,倪競雄“沙雕美食,遙祭英靈”;載:《林昭,不再被遺忘》一書,許覺民編,長江文藝出版社二零零零年版。草文、甘粹據林昭手跡復印件“三致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稿謄錄校勘本。 圖4:後排為林昭,前排二人是土改隊隊員。 攝于五十年代初。
圖5:林昭與母親許覺民、胞妹彭令範、胞弟彭恩華。 左一為林昭。一九四九年攝于蘇州。撰者按:“一九四九 年攝于蘇州”疑有誤,似應為“一九五九年攝于蘇州”。 第三回 舌戰神父,李茂章大耍無賴 缸凍地主,彭令昭竟呼痛快 話說林昭一九四九年七月入學無錫惠泉山下的蘇南新聞專科學校,一九五零年五月畢業,實際讀書時間不到十個月,其中下鄉實習三個多月。這所學校是共產黨培養訓練自己新聞工具的速成班,但其地位之高之重要性非同小可。 一九五零年五月畢業後至一九五二年五月,林昭一共參加了四次土改,一次秋徴,兩次動員參軍抗美援朝,三次發放土地證工作。可以說,林昭參加了土改工作的全過程。她比土改工作隊一般隊員不一般的是負有報導土改邉拥娜蝿铡!短K南日報》、《蘇南大眾》上經常可以看到林昭寫的通訊報導文章和創作的詩歌。 林昭第四次參加土改工作在吳縣太倉八里鄉。土改隊遇到了麻煩。這個鄉的農民大多信奉天主教,鄉里有天主教堂,神的力量大過黨的力量,農民不聽工作隊的,聽神父的。神父隔三差五的會遠道而來做禮拜,傳教解惑。鄉民頂禮膜拜。工作隊挨家挨戶明裏宣傳、暗裏威逼利誘,聲嘶力竭的動員喊叫恐嚇敵不過神父曼聲細語的“神扯”閒聊、見證傳道。鄉民紛紛攘攘,從家裏湧向十字架下的教堂。教堂裏坐滿了教徒,工作隊召集的會場半個人影也不見。工作隊原就占了教堂的幾間屋子做自己的宿舍,以便隨時行使權力對待神,這下,恰可氣不打一處來,就在教堂裏與上帝幹仗了。工作隊副隊長李茂章現今還活在世上,這位虔盏墓伯a主義者回憶紀念林昭同志的文章惟妙惟肖地坦白、描述了當時如何大耍無賴,制服趕走神父的故事。說書人雖也能扯閒話,卻比不上李茂章那原汁原味的生動,請看: “經常是神父一到,那些教徒們聽神父的,不聽我們的。我們要開的會開不起來,把我們的工作計畫都打亂了。我們工作組真是惱火卻又苦於沒有什麼辦法。有一天,那神父又領著滿座的教徒做禮拜。工作組裏從部隊來的幾個同志耐不住了,就在教堂外的走廊裏,拿起槍朝天乒乒乓乓地亂打一氣,打了一陣又一陣。更惱人的是任你怎麼打槍,那些教徒們紋絲不動。工作組也沒有別的好辦法,幾個人就指桑駡槐的亂吼一氣,一心要把做禮拜活動給攪掉,可惜無濟於事。做禮拜結束,那神父出來說話了,他不卑不亢,不慍不火,矜持而文靜的背後帶有幾分傲氣。其大意是說:你們開國的《共同綱領》是你們共產黨人和各方人士共同制定的大法,上面寫明人民享有宗教信仰的自由。你們今天的這種作為是違反《共同綱領》的。這神父大概吃准我們這些工作組的人全是‘土包子’,肚子裏沒有什麼墨水,不懂得《共同綱領》裏寫了些什麼,所以他只要把這大旗一拿出來,就會把我們困住或鎮住。他估計對了,也估計錯了。比如我在黨校專門學過《共同綱領》,但重點在政治、經濟和經濟政策等方面。對於宗教政策則碰也沒碰過,所以確實給懵住了。為什麼又說他估計錯了呢?因為工作組人員中,不全是‘土包子’,也有‘洋包子’。在神父得意地結束了他的話語後,彭令昭說話了,其大意是:《共同綱領》上確實寫上了人民享有宗教信仰自由的內容,是不能違反的。但最近中央有通知,為保證土地改革邉拥捻樌M行,凡是正在進行土改工作的地區,一般宗教活動應該停止。現在你們的宗教活動嚴重地影響了我們的土改工作,此等後果對你來說,將意味著什麼?!這一席話,說的入情入理,說理中透著幾分震懾。彭令昭說話向來不饒人,何況在這種場合。這完全出乎神父的意料。他一句話也沒說,遲疑了一下,就走了,直到土改結束,再也沒見他來過。” 工作隊不敵神父。《共同綱領》大法不敵一紙“中央臨時通知”。神父不敵一紙“中央臨時通知”。這剪刀石頭布的關係既簡單又復雜。林昭認真的解釋是黨文化的拙劣領會和盲目的習慣的不饒人幫自己人;李茂章事過五十餘年猶津津樂道明著無賴式的解釋卻自以為真理在握的觀念是黨文化的神髓真傳。讓工作隊藉以槍戰舌戰神父獲勝的一紙“中央臨時通知”與自我調侃式的“土洋包子”之論風馬牛不相及,李茂章生拉硬扯在一起,將黨“戰勝”天主教的功勞安在了當時被工作隊在大會上公開定為未改造好的林昭頭上,正是給現在已平反似乎可能要成為先知先覺者林昭戴上的一個早熟花環。李茂章的黨文化真個已臻爐火純青、出神入化之境了。林昭,林昭,多少醜惡假汝以行! 土改邉泳褪前训刂鞯耐恋亍⒎孔印⒓Z食、農具、耕牛、金錢以及一切財產剝奪淨光,分給農民,上交黨有。伴隨著土改的是鎮壓反革命邉樱压伯a黨認為需要殺掉以鞏固新政權的人殺掉,甚至把應共產黨宣傳誘哄前來登記、投盏那罢䴔嗳藛T也幾乎全部殺掉。所有這一切的殺戮,都在堂皇至大的為了人民大眾利益的名義下進行,都是為了土改邉禹樌M行。 林昭全身心投入了土改邉印㈡偡催動。她從心的深處認可的“親愛的父親”、偉大的革命領袖毛澤東在北京接二連三地發出指示:北京必須殺多少人才行,上海一定要殺多少人才能穩定,某地殺人太少需要增加,某地大開殺戒應該嘉獎。這些指示白紙黑字已留存於歷史,在當時,則以電波傳遍全國各省的方面大員、軍政首腦、工作隊列。林昭雖不一定親炙了這些指示,但其精神原則傳達落實到每個工作隊員,則是必然的。林昭自然歡呼雀躍,堅決貫徹執行,對敵人像嚴冬一樣冷酷無情,像秋風掃落葉一般摧枯拉朽。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林昭的手上不可避免地沾有了地主的淚血、地主的生命。 在吳縣XX村一次鬥地主分浮財時,一對地主夫婦或是頑固不化死硬到底,或是財迷心竅愛錢賽命,或是實在已兜底交出分文無存,惹得工作隊大光其火,任貧雇農中的積極分子、地痞流氓無賴二流子對其體罰毆打,把這對夫婦裝到了水缸裏冷凍了一夜,逼其就範。林昭就在當場,是否親自動手,已無考,而凜然相對,怒目相視則是鐵板釘釘的事實。林昭事後總結這鬥地主的感受曰:“過去覺得地主可憐,農民粗暴,但到了現在我已能啟發群眾說:‘政策範圍內應拿出來的,一粒米也不能少!’看到地主在人們面前的狼狽相,我心裏只有‘冷酷的痛快。’” 臺灣國民黨在五十年代實行的三七五減租,進一步將土地分配給自耕農的舉措,未流一滴血便完成土地改革。中共實行土改,除了鬥爭、淩辱、毆打外,更以殺戮為最主要的威懾手段,與臺灣大相徑庭,孰好孰壞孰優孰劣孰是孰非,不言而喻。土改鎮反當時為了殺人,每一地區凡是有較多田地的農民,在地方稍有聲望的士紳,皆被定為“霸”,在必殺之列。“霸”由工作隊分為三類:指稱橫行鄉里欺壓良善的是“惡霸”;指稱作好事捐款行善的如港澳臺的善長仁翁賑濟災民、捐款辦學辦醫、救助窮困而聲望卓著者為“善霸”;指稱安份守己、獨善其身、好事壞事皆不作者為“不霸”, 都歸為新政權的敵人。凡攤上一個“霸”字者,無論惡善不“霸”,其下場都是一個字:死! 林昭在太倉鎮,參與鎮壓槍殺了一個惡霸。 一九五一年五月一日勞動節,吳縣太倉鎮召開公審大會,宣佈槍決十數個惡霸地主反革命,讓敵人的鮮血染紅這個勞動人民歡慶的節日。林昭說:“其中一個是我負責的街上的漢奸惡霸地主。我從收集材料,組織控訴,直到提請公審,是我出了一份力送了他的命。槍決後有些人不敢看,我是敢的,我是一個個看那些伏了法的敵人,特別是那個惡霸,看到他們這樣死了,心裏和直接受害的人民一樣揚眉吐氣。” 林昭為了做好土改工作,為了送這個“惡霸”的命,為了鞏固新政權,夜以繼日地忙,廢寢忘食地幹,輕傷不下火線,帶病堅持工作。作為回報,黨讓她在土改工作中將共青團員的身份轉正,封她當了一會兒團小組長,以使她感受到黨的關懷、重視,更加賣力地工作。林昭給同為土改隊員的好友倪競雄、陸震華的信忠實地記錄了當時的心聲和火焰般的革命熱情、戰士般的革命行為。 ·土改,誰都知道是我們鞏固祖國的一個重要環節。我們的崗位是戰鬥崗位,這樣一想,工作不努力怎麼也對不起黨和人民。 ·我現在真是一無所求,就對家庭的感情也淡多了,我心中只有一顆紅星,我知道我在這裏,他(毛)卻在北京或莫斯科,每一想起他,我便感受到激動。 ·經過團內同志們的幫助、啟發,才使我認識到為反動派做事這本身就是一種罪惡,更使我認識到自己的政治水準和階級意識離開黨的標準還很遠。 ·在(太倉)八里鄉時當了一個時期團小組長,是第一次幹這工作,但對我很有幫助。身體則這晌較壞,咳嗽甚劇,有時發熱,胸痛和眼的黑影更使人害怕。真的,我決不願意讓青春消磨在病床上。即使我真病了,我也要工作到最後一刻。也許我比別人活得要短些,但只要生命能充分被利用,早死也不為憾。 ·確實在我心底深處蘊藏著對祖國的熱愛,以及同樣多的對敵人的仇恨。你不這樣覺得嗎?要以什麼去教育群眾?教育者自己本身先得懂它。不僅要懂它,還得感受它。懂,只能保證你不說錯,感受才可以使你以自己的熱情去煽動起別人的熱情來。對地主的仇恨是這樣,對這愛國主義也一樣。這種愛與恨,也同樣是推動我前進的力量。 ·自今年開始至今(一九五零年十月),沒有病到過。七、八月中。工作之餘寫東西,晚上常到十一時後才睡,有回把甚至到一時以後。 林昭對共產革命事業的虔眨_實唯天日可表。 正是:舌戰神父,李茂章大耍無賴;缸凍地主,彭令昭竟呼痛快。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註:本回參考文章:李茂章“流芳千古——悼彭令昭同志”, 陸震華“林昭三十一年祭”,倪競雄文“沙雕美食,遙祭英靈”。 圖6:林昭在蘇南新專的簽名。約在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五零年間。
第四回 弭脫Q錢,豪爽女飲酒啖肉 丹心獻党,忠諆喊づ芮 話說林昭大家風範,幼讀詩書,熟知聶瑩、緹縈、蔡文姬、班婕舒、李清照、謝小娥、施劍翹諸巾幗才女的故事,對秋瑾這位鑒湖女俠的種種更是耳熟能詳,於不經意間,行事上竟有趨於相似者。 那是一九五零年五月的某一天,蘇南新專李虹剛諸分配在《蘇南日報》工作的同學聞訊前來送行前往參加土改團的同學。時近中午,有人建議,明日一別難期再聚,不妨水酒小酌以壯行色。一致“烏拉”贊同。這“烏拉”是俄文裏“萬歲”的意思。當時什麼都學蘇聯,貨真價實地“以俄為師”,“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青年人仿效蘇聯電影裏紅軍歡呼勝利、崇拜領袖的作派正是時代氣息。林昭更是興致勃勃,喜形於色。於是,一群意氣風發以天下為己任的青少年們來到中山路一家小飯店,要了幾碟小菜,打了幾斤黃酒,暢談痛飲,陽春麵作羹,茴香豆下酒。十七歲的蘇州林姑娘,縱論國事,旁徵博引,吟詩讀詞,鯨吞龍吸,那十數人喝的好幾斤黃酒,竟一多半進了她的櫻桃小口。李虹剛至今憶及當時情事,猶讚歎曰:“其性格之豪放,抱負之殷切,大有‘乘長風破萬里浪’之巾幗氣概。” 在土改工作隊,林昭交上了一位大了幾歲的女友倪競雄。林倪在母校新專並不十分接近,下鄉參加土改,在吳縣一間破房子裏,她們並頭躺在稻草地鋪上,徹夜長談,共同的革命理想,相似的文學抱負,讓這兩位姑娘相知恨晚,從此訂交,交同莫逆。一九五一年十一月,土改工作隊在無錫東郊集中學習。一個星期日,已成為知己、親如姊妹的林昭與倪競雄相約進城遊嬉散心。林昭對倪競雄說:今天我們要大打牙祭,吃個痛快。倪競雄曰:無錢也是枉然,精神會餐,且充阿Q吧。嬌小玲瓏的林姑娘朗朗高吟:“不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一腔熱血勤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吟畢,一揚手中一件簇新的毛料絲綿背心,“這不就是錢嗎?”原來,兒行半里母擔憂,林昭母親從蘇州給女兒剛寄達禦冬的新衣。林昭和倪競雄如此邊走邊談,到了城裏,不管倪競雄如何反對,終究找了間舊貨店,把這件弭脫Q了銅板。小姐妹倆先到崇安寺,一個個小吃攤挨個吃過去,糖芋包、雞蛋餅、梅花糕、海棠卷、藕粥、蓮羹……吃了個夠,再到王興記,要了小话⒋箴Q飩,一直到掏不出錢來才作罷。回郊外集訓隊的路上,林昭猶為未能叫上幾斤黃酒一醉方休,不無遺憾。畢竟倪競雄大了幾歲,女兒心性,不安起來:“要是你媽媽知道了這件背心的下落,不要氣壞了嗎?”林昭抿嘴一笑,扮了個鬼臉,接吟道:“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林昭更多的心思與女友倪競雄一樣,在靠近組織,接受考驗,積極入黨的同時編織著、沉醉在寫出反映土改邉拥奈膶W作品,象丁玲的《太陽照在桑乾河上》一樣得斯大林文學獎那樣的美夢中。 自以為在新時代明媚陽光照耀下的林昭,真战挥眩浪幨拢瑳]有機心;對待時代,對待組織,對待領導,對待同志,更是只有赤心、忠心、招摹Ⅱ摹K吹浇夥跑娞箍碎_進城,有人議論壓壞馬路,林昭替解放軍著急,認為這種議論只看到小問題,沒有從大處著眼,是對解放軍的不敬。一天,她坐在窗口觀察坦克轟轟隆隆地進城,小孩跟在後頭歡呼雀躍,解放軍坦克兵抱著孩子騎在坦克炮上的情景,立即賦詩,生花妙筆,將主題定格在戰爭與和平,軍人和孩子的矛盾統一上。一首配合時代、迎合政治需要、歌頌解放軍坦克進城的好詩發表在《常州民報》。一次,參加鬥爭小業主的一個會上,小業主能說會道,把小學徒揭發控訴他虐待辯得是學徒犯錯;小學徒膽小緊張,張口結舌,說不出什麼來;主持者一時不知怎麼辦好,會上出現尷尬場面。此時林昭,顯示了堅定的無產階級立場和靈活的工作方法結合的本領,立即寫了條子,徑直遞交給主持者,要他把矛頭對準敵人小業主。主持者得此提醒,自然心領神會,馬上扭轉局面,口號聲、訓斥聲,雨點般雷聲般砸向小業主。小業主的威風打下去了,小學徒感激地流淚了,林昭得意地笑了。人們人性中原本有的善、講理,就這樣被以神聖的革命的名義一點點吞噬掉。 林昭的赤心、忠心、招摹Ⅱ膿Q來了黨的一時信任和獎勵,在鬥爭地主中表明了鮮明的階級愛憎,參與了用水缸冷凍了一對死不交出浮財的地主夫婦大呼痛快後,林昭的共青團員身份由預備扶正了,還被任命為團小組長。林昭興奮無已,越發熱情,越發對黨忠心耿耿,直覺地以愛護黨為出發點對工作隊的領導直言不諱、指錯糾謬。平素,林昭讀書多、知事廣、存心直、嘴巴快,看到不對不妥不當的事就會說。有人說她嘴巴不饒人,這得罪人的事自然免不了時時發生。一位領導同志拋棄了從山東農村千里迢迢趕來夫妻團聚的小腳婆娘,猛追城裏的學生妹。林昭看不過眼,會上發言批評這種陳世美的作為要不得。如此這般,積攢了幾回,林昭被“幫助”了,幫助她進行思想改造,幫助她認識反動家庭的本質,幫助她與反革命父母劃清界線,幫助她克服消除小資產階級思想,幫助她目無領導、自高自大……林昭秉性耿直,不服力不服勢只認理,會上就據理力爭力辯,十二分委屈時,還不由自主地施出了姑娘家與生俱來的本領:哭泣、傷心、眼淚。有什麼用呢?共產黨不相信眼淚!結果,林昭一腔熱血、十分忠心、百般工作,千樣努力,萬種虔眨瑩Q來了土改工作團程部長在上千人的大會上宣佈:林昭是“在土改工作中,沒有改造好的典型”的下場。 領導林昭土改的副隊長李茂章今天翻出了當時的日記:“看來,彭令昭的立場問題,要在全隊討論了。……六月六日,我與隊長祁文雅一起來到林昭所在的東古鄉,召集全組工作人員會議,會上,先是安排邵游、張迕癖響B一定要站穩無產階級立場。(林昭說)‘我不明白,站穩立場就一定要與家庭斷絕關係!’這就招來一個接一個批評。這一下,彭令昭挺不住了,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李茂章今天回憶林昭其人:“她這個人講話不饒人,不饒人。但不講違心話,也不做違心事,她講話的話力很鋒利,但她講理。” 林昭相信“親愛的父親”、偉大的領袖毛主席的說教,把自己投在革命的熔爐中鍛煉改造。她總以為,只要自己認真真心改造,是一定能獲得“父親”的歡心、領袖的信任的。她是真不知道,這一切從最原始起,就是不可能的,就是冠冕堂皇的法定的騙局。她沒有在當時也不可能在當時真正領悟“父親”的告誡,她有“階級烙印”,象古時黥墨的犯人一樣,一輩子也除不掉的。她倒是牢牢記住了領袖關於深挖思想根源、階級根源的教導。每日每時每刻都返躬責己,努力改造,在日記中,在給朋友的信中,不時傾訴著一顆少女最稚嫩最虔盏某嘈摹!拔乙蛏希乙蛏希〉f社會的淡毒、小資產階級的劣根性,如石塊般拖住我的腳向下沉,到什麼時候才能戰勝它們!”“如果我今天不能入黨,這說明我做的不夠,我只有在明天更加努力。” 為了根除自己的小資產階級情調,林昭用自己的婚姻、用自己的辮子來表明向上向著無產階級的決心。在上千人的大會上被宣佈為“未改造好的典型後”,黨自然適時地又給了她關懷和溫暖:不要洩氣,不要有思想包袱。你還是有許多優點的,黨還是信任你的,只要你如何如何,你一定會改造好會進步的,黨的大門是永遠向你敞開的云云。林昭被感動了,開會時,與先進中的先進代表兩位來自軍區的解放軍同志打了個賭,賭得很特別,賭的是五年內我林昭不結婚;如果結婚,就輸了;否則他們輸了。誰輸了,罰二擔米的代價請客。彼此約定於一九五六年二月二十六日大家碰了頭再說。在林昭,以為這樣的行為是心中不以情欲為念,都裝革命去了。她絕不知道,黨在需要時,就會說你這種賭法本身,就充斥著小資情調。林昭直到二十餘年後才明白這個道理。 林昭有兩條又長又粗又黑又亮的可愛的大辮子,卻在被宣布為“未改造好的典型”後找好友倪競雄非要幫她剪了這兩條辮子不可。辮子礙著你什麼啦?辮子礙著革命了!又不是清兵入關,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倪競雄不給林昭剪辮子。林昭卻一套一套地給她講道理,逼著倪競雄動手,連那古詩佛典裏的話都搬出來為革命、為剪辮子服務了,說什麼這是“斬斷三千煩惱絲”。倪競雄再不肯,也敵不過革命的需要這個大道理,終於硬下心腸,把林昭的辮子剪掉了,幫她革了一回小資產階級情調的命。惹得在一旁看熱鬧的兩位小姑娘看著這麼美麗的辮子從這麼美麗的腦袋上掉下來,傷心的哭了,直罵操剪子的劊子手倪競雄是壞傢伙。這件事給倪競雄印象深刻的程度是:五十餘年後,她還記得那天是十二月十二日。 正所謂:弭脫Q錢,豪爽女飲酒啖肉;丹心獻黨,忠諆喊づ芮S崾氯绾危衣犗禄胤纸狻 ——————————————————————————————————————— 註:本回參考文章:李虹剛“化作春風意更長”,倪競雄“沙雕美食,遙祭英靈”,陳叔方“林昭二三事”,李茂章“流芳千古——憶彭令昭同志”。 圖7:林昭參加土改時。 攝於一九五一年。 第五回 江蘇狀元,俏林昭金榜題名 北大才女,大燕園紅樓吟詩 話說林昭在土改結束後,於一九五二年被分配到《常州民報》工作。這是份私營報紙,他們是被黨派去改造、奪取這塊“輿論陣地”的,所以,與林昭一起來到《常州民報》的不僅有同學、戰友,當然還有黨組織、黨員領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林昭雖然在土改邉庸ぷ骺偨Y中被判為改造不好的典型,但她仍然以愛國、忠拯h的事業自勵自居自信,其耿直的本性,還是少不了對領導未免外行的、官僚的、不良的工作方法、工作作風提出不同意見或直斥其非。一次會議上,林昭對領導的無理批評不服,爭執起來。林昭伶牙俐齒,又佔理,不饒人,口舌上,領導哪是她的對手,鬧了個灰頭土臉,難以下臺。領導臉上掛不住,就使出了發動群眾這百試百靈、無往而不勝的老招。大家紛紛發言批評林昭,最起碼的也是針對態度問題損上林昭幾句,以表明響應領導號召。未料林昭就是林昭,與眾不同,一氣之下,拂袖而起,揚長而去,來了個金蟬脫殼,退出了批判她的會場。這下,群眾或傻眼了或暗暗誇獎,唯獨領導氣了個七竅生煙:我就不信治不了你這個資產階級臭小姐!竟然下令手下去把林昭抓回來。林昭被幾個同志男兒硬生生地強行架了回來,接受繼續批判。那個時代,雖說是革命大家庭,男女還有點授受不親,一個大姑娘,叫幾個臭男人,按肩架臂老鷹抓小雞一樣“遊行”一番,情何以堪!?事後,林昭向在外單位工作的同學好友陳叔方講述這件事時,屈辱地哭了。陳氏至今猶記自己只給她擰了把毛巾擦臉,而以沒有進一步安慰示憐鼓勵支持受到嚴重傷害的林昭為憾。 林昭筆快筆尖,事業心重,兼以文學底子深,寫的通訊報導、散文詩歌,又多又好,既迎合形勢的需要,又文采斐然,人人愛看,記者編輯的工作做得很好。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一邊是業務上的尖子,一邊是政治上的另冊;一邊是才女之譽,一邊是嫉妒碎語。林昭感到了壓力,也逐漸悟到了父母當初要她考大學的苦心之是。一九五四年,林昭報考北京大學,以江蘇文科第一名被北大中文系新聞專業錄取。林昭在報考時填的表格用的是“彭令昭”,進入北大後就正式改為“林昭”了。正是:江蘇狀元,俏林昭金榜題名。 林昭正式改名之事,有林昭同學張元勳者敍述最詳: “我的案頭放著一份一九五四年八月十五日的《解放日報》,其七至十一版刊登的是‘全國高等學校一九五四年暑期招考新生錄取名單(華東區部份)’,第十版:‘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新生名單中有一個‘彭令昭’。當我們負笈京華、歡樂聚首燕園之初,‘彭令昭’一直是名下無人的‘隱君子’。兩個月過去了,在楊晦先生為全年級開講‘文藝學引論’的階梯大教室,我們終於弄清了那個叫‘林昭’的姑娘就是‘隱君子彭令昭’。她在全年級的‘亮相’,是因為系辦公室的馮世澄先生舉著一捆寄給‘彭令昭’的書,並且喊著這個名字,而從座間起立跑到馮 先生旁邊的卻是林昭。她是蘇州人,‘令’與‘林’是同音字。她自中學即投稿發文,以‘令昭’為筆名,後則改用‘林昭’,蓋以‘令’、‘林’是同音字。此處對她名字的說明為了糾正當今的某些文章中的妄說,說她‘非常像’、也‘非常愛’林黛玉,自己才改為‘林昭’的。其實,林昭是最不喜歡別人說她是‘林黛玉’的。” 論者愛稱林昭為“紅樓裏的林姑娘”。確實,許多林昭北大同學回憶文章以林黛玉比林昭,卻全是基於當時林昭在詩才、籍貫和姓氏上與《紅樓夢》中林黛玉相同而被冠以褒貶參半的“林姑娘”外號這樣一個事實。離開了這樣一個特定的歷史環境歷史條件,在當今再如此非要派林昭為“紅樓裏的林姑娘”就未免落為皮相了。 林昭同學劉發清曰 :“才多身弱,性格倔強,曲高和寡,有點像林黛玉,同時她又姓‘林’因而不知從何時起,她獲得了褒貶參半的‘林姑娘’(黛玉)的稱號。” 林昭同學張玲曰:“那時候,中文系學生,大多早已熟讀《紅樓夢》,在開‘清代小說’課和‘《紅樓夢》專門化’時,吳組緗、何其芳二位先生更將《紅樓夢》熱加溫到了沸點,大家自然而然將美麗的燕園比附大觀園,又將同窗女友比做榮寧府中一些女孩兒。於是,你以籍貫地近姑蘇,又改彭姓為林,且大有黛玉‘嬌襲一身之病’和‘行動如弱柳扶風’之態,而被稱為‘林姑娘’。起碼那時,你確有幾分似林黛玉。少不更事的我,曾以為那是有意摹仿,其實是因為那種詩的氣質,那種外表文靜陰鬱,內心火熱狂放的性格――這半自天成,半自你家庭不幸的身世;起碼當時,你本人也喜歡並默認這個稱呼,而且以你的聰慧、幽默給同班一位心直口快的同學取名史湘雲,給另班一位取名傻大姐兒,對我這個家庭溫馨、少不知愁的小妹,你悄聲說:‘你是薛寶琴。’” 林昭對這位薛寶琴式的張玲妹妹二十初度贈言,轉錄樂府辭,至今猶存:“上言各努力,下言長相懷。” 林昭同學彭力一曰:“老實說,那時我眼中的林昭只不過是一個文靜、柔弱的女子,說起話來還帶點少女的羞澀,笑起來嘴角旋起一對酒渦兒。她說的雖然是普通話,但還帶點吳音軟語(她是蘇州人)。別人叫她林黛玉,我還真覺得她有林黛玉的詩情和柔媚。我怎麼也沒想到,這個柔媚的林昭,後來竟堅如鐵石。……我原來也曾感到林昭的靈氣和才氣,但我沒有看到她精神的高大,我壓根兒也沒想到她那麼文弱的姑娘,會為了真理,不惜以死相拼!” 林昭同學孫文鑠曰:“在四年的同窗學習過程中,林昭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的印象 ——活脫脫一個林黛玉:外貌清靈秀麗,身體弱不禁風,走路一搖三擺,說話嘴不饒人,性格柔中帶剛,氣質孤芳自賞,興趣十分廣泛,才華百裏挑一,所以我們都叫她林姑娘。” 最能說明林昭當時對同學予她以“林姑娘”之稱真實態度的是 ,與她生男女戀情的同學羊華榮的回憶:“在閒談中,她提到她的小名叫‘蘋蘋’,我說:你真是個多愁善感的林黛玉,連小名都相似;她說:此‘蘋’不是那‘顰’”,我說:那‘林’近似此‘林’;她說:我可不是小心眼。” 北大人才薈萃,全國各地拔尖的角兒聚集于此,星斗燦爛,眾芳爭豔中林昭獲才女之稱,沒幾下真功夫,是不可能浪得虚名的。盛傳國學泰斗游國恩一眼相中林昭,欲將她從新聞專業挖到中文系古典文學專業來。此並非好事者的淡話,而是確有其味的鹽巴。昔日同窗難友,今朝楚辭專家張元勳向我們展示了二十二歲林昭學問的根底: “我第一次與她交往,是在圖書館的善本書庫裏,她正在那不太亮的臺燈下翻閱著一大堆線裝書,我看出那是《毛詩鄭箋》,後來我們從圖書館出來,在南閣、北閣旁的逶迤小路上,她邊走邊對我說:‘《風·七月》: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說的是什麼?我看說的是女奴隸為奴隸主的小姐作陪嫁奴隸的制度,她們陪嫁異國,就永遠不會再見到自己的生身父母,所以“傷悲”。古代的學者早就指出:“婦人謂嫁為歸。”還說:“諸侯之女稱公子也。”可見“公子”是貴族小姐,不是少爺,現在許多注本,都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女奴悲傷,害怕被奴隸主公子擄去,受到侮辱。”豈不荒唐。’她又進一步分析說:‘其實,我看整篇《七月》幾乎用了極大篇幅描寫了奴隸主為他的女兒準備出嫁的細節,從養蠶采桑到織布染色,從狩獵狐狸到“為公子裘”,準備的都是嫁衣。’她的這些觀點,大約也曾請教過游國恩先生。記得有一次,游先生身體不適,我到燕東園去探望,他還談到林昭的勤學與多思,提到她對《七月》的見解,游 先生多有稱讚。後來,聽說游先生曾建議系裏把林昭從新聞專業轉到文學專業,先生以為:林昭若從事古典文學的研究,會很有前途。後來不知為什麼游先生的這一建議沒有實現。一九八零年十二月十一日,在北京為林昭舉行平反追悼大會之次日,我與林昭的妹妹彭令範女士到北京大學燕東園楊晦先生的寓所去拜望並辭行,這位八十六歲的仁厚長者見到我們愴然淚下,他向我說了兩件事:……二、當年在討論游先生建議林昭調入文學專業的時候,先生是堅決同意的。……稍停又說:‘林昭是游先生看重的學生,多少次游先生的學術講演,都是即席發揮,沒寫講稿,事後都是根據林昭的記錄整理存文的,如果沒有後來的那場邉樱终芽赡軙蔀橛蜗壬暮弥郑〖戳畈桓膶I也無妨於此。’” 有“天才”之稱、欽點右派的譚天榮回憶林昭能背整本《紅樓夢》。譚天榮在與林昭交談時,於物理學、邏輯類問題上能讓林昭承教,于文學上則是不得不招南職馀宸终训摹U劦叫≌f詩歌時,譚天榮說的或賣弄的林昭都知道,林昭說的,譚天榮就不一定知道了。曹雪芹的《石頭記》即《紅樓夢》自問世以來,能全書背誦者坊間所記為沈雁冰(茅盾)一人而已,那是他發表《子夜》長篇小說,名氣大盛之後,友人們傳出來的,許多大文豪都為之欽佩至驚呆。未料林昭的會背《紅樓夢》全書無論於她自己或是他人,都只是微末小事一樁而已。 林昭在北大更喜歡新文學。她要為瞎子阿炳作傳,想把魯迅的《傷逝》改成電影,正醞釀《中國土改史》巨著……。無錫的乞丐盲人音樂家阿炳去世不久,與無錫近在咫尺的蘇州林昭也許見過這位辭世不久的千古音傑,親聆過他演奏的《二泉映月》,那是與民族音樂大家劉天華的《良宵》、《病中吟》、《光明行》相比毫不遜色的近乎天籟之音。這位學名華彥鈞無人知曉,市井間盡人皆知的瞎子阿炳,獨得林昭青睞,其有以乎!山高壙遠,空谷足音! 當時北大的氣氛,當時北大莘莘學子的心態,北大校刊《紅樓》主編樂黛雲如是描述:“當民主廣場燃起熊熊篝火全體學生狂熱地歡歌起舞的時候,當年輕的錢正英同志帶著治淮前線的風塵向全校同學暢談她治理淮河的理想時,當紡織女工郝建秀第一次來北大講述她改造紡織程式的雄心壯志時,當彭真市長半夜召見基層學生幹部研究北大政治課如何改進,並請我們一起吃夜宵時,……我們只看到一片金色的未來。” 作為北大才女的林昭當然沒有忘記黨,沒有忘記投入時代的洪流。她的詩才為此噴薄而出。旅遊旅大,看到蘇聯紅軍的坦克高踞街心,引發她寫了《坦克》一詩,讚頌紅軍攻克柏林打敗德國法西斯的同時,感謝他們來解放了旅大,解救了中國人民。一九五六年美英兩國因蘇伊士吆訝幎顺霰<埃泄舶l表聲明支持埃及,林昭立即響應號召,賦詩在《光明日報》發表,予以呼應,譴責美帝侵略,對埃及人民表示聲援。 一九五七年蘇聯國家元首伏羅希羅夫兩次訪華,舉國歡騰,林昭接連賦詩,《中國青年報》連續發表她兩首歡迎伏氏的長詩,可見她的詩、她的心是多麼地又“紅”又“專”。作為《北大詩刊》的編輯之一,林昭結識了許多詩友,她的詩才,《北大詩刊》傳揚之功莫大。一九五六年秋,《北大詩刊》停辦,另辦《紅樓》綜合性文藝刊物,《紅樓》編委會如下:主編:樂黛雲;副主編:康式昭、張鐘 ;編委:馬嘶、李任、王克武、林昭、張元勳、謝冕、張炯。從《紅樓》開始,林昭和張元勳演繹了一段近半個世紀人間地獄的恩怨情緣。此是後話,容慢表。 一九五七年三月出的《紅樓》第二期,是林昭和張元勳的責任編輯。張元勳說:“直到今天,那一期的二校清樣,還收藏在我的書櫥裏,那上面還留著林昭改稿校對的字跡和符號。她在《編後記》裏寫道:‘我們希望能在《紅樓》上聽到更加嘹亮的歌聲,希望我們年輕的歌手,不僅歌唱愛情、歌唱祖國、歌唱我們時代的全部豐富多彩的生活;而且也希望我們的歌聲像熾烈的火焰,燒毀一切舊社會的遺毒,以及一切不利於社會主義的東西。’” 這些熱情如火的黨文化行話,林昭言行踐履如一。她發現朝鮮留學生吳世根、閔海龍與中國學生彭力一融洽相處相交的現象,立即適時地編織成一個反映偉大的國際主義的美麗動人的故事,發表在《中國青年報》上,占了整整一版。吳世根看了很高興,說林昭寫得好,有才情,要把那份報紙永遠珍藏起來。 林昭擅古詩,但在火熱的年代,激情澎湃的歲月,林昭很少寫古詩,因為古詩的格律束縛了表達的淋漓盡致。林昭用新詩來歌頌黨的偉大、讚美社會主義。當時的《北大詩刊》和《紅樓》以及其他報刊上都有許多林昭的新詩。林昭古詩的大量出現是在一九五七年秋陷入了陰值纳顪Y後,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語到滄桑句便工。” 正是:江蘇狀元,俏林昭金榜題名;北大才女,美燕園紅樓吟詩。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註:本回參考文章:陳叔方“林昭二三事”,張元勳“北大往事和林昭之死”,孫文鑠“血濺羅裙直道存”,羊榮華“回首往事”。劉發清“一個不屈的靈魂——憶林昭”,載《隨筆》一九八八年第一期。張玲“幽明心語——憶林昭”轉自 http://www.taosl.net/wcp/memo_linzhao_zhangling.htm 樂黛雲“我的理解和懷念”,轉自http://www.oklink.net/99/1208/sywc/090.htm 彭力一“我和林昭”,轉自 http://spaces.msn.com/members/ywzt/Blog/cns!1paXmK9oBLa8vkgTcJTfJ74w!164.entry 圖8:林昭和同學、友人在北大校門口合影。左三為林昭。 攝於一九五四年。 第六回 草芳天碧,前程認陽關大道 風詭雲譎,結局陷陰稚顪Y 上回說到林昭在北大讀書寫詩,交友編刊,意氣風發,緊緊配合黨的中心任務,似乎前面就是陽關大道,其實,骨子裏的林昭嚮往自由的本性依然,時代時髦的話語稱“小資情調”,於不經意間,總會自然流露。當時向前蘇聯和東歐社會主義國家派遣留學生成風,北大自然少不了。楊家春同學要去羅馬尼亞留學,同學們在未名湖畔的石船上聚會送別,大家說些“努力、珍重”的話,更多的當然是慷慨激昂的豪言壯語。獨林昭於座間亭亭長立,吟唱一曲送行,吟唱的是美國J·P·奧德韋作曲、弘一法師李叔同填詞的《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一時滿座皆驚,蓋與時代氣息大相徑庭也。散會後,友好孫文鑠批評她不該唱這首歌,太悲涼,有小資產階級情調。林昭反唇相譏:“難道要我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唱‘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不成?”“雄赳赳氣昂昂……”是志願軍戰歌,當時最流行的革命歌曲。 一九五七年反右邉訒r,林昭與同學就派遣留學生事向黨提意見應該公開遴選而不要指定選派。林昭不知道,這些五十年代初期被派遣的留學生,十有八九除了負笈外,還負有另外的特殊的使命。說書人一九九零年旅居匈牙利,得悉一位非要當華人同鄉會主席不可的飯店女老闆是五十年代復旦留學生,來學新聞的,同來的有十多位,全是女生。黨交給她們的另項任務就是設法嫁給匈牙利官員,留下來。這位女老闆的夫君就是匈牙利外交部官員。林昭當時未被選派,幸也乎!?一曲“芳草碧連天”讓她斷了邁上此陽關大道的機緣?! 毛澤東親自發動和指揮反右邉樱叱龆矗栔陰郑瑯O盡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之能。林昭曾視毛為“親愛的父親”的歷史情結多少使林昭在這場邉又信腔册葆濯q豫了。林昭沒有象沈澤宜、張元勳、陳奉孝、譚天榮、林希翎這些學生大右派那樣沖在前頭。林昭在北大被劃為右派分子主要是正直、抱不平的天性使然。這從她對最早右派之一張元勳既批判、劃清界線,又為之鼓呼、辯護、大打不平可證一斑。 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九日,北大中文系學生沈澤宜、張元勳貼出了“是時候了”長詩大字報:“是時候了,年輕人放開嗓子唱,/把我們的痛苦和愛情一齊寫在紙上,/不要背地裏不平、背地裏憤慨、背地裏憂傷。/心中的甜酸苦辣都抖出來、見見天光。/即使批評和指責急雨般地落在頭上。/新生的草木從不害怕太陽的照耀,/我的詩是一支火炬燒毀一切人世的藩籬,/它的光芒無法遮攔,/因為它的火種來自——‘五四’!!!……”這首長詩在北大校園掀起了驚天波濤。張元勳很快被批判,被開除出《紅樓》編輯部,淪為人人喊打的過街之鼠——“極右分子”。在《紅樓》編輯部開除張元勳的會議上,林昭同大多數人一樣義憤填膺,疾言厲色的批判,確乎動了紅顏之怒;其中最讓張元勳傷心至難以忘懷的是林昭說“我有受騙的感覺……”這是針對人品的否定了。九年後的一九六六年五月六日,林昭與張元勳在上海監獄會晤,林昭舊事重提:“後來終於明白我們是真的受騙了!幾十萬人受騙了。”困在囹圄的林昭、成熟的林昭、聰明的林昭用這兩句雙關語了結了五七年她和張元勳那段公案及私情,十分得體地表示了自己的歉意。 一九五七年的五月廿二日夜晚,北大的校園裏正正熱火朝天地進行著“辯論”。當時,正是毛澤東“引蛇出洞”後,又張羅著打蛇的時候;正是響應號召幫助黨整風傻傻地出洞上鉤提意見的“右派”與暗地裏受命隨時反擊打擊這些右派的“左派”開始膠著的時候。北大十六齋東門外的馬路上一場激烈的“口戰”正在進行,方圓百米之地全是人,反擊打擊右派的言論佔著上風,前呼後應,輪番批判討伐五月十九日沈澤宜、張元勳和隨後出現的譚天榮、陳奉孝諸人的大字報,言辭尖銳,上綱上線。這個時侯,林昭出場了,她跳上作為演講台的餐桌,用那夾雜著呢噥吳語口音的普通話儘量放大音量地說:“……我們不是號召黨外的人提意見嗎?人家不提,還要一次一次地動員人家提!人家真提了,怎麼又勃然大怒了呢?就以張元勳說吧,他不是黨員,連個團員也不是,他寫了那麼一首詩,就值得這些人這麼惱怒、群起而攻之嗎?今晚在這兒群體討伐的小分隊個個我都認識!所以,自整風以來我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寫過什麼,為什麼?我料到:一旦說話也就會遭到像今晚這樣的討伐!我一直覺得組織性與良心在矛盾著……。”話音剛落,一個聲音緊跟著起:“你是誰?”幾乎是咆哮的怒吼。夾雜呢噥吳語口音又起:“我是林昭!那麼?你又是誰?竟是如此擺出一個審訊者的腔調!……” 林昭就此走上了“右派”的不歸路。打抱不平,原是傳統文化美德,在階級鬥爭的新文化中,這一傳統美德,無論何時何地、何事何人,都成了反黨、同情支持反黨反社會主義、向黨鳴不平的過錯和罪惡。因為,有偉大的黨、偉大的毛澤東,社會就沒有不平;因為即或有一點點不平,黨的陽光雨露普照天下,黨會最及時最妥善解決;因為,即使你的不平萬一抱對了,那也是個人英雄主義,還要我們黨組織、黨員幹什麼?!所以,無論如何,你都是錯,都是有罪。二十來歲的林昭,只知本真做人,哪里懂得這麼些曲裏拐彎的道理! 林昭在北大反右期間寫的大字報和發表的演講主要有“黨,我呼喚!”、“組織性和良心的矛盾”、“這是什麼歌?”以及參與張元勳任主編的《廣場》編輯部。這些表示贊同支持沈澤宜、張元勳、陳奉孝、譚天榮諸人大字報的文字,也使林昭被視為另類。不久,《紅樓》反右特刊上刊登了四篇批判林昭的文章:《翩然“紅樓”座上客,竟是“廣場”幕後人——如此林昭真面目》、《幕拉開來!——林昭是“廣場”的幕後质俊贰ⅰ读终眩颤N時候搖身一變?》和《評“黨,我呼喚”》;《紅樓》第五、六期合刊記錄了將張元勳、李任、林昭、王金屏開除出編輯部的決定。根據這些五十年前擦不掉抹不去的白紙黑字,歸納綜合,我們知道了林昭墮入了毛澤東的陰稚顪Y,被打成右派的具體罪狀: ·《是時候了》發表後,林昭寫了《這是什麼歌》的長詩支持張元勳,而當中文系三年級的黨員準備批駁張元勳的時候,林昭說“你們共產黨員就會拿著大棒打人”; ·林昭在十六齋前宣稱:党團員存在“組織性與良心的矛盾”。她還在十齋當面罵過江楓同學是“教條主義的看家狗”。劉奇弟說胡風是“鐵窗禁賢良,忠良血灑地”,林昭認為“劉奇弟的情緒是可以理解的”; ·林昭在背後不是說黨對整風沒有找猓褪钦f哪個黨員不顧人家死活; ·林昭不但以言論支持《廣場》,還以行動投入了維護《廣場》的戰鬥。她親自為《廣場》寫了“黨,我呼喚”一詩。為了《廣場》,她不辭辛勞地從實習報社三天兩頭跑回學校與張元勳籌謩澆撸瑥堅獎煲矌状蔚綀笊缦蛩埥蹋 ·林昭名義上是《紅樓》的編輯,但當張元勳要退出《紅樓》另立“廣場詩派”時,林昭反對,認為應該留下來用自己的觀點影響《紅樓》,削弱黨對《紅樓》的領導; ·《紅樓》選編“整風邉犹剌嫛睍r,林昭主張將張元勳的《是時候了》和王國鄉的《一個積極分子的自白》、《一個落後分子的自白》兩文選入。她還推薦右派詞人戴佳珊的作品,因為她特別欣賞“官僚主義今猶在,只是招牌改”這樣的句子; ·林昭一會兒哭,一會兒高聲朗誦《狂人日記》,誣衊那些批評她的同志是在她身上跳舞而且把鞋底上的血漬抹在她的臉上; ·肅反邉訒r,林昭深夜坐在未名湖邊,大聲朗誦屈原賦:“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來發洩不平。其實她不是“上下求索”,而是“左右求索”; ·整風邉右詠恚终褢嵟魂嚕聊魂嚕粫䞍焊吆簦骸拔沂莿Γ沂腔鹧妗保粫䞍河洲D過頭來問:“你們黨員對我的看法怎麼樣?”林昭以任鋒筆名發表的“黨,我呼喚”是一首含有怨意的詩。全詩用嗚咽的哀哀欲絕的調子哭訴解放後遭遇的不幸,說“奇怪的譴責象馬刀一樣砍來,我年輕的心傷痕斑斑……”。 為把林昭打成右派的行動緊鑼密鼓地進行著,林昭班上的黨支部書記陸拂為找到自己人而與林昭相友善的彭力一,挖掘、滙總、製造林昭的右派言行。儘管彭力一並不落井下石,只是實事求是地說:“一、她對他們班上的黨員不滿,認為他們教條,思想僵化,高高在上,看不起群眾,不民主。二、她認為毛主席提出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好,但是下面不認真貫徹。毛主席剛提出來,郭沫若就來關門。”但在那個顛倒的年代,這些言論恰恰正是反動言論右派言論。 正是:草芳天碧,前程認陽關大道;風詭雲譎,結局陷陰稚顪Y。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註:本回參考文章:孫文鑠“血濺羅裙直道存”,張元勳“北大往事與林昭之死”。 彭力一“我和林昭”。 圖9:林昭(上)與北大 同學李雪琴合影。 攝於一九五四年後。 第七回 牛虻亞瑟,砸泥架十字碎心 精衛林昭,吞火柴百死煉魂 話說十九世紀三十年代意大利青年大學生亞瑟知道自己被主教蒙泰裏尼欺騙了時,痛苦到發狂,砸碎了隨身的十字架說:我相信你象相信上帝一樣,原來你也是泥做的,那麼容易碎!英國女作家伏尼契以亞瑟為主人公演繹而成的小說《牛虻》傾倒了不少革命男女青年。林昭正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國的亞瑟、牛虻。 林昭在反右邉忧捌趲椭h“整風”提意見時,篤信“親愛的父親”毛澤東大度懇切、信誓旦旦的號召:“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她在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日的日記中寫道:“在這樣的春天,到處談論著整風,我們懷著興奮的心情,期待著……昨天出現了第一張責問主席團三大的代表由誰選出的大字報,隨後出現了用大字報幫助黨整風的建議……夜裏,大飯廳前出現了更多的大字報。這可真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未料,轉瞬間,毛澤東翻臉了,執筆為文,寫了“這是為什麼?”以《人民日報》社論名義發表,指斥這些提意見者,是乘機向黨和社會主義進攻,以前的鼓勵提意見是“引蛇出洞”,不是“陰帧笔恰瓣栔”。林昭失眠了。她眼看著那些忠心耿耿、敢說敢為的同學被說成是神經錯亂,是“狂人”,是“瘋子”和“魔鬼”。她在日記中寫道:“是這樣的嗎?不!不是!”“……黨啊,你是我們的母親,母親應當最知道孩子們的心情!儘管孩子過於偏激,說錯了話,怎麼能說孩子懷有敵意呢?”然而,殘酷的鐵的事實就在眼前就在最親近的同學朋友身上不斷發生著,昨天還是同志,今天已成敵人!沒幾天,林昭自己也成了右派,成了人民的敵人。林昭寫給妹妹彭令範的信說:“當我加冕成為“右派”後,你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體會我的心情的,我認為我熱愛黨的程度是壓倒一切的,沒有任何事物可以與之相比擬。我不能忍受它對我的誤解,而且誤解得那樣深。維繫我的一切全垮了,比牛虻不信蒙泰裏尼還慘……。” 林昭確實像牛虻一樣瘋狂了。她把一切啟蒙她的人都看作了“蒙泰裏尼”。她向就學過的蘇南新專的一位老師發出了“責難”:“你們為什麼當時教育我要諏崱⑻孤剩鴽]有教我如何做人?”她由怨恨與悲憤交織在一起的情緒,噴發為瘋狂,由瘋狂而走向絕望。她在絕命書中表白:“我的悲劇是過渡時期的悲劇,人們只看到我流淚,卻看不到我心頭在無聲地流血……”她對那些在歷次邉又杏脛e人的血來“染紅面貌的人”是深惡痛絕的。她說:“我不愛也不能愛所有的人,那些折磨過踐踏過我的人,願我的影子永遠跟著他們,讓他們永遠記得曾出力把我拉開生活,殺死我,讓他們身上永遠染著我的血。” 林昭的心被絞碎了,雖然,她最後象亞瑟那樣走向了覺醒,但這中間的磨折痛苦是難以言說的。林昭兩次自殺。第一次自殺是吞服兩盒火柴頭,被同室同學及時發現,送去校醫院洗胃灌腸得救。第二次是在一個晚上,林昭突然失踪了,班上立即組織同學分成三路去找。一路是女同學,拿著手電筒,扛著準備救援的竹竿和繩子,去到未名湖畔,邊走邊喊著林昭的名字,結果一無所獲;另一路是部分男同學,去到頤和園,找到天亮也不見她的蹤影;第三路去到城裏的北海公園,也撲了空。第二天上午,林昭自己回來了。原來她那天晚上的確去了北海公園,想要投湖自盡。 在思想上,敏銳的林昭已經認識到問題的嚴重;在情感上,多情的林昭仍然難以自拔。,她借酒澆愁,獨自喝了許多酒,醉臥不起。這一醉,醉了兩天。兩天中,林昭想了很多;兩天后,林昭起來了。順手從桌上撿了張破紙寫了十二個字:“天之杌我,如不我克!此責其誰?”前兩句“天之杌我,如不我克!”是《詩經·小雅·正月》裏的詩句,林昭藉以明志,杌,解為“搖動”;克,解為“壓制、征服”;意思是“天將我使勁搖撼,惟恐壓我不倒。”此責其誰——這是林昭自己發出的天問。醉臥如死!死而復蘇,大醉大醒!林昭基本想通了,打定主意了! 林昭自殺被搶救後,大聲說:“我決不低頭認罪!”正是想通了,打定主意了的表現。 現在旅居法國的說書人鄉親、林昭右派同學陳愛文說:“在當時所有的右派都檢討了,陳奉孝有沒有檢討我不知道,但譚天榮檢討了我知道,所有的右派都檢討了,就是林昭堅決不檢討,還敢在會上頂的就是林昭一個人。人家說:“你把你的觀點講出來”,林昭說:“我的觀點就是人人要平等、自由、和睦、和藹,不要這樣咬人。如果你們一定要這樣幹,那你們就幹去!象這樣的社會有什麼好的,當然不好嘛。”她就是赤裸裸的對當時的政治生活表示反對。那時候我們都不敢,反正只要檢討,只要自己快點過關那麼就算了。” 決不低頭認罪的右派大約沒有。全中國右派有多少?當局說五十五萬,坊間說三百萬,連同那些“壞份子”、受牽連者,恐怕連三百萬也打不住。這麼多右派中,決不低頭認罪的大約不會有;而還要公開說出來,公開宣示決不低頭認罪者可以肯定沒有。有的話,就只是林昭一個! 林昭完全覺醒了,開始義無反顧地背起了十字架。 林昭第二次自殺自行終止。那天晚上,她確實到了北海公園,遠離了煩囂的鬥場,在美麗寧靜的北海,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她躺在湖邊的一張椅子上想了一夜,想通了:“天之杌我,如不我克!”回校後,她的情緒好多了,平靜地對為救她折騰了一夜的同學們說了聲:“謝謝!”林昭的北海之夜究竟想了些什麼呢?從她同劉發清和趙雷兩位右派難友的談話可以窺得一斑。 趙雷是林昭同班同學,本是整肃右派的积极分子,最终却也被劃為右派,受的處分一樣——保留學籍,勞動考察。初定他倆一起遣送到京西煤礦勞動。林昭找趙雷交談,對趙雷說:“我當右派不冤枉,但幹的右派活兒太少有點冤枉。要想改造社會,不幹則已,幹就要往大裏幹,絕不低頭屈服!”看多了受多了當時小說電影裏黨文化的教化,林昭天真地設想著、設計著與趙雷一起在煤礦勞動互相幫助浪漫蒂克的革命友情:你幫我幹重活,我幫你洗衣做飯云云。幸虧林昭後來沒被發配到煤礦,趙雷則去了,下井挖煤,歷盡磨難,差點死在礦下。 同學劉發清劃為右派後,女朋友也掰了,憂鬱痛苦的無以復加。一天下午五時左右,劉低頭走著,校門邊突然有人低聲喝道:“右派分子劉發清到哪里去?”劉吃了一驚,抬頭一看,原來林昭笑吟吟地站在面前。“別開玩笑了,我想回校去。”劉愁眉苦臉地回答。“嘿,回去做什麼?去吃晚飯?”“不,……我近來幾乎吃不下飯。何況現在時間還早,飯廳沒有開門呢。”劉發清看見林昭的眼睛裏含著幾分諷刺的表情,茫然和尷尬地回答。“走!我們到外面吃頓飯去。我請客。”林昭的聲音不大,但很清楚。“我不餓,不想吃。”“哼!飯要吃,而且要吃飽。你不餓?也罷,那你也得陪我去。”劉發清環顧四周,沒有發現“狼一樣的眼睛”,便轉身跟著林昭走去。飯館顧客不多。林昭找了個角落坐下,向服務員要了肉絲麵,舉起筷子哈哈地笑:“你不吃,我可要吃。”林昭一邊吃,一邊開導劉發清:她當右派之初,不吃,也不睡。人們說她在流淚,其實她心裏在流血,甚至曾經自殺,可是現在想通了:“這不單是我個人的命邌栴},北大劃了八百多個右派,全國有多少?反右鬥爭還在全國進行,它的性質、它的意義、它的後果、它對我們國家、對歷史有什麼影響?對我們自 己有什麼教訓?我現在還搞不清楚。但我要認真思考,找尋答案……”劉發清不是個容易服輸的人。凡能進入北大的,誰個沒有兩下子。這下,劉發清服了,不僅是為林昭能在這樣的時刻開導他,更為林昭能如此深刻地看問題,把他自己迷惘的根本性問題捅了出來,予以前瞻性的剖析。 右派的帽子如鐵箍沉重,偶像的崩塌粉碎,思想的正反顛倒,則如磨盤碾心靈臟腑。林昭經此煉獄的鍛錘,肉身死過兩回,靈魂則九死一生,她就象傳說中那銜石填海的精衛鳥,精魂百煉,永遠嚮往著光明自由。正是:牛虻亞瑟,砸泥架十字碎心;精衛林昭,吞火柴百死煉魂。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註:本回參考文章:孫文鑠“血濺羅裙直道存”,彭令昭“姐姐,你是我心中永遠的痛”。張元勳文“北大往事與林昭之死”。劉發清“一個不屈的英魂”。陳偉斯“林昭之死”,載《民主與法制》一九九八年第?期。胡傑《尋找林昭的靈魂》電視片解說詞。 圖10:林昭和同學在北京天壇回音壁前。 左三為林昭。攝於一九五六年。 第八回 北大人大,憐苦楚王前吳老 友情愛情,共患難甘粹羊君 話說林昭因為“認罪態度惡劣”,終於被劃為右派分子,受到“保留學籍,勞動察看”的處罰。原本林昭要被遣送到北京京西煤礦改造,北大中文系新聞專業負責人羅列因憐才之念動了惻隱之心,以林昭體弱多病為由,為其說情,將林昭留在了北大苗圃勞動。羅列原是蘇南新聞專科學校教育長,與林昭早有師生舊誼。林昭在苗圃做些花花草草的雜活兒,自然比在煤礦幹重體力勞動要好得多。一九五八年,北大新聞系和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合併,羅列調往人大任新聞系副主任,又把林昭也帶到人民大學,安排在新聞系的資料室工作。這位羅列,“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之舉,于林昭遭難時得以稍許舒解,諡楹萌撕檬乱病 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資料室負責人王前,則確然一個好人;組織派來在她手下幹活的兩人都是右派,除了林昭,還有一位男青年甘粹。雖在資料室工作,右派可算不上資料員,按規定只是進行“勞動考察”,接受“監督改造”。王前並不以另眼待林昭、甘粹,視他們為另冊中的異類,而是認他們為同樣的人類。從甘粹事隔三十年憶及王前的寥寥數語可以看出他們當時在全體冰冷的眼光斜視中感受到了王前原始人性的溫暖。甘粹說:“領導我們兩人的是王前女士,具體工作是為學校編寫“中共報刊史”收集資料,整天在報刊庫裏查閱舊報刊。那時,林昭體弱多病,還經常發燒咳血。王前十分同情她,叫我在生活上多加關照。” 王前對林昭、甘粹沒有多加管理,她見林昭身體不好,還時常送些食品給她。這一年多時間,林昭的生活還算平靜。 王前在人民大學教報刊史,一位知識女性,一位善良賢淑的好女人。她的前夫是國家前主席劉少奇。或是悲天憫人的情懷使她難以適應黨內冷酷無情的爭鬥生活,導致她遠離榮華富貴、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林昭在北大人大遇到的第三位在她處困境對她施以援手的好人,是人民大學的校長吳玉章,是他親筆簽字批准林昭於一九六零年初返回上海家中養病。吳玉章既是辛亥老人,也是中共五老之一,除了馬列毛思想,也受過儒道佛的薰染。吳玉章對林昭、對人民大學最著名右派林希翎諸人的悲憫情懷,或是有為國家民族留存點血脈的心思。附筆走此,也算錄善。嘆偌大中國,唯三五個吳氏,一百萬右派。 林昭在人民大學新聞系資料室期間,完成修改定稿了兩首著名的長詩:《海鷗之歌》、《普羅米修士受難的一日》。 林昭成為右派時已是二十六歲,以當時中國的社會輿情,早已過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段,而進入為人妻為人母的歲月。熱情浪漫、才氣橫溢的林昭原本有許多朋友自不待言,也早有心儀的才子和為她傾倒的俊彥。按下不表,另回專敘。 且說右派分子時期的林昭曾談婚論嫁,奈佳人佳事將成之際,功虧一簣,黨棒無情,嚴打鴛鴦,天各一方。這位曾經幸叩淖夹吕墒钦l呢?近水樓臺先得月,就是和林昭同在人民大學新聞系資料室勞動改造的甘粹。甘粹十七歲參加解放軍,在四川參加過土改,隨後南下,保送到人民大學新聞系學習,赤子情懷過了,結果成了右派。其經歷有與林昭相似處。甘粹比林昭小,雖然領導王前叮囑甘粹照顧體弱多病的林昭,但林昭以姐居甘粹自承弟,這生活上、心靈上、感情上、思想上誰照顧誰可就難說了。林昭甘粹朝夕相處,日久生情,一段姐弟戀在王前這位過來人兼淑女開眼閉眼,提供了一個良好的環境下酵母滋生般地演繹起來。這在那個極為扭曲的時代是極為難得極為難有的事。多麼美麗啊!人性,最原始最本質的人性,無論如何艱難,無論如何黑暗,無論如何扭曲,都會頑強地、不由自主地產生顯現,其真善美的一面猶如田野的鮮花必然綻放點綴著人生人世間,其假惡醜的一面也總會如影隨形蛆生蟲咬地對待一切美麗美好的人事物。 讓我們在太多的醜惡中來享受一回美吧,請看當日英俊“帥哥”甘粹和林昭的戀愛故事。 人民大學新聞系的右派曾集中在一起勞動。這也是新生事物,原先都是教授、同學,一下子成了敵人,該怎麼勞動,一時也無所適從,就叫右派們掃地、撿西瓜皮。甘粹和林昭的第一次見面就在撿西瓜皮時。當時可無心也不敢打招呼,只是默默地相視,算是互相知道有對方這麼個人罷了。真正相識相交是到了資料室後。林昭已經出離悲傷痛苦憤怒,進入了深思的階段;甘粹則還陷在痛苦和迷惘中,總是心情不好。林昭長甘粹幾歲,同病相憐,很自然地象姐姐關心弟弟那樣對甘粹,和他談心,開導、鼓勵。他們共同編輯《批判資產階級新聞觀點》這套書,查找資料、閱讀、交換意見、決定取捨,使他們的話題一下子豐富起來。甘粹年輕時是個帥哥,又一帆風順地從部隊到了大學深造,有點多愁善感和脆弱。林昭的眼睛會說話,時而深沉,時而堅毅,時而慘澹,時而淒然,時而愛憐……每當林昭顯露出慘澹淒然的眼神時,甘粹總會情不自禁地傷心人別有懷抱,望著林昭美麗而慘然的眼睛,流下男兒淚。粗心的甘粹在相處時間長了後,也發現林昭體弱多病,於是在生活上盡力去照顧她。在林昭臥床病重期間,為他打飯送水,噓寒問暖。瘦小的林昭,瘦弱的身體,思想卻深刻成熟、性格剛毅堅強。林昭主動地向甘粹講述彭德懷受冤、大躍進荒唐、人民公社餓死人種種國家大事;介紹南斯拉夫的改革,認為南斯拉夫的情況與中國有類似之處,很值得中共領導參考借鑒。甘粹還發現林昭下班後回到自己的房裏,埋頭修改長詩“海鷗之歌”和“普羅米修士受難的一日”。這兩首長詩讓甘粹對林昭的詩才和思想的深邃前瞻欽佩不已。林昭作詞作曲寫了一首歌,歌名叫“呼喚”,是為了紀念同為右派被遣送流戍勞改的難友的。兩人獨處小屋或校園小徑時,林昭會低吟湷@首“呼喚”給甘粹聽。甘粹至今還記得歌詞和旋律,學會了唱這首歌。歌詞是這樣的:“在暴風雨的夜裏,我懷念著你。窗外是夜,怒吼的風,淋漓的雨滴,但是我的心啊,飛出去尋找著你,你在哪里?為什麼我找不到你,你是被放逐在遼闊的草原?還是沉埋在冰冷的獄底?兄弟!兄弟!我的心靈為你流血,我的呼聲追尋著你,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因為歌曲中有疊句“你在哪里?”這首歌又被人改名為“你在哪里?” 林昭與甘粹由相視、相識、相交到相知,相處的時間多了,又有王前領導本應對階級敵人一言一行高度警惕的淡漠甚至視而不見、默許縱容,他們逐漸地忘了身份,回復了人性。不知不覺中,有歡笑了,親近了,並肩而行了,上下班總是成雙成對了。於是,那些無處不在的警惕的眼睛盯上了他們,說兩個右派分子不好好勞動,改造自己,談什麼戀愛,這不是抗拒改造的表現嗎?好心人將這些流言蜚語轉知了林昭甘粹,提醒他們注意。林昭聽到後,淡然一笑,問甘粹道:“你怕不怕?”甘粹答道:“怕什麼?戀愛也不犯法。”林昭說:“好,你不怕。走,我們手拉手,在校園裏走給他們看!”從此在工間操和休息時間,林昭就挽著甘的手在校園裏散步,柔情蜜意,脈脈含情,有意走給他們看。那時男女青年公然手拉手雖說並非大逆不道,但也不是太尋常,何況是兩個“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的階級敵人,何況是如此狀況的挑戰性舉動。很快,這些情報都彙集到黨的案頭上了。林昭與甘粹原來尚未有明確的戀愛之意,是警惕的眼睛,是革命的流言蜚語促成了他們的戀愛。年輕人,本是乾柴烈火,受傷的心更需要互相撫慰。林昭與甘粹的戀愛也如火如荼了。一年後,林昭甘粹向領導,也就是黨提出了結婚申請。黨比他們還惦記著這樁事呢,案頭上彙集的積極分子們的小報告與林昭甘粹的結婚申請報告合二而一了。黨的最高權威豈容蔑視,黨的權力正要行使:你們兩個右派分子不好好改造,結什麼婚呢?“不准結婚!”。黨懲治階級敵人的辦法多得是,硬的,軟的,明的,陰的,一套一套,哂玫某錾袢牖岆A級敵人知道無產階級專政鐵拳的厲害。緊接著,甘粹被發配新疆勞動改造,林昭回上海老家養病。鴛鴦未偕黨棒傷,趕到上海與新疆。強大的專政碾碎了兩顆脆弱的心。在林昭返滬的火車上,甘粹淚眼汪汪地替林昭收拾安置行李。一向剛毅、倔強的林昭,不顧滿車廂旅客,緊緊抱住甘粹痛哭起來,口中念道:“甘子,是我害了你。”甘粹的男兒本性被激,也回抱著林昭,哭了起來,邊哭邊說:“別哭,林昭,等著我,我會回來的!”林昭與甘粹被王母強拆開的戀愛終於有了一個相擁相親的結局。這是在最無助最無奈的當時最安慰後人的淒美。 那時候結婚要通過組織批准,批准了,你拿著介紹信才能去婚姻登記。甘粹去辦介紹信時黨總支書記說:“你們兩個右派還結什麼婚啊!”右派不是人?不能有男女情愛?必須閹割兩性需求?禁止婚嫁生子傳宗接代?如果黨對林昭甘粹的戀愛干涉時,林昭先低首下心地認錯,再懇求恩典似地請黨允許戀愛,還說些戀愛可以使我們互相幫助,互相批評,有利改造之類的話;那麼黨是會有“無產階級人道主義”胸懷的。他們申請結婚時,黨就會說些“雖然是右派嗎,也還是人嗎,結婚,也是可以的嘛!”之類開恩的話而開給介紹信。就因為林昭不賣這個帳,偏偏不僅不讓干涉,更攜手在校園裏走來走去。這不是向黨示威嗎?這還了得!在林昭,被剝奪淨盡的尊嚴和自由只剩下這天生的性別了;在黨,你不能利用任何物件來向黨叫板示威,哪怕是你身上的“性”。共產黨人的人性就是這樣在制度的限制下、在黨性的制約下扭曲成那位黨總支書記的話“你們兩個右派還結什麼婚啊!”有論者曰:你林昭就認個小、低下頭,不就結成婚了嗎!以此類推,認個錯,不就保命了嗎……林昭之所以如此下場,是她自己不“順服”,太犟了,全是她自己造成的。這種論調最能蠱惑人,最大行其道。正因為幾乎所有的中國人基本上都如此想如此做,才製作打造成了如此扭曲的制度、扭曲的文化、扭曲的人性。若有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林昭,恐怕扭曲的制度、文化、人性就會“順服”正常的人性,至少會難以如此肆無忌憚、無法無天。顛倒的反常,在大陸的五十九年間,成了正常。林昭,林昭,正常的寂寞的林昭! 甘粹是林昭生命中唯一正式的未婚夫。雖然林昭已逝 ,我們無法聽到她親口承認;雖然有質疑甚至明確否定甘粹是林昭未婚夫的語言文字,但是有更有說服力的證人證言可以對此證實。我們後人不要讓這一段淒美憑空湮沒。請看: 林昭胞妹彭令範說:“在特定的環境下他和姐姐相處得非常投機,組織上警告他們不要來往,他們非但不聽,反而計劃要結婚。組織上就把甘粹分配到新疆勞改農場,他以後歷盡艱難從新疆回到北京,那時姐姐早已被“鎮壓”了。一直到“四人幫”倒臺,姐姐平反後,在北京開了一次追悼會,甘粹在會上唱了一曲林昭譜寫的歌曲《你在哪里》,粗獷的歌聲傾訴了他所有的感情。” 林昭好友倪競雄說:“誰又想到一九五九年春我出差來京看你時,正在畢業班的你已是戴了帽子的右派。……你告訴我要結婚的消息,是想用喜訊來掩蓋悲劇的氛圍。你為老朋友減輕心頭沉重的一片苦心,更使我心酸。” “一九五九年端午節前後,當時你作為右派在人民大學資料室勞動。我來京看你。你說你將要與一個同在資料室工作的也是右派XX結婚,我還以為你在開玩笑。其實,你作為女人,也想為人妻,為人母,過平常人的生活。可後來那人被打發去了新疆。以後,你終於一直沒有圓成結婚這個夢。” 甘粹同學肖雲儒說:“只感到這個林昭有點神秘,……她沒有資格和我們一起住寬暢亮堂的學生宿舍,她是另類,只能住在樓梯下面轉不開身的斜坡小暗室裏,那本是放掃帚拖把的地方。但我發現過她和一位男同學的愛情,我每晚熄燈前由圖書館匆匆趕回宿舍,總能碰見林昭和一位男生在“鐵一號”的林蔭環道上散步。那男生我認識。他們總是談得很熱烈,這才知道他倆內心並沒有沉默。……林昭和甘粹的愛情,因為林的入獄戛然而止。甘粹被分配到了新疆,直到三中全會平反後才調回京城,安排在中國社會科學院,還是搞資料。……當林昭的事在全國傳開,甘粹學兄,你在哪里?” 如此明白無誤的未婚夫,為什麼一定要繼續效仿黨棒無情,嚴打鴛鴦呢?! 在甘粹之前兩年,林昭曾有一位準戀人,他叫羊華榮。 羊華榮自己的文章“回首往事”是目前所能查到的唯一講述羊林交往的資料。說書人據此說書。 羊華榮與林昭是蘇南新專同學,一起考入北大。在第一學年的一九五四下半年至一九五五的上半年,羊與林昭同在北大廣播站任編輯,一起處理稿件,週末舞會上相遇邀請跳舞,熟稔而已。一九五七年,兩人先後成為右派,或是同病相憐或是有意交流,他們從偶然的相晤走向相約相會相戀。 他們在成為右派後的第一次約會源於學校外的海澱新華書店,邂逅,相視一笑,不敢公然招呼,像做僖粯樱敌撵`犀一點通,一先一後走出書店,穿過小巷,來到田野。天空、草木、微風代替人們憤怒、鄙視、唾棄、警惕、搜索、淒苦、沉重的目光,伴隨他們度過了一個難得的正常的黃昏。從此,他們相約,每日黃昏在校外相見。他們談論著種種反常、牢騷、不解。羊華榮自居年長,自詡達觀,並不為成為右派悲傷,故時充開導者的角色。孰料林昭的感悟已然跨越藩籬脫離窠臼邁出雷池,比羊華榮在思想境界上高出了;她的傾訴牢騷,大多不過是太多的積鬱需要一個閘門開處的湧發而已。所以他們之間既有暢敘的痛快,也有叮叮噹當的衝撞、拌嘴。林昭再成熟,總還是姑娘,認真生氣中 “我不需要你的說教,我不需要同情憐憫”之類帶點耍小性子的話語後,羊華榮趕緊解釋、抱歉、安慰的男性大度,就成了他們約會中的潤滑劑而逐漸演化為溫情和安馨。林昭心情開朗的某天,脫略形跡地握著羊華榮的手說:“你真像我的大哥。”羊華榮不失時機地認了這位比胞妹小的二妹。此後,他們在通信中就兄弟相稱,林昭以兄尊羊自稱弟。 他們談論的內容越來越廣泛,政治、宗教、孔孟、老莊、小說、詩歌、愛情、婚姻。因為互相信賴,談話就無顧忌。人啊人,感情的動物,溫暖和慰藉是每個人都需要的,尤其是處於這樣冷漠至冷酷的大環境擠迫中,尤其是男女兩情相悅時;無論你是少年無知、青春如火,中年成熟,老年穩重,都脫不了這人性的自然規律。 林昭不時即景即情口占吟詩。林昭的古詩修養令羊華榮相形見絀,自己聽不懂 ,又死要面子,不願承認,反嘲曰:以後得抱一部《辭源》來聽你的詩。林昭嘴巴豈是饒人的,立即反擊:抱歉抱歉,不知你是只羊,人家對牛彈琴,我對羊吟詩。羊華榮嘴上不認輸,卻心悅辗皇字S林昭象林黛玉的討好詩透露了心跡:“沒有月亮,沒有星星,/ 曠野一片寂靜。/ 夜色下飄遊著一團陰影,/ 似煙、似雲、似風樣輕。/ 這是何方的幽靈?/哦!原來是林妹妹的行吟。”羊華榮自嘲這是打油詩。林昭則以一貫的本真笑曰:寫的還真實,就是少了點詩味。 談詩之餘,情到興至,林昭給羊華榮唱過兩首自已作詞作曲的歌。 這會不會是戀愛?苦難的右派,苦澀的右派,青春的男女,火熱的兩性,你們應該戀愛,你們需要愛情。林昭將自己的一幀照片,脖圍白圍巾,辮紮蝴蝶結,洋溢著青春美的照片送給了這位每天相約黃昏後的異性青年,且有題照:“什麼是美,生活本身。”林昭穿了一件紅色的呢外衣來赴約,特加說明:這是我自己設計和縫紉的,尚末完工,穿來請你看看,是否合身。羊華榮稱讚之餘,不忘打趣賣弄:穿逡露剐校г眨 他們約會的地點除了田野還是田野。男女約會幽會,原本避人,卻有著歡樂的羞澀;這兩個右派男女約會,其避人中卻滿含悲辛和屈辱。北京的秋天風多風大,颳風的時候,他們就在荒墳或密林中尋找一些略可避風的處所。兩人世界中、喁喁細語中忘了天已黑,還真嚇著了過路的行人,以為荒墳裏跑出了孤魂野鬼。大風起兮下雨時,他們就跑到附近的小酒肆對酌,三杯兩盞淡酒,敵它晚來風急;或向店家借副棋子,紋枰對弈,手談亦雅。林昭雖非海量,生性豪爽,高興或不高興時,就會要羊華榮陪她多喝幾杯,細心的羊華榮勸她少喝,林昭款款舉杯,啟櫻唇,開檀口:酒逢知已千杯少,來、來、來,乾杯!遇到羊華榮沒有紳士風度,在離開酒店徑取自己外衣時,林昭會半生氣地婉責曰:應先為女士取衣,再取自已的;然後半撒嬌地曰:在女孩子面前就得學點規矩。 相約的時日多了,除了田野,他們想到了頤和園和圓明園遺址,都離北大不太遠。月白風清時十七孔橋賞月,霧氣朦朧中萬壽山遠眺。彼時彼境,宛如置身仙苑。羊華榮林昭對答曰:凡人欲成仙,神仙思下凡。究竟天上好,抑或人間佳?彼此彼此,人間專制厲害,天上等級森嚴,何來淨土?何能極樂?極樂也者,及時行樂也,此時此刻,此情此境,豈非淨土,豈非極樂。林昭頷首:有點道理,淨土在心中,極樂在身邊,當從自身求。二人機鋒迭出,旗鼓相當,於苦極中自得極樂也。 寒風習習,斷垣敗壁,衰草亂石的園明圓遺址,則勾起林昭思古之幽情,低吟曹孟德詩句:“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又撿起一塊石頭問道:你來自那座仙山,為什麼流落到人間?你經歷了多少人間繁華,又承受了多少世態炎涼?你在沉思什麼?你為什麼默默不語?羊華榮應曰:你作一篇石賦吧。此時此刻,他們整個身心似與天地相融合,不知右派為何物。 羊華榮自述“从1957年秋冬到来年的春天,除特殊原因外,我们几乎天天相约在黄昏之后”。說書人查閱其它文字資料,發現林昭這段時間在北大苗圃勞動,也有其他交往,幾乎不可能與羊華榮“几乎天天相约在黄昏之后”。說書人對此難免存疑,有待羊華榮自己和識者再作認真負責的回憶和考證。 四十年後羊華榮說:“我們在一起較為隨便,談話無所忌諱,為了抵禦冬夜的寒冷,我們也比較親近,但這都是朋友之間的相互關懷與信任。在閒談中,她曾說過,她過去沒有真正的戀人,只是有一些談得來或比較接近的朋友,也有人曾向她表示過好感,她也婉拒了。我感到,林昭思想比較開放,喜交往,不耐寂寞,她的思想感情,需要表達,需要與人交流,因而她需要朋友,需要知音,甚至需要關懷與愛,但對她來說,這未必就是愛情。” “北京的冬夜很冷,有風的時候更冷,當時林昭有肺病,弱不禁風,我們只能在荒墳和密林中尋找一些略可避風的地方。北大的宿舍有暖氣,但林昭寧肯在寒風中發抖,也不願早些回到宿舍去,因為只有這一黃昏時刻,我們才能自由地談天說地,盡情地嬉笑怒駡;才能忘記白天的一切煩惱,靜靜地欣賞茫茫的夜色。從一九五七年冬天到來年的春天,我們風雨無阻,共同度過了一百多個難忘的黃昏。” “這未必就是愛情”,很對很對。林昭的愛情觀迥異一般(十六回另敍)。但這也未必完全是友情。作為男子,自承“我們也比較親近”後,卻要完全地將這並非完全是男女友情的情誼說得如此輕忽,則未免超然超脫過份,沒有了絲毫擔當。如此相約相會相敘相擁相親,豈僅友情!未必没有爱意!一九五八年夏,羊華榮在京西山區勞動時收到林昭寄自北大苗圃的詩,羊珍藏至今予以發表的詩中有這樣一首:“相對牛衣涕淚真,百年瞬息志難伸。只今唯有心頭血,灑向重泉閃碧燐。”“牛衣對泣”是專用于夫妻之間的典故。不解羊華榮自詡達觀,為何至今還非要辜負了林昭彼時彼境自然生發的一掬似水柔心、宛月幽情。怪道林昭預言曰:對羊吟詩。 一九六二年,羊榮華收到林昭鴻雁傳書,即前往上海探望保外就醫住在醫院的林昭。 “我在醫院順利地見到了林昭,她很意外,也很高興,把我介紹給她的母親。……由於天氣炎熱,我們從醫院來到人民公園的樹陰下,暢談了別後的情景。……她還幽默地說:有位審訊人員挺有風度,如果他不是逼我招供,我也許會愛上他。她談到對社會的不滿,談到目前交往的朋友,也談到思想上的矛盾。她曾說:有時真想做個不問世事,只管做飯洗衣的家庭婦女。我笑笑說:恐怕你末必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妻子。她說:不一定,我還是會做家務的。” 以林昭的心性、當時的處境,對一位遠道來探望自己的男子說出了可能會愛上別人、會做家務這些明顯有弦外之音的話,而這位男子曾是自詡昔日與其在凜冽的寒風中連續相約相會一百多天的人。也真只有“羊”才會聞弦歌而不識雅意。 一九六二年林昭與羊華榮蘇州相會的最後,出現了隔膜,“中午,我們在一家小飯店裏飲酒,她希望我在蘇州再住幾天,我拿起酒杯說:雖說‘酒逢知已’,無奈‘話不投機’。她笑笑說:還不至於到“‘半句多’的地步吧。”那是因為思想觀念尤其是對行事方式的看法出現了重大分歧。林昭心目中的真正愛人、丈夫應該是完全與她走在一起的人。 不過,我們還是要衷心感謝羊華榮,感謝他在那樣一個冷徹骨髓的時候給了林昭溫馨、溫暖,把男人的肩膀、胸懷借給了瘦弱單薄的女子遮風擋寒;感謝他有勇氣說出了這一切。 林昭有詩寄羊華榮。羊華榮在詩前題記:“一九五八年,我在京西山區勞動時,林昭曾斷斷續續寄來一些新作的詩文。當時,這些詩文都是冒著風險偷偷地寫的,而我是唯一的讀者。這裏是在“文革”劫難後保存的幾首詩。這些詩,不是為了發表,不是受命之作,她不需故作姿態,不需掩掩蓋蓋,完全是敞開心扉的至情至性之作,這對瞭解林昭當時的思想和文風是有幫助的。這些詩,原均無題,題是我加的。” 羊華榮加了三個“題”:送別、無題、悲憤。似乎只是三首詩。其實“無題”是六首七言、“悲憤”是八首七言。茲錄“悲憤” 末四首以見林昭的蘊藉。 (其五) 痼疾纏身念半空,苟延尚亦業未終。 對鏡時見胭脂色,不是妍容是病容。 (其六) 斗米折腰亦自輕,日傍門戶低頭行。 甕飧粒粒皆是石,嗟來之食苦似辛。 (其七) 衷腸百結萬恨生,強顏迎人笑不成。 天地雖大無所哭,何處容我一放聲。 (其八) 劇痛摧心真若癡,誰憐荒郊獨行時。 寥落那得應制筆,此是蔡琰悲憤詩。 作於1958年歲末 正是:北大人大,憐苦楚王前吳老;友情愛情,共患難甘粹羊君。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 註:本回參考文章:甘粹“北大魂——憶林昭”,倪競雄:“沙雕美食,遙祭英靈”,羊榮華“回首往事”、“林昭的欣慰和遺憾”。胡傑《尋找林昭的靈魂》電視片解說詞。彭令範“姐姐,你是我心中永遠的痛”。肖雲儒“林昭、王前與甘粹”,轉自《中華聖女——永遠的林昭》網站。http://mem.netor.com/m/jours/adindex.asp?boardid=2184&joursid=80704。 圖11:林昭(時間不明)。 圖12:林昭未婚夫甘粹相冊首頁。以下二圖皆轉自“自由聖火” 網站祭園守園人文章“一張林昭照:滄桑的聖潔,滄桑的堅守”。 圖13:年青的甘粹。 圖14:76歲高齡的甘粹和铁流。黃河清提供。 第九回 餓殍遍野,三十斤糧票續命 羸身憫人,五六個男女拯民 話說林昭被劃為右派多次自殺、發病咳血;母親許憲民知悉女兒如此情況後心痛無已,多方奔走,請托求告昔日友朋、今朝在位高官,輾轉達知人民大學校長吳玉章處。幸吳氏一念之仁,一九六零年一月,林昭得以被慈母從北京領回上海家中療病養身。 在慈母的精心呵護照料下,林昭病體大有起色。林昭咳血,系由肺結核引起,此病當時已有特效藥,非不治之症。家是人類的鳥巢。緊繃的神經得以鬆弛,輔以對症施治的藥物,林昭身體恢復了,但是她的心病——反右落下的心病卻伴隨著國家民族由於大躍進人民公社帶來的巨大災難——饑饉、死亡,而越來越重。 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一年三年間,中國餓死了四千萬人,完全是由於中共當局治國失當所致;而一九五七年的反右邉觿t是始作俑者,它導致了無論中共如何胡作非為、大批死人殺人,人民噤口無聲、逆來順受、任其宰割的局面。 林昭深刻地認識到了這一點。在北京時,她就與友人談及這一點,議論、交流、分析。他與譚天榮、羊華榮、甘粹、張元勛、劉發清、趙雷……諸人都很明確地有意識地議及饑饉死人的原因,對批評大躍進人民公社、為民鼓呼彭德懷元帥遭貶的不平不忿。當時,能有如此認識的人不多、很少,付之反對行動者則屬鳳毛麟角,付之反對行動又能從思想高度上認識從全國範圍內實施者則可以說絕無僅有。林昭卻要螳臂擋車、蚍蜉撼樹,要像堂吉訶德那樣持長矛騎瘦馬去戰鬥。她在北京時與右派分子趙雷的話已露此端倪:“我當右派不冤枉,但幹的右派活兒太少有點冤枉。要想改造社會,不幹則已,幹就要往大裏幹,絕不低頭屈服!” 二十年後中共開恩平反右派,五十年後,右派囁嚅要求中共徹底平反、賠償損失。林昭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假設:五十五萬右派、一百萬連帶另冊中人、五百萬知識人,與林昭一樣,那時就有“要想改造社會,不幹則已,幹就要往大裏幹,絕不低頭屈服!”的想法做法,中國也許會是另外一個模樣。可惜,歷史絕無假設,九州之錯已鑄。一段天開異想的閒話,按下不表。 林昭返滬養病之初,曾與老同學倪競雄一晤,倪競雄從中央戲劇學院畢業,是位劇作家。林昭原有與其合作寫劇本之念,可是倪競雄要寫的是歌頌“人民公社好得很”的奉命之作,林昭卻對倪競雄說批判彭德懷是錯的,人民公社餓死了許多人。這些情況倪競雄並非不知道,無奈地說:“怎麼辦呢?我們是不滿國民黨腐敗才去參加革命的,難道還能回到過去?”林昭感慨道:“你是好人,無論共產黨有多少缺點錯誤,你總以善良的願望去為它辯解。”林昭理解諒解自己的好友,從此不再與倪競雄談這些話題。 林昭將思維和眼光投向了另處,她結識結交了張春元、顧雁、徐罩T人。張春元和顧雁、徐城是甘肅蘭州大學歷史系、物理系的學生右派,他們在被遣送農村勞動改造時,看到十三四歲的女孩子沒有衣服褲子穿,光著身子在村裏走動。人民公社開始“撐開肚子吃飯,鼓足幹勁生產”,後來公社食堂每人每天的糧食從六兩、五兩、四兩到二兩到沒有兩到揭不開鍋。人們開始餓死。物理系右派學生何之明勞動的渭河北岸百泉公社百泉大隊一千多人餓死了近三分之一。這些血淋淋的事實,對於成年累月接受黨媽媽灌輸教育祖國人民在共產黨領導下,過著如何天堂般幸福美滿生活的大學生遠勝晴天霹靂的驚悟。他們從黨媽媽荊棘編織的搖籃中被刺醒了。 林昭與他們第一次見面的緣由情景已難稽考,彭令範的回憶可見一斑:“林昭的病經過調養後,漸有起色。她是一個不耐寂寞的人,總是經常要出去走走,去圖書館、去公園。在日常去公園散步時,逐漸認識了幾個青年朋友,時間久了,相互間不免要縱論時事,漫說中外。一九五八年,中國大地上又出現了一場極大的折騰,“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一天等於二十年”、砍盡樹木大煉鋼鐵等浮誇風彌漫全國。他們幾個人談論著那種“瞎指揮”的“共產風”,是違反社會發展規律的。不多久他們又眼看著生產蕭條的景象出現,物資迅速匱乏,什麼也買不到,街道上排滿了長隊,人們因營養不良體質迅速下降,浮腫和肝炎很快地蔓延,而到處的大哄大嗡依舊。林昭和她的幾個有共識的朋友們,率直地對當時那種隨意性極大的左傾政策表示不滿。他們又談到廬山會議彭德懷按照組織原則如實反映了情況後而受到批判和撤職一事更覺得是非顛倒。” 他們懷著拯民於水火的急切熱情,策劃于密室,辦了一個地下刊物《星火》,放言國是。大主意是張春元拿的,油印機是蘭州大學右派學生湊錢買的,印刷是顧雁幹的。首期《星火》八開紙,三十多頁,其中一篇標題為“當前的形勢和我們的任務”的文章指出:農村正在大量餓死人,這是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邉拥闹苯俞峁9伯a黨已經腐朽,需要一次革命。鑒於中國沒有別的政治力量,他們寄希望於共產黨內部的同志,希望由他們組織“中國共產黨革命委員會”,起來革命。林昭的長詩“普羅米修士受難的一日”也在首期上,“海鷗之歌”長詩則同時另印單頁。首期《星火》印成後,在同人中傳閱、討論。他們計劃日後寄給各省市的共產黨領導人,希望靠他們來修改中共的錯誤政策。《星火》和林昭的長詩“普羅米修士受難的一日”已在中國民主邉邮贰⑽膶W史、思想史上留下了印記。 首期《星火》尚未寄出,第二期正在編輯中,無產階級專政的天羅地網已向他們兜頭罩下。一九六零年九月三十日,這批參與了《星火》活動的蘭州大學右派學生在勞動改造的甘肅省武山、天水兩地悉數被捕,連帶了當地支持他們的數十名農民和幹部。張春元和杜映華(中共武山縣委書記)被判死刑,被判十至二十年重刑者十數人。 一九六零年十月二十四日,林昭在蘇州被上海公安局以“現行反革命罪”逮捕。 正是:星火之刊,未燎原先燒美玉;盜火之神,有春元更添林昭。 林昭是有心人,她並非真的女堂吉訶德。遍野餓殍,她無能為起死回生;難友沉溺,她盡力施以援手。我們還記得第七回所敘一九五八年林昭在北京特意請右派同學劉發清吃飯與之交談的往事吧。這位劉發清,在一九六零年饑饉的歲月裏,蒙林昭救助,得以存活至今。宏觀韜略之余,林昭悲天憫人的胸懷中也有微觀的細緻。對林昭念著救命之恩的劉發清發表於一九八八年的文字幾乎是最早詳細地回憶記錄紀念林昭的。 一九六零年春天,劉發清在黃土高原一個小縣一所中學農場勞動改造。學校派了一個學生來給劉發清“作伴”。這個所謂“農場”十分簡陋,是全校師生用鐝頭、鐵銑在貧瘠荒原上開出的幾畝荒地,路邊蓋了一間不到三平方米的低矮小土屋,就算是師生們“學農”的場所了。這是響應黨的號召的勞動結晶。農場裏,除了劉發清和名為“作伴”實為監視的學生外,一無所有。這是一個漫長而可怕的春天。河邊草叢剛剛露出淡淡的綠色,天空常常彌漫著灰黯的雲霧,寒風襲人,冷侵骨髓。田野上所有能吃的植物全被人挖光了。四周鄉村餓死人的消息不斷傳來,開始是零星的、個別的,遮遮掩掩的,不讓傳播的,後來則是成批的、成村的餓死人,再也遮掩不住了。劉發清還是名義上的國家幹部編制,每月有規定的口糧。口糧從每月二十七斤逐漸“節約”到二十斤,每人每天平均食糧六點六六六……兩玉米麵。除鹽巴外,沒有菜,沒有油,沒有任何肉、副食品。學校老師和學生患肝炎、水腫病的越來越多。劉發清也病了,一天,他突然覺得兩條腿沉重得灌了鉛似的,腳和小腿腫起來。他一步一步慢慢地挨到校醫室,剛從衛校畢業的年輕校醫,把他從頭到腳掃了一眼,什麼話也沒有問,就在藥櫃裏找來找去,最後找到一盒中成藥——“銀翹九”,塞到劉發清手裏。“這是治感冒的呀? ”校醫搖搖頭,說:“‘瓜菜代’嘛!但不許多吃,一天只准吃兩顆……”。銀翹解毒丸怎麼能治得好劉發清的水腫病。劉發清整日昏昏沉沉,屢屢到校醫室求助無果。劉發清知道自己病情嚴重,但不能偷,不能搶,也不能回家、逃跑,因為是右派。餓死人的訊息越來越多,劉發清也做好了餓死病死的思想準備,只是可憐自己才二十七歲,思念千里之外的老母。正當劉發清陷於絕望之時,突然接到一封信,一看那柔中帶剛的娟秀字體,便知是林昭的手跡。劉發清被發配到大西北後一直和林昭保持著通信。劉發清如是敍述他拆信閱信的過程和這封林昭來信帶給他的生命希望、精神力量:“我撕開信函,掏出、攤開信箋準備讀下去時,忽然一個小紙包跌落地上。我俯身拾起,打開一看:—— 啊,全國通用糧票: 五斤、十斤、十五斤……一共三十多斤!我急著看信,信中說:知我處境十分困難,她的日子雖然也不好過,可是她飯量不大,吃得少,因而有點節餘,湊了這麼一些,略表寸心,幸勿見外……我把信反復讀了三四遍,用手帕擦了幾回濕潤的眼眶,心潮起伏久久難平:世界上最崇高的美德,莫過於‘捨己為人’;世界上最完美的情操,莫過於‘雪中送炭’。在這困難時刻,有的親人為爭奪一點食物而反目為仇,有的夫妻為幾斤糧食而分手離異。而我和她只是一般同學而已,她送我的豈止是幾十斤糧票,而是世間愛人與人愛的無私的情操和偉大的美德。她不僅向我伸出救命之手,而且展示了她那水晶般透明高潔的靈魂。這區區三十餘斤糧票,在當時仿佛勝過八百斤、三千斤……難於計量的友情,使我感到渺小的身軀難以承受它的重量。我趕快回信,表示萬分感激,信中還真斩卮偎J真改造’,祝願她‘早日回到人民懷抱……’。不久,我接到她信,大意說此乃小事一樁,不足掛齒,至於足下所說‘認真改造’云云,則‘你我都是共坐在一條船上的“旅人”,船若靠岸,我亦可登……’。我對這三十餘斤糧票,倍加珍惜,每天限定加買半斤糧票的‘花糕’或 ‘黃團長’(黃玉米麵饃饃),決不多加一兩。直到這年夏收以後,我的每月口糧供應恢復到二十七斤,還有了一點蘿蔔之類的蔬菜。奇怪,我沒有吃藥,水腫病卻不知不覺痊癒了。” 當時中華大地,已出現“人相食”、“易子而食”的慘像。劉少奇為毛澤東忌恨之始者,就是對毛澤東說:“餓死這麼多人,歷史要寫上你我的,人相食,要上書的!”林昭寄給劉發清三十斤糧票所蘊含的份量、情意豈是能計算得了的。 正是:餓殍遍野,三十斤糧票續命;羸身憫人,五六個男女拯民。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 註:本回參考文章:倪競雄“沙雕美食,遙祭英靈”,彭令范“姐姐,你是我心中永遠的痛”。劉發清“一個不屈的英魂——憶林昭”。丁抒“林昭與同案犯張春元、杜映華之死”,轉自“林昭,你在哪里?”網站http://linzhao.netor.com/ 第十回 鋃鐺入獄,處囹圄大徹透悟 慷慨悲歌,纏鐐銬破鎖裂枷 話說林昭於一九六零年四月廿四日被上海警察在蘇州抓捕,鋃鐺入獄,關押在上海市第一看守所;一九六二年三月五日,得保外就醫出獄;一九六二年底,林昭再度入獄,至一九六八年四月二十九日被殺害。計林昭獄中生涯八年。八年種種 ,知之最詳者莫如林昭自己、獄卒、警方、法院和共同關押的囚友,次之為探視林昭者。林昭已逝。獄卒、警方、法院、囚友幾無一人自願揭示或公開接受採訪講述林昭獄中情況。探監健在者唯林昭胞妹彭令範、同學張元勳。說書人只能從林昭現存傳世的獄中文字,結合彭令範、張元勳諸人的回憶,重現林昭的獄中生涯。 林昭在獄中被逼坦白交代、認錯認罪,這是任何囚犯必有的功課,林昭自不能外。林昭不坦白不交代不認錯不認罪。林昭從思想、理論、政治、道德、義理上對獄方和中共當局口誅筆伐。八年的逼迫和反抗,演繹出種種慘酷卑下、凜然高貴,這一切構成了林昭獄中生涯的主旋律。 毒打,獄方指使刑事犯毒打林昭,屢屢毒打,剝光衣服毒打。酷刑,獄方反銬林昭達半年,半分半秒不解除,吃飯喝水穿衣睡覺排泄,全都在反銬著進行。 剝奪林昭被探視權、通訊權、申訴權。 唱歌,林昭以唱歌發抒感情抗議虐待,高唱《古怪歌》,急得獄警跳腳大罵;無論如何毒打,依然不輟歌聲,越是不准唱,越是非得唱,大聲地唱,不停地唱,整天地唱。 舌戰,審訊時滔滔雄辯,辭勝理勝義勝。 筆伐,所有給她用作坦白交代的紙筆都用來書寫闡述主張、義理,揭發聲討虐待、毒打,剖析批判中共毛澤東的錯誤、反動、罪惡,表明心志、宣示大愛。 絕食,多次多日絕食,以示抗議,以求最起碼的權益。 血書,不給紙筆後,刺破手指手腕手臂和身體的其他部位,以鮮血淋漓述天理、斥邪惡、言心聲、明死志。 一九六二年,當局出於叵測的居心,主動要林昭母親來為林昭保外就醫。這使我們得以從林昭自己的口裏筆中直接瞭解到獄中受虐的一鱗半爪。林昭對母親妹妹說:“你們要不要看“雜技表演”?我在看守所反銬了一百八十天,我給你們表演一下,反銬了如何處理日常生活,包括洗臉、吃飯和大小便。……真可惜你們不要看我表演,因而喪失了一個機會瞭解二十世紀的一種特殊生活模式。” 獄卒的無良酷毒,從張志新、鐘海源、李九蓮……諸千萬囚犯的身上早已肆虐無已,加諸林昭身上,更為共產主義的泯滅人性添一記錄,也為林昭前無古人的壯烈和偉大作了來自惡的佐證。 林昭胞妹彭令範說:“面對對自己施行虐待的獄官,她自然是冷眉怒對,她除了放聲大罵外,還割開血管寫血書,例如她在一首詩《獻給檢察官的玫瑰花》中寫道:向你們,/ 我的檢察官閣下,/ 恭敬地獻上一朵玫瑰花。/ 這是最有禮貌的抗議,/ 無聲無息,/ 溫和而又文雅。/ 人血不是水,滔滔流成河……” 彭令範去探監,看見了這樣一個姐姐:“她渾身縞素,上穿白襯衣,下穿用白被單做成的白長裙,她的長髮從頭頂部紮起一把拖在一邊,就像京戲中旦角受刑時的打扮;另外,在她的額頭用一塊白布條圍住,上用血寫了一個‘冤’字。她慢慢地走了出來。我懂得了為什麼我得等到最後一個接見。” 張元勳去探監,見到了這樣一個林昭:“她站在門內一步向我嫣然一笑!整個室內三十雙眼睛都一齊注視著。我無法猜測此時此刻他們都想了些什麼?是不是都進入了‘一級戰備狀態’?還是想到人世間有大悲愴、大無畏、大歡喜、大冤枉!整個室內無論是帶槍的武士還是不帶槍的獄警,以及那便裝俊美的女郎,都被這一笑的嫣然而驚詫著、困惑著,甚至是震撼著。後來,他們告訴我:在他們的記憶裏從未見過林昭的如此一笑,這實在是她這八九年來在這黑暗、陰冷、與世隔絕的非人世界裏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展現的迷人的、永恆的美麗與春色!使我又依稀地看到那兩條粗粗的短辮子以及飛飄著的白絹蝴蝶結的昔日風采! “……她打斷了我的話,高聲說:‘出獄?已經是不可能的了!他們早就告訴我,要槍斃我!這已是早晚的事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他們可以唆使一群女流氓、娼妓一齊來打我,故意地把我調到“大號”裏去與這些社會渣滓同室而居,每天每晚都要在他們(以手指周圍)的主使下開會對我鬥爭,開始這群潑婦也瞎三話四地講一些無知而下流的語言,……對我一齊動手,群起而攻之。……我怎麼能抵擋得了這一群潑婦的又撕、又打、又掐、又踢,甚至又咬、又挖、又抓的瘋狂摧殘呢?每天幾乎都要有一次這樣的摧殘,每次起碼要兩個小時以上,每次我都口鼻出血、臉被抓破、滿身疼痛,衣服、褲子都被撕破了,鈕扣撕掉,有時甚至唆使這些潑婦扒掉我的衣服,叫做“脫胎換骨”!那些傢伙(她指著周圍)在一旁看熱鬧!可見他們是多麼無恥,內心是多麼骯髒!頭髮也被一綹一綹地揪了下來。’說到這裏,林昭舉手取下頭上的“冤”字頂巾,用手指把長髮分理給我看,在那半是白髮的根部,她所指之處,乃見大者如棗,小者如蠶豆般的頭髮揪掉後的光禿頭皮。……她披著的衣服裏面是一件極舊的襯衣,已經沒有扣子,仔細看去,才發現是針線縫死了的無法脫下。她又說:‘這是一幫禽獸。’指著周圍,‘他們想強姦我!所以我只能把衣服縫起來。’我發現:她的衣服與褲子都是縫在一起的。她說:‘大小便則撕開,完了再縫!無非妹妹每月都給我送線來。’她邊說邊咳嗽,不時地撕下一塊一塊的衛生紙,把帶血的唾液吐在紙上,團作紙團扔在腳邊。‘但他們還不解恨,還要給我帶上手銬,有時還是“背銬”。稍停問我:‘你知道什麼叫“背銬”吧?’我點了點頭。一直還極力故作‘靜而不怒’的那些‘管教幹部’此時也無法再故作下去了,向我說:‘她胡說!她神經不正常,你不要相信她的這些話。’‘神經不正常?’林昭搶白說:‘世界上哪個國家對神經不正常的人的瘋話法律上予以定罪?你們定我“反革命罪”的時候怎麼不說我是“神經不正常”呢?’” 林昭就在獄中、在被毆辱的日子裏、在被反銬的日子裏,思想著、書寫著。墨寫的、墨血間寫的、血書的文字記錄了林昭的深刻反思、洞穿罪孽、掀除假面、堅決反叛、大徹大悟、純化昇華的壯烈和偉大。 在父親的忌日,林昭在獄中用鮮血為他製作了一個祭壇。林昭對父親彭國彥從反感、斷絕關係到認可、恢復關係,其思想上的轉捩點在反右,其感情上的認同和熱愛崇敬在獄中。彭國彥在一九四九年後不再工作,以“不食周粟”自許自勵自慰自我折騰,是一位絕無僅有的現代伯夷叔齊,是民國義士。林昭只有在獄中領受了共產主義的種種不義殘酷慘毒下作之無以復加後,才會充分領悟到父親以往對她的諄諄教誨的前瞻先知。 反右邉邮沽终颜J清了中共和毛澤東欺騙的本質,獄中生涯則讓林昭大徹大悟。林昭在獄中有時間來回顧一切、思考一切。基督義理是林昭精神力量的一大源泉,中華傳統文化的“道”更是林昭堅持固執的思想支柱和根本。應該說,林昭有這兩大源流,已經從“客勢”被動的喋喋申訴號呼“我沒錯”,轉為“主勢”主動的“你們是異教徒!你們是法西斯?”的言正辭嚴的揭發、聲討、斥責。 林昭的獄中血書記錄了對乃父的懺悔,記錄了曠古未聞的人間剛烈聖潔,記錄了超越法西斯的共產黨獄卒冷靜的獸性,記錄了深刻的徹底反叛。以下是林昭“三致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稿的摘錄: ·“ 鐐銬之下的年青人老在以自己鮮血所繪設的嚴親的靈位前盯著那格子粥……粥大約已經冷了一些,面上結起一層薄衣。而這個年青人便又使勁一下刺破了自己之不知那一個已經滿布著黑色的創痕的手指。勁兒使重了,大約刺著小血管了,鮮紅的血一滴滴向那層粥衣上滴下,而這個年青人便慢慢地移動著手指使血點兒分佈得又均勻又藝術。……這一天那後來的大半個上午也就在同樣的平靜裏細細勾畫著(當然也是用血!既然我沒有任何其他可供書寫繪畫的東西)父親靈位上的花飾,甚至還為位前那裏血繪的香爐添上了裝飾性的雲紋……” ·“粥衣上的血點兒已經差不多夠了,再多就繁瑣而不悅目了,指上的血可還只是在沁出來。那麼——我跪起身子在父親靈位的左側那一方牆上寫下了魯迅《自題小像》詩的末句: ‘我以我血薦軒轅!’那字寫得很大,足有三寸見方,而且相當工整。先生們,人民日報編輯部的先生們,論頂石臼串戲林昭的本事也許比不上耍罎子的人大代表——雜技演員,但戴著鐐銬(而且是反銬)寫字的功夫那是頗敢向人們搦戰一下以‘決戰決勝’的!無論大字小字、吟詩答對,走江闖海自謂到哪兒都能為‘國’爭光!可是這枝填然勃然地鼓著一肚子沒好氣的,像匹白鬃烈馬般不‘聽話’的筆,又不循著跑道兒走了。我只是說:那天早上,在粥面上滴下了若干血點以後,我又把所餘的鮮血寫下了這麼一行……名實相符地以我自己的血供薦著我中華五千年衣冠威儀禮樂文明的始祖軒轅黃帝。供薦著我們這個古老而更優秀的民族精魂之不朽的象徵!而我相信,軒轅黃帝的英魂是,如像我嚴親的毅魄一樣,會得□格到那間小小的囚室裏來受享年青的後代人這一份臻_金石虔敬而清潔的血祭的!…… ·“送粥的人又來收格子了,……他對壁上那行血色猶新的大字看了一眼,俯身拿起那格粥,呼一下關著門,上了鎖,走掉了。於是我又在所說那種奇異而冷漠的平靜裏細細地為父親的靈位勾畫著當作邊飾的花紋。先前刺破的那處將不出血了!——傷口收縮起來了,我乃又刺破了另一個手指。天知道!我是如此地一點也不吝惜自己的血!猶如一九六二年冬天初來此間(上海市監獄,那時算是未決寄押)之際人們對於我寫血書這一舉動所說的冷酷至於毫無人味的話那樣:‘一個人身上有幾千C.C.血呢!流出這麼一點不會死的!’上帝啊!……有幾千C.C.的血呢!好極了,夠我這麼慢慢流的了!既然我沒有如阮文追那樣於光天化日之下公眾眼目之前慷慨從容地拋卻頭顱而灑去熱血的福分!” 林昭思想和精神聖徒般的偉大昇華是在獄中完成的。儘管她自己遭到了最慘無人道的折磨蹂躪,儘管她“完全有理由對中國共產黨立下血的復仇之誓言”,但是她向共產黨、向同道們、向全人類昭告:不要以牙還牙、以血還血!不要以殺戮共產黨人的方法去建立民主自由的社會。“中國人的血歷來已經不是流得太少而是太多。自由,它是一個完整而不可分割的整體,只要還有人被奴役,生活中就不可能有真實而完滿的自由!只要生活中還有人被著奴役,則除了被奴役者不得自由,那奴役他人者同樣地不得自由!不願意作奴隸了的我們,不能把自己鬥爭的目的貶低到只是企望去作另一種形式的奴隸主。奴役,可以有時甚至還必需以暴力去摧毀,但自由的性質決定了它不能夠以暴力去建立甚至都不能夠以權力去建立!——權力可以作為一種輔佐,特別是在一定的社會條件之下,可是不能當作決定的因素。” 共產黨的牢獄,共產黨的酷刑,幫助林昭完成了最偉大的轉折,完成了綜合中華恕道、西方自由民主平等博愛真諦以及基督義理于一體的昇華和純化。 林昭獄中文字是中國當代知識人中唯一最勇敢的先知先覺者的見證。囹圄可使身體六面碰壁,難錮思想自由飛翔;鐐銬鎖得了雙手雙腳,更激起了深層的追究拷問。所轉錄的系林昭獄中文字之萬一,一旦全璧得見天日,林昭思想的沖決網羅、深邃前瞻、堅定勇敢將永垂史冊,將令中華民族,中國當今知識人慚愧無地、深長思之、受益無窮。 正是:鋃鐺入獄,處囹圄大徹透悟;慷慨悲歌,纏鐐銬破鎖裂枷。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註:本回參考文章:彭令範“我和姐姐”、“姐姐,你是我心中永遠的痛”。張元勳“北大往事與林昭之死”。草文、甘粹據林昭獄中手跡復印件“三致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稿謄錄校勘本。 圖15:林昭(右)和北大同學孫復合影。攝於一九五六年。 第十一回 保外就醫,醫身莫如醫國重 返獄如歸,此心要坐此牢穿 話說林昭被捕後,在獄中死不招供、死不認罪,反而振振有辭,批駁得獄方和當局理屈詞窮,無法招架,頭痛異常。 一九六二年初春,上海市靜安區公安分局以林昭在獄中病情嚴重為由通知林母保外就醫。林母許憲民和胞妹彭令範於三月五日接林昭出獄。保外就醫也就是假釋,一般來說,同釋放無異,只要不重新犯事,是不會再抓回坐牢的。但這保外就醫對於死不招供、死不認罪的林昭就有點奇怪了,何況還是警方主動提出。有論者認為是警方以林昭作餌,誘捕脫逃的“星火”案主犯張春元,雖然不能說完全是空穴來風,但總覺牽強難確。張春元屬甘肅警方管轄,彼處有數十人在警方手中,有的是辦法再抓張春元,何須為張春元而在林昭身上如此大動干戈?!從張元勳所述與林昭會見時獄卒獄吏對林昭異乎尋常的容忍達幾乎可算是客氣遷就的態度,難以完全排除此中或有人所不知的隱情。據林昭獄中文字血書所記,她在被捕初關押在上海市第一看守所期間,有大官或更高層面的人物與她直接交鋒而生諸多七七八八。或正是此隱情導致了保外就醫?另回專述,按下不表。 反正,林昭被保外就醫了。但是她很明白,當局不會放過她。出獄的當日,她就死抱著桌子腿不放,不走,無論獄卒如何勸,母親妹妹如何求,就是不走,原因和理由就是“他們反正要抓我回來的!”結果是林母許憲民去叫了朋友家的一位有大力氣的花匠來,硬是連拖帶抱的把林昭強按到了三輪車上拉回了家。 林昭對時局民生的看法從一九五八年開始,多次與友人深入議論,其參與“星火”案,也正是這救國救民的具體行動。一九六二年之前的三年,中國大陸餓死了四千萬人,此時,中共當局正進入了貫徹實施“調整、鞏固、充實、提高”八字方針時期。也就是說,事實證明了林昭的正確。所以,林昭更加地“處江湖之遠,則憂其民”了。她當然不會老老實實呆在家裏養病,她不安生地又折騰開了。她聯絡舊雨,她結交新知。舊雨中就有昔日戀人羊華榮,新知中有名黃政者。 林昭將信寄到羊華榮的常州老家,那是從一九五零年蘇南新專同學錄中尋得的,可見其有心。羊華榮因此得悉林昭訊息趕來探望。林昭與羊華榮除了敍舊外,更重要的是議事。 羊華榮近四十年後的回憶展示了林昭在保外就醫期間“處江湖之遠,則憂其民”的心態和義無反顧、破釜沉舟、付之實施的行為。 “中午天氣炎熱,園中幾乎沒有遊人,只有樹上的知了不停地高聲唱著。我們在一個僻靜的小亭中坐下,有意無意地共同回味著一些難忘的往事,多少年的風風雨雨,難得有如此寧靜的片刻。小憩片刻,她若有所思,用手指不停地在石桌上畫著,我問她畫什麼?她說:畫八卦,我想在你的衣服上畫一個八卦。我說:那不成了狗頭軍師。她笑笑說:是羊頭軍師。隨即,她認真地談了她的一些想法。大意是說,當前百姓吃不飽,餓死了好多人,百姓對當局不滿,到處有人反抗,社會很不穩定。她不滿當前的社會,決心要為自由民主而鬥爭。她希望我能和她保持密切聯繫,支持她的活動。在此之前,我己隱約地感到,她可能在參與某些活動,現在終於講明了。我沉默片刻後,明確地說:我同意你的有些觀點,但不支持你的任何活動。……當時我們談了很多,不時的有些爭辮,我竭力想說服她,要她處處謹慎小心,凡事三思而行,希望她能平安地度過這段艱難的歲月。她則不斷地批評我是消極逃避,明哲保身。……她經過多年的艱難磨練,顯然性格比過去更堅強了,信念亦更堅定了,但也少了一點冷靜與機變。晚飯後,我們在人民公園乘涼,一直閒聊到深夜。 “我離開蘇州時,林昭送我到車站月臺,當火車啟動時,……她輕輕揮著手,目送我離去。當時,我感到:她留下的是失望,我帶走的是遺憾,……” 羊華榮對林昭菩薩慈悲的“柔腸”生出遺憾帶走後,很快地更為其金剛怒目的“俠骨”感動。羊華榮和林昭是有書信往還的,林昭被捕後自然被抄到了警方手中,警方自然要追問。林羊互相信賴有加,傾心交談,所論凡涉及政治時局者皆大逆不道,用羊華榮的話來說是“離經叛道的話”,“ 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裏,打個噴嚏都可能獲罪,何況是右派們非議社會的言論。如果林昭在審訊時稍有不慎或是為了坦白從寬,吐露出一些談話內容,那麼,我很可能也會經歷一場牢獄之災。但她沒有這樣做。”羊華榮安然無事,端賴林昭俠肝義膽。這本是極平常的事,是常識;但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在林昭如彼的生不如死的情況下,如此平常、如此常識則是人性善美的守護和堅守。 羊華榮曰:“林昭初判刑二十年,……當事者答以‘抗拒從嚴’嘛!一九六二年在蘇州時,林昭也曾提及審訊人員向她逼供和她拒絕交待的情況。林昭寧肯自己多受罪,也不願連累朋友們,她有一顆高潔的俠義之心。” 林昭在保外就醫期間,經常去探望問候同案的尚在獄中的顧雁父母,捶背遞藥,把自己節省下來的糕餅券、糖票等送去;請其父將她的一枝圓珠筆在探監時送給顧雁以示慰藉。其行其言其才深深打動了顧雁的書呆子哥哥顧鴻,以至書呆子顧鴻在林昭再度入獄後傻傻地寄了一本《歷史將宣判我無罪》的書給法院,還用紅筆把“無罪”二字杠上。文革中顧鴻因此遭殃,被打成反革命。林昭再次入獄後,顧雁家出現了一位女青年張茹一,自稱曾與林昭同囚一室,向顧雁妹妹和家人問東問西,問“大哥”最近有什麼情況。顧鴻這回卻不書呆,叮囑顧妹這個人可疑,別理她。顧妹原先以為問的是顧鴻,後來才知道問的是張春元。因為文革抄家風大盛時,顧母將林昭存放的一個空紙盒拿出來處理,發現底部夾層有一張張春元的照片,背面有林昭寫的“大哥你好”四個字。張茹一或就是林昭曾信任的警方“臥底”。林昭知道後,特別惱火,特別痛恨。此恰是義薄雲天、俠骨丹心者的特點:為朋友兩肋插刀者最鄙夷賣同道賣朋友賣良知賣人格者,無論以何為藉口。願當今的時髦者撰寫紀念林昭文字時有以知之有以鑒之。 林昭還去看望了老同學老朋友倪競雄。倪競雄至今猶記:“一九六二年春,你被保外就醫出來,到我那間亭子間樓下叫我。我從上往下看,只見你一頭新燙的鬈發,衣著整齊,而你向來是不修邊幅的。你在半樓梯就問:‘我從“那種地方”來。你怕不怕?’‘老同學嘛,怕什麼!’見了面,你沒有談“那種地方”的情形,也不談你被牽連進去的案情。只是敍舊,還想去見原蘇南新專三班輔導員胡子衡。因我忙於寫劇本,你下午一個人去了。回來對我說:‘我見到了老胡,與他爭論。我問他:“什麼是新聞自由?我想辦報,你們允許不允許?”我還對他說:“新專什麼都好,就是沒有教會我們做人不好,害得我們出去老是碰壁!”把老胡氣得要命!’你講這些話時,顯然很得意。” 胡子衡,這位上海解放日報總經理任上離休的昔日林昭輔導員如是說:“她指著我的鼻子,意思是說我很聽你的話。你教會我很多道理,革命道理。但是你沒教我怎麼做人,你這點沒教我。她那做人是打引號的。就是那些壞東西。但我不和她辯論,我說別這樣吵了,她拍桌子打板凳,我怕別人聽見,……你給我講有什麼用啊,……她講的那些是沒有錯的,她看到的問題、當時那些現象,這些現象正是我們現在要做的。不可能在五十年前,不可能的。但是她那些話在當時都是犯忌的。如果我對她要同情或者一樣談的話,我就會戴反革命帽子。在當時的那政治條件下,她那一句話我要同情或站在一起說話,我就可以評成反革命。” 胡子衡講的這些道理也是“沒有錯的”。林昭沒有錯,胡子衡也沒有錯,錯的是誰呢?除了制度錯了外,就是講胡子衡這些沒錯道理的人太多了,幾乎全是;而講林昭那些沒錯道理且一定要照著做的人太少了,幾乎沒有。胡子衡絕頂聰明,林昭似乎是笨蛋一個,他們都懂似林昭如此言行要坐牢殺頭的道理。胡子衡的聰明選擇了不講不做且曲意阿承,林昭則笨到認了死理。這就是林昭死無全屍,胡子衡們升官得意至今還能大言炎炎不腰疼的道理。這也就是中華民族趨於全體沉淪墮落的緣由之一。 林昭在保外就醫半年後結識了新知黃政和朱泓。黃政原是志願軍的一個排長,反右邉又幸虿辉谥R人成堆處而被打成壞分子,勞教四年九死一生回來。林昭與黃政相識相交相處不到一個月而成知音,生死難忘。就這二十餘天,他們共同起草了一份中國改革方案:“中國自由青年戰鬥聯盟”政治綱領和盟章。林昭再度入獄後,對此“招供”曰:“管它何‘綱’何‘章’,總是本人手筆,未便由黃政掠美。”由於他們的活動早有人監視,黃政也隨後被捕判刑十五年。三十七年後,倖存的黃政說:“九月初我們有幸相識,由於彼此幾乎相同的經歷和遭遇,相識未幾而成知音,從此結下了終身難忘生死相托的莫逆之交。……我永遠不會忘懷,在不足一個月中的時間裏,我們幾乎天天聚首暢談,我們不談身邊瑣事,不談風花雪月,而主要談論當時許多人諱言的政治路線治國方針。林昭以待罪之身依舊心懷天下,縱談國事提出了系統的政治主張;例如:談及廣大農村餓病死人的事實,集體勞作無積極性的問題,林昭就曾說辦人民公社不合國情不合情理,應當及早解散,在農村實行耕者有其田的政策;對當時全國城鄉各行各業不允許個人經營,多種經營一律‘割資本主義尾巴’,廣大城鄉小商小販無出路,林昭就曾提出國家不能統統包攬經營權,應當允許私人開業經營,發展多種多方經營,才能真正發展經濟利國利民;林昭當時就曾認為:要改變國家落後狀態,使之發展成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的富強國家,必須改變閉關鎖國方針,以便加強與世界的聯繫。僅靠本國財力有限而不足,應當爭取友好國家的幫助,引進外資,舉借外債來加速國家經濟建設和科技事業的發展;林昭還主張:針對當時農村政社合一公社化出現隊頭社霸城鄉機構欺壓民眾腐敗失策失信於民的現象,必須嚴懲此類貪污腐敗、魚肉人民的人和事,為政者應自律以取信於民,國家才能治理好。” 惺惺相惜,今人亦有古風者也。黃政本家仁兄,不愧英雄本色;與林昭相映相襯相彰。英雄不寂寞! 現在我們來聽聽林昭自己對於這次保外就醫的看法。 “一九六二年之所謂保外就醫那一出精心計畫下的好戲想起來頗令人啼笑皆非,卻也不妨認為是有著其相當的必然性。這必然性的基礎首先是林昭所固有的政治特徵:堅定與幼稚。稍具閱歷者不難立即從釋放我的方式方法及前後過程上看出:這充其量不過是對於個人的開脫而絕不是如我所呼籲于統治者的從政治民主化的角度上來解決問題。雖然幼稚的年青人其基本一面還只是堅定,所以,假如我不曾記錯的話,當年三月出獄以後,三月初底或至多四月初,我已經正式*(通過戶籍警)向當局追詢案件處理情況和同伴們的下落了。作為反抗者林昭有一點是自謂可告俯仰無愧的,‘淩霜勁節千鈞義’!迷惑,挫折至於力不能支那是另回事,至少至少戰友決不能背離,猶如戰鬥決不能背棄。假若不是因為執著於這一點,則我是也大可坐在一邊省些力氣,甚至根本無需乎走入反抗者的行列。杖缛藗兯浴乙渤姓J:即使自從反右以來,對於林昭,為人的門儘管關閉,為狗的門卻一直是敞開著的。 “然而我不能!青少年時代思想左傾,那畢竟還是一個認識問題;既然從那臭名遠揚的所謂反右邉右詠恚乙呀浫找嫔罨乜辞辶藗紊飘嬈さ紫轮b獰的羅刹鬼臉,則我斷然不能容許自己墮落到甘為暴政奴才的地步!政治思想的堅定一面也就是根源於此:是非觀念。一九六三年初到第一看守所不久,我就向審訊者說過:利害可以商榷,是非斷難模糊!記得他當時倒居然還——雖然也許不過一種欲擒故縱的方式方法——對我這話表示首肯而承認我‘說得也有一些道理’哩! “所以,客觀地分析,人們對於這個青年反抗者的百種詭智l心計,始終難以得逞,重要的甚至決定的一點恐怕還是:對年青人的幼稚看得較多,而對堅定估計不足。卻不想想堅定的一面若竟無法改變,則即使孺子可欺也至不過一時而已!在第一看守所時我嘗謂之人們說道:不必跟這個小叛徒一般見識而動意氣,小東西沒啥本事,更其沒啥了不起。其所以屢‘制’而終不能‘服’者,無非是因為有一股子書生氣。用第一看守所之人們的口白來說則是——有那麼股子勁兒。‘比你反動的人多的是,多得很!你不過有那麼一股勁兒罷了!’滿恬淡的修辭:‘那麼一股子勁兒!’更正確地說或許應該稱之為鬥爭性罷!想當初這個年青的叛逆者早就向自己的同時代人——戰友們說過:猶如‘予打擊者以打擊’這著名的口號一樣,我們的行動準則應該是:與鬥爭者以鬥爭!只要鬥爭尚在繼續,只要我們一息尚存!而且在我認為這也是最最重要的一點:氣可鼓而不可泄。只要這股子‘勁兒’存在,不論是處在看來如何優劣懸殊眾寡不敵,乃至幾同束手的局面之下,人們也仍舊可以找得到進行鬥爭的各種方式以及策略——合法、非法、非法中的合法或合法中的非法,等等。我常說:——將來這句話或會被列為林昭格言之一——造反是沒有公式的!就我們,當代中國大陸青春代自由志士所必需面對的極端復雜、極其艱苦的鬥爭形勢來看更是如此!一切方式方法本身都並無‘階級性’,前人撒土迷不了後人的眼,但應該也必需根據不同的時代條件——時代特徵來加以創造發展而使之花樣翻新,作文抄公總之不行,而且根本抄不起來。作為合法鬥爭,前人昔年坐了小汽車親去重慶街頭叫賣《新華日報》(是刊載皖南事變親筆題詞的‘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那一份罷)的作法頗值借鑒,卻是無法照抄。沒有小汽車倒還無妨事的,十一號汽車照樣足以上街不誤。然而沒有自己的《新華日報》,那才真叫是莫大的憾事!是所以兩年之前才到‘一所’來未久初遭非刑虐待之際,這個青年反抗者就已經在桎梏下以自己的鮮血對今日現實作出了沉痛激憤的抗議與指責:‘今之視昔、後之視今;人間何世?公義何存?!’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事情遠不止是今之視昔後之視今這樣一種簡單的循環往復而已。不!遠遠不止是那樣!倒是每況愈下而後來居上! “接受以‘保外就醫’為名的假釋而出獄——這不知應否認為是個錯誤?從我們的立場上來檢察或不無可以責備之處。但我,也許是因為凡人皆有護短的本性,即使不像貴第一看守所所長那麼將錯就錯地護短得驚人,我總覺得縱有可以責備之處,也未必很多。當時的情況堪謂相當滯晦①毫不明朗,由於缺乏政治鍛煉我一下子不容易認識清楚人們的真正意圖,而且在當時的情況下,無法或至少暫時無法把這一點弄得清楚,而《思想日記》又是我個人寫的。然則在這等時候到底是只應該堅守在獄門以內等待情況進一步明朗,還是也不妨姑且先走了出去,以便進一步弄清人們的意向呢?我採取了後一種作法。但我的態度也是十分清楚而毫無任何引起誤解之可能的。在宣佈假釋的當時我立即啟問那位先生:請說說清楚還要我回來不了?假如還要我回來,那末這番周折大可免了。問題並未得到正面答復,但林昭的態度自謂夠了明朗。這是第一。而回家不久以後即上述一九六二年三月底或最多四月初,找戶籍先生作第一次正式談話之時,我便指請他看:我的衣著什物業已統統收拾在牆角裏‘時刻準備著!’他笑道:這恐怕不必要了吧!我堅持道:可是案子猶未處理呢,既然其他人還在裏面,林昭便只能作如此準備。……這是第二。也正由此我才護短地認為:在這個問題上林昭縱有可以責備之處也未必很多,而不管在這個問題上有多少可以責備之處也罷,有權利責備我的只有我們自己之戰友,特別是同已被捕在監禁中的戰友。此外我不知道誰還能有責備我的權利。先生們在這個問題上既沒有什麼發言權,其他的人更未必有。即使誰有興趣來作些客觀主義的論斷,我也不覺得自己有義務要去承認那些論斷。從反抗者之整體戰的戰略觀點上來分析,我不認為自己當時所採取的那種作法構成為錯誤。基於同一原因我乃假定異日我的戰友們也未必就會認為這是一個錯誤。” 林昭在重返監獄後一九六三年六月寫的絕食書中說:“一息尚存,此生寧坐穿牢底,決不稍負初願稍改初志。” 正是:保外就醫,醫身莫如醫國重;返獄如歸,此心要坐此牢穿。這些嘔心的文字,一滴兩滴,割腕臂丹血成河;千句萬句,昭日月浩氣貫虹!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註:本回參攷文章:彭令範“姐姐,你是我心中永遠的痛!”、“我和姐姐”。羊華榮“回首往事”,顧廩“不可多得的才女——林昭” ,黃政“故鄉人民的驕傲”。胡傑電視片《尋找林昭的靈魂》解說詞。草文、甘粹據林昭獄中手跡復印件“三致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稿謄錄校勘本。 第十二回 姑蘇巾幗,懷仁義愛人勝己 提籃俠女,念家國取義捨生 話說林昭終於被重新抓回去坐牢了,那是一九六二年底,有說是十二月廿三日,有說在十一月八日。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的林昭再度入獄了,一直坐穿了牢獄。 林昭有才,才華橫溢;林昭心美,美與天齊;林昭崇義,義薄雲天;林昭愛人,愛勝手足;林昭慈悲,慈如觀音;林昭怒目,怒勝金剛;林昭懷仁,仁媲孔子;林昭憫世,憫同基督。林昭正直,林昭真眨终褕讨终延乱悖终褕远ǎ终褎偭遥终焉羁蹋终殉埃终研哪罾柙终研貞烟煜隆 為什麼這個社會就容不了她呢?為什麼這個制度就不能接受仁義慈悲、正直真铡讨乱恪远▌偭摇⑸羁坛澳兀楷F在我們愛林昭,當時全中國人民恨林昭。當時林昭愛大眾愛人們,當時愛林昭的人有嗎?有!幸虧還有。在無錫惠泉山下、在土改洪濤中、在北大未名湖畔、在“人大”鐵獅子胡同、在上海黃浦江、在蘇州拙政園、在甘肅天水武山、在第一看守所、在提籃橋監獄、在龍華飛機場……都有人愛她,雖然很少很少,畢竟還有,這或是我們這個民族依稀還有希望的所在。 陸震華,林昭中學時代的學伴,一起憧憬獻身革命的小青年,正值懷春、鍾情的歲月,革命的友誼夾雜著朦朧的情絲,飄飄忽忽,隱隱約約一直揣在他的心靈深處直到現在。 倪競雄,這位蘇南新專的老同學、土改中的好姊妹愛林昭。林昭總是會向她、找她傾訴衷情。土改受屈時、右派挨整後、保外就醫中,你們呢喃,你們喁喁,你們傾心,你們互勵,即或以後思想上產生距離和隔閡,那人性原始的善和悲憫始終伴隨著你們。即便是對立的雙方,為什麼一定要鬥呢?非要你死我活不可呢?存異!倪競雄和林昭,不是在存異中融融嗎? 倪竞雄回憶林昭不注重衣着打扮、不脩邊幅的一幕很能說明她們之間關系的不同一般。倪竞雄很看不慣林昭在土改工作隊工作時,滿頭大汗回來,脫掉汗衣衫,順手一掛,換上了新衣;第二天又滿頭大汗回來,脫下汗衣衫,換上了昨天晾乾的汗衣衫。倪竞雄老是就此打趣責備林昭,林昭總是不聽不改。所以,倪竞雄認為,林昭是很迎合時代潮流“普羅大小被c工農幹部盡量看齊,並不嬌氣的。下鄉期間,地鋪就地鋪,閣樓就閣樓,從不挑三揀四,嫌這嫌那,躺下就睡。林昭如此投身革命,自覺改造自己,因為批評領導“停妻再娶”是陳世美,就落了個“沒有改造好的典型”的結果,實在是太冤枉她了。一九五九年,林昭已是右派,倪林在北京街頭相晤相聚。倪競雄看着林昭沒洗乾凈的脖子戲謔道:一個女孩子家,脖子像煙囪管,像話嗎?林昭追着打倪競雄,用方言回駡道:你這個促狹鬼! 一九八四年五月,蘇南新專昔日校友近百人相聚無錫惠山,林昭胞妹彭令範與會,賦詩“代林昭寄語”,開首句:“我化作浪花 / 伴送著你們的笑語 / 得到了慰藉”。時光流馳,五年後的一九八九年十月,蘇南新專校友再次聚首無錫太湖,倪競雄與會。當人們乘“湖州號”遊艇向湖心三山馳去時,忽然一陣風起,清涼的湖水飛入船艙,親吻著人們的臉膚衣裳。這時,倪競雄雙手蒙臉向著太湖風濤喊道:“令昭,令昭,你來啦!你來看我們啦!”長風碧波,造化弄人,英魂毅魄,天仙地神,心碑長鐫,青史金身。 羊華榮、甘粹對林昭的同學情、朋友誼、異性愛都是在艱難時世閃耀著光芒的真切和實在。 北大同學李天寵,人稱“老夫子”,從小事觀察林昭,見微知著,在北大四年,心儀林昭四年。其一,北大中文系《紅樓夢》研究熱時,同學間發生林黛玉、薛寶釵優劣之爭,李天寵聽了一次林昭參閱的爭論,“內心深處是站在林昭一邊的。這場爭論是雙方人品的一次大碰撞。”其二,北大四年間,李天寵唯一一次偕陸拂為前往女生宿舍,恰是林昭宿舍,當時林昭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裏正襟危坐地看書。“她見我們進來,只是簡單地應酬兩句,又沉浸到書裏去了。……這倒不是林昭有意對我們冷淡,而是她太專注於那本書了。我當時有點吃驚,一向熱情奔放的林姑娘,竟也‘呆’得可以。”其三、“老夫子”偶爾與林昭一起乘無軌電車返校。“我們都沒有找到座位,只好拉著吊環站著。林昭跟我交談了幾句話後,就從提包裏取出一本厚厚的書,一手拉著吊環,一首持書,就著車上微弱的燈光看起來,全然不顧電車的搖晃和震動。當時我想,我已經是書呆子了,沒有想到還有比我更呆的。”其四、林昭要向“老夫子”學下圍棋。因為林昭對圍棋中包圍與反包圍同毛澤東《矛盾論》中“內線中的外線和外線中的內線”相同感興趣。李天寵十分高興,高興與林昭有了親近的機會,高興和欣賞林昭興趣廣泛。惜乎不久反右開始,李天寵與林昭的棋緣中止了。 “大哥”張春元與林昭思同、志同、行同、命同!張春元因讀了林昭的“海鷗之歌”而從天水農村慕名而來與之結交。張春元回甘肅時,林昭贈予一本現代修正主義綱領草案及自己寫的反動長詩“普羅米修士受難一日”。張春元在《星火》上刊發文章、提出“要在中國實現一個和平、民主、自由的社會主義社會”,正是與林昭思想互相激發撞擊出火花的結果。林昭稱張春元為“將才”,“大哥”。林昭交往的男子中,被如此褒獎和稱呼者,僅張春元一人而已。據說,林昭曾說過:“嫁人就要嫁張大哥這樣的人。” 林昭和張春元連赴死就義的場景也同樣的殘酷、無情、寂寞、淒慘與壯烈。胡傑《尋找林昭靈魂》的電視片採訪到目睹張春元在甘肅天水城被槍決現場的王女士,當胡傑問她:“在審判會上,張春元當時有沒有喊口號?” 王女士答道:“沒有,絕對沒有,綁的是一個佝僂象,根本沒勁,也沒精力掙扎,他就是那樣,連他的面目都看不清,站不起來嘛,老師說那個女的還能站,那個女的還能站直,那個男了被弄的還不如一個牲口,叫人弄的。帶上河堤走了有五十米 左右就處決了。就滾下河堤的河灘上頭。是這樣子的。再就沒人管。”這種幾同斃命於暗室的屠戮的壯烈意義,只是後人崇仰者的心碑褒詞,在當時,除了殘忍淒慘可憐外,別無其他。然而,不是“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林昭、張春元死的無論如何慘,他們都會無論如何地永遠活在民族的史冊中。從某種意義上,這樣的人太少了,我們的民族才如此萎靡不振;從另外的意義上來說,這樣的人一個也不要有,我們的民族才會鮮活強壯、自由民主進步、陽光燦爛。 黃政,林昭的蘇州鄉親,因為是志願軍排長,算不上知識份子,右派不讓當,但必須戴上一頂更臭的壞分子帽子。黃政與林昭相識相處二十餘天而交同莫逆。黃政告訴林昭親歷的許多農村餓死人的慘劇,林昭則從思想理論上、宏觀上剖析總結。他們共同起草了一份中國改革方案,提出了八項主張。黃政因此入獄十五年而決不後悔。“白頭如新,傾蓋如故”,原以為只有古人有此美談,黃政之與林昭,豈止傾蓋如故,直是惺惺相惜,生死相托。今人亦有古風!黃政本家仁兄,更勝古人,不愧英雄本色;與林昭相映相襯相彰,美垂千秋。 沈澤宜,這位才子詩人,是林昭曾經心儀追求過的北大同學。林昭同學彭力一和林昭胞妹彭令範對此各有說辭,但曾心儀追求則一也。 彭力一說:“林昭對我們班的沈澤宜產生了好感。她很坦盏馗嬖V我,要我幫忙。我當時覺得不大合適。她說沈很有風度。我笑著說:‘由於他的家庭教養,他的確很有風度,溫文爾雅,見人點頭微笑,很有禮貌。可那是紳士風度。我們今天要的是工農兵風度。’她說他詩寫得好。我說:‘他不但詩寫得好,學習也不錯,球也打得好,是校排球隊隊員。但是他內涵不深,有點浮,愛出風頭。’我還提到沈在政治思想上也不如她,年齡比她小,勸她慎重考慮。但她對我的話聽不進去,還是微笑著要我幫忙,我也只好答應了。我找沈澤宜一說,沈就皺起眉頭,說:‘我已經感覺到了。她老愛找我,我很為難。’(大意如此)沈不同意,我也不深勸,就回復林昭了,還不痛不癢地說了她幾句。” 彭令範說:“有一天,她給我看一首名為《無題》的詩,我看後說,有感而發,你似乎愛上了什麼人。她笑著說,小鬼丫頭,你怎麼知道?我答道,只是猜猜而已,講來聽聽。她說,我在舞會上遇到他,他很注意儀表,舉止瀟灑。那天,我很隨便地頭戴一個由野花編成的花環,頻頻起舞。他請我跳了一次,他的舞跳得很好。隔了幾天,我在未名湖冰場上走,他在後面引吭高歌《教我如何不想她》,我只能回過頭去和他打招呼。 我對姐姐說,要是我,就不回頭,看他怎樣?她說,反正我想他是有意的。” 胡傑《尋找林昭的靈魂》電視片裏沈澤宜出現,吟唱了《教我如何不想她》這首北大教授劉半農一九二零年在倫敦創作,後由趙元任譜曲得以廣傳的名詩。解說詞曰:“這是五十年代沈澤宜在未名湖畔追求林昭時唱過的一首歌。”沈澤宜在《尋找林昭的靈魂》電視片裏還這樣說:“整個反右派已經到了尾聲,幾百個右派已經打出來了,我到南校門外的海澱的小店吃早點,一撩開門簾看過去,林昭在那吃飯,周圍都是北大學生,之間沒法說話,她抬起頭看我一眼,我也看了她一眼,就這樣漠漠的對視了一下,這就是永別。絕對沒想到這是最後此生的訣別。” 為什麼林昭不會像相約羊華榮、劉發清、譚天榮諸人那樣去與沈澤宜相約相晤?那是因為在個人感情上林昭對沈澤宜付出投入太多,林昭那颗单相思的心受到的傷害太大了。 一九五六年冬,沈澤宜患闌尾炎開刀住北大校醫院,林昭每天偷偷地來看望並向護士瞭解他的病況,卻不為沈知。這一隱情被張元勳無意中從護士處獲知,遂告訴了沈。沈不領這個情,不領這個情也罷了,竟要張元勳去對林昭轉告自己拒絕的意思。張元勳反饋回來的訊息是:“我把什麼話都說了,沒用,林昭對你仍然一如既往。”沈澤宜這才明白林昭對他的用情之深:“林昭和我,一個儂心如一,一個一無所知。” 请听听沈澤宜自己在《北大,五月十九日》書稿關於“我和林昭”中的講述。“一九五七年早春時節,兩人才有了唯一一次真斩鴤麘K的面對。” “那是一個餘寒料峭的五七年早春的日子,具體是哪天現已忘卻。地點是在廿七齋女生宿舍後面通往棉花地操場的路邊,旁邊是一大堆供修建用的兩、三米長的圓木料,上面還覆蓋著殘雪。這點我記得非常清楚,因此可以斷定是開學不久一個早春的日子。 “兩人見面後,有一段時間默默無言;然後林昭開始說話。她把自從遇我以來三年中積聚在心的感情用簡單明確的話一次性傾吐,期望能得到我的回應。現在,輪到我來正視事關兩人命叩闹卮髥栴}了,我陷入了哈姆雷特式的窘境。窘境不在於決定本身,而在於我應該怎樣回答才不致讓林昭傷得太深。想了想之後,我不得不說出一個殘酷的決定。我對林昭說她的錯愛讓我滿心感激,跟她的友誼是我迄今為止短暫的一生中最值得珍惜的事,但我的確從來沒有往其他方面想,而我自己也深陷在愛的苦惱之中,不得不辜負她的一片真情,希望兩人之間仍然能夠保持像過去那樣的友誼。 “林昭聽後,眼淚開始默默流淌,然後指著身邊的那堆木料直呼我的名字說:‘沈澤宜,我現在正站在山洪沖下的一張木筏上,我不知道它會把我沖到那裏去。你正巧站在岸邊,一伸手就可以把我拉上來。——可是你不肯’。 “如此沉痛的話語從林昭的口中說出,我覺得全身震動,心裏難過得想哭。但我又怎麼能夠虛偽地接受她的愛,或者模棱兩可地加以敷衍、搪塞?我是萬不得已才狠狠心說‘不’的,不忍林昭在無望的等候中空耗年華。如此漫長的三年對林昭來說是一場苦心孤詣的空白等候,完全有權得到的幸福如今成了一地碎片。罪魁禍首是我,而我是無辜的。在我和林昭之間,三年來我所小心維護的是一份珍貴的友誼,而在友誼和愛情之間,我無法也不想跨越這段距離。 “按照我當時的審美心理,我不喜歡性格憂鬱的成熟女孩,而醉心於今天所說的‘陽光女孩’。 “一種深刻的悲傷在林昭轉暗的眼神中無聲地流露。她轉身離去,我目送她瘦削的雙肩越去越遠,原地木立。” 沈澤宜說了這麼多,簡單地概括就是七個字:林愛沈,沈不愛林。“青春男子誰個不善鍾情,妙齡少女誰個不善懷春?”生活中諸如此類的情愛故事每日每時每分每秒都在發生著,太多了,數也數不清,誰也責怪不得,無所謂誰對誰錯誰是誰非誰高誰下誰好誰壞。沈澤宜無須負疚,林昭一定煩惱痛苦。這就是生活,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的!要說遺憾,只是當時不夠或缺乏騎士風度,所使用的拒绝方式太伤害林昭了。要從根上說,這本來就是中華民族男兒的弱項,剛學來一點點西方詩人的浪漫,尚未得神髓,連皮毛階段恐怕還未達到,又如何能苛責當時的沈澤宜呢? 作為女子的林昭被人拒絕了主動的示愛,予其感情、心靈是一嚴重的傷害打擊。可又有什麼辦法呢?無論是當時的才女,還是現在的俠女烈女聖女,都是如此,都得承受。張玲說得更直白:“……但是五十年代是一個如火如荼的時代,崇尚健康、壯美,像你那樣的纖弱、敏感、細膩,在大學校園中女生為貴之時,仍然缺少知音和追求者。”張玲文中的“你”就是曾是醜小鴨,曾是灰姑娘的林昭。這就是生活,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的!當然,張玲所述是林昭個人情感生活中的一個側面,並非全部,有張玲所不知的众多為林昭才華傾倒者的另一面,本書中提到的就有張志華、李天寵、羊華榮、張元勛、譚天榮、甘粹 不一樣的是有一隻巨大的魔手強製強迫強橫地將他們的生活置於了不一樣的境地,置於了地獄般的深淵,讓本來就是這樣的生活完全地徹底地沒有了本來就是這樣的可能。演化為歡喜冤家,演繹為纏綿悱恻新式才子佳人故事,實現平靜平和的愛情友情的轉換……種種本來就是這樣的生活的可能被完全地掐滅了。 彭力一,是林昭視為“你雖然也是黨員,也有些傲氣,但是你還有點人情味兒,還聽得進不同意見。不像某些黨員,把黨員牌子掛在臉上,一副政治面孔。你給他談思想,他不但不幫助你,還要高高在上地克你,整你。”因此,彭力一一被劃為右派,就有了“同情右派,說我對林昭好,說林昭吹捧我,甚至說我們有戀愛關係。”的批判內容。彭力一感歎林昭的真話好話在當時是 “這話可把我裝進去了”。“ 其實那時我也覺得自己比她高明,有時也是以高她一等的姿態教訓她。可能我的語氣溫和點兒,臉色和藹點兒,她還受得了吧。”今天能還原本真的彭力一不枉了林昭當時的本真。林昭如水晶般的本真正由類此小事而越見其本真。 劉發清,這位把林昭的三十斤糧票視為救命之恩念茲在茲的北大右派,真可匹配林昭的俠肝義膽。古云: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林昭有古人之范,劉發清有古人之風。林劉之愛,甯非同學之愛、朋友之愛、同道之愛、患難之愛、儒佛之愛、基督之愛、人類大愛耶?! 張志華,與林昭同系同新聞專業同為右派的閩南才子,對林昭傾慕已久,一直默默埋在心裏未說。反右後的第一個冬天,張志華在校外邂逅張元勳,欣喜地告訴張元勳:林昭回來了,今天上大課,竟與林昭坐於比鄰。張志華被送往勞改,卻在茶澱監獄荒蕪的勞改場所逃脱了。他在廣州和新疆喀什之間長途販叽蚧鹗嵙艘还P錢後,居然跑到上海找林昭,居然找到了林昭,見了面,交談了。在當時控制萬分嚴格的戶籍制度下,這個逃犯竟敢竟能溜進大上海,找到見到被控制的林昭,交談之後全身而退。這要有多大的膽魄、多大的能耐!驅使張志華、支持張志華如此做的原因和動力除了同道之愛和惺惺相惜外,還有就是長埋心底的傾慕之情、異性之戀。我們不知道張志華是否對林昭訴說了自己的愛,但一位和張志華一起勞改的作家將此作了文字記錄:“不知是不是因為張君也鍾情于文學,他曾流露出對才女林昭的傾心,……我在聽他向我陳述他與林昭會面的心緒時,感受到他對她的真心傾慕。他說:他站在她的面前,感到自愧不安。因為林昭對五七年反右以及大躍進連著的大饑餓,有著十分堅定的立場——他只是以流浪達到苟且偷安的所謂自由;而林昭則在上海不斷上書中央,表示一個中國知識份子對國家前途的憂慮。” 張志華在去上海見林昭之前,曾在新疆伊犁救助了一位賣身的少女。這位俠客,這位肝膽男兒,這位頂天立地的張志華,這位具現代撫曲弔友琴心的俞伯牙,這位有為朋友两肋插刀劒膽的秦叔寶,堪配向林昭傾訴衷情;只有林昭,值得你示愛;只有林昭,承受得起你的真情、你的摯烈、你的深沉、你的永恆。讓我們來費一點篇幅,轉錄這段人間至情至美的故事吧。這是說書人代張志華獻給林昭。林昭,你有張志華,值了! (一九六零年)“有一天晚上,我正在伊犁的一個小旅館裏,想著我將來的出路時,有人輕輕叩門。我打開屋門後,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低著頭走了進來。‘你找我?’小姑娘欲言又止。‘我不認識你呀!’張志華說。那小姑娘把頭低得挨近了胸脯,終於說明了她的來意:‘我……我是……來賣身的。’我聽出她的口音來了,她是個四川妹子。一場大饑餓,使得天府之國的不少女娃到這兒來稚N以谝晾缃诸^,已經見到過不少,但是不知道她們是以賣身求生的。……在最初的那一霎間,我當真動了男人的情欲。可是當我用手托起她的下巴時,我的心顫抖了——她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而且那沾滿污垢的小臉上,還殘留著沒有洗淨的淚痕。我是個人,不是個兩條腿的畜生,我這個落難者,怎麼能欺負一個落難到這兒的小女娃呢!她看我又坐回到炕沿上,便說:‘大哥,我求求你了。我啥子都曉得,我是第一次不顧臉面,走到你這兒來的,你就幫幫我,破了我的身吧!你不幹我,早早晚晚我也得走這條路。’說著,這個小姑娘跪倒在我的面前。我把她攙扶了起來,給她拍拍身上的土,對這個小姑娘說道:‘我幫你,你可得聽我的。’‘我聽。’‘按年歲講,我可以當你的爸爸了。那樁事兒,你萬萬不能做!你要是真走這條路,是自跳萬丈深淵。將來大饑餓過去,你還怎麼見人?這塊地方,不是你的久留之地,怎麼說也得回你們四川,你要是真聽我的話,我給你路費,你坐火車回家去,說不定你爸媽這個時候,正眼巴巴地等著你回家呢!’小姑娘哭得像個淚人一般。這時她才說出她們一群女娃,是一塊兒跑出來的。四川本來是個大米糧川,但是在這饑年,餓死了不少的鄉親。於是她們聽說新疆生活比哪兒都好,就偷偷地扒上火車,到這大沙漠中來了——當她們感到中國在哪兒都不易稚鷷r,就想到邪路上來了。我無力對那一群女娃有所幫助,但對這個與我有苦難緣分的小姑娘,還是不失良知地把她送到火車站,給她打好了車票,並目送她離開新疆。臨上車時,她哭著叫了我一聲‘乾爸’,然後又說要跟我一塊兒去受罪——哪怕是地獄也好。她說的都是孩子話,她連老右是什麼貨色都不知道,她是一朵剛開花,就碰上了這倒楣的饑餓年代——她需要的是母愛父愛,她需要的是學校,她需要的是書本。 “團河農場雖非天堂,但是我聽到的卻是一首天堂的安魂曲。張志華身為逃號,能夠在極度困頓的生活中,自控人性中之惡,張揚人性中之美,以地獄魔鬼的身份,演出一幕天堂裏的美神舞蹈,實在是難能可貴。” 說書人說到此處,不由得眼含熱淚,替那小女娃慶倖,替林昭高興——愛你的人都如張志華才配,更替同為男兒的張志華驕傲自豪——不欺暗室,俯仰不愧於天地!或許只有你的胸脯,纔是林昭不變的依靠;只有你的心靈,纔是林昭歇息的港灣;只有你男兒的氣息,纔是林昭尋覓的人之大倫! 張志華已故世。九泉之下一相逢,堪傾吐無數情衷!驅寂寞,暫收拾憂民憂國、補天心雄,且依傍,願情濃濃、心融融。 譚天榮,這位二十二歲就熟讀恩格斯《自然辯證法》致能活學活用的天才,這位欽點右派譚天榮、物理學家譚天榮與林昭的思想交流、心靈相契可謂水乳交融。如果鸚鵡學舌地重復譚林所謂姐弟戀的故事,未免湵×它c世俗了點,讓譚天榮自己來對林昭傾訴吧。 “你是怎麼掌握辯證法的呢?”“通過物理學的發現。”“你在物理學上有新發現嗎?”“有!”我等著林昭嘲笑我,但她沒有。她的眼睛突然變得陰暗而抑鬱,似乎從心的深處湧現出一種難言的悲哀。過了一會,她問我:“你有沒有過這種感受,痛苦在身體裏翻滾,似乎只要割開一個口子,就會源源不斷地流出來。”不僅譚天榮等著林昭的回答,說書人也很想聽林昭是如何回答的。林昭是這樣回答的: “我相信你將來一定能名揚天下,大有作為。我想那時你的妻子不會是我,我只希望你別忘了我這個姐姐。” 不免世俗的、也有名利慾的回答正是本真的林昭!這才是林昭的回答!林昭,你既是聖女,也是凡夫村姑。人世間,本來就是凡庸的,也具一點高尚聖潔。多麼美的自然啊!林昭,林昭,你本應生活在這中間啊,有美有善,有俗有雅,有遺憾有固執,有痛苦有歡樂,有凡庸有高潔…… 譚天榮把我們帶到了他和林昭對話的境界: “這次談話的時間是一九五七年的春天,仿佛是命定的五月十九日正在大踏步迎面而來。現在想起來,林昭似乎預感到大難將至。五月十九日以後,我倆同時被捲入狂潮,處在風口浪尖上,甚至連見面點頭的機會都很少。直到反右邉油砥冢覀z都被劃成為右派,都被孤立,才重新開始約會。記得在一次舞會上,我倆默默無言,相擁跳舞直到曲終人散。 “那以後又發生了種種事情,往事不堪回首。幸叩氖牵洃浺呀浤:遥迷娙 的話來說,‘心的深處,沒興激起回憶的漪紋。’然而,我還記得我和林昭的如下對話。我對林昭說:‘你知道,在鳴放時,我並沒有說出我的全部觀點。對人們所敬的神,我也沒有少燒香。如果說還有些不敬之處,也不過是對列寧略有微辭,而且也僅限於在學術範圍之內;甚至連斯大林我也儘量為他辯護。凡是我自己認為對黨對社會主義可能不利的話,我一句也沒有說過。早知道落下個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虛名,不如早打正經主意。’(“不如早打正經主意”是《紅樓夢》裏晴雯臨死前對寶玉說的話,意謂不早與寶玉有肌膚之親而“枉擔了虛名”——撰者注。) “林昭對自己在鳴放中的表現似乎很滿意。她說:‘當我加冕成為“右派”以後,我媽媽用驚奇和欣賞的眼睛端詳我,好象說:‘什麼時候你變得這樣成熟了。’我現在才真正知道“右派”這一桂冠的份量。無論如何,這一個回合我是輸了,但這不算完。‘他日若遂淩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他日若遂淩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是《水滸》裏宋江在潯陽樓酒後題的反詩——撰者注。) “事情就是這樣顛三倒四:我從小看《水滸傳》,卻用《紅樓夢》中的詞句來為自己作結論;林昭似乎整天沉浸在《紅樓夢》的虛幻世界裏,卻用《水滸傳》中的文字來表現自己的抱負。我這個七尺鬚眉,在反思自己或許是最輝煌時期的所作所為時,竟聯想到某個苦命丫鬟臨終時的哀訴;而在同一時刻,大家閨秀林昭卻在吟一位山大王的反詩。” 一九五八年毛澤東號召除四害:蒼蠅、蚊子、老鼠、麻雀。黨令全中國人在規定的一個時間一齊上街上房上山上樹敲鑼打鼓、敲響凡能敲響的所有響器,包括臉盆之類以嚇落震落天上飛的麻雀。心驚肉跳的麻雀在萬物之靈的嚇唬下一頭栽下來時,人們就歡呼黨的英明、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北大的學生高智商,一個一個拍打蒼蠅蚊子嫌未能“多快好省”,發明了用塗滿肥皂沫的臉盆去批量消滅蚊子的新辦法新生事物。林昭在響應黨的號召不斷地用肥皂製造肥皂沫塗在臉盆上,不斷地用滿是肥皂沫的臉盆如此這般地消滅了一天的蚊子後對譚天榮說:“我一整天心裏都感到好笑,笑這瘋了的黨。”譚天榮則在五十年後,本真地說自己“當時只感到痛苦,從來沒有象她這麼去想這個黨瘋了。” 林昭的早熟、成熟還表現在“淡於情欲”和“富於情感”上。與譚天榮的姐弟戀使林昭在與譚天榮的交談中吐露心扉。譚天榮今日關於這一點的回憶記述對於林昭個人情感的內涵和演化是所有回憶文章中僅有的,對於瞭解林昭是有很重要意義的:“在‘淡於情欲’和‘富於情感’這兩方面,林昭也表現出典型的走極端的特徵。‘淡於情欲’表現在凡是與‘性’有關的話題,她都深惡痛絕。有時候實在不能回避,她就巧妙地用隱語來替換,這時,她總能順口說出優雅而又確切的代用詞句,不留絲毫轉折的痕跡,別忘了她同時還得照顧到讓我能理解,這就不能不說是一門高超的藝術了。至於‘富於情感’,對她卻似乎是災難性的。她斷斷續續對我說了許多她在新專時的痛苦的往事。按照我現在的理解,那時她還是一個半大不小的少女,可是思想的成熟卻往往達到甚至超越中老年人,這種差距使得她感到非常孤獨。於是,‘富於情感’的她就難免與一些思想比較成熟的男性交往。不言而喻,這些男性至少已經是中年人,從而早已有了妻室兒女。在那個年代,這種交往理所當然地會引起非議,甚至難免惹是生非。當時我太年輕,對她說的諸如此類的往事完全不理解。” 林昭廣交異性朋友是一個無可更移的客觀事實,不必諱言。正如羊華榮所說,不能把林昭與異性的交往都視為男女情愛,林昭更多的是與異性作思想心靈的交流。但也不必因此而把林昭看作一個恪守封建道德三貞九烈的淑女。正如譚天榮所瞭解的,林昭是一個“富于情感”、“淡于情慾”者,這從她和陸震華、李虹剛、沈澤宜、劉發清、趙雷、甘粹、羊華榮、譚天榮、張春元、黃政、張志華、張元勲諸人的交往上可證。與林昭思想、感情都能水乳交融的譚天榮很瞭解林昭,譚說林昭對他說過:“她理想中的女性,一方面有舊式女子的三從四德,另一方面又有新式女子的自由戀愛。”林昭需要異性心靈的慰藉,這種慰藉,一旦有機會有條件轉變演化為男女情愛的萌芽時,那也是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戀遠勝情慾。這正是三從四德的古道與自由戀愛的新潮林昭式的圓融一致;這正是“富于情感”、“淡于情慾”的詮釋和證明。 如果能夠如此理解林昭特殊的“愛情觀”,那對于她廣交異性朋友的種種就可以很容易理解與接受了。據知,林昭還有很特殊的個人感情經歷和很特殊的苦衷,有許多未為人知的隱情,期待知情者在許可的範圍內盡早披露,以使人們瞭解一個個人情感生活上真實的林昭。 譚天榮對林昭的深情使他在日後一部物理學著作書稿上,署了林昭和自己的名字。沉醉在我們所不懂的浩渺宇宙和看不見的中子量子的微觀世界中的譚天榮也是凡人啊,他同林昭一樣,用最世俗也最高潔的方式向冥冥中的愛人傳遞著自己的思念和情感,猶勝俞伯牙撫曲弔友的琴心。 張元勳,與林昭恩怨情緣最深最糾纏者莫過這位北大右派聞人。是他,曾主動提出與林昭交朋友而被拒絕;是他,被林昭舉手同意簽字畫押開除出《紅樓》編輯部;是他,遭林昭“我有受騙的感覺”之責;是他,蒙林昭打抱不平跳上桌子為之辯護,留下了“刀在口上之日的‘昭’”之千古擲地鏗鏘;是他,得林昭千里鴻雁傳書;是他,在寒凝大地風霜刀劍嚴相逼之際,入地獄探林昭;是他,聆林昭獄中口占贈詩;是他,獲贈林昭製作的“直掛雲帆濟滄海”玻璃紙諾亞方舟;是他,荣膺林昭亲口承诺真真假假未婚夫冠冕;是他,受林昭遗命照顾母亲妹妹;是他,领林昭嘱托搜集编辑其文稿…… 一九六五年五月六日,張元勳以未婚夫名義得當局允許探林昭於上海提籃橋監獄。 據張元勳回憶文章記述,為了讓林昭見張元勳、許憲民,當局安排了二十余名武裝警察警戒,諸多年輕便衣女郎旁侍,還有醫生、監獄長,總共三十來人。事先反復對張元勳洗腦。張元勳 “北大往事與林昭之死”一文敘提籃橋見林昭事甚詳甚生动,難以盡述,茲摘錄如下: “林昭終於走進接見室!她的臉色失血般地蒼白與瘦削,窄窄的鼻樑及兩側的雙頰上的那稀稀的、淡淡的幾點雀斑使我憶起她那花迎朝日般的當年!長髮披在肩膀上,散落在背部,覆蓋著可抵腰間,看來有一半已是白髮!披著一件舊夾上衣(一件小翻領的外套)已破舊不堪了,圍著一條‘長裙‘,據說本是一條白色的床單!腳上,一雙極舊的有絆帶的黑布鞋。最令人注目而又不忍一睹的是她頭上頂著的一方白布,上面用鮮血塗抹成的一個手掌大的 ‘冤’字!這個字,向著青天,可謂‘冤氣沖天‘!…… “……她捧著一個舊布包、一大卷衛生紙。一位身著醫生白大褂、內著警服的女警醫一直攙扶著她,她們的身後,是一佩槍的警士。 “……(林昭說)‘我隨時都會被殺,相信歷史總會有一天人們會說到今天的苦難!希望你把今天的苦難告訴給未來的人們!並希望你把我的文稿、信件搜集整理成三個專集:詩歌集題名《自由頌》、散文集題名《過去的生活》,書信集題名《情書一束》。’稍停,‘媽媽年邁無能,妹妹弟弟皆不能獨立,還望多多關懷、體恤與扶掖。’語未畢而淚如雨下,痛哭失聲,悲噎不止,以致無法再說下去。 “許憲民先生儘量保持著一副安詳的神態,這時,說了這天接見中的第一句也是唯一的一句話:‘不要哭!張元勳這麼遠來看你,你這麼一哭,他不也會哭起來了嗎?’‘他不會哭’,林昭立即從悲噎中平靜下來,又說:‘他是男的,不會哭。’ “冷靜下來。我向她說:‘給你帶來一點東西,都是食品,監獄裏最需要吃的東西。’她才注視那個放在案子上面的大提包,這是我昨天從淮海路的食品店裏買來的。其中,有三個品類的蛋糕,八市斤的聽裝奶粉,印著美麗圖案的聽裝大白兔奶糖,以及香蕉、桔子、蘋果。於是,按照監獄的規矩,我把那個大提包推到坐在我身旁的‘管教幹部’的面前。他一件一件地取出,放到案子上,然後一包一包地打開,聽裝奶粉與聽裝大白兔奶糖本是原裝商品,也一一撕破密封,撬開盒蓋,並用鐵杆子向奶粉中上下刺入,凡十幾次。檢查完畢,我把這堆東西推到林昭的面前,她笑了,拿起一塊蛋糕遞給我,說:‘你送來的這些東西,現在是我的了,我請你吃。’我拒絕了,我希望的是多留一點給她!我說:‘你吃吧!我在外邊隨時可以去買。’她說:‘也好。’於是咬了一口。她忽然向身邊的那位女警醫嚴肅地說:‘倒一杯水。’女警醫向室外只一揮手,立即就有一個年輕獄警送進來一把暖瓶和一個茶杯,女警醫把杯中倒滿開水遞給林昭,於是便邊飲邊吃,顯得非常自得。我說:‘今天我們在這兒相會,可謂之“籃橋會”吧。”林昭又一笑,接著說:‘又是“井臺會”’。 “……此時,林昭向我說:‘你過來,到我這邊來。’她站起來向我招手,要我從案子的這邊走到那邊。靠近她,我遲疑了。這時,那位‘管教幹部’又表現了理解與關懷,主動向我說:‘可以!可以!你可以過去。’我於是繞過案子坐在林昭的對面,確確實實是促膝而談。…… “林昭在沉思中,終於說:‘贈給你一首詩。於是她輕聲地吟誦,韻圓而鏗鏘: “‘籃橋’、‘井臺’共笑之,天涯幽阻最憂思 。 舊遊飄零音情斷,感君凜然忘生死。 猶記海澱冬別夜,吞聲九載逝如斯。 朝日不終風和雨,輪回再覓剪燭時。 “她慢慢地、一句一詞地邊念邊講。她說:‘“詩言志”!此刻已無暇去太多地推敲聲病,只是為了給終古留下真情與碧血,死且速朽,而我魂不散!第三句“斷”字或許也可改成“絕”字,第四句“死”字有點拗,但怎麼改呢?“詩言志”,如此而已!如果有一天允許說話,不要忘記告訴活著的人們:有一個林昭因為太愛他們而被他們殺掉!我最恨的是欺騙,後來終於明白,我們是真的受騙了!幾十萬人受騙了。’她在捧著的那個舊布兜裏搜找,最後取出一件似是紙片的東西遞給我,我接過來回身遞給那個‘管教幹部’,那個人向我揮一揮手,並說:‘不用查了,你收下吧。’我把那‘紙片’放在掌心定睛看去,才看清原來是用包裝糖塊的透明紙折疊成比韭葉還窄的紙條編結而成的一隻帆船。我記得聽家兄說:一九六零年,林昭在通信中曾夾寄著一張自畫的賀年卡,那上面畫著一艘帆船,還有一行字,寫著‘直掛雲帆濟滄海’。今天,還是那只雲帆,卻漂落到這裏!我順手摘下衣袋裏的英雄金筆,遞給她,並說:‘送給你吧。’她接到手中,欣喜地賞玩,但她忽然看見筆上刻著的‘抓革命,促生產’六個字,立即改容,不再欣喜,順手一擲,鋼筆被扔到案子上,她說:‘我不要。’…… (撰者按:此處張元勳的回憶似乎有誤。探監在1966年5月6日,“抓革命,促生産”口號第一次提出在1966年9月7日人民日報社論《抓革命,促生産》。) “談話結束了,最先離去的是林昭,亦如來一樣,由她的女警醫攙扶著,那個佩槍的警士押隨著走出內室,……又見到林昭正背立在門前,抱著舊布包、衛生紙以及我送來的食品,凝望著我與許憲民先生。我們又獲得了這難得的臨別的一晤!” 在那個鐵屋式的年代,張元勳能夠在牢獄中勞改期滿活下來後又去聯系上了在地獄中的林昭,並成功地探望了林昭,這是義薄雲天之舉。無論這中間是否有不為人知的隱情,也都是值得記錄的歷史。據一般的常識論斷,彼時的中國大陸,沒有以未婚夫名義探監的規定;更不可能允許一個勞改釋放犯以未婚夫名義探視政治犯;如此勞改釋放犯以未婚夫名義獲允探如許政治大犯之監且當局配合以如許排場如此遷就者絕無僅有。這中間可以完全肯定當局有貓膩!這個貓膩也可以肯定不會來自監獄方,而肯定來自很高層面的當局。這個很高層面的當局有非要林昭認錯伏罪服輸不可的強烈慾望,因而如許興師動刑幮姆e慮設計了這麼一齣大戲!聯系本書第十三回“血書存疑,毛澤東御審林昭”的情節,這個貓膩或許可以得到合情合理的解釋。張元勳是這場大戲中的一個配角演員。有人希望通過他動之以情,說服林昭認錯伏罪服輸。我們後人有責任也有權利要求尚在人世的參與這場大戲者還原這一幕歷史的完全真實。即便始终撲朔迷離,歷史沉澱以後,那隻背後導演的大手魔掌和一切跑龍套的獄卒不過全都“爾曹身與名俱滅”罷了,從這場大戲舞臺中顯現的留下的只會是只能是林昭垂青千古的棠棣之姿。 林昭的大愛普施廣小⒕d延後人。讓我們感謝張元勳在彼時彼境探林昭于地獄,讓我們永遠記住林昭提籃橋的千古嫣然、滂沱之淚、回眸凝望;讓我們永遠記住林昭提籃橋的捨生取義、棠棣之姿、絕世之美! 林昭之美,美在內,不美在外;美在心,不美在貌;美在質,不美在形;美在直,不美在曲;美在呐喊,不美在囁嚅;美在傾訴,不美在沉默;美在沉默,不美在噤聲;美在風範,不美在扮相;美在陽世,美在九泉,美在人心,美在思想,美在精神,美在原則,美在青史,美在天地蒼穹! 正是:姑蘇巾幗,懷仁義愛人勝己;提籃俠女,念家國取義捨生。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註:本回參考文章:孫文鑠“血濺羅裙直道存”。彭令範“姐姐,我心中永遠的痛”。 張玲“幽明心語——憶林昭”。彭力一“我和林昭”。譚天榮“一個沒有情節的愛情故事”,載“譚天榮博客”http://www.unicornblog.cn/user1/235/13786.html 張元勳“北大往事與林昭之死”。叢維熙“逃號張志華回來了”,轉自亦凡書庫 http://www.bwsk.com/xd/c/congweixi/zouxhd/012.htm 圖16:譚天榮(右)與俞梅蓀合影。攝于二零零七年。 黃河清提供。 圖17:林昭與張玲諸同學在北大校園。约在 一九五六年。右一林昭,右二張玲。轉自俞梅蓀文 “雖逝猶生,永垂青史”www.chinaeweekly.com
圖18:沈澤宜近影。2008年11月。黃河清提供。 圖19:沈澤宜。 黃河清提供。 www.nbcbs.com/html/2008-09/1327.html 第十三回 花生奪命,柯慶施遽死成都 血書存疑,毛澤東御審林昭 話說林昭案通了天,毛澤東過問,御駕親審,雖然檔案至今封鎖絕密,未見任何官方記錄披露,然林昭自己“三致人民日報編輯部”的墨血間書透露了端倪。無論林昭所述,是否單方面的孤證,或是有人懷疑林昭可能患有妄想症;“血書存疑,毛澤東御審林昭”,從修史的角度,從為林昭作傳的責任,從至今官方故意隱匿拒絕公開林昭檔案無賴行徑的背景,都應該將此作一實事求是的記錄,存以備考,有待歷史證實證偽。即便是雜有妄想症,也是曠古未有庖丁解牛深入腠理式地洞穿帝王私心:朕即天下,率土之女莫非王妾的醜惡下作。 修史,史實未明,孤證存在,事涉重大,當記以存疑;作傳,傳主在最暗無天日的鬼蜮中以血墨書寫,言之鑿鑿,邏輯嚴密,合情合理的大隱密,絕不能略而不記、棄而不顧。林昭還在血墨間書中質疑時任上海市委第一書記、市長柯慶施突然在四川成都病死,是與自己在獄中兩次寫信給他有關,“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云云。 柯慶施有“毛澤東的好學生”之稱,年紀比毛小而毛稱其“柯老”。一九六零年毛澤東處境最困難時,柯氏出任華東局第一書記,兼任上海市委第一書記、市長。周恩來因“反冒進”在“成都會議”上受到毛澤東公開批評。一九五八年五月,中共八屆二次會議上,批“反冒進”風甚烈,柯慶施在會上臨時改換講話稿,不談經濟問題而講文化問題,其發言題目是“勞動人民一定要做文化的主人”,避免了涉及“反冒進”而批判周恩來。周恩來在一九五八年六月九日政治局常委會上故作姿態,試探性地提及自己不適合繼續擔任國務院總理職務。有傳言毛可能以柯代周,結果止於傳言。柯慶施在一九六四年發現患有肺癌,經周恩來親自安排,精心治療,頗有好轉。一九六五年三月十三日柯慶施應毛澤東另一親信西南局第一書記李井泉之邀前往成都休養,四月五日夜,柯在赴李井泉請宴後睡前吃了一把油炸花生仁導致腹痛異常,急送醫院搶救。四川、上海、北京醫生全力救治無效,於一九六五年四月九日在成都死亡,死後解剖,鑒定死因為急性胰腺炎出血導致死亡。死後備極哀榮,在北京舉行追悼會。林昭在獄中看到報紙報導,遂生聯想。其胞妹彭令範據林昭獄中文字,轉述毛澤東御審林昭時,可能柯慶施在場;林昭已傳世的“三致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稿謄錄本也可窺見此意。林昭在獄中呼叫天地不應不靈的境況下,曾二致書她認為尚存人性口碑不錯的柯慶施。林昭正是因此對柯氏遽死滿懷疑竇至推斷毛氏害死柯氏的,故發“我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之慨。雖查尚無據,然事出有因。 文化革命中毛澤東寵臣張春橋曾對柯慶施死因生疑,派人調查,其矛頭所向乃李井泉、賀龍進而劉少奇、鄧小平、周恩來。如果柯氏真系林昭所疑死於毛澤東之手,張春橋的調查自然是已發生的那樣不了了之。“花生奪命,柯慶施遽死成都”,經林昭質疑,可謂“燭影斧聲,千古之謎”;抑或是林昭借題發揮,將由毛澤東御審而得以直接接觸後對其思想理論、性格為人、處事手法、道貌真面的深刻看法以此曲筆傳世? 林昭胞妹彭令範在二零零五年接受自由亞洲電臺記者張敏訪問時,明確說:“她也曾提到說毛澤東在一所審問過她。當時我母親都不敢再聽下去。她也就沒有繼續講。”這裏的“一所”指上海市公安局第一看守所,林昭一九六一年第一次被捕後,關押在此。彭令範在二零零四年也接受過自由亞洲電臺記者張敏九小時的採訪,訪問中作了四、五小時的錄音和文字記錄。這個訪問的部分錄音於二零零八年八月公佈,其中也有毛澤東審問林昭的內容,如下: 張:林昭一九六二年保外就醫期間,她有沒有跟您親自說過毛澤東審問她的事情? 彭:她講,暗示了,但是我母親不讓她講,說你不要瞎講。 張:那個時候她精神怎麼樣?您覺得,那時候林昭要講這個的時候,她是作為……比方說開玩笑啊,或者是想像啊,還是…… 彭:她很認真的,好像就是說,跟你講一件事你們應該知道…… 張:很冷靜的嗎? 彭:是。 張:她是說毛澤東當面審問她? 彭:她好像是說在第一看守所的時候,毛澤東審問她。 張:毛澤東親自去了? 彭:她並沒有講細節。 張:她有沒有講還有別人沒有? 彭:可能還有。 張:那是誰呢? 彭:她當時沒有指出是誰,但是從她致人民日報編輯部的信上看,可能是柯慶施也在。 張:柯慶施當時是上海市…… 彭:上海市市長。 張:那有可能是哪一年呢? 彭:那應該是一九六一年。 張:她有沒有講細節? 彭:她就是講被反拷時,我母親就不讓她講。 林昭在“三致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稿中,始而隱晦曲折、撲朔迷離,繼而雙關暗喻,終而直白明指中國“第一看守所所長”、“魔鬼”、“獨夫”、“毛澤東”審問了她,“我制不服你個黃毛丫頭,我倒不相信!” “三致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稿寫於一九六五年七月十四日——十二月五日 ,約十三萬字,有附錄八,約一萬三千字,共計約十四萬三千餘字。現傳世的是根據林昭手跡原件復印件謄錄的,最後謄錄校勘者草文先生“識于乙酉年(二零零五年——筆者)中秋”。 說書人得蒙信任,輾轉獲閱此件,遵囑不得公開發表,然允在撰寫“話說林昭”時引述內容。茲斗膽大段轉錄,以見史實。有關“御審”所轉錄者三千八百字,只及全件四十分之一,應該算是未違承諾吧。以下轉錄文字全出於草文、甘粹據林昭手跡復印件 “三致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稿謄錄校勘本。 ·“但是,當作我們特別是林昭個人與大獨裁者之間那節外之枝的案中之案,柯氏慘遭趾@一沉痛的流血事件,似乎倒還應該攤到先生們的鼻尖下面來,首先找你們評一評理!……我倒不相信你們擺得出一條柯氏該死的理由!…… “事情呢也是教人真不知道應該從何講起!年青人不揣孤陋敢說天下萬國世界政治史上,再也無有這等希奇古怪之事。卻恰教林昭給碰上了,可算是三生或不止三生有幸!……想著這回子荒乎其唐的怪事,年青人一時痛徹心腑熱淚盈眶,一時又冷入骨髓而只好強作一聲淡笑!”(41頁) ·“所說獨夫之諸般錯誤思想是從他對待我們全案——當然,主要地特別是對待林昭個人的這樣一種角度上而言。……獨夫對待林昭的態度從作交手戰以來幾乎是一開始起就很錯誤。而且在這過程中又步步加深了他那方面的錯誤!”(42頁) ·“獨夫在對待林昭這個問題上之第一點也是最根本最重大的錯誤,便是拋掉了政治原則而沉溺於個人意氣!工商百業尚且行有行規,混咱們這一行的豈可沒有點兒原則性?民主政治固有民主政治的原則,極權暴政總也應該有極權暴政的原則方為道理!那不既也帶著個‘政’字兒,就多少總還是沾著這一行的邊罷?所謂原則性也者,具體延伸到咱們這檔子事情裏頭來原也未見如何復雜。簡言之:自由戰士的原則是要爭取民主權利。魔鬼政客的原則那大致是要維護極權統治。從這樣的對立立場出發,彼此各盡其策,各盡所能,進退相對,得失相成,是都謂在情理之中,那不勝敗素稱兵家常事。在這個年青人本身來講,雖對當朝袞袞之‘個人’不無某些職業性的觀察與研究興趣,卻還從也不曾鼓上非得跟哪一位來較過勁兒的邪門勁兒。當然,反過來說,同樣也從未設想過若是碰上哪一位前來對陣,就該趕緊偃旗息鼓而退避三舍。這種態度乍一看似乎是目中無人而實在只不過是對事不對人。客觀地評論一句,應當肯定地認為:持這種態度相當地符合咱們所混這一行的職業盜德!那不人們當初與蔣介石對峙較量得不可開交乃至你死我活地性命相搏,說到底也仍不過是為了‘江山如此多嬌’,而未必是為了與蔣介石個人別*什麼苗頭①罷?然則與年青人這口沒來由的拗別氣鬥得又有多麼無聊!請聽聽這些典型化的性格語言呢!年青人倒是挺聞得出獨夫的語言猶如認得出他的文字,不論是在直接或間接,露面或縮頭的情況之下:‘我制不服你個黃毛丫頭,我倒不相信!’‘我聽你的,還是你聽我的?’‘倒要爬到我的頭上去了!’‘你把誰也不放在眼睛裏!’‘難道我(“政府”!)怕你?’‘你小看我——們不曾見過世面!’……等等、等等,真也說不盡言!試質之天下人無有誰個謂曰這樣一些語言是政治鬥爭的語言。 “所以獨夫在對待林昭之問題上的這一錯誤從其思想根源上去推察本可謂頗具必性,列起公式來應當是:過剛自恃不具理性的妄人+非法竊得的不義權力=獨斷獨行毫無原則的獨夫。……”(42-44頁) ·“二、獨夫對待林昭之第二點嚴重錯誤則是:以已之心度人之腹。…… “所以獨夫于林昭也真是白‘抬舉’了一番,不是對象——抱不上樹,那有什麼法子?而這麼一推己及人地來個想當然且行事不看對象,便煞是可惜了他那百種韜略千般心機。謩澐遣辉敿氁玻籌非不周密也,豈但察及毫末,直已算無遺策。卻只為事屬緣木求魚,乃終於全歸勞而無功。林昭可是早已把話說在了頭裏:有得這麼抬舉我的,不如乾脆些賜了一死,我倒深感成全。民間本在傳說死刑犯受的槍彈須由自己出錢,而一顆子彈價值一毛幾分,我就自費購買了也沒關係,只要給人一個死法,沒個死法總之不是事情。”(44-45頁) ·“這樣一種毫不懂得尊重客觀存在之本來面目的思想方法正與那個極端妄悖的唯我獨尊的——病態地自大狂至“欲與天公試比高”的精神狀態密勿無間地相得益彰,而這也正是‘毛澤東思想’之最最本質的核心!相形之下,斯大林倒似乎多少還存留得有那麼一點子理性:在他最後遺作《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裏——是不是《答雅羅申科同志》哪一篇? ——還強調著:人們只能(因勢利導地)利用客觀規律,卻斷然不能去創造以至更替客觀規律!”(46頁) ·“三、獨夫在林昭這問題上的第三點嚴重錯誤是:作事不忖量後果!——可能也忖量來著,惜乎只忖了一邊,所說這點從‘我制服不了你個黃毛丫頭,我倒不相信!’那句輕躁任性而盛氣淩人的狂言很可以看得清楚。杖灰彩牵讵毞蚩峙戮湍屈N想來:大江大海闖了多少,又得說蔣家幾百萬軍隊照樣打得個落花流水,怎麼‘我’難道會制不服‘你’——‘個黃毛丫頭’?真正‘我倒不相信!’這從獨夫之錯誤的思想根源及其悖謬的思想方法上去認識原也十分自然甚至必然。……試以下棋為例:不怕你是國手也罷,不敗之地總還是難立的。故最好莫過於君子自重,別要冒冒失失地坐下來就與別個開局動子。既已不計身分興到為之地就位對弈矣,則那怕對手不過是個黃口孺子也得,思想上可不好捏了個必勝的穩瓶。長江後浪推前浪,幹那行都有後來人;後來人且可能是個刁鑽潑辣歪賴古怪的不在俗理常規之內的鬼靈精,那麼也只叫走多了夜路碰著報應!……闖蕩過大江大海而倒在小河浜裏翻船的事例多得很哩!初出茅廬又怎麼著?先不講論手高手低,反正,既是兩對面的事兒,那就機會均等:誰都興許贏,也誰都興許輸。若下圍棋,還興許你殺這一塊我殺那一塊地互為主客攻來攻去直到最後才得計出勝負。……與後生小子們的棋那是以不著為高!理由很簡單:勝之不武不勝為笑!贏了也沒面子,說起來欺負小孩子;輸了就更丟臉,說起來下不過小孩子!什麼劃算呢。人們沒理會這個忠告,林昭可是已經作到了盡禮的地步!禮既盡過,當仁不讓;局也入了,那顧得上許多。年青人沒想過自己要怎麼贏誰,但同樣沒想過誰來就必定贏我!鬥爭嗎,一息尚存,鬥就是了!死也沒恨!犧牲在早已自許作殉道者的個人來說正好作為鬥爭之一個無比光輝的頂點!是書生之傻氣,非政客之韜略。然而,即此一端,不僅已判清濁甚且在某種程度上已分高下。因為其間存在著感性與理性,天道與人道的差別。方式方法多幾手少幾手哪有什麼?能夠照葫蘆畫瓢地使出棋譜上的全套招數也保證不得誰個必勝!而機械地作類比推理就更錯誤了,世間萬事萬物之復雜厥謂無倫:有可比的,有不可比的。若謂打得完蔣家大軍者必能制勝于‘黃毛丫頭’,是便不可以比!何也?古有明訓:‘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志!’獨夫的線裝書當比林昭讀得多,不信他竟不知道這兩句流傳頗廣的名言!問題大致在於:一則從其一貫的不尊重客觀不把人當人出發,根本忽略了‘人各有志,不可相強’這一條。再則就是自信忒過,‘我制不服你?……我倒不相信’!然而客觀存在終竟不能以獨夫之悖謬非理的主觀意圖為轉移!——人與人之間各人對於他人同樣構成為客觀存在之一種,不論是個黃毛丫頭抑或是個紅毛妖精!——故不全面忖量可能產生之後果,也就造成了獨夫在對待林昭這問題上的莫大的被動!而關於這,除了獨夫之片面化地看待問題是直接導致他自己陷入被動的決定性因素而外,任何人都沒有理由需要對此擔負責任!當然林昭就更加沒有理由。不麼?當初率爾開局動子‘御駕親征’之前何以不想一想:萬一竟‘制’之不‘服’甚至為‘制’不‘服’,則當如何丟手?這說的猶為兵家勝負,可特別是還又動了那麼一點非禮之求的該死的邪心哩!那不更需要想一想甚至需要極其周詳慎重地想一想:萬一那為反抗者的丫頭竟然甯死不從,等等,又當如何下場,乃至如陳訴于第三者之類的事情。既一廂情願地在种灰蚜耍粗欠謨豪霞榫藁銦o遺策的心計,素喜一事擬上十七八種方案的習性,似乎也應該早些思旨爸攀堑览怼<偃缇谷徽娴夭辉鴳]到,則還是那一份病態的自大狂在作怪:通國之大諒再無誰個大過毛澤東的!可是抱歉了萬歲爺,義不帝秦者可不見得是按著這等邏輯去看問題的呢!假如有了如此的‘階級覺悟’,那還成其為什麼反抗者啦?然則獨夫的愈來愈陷入被動除了怪他自己作事不稚漆幔诌有誰個應該代他任過呢!?”(47-49頁) ·“一、我的性別不是由我自己選擇的。而且,儘管發起牢騷來怪怨母親生錯了我,究竟她或父親都不能對此事負責。上帝使我生為女身,我不能因此而遂不持自己應持的態度,不走自己該走的道路,不做自己當做的事情。我更看不出一個人性別與他的政治活動之間會得產生任何必然聯繫。儘管貴党的秘密特務包括其總的毛姓頭子于此是骯髒無恥得幾已達到了條件反射的程度!故如《呼籲書》問題發作後便大大致力於調查我假釋期間的住宿問題!真正卑苟之極而齷齪透頂。先生們,站在你們的貴樓梯上大約根本不懂得而且永遠不理解:人與人之間那怕是在政治關係上也會得有一種不涉簡單利害的比較高尚可貴的情操,你們特別是你們的秘密特務怕的也就像那類畫慣模特兒的下流畫家一樣;從那雙混帳眼睛裏看出來天下就沒有穿著衣裳的女子,從這種“階級本能”出發杖怀耸棺T惕吾①以身交歡德王或使宋慶齡再婚或惡劣地調戲林昭等等,再不可能作出其他更像人樣更有人味的事來!”(50頁) ·“不過也許還有一點即潛藏在獨夫靈魂深處的那一縷輕薄!——不嚴肅!不自尊故亦不知尊人,不自愛故更不懂愛人!存于中者必形於外,所說這一點輕薄年青人在以往亦就頗有所感而且頗有所窺,因為它往往流露於不自覺無意識之間,那怕是一般地成句行文,但當然遠不若幸蒙‘抬舉’而有了直接體驗之後這樣地理會得深刻。總而言之,你們的獨夫——貴第一看守所所長兼貴中央委員會主席具有著一個極其可怕的冷酷而刻毒的靈魂!在這個靈魂中除了羨‘江山如此多嬌’的野心家的貪婪,‘欲與天公試比高’的不自量的狂妄,‘虎踞龍蟠今勝昔’的自鳴得意,‘六億神州盡舜堯’的自我吹噓以至屁股入文蒼蠅入詩的輕浮,死掉世界人口一半的殘忍等等而外,我懷疑它還會有任何人情與人性的存在。”(53頁) 查考毛澤東行跡,一九六零年、一九六一年、一九六二年、一九六三年、一九六四年都到過上海。這使林昭所述毛澤東御審她、時時瞭解掌握她的情況的時地條件有了可能的保證、佐證;雖然《毛澤東年譜》對這幾年赴上海之行語焉不詳或無記,但筆者從其他途徑作了查證,確認確鑿無誤,限於篇幅,不一一詳加說明。 說書人不由得想起了歷史上御審的故事。歷史上皇帝親審犯人最接近御審林昭故事者是明成祖朱棣殿對方孝孺後怒而“磔諸市”。 明成祖朱棣是明太祖朱元璋的第四子,原封燕王,起兵殺了侄子皇帝明惠帝朱允炆,篡位奪國,恐天下不平,要借重當代第一大儒方孝孺寫詔書廣告天下。方孝孺是個認死理的主,堅決不從。《明史·方孝孺傳》載朱棣和方孝孺有這麼段對話:“成祖降榻,勞曰:‘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輔成王耳。’孝孺曰:‘成王安在?’成祖曰:‘彼自焚死。’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成祖曰:‘國賴長君。’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成祖曰:‘此朕家事。’顧左右授筆劄,曰:‘詔天下,非先生草不可。’孝孺投筆於地,且哭且罵曰:‘死即死耳,詔不可草。’成祖怒,命磔諸市。孝孺慨然就死,作絕命詞……”朱棣道理講不過方孝孺,最後連“這是我們家事。”都搬出來了,意思是說:反正都是我們朱家的人當皇帝,誰當還不是一回事,同你有什麼關係?!這與林昭說的:“試質之天下人無有誰個謂曰這樣一些語言是政治鬥爭的語言。”何其相似乃爾!歷史竟是驚人的一致。朱棣道理講不過方孝孺,就哂脵嗔⒘朔叫⑷妗 查考毛澤東在最高層間的流氓語言之最典型者有:一九六四年在某次會上對劉少奇說:“你有什麼了不起,我動一個小指頭就可以把你打倒!”毛澤東道理講不過林昭,也哂脵嗔⒘肆终选 論者有以為方孝孺太迂,只要稍微順服一點,就不會罹殺身之禍,甚至把朱棣殺了方孝孺全家八百餘人(或曰十族)的責任也歸咎于方孝孺的固執。這真是更像林昭的故事了。林昭只要稍稍認錯服罪,就可活命,就可出獄;只是認了死理,就步了方孝孺的後塵。時髦論者有很高超的理論:一曰如此凜然認死理是“比不怕死”、“比膽競爭”,愚蠢,會刺激對方更狠云云;二曰人都有選擇的自由,應該選擇活下來云云。怪道責方孝孺“迂”、林昭“執”是愚蠢,應該棄“迂”不“執”,選擇“順服”,就萬事大吉了。人要吃飯,狗會吃屎;人走大道,狗善鑽洞;成仁取義,忘八無恥;都是人世間司空見慣的現象,都是選擇的自由。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可嘆中華民族方孝孺、林昭太少了,時髦論者太多了。只是若選擇了與方孝孺、林昭相背的精神與原則,就不應拉他們的旗作皮。那對方孝孺林昭是褻瀆,對自己,則成了立牌坊的另類了。 方孝孺千古一人,林昭曠世寂寞。天下至高無上的權力擁有者皇帝于理上奈何不了“第一大儒”方孝孺,也制服不了“黃毛丫頭”林昭! 正是:花生奪命,柯慶施遽死成都;血書存疑,毛澤東御審林昭。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註:本回參考文章:陳丕顯“柯慶施病逝,我第一次充當‘信使’”,載《陳丕顯回憶錄》。柯六六“周恩來和柯慶施”,轉自 http://jsqg.cn/BBS/ShowPost.asp?id=10558 自由亞洲電臺·心靈之旅·“林昭:回憶、紀念與研究系列節目”。《明史·方孝孺傳》。《毛澤東年譜》。 圖20:上海前第一書記、市長柯慶施。 (以下五圖轉自網絡) 圖21:國務院前總理周恩來。 圖22:一九五八年,柯慶施陪同毛澤東到上海國棉一廠 看大字報。 圖23:柯慶施和孩子們。 圖24:前左李井泉,前中賀龍。 第十四回 針砭假面,斥幫閒言正辭嚴 鞭辟入裏,析弊端議國論政 話說林昭在獄中大徹大悟、先知先覺。她要將所覺所悟告訴世人、留於後世;遂置生死於度外,名為給人民日報編輯部寫信,實為向最高當局議國論政,針砭時弊,切入膏肓,暢所欲言,痛快淋漓。其獄中文字幾十萬言,多被封鎖禁錮,已傳世者僅有零星的日記、詩文和一封完整的“三致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稿。林昭用戴著手銬的雙手時墨血間書費時五個月寫成了這封信 。據手跡原稿復印件謄錄校勘者草文先生“識于乙酉年(二零零五年——筆者)中秋”的前言曰: “《致〈人民日報〉編輯部信(之三)》寫於1965年7月14日至12月5日,時囚於上海市第一看守所和上海市監獄兩處。正文120頁,約133000字,附錄17頁,約17000字,合計137頁150000字左右。手稿為有光紙,23.5㎝(橫)×17㎝(直),稿心為21㎝×14.5㎝。頁26~28行,行40~44字。每頁約1090字,字形大小相當於老五宋。字體為行書,雜用草書和異體。校勘的底本為手稿之直複本及直複本之再複本兩種。當時寫作條件惡劣,常在手銬或反銬下書寫甚或血書(詳後),字跡難以辨認。本文校勘之前,甘粹先生曾歷時一年,謄錄一過,全文大致可讀而訛誤尚多,然篳路之功善莫大焉! 《致〈人民日報〉編輯部信(之三)》一字一血一淚,與最高層論爭為國之道,治政之略,修身之則,談情之範,種種不一。惝況迷離,亂人耳目,殆希世之珍,舉二十世紀下半葉,一人而已。信之,疑之,愛之,怒之,揚之,抑之,傳之,禁之,閱者各憑己見斷之可也。然恐終不能左右其必將經過時間之流的沖刷錘煉而挺立於昆侖之顛!” 先哲魯迅在一九三十年代曾對幫閒幫忙幫兇的文人有過入木三分的嬉笑怒駡。一九五零年十月一日,郭沫若在天安門城樓上對著毛澤東打出“我們永遠跟著您!”的迤灬幔@“幫閒幫忙”四字二詞從文壇上消失了,歌功頌德者個個冠冕堂皇。此後,只有一個陳寅恪借看京劇寫古詩曲筆諷“男旦”,堪與魯迅遙遙相對,不照心宣。其詩題為“男旦”,詩曰:“改男造女態全新,鞠部精華舊絕倫。太息風流衰歇後,傳薪翻是讀書人。”五十餘年間再無任何人於此題目說什麼了,遂致文壇、政壇上粉妝玉琢的“男旦”氾濫成災,幫忙幫閒成癮成癖。 林昭則在牢房內以其火眼金睛和大無畏精神更加深刻全面地對此予以闡述。魯迅、陳寅恪、林昭在針砭這個文人痼疾、民族宿疾上組成了一個鐵三角。請看林昭精闢之論: “誰個能夠,誰個配來指責我們呢?陳腐無能至不能維持民國法統於不隳的國民黨人嗎?極權暴虐只知以血與仇恨來維持統治權力的共產黨人嗎?低首下心奴顏婢膝唯求分得半杯殘羹一口冷飯的‘民主人士’嗎?悵吟‘式微’潛歌‘黍離’但望神兵一朝自天而降的‘社會賢達’嗎?平時處士橫議恣談忠孝一到考驗臨來面前便噤若寒蟬肅如金人惟願苟全性命的‘學界先彥’嗎?上焉潔身自好求其獨善,下焉寄人籬下求食高門而根本態度同為管自己在雲端裏看廝殺卻全不意識到作為一個中國人之民族責任的‘海外名流’嗎?彼蒼昊天!始祖軒轅!哀哀我中華民族寂寞在極權暴政高壓統治之下的正氣,如今是只不過維持在這一輩於慘重苦難滔天血淚中以無比淩厲的殺身成仁的勇略毅力為還我人權自由奮作殊死決鬥的青春代身上了呀!” 這段話,被幾乎全體刻意回避,未見任何紀念文字引用論述。但願是說書人眼盲。為什麼?“民主人士”、“社會賢達”、“學界先彥”、“海外名流”,過去有,現在更多。說書人是底層人,以前仰望這四種人,現在平視這四種人,感覺竟是與林昭先哲一模一樣。說書人誓之曰:永遠做底層人,永遠不攀爬成為這四種人。元元呻吟,黎庶哀號,大局糜爛,大廈將傾的大陸,升平的頌聲依然盈耳,燕舞的景象仍舊滿目。這全是四種人的功勞而非底層百姓的聲音啊。林昭林昭,多少醜陋,多少罪惡,在你之後,變本加厲,更加肆無忌憚公然橫行! 今人紀念林昭者,切莫忘了林昭這一見到骨的犀利、深刻之遠見,切莫拉旗作皮,施粉擦紅,登臺咿呀。一切逃不過林昭的如炬鳳目。陽世作態,泉下失笑。 林昭擅古詩,其所作“血詩題衣九章並跋”的第一首是對毛澤東“七律·人民解放軍收復南京”的反動和批判。兩詩相較,思想、意境的高下立判。 林詩: 雙龍鏖戰血玄黃,冤恨兆元付大江。 蹈海魯連今仍昔,橫刀阿瞞慨當慷。 只應社稷公黎庶,哪許山河私帝王。 汗慚神州赤子血,枉言“正道是滄桑”! 毛詩: 鐘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 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毛詩頗具帝王氣象,是大手筆,縱論戰爭輸贏,躊躇滿志,志得意滿,趕盡殺絕。毛沒有詩聖杜甫“安得壯士挽天河,淨洗甲兵長不用!”的悲憫情懷,也全然忘了他喜歡的詩仙李白名句“乃知兵者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若單以詩的氣魄詩律論,毛詩是上乘之屬。然林昭只用了“冤恨兆元付大江”七個字立馬將毛詩付與泥沙俱下,大江東去至東海爪哇國裏去了。論者多以頸聯“只應社稷公黎庶,哪許山河私帝王”稱許有加,確也不錯,但實在是尚未真正領悟“冤恨兆元付大江”至大至高至仁至愛的境界。林昭悲黎元,毛皇尚殺伐;林昭盈愛,毛皇唯恨。毛詩與林詩,可比又不可比,不可比的就是這情懷、人性、人類大愛。這裏的差距是井蛙難以語海、夏蟲不可語冰。 林昭的筆直戳毛澤東的龐然、陰鷙、兇殘的三焦六脈。 “要知道,那怕是封建時代最最惡劣至於肆無忌憚的暴君,也還不能不略為顧念到其王朝的根本統治利益而在某許多地方稍惜聲名稍存體面稍稍受一點綱常倫理道德法紀的約束。然則我們今日不談法律,不談人權,不談公義,不談道德,甚至於不談‘盜德’,就說作為堂堂一家儼乎其然的所謂政黨,你們到底還有一點最起碼的原則性嗎?……你們的黨內生活極端專制而且極其黑暗,甚至連封建君臣之間進諫納諫的那麼一點‘民主’程度都不可能有!——都不被容許!證明秘密特務實際上是你們黨內殺人不眨眼的太上皇!你們的黨已經‘乾淨、徹底、全部’地特務化了!由此更證明中國大陸在你們這家魔鬼政黨的妖氛徽种乱呀洔S為如何可怕的不見天日的地獄,因為你們使用著徹頭徹尾的特務恐怖統治!——首先以秘密特務系統監視、控制從而統治全黨。然後更進一步‘以黨治國’,而將這特務化了的黨來監視、控制從而統治全國!說什麼警察國家!世界各國古往今來不論那一代專制王朝都不可能建立起這樣聞所未聞酷虐驚人的恐怖制度血腥統治!而不論世界各國古往今來的哪一名大獨裁者都不可能像你們之陰險毒辣十惡不赦的獨夫黨魁這樣壞事做絕,而且壞到入骨!” 林昭的筆勾劃出個人崇拜畫皮底下的真面目,其超前、深刻、犀利、大膽、直白是前無古人的。 “獨夫毛澤東之該死的剛愎自用輕躁任性——無原則無理性固然也可以當為一種性格特徵來解釋,但他之所以能夠如此肆無忌憚地一意孤行甚至竟然弄到如此無法無天地胡作非為的程度,應該確認為是先生們之貴黨特別是貴中央什麼玩兒長期以來對這個暴君一味遷就、姑容、放縱的結果!長期以來,當然是為了更有利於維持你們的極權統治與愚民政策,但也是出於嚴重封建唯心思想與盲目偶象崇拜雙重影響下之深刻的奴性。你們把獨夫當作披著洋袍的‘真命天子’,竭盡一切努力在黨內外將他加以神化,哂昧艘磺忻篮棉o藻的總匯與正確概念的集合把他裝扮為仿佛是獨一無二的偶象,把一切比較實在的或曖昧可疑的所謂功勞、成績、好事等統統只歸到他的名下以提倡、鼓勵、扶植人們對於他的個人迷信與偶象崇拜!對於那些失敗而丟臉的烏搞諸如從捉打麻雀到‘人民公社好!’等等一切則儘量設法掩蓋,塗抹、縮小直至無影無形地改頭換面化整為零以遮飾他的錯誤!——對的也是對的,錯的也是對的!‘六億神州盡舜堯’,日月都是有了毛澤東才明的!草木都是有了毛澤東才生的!中國無男無女無老無少都是有了毛澤東才做人的!毛澤東永遠是‘正確、偉大、英明’的!只要有了毛澤東就是無往不利一見大吉的!等等。真正說也牙磣而豈有此理到了極點!正是你們這樣一些可恥的努力加上一班以耳代目的愚陋俗子的揄揚和盲從權力的逐臭之夫的吹噓,使得這種典型中世紀式的荒謬可笑的的偶象崇拜的狂熱在某些時候某些地方幾已達到了令人作三日嘔的地步!而這種人為的偶象崇拜之風就更大大縱容了獨夫性格中那不足為訓的剛愎輕躁的一面,使他變得空前地自大狂而習慣於一意孤行。處在他的地位上他已經再也不必考慮周詳慎重地如實地去認識客觀世界以及萬事萬物的內在規律了!因為他已經再不需要對自己的一切行為以及後果擔負責任了!反正一切功績都只能寫在他的名下,而一切失敗自有你們去給他抹掉以至諉過於他人!這麼地他就在二十世紀時代條件與中國大陸社會條件所能容他達到的限度以內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暴君!而其大成問題的的精神狀態足使他不僅不能如實地去認識復雜的客觀世界乃至於不能嚴肅地去認識一個幼稚的‘黃毛丫頭’!一切事情之所以弄出如是之不堪收拾的局面來者也由此!他會如此無法無天地胡作非為絕非出自偶然!……而獨夫之所以從大計決策直到對於‘黃毛丫頭’幾無一事不表現得那麼僵硬、愚蠢、狂妄、荒謬、剛愎自用而頑固不化,難道不又正是你們貴黨特別是貴中央正氣不張盲從縱惡的結果嗎?當然,光是這樣地來認識也還是不夠的,因為貴党在一家毛風之下正氣不張習於盲從,除了已經相當普遍地存在著的奴性的習慣勢力之外,更重要的還是受著黨內太上皇——秘密特務之無微不至無孔不入的恐怖監視之故。這才是你們那個獨夫民俳y治全黨的物質基礎,或者說組織基礎!也因此我才不止一次評論他除了會辦軍隊就是會辦特務。認識這一點對於深刻認識今日中國大陸的政治現實之本質具有頗為重要的意義!受著如此一個徹頭徹尾特務化于一層偽善外衣之下的所謂政黨的統治,我們還能向何處去尋找一點民主氣息呢?!誰都不能供給人們以自己沒有的東西,而先生們的貴黨之內除了集中、集中、集中,而且是恐怖的集中!根本就早已沒有了任何民主可言!…… “天下者人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無德者失之。政治鬥爭從來也不是什麼稀罕事情!還想如假洋鬼子不准阿Q革命可是行不通也!……人皆可以為堯舜,堯舜以下更無論矣!我輩同時代人中的一位闖將于此就發揮得更其直截了當,雖然也許不大中聽。他道:生殖器崇拜的圖騰時代在整個人類歷史上都早已成為陳跡了,我們不承認世間有任何與眾不同的“神聖”的腦袋即如不承認有任何與眾不同的神聖的卵袋!” 林昭回顧解剖自己所屬的青年一代的受騙實質。 “是的,我在嚴肅的自省與沉痛的自責之中每把青少年時代思想左傾追隨共產黨看作個人的一項錯誤。但這只是提到了興亡有責嚴以律己的原則高度上來認識的結果,若據著實際情況分析,則既是時代風尚,又有家庭影響,林昭也不過是走著同時代人一般所走的道路而已!想當初這個年青人開始追隨共產黨的時候,共產黨三字還只意味著迫害、逮捕、監禁、槍殺等等,而並不意味著什麼‘信任’、‘可靠’、‘提拔’乃至如‘五·一九’戰友當年可指斥的‘米飯與肉湯的香味’!故這丹心一點就是青年的激情而非政客的理性!後來中斷聯繫,則主要地是由於對秘密工作原則缺乏認識,而這也有地下組織教育不夠的責任在內!總算起來*並無很虧負了共產黨之處!而當時據著全國執政地位的國民黨,既沒本事控制而穩定國內政局,甚至缺乏能耐為莘莘學子提供一個得以安定讀書的環境,遂致無數熱血青年誤中煽動,拋荒學業不事正務捲入政治漩渦而淪為野心家們的工具!已至如此地步,尚且安撫無術而只鎮壓有方。不麼?當初這個青年——這個少年便也是上過城防指揮部黑名單的學生之一!政治是骯髒的,然而青年是純潔的。國民黨既沒權利責備當時那千千萬萬天真純潔血氣方剛的受煽惑而被利用的青年,當然也沒有權利獨來責備林昭! “一九四九年中國大陸變色以後,這個年青人也還只是繼續走著當時千千萬萬同時代人所走的道路。國民黨在這以後可謂已經基本上沒有發言權了,它既無力保持全國政權的屹立而維持法統於不墮,又不能把舉國眾民包括這代在成長中的青年一起帶將臺灣去;然則處於這麼一個大環境裏,人們受共產黨指揮,特別是年青人的‘一邊倒’亦可謂是必然之理!中國大陸上正不知有多少從利害出發搞政治杸機的自私的政客,故殊不必更不煩再來苛責這些丹心為國肝膽照人的熱血的青年!當然林昭作為這青年群裏的一個,也未必有什麼特別值得人們加以責備之處!於共產黨就更不用說了,——只說一點已足:那時候是:你們脫下草鞋換皮鞋,我們脫下皮鞋換草鞋!其他依此類推。西南進軍,南下服務、土地改革、基層建政等等,哪里不是我們這些被當時之某許多人笑駡為‘小神經病’的年青人披星戴月胼手胝足地在當開疆辟土的無名英雄!在所謂‘國家’、‘社會’、‘人民’等諸般崇高概念的鼓舞(迷惑!)之下,這些年青人慷慨無私地“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地將自己最最珍貴的青春歲月擲諸塵土!而正只是這千千萬萬天真熱情的青年不辭辛勞不計待遇去踴躍擔負了最艱苦也最具體的基層第一線的工作,才使共產黨彌補了政治幹部不足的嚴重缺憾,並使這個政權得以有效地自下而上獲得鞏固!在《思想日記》裏我就說過:若按寸金寸陰之例,共產黨欠下這些青年的債務豈金山之所能補償于萬一?而這座高於希夏邦馬峯不止百倍的金山裏林昭也占著一捧土!” 林昭批判反右邉硬粸閭人冤屈而為國家民族。 “每當想起那慘厲的一九五七年我就會痛徹心腑而不由自主地痙攣*起來!真的,甚至只要提到看到或聽到這個年份都會立即使我條件反射似地感到劇痛!這是一個染滿著中國知識界與青年群之血淚的慘澹悲涼的年份呢!假如說在這以前處於暴政之下的中國知識界還或多或少有一些正氣流露,那麼在這以後則確實是幾乎已經被摧殘殆盡的了!……林昭在政治思想上與共產黨的決裂就從那時開始,而我也沒有任何可以責備之處!‘偉大、正確、英明’或者諸如此類的先生們,梁山是給你們逼上的,這個青年曾懷著善良的希望等待你們——找尋你們的那怕是一點點明智的流露直到最後一刻!但在完全絕望之後,我當然不得不毅然選擇反抗的道路!我可以懷抱善良的希望,卻無法懷抱空虛的幻想!生活在現實之中怎麼可能靠幻想來過日子呢?而當時先生們的貴黨又造成了一個何其悖謬何其慘痛的鮮血淋漓的現實呵!面對著那樣沉痛的政治現實,面對著那樣慘重的家國之苦難,面對著那樣汪洋巨涯的師長輩和同時代人的血淚,作為一個被未死滅的良知與如焚如熾的激情折磨得悲慟欲狂的年青人,除了義無反顧地立下一息尚存除死方休的反抗者的誓言並竭盡一已之所能將這誓言化為行動而外,還有什麼是他更應該做的事情呢?!這其間應該受到嚴厲責備的究竟是年青人還是執政者呢?!這又到底是林昭負了中國共產黨還是中國共產黨負了林昭呢?! “……真的,無論在何時何地何種情況之下,我攻擊反右那回臭名遠揚的醜劇都從不強調什麼個人的委屈之類。個人縱有天大地大無大不大的委屈,總不過是中國大陸知識界與青年群那冤恨滔天的血淚汪洋之中一滴水罷!這場醜劇並不是專對林昭個人的,在我說來倒更習慣於把自己這一滴水放在那個滔天的汪洋以內!不管怎麼地吧,事態的發展總是已經到了逼得人們不能不在根本的政治態度上有所抉擇之地步。那麼……話要說起來呢也不費多少辭藻,而且以往對著人們也不是沒有說過:既然我不能容許自己墮落到甘為暴政奴才之地步而跟著共產黨去反右,則只好做定了所謂的右派而來反共了!問題就是這麼地尖銳而更嚴峻得絲毫不容回避,因為已經絲毫不存在回避的餘地!而在這個問題上的是非所屬原也十分清楚!假如先生們能夠跳出你們那個自欺欺人的所謂階級觀念也者的圈子而發為那怕一句通達平允之論,則這原是個不成其為問題的問題。假如先生們為愁骨灰盒子裝不滿而非得要抱住了那個樓梯上打架的‘階級觀念’以當隨身殉葬之具的,那麼即待來日一聽天下人公論公斷! “走上反抗者之道路既是官逼民反而被逼上*梁山,則林昭縱要負責至少全無值得責備的過失!而所說這負責首先也僅只是對於自己的卻不是對於他人的!先生們,林昭早已準備好了負責而且不惜負責到底!我很知道——毫不含糊地知道反抗者在我們的制度下意味著什麼,而走反抗者的道路在我們的制度下又將遇到些什麼。先生們,把牛虻被捕以後在地窖裏忍受著非刑虐待時對蒙泰尼裏主教說的一句話引來安在這裏還是比較合宜,儘管我已經口頭或書面*引用過了它好多次,其強烈的現實意義仍不稍見減弱——我是不好指望人們來拍拍我的頭的!據謂劉胡蘭當年赴死以前的壯語是:怕死不當共產黨!然林昭以及我們同輩戰友們走上反抗道路時的初志其悲壯程度較之前人應無愧色!雖然由於形勢的改變需要更動其中一字即:怕死不反共產黨!所說我絕不害怕而且永不害怕對自己的一切行為負責,其首先的意義也正在於此!——首先在此,而不在別處!” 林昭以仁心、基督從根本上斥“槍桿子裏出政權”的謬論。 “作為林昭的個人悲劇那是也只好歸咎於我所懷抱之這一份該死的人性了。‘淩霜勁節千鈞義,揮刃英忠荒钊剩 ā肚锫曓o》)先生們,人性——這就是仁心呵!為什麼我要懷抱乃至於對你們懷抱這麼一份人性,這麼一份仁心呢?歸根到底又不過因為是本著天父所賦與的惻隱、悲憫與良知,難道這就構成了我的錯誤嗎?! “不,我想我還是沒有錯!杖惶煜聸]有不犯過失的人,然而我所謹守、恪守而且堅守的始終只是上帝僕人的立場!既然主人的仁心並非一種錯誤,則僕人的仁心本系仰體天心,自亦不構成為錯誤!是的,我沒有錯誤,作為一員自由戰士我沒有什麼錯誤!作為一個中國青年我沒有什麼錯誤!而作為一名基督親兵,我更沒有什麼錯誤! “宇宙之主是仁愛無匹的!她的仁愛慈悲甚至臨到你們這樣一些充滿罪惡漬透血腥的魔鬼門徒的靈魂,若不是由於天心仁慈垂憐一再寬貸期限等待你們痛悔,先生們,先生們哪!你們早就徹徹底底地毀滅了!可記得上主的一位忠僕在一九六一年聯合國大會上關於所謂中國代表權問題的發言嗎?他說:到了今天,北平還在重復一項早已陳舊的原則即所謂槍桿子裏面出政權!可是,人們要是都只遵循這項原則的話,那就無需乎再有任何討論而這個世界也早就佈滿了放射性的微塵!……文字或有出入但大旨絕無錯誤,我的記憶幾乎像他的語言一樣清楚! “關於這一點就是你們自己也知道得十分清楚,你們明明知道這個罪惡政權之所以得能存在到今天,在很大程度上仍只是賴著上主的寬貸!但你們卻只是利用著她的寬貸——利用著她的仁愛又繼續造下了許多罪惡!你們就是這麼地不可救藥!‘人攙不走,鬼攆死跑!’‘不見棺材不下淚,不到黃河不死心!’然則天父上帝再怎麼仁愛,也只好讓那地獄滅亡的火焰一步步向你們面前延燒過來了!” 林昭不只停留在思想理論上,不僅僅是書生議政,她還有高瞻遠矚、深思熟慮、腳踏實地的反革命謩澓蛯嶋H舉措。上海檢察院對她的起訴書中曰:(林昭)“……實行私人設廠的經濟路線,妄圖收羅各地右派分子,在我國實施資本主義復辟。” 林昭,林昭,你實在了不起,你是無與倫比的!在中國一九四九年後的歷史上,最早認識到“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真諦的是林昭,最早意識到知識人必須自養才能自立自強自由的是林昭,最早將知識人自養行為付諸實際行動的是林昭。 “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資本主義復辟毒草遍地盛長之时,多少“名流、人士、先彥、賢達”從中分得殘羹冷炙熱湯熱水! “海外名流”、“民主人士”、“學界先彥”、“社會賢達”們,願你們在紀念林昭時深長思之。 正是:針砭假面,斥幫閒言正辭嚴;鞭辟入裏,析弊端議國論政。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註:本回參考文章:草文、甘粹據林昭手跡復印件“三致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稿謄錄校勘本。《毛澤東詩詞》。中共黨史有關文章。 圖25:林昭獄中血墨間書:判決後的聲明。 一九六五年六月一日。 圖26:方孝孺圖像 轉自: http://www.minghui-school.org 第十五回 革命食子,父母女一門三烈 共産戕民,知識人九折十磨 話說鑒湖女俠秋瑾是江南巾幗,比林昭早六十一年赴難,也是為了民主自由。時人慣於將二人並提並列相媲。林昭自己素來心儀秋瑾,奉秋瑾為楷模。一九六三年十月,林昭在獄中以秋瑾絕筆“秋風秋雨愁煞人”為題寫了七首七律,題記中曰:“後生其再來人歟?抑前賢餘烈之蔭也!哀時明志,未辨今昔,成仁取義,誓繼踵武。”林昭知道秋瑾怎麼死:仔細地穿好衣服,從容行至刑場授首。秋瑾不知道林昭如何死。林昭是這樣死的: 一九六八年的四月下旬,林昭因為多次絕食、大咯血,病臥不起,被送到上海監獄醫院急救。醫生是老熟人老好人,看到她簡直認不出來了,檢查身體,體重不足七十磅,也就是不到六十斤。醫生偷偷地對她說:“唉,你又何苦呢?”林昭輕聲答曰:“寧為玉碎!”似乎預示著什麼。不幾天,四月二十九日上午,三四個武裝人員沖進病房,吼叫:“死不改悔的反革命,你的末日到了!”把她從病床上強拉起來。林昭從容曰:“讓我換件衣服。”不被允許。不容分說,兩人從兩旁架起林昭就走。林昭在病室門口掙扎站住,對護士說:“請向X醫師告別。”醫師在隔壁房間,聽得很清楚,渾身發抖,不敢出來。這句“請向X醫師告別”,是林昭留給人間最後的話。林昭被從病房拉走後,先在監獄批鬥。 林昭被押到批鬥臺上時,口中塞了專防囚犯喊口號用的彈簧口銬,這種彈簧口銬隨著張口程度大小而伸縮,你越想張口,彈簧就膨脹的越大。林昭的頸部綁著塑膠繩子,扣緊喉管,也是防止發聲的。林昭的臉發紅發青,幾乎變形了。草草批鬥後,就把林昭拉到上海郊外龍華飛機場,發生了在第一回裏的那一幕:劊子手向林昭腰後踢了一腳,林昭跪倒了,劊子手對準林昭開了一槍,林昭應聲倒下後慢慢地強行掙扎挺起身來,劊子手又向林昭開了兩槍,見林昭倒下不再動彈後,將林昭拖入吉普車離去。 林昭可能隱約有傳統文化 “除死最大” 的觀念,象秋瑾一樣赴義成仁就是。林昭本來經歷過土改、鎮反、肅反邉樱离A級敵人的死法不太一般,但可能因為書讀得太多了,又有了個可能曾經“御審”的背景,就下意識地存了個死的類秋瑾的依稀,所以才會有 “讓我換件衣服”的條件反射。未料共產專制遠烈於封建專制,它已徹底湮滅了人性,只奉階級性為至高唯上的准则以欺人自欺。所以林昭之死之慘之賤之窩囊較之斃命於暗室更甚,類割斷喉管、挖了腎臟諸器官的張志新、李九蓮、鐘海源,哪有秋瑾起碼的尊嚴和從容。 林昭與秋瑾堪比,然林昭更類認死理的李贄。明朝的李贄是反叛思想家,他的偉大之處在公然背叛千年相延的封建道統和花樣翻新的造神邉樱伴_古今未開之眼,開古今未開之口”,“攄賢聖之腎腸,寒偽學之心膽”。 李贄當時名滿天下,“求之近世 ,絕罕其儔”, 利瑪竇稱他是“中國人中罕見的典例”。李贄七十六歲時,當時也有的那些“學界先彥、社會賢達、民主人士”受不了他,聯合起來把他告到了皇帝御案上。萬曆皇帝朱常洛派逡滦l把李贄抓了起來,卻沒有殺他。因為李贄的“死理”,那些“學界先彥”們駁不倒他,告他用的是“僧尼宣淫”、收妓女當學生之類的桃色新聞,都是“莫須有”的把戲。李贄在獄中安然等死,還出了家,雖然未剃度求戒,也算是和尚了。未料萬曆皇帝判他個:送回老家,著地方管束。李贄一生追求自由,思想自由,行為自由。近耄耋之年,反倒要被管束了,於是認死理的勁兒就上來了。不自由,毋寧死!一六零二年農曆三月十六日,李贄在北京大理寺監獄中自殺身亡。李贄的自殺迥異常人,是在剃頭師傅為他修理好稀疏的白髮和顔面後,一把搶過剃刀,割斷自己的脖頸。鮮血噴湧之際,剃頭師傅問他:“和尚痛否?”李贄聽得見,說不出,以指在剃頭師傅手心寫:“不痛。”又問,“和尚為何自割?”李贄寫:“七十老翁何所求?”李贄受了兩天的活罪才斷氣而亡。 除了同為女性,秋瑾與林昭之比是李贄無法企及的外,其他方面,林昭之死、之認理死更類李贄。正是:烈逾秋瑾,踐仁亡彈簧塞口;行媲李贄,認理死剃刀割喉。 為了維持政權,要殺人,歷朝歷代皆然,無可非議;殺法殘忍、慘酷,砍頭、腰斬、寸磔、車裂、滅滿門、誅九族,雖令人毛骨悚然,回復到當時的歷史背景,也能理解。但犯人死之前讓吃一頓飽飯好飯;讓同親人話別;臨刑前任其或頹然軟癱、或認罪懺悔、或喊冤叫 屈、或呼天搶地、或詛咒詈罵、或豪言壯語、或視死如歸……滿足可以滿足的願望的人性天則也是歷朝歷代皆然、固然。竇娥死前立下三誓,其中一誓是背後豎一匹白練,若冤,頸血濺到白練上,殺人者照辦了。阿Q砍頭前能唱“手執鋼鞭將你打”,大喊“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如果說這是文學作品裏的描寫,當不得真,那麼:商鞅車裂,李斯棄市史有記載,死前都讓說話的。清末譚嗣同獄中賦詩:“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臨刑絕筆:“有心殺伲瑹o力回天!”秋瑾留下了千古絕唱:“秋風秋雨愁煞人”。共產黨領袖瞿秋白被國民黨將軍宋希濂槍斃時未被捆綁,從容步行,唱著國際歌挨了一槍。最為史家所稱道的魏晉竹林七賢的嵇康,被判死刑後三千太學生向司馬昭要求拜嵇為師。嵇康“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從此絕矣!” 嵇康赴死的從容顯示了人的尊嚴。嵇康的從容,反襯了司馬昭的器度;司馬昭的器度,成就了嵇康的從容。若說殺人也有文明,這就是了。殺你,是利害攸關,性命攸關,政權攸關,你死我活,成者王侯敗者寇。辛亥元老陶成章祭秋瑾文就說過:“秩藝怀烧撸馈! 沒話說。但因為同是人類,這死法就有異於野獸,打輸了咬死吃掉就是。人性的天則表明了人類文明的進步在死法上有別於動物世界的野獸法則。殺死秋瑾的紹興縣令李鐘岳因殺了秋瑾內疚不已,痛不欲生。他辭官不做,他時時取出收藏未上交的秋瑾絕筆“秋風秋雨愁煞人”紙片遺墨看著,淚流不已,喃喃自語:“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李鐘岳終於受不了心靈的折磨自盡而亡,距秋瑾就難日不足百天。這才是人、人的心、人的世界。 魯迅在上世紀的三十年代,目睹了學生和同輩太多的死亡後,說:“……給死囚在臨刑前可以當眾說話,倒是‘成功的帝王’的恩惠,也是他自信還有力量的證據,所以他有膽放死囚開口,給他在臨死之前,得到一個自誇的陶醉,大家也明白他的收場。我先前只以為‘殘酷’,還不是確切的判斷。其中是含有一點恩惠的。我每當朋友或學生的死,倘不知時日,不知地點,不知死法,總比知道的更悲哀和不安;由此推想那一邊,在暗室中畢命于幾個屠夫的手裏,也一定比當眾而死的更寂寞。……我先前讀但丁的《神曲》,到《地獄》篇,就驚異于這作者設想的殘酷,但到現在,閱歷加多,才知道他還是仁厚的了:他還沒有想出一個現在已極平常的慘苦到誰也看不見的地獄來。” 共產專制的慘酷又超越了但丁想像的、魯迅目睹的地獄! 林昭對毛澤東什麼都想到了:狂妄、剛愎、反覆、無信、不義、嗜殺,甚至連輕薄也看透了……就是沒想到他的流氓以至無賴習性到踞帝王之位時還會如畫烏龜的上海癟三一樣絕不入流——流氓無賴的流——江湖上最下流的流——也沒有! 林昭母親許憲民,同女兒一樣,也是共產專制的犧牲,某種意義上,甚或更慘。自林昭一九六零年入獄,許憲民也開始生活在地獄中;林昭一九六八年死後七年,許憲民則在煉獄中煎熬,或只有死,才能解脫。 一九六二年,林昭保外就醫時,許憲民和彭令範問她為什麼要那麼多白被單。林昭支吾其詞。母親胞妹,骨肉相連,很快就發現林昭手腕上的傷痕。許憲民立即把林昭的衣袖拉起來,只見林昭手臂上也佈滿各種切口的疤痕。許憲民望著三十年前自己身上分離出來的這團血肉,三十年後,又是如此模糊淋漓,人母的天性迸發,當場放聲大哭:“你為什麼要這樣作賤自己?這也是我的血肉呀!”人倫之悲聲,莫此為甚也! 一九六七年,許憲民友人王若望從《井岡山造反報》上看到了一條消息,報導中央文革小組兩個紅人,接見一名被錯劃的右派分子。中央文革小組中有一位王力,正紅得發紫,王若望認識他。王若望認為林昭右派也是錯劃,忽發奇想:給王力寫信,為林昭求情。王若望把這一期《井岡山造反報》送給許憲民,許憲民救女心切,大喜過望,撈到稻草就是命,竭力支持王若望的異想天開。於是,許憲民拿出路費,請五位青年朋友帶著王若望寫給王力為林昭說情的信,前往北京,上訪中央文革。五人被被中央文革聯絡小組當場攆了出來。 一九六八年五月一日,劊子手上門向許憲民討五分錢以支付槍斃女兒林昭的子彈費。人世人情之慘,莫此為甚也! 林昭死後,許憲民被街道居委會宣佈為歷史反革命分子。 一九七二年,許憲民穿白衣在靜安寺電車軌道臥軌自殺未死獲救,重傷殘廢拄拐行走。王若望去看望她,她神經緊張地招呼王快走,生怕街道小組長會來。 一九七三年某日,許憲民老朋友,上海作家馮英子在復興中路陝西路附近邂逅許憲民:“忽然有一個瘋婆子向我迎面走來,她同我擦身而過之後,回過頭來向我招呼:‘你的問題解決了沒有?’我大吃一驚,趕忙回過頭去。只見她披著一頭亂髮,穿著一套油漬斑斑的破衣,在秋風中顯得很蕭瑟的樣子,腳上的鞋子已經沒有跟了,那毫無血色的面孔上,嵌著一對目光遲鈍,滿含憂傷的眼珠。她說話時環顧左右,帶著一點恐怖神情,那樣子有點像《祝福》中暮年的祥林嫂。但是我終於認出來了,她是許憲民。‘大姐,是你!’我驚詫得不知所以,看到許憲民變成如此模樣,一種刻骨的悲哀,油然而生。但不等我說話,她已經加快腳步,走到馬路對面去了,很明顯,她是避著我,也怕連累我,因為她那時頭上帶著一頂‘歷史反革命’的帽子。” 許憲民死於一九七五年十一月廿五日。廿四日許憲民摔倒在馬路上,有好心的路人送她到上海第一人民醫院救治。救治首先要搞清楚病患傷者的政治身份,以免錯救了階級敵人,次要錢。上海醫院與許憲民所屬的蘇州單位組織聯繫,黨說:反革命不予搶救。許憲民重傷未得及時救治,輾轉呻吟,於次日不治身亡。 許憲民去世前有遺書寄上海馮英子和趙之華,内容基本相同,都是訴說家門大逆大悲之人倫慘劇和交代自己後事。然事涉家族隱私,應有家屬酌情披露。據知,這份遺書尚存人世。說書人曾聆此遺書部分章節,人倫之逆,莫此為甚! 許憲民一死,黨就及時地找上門來,將許的兒子和女兒找去談話,不准立即火葬,先予定性許憲民的死因:自殺!要兒子女兒承認。其真意則是要將許憲民屍體解剖,而要家屬自己主動提出要求。許女拒絕在屍體解剖書上簽字。兩天后,公安通知許女許子火葬。許女彭令範趕到火葬場,看到了母親的遺體。彭令範學醫,熟悉解剖學。發現母親遺體已被做了屍體解剖,胃部頭部都有很長的縫線。一代英才,落了個如此死了也不得安生的收場。 彭令範敍述令堂許憲民一九四九年前的履歷: “我的母親出生于蘇州。我外祖父在三塘街開一爿裱畫店,他也能畫國畫。母親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她哥哥許金元,早年參加共產黨。我母親很小就跟他一起從事政治活動。我大舅舅任中共江蘇省青年部長,一九二七年‘四。一二’事變遇難。由於我大舅舅的影響,我母親幾十年來一直輾轉於政治生活之中,從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以後國共合作,交叉到國民黨,在抗日戰爭時,任遊擊隊上海凇滬三區專員,被日本憲兵司令部逮捕,關押在臭名遠揚的‘七十六號’。後來到重慶中央訓練團集訓,他們的校長是蔣介石。抗戰勝利後,她當選第一屆國民大會代表。蘇州地方上倡建公交咻敗€y行、報刊都與她有關。她還辦了許多私人事業,包括抗日時的上海孤兒院。解放前由史良、羅隆基介紹她加入地下‘民盟’。一九四九年以後,她是蘇州汽車公司副經理、蘇州‘民革’副主任委員……這不過是她的簡單的履歷。” 有路內者,著文回憶其外祖父一九四九年逃臺灣時攜許憲民給宋美齡的信,緣為許憲民曾與宋美齡結拜姊妹。 許憲民老友上海作家馮英子回憶:“一九三四年,我才二十歲,而許憲民這時是二十六歲,我很快把她當成自己的大姐,她呢?也以大姐的身份,把我當作她的弟弟了。我不僅同她熟悉,同彭國彥先生熟悉,也同她的媽媽、她的弟弟熟悉了。記得不久之後,她同項堅白、謝玉如等幾位大姐,發起成立“蘇州婦女會”,吸收大量女青年參加,進行救亡的宣傳和戰地救護訓練,她們那個婦女會的文件、宣言,大都出自我的手筆:她們的演出活動和歌詠活動,也大都是我幫她們搞起來的。抗日戰爭時期,我走遍西南各地,碰到不少人都是許憲民當年的學生,她們極大多數穿上了戎裝,站在抗日戰爭的前線。吳中婦女,光照天地。” 一九四六年,許憲民在史良的影響和支持下,當選了國大代表,在蘇州大名鼎鼎,因為才華超群且正直善良仗義、好打抱不平,為一位被特務強姦自殺家屬求告無門的小學教師常東娥出頭號呼奔走,不避強權,不畏寄來子彈信威脅,終於昭雪懲凶。蘇州社會為之轟動。 一九四九年,中共中央華中局江南工委派遣陳偉斯到蘇州,設法建立一架電臺。陳偉斯找到了許憲民。許憲民以滿腔熱情,支援了陳的工作,用自己積蓄的二百元美金,為陳配備了電臺,能同蘇北通話。她還向陳偉斯提供了不少情報。她通過國民黨的一個電訊局局長,竊聽國民黨的來往電訊,交陳使用;她通過因刺孫傳芳而名揚天下的施劍翹,打入上海警備司令部陳大慶的心臟,弄到情報,交陳使用。 如此許憲民,中共建政後,就一直沒好果子吃,歷次政治邉涌偸潜徽C的對象,直至成為反革命。對女兒林昭的希望寄託曾是她在煉獄般的困境中頑強地活下來的支撐。林昭死後的七年,大環境風刀霜劍的逼迫和小家庭中之人倫忤逆,使她最後的日子受到的打擊和折磨是生不如死的。 這樣一位優秀的巾幗女兒、民族精英,共產專制社會就是硬要以革命的名義貓戲老鼠般地把她折磨到奄奄一息後吞噬掉。許憲民一九七五年被革命吃掉時六十八歲。 林昭父親彭國彥出身書香世家,是典型的士、書呆子。彭令范敍述乃父身世: “我父親的祖上歷代都是翰林、御史等等。我祖父從事政法工作,曾擔任審判廳廳長、檢察長等。我父親就讀于南京東南大學,就是後來的中央大學歷史系。後來文官考試得第一名,而任吳縣縣長,就是現在蘇州。後來呢,還擔任過江陰、邳縣縣長等職。一九四五年以後呢,在上海中央銀行工作。一九四九年以後呢,我父親遵循著他那“伯夷、叔齊不食周粟”的準則,從來沒有工作。” 彭國彥曾留學英國,深受西方自由民主的薰陶。妻子許憲民稱許他學問很大:“你父親的學問,你們三個人(指林昭、我和弟弟恩華)加起來也沒有他好。”因為迂,彭國彥與當地士紳相處不洽,又因為受到弟弟共產黨人彭國衍、妻子許憲民左傾的影響,在關鍵時刻放走了幾個共產黨人,故與江蘇省長謬斌衝突,繆斌曾把他抓了起來。一九四九年,他沒有跑臺灣,留了下來,卻找不到事做。這個打擊很大,本就看不慣新政權,於是“迂”的秉性“沉渣”泛起,以“不食周粟”來自慰,對妻子講、對兒女講:寧可餓死首陽山。許憲民與他爭辯:“伯夷、叔齊,他們都只是一個人,你有一家子人,你要我們都餓死在首陽山嗎?”彭國彥自然傷心至骨。迫于生計,總不能真的餓死在首陽山,彭國彥也曾不得不低頭央求政府和黨給他一個教書類會計類的工作,卻始終不被理睬;終于開恩的是讓他去幹敲碎石子的活兒。他把房門關起來偷聽“美國之音”。兒女們不明究竟,總推門進來,惹父親生氣。母親就把話挑明:你們不要在這個時候打擾父親,他在聽“美國之音”。這是他唯一的希望。你們不能跟外邊的人講這事,要殺頭的。云云。 父母對兒女尤其是林昭的教育出現分歧。林昭鬼迷心竅,左傾得比母親厲害百倍。父親很傷心。父女隔閡越來越大終至斷絕交流,形同路人。林昭成為右派後,悟到父親的正確,與父親恢復了正常的關係,有可能向父親道歉了。這給彭國彥以最大的安慰。林昭被捕後,彭國彥頓足哀歎:這個家完了。一個月後,彭國彥在蘇州家中吞食老鼠藥自殺身亡,死前在建築隊敲碎石子以求一日三餐果腹。彭國彥的自殺,抑或林昭思想的徹底轉變導致與父親的關係恢復和更加敬重,因而越為林昭入獄悲憤以致絕望至極,以死解脫。 這樣的一個人,共產專制社會吞食起來自然比吃其妻其女要輕鬆多了。彭國彥被革命 吃掉時大約六十餘歲。 堪可告慰于彭國彥的是林昭為父親戴孝。羊華榮一九六二年在蘇州與林昭相會時,看見林昭鬢髮上簪了一朵白花,問她為什麼,林昭回答為了父親。林昭重入獄後,在父親彭國彥的忌日,以鮮血塗染成一個祭奠父親的圖案,並作了詳細的文字記錄,也是用鮮血。對於我們來說,林昭是先知先覺者;對於林昭來說,父親彭國彥是先知先覺者。讓我們與林昭一起,為彭國彥、許憲民夫妇婦三叩首。 林昭的舅父許金元是中共早期幹部,一九二七年被國民黨“清黨”時裝到麻袋裏沉江殺死。林昭有詩“教我的是媽媽,教媽媽的是舅舅你”云。國民黨大殺許金元諸共產黨人時,正是與共產魁首蘇俄關係密切、與中共互相爭寵之際,也是以革命的名義而行殺戮的。 秋瑾的丈夫是湖南士紳,秋瑾的兄弟是紹興士紳;秋瑾被殺的當時和以後,丈夫和兄弟都安然無事;秋瑾的女兒後來去了美國,成為美國第一個女飛行員。林昭未婚無後。正所謂:革命食子,父母女一門三烈;共産戕民,知識人九折十磨。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註:本回參考文章:彭令範“姐姐,你是我心中永遠的痛”、“我的姐姐林昭”。張敏“彭令范訪談錄”。馮英子“許憲民二十年祭”,轉自:tecn.cn/data/detail. php?id=9647 路內“答林昭與張志新的差別”,載:blog.sina.com.cn/s/blog_490d9ae8010096bx.html 《明史·李贄傳》。《秋瑾傳》及有關文章。《晉史·嵇康傳》。魯迅有關文章。 圖27:林昭墓和林昭父母彭國彥、許憲民合葬墓。 二零零八年。俞梅蓀提供。 圖28:秋瑾像 轉自秋瑾紀念館: http://qiujin.chinaspirit.net.cn/tpzl.htm 圖29:李贄銅像 轉自: http://www.yaoan.gov.cn 第十六回 碑文誤鑿,嘆寂寞百千遺憾 血漬真染,最慘烈廿萬字仁 話說林昭被殺害後的十二年,有所謂錯殺、“平反”之說。一九八零年十二月十一日,林昭生前師友、同學在北京開了一個“悼念會”。一九八一年,穆青、郭超人、陸拂為著文批判“四人幫”時提到林昭受迫害被殺死,刊登在《人民日報》上;一九九八年,陳偉斯寫了“林昭之死”,發表在《民主法制》上;二零零年,許覺民編輯了《林昭,不再被遺忘》出版發行;二零零四年,胡傑拍攝的《尋找林昭的靈魂》電視片問世。這以後,回憶紀念林昭的文字大量地出現。有一篇文章的題目是:“林昭的欣慰和遺憾”。確實,林昭有遺憾。 海外一家以自由寫作為宗旨的組織借林昭之名設立了“林昭紀念獎”,獎掖仿效林昭自由精神寫作的作家。這本身是件好事。二零零八年,這個“林昭紀念獎”授予了一位為了能出國,與當局達成協議,簽字畫押的寫作者。這些簽字畫押的內容是“答應當局提出的九項條件,其中包括不再回中國、出國後不與法輪功接觸、不寫詆毀中國政府的文章、不寫攻擊上海政府的文章、在國外保持低調、不要忘記自己是中國人等等。”有媒體將此作為光榮事迹、英雄行為報導。當然,這種“選擇的自由”,對於個人、組織、媒體以及林昭是同等的,不必特地注重,無須特意褒貶。只是既然選擇了與林昭迥然相反相悖的行為舉措,再以林昭的名義予以褒獎自居自承,就未免不是話了。你完全可以自由地不同意林昭的行事方式,但你不能以與之相悖的原則強加在林昭身上。這於已死不能說話的林昭是不公平的、褻瀆的,於自身,則是立牌坊卻在做另類的齷齪。這不能不說是最近發生的令人瞠目令林昭蒙羞九泉的“遺憾”。瑞典萬之得知此事後,对在撰寫“話說林昭”的说書人語重心長曰:“蘇維埃曾兩次殺死蘇聯詩人馬雅可夫斯基,我們不要再將林昭殺死一次。”大哉斯言,深哉斯言,赵账寡裕≌f書人“話說林昭”,累積了諸多“遺憾”,可為“話說林昭”的內容之一,不敢隱匿,不敢悖林昭徹底反叛、正直本真之一以貫之、至死未休——這幾乎已是我們這個民族僅存的一點血脈了。茲綜述羅列,存以備考。 ·錯鐫碑文的遺憾。 網上有“佚名”者,著“林昭,曠世英雄堪寂寞”文曰:“其實林昭的墓碑重刻過一次,也就是出現過兩個內容。重刻前的墓碑內容,請用‘林昭 他日紅花發’搜索可知,是以下內容:墓碑的背面鐫刻著林昭的一首遺詩:‘青磷光不滅,夜夜照靈台,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他日紅花發,認取血痕斑。媲學嫣紅花,從知渲染難。’……但是,但是,很遺憾,這個墓碑內容不得不重刻,……三十多年裏都沒發現、都不知道,這並不是林昭的遺詩,而非常尷尬地是汪精衛的詩。(這是一九一零年汪精衛參加刺殺清攝政王載灃,被捕後在獄中寫的《被逮口占》)。 “…… 這讓人感慨:……懷念林昭是一回事,懷念的深度又是一回事,……真令人遺憾。……大家懷念林昭,卻在這麼多年後依然仰視林昭,仍然讓英雄獨自漸行漸遠後繼無人,這種遠離,其實也可以說是對林昭的另一種拋棄。作為英雄,林昭是孤獨的,她的孤獨不僅在於死的孤獨,還在於高處不勝寒的孤獨。她並不需要同情和懷念……那是她早已捨棄的東西,她需要的,是知音,然而知音何在?” ·竟有為林昭沒有被追認為烈士而歎息不平的遺憾。 發如此不平歎息者有許多許多。這個“遺憾”真是大了去了。你讓林昭當共產黨的烈士?!即或共產黨願意,林昭會幹嗎?林昭會視此為奇恥大辱的!這大約不需要再講什麼道理了吧。黨文化之“融化在血液中”是真的。真遺憾!清毒,需要時間。對於每個人都任重道遠。 林昭與張志新是兩個座標。可比性是相同的人性美:剛烈、正直、真铡猿帧紊×x;不可比性是思想理論的迥異:張信奉馬列追求共產主義理想,林信奉中華的“道”、資產階級民主自由平等博愛和基督。論者以體制內外視張林,未嘗不可。張志新是被踢出山門外視山門內為冒牌貨者,故張志新可以接受共產黨的烈士之封;而林昭則是共產黨基業的掘墓人。林昭以體制內被拘縛、制約、打擊、懲治者反過來拘縛、制約、打擊、懲治這個體制,中國無第二人;前蘇聯的戈爾巴喬夫在思想層面上庶可比之,索爾仁尼琴在行為的某一方面庶可比之;鑒湖女俠秋瑾可比之,死不草詔的方孝孺可比之,認理死剃刀割喉的李贄最可比之。 ·林昭遺體如何火化,當時骨灰究竟如何處置至今撲朔迷離的遺憾。 彭令範一九九八年、一九九九年發表的回憶林昭文章都明確地說林昭骨灰下落不明,當局對屍體骨灰的詢問不予理睬。張敏二零零四年採訪彭令範、零八年發表的採訪記錄中彭令範說“當時是母親把林昭的骨灰拿回來。”“她一直是(把骨灰)擺在家裏。”張敏二零零四年採訪林昭骨灰安葬儀式,受採訪的一同學說:“林昭就義若干天以後,當局通知林昭的親屬去領取的,但是過去,林昭妹妹不知道骨灰存放在什麽地方,有一個比較復雜的過程,後來才知道一位熱心女士把林昭骨灰存放在自己家裏。最近林昭妹妹專程從美國回來,進行骨灰安葬。” 各種說法,莫衷一是。應該乘人還在,事可明,不要讓這個“骨灰遺憾”繼續下去了。 ·林昭究竟有否精神病、妄想症至今未有定論的遺憾。 茲事體大。上海精神病專家栗宗華曾鑒定林昭患有精神病,當局不理不信,於一九六八年判林昭死刑。當局一九八零年說林昭有精神病,說的反動話依法不作數,故予平反。當局一九八一年不說林昭有精神病,再予林昭平反。林昭獄中文字敘及與毛澤東交鋒對面、毛之輕薄、毛對她有非分之想以及涉及柯慶施的種種,論者至今回避,究其緣由,恐都與私下議及的精神病、妄想症有關。說書人在第十三回中略有涉及,然因未見林昭獄中所有文字,所據有限,不敢敞論遽斷。一旦林昭獄中所有文字得見,一旦當局有關林昭檔案見天日,這個遺憾總能解除。 ·林昭所托存手稿被毀或無交代的遺憾。 林昭曾於一九六二年保外就醫期間,將寫給北京大學校長陸平的萬言書和她平時寫的一部詩稿,托顧雁的父親保管。顧雁妹妹顧廩在回憶文章中提及此事和另一件林昭委託保管的空紙盒。空紙盒的下落結果,顧廩作了交代:文革中母親處理了;但萬言書和詩稿如何,沒有提及。鑒於當時沒有復印機,這些林昭文稿幾乎可以肯定全是原稿手跡,彌足珍貴。 羊華榮說:“八十年代初,在北京羅青老先生家,談起林昭,羅老說,林昭曾將一包文稿寄存在他那裏,“文革”開始後,由於害怕而將它全部燒毀了,他感到十分惋惜和後悔。”我們應該感謝羅青老先生的坦铡H绻茏鬟@些被毀的文稿大致是什麼形式什麼內容的交代,將會減少些許遺憾。 ·未見林昭死刑原始判決書的遺憾。 現存所有回憶紀念林昭文字都沒有林昭的死刑判決書。林昭的死刑原始判決書是存在的。鐵證有二、旁證有二: “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80滬高刑復字第435號”文件稱: “林昭,…… 一九六八年四月廿九日,又由中國人民解放軍上海市公檢法軍事管制委員會以反革命罪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81滬高刑申字第2346號” 文件稱: “林昭,……在押期間又經中國人民解放軍上海市公檢法軍事管制委員會於一九六八年四月廿九日以一九六七年度滬中刑(1)字第16號判決按反革命罪判決死刑,立即執行。” 上述上海高院文件現存美國巴爾第摩林昭胞妹彭令範處。 陳偉斯是以記者身份最早也是唯一在法院接觸查閱林昭檔案者,他說:“林昭終於從有期徒刑二十年加判‘死刑’,立即執行。據瞭解,在接到判決書時,林昭留下了最後一份血寫的遺書:《歷史將宣告我無罪》。” 林昭胞妹彭令範說:“姐姐罹難後,我們沒有見過判決書,也未看到任何公開審判告示貼出,像當時一般判死刑犯人一樣。大概半個月後,母親的一個學生黃雪文,要我有空去他家一次,他住在虹口區離提籃橋不遠。我去後,他告訴我在他家附近一條街道的電線木杆上貼著有關林昭的判決。他說,你如果要去看的話,到天黑了帶一隻電筒去,不過得小心。我又緊張又焦慮地找了許多時候,終於在那不受人注意的電線木杆上找到了那‘非正式’的宣判,那種打印不清的字,文理欠通的語句,讀來很吃力。在幽暗的電筒光下,我背下了判決書。我的心沉沉的,正如死一般寂靜的夜晚。” 應該由家屬或與同仁成立一個組織,向上海法院索取林昭原始判決書。堅持不懈地索取,不屈不撓地索取,大張旗鼓地索取,滿世界嚷嚷地索取,直到索取到為止。 ·林昭被殺日期和索取子彈費到底在哪一日尚有疑問的遺憾。 都指林昭被殺在一九六八年四月廿九日。那麼,林昭接到死刑判決書在廿九日的什麼時候?在死刑判決書上批註最後遺言遺文“歷史將宣判我無罪”在什麼時候?劊子手是把林昭直接從病房拉走,連衣服也不容更換的。是在監獄批鬥大會前嗎?可能性幾乎是零。批鬥大會後,脖頸勒索、嘴塞口簧铐,雙手反綁,押赴殺場,可能性零。那麼,就剩下兩個可能:死刑判決書是在廿九日前給林昭的,就有時間寫批註;林昭三十日被殺,也有了時間寫批註。 當然這兩種設想同樣存在著難以解釋的疑問。希望在檔案未解密前,比較瞭解情況者能認真細想,還原真實。 索子彈費也有兩個日期,四月三十日和五月一日,都出自彭令範的回憶文字。應該能夠確定而消除遺憾。 ·林昭所編內部參考資料書《資產階級新聞觀點批判》不為世知的遺憾。 一九五九年林昭在中國人民大學資料室接受“勞動考察”時,與王前、甘粹一起編輯了一套《批判資產階級新聞觀點》的“內部資料”。這套資料一共六本,其中有美國約斯特的《新聞理論》、斯拉姆的《報刊的四種理論》、王中的《新聞學原理(大綱)》等等,都是當時絕對禁止外傳的大毒草。書印製於一九六零年,紙質與裝幀都極差,但卻給讀者傳遞了鮮活與光明,打開了新的窗戶。肖雲儒說:“原來新聞理論竟可以是這樣的!原來在列寧的黨報理論之前或之後,還有這麼些叫人不敢聽又忍不住要聽的見解!我最早知道了新聞的傳播學本質,知道了可以不僅從政治學座標,還可以從文化學、心理學、社會學、接受學、市場行銷和企業管理等等無比宏闊的背景上來理解新聞理論、新聞寫作、新聞事業。六本書還未讀完,便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 我們可以推知,林昭自己從編輯這套書中獲益匪湥诹终言诜从裔嵴硭枷耄匦抡J識歷史、現狀是十分重要的。遺憾的是此書似乎未為世知。幸有肖雲儒者珍藏有一套,且著文披露於世,略減此憾一二。 ·至今仍無常識的遺憾。 林昭蘇南、北大兩校老同學陸拂為在胡傑的《尋找林昭的靈魂》電視片裏說:“林昭的認識能力,她看到的東西,坦率地說,反右期間,劃右派跟我交談,我都沒敢吭聲。她給我談的很多,這話我都沒給別人談過。談了很多,但憑心而論,並不是她的識別能力特別高,這是常識,實際是常識,因為我們處於歷史的低谷,常識就是反革命,實際就是這麼回事,沒什麼了不起。”陸拂為的“常識”之論確乎見道之言,是透過腠理直達膏肓的真知灼見。如果說“革命”是對落後、愚昧的否定,是“進步”的意思,那麼,彼時甚囂塵上的“革命”:反右、大躍進、人民公社、餓死人……實質上是“反革命”,而林昭的“反革命”,恰恰是“革命”。這也是常識!當今的毒奶、謊言、貪賄、鎮壓維權、打擊上訪、奧叻N種……是“反革命”,是時代的反動,是社會的倒退。這些常識每日每時通過互聯網、通過底層民眾的呻吟呐喊傳遞、呈現在中國海內外廣大的知識人的耳中眼裏,再無需林昭喋喋了,而“沒敢吭聲”則依然,歌舞昇平,歌功頌德的聲音則依然。所以,陸拂為的“沒什麼了不起”之斷則未免輕鬆隨便了點。在中國,在“歷史的低谷”,認識真實、說出真實、堅持真實,除了常識,還需要無畏、大無畏;不患得患失,絲毫不患得患失;關鍵的時刻,更需要捨生取義、殺身成仁。陸拂為自己,不就是“我都沒敢吭聲”嗎!常識,確乎沒什麼了不起,孩子都知道皇帝沒穿衣服;常識而大無畏,喊出“他什麼也沒穿!他光身子!”,進而堅持不改口,即死不改口,就是了不起了。中國當世知識人,唯林昭一人而已。至今仍無常識的遺憾要到什麼時候才了啊! ·只有張玲明確懺悔的遺憾。 林昭戲稱為薛寶琴的好同學張玲為自己在反右時“出賣”過林昭明確懺悔。張玲曰:“十餘年夢寐以求的大學生活,竟落得那樣結局!你我都以‘待罪之身’踏入社會,不能告別。啟身前,我回到城內家中,母親出示你日前悄然送來的一方繡帕和一張字條,上書‘此時無聲勝有聲’。當時的我,如此愚頑無知,竟如同交出我自己那些純屬私物的全部日記和情書一樣,也交出了你的手跡。因此,隨後我們的永訣,使我對你欠下了一筆永遠無法償還的債務。歲月漫漫,校園的五七風浪已成‘小巫’,我不再少不更事,不再渾沌不開,不再愚昧無知,也才稍懂痛惜那失不復得的一切。巨浪淘沙,時光沖卻腦海中多少無價值的記憶,但永遠洗刷不掉你那張字條。于無聲中,我常說:那是我欠你的一筆永遠無法償還的債務,也是我生平少有的欠債。” 張玲的懺悔,令人肅然起敬;只有張玲如此明確懺悔,則不能不深感遺憾。 ·李雪琴見道之言、刨根之論幾乎是僅有的,至今無人回應、分析、評議的遺憾。 林昭同學,北大物理系學生李雪琴在胡傑《尋找林昭的靈魂》電視片裏說:“她啊,特別地熱情,特別地關心人。那個時候我是湖南來的,穿的也比較醜,人也比較鄉氣,她把好看的衣服送給我。那個時候她知道我愛上了王國鄉,他到茶澱(右派勞改農場),早斷了聯繫了。她給我把地址找到了,通上信了。她這個人非常機靈並且善解人意,但感情太豐富了,她要愛的就太愛,要恨的就太恨了,特別的極端,特別的走極端。我當時就預感到活不長,充滿了火藥味,不槍斃就病死。她不要命啊,夜裏氣的睡不著覺,起來寫詩哭啊,她們班人都知道她,夜裏跑未名湖去哭啊。她早對共產黨就有情緒,那詩都是噴出來的血,我們寫不出來,沒有感情都寫不出來。……我跟共產黨有不同的關係,有點不同,有點不一樣,我是農村生長的,我就死咬定毛澤東是代表農民的利益,她就沒有這個思想。她一直是上海的貴族生活,她衣服都送到洗染店去洗,平常禮尚往來,你看她有紀念冊,還有詩人給她題詞,完全是俄羅斯貴婦人。我們見都沒見過。她什麼書都看過。她真是代表了中國先進的資產階級。這場無產階級革命她不接受,她不接受,她恨到那個地步。而中國當時,中國當時進行無產階級革命的那種嘗試是成不了功的。她作為代表資產階級絕對民主、自由來反抗遭到滅頂之災。很明顯就看出來,就是這麼一回事。這個無產階級革命多殘酷啊,經過幾十年失敗不搞了。所以說她要唱國際歌,講馬克思主義什麼的,不是的,她就是代表中國先進的資產階級。但先進資產階級成功不了啊,掌握不了權啊。你看秋瑾不就也是死了嗎,孫中山他們,為了中國的自由、民主,為了今天這樣的日子,死了多少人,她就是一個。我們那時比較無知,徘徊在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之間,不太清楚,所以就活下來了。是這麼回事,知道吧,不象她那麼純粹。” 林昭與李雪琴個人關系如何可置之不论,李雪琴言之全部盡可見仁見智,但其中心意思: 林昭代表資產階級民主,反對無產階級革命,則是見道之言,應該有人從理論上對此予以研究。 ·林昭美術、曲譜作品未能傳世的遺憾。 林昭會畫畫,會譜曲,卻至今未見畫作、曲譜傳世。甘粹唱過林昭的“呼喚”,認為 “在反右邉拥尼崞冢终褜懴铝诉@首歌曲,這也許是中國現代史那場最重要的反右邉又辛粝碌奈ㄒ灰皇撞煌曇舻母枨!應該把這首歌曲和另外的林昭曲譜上傳到網路上,畫作也一樣,消除這個遺憾。 ·至今沒有任何劊子手、迫害者作任何擔當和懺悔的遺憾。 有小巴子說 “為什麼沒有一個劊子手良心發現,說一聲是我殺死了張志新,是我殺死了林昭?真的,我一直在等這樣一個聲音,像等待世紀末應叨拿褡逵⑿邸5牵匀粵]有見到懺悔,沒見到良心發現。……因此我深深地憂慮著:一個隱惡的民族心理,會不會是反復作惡的心理基礎?” 有林昭同學宋林松說:“我們這個國家昨天今天明天直至永遠,需要壯士烈女……若儘是膽小謹慎明哲保身苟且偷安的蕓蕓眾生,倘遍佈歌功頌德趨炎附勢寡廉鮮恥吮癰舐痔沐猴而冠的奸佞小人,這個民族早就趴下了。” 有《今日名流》雜誌主編方方說:“林昭在前,我們怎能不無數次地反思,……反思我們自己。偶爾的時候,也攤開自己的雙手,思忖一下,自己的手上是否也留有林昭的血痕。” 至今沒有任何劊子手、獄卒獄吏、檢訴審判人員、高層拍板處死林昭者做任何回憶、說明。沒有任何堅持當時那樣做是對的文字,也沒有任何懺悔的文字。這是林昭,也是我們這個民族最大的遺憾。沒有絲毫擔當,也沒有半點檢討。有多少迫害殺害張志新、林昭、李九蓮、遇羅克、王申酉、顧準……的人,卻沒有半個半句對此擔當或檢討懺悔者。這是我們這個民族整體沒有擔當,不知懺悔!林昭所做的一切,從根本上說是擔當與堅持,對斥惡滅惡的擔當,對行善追美求真的堅持。朝代可以更換,秦會變漢,明後是清,民族文化的這個“道”則始終不變,這是中華民族屹立五千年于世的根本。民國還有這個“道”,共產黨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則泯滅了這個根本;代替共產黨的不管是誰,即便是洗心革面剔骨換髓的共產黨自身,如果不恢復奉行這個根本的“道”,中華民族就會淪喪以至滅亡。 ·不識林昭胞妹彭令範的遺憾。 彭令範作為林昭的胞妹,為林昭做了許多許多。她自己,至今獨身,客居異邦,孑然一人。彭令範的才華不在乃姐之下,其古詩詞造詣直追乃姐。彭令範有“鷓鴣天·回憶”譯成英文發表,得美國大學生詩作競賽特獎。其詞曰:“數盡平生事事哀,黃昏煙雨怯重來。身隨柳絮絲絲嫋,心共熏香寸寸灰。清夢斷,意徘徊,故鄉明月泣蒼苔。無言剩得鐘聲起,萬念侵尋暮色催。癸亥年清明前作”詞中文字不涉“林昭”半字,詞意則盡現自己與乃姐及生平家世種種;遣詞造句,古意盎然,有宋人遺風。 查彭令範在二零零四年接受美國之音採訪時吟詠了“燭影搖紅·祭故人”一闋,上闋寫令堂,下闋寫胞姐:“盈淚垂髫。幾番宦砗慰皵_。生前身後總蕭條。千里江南繞。永夜遙望拂曉。濟風雲,憂心似搗。故人西去,故國星杳,青楓茜草。 血染芳華。恩情已斷何心報。浮生嘗透夢魂殘。愁泣霜枝傲。千古空名煥耀。幾人留,山河共吊。曲終宴散,淚墨塵埃,神嗟天笑。”吊古懷今、離情愁緒,不著一字萱草芝蘭,而盡得風流,更見出其古詩詞的功底。惜乎憂鬱太過,應是此生長離索。 許憲民、林昭母女,乃千古雌英!漫道神嗟天笑,豈贏君王霸道。總為元元黎庶血,莫成東海滔舀。 生前身後何慮,一似浪囂涌吵。椿萱千古蔭蘭草,灰飛煙滅香繞。莫怪打油唐突,只是一瓣心香。 林昭一門三烈,父母、自己都被革命吃掉了。尚健在的胞妹彭令範呢?其實也是共產革命祭壇上的一具犧牲,某種意義上,是更為深刻的一具犧牲。彭令範一直在母親、姐姐的影子下生活。母親姐姐在世時如此,過世後更如此!彭令範不僅是革命大潮、專制齒輪隨意沖掉、碾碎的一粒小沙,又要永遠為被革命專制吞噬的父母,姐姐作無可避免的犧牲,無論她怎麼樣,哪怕是背叛,投向革命專制,她也註定了是這雙重犧牲的宿命。這種深刻的歷史悲劇在中國當代史上很多,彭令範是其中的典型。 彭令範遺傳父母基因,聰明絕頂,她早已識透這些我們在事後才明白的道理,所以她走了一條與乃姐迥異而與令尊“不食周粟”本質上相同的路:避秦,遠離不義之邦、無道之邦。彭令範的“首陽山”是美國。我們應該為之慶倖、祝賀。 當另一種意識形態歷史性地降臨其父母姐姐身上時,當這種意識形態必然地仍在世態炎涼中衝突存在時,彭令範在美國的巴爾第摩寓所青燈獨照下,翻出原已埋藏在箱底心底的林昭日記、遺墨、血書重讀時,情何以堪?心何以安?!任什麼想法都會浮現的,都是可以理解諒解的。而讓我們看到的是:她寫了有關父母、林昭的文字,為歷史留下了有關林昭頗為珍貴的原始資料。彭令範在還原歷史!這正是林昭後人最應該做的最能做得更好的事,正是對革命、專制的反動、反吞噬,正是對原先犧牲的索回。天道往還,冥冥中或有萬能者在。 ·林昭獄中文字未能面世、流傳的遺憾。 除了被中共當局封鎖控制的林昭檔案未能面世,需要斥責外,已經為家屬所擁有的林昭 獄中文字仍未能面世、流傳,實在是一大完全可以立即消除的遺憾。 甘粹、草文花費大量時間精力,謄錄校勘林昭獄中“三致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稿,是為 林昭做了一件大好事,是實現了林昭的部分遺願。我所得閱的草文校勘善本十分認真十分負責十分專業,幾無懈可擊。可以也應該指正批評他們的謄錄校勘何處還做得不夠好,無論如何也不能責備他們不該這樣做。試想,林昭在獄中如此艱難痛苦地用鮮血寫下這些文字是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見天日,能為世人閱讀嗎?林昭的文字見天日,就是林昭的思想見天日,就是林昭自己見天日啊。肉體可滅,精神不滅,文字不滅!當局千方百計阻撓,我們自己怎麼也要如此呢?況且,林昭是女兒、是姐姐,更是中華巾幗、民族精英。從這個意義上,一點也不矯情地說:林昭是中國的女兒,是所有中國人的姊妹。 獄中生涯八年,林昭說:“我經歷了地獄中最最恐怖最最血醒的地獄,我經歷了比死亡本身更千百倍的慘痛的死亡。” 林昭的獄中文字到底有多少?陳偉斯見過林昭的檔案有四大箱,親睹了林昭的血書。上海人民檢察院存檔的“一九六五年監獄為林昭加刑的報告”中這樣寫道: “關押期間(林昭)用髮夾、竹簽等物,成百上千次地戳破皮肉,用汚血書寫了幾十萬字內容極為反動、極為惡毒的信件、筆記和日記……公開污蔑社會主義制度是:‘搶光每一個人作為人的全部一切的恐怖制度。’‘是血腥的極權制度。’她把自己說成是:‘反對暴政的自由戰士和年青反抗者。’對無產階級專政和各項政治邉舆M行了系統的極其惡毒的污蔑。 “林犯關押幾年來,一貫拒不接受教育,書寫了大量的反動血書,如《靈耦絮語》(約十八萬字)《基督還在世上》《不是練習——也是練習》《練習二》《練習三》《鮮花開放在悲壯的五月》《囚室哀志》《秋聲辭》《自諫》《血詩題衣》《血衣題跋》等數十萬字。雖經工作人員多方教育,並採取了單獨關押,專人負責管教,家屬規勸等一系列管教措施,但林犯死不悔改,公開揚言:永遠不放棄宗旨而改變立場。” 林昭獄中血書:“這怎麼不是血呢?陰險地利用我們的天真、幼稚、正直。利用著我們善良、單純的心,與熱烈、激昂的氣質,欲以煽動加以驅使,而當我們比較成長了一些,開始警覺到現實的荒謬、殘酷,開始要求我們應有的民主權利時,就遭到空前未有的慘毒無已的迫害、折磨和鎮壓。怎麼不是血呢?我們的青春、愛情、友誼、學業、事業、抱負、理想、幸福、自由,我們之生活的一切,這人的一切幾乎被摧殘殆盡地葬送在這污穢、罪惡、極權制度的恐怖統治之下,這怎麼不是血呢?” 林昭在獄中牆壁上血書:“不、不!上帝不會讓我瘋的,在生一日,她必需保存我的理智,與同保存我的記憶!但在如此固執而更加陰險的無休止的糾纏與逼迫之下,我似乎真地要瘋了!上帝,上帝幫助我吧!我要被逼瘋了!可是我不能夠瘋,也不願意瘋呀!” 林昭獄中“血衣題跋”: “一九六五年八月八日*,被移解而羈押於上海第一看守所。在彼處備遭摧折,屢被非刑,百般慘毒,瀕絕者數!寸心之悲憤冤苦沉痛激切,不堪追憶,不可回想,不忍言說!憶之如癡,想之欲狂,說之難盡也。嗚呼!哀哉!此是何世?!我是何人?!所懷何志?!所遇何事?!天哪天哪!尚得謂有天理,謂有國法,謂有人情,謂有公道耶?!此衣是一九六四年八月間穿上,時正在桎梏之下,又無紙筆,乃在背上血書‘天日何在?!’四字,聊當竇娥白練。八月下旬某日重遭女監眾鴇婆榜掠,兩襟‘冤枉!’‘死不甘心’等字即受刑時所寫。左襟並前胸淋漓血跡則是同年十一月十日圖窮匕現之日誓死明志以玻璃片割裂左腕脈管所沾染。一九六五年五月三十一日“宣判”後重到上海市監獄,六月十九日初次接見萱親胞弟,覿面之際,恍若隔世。旬日以後第二次接見並送入衣物,方遵慈諭將此衣換下。自憐遭際,誰解苦心?前塵歷歷,永志弗忘! 一九六五年七月六日林昭志於上海市監獄女監三樓53號囚室” 林昭獄中“獄壁血字——我以我血薦軒轅” “粥衣上的血點兒已經差不多夠了,再多就繁瑣而不悅目了,指上的血可還只是在沁出來。那麼——我跪起身子在父親靈位的左側那一方牆上寫下了魯迅《自題小像》詩的末句:“我以我血薦軒轅!”那字寫得很大,足有三寸見方,而且相當工整。” 彭令範說:“姐姐每次來信,總是要白被單,我們實在百思不得其解。到後來才知道,送去的白被單她都撕成條條用來寫血書。” 林昭的“三致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稿約十四萬字。這份文稿是一位警察承擔了極大風險偷出來給家屬的,至今不知這位警察的姓名。這份文稿經甘粹、草文謄錄校勘私下傳播。現在的紀念文章引用的林昭獄中文字大多出於此文稿。可見此文稿作用之大。我們應該感謝這位警察,我們應該感謝甘粹、草文。 就目前所知,被剝奪了筆和紙的林昭在獄中用自己的鮮血和髮夾、磨尖的牙刷柄、手指間雜筆墨在紙上、被單上、衣服上、牆壁上,書寫了二十余萬文字,有小楷,有方寸大的,有手掌大的,還有鮮血塗抹製作的祭奠用圖案。這在人類思想史上,乃至人類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我們沒有任何理由讓這樣的文字再鎖在某個地方不見天日!另有獄中墨蹟文字二十余萬字。林昭已知的獄中文字約四十萬言。已面世的完整文本只有“三致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稿謄錄校勘本。實在不能不說是一極大的遺憾。 正是:碑文誤鑿,嘆寂寞百千遺憾;血漬真染,最慘烈廿萬字仁。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註:本回參考文章:《開放》二零零八年第五期。彭令範“姐姐,你是我心中永遠的痛”。 肖雲儒“林昭、王前和甘粹”。張敏採訪彭令範記、張敏採訪林昭骨灰安葬儀式記。陳偉斯“林昭之死”。張玲“幽明心語”。胡傑《尋找林昭的靈魂》解說詞。甘粹、草文據林昭手跡原件復印件“三致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稿謄錄校勘本。 圖30: 林昭手迹:自由萬歲! 轉自: http://bbs.chinacourt.org/index.php?showtopic=294411 圖31:林昭墓落成,林昭胞妹彭令範和和林昭生前蘇南新專同學在墓前合影 攝於一九八二年五月一日。 圖32:二零零八年四月二十九日林昭墓前。俞梅蓀提供。 圖33:林昭墓碑背面。二零零八年。俞梅蓀提供。 碑文:自由無價 生命有涯 寧為玉碎 以殉中華 林昭 一九六四年三月 第十七回 覓骨藏墨,許宛雲熱腸滬女 安魂入土,美若虹古道賽男 話說一九八二年,林昭胞妹營建的墓沒有林昭遺骨,是衣冠塚。中國人傳統觀念是入土為安。而林昭遗骨从一开始就有、就存在、就在林昭母亲房间摆放着。因種種難以說明的原因,致使林昭遺骨連同林昭父母遺骨下落不明。林昭遊魂飄蕩,無處存歇,無處安家;活着的親朋好友、姊妹弟兄情何以堪、心何以安!一直到二零零四年,才找到取回林昭遺骨,舉行了安葬儀式,時距林昭龍華遇難,已三十六年了。其中曲折七七八八,不必掩飾;其中有熱腸、有古道,不應湮滅;其中有善良、有美麗,在沉淪墮落的當世,更見難能可貴,正可典範今人、垂式后昆。且容說書人一一道來。 滬上有女許宛雲,沉迷于黑白枰道,是圍棋國手趙之華趙之雲昆仲的高足。趙氏弈藝堪與當時威震東瀛的陳祖德一爭雄長。林昭胞弟彭恩華智商甚高,六十年代前期就讀中學時,自己設法輾轉找到趙氏兄弟欲拜師學習圍棋。趙氏兄弟相信了眼前這位才華超群彬彬有禮少年老成的尋師者,就由弟弟趙之雲接納于門下。然乃母許憲民愛子心切,擔心兒子年輕涉世不深結交江湖閑漢上當受騙,遂登門造訪趙氏,以考察趙氏。叙談之下,竟相互欣賞,惺惺相惜,由此訂交,遂成相知。在那個瘋狂的暗無天日的年代,許憲民向趙之華傾訴了愛女林昭的種種切切;一九七五年底許憲民去世前曾有遺書十數頁寄趙之華收,訴說家門大逆大悲之人倫慘劇,交代自己後事,可見他們的交往之深之篤。 許宛雲作為趙氏的高足和以後的趙大夫人,很自然地與聞其事,結識了許憲民、彭恩華。許宛雲系下鄉知青,因與趙氏兄弟的關繫,在農場被視為牛鬼蛇神、間諜遭批鬥,落下傷病。趙氏介紹許宛雲與學醫的許憲民次女彭令範相識,以方便治傷。恰彭令範其時調至張家宅地段醫院,住宿舍,與許宛雲居處很近,接觸頻密,遂成閨中密友,甚相契。 一九八四年,彭令範赴美前,將自己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为林昭奔走呼籲平反过程中從當局處獲取的林昭文稿、信件、日記諸遺墨以及家中照片交由許宛雲保管。許宛雲將受託之物分成兩大包:文字類、照片類(其中有帶鏡框者),仔細包好封存。期間,曾有許覺民編輯《林昭,不再被遺忘》一書需要林昭照片,向許宛雲商借。許宛雲思量這是為林昭編書,違諾開包不算太過,遂約請倪競雄一起打開照片類包取出照片供許覺民選用。許覺民用後,即將照片璧還。而另一包文字類的林昭遺物,許宛雲只看到外形和數量的大概。女子膽小,收存禁物;女子好奇,不違一諾;義勝季子,千金難贖;古風重現,堪赞堪敬。 二零零零年,彭令範赴美後第一次返國,要取回一九八四年寄存許宛雲處的林昭遺物。事隔十六年,許宛雲悉數璧還。彭令範已知許覺民出書用了林昭照片之事,頗有責怪之意,然見照片仍在完好,也就不多說什么了。 彭令範、許覺民、倪競雄、許宛雲以及蘇南新專、北大林昭同學相約相聚祭拜林昭。二零零零年六月五日,彭令範、許覺民、倪競雄、許宛雲、張學群、羊華榮、謝忱、黃政、程一瑛……共十數人相聚,在蘇州靈巖山林昭墓舉行了祭拜活動。大家都為未能讓林昭遺骨入土為憾。相聚之人高齡,準備工作繁瑣,有林昭同學張學群諸人默默地事無鉅細,一力承擔,聯繫食宿交通接送,訂房退房,忙前忙后。因為恰遇敏感日子“六四”,更增添了一份緊張感。原相約一定會來而屆期未來未作任何說明者有好幾位。 其時,林昭胞弟彭恩華已于一九八六年去了美國,其前妻劉湘亦于此后擕子赴美。臨行前,作為前媳婦、前弟婦的劉湘不忘將存放家中的林昭父母和林昭三個骨灰盒送到了上海衛家角息園公墓寄存,寄存期限十五年。劉湘還將這一情況告訴了許覺民。劉湘其人,正是純然普通的好人一個,一個好人。讓我們向她鞠躬致謝。 彭令範從許覺民處得悉這一訊息,輾轉與劉湘聯繫上,通了電話,從劉湘處得知林昭和父母的骨灰明確下落。二零零零年六月九日,彭令範、許宛雲、許覺民一起來到了衛家角息園公墓尋找林昭骨灰。息園公墓存放骨灰盒的排架很高,許宛雲爬上樓梯,根據劉湘記憶中某排某架最高一層大約某處找到存放的林昭和其父母的骨灰盒。他們擦拭了骨灰盒上沉積的灰塵。劉湘也是有心人,把骨灰盒置放在最高層,是為盡可能減少意外的發生。彭令範試圖用指甲鉗打開骨灰盒未果。但是他們領不出骨灰盒,因為劉湘把存單遺失了。許覺民說自己設法在北京單位開一證明,以親屬名義去領取骨灰盒。彭令範返回了美国。 三年多過去了,林昭的骨灰仍然在息園公墓骨灰保存處。二零零四年林昭遇難三十六週年祭日快到了,彭令範有在這一年將父母和林昭遺骨安葬入土為安的打算,但是林昭和父母的骨灰盒還是未能取出。許覺民給許宛雲來電話說這個證明難開。許宛雲即表示讓自己試試。于是,許宛雲以自己也姓許為由,找了家朋友的公司,開了一個假證明,證明自己是許憲民的姪女,要領取姑母姑夫和表姐的骨灰盒。許宛雲對倪競雄說:假證明要是穿幫,不給領取,就去偸出來。她們還設計了倪競雄望風,許宛雲行竊的方案。为此,許宛雲和倪競雄曾雙雙再探衛家角息園公墓,找到林昭骨灰盒。這次她們打開了骨灰盒。骨灰盒中除了用紅布袋裝着黃綾包着的林昭骨灰外,還有用一張報紙包着的林昭一綹花白的頭髮。倪競雄一見這綹頭髮就失聲喊道:就是!這就是林昭的頭髮。許宛雲問倪大姐:你怎么知道這就是林昭的頭髮?倪說,我與她相處多年,還給她剪過辮子,太熟悉她的頭髮又粗又硬的特點了。沒錯,肯定就是她的頭髮。倪競雄要取走頭髮,許宛雲勸止了;倪競雄要取走一點骨灰,許宛雲又勸止了:你會睹骨思人,太傷感太傷身心的,也于林昭骨灰盒內容的完整不宜。 二零零四年一月三十日,農曆正月初九,春假剛剛結束,許宛雲帶了一位朋友,去衛家角息園公墓取回了林昭的骨灰盒、林昭父母許憲民彭國彥的骨灰盒。三個骨灰盒取回后,放在哪裏呢?許宛雲把它們放在了自己的家裏。親友們都勸許宛雲不要這么傻,將別人的骸骨請到自己的家裏來。這在習俗上是絕大的忌諱。但是許宛雲擔心安葬時臨時去取,萬一出現意外,所有從全國各地趕來的人都會受到影響,很可能會使林昭骨灰安葬儀式流産,遂不顧一切閑言,事先去取回了骨灰盒。她唯一擔心的是女兒未成年,不明究竟,萬一打開看見,會害怕,就事先對女兒做了說明。女兒很能理解母親的俠義和悲憫情懷。 千餘年前,北宋期間楊家將故事中有孟良、焦赞不遠數千里之遙,不畏性命危險,深入遼邦盜取楊老令公遺骸,留下了千古忠義美談。許宛雲、倪競雄二探息園,欲盜取林昭遺骨,其義行其俠肝其琴心劒膽正與孟良、焦赞同。此調久不彈矣。說書人說書至此,竟遇素以脂粉嬌弱著稱的上海小姐中的滬上俠女,不禁動了古今之思,“焦不離孟,孟不離焦”、“昊天塔孟良盜骨”的故事湧上心口。許宛雲、倪競雄一老一少搭擋,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開始,為林昭嘔心瀝血,默默地為林昭做了許多許多事,任勞任怨任誤解,至取回林昭遺骨,恰好媲于當今一對女焦孟的故事。 二零零四年四月廿二日,林昭骨灰安葬儀式在蘇州靈巖山上舉行,置入林昭空墓穴的正是許宛雲從衛家角息園公墓骨灰儲藏室取回的林昭遺骨;同時,林昭父母許憲民、彭國彥遺骸也得以入土為安。許憲民、彭國彥夫婦得以安葬也賴許宛雲從衛家角息園公墓骨灰儲藏室取回他們的遺骨。 自由亞洲電臺記者張敏對林昭骨灰安葬儀式採訪記中有林昭同學提及林昭骨灰的找到與熱心女子有關,這熱心女子應該就是劉湘、許宛雲二人的組合。 彭令範、許宛雲、倪競雄、許覺民在墓地上深感安慰,默默地看着林昭終于安息、終于與安息的父母相依相傍相親相愛。他們至今對此默無一言。說書人在本書完稿之後獲知這一逸事備细,何忍讓其善美之眞俠義之舉湮沒無聞,故補說此回。正是卸嗳鐪夏咝硭邸⑻K州張學群、溫州蔣文欽以及其他许许多多默默做事不愿留名者,與其他熱心腸的聞人名人一起努力,紀念着林昭、不讓林昭被遺忘。地下的脊梁,正是彼辈組成。 孝道乃中華傳統文化之要者,深明此道且自己最古道熱腸的林昭,九泉有知父母遺骨歷經三、四十年獨置空屋後已入土為安,端賴前弟婦劉湘以及自己和胞妹交的滬上俠女倪競雄、許宛雲,當下跪三叩首以謝以盡人子之道。在這沉淪墮落的當世,正是:覓骨藏墨,許宛雲熱腸滬女;安魂入土,美若虹古道賽男。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註:本回補寫于完稿之後二零零八年十月廿五日。 圖34:倪競雄(右)、許宛雲守護在林昭墓前。 二零零八年四月廿九日。俞梅蓀提供。 第十八回 改判撲朔,廿天內烈女就義 究因迷離,卅載後義士揭謎 話說林昭從廿年有期徒刑改判死刑,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到底新犯了何等樣彌天大罪?至今所有回憶紀念文章皆語焉不明,似乎都是歸咎于文化革命中濫殺無辜的唤y概念。既然林昭頑固堅持反革命立場,自然該殺,不必多疑,無須再追根究底。 說書人在“話說林昭”完畢后,意外地獲知了林昭改判死刑的直接原因。故補說此回,以明四十年的撲朔迷離。且聽道來。 話說林昭一九六五年被判二十年有期徒刑後,一直不服判決,拼死抗爭。一九六八年春,林昭因頻遭折磨,舊病復發,咯血過多,岌岌危矣,被送到監獄醫院監護。某日,監獄醫院關押林昭的病房牆上毛澤東畫像兩眼突然變得猩紅似滴血,非常可怕。這在當時是特大號的政治事件,立即成立專案小組審查,查來查去,查出是林昭用血塗染了毛澤東像的雙目。其意似乎在昭示:毛澤東兩眼滴血,是個殺人魔王。這還了得,無産階級專政的鐵拳難道是吃素的?豈容反革命分子如此猖狂攻擊誣篾侮辱全國人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偉大領袖毛主席!于是,立即對林昭重新立案,再作鍛磨。从立案重审到改判死刑,不到二十天,就完成了加刑改判死刑的所有程序。這就有了陳偉斯所寫的,林昭接到判決書后,寫了“歷史將宣判我無罪”的血書批註。一九六八年四月廿九日,將林昭從病室架走,不容更換衣服,批鬥後拉去槍斃。 當局檔案尚未解密,這一段史實究竟源出何處? 有兩個不同的渠道、不同的不相關的人在互不知情的情況下,敍說了基本相同的這件事。 有一位林昭老同学,默默地为林昭、為林昭的父母做了許多寫了許多還原歷史真實的事和文字。其中寫林昭父母許憲民、彭國彥的文章敍及這一段並不如煙的往事。說書人至今無緣得見這篇大作,但卻因緣際會,得窺其中這一段文字: “蘇州民革的一位老先生告訴我,許憲民生前私下告訴他有關林昭被殺的直接起因。林昭原於一九六五年被判刑二十年,改判死刑前她因病住在監獄醫院裏。某日病房裏懸掛的領袖像上,一雙眼睛忽然看去血淋淋的,化驗室驗出是有人用血塗污。這在當年可是反對領袖的‘現行反革命’大案。監獄很快查出是林昭用經血塗抹,為了指責他有眼無珠,不明是非。事情迅速上報到公檢法軍管會,四月十日,軍管會定下調子:‘主要罪行是,書寫大量反動詩文,呼喊反動口號,塗寫反動標語,頑固不化,抗拒改造。林犯拒不供認,擬在監內大張旗鼓地進行公判。次日法院承辦人擬定‘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擬處死刑。’經過層層核定,十六日軍管會辦公會議‘討論同意,立即執行’。十九日上海市革委會同意,當天對林昭宣佈。‘林犯對判決無要求’。隨即上報最高法院復核,二十三日最高法院核准。二十九日在監獄舉行公判大會後便實行槍決。塗汙雙目之事是不便形諸筆墨的,所以判決書和現存擋案都不載。但從軍管會突然定調至執行不到二十天的速度和林昭性格等因素看,許憲民轉告的話是可信的。”
林昭母親許憲民生前對蘇州民革的老友講了這件事,這位老人在新世紀向林昭同学轉述了這件事,这位老同学將這件事形諸文字欲傳世。雖然如此,但畢竟尚屬孤證,難以完全認實。事緣巧合,說書人在第十七回提到的滬上俠女許宛雲早在一九七五年許憲民尚在人世時,就從另外的渠道聽到了許憲民對此一模一樣的講述。可證許憲民當時所述這件事的本身完全可以當真。且聽說書人再細細道來。 一九七五年,許憲民發現兒子結交的某女行為品性甚不端,遂暗中留意訪察,取得了某女一家一伙是一個騙子集團的證據,就規勸兒子斷絕與某女的往來。兒子不聽,兒子智商極高,有他自己的道理和打算,任母親如何苦勸就是不聽。許憲民哀苦痛心至極,自然與趙之華和許宛雲談及此事。許宛雲熱心腸,為之難過不已,與自己的一位表哥XX說起此事,忿忿不平。未料這位表哥很有辦法,去與許憲民交談,暸解到詳細內情后,略施小小反間計,使某女父親認為許子是來臥底的綫人,令女兒立即與其斷絕來往。任許子百口莫辯。許子與某女的關繫許憲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無法斷絕,許表哥不費吹灰之力就擺平了。許憲民十分感謝也開始完全信任許表哥,就與他談及林昭被判死刑的往事。許表哥聽後大吃一驚,第二天就與表妹說了。許表哥的大驚并非出于同情,而是認為彭家人腦筋都“拎勿清”, 弟弟是這樣,姐姐也是這樣,甚至連母親也差不多,以後再不會管他們家閑事了。許宛雲聽說後,心中十分難過,無從排遣,鬱積于心。七十年代末,在與彭令範逐漸相熟成為閨中密友後,終于忍不住與彭令範說了這一件無意中暸解到的祕事。 孤證經此旁證,已有蘇州民革某老人與許氏表兄妹兩撥人不約而同說出了同一的許憲民所說的事,這就可確鑿證明許憲民生前確實對林昭之判死刑的直接誘因說過如此之類的話。 據知,林昭的死刑判決書有簽發日期“一九六八年四月十九日”字樣;而一九八零年上海高級人民法院給林昭家屬的“平反”書上對林昭被判死刑是這樣敍述的: 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81滬高刑申字第2346號 林昭,又名彭令昭、許蘋,女,1932年生,江蘇省蘇州市人,原系北京大學學生。林昭因被控反革命案,經上海市靜安區人民法院1965年5月以1962年度靜刑字第171號判決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在押期間又經中國人民解放軍上海市公檢法軍事管制委員會於1968年4月29日以1967年度滬中刑按反革命罪判決死刑,立即執行。 就是說,林昭早在一九六七年就被“滬中刑(1)字第16號判決”了一個什么刑,這個什么刑肯定重于一九六五年五月判的二十年徒刑,而一九六八年四月十九日又根據這個一九六七年的“滬中刑(1)字第16號判決”判林昭死刑。這個什么刑可能是無期徒刑,可能是死刑緩期,第三個可能是死刑。這個什么刑,也就是“滬中刑(1)字第16號判決”沒有執行,一直拖到一九六八年四月十九日再判死刑執行。這是十二分奇怪的事。判決一個人的死刑竟是根據早一年的另外一份判決書!恕說書人孤陋寡聞,這在司法史上,似乎是聞所未聞的,或是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發明創造的新生事物。 林昭一九六五年被判二十年,一九六七年改判不知什么刑,一九六八年根據一九六七年的判決再判死刑,直接原因是用血塗染毛澤東像雙目,深層原因是一九六七年的原判決,根本原因是反對批判毛澤東。這在原則上是無可更移的事實了,但其中的曲折細節仍舊撲朔迷離,無法究明。 雖然,蘇州民革某老人、記錄這件事的林昭老同學、滬上許氏表兄妹三位義士披露這一史實,但謎中有謎,仍有謎底未揭開,可以說是另外又出了一道謎。況且,林昭母親許憲民所述究竟出自何源?林昭的死刑判決書上有提及嗎?還有誰人知道這一內情?死刑判決書為什么還不公開?林昭親友有嗎?林昭的其他遺墨有記敍此事嗎?此事與血書存疑的毛澤東御審有什么關聯嗎?尤其是林昭在接到死刑判決書的一九六八年四月十九日最后血書“歷史將宣判我無罪”在哪裏?這份血書應該會提及死刑判決的直接原因……對林昭的深入研究在在都指向了林昭檔案解密、林昭遺文問世。林昭遇難已經四十年了,昔日知情者,皆垂垂老矣,時不吾待!無論誰人藏有林昭遺墨,都不應以任何理由任何借口不讓它們盡快、立即見天日。讓我們感謝蘇州民革某老人、記錄這件事的林昭老同學、滬上許氏表兄妹這三位義士披露這一史實。正所谓:改判撲朔,廿天內烈女就義;究因迷離,卅載後義士揭謎。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註:本回補寫于完稿之後二零零八年十月廿九日。 圖35:林昭同學于劭(中)和祭園守園人(左)、林昭畫像繪者,三代人同祭林昭墓前。二零零八年四月年廿九日。以下三圖轉自“自由聖火”網站祭園守園人文章“祭園守園人:鷹視下的2008靈岩十八祭”。 第十九回 年譜簡編,字句逗心鐫史刻 文集倩影,精氣神天存地留 話說林昭乃炎黃始祖賜予我們的人傑,是女媧摶泥造人時把自己的補天之靈安在她心上的嫡裔。林昭肉身亡,其魂魄、其精靈則永存。 中華民族文化有為尊者、賢者、大者、親者撰寫年譜的習慣。林昭集尊賢大親於一體, 是女之尊者、是士之賢者、是人之大者、是吾類之親者,為她撰年譜,是我們的責任。有摩羅、周晶波者,最先撰寫了林昭年表,難能可貴。筆者在他們文字的基礎上作此“林昭年譜簡編”,以見“話說林昭”的時序脈絡。 林昭年譜,應該比毛澤東的年譜更詳盡更具體,尤其是反右、獄中、保外、獄中這四個階段的行跡、文字,是林昭留給歷史、留給民族的無價之寶。完備完善的林昭年譜有待林昭檔案的全面解密。這一天,有待于我們繼承林昭遺志的努力。 林昭年譜簡編 ·1932年12月16日出生於江蘇蘇州一書香世家,父彭國彥,母許憲民,父母命其名令昭、乳名蘋男。 ·1943年-1949年就讀蘇州萃英中學、蘇州景海女師附中高中部。 ·1948年9月,參加中共地下組織,做了三天中共地下黨員。 ·1949年7月,投考蘇南新聞專科學校被錄取。其母力阻,母女衝突,與母立約“活不往來,死不弔孝”後離家出走,三年不歸。 ·1950年5月從蘇南新聞專科學校畢業。時受中共建政初宣傳影響,稱毛澤東為“親愛的父親”。 ·1950年8月-1952年5月,隨蘇南農村工作團參加蘇南農村土改邉樱瑸樾塘P淩辱 地主叫好。 ·1952年?月-1954年8月,在常州民報、常州文聯工作,撰寫專欄文章“斯大林的故事”,歌頌斯大林。 ·1954年8月,以江蘇省文科第一名的成績,考取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新聞專業。改名林昭。 ·1954年?月-1957年6月,任北大校刊編輯、《北大詩刊》編輯、北大《紅樓》編輯。 ·1957年5月20日,為5月19日沈澤宜、張元勳“是時候了”大字報引起北大全校轟動歡呼,在日記中記道:“這可真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後數日,連續寫大字報表示支持,同時發表“組織性與良心的矛盾”講話。 ·1957年5月22日,在辯論中挺身而出,為張元勳仗義執言:“不是號召黨外的人提意見嗎?人家不提,還要一次一次地動員人家提!人家真提了,怎麼又勃然大怒了呢?” “我是林昭!……“刀在口上之日的‘昭’。” ·1957年5月29日,在《紅樓》編輯部會議中發言批判並同意開除編輯張元勳、李任。 ·1957年?月,被劃為右派分子,受“保留學籍,勞動察看”處分;拒不檢討,仰藥自盡抗議,留絕命詞,獲救未死。 ·1957年12月—1959年?月,在北大苗圃勞動。與羊華榮、劉發清、趙雷、張元勳、譚天榮諸右派分子交往密切、交流思想。 ·1959年?月—1960年1月,在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資料室與右派分子甘粹一起接受監督勞動;與王前、甘粹編輯《資產階級新聞觀點批判》六冊內部參考資料;修改、定稿 《海鷗之歌》、《普羅米修士受難的一日》兩首長詩;與甘粹戀愛,申請結婚,不獲領導批准。 ·1960年1月-10月,因病得人大校長吳玉章准假返滬療養;期間,結識蘭州大學右派學生張春元諸人,議論時政,批評人民公社邉樱瑓⑴c創辦地下刊物《星火》。 ·1960年10月24日于蘇州母親寓所被上海公安局以“現行反革命罪”逮捕。 ·1960年10月-1962年3月,分別被囚於上海市第一、第二看守所、上海市監獄;期間,疑遭毛澤東御審,有譜主獄中血書“三致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稿孤證。記此存疑備考,以待史實。 ·1962年3月5日,因上海靜安公安分局此前主動通知家屬將譜主保外就醫,是日,保外就醫出獄。 ·1962年3月-12月,保外就醫期間,寫致北大校長陸平信;結識黃政、朱泓、顧雁諸人,起草“中國自由青年戰鬥同盟”綱領和章程。 ·1962年12月23日(有說11月8日),再度入獄。 ·1963年6月18日,獄中絕食,作“絕食書”。 ·1963年10月,獄中以“秋風秋雨愁煞人”為韻,作“秋聲辭並序”七律五首。 ·1963年11月24—25日,獄中作“囚室哀思”。 ·1964年2月5日,獄中吞藥皂自殺抗爭獲救未死。 ·1964年2月,獄中血書“自誄”,331字。 ·1964年3-4月,獄中作“致審訊者”書、“家祭”詩。 ·1964年9月26日,紙筆被收繳,開始刺指割腕劃臂出血,用竹簽、髮卡、磨尖的牙刷柄蘸血間墨在牆壁、衣服、床單、判決書上書寫文章、書信、詩歌、批語,總計二十余萬字。 ·1964年11月9日-1965年5月26日,遭懲罰戴雙副手銬,飲食、睡眠、解手,皆不取下。 ·1964年11月10日,割脈自殺抗議獲救未死,絕食十日。 ·1964年12月2日,獄中血墨間書“起訴書批語”,3739字。 ·1964年12月5日,出庭受審。 ·1964年12月6日,獄中作:致中共上海第一書記柯慶施信。 ·1964年12月,獄中血書:致人民日報編輯部信。 ·1965年1月,遭獄卒施暴。 ·1965年2-3月,獄中作:二致人民日報編輯部信、二致柯慶施信。 ·1965年3月5—7日,獄中“血詩題衣九章並跋”,783字。 ·1965年3-5月,多次因飲食致腹瀉,嚴重懷疑獄方投毒暗算;血書“絕食書”、“有事要求立即提審”、“告人類”文稿;3月6日-5月31日,連續絕食八十天,連續四十五閉口無言,每天寫血書。 ·1965年4月9日後某日,獄中血書題衣“祭靈耦文”,867字。 ·1965年5月31日,被判處20年徒刑,囚於上海市監獄女監3樓53號。 ·1965年6月1日,獄中血書“判決後的聲明”。 ·1965年7月5日,獄中血書“起訴書題跋”580字 ·1965年7月6日,獄中血書“血衣題跋”407字 ·1965年7月14日—12月5日,獄中墨血間書:“三致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稿並附錄,約14萬字。 ·1965年8月8日,由上海監獄移解羈押於上海第一看守所。上海監獄獄方在移送檔案中記載:“林犯關押幾年來,……書寫了大量的反動血書,如《靈耦絮語》(約十八萬字)、《基督還在世上》、《不是練習——也是練習》、《練習二》、《練習三》、《鮮花開放在悲壯的五月》、《囚室哀志》、《秋聲辭》、《自諫》、《血詩題衣》、《血衣題跋》等數十萬字。” ·1966年5月6日,身披白單,頭頂白巾,白巾上血書巴掌大“冤”字,會晤以未婚夫名義來探監的北大右派同學張元勳和母親許憲民,贈張詩一、手制玻璃紙帆船一;囑張整理其文稿,托張照顧母、妹;語未畢而淚如雨下,痛哭失聲。獄卒云:印象中,林昭僅此一哭。 ·1966年底,獄中晤來探視的胞妹彭令範,此系姐妹最後一面。 ·1968年4月29日,被從監獄醫院病床強行拖走,不容換穿衣服,口中塞物,頸上勒繩,在監獄開公審大會後,於當日下午拉到上海郊外龍華機場,3時半許,開三槍打死。 ·1968年5月1日下午2時許,警察至上海茂名南路159弄11號2樓譜主母親家,索取槍斃林昭所用子彈費五分人民幣,取得後離開。 ·1980年8月22日,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以患有精神病為由,宣判林無罪。 ·1980年12月11日,同學、師友在北京大學為譜主召開追悼會,參加者八十餘人。 ·1981年12月30日,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不以患有精神病為由,宣判錯殺無罪。 ·1982年,衣冠塚由其胞妹彭令範營建于蘇州靈巖山上。 ·2000年6月5日,有親屬、同學、友人十數人相聚祭拜于衣冠塚前。 ·2004年4月22日,骨灰安葬儀式在蘇州靈岩舉行,參加者五十六人。 林昭文集或林昭全集,應該已有人在搜集編輯。我們應互通聲氣,為林昭的文字早日集結成冊群策群力,集思廣益。不要寄任何希望於當局,此也絕非林昭本意。我們自己,林昭的親屬、師友、同學、兄弟姐妹完全有能力把這本書編好。這恐怕是編輯林昭文集最符合林昭精神的最好方法。筆者不揣溌庉嬃恕读终盐拇婺夸洺蹙帯罚届稌幔峁﹨⒖贾茫云趲熡选⑼视癯扇 林昭倩影,也應結集成帙。本書選用林昭遺照,多出於網絡,深表感謝。家屬、師友、同學,古稀耄耋者,珍藏林昭遺照固是,公之同好,傳留後世更宜。 林昭屬於我們、屬於中國、屬於中華民族、屬於人類。 正是:年譜簡編,字句逗心鐫史刻;文集倩影,精氣神天存地留。 林昭永垂不朽! 二零零八年九月三十日於馬德里 圖36:倪競雄(前)、許宛雲閱讀祭文目錄,為林昭守靈至下午四時。 二零零八年四月廿九日。 圖37:來自全國各地的祭奠者在林昭墓前。長杆上的白色圓狀物是新架設的監控攝像頭 。二零零八年四月廿九日 。 附錄一 林昭文存目錄初編 編者的話 《林昭文存》分為五部分: 一、過去的生活(散文集) 二、自由頌(詩歌集) 三、情書一束(書信集) 四、獄中血漬(獄中詩文、書信、批註集) 五、集外聚珍 這個分類來自林昭本人,所據是張元勳文章“北大往事與林昭之死——最知情者的回憶”:一九六六年五月六日,林昭在上海提籃橋監獄會見以未婚夫名義來探監的張元勳時,囑託張“並希望你把我的文稿、信件搜集整理成三個專集:詩歌集題名《自由頌》、散文集題名《過去的生活》,書信集題名《情書一束》。”“獄中血漬”和“集外聚珍”系筆者杜撰,以收集林昭獄中文字和陸續發現、解密的林昭文字。雖然,這樣分法于編輯一個人全部文字成書有欠科學、合理處,但是尊重林昭的遺囑是第一位的。 由於林昭遺文散佚、各家說法不一諸種種原因,甚難綜述編輯上的有關問題,編者採取在每篇文字後附簡略說明的方法以注出處、澄緣由、解疑團。限於見聞,多有錯失,敬請識者糾謬匡正、增補完善。 謹向所有挖掘、搜集林昭文字者致謝致敬。《林昭文存目錄初編》的編輯是在你們勞作的基礎上產生的。 黃河清 二零零八年九月七日—三十日於馬德里 目錄 編者的話 一、過去的生活(散文集) ·我的“諷刺”——“禍國殃民”乎?“福國利民”乎?(載1947年《大江南報·星火》 ·代與代(載1946年《初生》·筆名:歐陽英) ·黃昏之淚(載1946年《初生》·筆名:歐陽英) ·我們相親相愛就象兄弟姐妹(1949年) ·唱一九五零年(出處不詳) ·小妹妹去送參軍郎(出處時間不詳) ·農民兄弟莫糊塗,快快起來把螟除(出處時間不詳) ·在蘇南新聞專科學校校報《新記者》上發表多篇文章(1949年7月後) ·在《常州民報》上以彭令昭、小昭、高翔署名發表通訊、詩歌、相聲41篇,其中有“在總路線的陽光照耀下前進”、“走上社會主義光明大道”二文。(1952年後) ·在五十年代早期《蘇南大眾》刊物上,發表多篇文章。 ·斯大林的故事(《常州民報》專欄系列文章,1952年) ·一篇歌頌國際主義友誼的長篇通訊(載1955或56年中國青年報) ·支持埃及的詩篇(載1956年《光明日報》) ·紀念李大釗殉難三十周年(載《紅樓》1957年第3期) ·黨,我呼喚(1957年5月大字報) ·這是什麼歌(1957年5月19日後大字報) ·組織性與良心的矛盾(1957年5月19日後辯論講話) ·絕命書(1957年夏) ·中國自由青年戰鬥聯盟綱領、章程(1962年·存林昭檔案) ·獄中回憶錄(1962年保外就醫期間作,30萬字,文稿下落不明) 二、自由頌(詩歌集) ·坦克(1956年8月,載《紅樓·創刊號》,署名:小昭) ·呼喚(1956年,歌詞並作曲,又名“你在哪里?”) ·姑娘說——調侃“獎章詩”的作者們(載《紅樓》1957年第2期) ·我們的心——為歡迎伏羅希洛夫訪華而作(載1957年4月18日《中國青年報》) ·(另一首歌頌伏羅希羅夫訪華的詩,載1957年《中國青年報》) ·不要跑道上的白線(?) ·海鷗之歌(1957年作,載《紅樓》第1期) ·沿著五四的道路(載《紅樓》1957年第3期) ·普羅米修士受難的一日(1958年,載《星火》第1期) 古詩 ·寄羊華榮三首(1958年) ·贈張元勳三首(1957—1960年) ·題與王前合影(1960年春) 三、情書一束(書信集) ·致倪競雄信(1951年) ·致北大校長陸平的信(1962年保外就醫期間作) ·致張元勳的哥哥的信(1962年) ·致劉發清信(1960年) 四、獄中血漬(獄中詩文、書信、批註集) ·獄中日記三本(存彭令範處) ·絕食書(1963年6月18日) ·秋聲辭並序七律五首(1963年10月·有手跡復印件謄錄本傳世) ·囚室哀思(1963年11月24—25日·有手跡復印件謄錄本傳世) ·自誄(血書331字·1964年2月·有手跡復印件謄錄本傳世) ·家祭(1964年3月) ·致鐐銬(1964年3—4月) ·致審訊者(1964年3-4月) ·啊,大地!(詩歌) ·獻給檢察官的玫瑰(血書·詩歌) ·獄壁血詞(方寸38個血字·1964年11月後) ·起訴書批註(墨血間書3739字·1964年12月2日·有手跡復印件謄錄本傳世) ·一致柯慶施信(墨血間書·1964年12月6日) ·一致人民日報編輯部信(墨血間書·1964年12月6日) ·二致柯慶施信(墨血間書·1965年2-3月) ·二致人民日報編輯部信(墨血間書·1965年2-3月) ·三致人民日報編輯部信(墨血間書·1965年7月14日—12月5日·有手跡復印件謄錄本傳世) ·無題九章並跋(血書783字·1965年3月5—7日·有手跡復印件謄錄本傳世) ·判決後的聲明(血書430字·1965年6月1日·有手跡復印件謄錄本傳世) ·血衣題跋(血書407字·1965年7月6日·有手跡復印件影謄錄本傳世) ·獄壁血字——我以我血薦軒轅(3寸見方血字·1965年3月14日) ·祭靈耦文(血書867字·1965年4月9日後某日·有手跡復印件謄錄本傳世) ·起訴書題跋(血書580字·有手跡復印件謄錄本傳世) ·歷史將宣告我無罪(血書·1968年4月29日) ·靈耦絮語(血書·18萬字·尚封存于林昭檔案) ·基督還在世上(血書·尚封存于林昭檔案) ·不是練習——也是練習(血書·尚封存于林昭檔案) ·練習二(血書·尚封存于林昭檔案) ·練習三(血書·尚封存于林昭檔案) ·鮮花開放在悲壯的五月(血書·尚封存于林昭檔案) ·告人類書(血書·尚封存于林昭檔案) 五、集外聚珍 ·《批判資產階級新聞觀點》(6冊·與王前、甘粹合編內部參考資料·1960年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資料室印行) 附錄二 林昭古詩集 目錄 秋聲辭並序……………………………………………………………………………………110 自誄……………………………………………………………………………………………111 無題九章並跋…………………………………………………………………………………112 寄羊華榮三首…………………………………………………………………………………114 送別………………………………………………………………………………………114 無題………………………………………………………………………………………114 悲憤詩……………………………………………………………………………………115 題與王前合影…………………………………………………………………………………116 寄張元勳………………………………………………………………………………………116 題照寄張元勳(………………………………………………………………………………116 獄中晤元勳口占以贈…………………………………………………………………………117 秋聲辭並序 在獄三秋,侘傺長恨;秋心秋緒,鬱作秋聲。即用鑒湖女俠斷句為韻,並作轆轤體以敷陳其意。有願補石,不避續貂,回環往復,聲氣尚應。後生其再來人歟?抑前賢餘烈之蔭也!哀時明志,未辨今昔,成仁取義,誓繼踵武。 一九六三年十月林昭自志 秋風秋雨愁煞人,憑對遙天吊荊榛。 狐鼠縱橫山嶽老,脂膏滴瀝稻梁貧。 為悲寂寞求同氣,敢避艱難惜一身。 夜夜腸回寒蛩泣,丹心未忍逐青磷! 劫裏芳華不成春,秋風秋雨愁煞人! 青衫淚浥朱顏悴,碧血花催白髮新。 決死精衛戰浩蕩,傷心子規哭沉淪。 齊家報國猶虛說,愧負望殷父老親。 哀江南賦墨溶塵,抱恨楚囚志未伸。 霾露霾霜瘦生菊,秋風秋雨愁煞人! 寧隨兆庶盟朝日,豈戴獨夫躡佞臣。 唱徹招魂金鐵寂,肝腸百沸濕羅巾! 憂樂蒼生夙願真,壯懷激烈照天陳。 吞氈誰復思侯漢,蹈海我終不帝秦! 赤水赤原病體國,秋風秋雨愁煞人! 此身定化幹城劍,貫日橫空泣鬼神。 浩歌慷慨奪江津,最是知音第五倫。 翰墨請纓彰素志,榛苓補石證前因。 淩霜勁節千鈞義,揮刃英忠荒钊省 莫笑猖狂喬作態,秋風秋雨愁煞人。 自誄(血書·一九六四年二月) 眼枯見骨,心死成灰,抱病鬱痛,天乎冤哉! 家國多難,予生也哀,素絲欺墨,歧途方回! 失足自憐,回頭百年,初心似水,指證蒼天! 永晝頻迫,夙夜憂煎,意存碧落,恨窮黃泉! 作倌魏危偕砟H,坐令兆眾,遘此楚毒! 風塵寂寞,天涯淪落,黍離歌殘,銅駝沒綠! 故劍茫茫,故園就荒,舉世無道,我適何邦? 窮途猖狂,載哭興亡,九畹蕪穢,五內摧傷! 百慮重憂,謂我何求,慟念來日,血淚交流! 已歌燕市,無慚楚囚,子期不見,江波悠遊! 愁不能輟,憤不忍說,節不允改,志不可奪。 書憤瀝血,明志絕粒,此身似絮,此心似鐵。 自由無價,年命有涯,寧為玉碎,以殉中華。 山川桴鼓,河嶽鳴笳,魂化雷電,腸斷桑麻。 風雨長宵,平旦匪遙,捐生取義,豈俟來朝。 志節皓皓,行狀皎皎,正氣凜冽,清名孔昭。 無題九章並跋(血書·一九六五年三五五日) 雙龍鏖戰血玄黃,冤恨兆元付大江。 蹈海魯連今仍昔,橫刀阿瞞慨當慷。 只應社稷公黎庶,哪許山河私帝王。 汗慚神州赤子血,枉言“正道是滄桑”! 鼎鑊羅前安足論,此身未惜叩天閽。 桑麻掩絕中原黑,邦國殄凋大野昏。 遺老長吟懷《彼黍》,逐臣痛哭賦招魂。 治平從約何相負,請化陽春照覆盆。 驚飆為我自天來,一曲清笳動地哀。 墨菊素心侵夜吐,寒梅鐵骨凜霜開。 補成完宇蘇民困,挽得狂瀾免劫灰。 萬木森然非佳兆,“九州生氣恃風雷”。 鐵鑄九州血淚滔,知君潛懺故封刀。 百年基業矜雄傑,萬古雲霄亦羽毛。 願釋前仇歸宿逋,更留餘地容新苗。 彼蒼浩渺真無極,莫“與天公試比高”! 多情每笑鐘離春,憂國何因自呈身? 巾幗從無兒女想,冕旒合與江山親。 茹冰苦志應穿石,守玉清操豈染塵。 幸惜令名全聖德,貞娥匪比息夫人。 永夜沉吟徹骨寒,瑤琴寂寞對誰彈? 心存得失崇朝計,情怯是非來日難。 怨毒遍栽根頗固,虎狼近伺意何閑? 英雄暮年要深省,正視前途十八灘。 虛名實禍誤蒼生,底事倡狂好談兵? 罪己布公稱大勇,歸仁謝謗見真明。 輿論士氣必張護,民權世潮毋玩輕。 天道無親常與善,休將耕耘問收成。 李洪三世悼終軍,歷劫歸來日未曛。 伐骨親仁先復禮,洗心偃武以修文。 眾生堪念當離歷,昊帝垂憐猶待君。 寶筏迷津迅受渡,好成正果上青雲。 東海滄波萬頃愁,孤飛冤禽恨悠悠。 悲親位具難安魄,愧我項存未斷頭。 桑梓興榮便足願,邦家豐樂更何求? 微明不邀宸聰慮,一腔沸血燭天流! 跋 無題九章,以當絕命,自傷身世,更痛家國! 殉道有志,弘道無得,肝腸百回,淚盡繼血。 苟延為公,盡命完節,後事再來,海天空闊。 瑤琴韻斷,悲笳聲咽,昊帝靈爽,憐兒清烈! 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林昭自題於獄中 殘喘贅疣,夙願取義。敢謂成仁,自云知恥。 立身敦品,千秋清議!生也何歡,大節正氣。 三軍罷帥,匹夫勵志!讀聖賢書,所學何事? 日月經天,江河在地。君王不諒,有死而已! 一九六五年三月七日再題 寄羊華榮三首 羊華榮記:一九五八年,我在京西山區勞動時,林昭曾斷斷續續寄來一些新作的詩文。當時,這些詩文都是冒著風險偷偷地寫的,而我是唯一的讀者。 這裏是在“文革”劫難後保存的幾首詩。這些詩,不是為了發表,不是受命之作,她不需故作姿態,不需掩掩蓋蓋,完全是敞開心扉的至情至性之作,這對瞭解林昭當時的思想和文風是有幫助的。 這些詩,原均無題,題是我加的。 【編者按:羊華榮以“寄羊華榮三首”為題發表的林昭古詩其實是十五首詩。羊華榮冠以“無題”、“悲憤詩”的兩首詩是兩組詩,分別為六首七言和八首七言。】 送別 百丈狂飆卷黃塵,三月向盡未知春。 柳條猶悴不堪折,一團亂絲送行人。 握手笑談釋離情,登臨放歌入青雲。 今日壺觴一醉別,明朝關山萬里行。 好去隴頭荷犁杖,莫向樽前計歸程。 自是聖君憐才子,故曳泥塗備大任。 羊華榮記:一九五八年上月廿八日,我被發配到北京山區勞動。臨行前夕,我與林昭在頤和園暢遊終日,並在園外酒店飲酒至深夜。她即席作此詩,以表送別。其最後一句,是對當局強迫右派勞動改造的譏諷。 無題 一、 埋骨何須定北邙,銘幽寧教筆低昂。 平生磊落巍奇氣,化作清風意更長。 二、 相對牛衣涕淚真,百年瞬息志難伸。 只今唯有心頭血,灑向重泉閃碧燐。 三、 盲人瞎馬夜深池,一哭同聲任所之。 未必陽烏終匿影,楚天雲雨到今疑。 四、 涕淚橫流禮法章,緣何交臂失三車。 世尊悲願周沙界,其奈梗頑不憶家。 五、 花謝花開歲屢更。是周是蝶不分明。 此身行作溝中瘠,猶對西風吊落英。 六、 欲賦蓴羹筆未嫻,軟紅塵裏且偷閒。 玉魚金盞時時擊,猿鶴何猶戀故山。 (作于1958年夏初) 悲憤詩 一、 幽懷固結日如年,班荊管草說桑田。(註) 滿篇淋漓誰識得,血痕淚跡間相連。 註:此句網上原文是“班笈管狂草说桑田。” 編者擅改為此。有待識者匡正。 二、 淒風涼月夜深沉,淚落比窗噤若喑。 心事如潮憑誰訴,一燈昏處似山林。 三、 江南霪雨塞北沙,十年湖海到天涯。 歲暮歸程故難計,茫茫何處是兒家。 四、 豈為關山路莫通,孤窮如何返江東。 回憶父老牽衣日,腸斷眼枯立西風。 五、 痼疾纏身念半空,苟延尚亦業未終。 對鏡時見胭脂色,不是妍容是病容。 六、 斗米折腰亦自輕,日傍門戶低頭行。 甕飧粒粒皆是石,嗟來之食苦似辛。 七、 衷腸百結萬恨生,強顏迎人笑不成。 天地雖大無所哭,何處容我一放聲。 八、 劇痛摧心真若癡,誰憐荒郊獨行時。 寥落那得應制筆,此是蔡琰悲憤詩。 (作於1958年歲末) 題與王前合影(標題系編者所加) 風雨同舟始相知,看記天涯共命時。 今日握手成一笑,胸懷依然淩雲志 。 (1960年春於北京) 寄張元勳(標題系編者所加) 醉不成歡愁依舊,思緒繽紛共相就。 弄章琢句塗鴉滿,暗風入窗涼初透。 水深浪闊君知否?冠蓋京華斯人瘦, 霏霏無盡江南雨,夢回冷淚濕薄袖。 (張元勳于一九五七年中秋後收到——編者)
題照寄張元勳(標題系編者所加) 楚頭吳尾勞相關,顧影低徊斂鬢鬟, 困頓波濤佳歲月,凋零風雨舊容顏。 堪憎勿怪人爭避,太冷應疑我最頑; 粉黛滔滔皆假面,笑君猶自問廬山。 (張元勳的長兄于一九六零年秋冬之際收到——編者) 獄中晤張元勳口占以贈(標題系編者所加) “籃橋”、“井臺”共笑之,天涯幽阻最憂思。 舊遊飄零音情斷,感君凜然忘生死。 猶記海澱冬別夜,吞聲九載逝如斯。 朝日不終風和雨,輪回再覓剪燭時。 (一九六五年五月六日) ——————————————————————————————————————— 註:所集林昭古詩除贈羊華榮、張元勳者外,皆轉自甘粹、草文據林昭“三致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稿手跡復印件謄錄校勘本。 附錄三
圖38:被縛的普羅米修士。轉自http://images.google.com 普洛米修士受難的一日 林昭 (一) 阿波羅的金車漸漸駛近, 天邊升起了嫣紅的黎明, 高加索的峰嶺迎著朝曦, 懸崖上,普洛米修士已經蘇醒。 隨著太陽的第一道光線, 地平線上疾射出兩點流星: ——來了,那宙斯的懲罰使者, 她們哪天都不誤時辰。 ……嬌麗的早晨,你幾時才能 對我成為自由光明的象徵…… 釘住的鐐鏈像冰冷的巨蛇, 捆得他渾身麻木而疼痛。 呼一聲拍起翅膀,他身旁 落下了兩團猙獰的烏雲, 銅爪猛紮進他的肋骨, 他沉默著,把牙齒咬緊。 她們急一嘴慢一嘴啄著, 凝結的創口又鮮血淋淋, 胸膛上裂成了鋸形的長孔, 袒露出一顆焰騰騰的心。 兀鷹們停了停,像是在休息, 儘管這種虐殺並不很疲困, ——有的是時間,做什麼著急 他沒有任何抵抗的可能。 啊,這難忍的絕望的等待, 他真想喊:“快些,不要磨人” 但他終於只质刂o默, 誰還能指望鷹犬有人性? 戲弄犧牲者對犧牲者是殘酷, 對戲弄者卻是遊戲,刺激而高興, 一下,啄著了他活生生的心, 他痙攣起來,覺得胸膛裏 敲進了一根燒紅的長釘; 一下,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兀鷹們貪婪地啄咬又吞吃, 新鮮的熱血使它們酩酊。 赤血塗紅了鷹隼的利喙, 它們爭奪著,撕咬那顆心, 它已經成為一團變形的血肉, 只還微微躍動著,顫抖著生命。
痛楚灼燒著他每一根神經, 他喘息著,冷汗如水般漓淋, 那兒有空氣啊,他吸入的每一口, 都只是千萬隻纖細的銀針。 佝曲的鷹爪插透了手臂, 緊叩的牙齒咬穿了嘴唇, 但受難者像岩石般靜默, 聽不到一聲嘆息或呻吟。 鐐銬的邊緣割碎了皮肉, 岩石的鋒棱磨爛了骨筋, 大地上形成了鏽色的X底, 勾下了受難者巍然的身影。 對這蒼穹他抬起雙眼, 天,你要作這些暴行的見證, 可是他看到了什麼,……在那裏, 雲空中顯現著宙斯的笑影。 讓他笑吧,如果他再找不到 更好的辦法來對我洩恨, 如果他除此以外就再不能夠 表現他君臨萬方的赫赫威靈; 如果他必需以鷹隼的牙爪, 向囚徒證明勝利者的光榮; 那麼笑吧,握著雷霆的大神, 宙斯,我對你有些憐憫; 啄吧,受命來懲治我的兀鷹, 任你們蹂躪這片潔白的心胸, 犧牲者的血肉每天都現成, 吃飽了,把毛羽滋養得更光潤。 普洛米修士微微地一笑, 宙斯居然也顯示了困窘。 “問話且慢說,普洛米修士, 接受不接受,你趕快決定。” “我不能。”普洛米修士答道, 平靜地直視宙斯的眼睛。 “火本來只應該屬於人類, 怎能夠把它永藏在天庭? 哪怕是沒有我偷下火種, 人們自己也找得到光明。
“人有了屋子怎會再鑽洞? 鳥進了森林怎會再投唬 有了火就會有火種留下, 颶風刮不滅,洪水淹不盡。
“火將要把人類引向解放, 我勸你再不必白白勞神, 無論怎麼樣,無論那一個 想消滅人間的火已經不成。
“神族這樣的統治那能持久, 你難道聽不見這遍野怨聲? 賤民的血淚會把眾神淹死, 奧林匹斯宮殿將化作灰塵! “何必問未來暴動誰是首領 要伸張正義的都是你敵人 你自己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說不定殺你的就是你至親。”
“住口!停止你惡毒的詛咒,” 宙斯兩眼冒火臉色變青, 他揚起雷電槌劈空一擊, 平地上霹靂起山搖地震。 “警告你,我不會輕易饒恕, 切莫要太信任我的寬仁!” “誰會把你和寬仁聯到一起, 那簡直辱沒了宙斯的英名。” “用不著再跟我說長道短, 一句話:你到底答不答應?” “重要的並不是我的意願, 我無法改變事情的進程。” “你就這麼肯定我們要失敗, 哼,瞧著吧,神族將萬世永存。” “何必還重復陳舊的神話, 問問你自己可把它當真。” “誰道我勝不過賤民叛徒? 誰敢造反我就把它蕩平!” “我知道在這方面你最英武, 但走多了夜路准碰上冤魂。” “你只能用詛咒來安慰自己,” “這不是詛咒,而是未來的顯影。” “未來怎樣已經與你無涉, 你還是光想法救救自身。” “你可以把我磨碎,只要你高興, 但絲毫救不了你們的危摺! “你的頭腦是不是花崗岩石?” “不,是真理保守了它的堅貞。” “這麼說你要與我為敵到底。” “被你認作敵人我感到光榮。” “我叫你到地獄裏去見鬼!” 宙斯怒火萬丈吼了一聲, 雷電槌對準普洛米修士打擊, 只聽得轟隆隆像地裂天崩。 半邊山峰向深谷裏倒下, 滿空中飛沙走石伴著雷鳴, 電光像妖蛇在黑雲中亂閃, 真好比世界末日地獄現形。 宙斯揮動著手中的梭子, 獰笑著騰身飛上了層雲, “誰說我懲治不了你?等著! 不叫你死,剝皮抽你的筋!” 對於被鎖鏈捆綁的勇士, 對於失去抵抗能力的囚人, 對於一切不幸被俘的仇敵, 你們的英武確實無可比倫。
是聽清了受難者無言的心聲, 還是辛辣的味覺使它們眩暈, 它們激怒了,猛一下四爪齊伸, 那顆傷殘的心便被扯作兩份。 普洛米修士昏暈了,他好像 忽然向暗黑的深淵下沉, 胸膛裏有一團地獄的烙鐵, 燒烤著,使他的呼吸因而停頓。 (二) 高加索山嶺清涼的微風, 親吻著囚徒焦裂的嘴唇, 花崗岩也在顫動而歎息, 它想把普洛米修士搖醒。 山林女神們悄然地飛落, 像朵朵輕盈美麗的彩雲, 用她們柔軟濕潤的長髮, 揩拭受難者胸前的血腥。 她們的眼眶裏滿含淚水, 她們的聲音像山泉低吟—— 醒來,醒來啊,可敬的囚人, 生命在呼喚著,你要回應。 鷹隼啄食了你的心肺, 鐵鏈捆束著你的肉身, 但你的靈魂比風更自由, 你的意志比岩石更堅韌。 忽然間正北方響起雷聲, 太陽隱、烏雲翻、慘霧雰雰, 女神們驚叫了一聲“宙斯!” 倉惶地四散隱沒了身形。 來了,輕車簡從的宙斯, 兩肩上棲息著那對兀鷹, 他在普洛米修士頭邊降落, 俯下身察看囚徒的創痕。 看著那紋絲無損的鎖鏈, 看著那血鏽班班的岩層, 唇邊泛起一個滿意的微笑, 他嘲弄地問道:“怎麼樣,嗯?” ……囚徒從容地看了他一眼 目光是那麼鋒利和堅定, 宙斯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覺得在他面前無處存身。 儘管他全身被釘在岩上, 能動彈的只有嘴巴眼睛; 儘管他躺在這窮山僻野, 遠離開人群,無助而孤零。 但這些都安慰不了宙斯, 對著他只覺得刺促不寧, ——他到底保有著什麼力量, 竟足以威脅神族的生存! “怎麼樣?”他又重復了一句, 口氣已變得親切而和溫, 山頂上是不是嫌冷了一些? 不過這空氣倒真叫清新。 “可恨是這兩頭扁毛孽畜, 聞到點血就說啥都不聽, 我早已叫它們適當照顧, 不知道它們有沒有遵行。 “有什麼要求你不妨提出, 能夠辦到的我總可答應……” 普洛米修士靜靜地回答: “多謝你無微不至的關心。 有什麼要求:囚犯——就是囚犯 鎖鏈和兀鷹都無非本份。
只望你收起些偽善,行麼? 那對我真勝似任何酷刑。” 宙斯裝作像不曾聽清, “啊? ——我看你有些情緒低沉。 那又何必呢?回頭處是岸, 不怕有多大罪悔過就成。 “你不想再回到奧林比斯, 在天上享受那安富尊榮? 你不想重新進入神族家, 和我們同優遊歡樂升平?” “可以答復你,宙斯,我不想, 我厭惡你們的歌舞昇平, 今天我遭受著囚禁迫害, 但我不認為自己是罪人。”
“好吧。那你總還希望自由, 總也想解除懲罰和監禁, 難道你不想像往常時日, 隨心意飛天過海追風駕雲。” “長話短說罷,你到底要怎麼? 是的!我酷愛自由勝似生命。 可假如它索取某種代價, 我寧肯接受永遠的監禁。” “不過是這樣,普洛米修士, 我們不願人間留半點火星, 火只該供天神焚香燔食, 那能夠給賤民取暖照明! “當初是你從天上偷下火種, 現在也由你去消滅乾淨, 為了奧林比斯神族的利益, 你應當負起這嚴重的責任。 “還有由於你那前知的能力, (宙斯矜持地咳嗽了一聲), 據說你預知神族的毀滅, 知道誰將是暴亂的首領。” “我們不相信會有這種事, 要推翻神族—— 夢也作不成, 我們將統治宇宙萬年, 永保著至高無上的權能。
“但也許真有那樣的狂徒, 竟想叫太陽從西邊上升—— 如果你確有所知就該實說, 讓我們早下手懲治叛臣。 “普洛米修士,你怎不想想, 你屬於神族,並不是凡人。 大河幹池塘裏也要見底, 樹倒了枝和葉怎能生存!” “那麼你已經感到了不穩, 是嗎?宙斯,這個真是新聞。” 然而他還總還是不大痛快, 甚至不感到復仇的歡欣—— ……一種陰冷的絕望、恐懼, 深深地盤踞在他的心胸…… 圖39:Peter Paul Rubens作品,普羅米修士被惡鷹啄食肝臟。(油畫) 轉自http://images.google.com (三) 紫色的黃昏向山后沉落, 灰暗的暮煲稽c點加深, 殘損的山峰卻依然屹立, 夜空襯出它深黑的剪影。 普洛米修士悠悠地醒轉, 頭顱裏一陣陣嗡嗡亂鳴, 砂石埋沒了他半個身子, 血污糊住了他一雙眼睛。 頭上有溫熱的液體流下, 鼻孔裏撲入濃厚的血腥, 他伸出浮腫而木濁的舌頭, 舔著自己的血來潤濕嘴唇。 他用力撐開粘連的眼皮, 看見了幾點稀少的X星, 下弦月淡淡地掛在天際, 夜風送來了果樹的清芬。 啊,夜,你是多麼寧靜, 大地啊,你睡得多麼深沉。 越過廣袤的空間,我看見, 五穀的田野,繁花和森林, 江湖水灩灩似銀,大地母親, 你好像披著幅奇麗的繡濉 從遠古到如今,你每時每日 滋養哺育著億萬的生靈。 多少人辛勤地開闊與墾植, 大地,你一天天煥發著青春。 可是為什麼,你年年血淚, 只是給眾神貢獻出祭品! 我喝過流在你身上的水, 清澈的水是那麼苦澀而酸辛, 你胸中迸發出沉重的歎息, 你憔悴,還有你的子孫。
什麼時候,大地,你才能新生, 能夠理解被榨取的命撸 啊!萬能的人類永恆的母親 我胸中澎湃著X你的愛情, 我知道,一旦你開始覺醒和翻騰, 巍峨的奧林比斯將冰消雪崩—— 遠遠地,在沉睡的大地上, 暗黑中出現了一線光明, “火”,普洛米修士微笑地想著, 痛楚、饑渴霎時都忘個乾淨。 那一點化成三點、七點、無數, 像大群飛螢在原野上落定, 但它們是那麼皎紅而灼熱, 使星月都黯然失去了晶瑩。
這麼多了……好快,連我都難相信, 它們就來自我那粒小小的火星, 半粒火點燃了千百萬億處, 光明,你的生命力有多麼旺盛, 燃燒吧“火”,X在囚禁中。 我祝願你—— 燃燒在正直的出生的火溫裏, 讓他們憑你誦讀真理的教訓, 把血寫的詩篇一代代留下, 為歷史悲劇作無情的見證。 燃燒在正義的戰士的火炬上, 指引他們英勇地戰鬥行軍, 把火種遍撒到萬方萬處, 直到最後一仗都凱旋得勝。 燃燒,火啊,燃燒在這 漫漫的長夜, 衝破這黑暗的如死的寧靜, 向人們預告那燦爛的黎明, 而當真正的黎明終於來到, 人類在自由的晨光中歡騰。 火啊,你要燃燒在每一具爐灶裏, 叫寒冷、饑餓永離開人們, 讓孩子拍起手在爐前跳舞, 老年人圍著火笑語殷殷。 凝望那大野上滿地燈火, 臆想著未來光輝的前景, 就像正遨遊在浩渺的太空, 他覺得精神昂揚而振奮。 今晚有多少人在燈下奮筆, 記載人民的苦難和覺醒, 多少人正對燈拔劍起舞, 火光映紅了多少顆急跳的心! 人啊!我喜歡呼喚你響亮的 高貴的名字,大地的子民, 作為一個弟兄,我深情地 呼喚:人啊,我多麼愛你們! 你們是渺小的,但是又偉大; 你們是樸拙的,但是又聰明; 你們是善良的,但是當生活 已經不能忍受,你們將奮起 鬥爭! 起來啊!拋棄那些聖書神語, 砸爛所有的偶像和香燈, 把它們踩在腳下,向奧林比斯 索還作一個自由人的命撸 還能忍受嗎?這些黑暗的 可恥的年代,結束它們, 不懼怕雅典娜的戰甲 不迷信阿波羅的威靈, 更不聽宙斯的教訓或恫嚇, 他們一個都不會留存。 人啊,眾神將要毀滅而你們 大地的主人,卻將驕傲地永生。
那一天,當奧林比斯在你們 的千丈怒火中崩倒,我身上的 鎖鏈也將同時消失,像日光 下的寒冰。 那時候,人啊,我將歡欣地起立, 我將以自己受難的創痕, 向你們證明我兄弟的感情: 我和你們一起,為著那, 奧林比斯的覆滅而凱歌歡慶…… 在澎湃如潮的灼熱的激情裏, 普洛米修士翹望著黎明, 他徹夜在粗礪的岩石上輾轉。 二零零四年六月六日 幗馨、雯銳錄入, 小草校對,李蘊珠、蜀慧再校 二零零四年十一月十二日甘粹再校 二零零八年十月四日黃河清分節 —————————————————————————————————————— 註:本詩轉自: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2205619/ 圖40:Christian Griepenkerl作品,普羅米修士從宙斯手中偷取火種。(油畫) 轉自http://images.google.com 附錄四 起訴書與林昭批註 上海市靜安區人民檢察院起訴書 (64)滬靜檢訴字第四二三號 “中國自由青年戰鬥聯盟”反革命集團主犯林昭,業經公安機關依法逮捕並偵察終結,移送本院審查起訴,經審查證實: 被告林昭,原名彭令昭,又名許蘋,化名呂明,女,三十二歲(注曰:應為三十歲),江蘇省蘇州市人,官僚資產階級出身(注曰:不知所云!),學生成份,大學文化(注曰:就是一九五七年給你們那臭名遠揚的所謂反右邉右舱咂群Φ弥袛嗔藢W業的!)住蘇州喬司空巷十五號,上海住址茂名南路一五九弄十一號。一九五○年起參加土改、五反工作隊,(注曰:確證這名“被告”一未紐約受訓、二非臺北派遣,而是當初被你們所煽惑利用的天真純潔的追隨者、盲從者之一!)一九五四年考取北京大學新聞系(注曰:應為中國文學系新聞專業),一九五七年因反黨反社會主義而淪為右派(注曰:極權統治者所慣用的偽善語言,其顛倒黑白而混淆觀聽可謂至矣!這句話正確地說,應該是:一九五七年在青春熱血與未死滅之良知的激勵與驅使之下,成為北大“五·一九”民主抗暴邉拥姆e極分子!),給予保留學籍勞動察看處分(注曰:多謝留情從寬!但也是你們未曾真正掌握得林昭當時的全部活動之故!),一九五九年因病來本市休養,一九六○年十月二十四日被捕。 “中國自由青年戰鬥聯盟”是一個有組織、有綱領的反革命集團(注曰: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捉影捕風,白日見鬼!估價忒高了!其實不過是我輩一些黃毛丫頭、黃口小子湊起來的無聊兒戲而已!),主犯林昭犯有組織反革命集團,進行反革命宣傳鼓動,勾結帝國主義為敵人供給情報,策劃偷越國境,和煽動在押犯人暴動等,破壞社會主義事業,陰滞品嗣衩裰鲗U膰乐刈镄小(注曰:苫塊昏迷,語無倫次,卻是抬高了黃毛丫頭的聲價,三生有幸,不勝榮幸!) 早在一九五七年,我黨整風期間,被告林昭在北京大學就參加了以張元勳為首的反動集團(注曰:豈僅參加而已哉!據說還是“廣場”團體的“幕後軍師”呢!)以自由出版為名,搞起了反動刊物《廣場》,借此向我黨和社會主義進攻(注曰:借用我們少輩英雄中某一位闖將的話來說:假如那所謂的“社會主義”就只意味著對於人的淩虐、迫害與污辱,那麼“反社會主義”或“進攻社會主義”就決不是一種恥辱!)被告以“甯進監獄”的反動立場在幕後為反動集團出謩澆叻e極活動(注曰:果然“幕後”來了!沒有關係,既有監獄,則總得有人進去坐坐。否則你們這些特務偽職人員豈不要面臨失業恐慌?),而淪為右派,繼續堅持反革命立場,與“廣場”反動集團中的右派分子共(注曰:見笑大方得緊,連文法都不曾通!好象在《廣場》編輯部及其一切分支週邊組織裏居然還剩著個把沒被你們冠以所謂“右派分子”的稱號者似地!)由右派分子陳奉孝偷越國境勾結帝國主義。(注曰:一切國家的革命都少不了爭取外援,因為人類是一個整體,而且不僅是作為概念上的整體!更因為人類解放的正義事業,從來不分彼我!“聯合世界上一切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鬥”,從國父孫中山先生起就是這樣做的!我們不過遵著前人的榜樣而已!)陳奉孝正在實施偷渡時,被我公安機關逮捕。以後,張元勳等反革命分子也相繼被公安機關逮捕後(注曰:當時我們是缺乏一些鬥爭經驗。在與如此陰險刁狡老奸巨滑詭侄喽耸侄螑憾镜臉O權統治者作交手戰之過程中,這一個弱點就益發突出,並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我們的失敗。但這並沒有什麼值得奇怪之處,更其不是我們的恥辱!初生之犢,雖敗猶榮!),被告竟隱蔽地繼續活動(注曰:我盡自己之一分力量,做我應該做的事情!),她通過右派分子孫和的關係,於一九五八年認識了蘭州大學右派分子張春元(注曰:是我們同時代人中的將才!),林昭代表“廣場”反革命集團(注曰:“五一九”的旗幟決不容其傾倒!“五一九”的傳統決不容其中隳!“五一九”的火種決不容其熄滅!只要有一個人,戰鬥就將繼續下去,而且將繼續到他的最後一息!),同張春元和繼而認識的右派分子顧雁、譚蟬雪、苗慶元等人聯繫,採取通訊、串連的方法,組成反革命集團,(注曰:造反沒有公式的!偽善的語言才公式化得可憎!),張春元同被告商議確定了組織名稱為“中國自由青年戰鬥聯盟”(自贊曰:是名清新可喜,不落陳套!),要以反革命武裝推翻人民政府為目的。(嘲曰:你們除了武裝就是武裝,只曉得武裝,別的你們還曉得什麼?槍桿子裏出一切東西!將來倘或無子無孫,大約也只消到槍桿子裏去“出”!)他們在上海、蘇州等地,多次聚會商討出版以《星火》命名的反革命刊物,以進行造謠污蔑和顛覆人民政權的宣傳鼓動(注曰:其實那才不過是一本極其泛泛的油印小冊子,抗戰勝利以後,在國民黨統治區不知有多少像這樣的小冊子!——由學生和一般社會青年出版的,而其內容對於當時現實的針對性及批判性不知要比《星火》強烈而尖銳到幾多!可能是因為蔣介石並不實行糧食統制政策,所以他們的警察特務總算也還不餓得發燒而不曾去找那些出版者的晦氣!),被告寫的反革命文章《海鷗》,為張春元印成宣傳品,《普洛米修士受難的一日》則登載于《星火》第一期上(注曰:竟然連普洛米修士與海鷗都要“反革命”,可見這一“革命”之該反而且非反不可已到了什麼程度!);被告又接受了能使在全國各地散發《星火》而收集我各地黨政領導幹部和各民主黨派負責人名單的任務,妄圖以此策動我公職人員反對黨的領導(注曰:管是什麼“人員”也罷,好像人們對於爾等之“領導”的反對竟然還需要“策動”似地!未免忒嫌自作多情了罷!)該反革命集團為了繼續要同國外帝國主義勾結,派遣譚蟬雪偷渡去香港,當譚蟬雪實施偷渡被我公安機關逮捕後,被告同顧雁共商對策,銷毀罪證。(天哪!居然也知道標點中除了逗號之外還有句號的!那麼早該用上了!這麼一大段兒撇撇撇一直撇下來,看看多累哪!“被告”未敢設想擬稿者是如此一通到底的通才,我還道那架打字機上湊巧缺了個“。”——句號鉛字呢!) 被告林昭,由於其官僚資產階級家庭出身(注曰:狗屁不通之外,更兼無理可惱!由於我的“官僚資產階級家庭出身”才使我在白色恐怖之下就以“寧進監獄”的反動立場參與中共蘇州地下黨的組織活動並甚至為此被列入於當地城防指揮部的黑名單!“家庭出身”云乎哉!)和父親彭國彥因反革命案被我打擊後,於一九六○年畏罪自殺身死(注曰:一派胡言,文過飾非,可恨可惱!卻是也聽見得耳熟能詳了:凡所有自殺者大略都是“畏罪”所致!若果如此,則至少也說明了一點:我們這個美好制度之下的活“罪”比之死“罪”還要可怕而可“畏”得多!)因此對我黨和人民政府抱有刻骨的階級仇恨(注曰:“樓梯上打架”的仇恨罷了,何“階級”之有?),在逮捕以後,就一直不思坦白認罪(注曰:你們如此罪惡滔天還不肯認,林昭反抗無罪,當然不認!),後因患肺病,於一九六二年三月五日,政府准於保外就醫。(注曰:是你們叫人“保外就醫”去的!沒有誰個求“准”!)但被告仍堅持反動立場(注曰:從“反右”以來迄於今日以至將來,林昭永遠只此一個立場!)在保外就醫期間,繼續進行以下反革命破壞活動: 一、寫了一封恐嚇信給北大校長陸平(嘲曰:語妙天下!豈但前無古人,敢謂後無來者!恐嚇信!其神經衰弱精神錯亂之程度確是應去精神病院作特別治療了!不僅需作住院鑒定而已!),信中自稱是右派“群體中的一分子”(注曰:事實如此!),惡毒地咒駡我黨和人民政府是“暴政”(注曰:事實如此!),污蔑我反右鬥爭,狂妄地宣稱“我們是不會後退的,”“要以最後的一息獻給戰鬥”等。(注曰:皇天后土,實聞此言!)還用書面答辯的形式,將反革命文章寄給上海市靜安區人民法院(注曰:否,是通過你們的戶籍警先生傳遞而去的!),文中造謠攻擊政府鎮壓反革命是懲辦了“善良”的人(注曰:文中所“造”之“謠”頗多,似是而非地摘此區區一語全未概括得了!那份書面答辯提綱挈領者三,記憶猶新,不妨在此回顧一下:第一,極權統治下的“反革命”這個名詞,缺乏最最起碼的原則性與嚴肅性!第二,極權政治本身的殘暴、骯髒和不義,使一切反抗它的人成為正義而光榮的戰士!第三,特別對於我們這代青年來說,問題完全不是我們對統治者犯下了什麼罪過,而正是統治者對我們犯下了應該受到嚴厲譴責的罪行!),並揚言要“誓死反對”社會主義。(注曰:像這樣的“社會主義”若還不該誓死反對,則湛制仗熘赂鼰o值得人們誓死反對之物!)被告還在醫院(敬問曰:什麼醫院?何不明寫?)的牆上也塗寫了《自由吟》等反革命詩詞。(注曰:“吟”及“自由”即是“反”了“革命”,真是大堪發噱!那首詩並不長,完全可以背誦而添錄於此以當“反革命”的注解之一。詩共五章,首章引著匈牙利愛國詩人裴多菲的名作“生命湛少F,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以當主題,以下各章反復詠嘆,依次是:“生命我所重,愛情彌足珍;但為自由故,敢惜而犧牲!”“生命似嘉樹,愛情若麗花;自由照臨處,欣欣迎日華!”“生命巍然在,愛情永無休;願殉自由死,終不甘奴囚!”“生命蘊華彩,愛情熠奇光;獻作自由祭,地久並天長!”他日倒也請天下人評評看,這算哪一道的“反革命詩詞!?”作者自己看來至少是並不見得比“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更陳舊、更落後和更反動的!) 二、為了擴充反革命組織,又在蘇州發展了右派分子黃政、朱泓參加,同黃政一起制定了“中國自由青年戰鬥聯盟”的“政治綱領”、“戰鬥綱領”和“盟章”(注曰:管它何“綱”何“章”,總是本人手筆,未便由黃政掠美。),確定了以右派分子為主要發展對象,凡是右派分子均可擔任“盟的各級組織核心”的組織路線(注曰:不像你們所說的這麼簡單,“右派分子”們也是千差萬別的。但這一組織基礎確系先生們的貴黨之所製造而提供,後來人謹表謝意!)。和實行私人設廠的經濟路線,妄圖收羅各地右派分子,在我國實施資本主義復辟。(注曰:正確地說是:計畫集合昔年中國大陸民主抗暴邉拥姆e極分子,在這古老而深厚的中世紀遺址上掀起強有力的,劃時代的文藝復興——人性解放邉樱。 三、為要同帝國主義勾結,於一九六二年九月,在本市淮海中路主動勾搭(注曰:惡俗已極,其心可誅——言為心聲,說明不知人間更有羞恥事!)無國籍僑民阿諾·紐門,要紐門説明其偷渡出境(注曰:無是事,且無是想!林昭的戲不是如此唱法的!要如此唱法倒也簡單了!),被告將《我們是無罪的》、《給北大校長陸平的信》等四篇反革命文章(注曰:答辯姑置勿論,連給你們委派之校長的呼籲都是“反革命文章”,說明先生們真正已經苫塊昏迷得喪失了最起碼的理性!)交給紐門,要他設法帶往國外發表,妄圖在國際上擴大反對我黨我國的影響。(注曰:豈敢!也不過是盡力而為地做一些自己所應該做的事情而已!) 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被告被收監羈押。(注曰:收押日期是一九六二年十一月八日,由你們當庭宣告,事實俱在,怎麼可以移到十二月二十三日去呢?怎麼會移到十二月二十三日去的呢?這一個多月裏已被“收監羈押”的“被告”又到何處去了呢?茲事體大,因為關乎到刑期的計算,故非力爭不可!)竟仍堅持反動立場(注曰:早已說過了。我只有一個立場!)堅決與人民為敵(注曰:自作多情得令人作三日嘔!“人民”在公共廁所裏!此外更無“人民”的氣味可言!),在監所中繼續進行破壞活動(注曰:林昭曾說之至再,監獄不是爭取入黨的地方!)。向在押的詐騙犯張如一(注曰:又是故意給人臉上抹黑!她是政治犯呢!)灌輸了反動思想(注曰:胡言亂語!除了你們靠以混飯吃的那所謂馬克思列寧主義思想也者,更無其他任何思想是需要“灌輸”或可以“灌輸”的!),並發展她參加“中國自由青年戰鬥聯盟”(注曰:還公然舉行了加盟儀式呢!),告訴她聯絡暗號,佈置她在刑滿出獄後,到蘇州找黃政聯繫,以共址锤锩顒(注曰:絕妙的小說情節!),還教唆張如一在任何情況下“絕不能動搖信念”。(注曰:我自己倒忘了。其實,說過的話也不少,隨便找兩句出來便得,何必臆造呢?)同時,在監所中又用高聲呼喊的方法,煽動在押人犯暴動。(嘲曰:夫自有政治起訴書以來,未有如此之妙文者也!豈惟捧腹,直堪噴飯!我故在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五日所謂的法庭受審時首先便指出:“起訴書”上漏列了我曾在監獄中建立一個軍械局與三座兵工廠、兩個軍火倉庫的重要事實!幾曾聽到過光憑口舌可以進行暴動的呢?敢則那所謂的八一起義、秋收起義等等全是憑口舌來進行的嗎?怪不得人家說共產黨的天下是靠嘴巴得來的!)還先後寫了惡毒污蔑我黨和人民民主專政的、題為《牢獄之花》(注曰:《牢獄之花》多哩,有一百多篇哩!還是一九六一年寫起的,你們可見了幾篇?怕也不過是我的片段引文之中見了一個題目才知道有那麼一回事吧?是不當在吠影的一犬之列而只當為吠聲的百犬之屬!)《提籃橋的黎明》《血花》等等的反革命詩詞、歌曲、標語、口號。(注曰:還有小說、戲劇、論文、散文、綱要、傳單、信紥、照會、宣言、講稿、呼籲、抗議……種類繁多不及備載。總之,當世奇才,一代完人!)被告在一九六三年六月十六日(注曰:應為十九日)寫的《絕食書》中,狂妄地說:“一息尚存,此生寧坐穿牢底,決不稍負初願稍改初志。”(注曰:是有這話不假,皇天后土共聞!)一系例(注曰:應為一系列。)事實,完全證明被告林昭是一個堅決與人民為敵的反革命分子。(注曰:除了“人民”兩字尚待登報招尋而外,這一論斷本身卻也大大值得年輕的反抗者引為無上榮譽!) 上述事實,有各地群眾的檢舉揭發(注曰:算了吧!哪有這麼回事,影兒都沒有!),經上海、蘇州、天水等地公安機關的嚴密偵訊,搜查到林昭所收集起來而寫的我黨政領導幹部和各民主黨派負責人的名單,及反革命集團成員間來往信件,還有反革命刊物《星火》等宣傳品,有被告同黃政合寫的“中國自由青年戰鬥聯盟”政治綱領(注曰:說了是我寫的不賴!),有監所和醫院(敬問曰:到底什麼醫院?真正現醜丟人!)轉來的被告寫的反革命文章、詩詞、信件等,有反革命集團成員張元勳、顧雁、梁炎武、譚蟬雪、苗慶元、孫和、黃政、朱泓、張如一等人和帝國主義間諜阿諾·紐門的供詞,及同監在押犯人(注曰:要麼是你們的狗!)的揭發、等等。大量人證、物證。(注曰:按所謂馬列主義原則來說,“法律”者,“統治者的意旨”而已!反抗即是大罪,爭自由即是大罪,要人權更是大罪,何需什麼“人證、物證!?”要說“證”哩,一九六二年八月二十九日(?)初次被傳出庭時,當場交上的一本《各國民權邉邮贰罚恢欠褚嘣凇白镒C”之列?在則應明白列入,不在則當予擲還,為感!) 如上所述,本院確認:被告林昭長期來堅持與我黨和人民為敵的立場,積極組織反革命集團,共殖霭妗缎腔稹沸涛铮M行造謠煽動,陰滞翟竭吘撑褔稊(注曰:是可忍孰不可忍:祖國不是你們締造的!她倒只是被你們所敗壞!)在保外就醫期間和在監所中進行了一系例(注曰:又是“一系例”,看來打字機上剛缺“列”字!)反革命活動,妄圖推翻人民民主政權,破壞社會主義事業,勾結帝國主義作反革命的垂死掙扎(注曰:比如寫出此等語妙天下的所謂“起訴書”來,便即垂死掙扎的好例!)實屬怙惡不悛的反革命分子,罪行極為嚴重。為此,本院為鞏固人民民主專政,特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懲治反革命條例》。第二條、第六條第一款、第十條第三款,比照第七條第二款、第三款和第十二條之規定,提起公訴,請依法嚴懲。(注曰:官話連篇,不知所云!嘗聞有酷喜放屁者作打油詩曰:屁乃肚中之氣,哪有不放之理?誰要干涉放屁,真正豈有此理!這份所謂的“起訴書”大致亦只可作如是觀。) 此致 上海市靜安區人民法院 檢察員:吳澤皋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四日(注曰:用這個日期是別有用心的,表達著某種暗示或作某種掩飾司馬昭之心的無效的努力。) 附:被告林昭押於上海第一看守所;移送被告的偵訊案卷八冊;隨案附送大批罪證。(注曰:不知前述那冊《世界民權邉邮贰房稍谄鋬龋磕鞘俏业臅疫要呢!慎毋遺失為便!) 校記:*競字林引作“盡”。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二日上午七時五十分收到。 林昭 自志(此兩行原以血注) ——————————————————————————————————————— 註:附錄四轉自:草文、甘粹據林昭手跡復印件“三致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稿謄錄校勘本。 附錄五 判決書後的聲明 昨天你們——那所謂的偽法院假借而盜用著法律名義非法判處我徒刑二十年!這是一個極其骯髒極其可恥的判決!但它確實也夠使我引為叛逆者的無上光榮! 自來善惡不並峙即如漢俨粌闪ⅲ銈冞@一非法的可恥判決,從另一方面看恰正是林昭個人戰鬥生涯的上好見證!它證明著作為一名自由戰士之林昭的苦志清操大節正氣!更證明你們的欺騙、引誘、迷惑、試探、逼迫、折磨、侮辱、淩虐、摧殘、殘害等種種一切鬼蜮伎倆,終於不得不在反抗者堅毅不屈貞烈無二的意志之前宣告徹底失敗而完全破產! 這是一個可恥的判決,但我驕傲地聽取了它!這是敵人對於我個人戰鬥行為的一種估價,我為之由衷地感到戰鬥者的自豪!我還作得太少,更作得非常不夠。是的,我應該努力作得更多,以符合你們的估價!除此以外,這所謂的判決於我可謂毫無意義!我藐視它! 看著吧!歷史法庭的正式判決很快即將昭告於天下後世!你們這些極權統治者和詐偽的奸宄——歹徒、惡賴、竊國大盜和殃民僮訉⒉粌H是真正的被告更是公訴的罪人! 公義必勝!自由萬歲! 林 昭 主曆 一九六五年六月一日 ——————————————————————————————————————— 註:附錄五轉自:草文、甘粹據林昭手跡復印件“三致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稿謄錄校勘本。 後記 終於把《話說林昭》寫完了——原想用習慣性的“寫好了”,但一想,所撰疏漏錯失一定很多,只是一塊磚石粗坯,如何能用“好”字! 撰寫的參考資料系網上林昭親屬、師友、同學以及記者、仰慕者所著錄的有關林昭文字、音像以及郵件通訊、電話採訪,難以一一盡述;撰寫中得大陸友人鐵流惠賜草文、甘粹據林昭“三致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稿手跡復印件謄錄校勘善本參閱,一併謹致謝忱。 撰寫中,最引發感慨者是這一段被現在的論者幾乎全體刻意回避的林昭獄中血墨間書: “……誰個能夠,誰個配來指責我們呢?陳腐無能至不能維持民國法統於不隳的國民黨人嗎?極權暴虐只知以血與仇恨來維持統治權力的共產黨人嗎?低首下心奴顏婢膝唯求分得半杯殘羹一口冷飯的‘民主人士’嗎?悵吟‘式微’潛歌‘黍離’但望神兵一朝自天而降的‘社會賢達’嗎?平時處士橫議恣談忠孝一到考驗臨來面前便噤若寒蟬肅如金人惟願苟全性命的‘學界先彥’嗎?上焉潔身自好求其獨善,下焉寄人籬下求食高門而根本態度同為管自己在雲端裏看廝殺卻全不意識到作為一個中國人之民族責任的‘海外名流’嗎?彼蒼昊天!始祖軒轅!哀哀我中華民族寂寞在極權暴政高壓統治之下的正氣,如今是只不過維持在這一輩於慘重苦難滔天血淚中以無比淩厲的殺身成仁的勇略毅力為還我人權自由奮作殊死決鬥的青春代身上了呀!”(林昭獄中三致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稿) 對中共專制制度的認識,對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認識,對共產主義烏托邦的認識,今天的中國知識人有已很深刻者,或已侔齊林昭甚或超越林昭,然於知識人自身修為、職志、責任以及反叛上,林昭的此一真知灼見則極少人認識到,遑論做到了。林昭於五十年前就已識透了這些“民主人士”、“社會賢達”、“學界先彥”、“海外名流”幫閒幫忙幫兇的假面,剝掉其皮囊,割開其腠理,直達三焦六脈膏肓臟腑。這中國知識人百年、千年、兩千年的痼疾,改變甚難,於今愈烈,無怪乎林昭英雄寂寞。 在男旦粉墨,鑼鼓喧天,幫閒伴奏,幫忙喝彩的當今中國文壇,需要特別指出林昭的這一先見遠見灼見。中國知識人,不要有意無意地幫忙幫閒以至幫兇,不要墮落於男旦化沾沾自喜自欺,不要繼續暗裏明裏與專制者一起繼續製作打造專制、謊言,要講真話,要勇敢地揭示真相。這或正是我“話說林昭”的最切實的初衷之一,也是讓林昭九泉之下不再寂寞的不二法門。 林昭基督徒的身份和思想軌跡是我基本回避的。一因我不認為基督思想是林昭的主導思想,中華文化的“道”和資產階級民主自由平等博愛才是林昭的思想基礎 ;二因林昭曾長期是堅定的無神論者,我弄不清林昭皈依基督究竟在何時何地;三、在快完稿時,查閱到一篇于劭著“紀念林昭大姐”文曰 :“近年來對林昭的紀念性評論,少數是出於私意,舉一例說,說林是基督教的聖女。我以為,說是聖女,接近事實,但加上基督字樣,則是否林之本心,大可懷疑。”這促使我不再在這個問題上煩惱遊移 ,而決定置疑、置之不論,以待來者。 撰寫中,得到筆者的文學前輩、瑞典友人萬之老弟台的及時支持鼓勵和指導幫助。附筆記此,老朋友了,不言謝。 感謝書稿的封面設計者殷紅。 完稿之際,蒙友人鐵流大作为代序言,深表感谢之忱。 謹請林昭親屬、師友、同學以及敬愛林昭的同仁、讀者們指謬匡正。謝謝。 本書非賣品,贈閱讀者。 黃河清 二零零八年十月十八日於馬德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