擅写小说的友人们对俄罗斯萧洛霍夫的小说《静静的顿河》十分赞赏,推崇备至,我受到影响,也寻来阅读。四十年前读过的小说,现在再读,恍若隔世:着眼点完全不同了。恰值刘宾雁逝世不久,网上有关于刘宾雁的争论文章,就不由自主地把二者联系起来思考。兹将思考断片记录于下,以就教于方家。
战争与真实
《静静的顿河》叙写战争,叙写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俄德之战和前苏联1917年“十月革命”期间及其后的内战。这是一部与古今中外所有描述战争的小说不同的书。凡描述战争的小说,总有倾向性。颂甲非乙,是不入流的,如大陆五十余年来所有的描述战争的小说;分正义非正义,是二流的,如海外描述一战、二战,历史上描述各种战争的小说;只作客观的叙写,是高明的。我读书不多,外国的一时说不上来,中文的则有《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写《三国演义》的罗贯中虽然有“蜀汉正统观念”,但在对战争的描述上是客观的。这是《三国演义》流传几百年而不衰的一大原因。
《静静的顿河》对战争也是一种客观的叙写,但有别于《三国演义》的那种客观。它没有《三国演义》的全面、宏大,却似乎更置身事外,在极权专制的苏俄前期,这有着十万分特殊的艰难和十二万分的巨大意义,因而也更高明。于此,可写一篇大文章。
《静静的顿河》叙写战争,作者在总体上置身事外,无倾向性,但在叙写具体的战斗过程和细节的描述上,则非常投入,栩栩如生。这种投入是作者描摹的人物的投入,人物心灵的投入。主人翁格利高里当了师长后跃马冲锋,砍死四个波罗的海舰队水兵的细节叙写很细很真,读者如身临其境,即其显例。这种既置身事外又非常投入、细节逼真的叙写描述,使读者不自觉地认同了作者的叙写描述,也就是感到了真实。
《静静的顿河》的真实,其不凡之处,在于平实的真,真的平实。所有关于草原的美丽迷人、关于爱情的专注执着、关于死亡的冷静残酷……都是如此。最令人心折的是关于抢掠的叙写。哥萨克似乎在血液里有抢掠的基因。萧洛霍夫虽然没有明言,却不时有所流露。典型的哥萨克、典型的农民、勤劳善良的潘捷莱携大儿媳妲丽亚去探望二儿子格利高里时,毫不羞耻、心安理得地公然抢掠了女房东的情节,让我极其震惊。我不能理解、不能接受。静心再想、三思,才领略了肖萧洛霍夫的高明:哥萨克血液里有抢掠的基因。所有打仗时的哥萨克抢掠行为都不足以说明此点,唯有对潘捷莱与妲丽亚的抢掠看似闲笔的叙写把这很重要的基因——也是全书的基因之一揭示了出来。哥萨克生活在顿河流域几百年上千年,演绎了无数美丽动人的故事,也留下了数不清的愚昧、丑陋和残暴。这就是生活,平实的真,真的平实的生活。萧洛霍夫把它叙写出来,绝不回避人性的丑陋恶劣。正是这种平实的真、真的平实的叙写,铸就了《静静的顿河》的不朽。
这种不动声色又入木三分的叙写在中文的古小说中有,在近人、今人的小说中似乎未见。当然也许是我孤陋寡闻。我只觉得新疆民歌“大坂城的姑娘”一句歌词类此。且容细说。
新疆维吾尔族与古时的突厥族有渊源,原始、游牧、剽悍、掳掠成性。我在新疆时,听说过这么个真实的故事:新疆大学一汉族姑娘嫁给了维吾尔族的同学。维吾尔族的丈夫带了汉族的妻子回到草原上的家。白天的歌舞欢宴过后,夜晚一家在一个帐篷里休憩睡觉。新婚的丈夫与妻子行周公之礼后离开了,一会儿,丈夫的弟弟来了,弟弟离开了,公公来了。大陆的文学作品描写类似生活中真实存在的陋俗时或是展示式地津津乐道或是道貌岸然地谴责,我没见过如萧洛霍夫式的叙写。只有王洛宾采撷记录的新疆民歌“大坂城的姑娘”的歌词可媲美于萧洛霍夫式的叙写。那歌词“你想要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带着你的嫁妆,领着你的妹妹,赶着马车来。”为什么要“领着你的妹妹”来?就是要妻子的妹妹也嫁给他。这不是我在胡言乱语,胡编乱造,天方夜谭。古礼如此!“妾媵”的“媵”字就是指随妻来嫁的妻妹、女子。古礼规定,“侄娣”随嫁,侄娣就是堂妹。春秋时这样的史例记载很多。大陆无论南北各地民间都有类似的俗话“小姨子有姐夫的一半份”,追根究底,恐怕也是源于此。王洛宾照录这段歌词,不删不改,是一大功劳,把古代的这一习俗用歌曲留给了后世,就如萧洛霍夫用小说的语言把哥萨克的抢掠基因叙写出来一样。在近五十余年来的中国,还原生活平实的真、真的平实,在文艺作品里,我看,王洛宾是用最简单的文字做的最好的。可惜,一直来,似乎从没人注意到这一点,没人注意到这歌词的悖情——干吗要“领着你的妹妹”来?谁都没有深究!但潜意识里全都接受了——不管是以什么原因,反正没人要改这句歌词,无论是刚出炉的五十年代,还是疯狂的六十年代、更加深入批判的七十年代,抑或是多少缓过神来的八十年代,都没见人要改这句歌词。值得庆幸,更证实了人性使然!“大坂城的姑娘”和这句歌词会不朽的。我今天借着写这篇小文,把它点明。
刘宾雁与真实
这就联想到刘宾雁了。刘宾雁一生最重要的就是还原了作为一个人的平实的真,真的平实。因为刘宾雁六十余年写作活动的影响巨大,更因为,五十余年来大陆人文道德的全体沦丧,刘宾雁平实的真、真的平实的一生就显得特别地有现实意义。
粗数刘宾雁一生大的思路历程,有三桩言行最值得注意探究。一是1949年中共建政,他出访东欧时听到消息,并不欢欣鼓舞,反倒隐隐有沉重感;二是1952年,刘少奇发表“共产党员要做党的驯服工具”一文,他看到了,感叹“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三是2005年,他在普林斯顿八十寿诞庆贺会上的演讲,庆幸自己当了右派,否则,或早死了或是帮闲或成为学棍姚文元。
作为共产党员的刘宾雁曾自述早年经历过这么一件事:抗日战争某年,他们的小团体通过日寇敌占区时,领导下令杀死了怀疑可能会“喊一嗓子”暴露他们的同行者“托派”。杀死的方法是活埋,活埋时有一婴孩,参与杀人的一个女青年动了恻隐之心,提出应该留这婴孩活命。
这些反人性的行径在刘宾雁的心上留下了阴影,挥之不去。刘宾雁有善根,正与《静静的顿河》里的格利高里同。格利高里作为暴动军的师长时,为赶去救被捕的同村红军、儿时伙伴,跑死了一匹马。因救不及,愤怒的差点杀死了动手杀掉了红军的长嫂。这个善根我看是与生俱来的,当然还要加上一点后天的悟性。同是善良的嫂子妲丽亚就与格利高里不同,就是缺了这一点后天的悟性。刘宾雁的善根与悟性,使他一开始就对共产党的悖理逆性有潜意识的反感和防范。这就是他对自身作为一员的中共夺取了政权,马上就要有荣华富贵的前景反倒隐隐有沉重感的缘由。
刘少奇著文号召共产党员做党的驯服工具,这是共产党的党性和刘少奇的本性决定的,顺理成章合乎自然。但在同为共产党员的刘宾雁则不行。刘宾雁的血液里除了有善根,还有自由的基因——他参加共产党,就是寻求自由。真实的刘宾雁不愿做驯服工具,平实的刘宾雁在五十余年后回忆这段往事时说:“我当时就觉得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没有严辞谴责,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故弄玄虚。普普通通、平平实实。这就是刘宾雁,真的平实,平实的真。人性是没有虚假的,是无需虚假的。与刘宾雁同代人的戈扬在过了四、五十年后还说:“学雷锋总还是好的吧。”也是一种十分美好十分难得的真实。就因为戈扬不会作假,戈扬认识如此。刘宾雁的真实象格利高里,戈扬的真实则类乎妲丽亚。
刘宾雁2005年2月27日在普林斯顿的演讲是悟道之言、得道之言,其内容,其神态其举止皆臻于平实真实的极致。
一般来说,都是说打了右派,九死一生。刘宾雁却说,幸亏打了右派,免却一死。不明底细者,或以为矫情。未知这却是刘宾雁另一平实的真,真的平实。刘宾雁的右派生涯因种种原因相对而言并不象许多右派那样妻离子散,历尽磨难,苦如黄连,险死还生。
倒是同是右派闻人的海默,1963年被陈毅平反礼遇,文革时因此被装进麻袋活活打死的真实,远隔四十三年后,余悸犹在刘宾雁脑际震荡。刘宾雁就叙说自己这“偶然”的缘分,被打成右派,却躲过了堕落与死劫。
人有善根,也有恶念。人性之丑陋,在《静静的顿河》里随处可见,几乎每一个人物都有其丑陋的一面。这正是人之所以为人。萧洛霍夫不避忌此,也是铸就《静静的顿河》垂之不朽的原因之一。刘宾雁当然肯定也有其人性丑陋的一面,同萧洛霍夫一样,刘宾雁不避忌不讳言自己的丑陋,他明言自己可能会成为帮闲、会成为学棍姚文元。环境改变人,形势比人强。人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软弱的一面是经不起反复的揉搓“考验”的。
八十年的人生,对人生的感悟,不可能永远心明如镜、一以贯之,曾有的迷惘、徘徊、矛盾是最自然不过的真实,穿云破雾,找到光明是一种可能,最终仍然在两难的抉择中也不是不可能而是很自然的。无论是那一种真实,都是善的、美的,唯独矫饰、作假,会破坏真实,从根基上拿掉了善美。
那些拍着胸脯,慷慨激昂振臂高呼豪言壮语者或许真是一时的英雄;那些超然者,无论是真超然,还是假作超然,置身事外,语总玄虚,高人一等,或许是智者隐者;但只有历经磨难炼狱、遍尝甜酸苦涩识得真的平实、平实的真的生活后,无论身心踞颠峰处低谷而仍然直面生活绝不回避者,才是人生的俊杰、人生的悟者。刘宾雁就是这样的人生俊杰、人生悟者。
刘宾雁的那次演讲借助现代科技,以录像的形式留给了后世。我有幸当场聆听且事后观看了录像。刘宾雁彼时已在癌症后期,可谓病入膏肓,但几乎看不出他的病相,也绝无耄耋老人垂垂老矣的龙钟之态。东北大汉的伟岸身躯,温文儒雅的学者风范,自然真诚的笑容,庄重肃穆的沉思,让人感觉到象一座沐浴在晚霞的青山。他面向数百大多数不识的大众,如对朋友若与家人,不疾不徐,不高不低,掏心掏肺,娓娓而谈。其间,有一大段的停顿空白,是忘了彼时所讲内容很重要的“之三”,只见他抓抓头发,敲敲脑袋,冥思苦想了半天,终于放弃了,“忘了!”一笑,无奈的一笑,自嘲的一笑,也是淡然而辗然的一笑。我在聆听的当时,有过后一定设法去查查资料,查出他要说的这“之三”是什么的想法。但过后、至今,我没有去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何须查呢?!真的平实、平实的真的演讲中间出现的“忘了”本身,就是一种平实的真、真的平实的极致。什么都没有这种真的平实、平实的真重要,又何须画蛇添足、狗尾续貂呢!
信义与忠诚
《静静的顿河》叙写白军红军双方交战,几乎没有讲过信义。最典型的例子是:彼特罗等十几个白军哥萨克得到红军承诺投降不杀,从沟底爬上来,却立即被同村好友红军米沙杀个精光。红军一个团千方百计投诚白军,却被白军处心积虑设计让哥萨克老汉妇孺活活打死。这全然不讲信义同中国所有小说的有关叙写迥然不同,让我这个读书不多的人领略了战争的另一画面场景。萧洛霍夫是完全写实,还是有意矫枉过正,以揭示战争本身的极端残酷毫无信义?我不知道!
按说,信义,是全人类的共同人性,我们中国人特别讲这一点。一本《水浒》,就讲一个“义”字;关云长,义薄云天;季布,一诺千金;樊于期,刎颈谢恩;高渐离,毁目吞炭、击筑刺秦,都是千古流传的美谈。西方、俄罗斯的历史、传说里此类例子也不在少数,为什么萧洛霍夫就回避了这一点?全册《静静的顿河》,除了格利高里和他的传令兵普罗霍尔交往,给人还有信义的美观外,就再也没有任何可以说是信义的叙写了。
信义和忠诚是双胞胎、是联体姐妹。《静静的顿河》既不要信义,也就把忠诚撇到一边去了。格利高里一生,时而白军时而红军的本身就毫无忠诚可言。如果说不要信义,不知道是否萧洛霍夫的故意,那么,撇开忠诚,则可以肯定是肖罗霍夫的有意,因为格利高里时而白军时而红军的一生是作者呕心沥血安排的。这个萧罗霍夫为什么要这样叙写呢?当我读到最后一卷第八卷时似乎有点明白了。
第八卷叙写了这么个故事:格利高里被迫加入佛明匪帮。他们陷入绝境,只有五个人时,卡帕林找对佛明不满的格利高里商量,杀死佛明等三人向红军投诚以换取活命。虽然佛明是一个残暴、淫荡、贪婪、无能、伪善的家伙,但格利高里还是十分厌恶地拒绝了。卡帕林哀求格利高里不要出卖他,格利高里答应了。格利高里兑现承诺,在佛明三人怀疑地询问卡帕林与他说些什么时给掩饰了过去。当夜,佛明三人杀死了卡帕林,格利高里则在熟睡中命悬一线、险死还生。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让我明白了什么呢?让我明白了萧洛霍夫其实写了忠诚,更高意义上的忠诚,不是忠诚于某一方,而是忠诚于人性。格利高里不忠红、不忠白,他忠的是人性,忠的是,人在绝境时也不能堕落,无论以什么名义,都不能!佛明该死该杀,如果在任何其它可以杀他的场合,格利高里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他,但绝不能这样杀他!这就是人性的底线,格利高里守住了,也就守住了达到了最高境界的忠诚。同样。他对卡帕林的承诺和兑现承诺较之季布的一诺千金也更高了一个等量级。那不是千金可换的,那是人性的极限极致!
华夏传统文化里有相类似的忠诚,所谓“不欺暗室”即是,孔夫子将其概括为两个字“慎独” .它绝不是一般意义上言情古小说武侠小说所津津乐道的“坐怀不乱”之类的渲染。被人称为“最后的儒家”的梁漱溟先生对此有十分精到深刻的说明:“孔子所云:”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者‘,古书所云:“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此‘慎独’之学,功夫直造乎‘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如是,岂世俗人所能梦见,所能意识到。谈学必从严,否则必误人!吾故深悔昔年之所为。”(引自梁漱溟1980年复黄河清信。)
“慎独”的指向,“慎独”的忠诚,是人性!人性的极致,才能“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由此,我想到了刘宾雁,想到了刘宾雁的“第二种忠诚”。显而易见,刘宾雁的忠诚与格利高里的忠诚有同有不同。不容否认,刘宾雁的忠诚比格利高里的忠诚低了一个档次。无论如何诠释刘宾雁的“第二种忠诚”,这忠诚的指向是一个主义,一个道理,一个正确的主义、一个正确的道理,不是人性。当然,可以说,刘宾雁希望或者说相信他忠诚的指向会是合乎人性的。
那么,为什么就不能象格利高里那样直接指向人性呢?这就要说到他们人生道路的不同。刘宾雁从少年时代起就有追求,追求主义、道理,美好的主义美好的道理,正确的主义正确的道理,所有自由民主平等博爱都涵括在主义道理里头。格利高里没有什么追求,他只是潜意识地希望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说爱就爱地生活。所以,刘宾雁会很快地从崇高的理想堕入世俗,格利高里则可以说始终处在平实的世俗中又始终超然物外,虽然他是无意识的,也就显得更难得和更可贵。
堕入世俗使刘宾雁总希望自己是对的,或者说总不能相信自己错了。在苏东波一泻千丈一溃无遗的事实面前,在大陆当政者残忍惨毒屠杀折磨人民的真相被越来越多地揭示出来无需任何怀疑辩驳的时刻,刘宾雁还是希望那个杀人的主义是对的。他一边义无反顾地谴责当政者的荼毒无人性,一边苦心孤诣地号呼嘴勿歪念正经。这就是刘宾雁,晚年的刘宾雁,最真实的刘宾雁!我非常欣赏这样的刘宾雁,因为这才是最符合人性的刘宾雁。可以说,刘宾雁这个时候的顽固坚持,毋宁说是忠诚、追求正确美好的主义道理,不如说已进而忠诚、追求、坚持人性了。
这正是“慎独” !刘宾雁若是轻易地随大流骂主义,就不成其为刘宾雁了,就没有“慎独”了!正是“慎独”,使刘宾雁如此慎重、真实、勇敢、正直因而也更彷徨、迷离、两难、痛苦。
刘宾雁的不随便,正是真;刘宾雁的忠诚、正是美;刘宾雁的慈悲,正是善。
刘宾雁的顽固、坚持,正是人性的回归,正是人性的典范。
刘宾雁,终其一生,在矛盾中。他的犹豫、他的挣扎、他的不彻底,尽在这矛盾中!他的真实,他的人性、他的良心、他的可贵,也无不在这矛盾中。彻底否定主义,也就是彻底否定自己一生的追求,这是非常痛苦的事。周扬、李锐之属,何尝不明白主义是祸根,可就是没有勇气走出来,因素很多,这会彻底否定自己一生的追求,也就是彻底否定自己的一生,彻底否定自己一生的价值是最主要的。这是人性!刘宾雁走出了大半——否定施虐者,是人性,但抓住主义这根稻草,以“好经给歪嘴和尚念了”为理由为安慰,自欺欺人,也是人性,更是人性!
当然,这是局限,是刘宾雁的局限,也是时代的局限,几代人的局限。无论胡风、章伯钧、顾准、张中晓、李慎之,还是张志新、王申酉、遇罗克都脱不了这局限;刚烈、彻底如林昭,也有扮作窦儿喊冤的时刻和心态。可以说,大陆那几代人,概莫能外,连老到成熟的鲁迅,也将人的出汗分为林妹妹黛玉的香汗和倔老汉焦大的臭汗。
时代的教主毛泽东说:“在阶级社会中,每个人无不在阶级社会中生活,每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烙印。”这个教主同时是自承无法无天的皇上,掌握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利。这就使阶级性贯穿于时代中的每一个人,贯穿于每一个人的每一言行。全是阶级性了,也就是没有了人性。文学研究所前所长何其芳被毛泽东召见时战战兢兢地问:文学作品里可不可以写人性。毛泽东答曰:人之于味,有嗜则同。钦定人性就是“食色,性也”的动物性。这同后来的吃饱就是人权的钦释是一脉相承、异曲同工的。所有复杂一点的、高贵一些的人性全都推给了万恶的时代代表——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了。
大陆当今的境况,人性的全面沉沦堕落,愈演愈烈。目前,看不到人性复归的希望。因此,刘宾雁一以贯之对人性的坚守,就蕴涵着深远而伟大的意义。
我注意到流亡作家郑义对刘宾雁的剖析。郑义主要是从人性人格的角度而不是从主义、政治的层面来剖析刘宾雁的。郑义从刘宾雁的死中发掘人性,呼吁人性的复归。这同郑义最早忏悔、最彻底忏悔的思想意识是分不开的,也是总能居高临下、置身事外、以审判者自居的人所难以企及和不能理解的。
刘宾雁,是我们这个时代,体现最活生生的最真实的人性真善美的最大标志。
从刘宾雁的矛盾中深入发掘,可以见出人性的真实和辉煌,正如《静静的顿河》中的格利高里。在事实的铁证面前,在感情的漩涡中,刘宾雁寻找理性的支持来安慰来肯定自己,这中间该有多少不解、疑惑、苦闷、犹豫、彷徨、挣扎、浮沉的痛苦!?值得庆幸的是,无论如何痛苦,无论心在如何支离破碎地咬啮,刘宾雁在这种极端的矛盾痛苦中仍然稳稳地、牢牢地、定定地守住了诚实、正直、慈悲、担当、良心!正如格利高里。
可以说,在这个意义上,刘宾雁忠诚的指向已经不是主义,不是道理,而是人性了!
刘宾雁矛盾的本身,见出了真实,见出了人性。这是最重要的,对于刘宾雁是如此,对于我们这个民族也是如此!多么平凡的刘宾雁,多么不凡的刘宾雁!多么真实的刘宾雁!多么了不起的刘宾雁!我愿意引用郑义的话来赞美刘宾雁:“现在静卧在花丛中的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他的人格会如此完美?”(引自郑义“我们将长久地分享他的光荣——在刘宾雁遗体告别仪式上的发言”)。
闲话
顺便谈谈1989年天安门喻东岳、鲁德成、余志坚三君子被学生送交警察的事。
无论如何处置三君子,赞同、宣扬、仿效,且不论;疑若特务、恨如仇敌、视为帮倒忙,也在情理中;可以骂、也可打、不妨示众……甚至乱殴至死,就如鞑靼村老人妇孺妲丽亚打死红军俘虏所体现人性原始复仇心理、残暴野蛮基因一样,都比送交警察好。就是不能把他们送交警察!这是人性的底线问题。相对格利高里不卖卡帕林来说,学生以至我们整个民族,头钻到裤裆里去,脸还要红上三百年!这不仅是没有担当、怯懦、出卖的问题,是没了人性还不自知的问题。没了人性还不自知,正是我们这个民族最大的悲哀。
幸亏,我们还有一个刘宾雁,他在全体堕落的当口,象格利高里一样,坚守住了人性!
刘宾雁的意义在其真的平实、平实的真!所有与共产党分道扬镳与否的指责和颂扬都离不开这真实,所有回归人性的返朴和启示也都离不开这真实,尤其是这真的平实,平实的真!
书和人一样,真善美,首先是真,惟其真,善美才有着落,才是真的善美!真中既有善美,亦有丑恶、丑陋。全然、纯然的善美,无所谓善美,只有相对丑恶、丑陋的善美才是真的善美。如此的真善美,才是不朽的!故,《静静的顿河》会不朽,刘宾雁将不朽。
单是写报告文学,为民请命,疾呼第二忠诚的刘宾雁不是完整的刘宾雁。即从政治层面来看,也有自承“小骂大帮忙”的刘宾雁(刘宾雁对李锐语,见李锐文章)更不是完整的刘宾雁,何况比政治复杂丰富得多的人生!我无能为把握论述完整的刘宾雁,故我借写《静静的顿河》读后感,从真实、平实、人性的角度略谈我心中的刘宾雁。
我对《静静的顿河》也无法把握整体,只能如此如零敲碎打蜻蜓点水般地谈点感受。无论所见是否有点道理或是荒唐可笑,都不要紧。高兴的是:我思考了,我有悟了,我认真地参与了!
2006、3、26草于地中海畔,改于06、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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