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拒绝遗忘 正视历史 支持改革 促进民主 往事微痕丛书 主编·黄河清 二零零九年十二月 北京 往事微痕丛书·纪实卷之十 血泪斑斑话往事 严家伟 著 二零一零年元月 北京 主编的话 2007年7月,北京谢韬动议,卢玉支持,铁流诸右派老人创办了《往事微痕》期刊,每月两期,每期十余万字,迄今已出版了近40期,为1957年遭整肃的右派份子提供了一个内部交流的园地。全国幸存的右派份子十分欢迎和爱护这份刊物,纷纷来稿。这些稿子,有许多是右派老人五十余年间遭际、生活、思想的记录,是自传性的纪实文字,是对1957年“整风运动”与“反右斗争”教训的总结、评述;篇篇真切,字字血泪,使尘封的历史最现。在大量来稿中有不少数十万言的长篇,《往事微痕》期刊难以全部容纳。 2009年11月,铁流决定创办《往事微痕丛书》,将这些数十万言的纪实巨著,整理编辑成丛书形式留之后世,委托我主编。此乃善举,非独于为国家民族历尽艰难困苦、九死一生的右派老人是好事,更是为历史存真备忘。区区学识浅薄,难当大任,然义不容辞,勉为其难,承此重责。拟分为:纪实卷、研讨卷、诗歌卷、小说卷、剧本卷、散文卷、参阅卷七大部分,以纪实卷、研讨卷为主。编辑原则唯以“存真”二字为圭臬,疏漏不当不妥处,谨请指谬,以为匡正。 本期《往事微痕丛书·纪实卷之十》是严家伟专辑:《血泪斑斑话往事》,17万字。 严家伟 ,成都人,生于世代书香之家。1957年严在四川省石油部门的整风反右运动中,被以反革命罪判处15年徒刑,遭受比右派更惨的摧残;缘其对批判流沙河的《草木篇》有不同意见以及收听外国广播。1978年全国右派改正,严无数次上访申诉,皆被“踢皮球”,至今不予改正平反。严善文擅诗,注重诗律,多有佳句。从2007年开始,严参与幸存右派集体上书维权活动,撰文百余篇 忆往谈今。作者曾以《忆往谈今》书名分上下篇用国际书号在大陆自印近百册赠送亲友。现作者授权本丛书收录,承担不与原印制纸本《忆往谈今》产生版权矛盾的责任。本丛书选录上篇和附录(诗词选),以及两篇序言、跋,格式编排上一仍旧制,作者改书名《血泪斑斑话往事》。 《血泪斑斑话往事》是作者对自己和底层右友、难友们劳改生涯和土改、镇反、合作化、计划生育、严打诸政治运动的回忆、记录,篇篇血、字字泪,重现了那个吃人年代的种种荒诞、残忍、惨酷、敲脑锥心的场景;有十分珍贵的史料价值。 严家伟现居四川宜宾。 二零一零年一月七日 目录 主编的话…………………………………………………………………………………………3 一平序:荒岁月,残壮志——读严家伟先生《忆往谈今》…………………………………5 冉云飞序:苦难不能白受:序严家伟《忆往谈今》…………………………………………8 1、自中国古拉格群岛的报告…………………………………………………………………10 2、跨世纪的维权之路…………………………………………………………………………18 3、美丽的秋海棠叶……………………………………………………………………………23 4、何人不起故园情……………………………………………………………………………26 5、我是劳改制度的活化石……………………………………………………………………30 6、“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劳改营中“大跃进”亲历记………………………………32 7、我亲历的一次全民普选民意代表…………………………………………………………34 8、“毛咏雪”当年曾遭民间痛批……………………………………………………………37 9、可悲的“审判”……………………………………………………………………………40 10、塑毛像与砸毛像………………………………………………………………………… 42 11、漫话春节与春联………………………………………………………………………… 44 12、大饥荒岁月里的故事…………………………………………………………………… 47 13、“政治疯子”李景孝之死……………………………………………………………… 50 14、官场“逆淘汰”中的“右派”………………………………………………………… 55 15、“阶级教育”木偶戏明星------宜宾白毛女…………………………………………… 59 16、我亲历的计划生育运动………………………………………………………………… 63 17、挥之不去的恐怖阴影------“镇反运动”……………………………………………… 67 18、一张合影照,招来灭顶灾……………………………………………………………… 71 19、无法无天的痞子运动…………………………………………………………………… 73 20、“世外人”也难逃土改劫难…………………………………………………………… 76 21、毛泽东砍向农民的第一刀——“统购统销”………………………………………… 79 22、不敢接受“平反”的人………………………………………………………………… 81 23、一生磨难志不衰——记中国骨科专家车玉生氏……………………………………… 86 24、红十字下的罪恶………………………………………………………………………… 97 25、“严打”中目睹的怪事——同性恋者被判死刑………………………………………100 26、泠薰南与李庄同济大学的“吃人案”…………………………………………………102 27、一个“右派音乐家”的故事……………………………………………………………104 28、一个漫长的噩夢——记陈培万先生……………………………………………………107 29、从刘思亮轶事看当年的言论自由………………………………………………………116 30、比法西斯更法西斯的残暴………………………………………………………………118 31、因为爱眨眼,竟然丢了命——“反右”中的奇闻……………………………………121 32、“杨二神经”的悲剧人生………………………………………………………………124 33、路旁且卖“县长耙”—— 一个真假县长的故事…………………………………… 128 34、残篇断简读诗魂——介绍四川诗人母叙宾轶诗………………………………………131 35、沙漠中的一片绿洲………………………………………………………………………133 附录(诗词选录)……………………………………………………………………………138 1、旧地重游记念反右五十周年抒怀(七绝七首)……………………………………… 138 2、孤鸿归飞(七律二首)………………………………………………………………… 138 3、家居杂咏(七绝四首)………………………………………………………………… 139 4、文革流亡曲(七律五首)……………………………………………………………… 139 5、水调歌头(述怀)……………………………………………………………………… 139 6、贺民主女神像浴火重生………………………………………………………………… 140 7、花 月 人(七绝五首)………………………………………………………………… 140 8、题北京“干尸纪念堂”………………………………………………………………… 141 9、狱中小诗(七绝四首)………………………………………………………………… 141 10、悼故人(二首)…………………………………………………………………………142 11、中秋述怀(二首)………………………………………………………………………142 12、互联网情思(七律二首)………………………………………………………………143 跋………………………………………………………………………………………………144 一平 序 荒岁月,残壮志——读严家伟先生《忆往谈今》 一、 严老嘱我为他的这部书写序,让我颇为不安。作为晚辈,这是断不可的。推辞了几次,但老人家再三坚持,这让我为难,生怕违背了先生。恭敬不如从命,贸然为之吧。 作为编辑,每次收到严老的文章,心境都很凄然,不是为文字,是为那些事情,为了那一代前辈。五十五多万右派,那实是中国民族的精华、良知,他们本该是这个国家和民族的带领者,引领中国开创未来。但是在阳谋之下,他们或入狱,或流放,或苦役,总之他们沦为贱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终生涂炭。 反右害的不仅仅是五十五万右派,它确立了中国逆向文明的趋向和价值,包括精神、思想、道德、传统、文化等等。在高昂的革命口号之下,整个国家和民族实是以愚为尚、以暴虐为尚、以仇恨为尚、以狂乱为尚,也就是鼓励人性的劣根。如果说,反右掐灭了中国的良知,那么红卫兵正是其必然的果实,他们是这个政权所需要所培养的革命“花朵”。红八月显出这个政权的本质特征,小将们模仿的是他们的先辈。 当然,反右不是突然而来的,而是土改、镇反、合作化的延续,是对文明的系统性摧毁。不清除既有的精神文化,极权制度无法确立,因为它无法操控国民的意识。自“新中国”起始,他们便开始这一伟大“事业”,批《武训传》、《清宫秘史》,思想改造,收拾胡风……,简直是一天都没有停止;即使是毛后,也还有清污、反自由化……,直至“八九”,就是今天也依然是查禁书籍、封网,逮捕作家、记者……,反右、文革不过是汇演。 一个国家、社会或民族,不怕有坏的,唯怕是残害好的。在中共的历史上,反右不是最残酷的,但是其为整个国家确立了负道义原则和价值,那就是惩罚正直、善良、诚实、求知、思索、自由、独立、尊严、勇气,而鼓励愚昧、残酷、谎言、猥琐、告密、谄媚、自甘奴隶,虽然它们都有堂皇的标签。当今,中国如此腐败,社会黑化,人性败坏、道德沦丧,而那道开启的闸门则在反右。 人群共生的基础不在权力,也不在财富,而在人与人的道义信约,其是维系社会之纲,即使是法律也以之为基础、为灵魂。而当信约全然砍断或腐蚀,社会就到了末日。当今中国的腐败是崩溃的前兆,政治是可以改变的,但是如果维系社会的纤维全部毁坏,就很难救了。 二、 严老生于上个世纪30年代,一个书香世家,曾祖严树森曾官至河南巡抚,父亲严道生曾任国民政府的县长。1957年,作为一个20岁的文学青年,他血气方刚,热情地为流沙河辩护,“白杨:她,一柄绿光闪闪的长剑,孤伶伶地立在平原,高指蓝天。”为此,他被打为右派。加之,他曾收听BBC电台,并私下议论匈牙利事件,于是被检举。经过逼供、诱供、手铐、脚镣、长期单独禁闭……,他以“反革命”罪,被宽大处理判刑15年。1972年,他刑满而不释放。管教说:“想摆脱无产阶级专政是吧?别作梦。”于是他被强迫留在劳改营队继读改造,当“就业员”,一直到他60岁退休。 严老一生爱诗文,但他动笔却是近几年的事,虽然时间不长,却也有了几十万字。我是读文学的,却不劝人写小说。对于真实的中国,文学太苍白了。文学固然可以想象虚构,但是再丰富离奇的想象,也远远逊于我们身边的真实。比如大跃进中无数荒诞之事,就远非是文学家所能想象的,数亿人被妄想所激起的疯狂,撼天摇地,只是都是破坏。况而半个多世纪洗脑,国人几乎已经丧失了辨识真实的能力,脑盲、眼盲而语盲。我以为,中国的精神首先要证实真实,而于汉语最重要的乃是真实地记录。凡略有年纪的人,他们几十年所经历的看到的,家家、人人、部部都可以说是锥心沥血,惊魂动魄。 汉语第一需要的是真实,国人第一要看到的也是真实。但是真实是需要勇气的,需要站立地说话。说来可悲,谁都知道中国人最实际,但是实际可不是真实,如同精明不是智慧。流氓拦路指着煤球说是白的:点头哈腰说是,这是实际;而肃然正色地说不,那才是真实。中国民族勤劳而怯懦,实际而卑微,这是中国总是成就流氓的原因。当然,国民怯懦是由于统治残暴;但也可以反看,是小民怯懦而有残暴统治。毛之能成为伟大领袖,终在国人愚而贱;毛与他的人民是同一硬币,两幅图案。 大饥荒,饿死了上千万的农民,但是当时中国每天仍然是泛滥的大跃进颂歌。怎么会如此荒诞呢?假如,当时全国能有一篇——仅仅是一篇——饿死农民的公开报道,那会怎样?起码之后不会有文革。这就是真实的意义。因此,中国也还是操控媒体、封网、逮捕记者、作家,每天制造成顿的谎言。可是,时至今天他们也并没有那么强大,而中国的作家有数十万之多,许多事不说不看不想,这不能都推给“专制”了事,也还有国人天生的怯懦、实际和精明。 严老不是作家,这倒值得骄傲。他不必加入作协,无需谄媚,也不会被收买;不为钱势,因此不用低头;真实地说、从容地说、爽快地说、诙谐地说。坐了几十年的牢,也不怕再进去,他有勇气,也有智慧。近70岁开始写作,也算是中国的奇迹。他必是有痛、有愤、有思、有念、有一生之郁积,才说才写,非此无以对惨痛屈辱之一生。他知道,前面的岁月不多了,无需再恐再惧,要珍惜落日之光,站立、坦荡、开怀,以言辞见证“共和国”脚下掩藏遮掩的真实。 “荒岁月、残壮志、放胸宽。青云耻上,犹幸身心健如仙。不作亏心损事,休被名缰利锁,诗酒自舒天。不义富而贵,于我如云烟。” 严老所记述的都是真实的故事,那个时代被掩埋,这个时代被遗忘的故事。陈友泉、许丽华、杨嫂、车玉生、王眉白、李景孝、刘万平、范瞎子、何娟、慧智方丈、母世新、江新、陈绍章、万文俊、陈培万、熊先蓉、陈贤云、钟毓文….., 那些善良、无辜、悲惨的小人物,在这部残暴的机器上被碾得血肉横飞。有谁知道他们?记得他们吗?为他们讨还冤屈?他们灰尘般微小。而他们却是“可爱”的中国无数人的真实命运,是这个民族活生生的存在。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民族,有着多么漫长浓重的阴影,碾死人如同蚂蚁,而且成群结队。需要知道,我们的民族也是很残忍的,千万要记住。 严老的文字多是在海外发表的,在国内尚属禁忌。他的这些文字不很属于今天,而更属于未来,如果他能想到这点,更多地向未来说话,就会更丰富更从容。当今,中国是一个流窜的民族。在慌乱的奔窜中,人们尚顾不得昨天,因为他们只有当下,能得即得,能抢则抢。流民没有未来。一群流民抢到一个国家,于是就有了新中国,有了这些黑暗残酷的故事。文明即安居,安居方有长远,也才需要昨天。因此,只有在未来的踏实的建设中,以往的苦难才更有意义。文明的建立以以往的经验为基础, 来确定人们共同存在的规范和原则。尽管严先生讲述的都是旧事,但它们是中国人真实存在的印记,由这些残暴、谎言、悲惨、荒唐,人们才能知道该禁止什么,倡导什么,如何识别,如何去维护人的生命、意义、价值和尊严,建立他们所需要的文明的生活。当然,这本来是我们今天所应做的,但是少人去做,日子只剩下了最后几天,每个人都需要赶紧抓住。 感谢严老记录了这些,在时代的遗忘中,为我们为未来保存了苦难的记忆。他记述难友:“死囚的遗物一般交医院洗后封存,如有家属来领就给他。陈友泉的几件衣服和一条被单交给我清洗的,我仿佛还能触摸得到难友的体温,依稀看得见上面的血痕,一条鲜活的生命……”.是的,在严老的数十万的文字中,我们看到了感到了时间的灰尘下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他们的冤屈、血迹、悲痛,乃至他们的泪水、呼吸、呻吟……有一双双未瞑的悲哀而乞望的目光。 2009年9月7-10日 于伊萨卡 冉云飞序 苦难不能白受:序严家伟《忆往谈今》 因受胡适先生的影响,加之对四九年后所发生的不少史料,搜集和阅读较多,因此对许多灾难耳熟能详,故每见前辈必鼓励乃至窜掇他们写回忆录。我甚至专门为此写两篇文章——《如何帮助老年人回忆历史》、《告诉后人真相是老年人的义务》——来谈及老人回忆历史、后人了解真相的重要性。由于受苦太多太深,前辈们对写回忆录,记录下自己独特的经历,有不少顾虑甚至恐惧:有的认为伤口已经结痂,不愿再揭疮疤;有的麻木无所谓,干脆自我逃避;有的则一遭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唯恐记下真实再遭秋后算帐;有的因“改正”后颇为获益不愿正视历史,甚至不惜曲为回护。不管你写不写回忆录,除了最后一种做法我不能苟同外,对其他选择均表示理解。 但我最赞赏的却是面对自己经受的苦难,不讳饰不回避,将其源源不断地写出来的前辈,而我因对右派做了些持续不断的研究,得以结识一些这样的老人。许多老人撰写有单篇文章,或者做了录音录像资料的留存,更有像曾伯炎、李才义、张先痴、陆清福、魏光邺等人出有专书,来记述自己和难友们的苦难历程。在不停搜集网上网下右派资料的时候,我注意到了更多右派老人的历史和文章,其中就有严家伟先生。严家伟是我在网上见到的右派老人中写作比较勤奋的一位,他的文章里既有深刻剖析专制制度病灶的文字,亦有回忆自己所经历的民主自由教育和国大选举,再有对劳改、镇反、大跃进、三年大饥荒、愚民教育等方面的批评,更有仔细深入记述自己和难友们如何打成右派的文字。不特如此,他还对当今许多的社会现象和重大新闻均有及时的反应:如杨佳案、美伊战争、台海关系、掷鞋事件、强迁民房等。宜乎其书名之曰《谈往忆今》。 严家伟文章幽默风趣、讽刺犀利,且注重事实的胪列和内在逻辑,不让理性为感情所遮蔽。如说到张西挺非礼其年轻通讯员,名之曰“吃童子鸡”,如不听话“恐怕脑袋也要遭‘拆迁’”等(《官场“逆淘汰”中的“右派”》),完全活脱脱地写出了刘结挺、张西挺夫妇彼时作为“宜宾王”开政治“夫妻店”的蛮霸和不可一世,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野蛮的计生干部粗暴地对待严家伟的儿子,并抢走了他们的电视机,后来“鉴于严家伟是侨属,我们把国家计划生育的政策都扭弯来迁就你们,把电视机退还给你们,其他的事就不要说了,这事不许对任何人讲,特别是国外的人,谁讲了,后果自负”(《我亲历的计划生育运动》)。做错了事不仅不向对方道歉,而且还威胁受害者申说事实,更荒唐的是还觉得受害者占了便宜。“我们把国家计划生育的政策都扭弯来迁就你们”,把抽象的政策比喻成可以扭弯的实物,一方面说明政策的人治弹性,另一方面说明掌握公权力者的傲慢、冷漠、僵化是由来已久,非朝夕之力铸成。用此前官方意识形态擅长脸谱化的说法,这句形象的话,让读者看透了他们的“丑恶嘴脸”。 严家伟在文章中不仅对公权力的恶行极尽嘲讽之能事,而且有相当的自嘲精神。自嘲一方面固是弱者的武器,但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一个人有力的表征呢?只有对自己有相当自信的人,或者说勘透人生名缰利锁的人,才能如此幽默豁达。如严在医院做杂事,拿药打针,受狱吏使唤,被人们谑为“跑腿办公室主任”,而不以为意,还藉此给孩子“杨二神经”糖吃。像“杨二神经”这样的死亡实在是桩典型的悲剧,但中国社会没有多少人真心去关心有心理疾患的孩子,最终酿成杀身大祸。我们都知道专制政权下有许多荒唐的事情发生,《谈往忆今》里也有不少。母世新被平反后,却因晚年生活要有一定保障,故而不敢接受“平反”;判陈贤云时说她是真的国民党县长,而有特赦政策时又说她是国民党的假县长,不符合政策,真假完全任由权力胡诌操控。顺带说一句,严家伟先生化用古典而为今用的能力也是相当强的,不愧有一定的家学渊源,这样的例子不少。如用东陵瓜之典来谈及陈贤云这个真假“县长”获释后种豆芽和卖粑求生之事,精当地陈述了她的艰难,却也不乏达观:“艰难生计亦堪嗟,往事纷纷如乱麻。门前学种豆芽菜,路旁且卖县长粑”。 严家伟人生的美好年华都被专制制度蹉跎与折磨,受尽无数的苦,而且至今还没有获得完全的解放。但他谨记苦难不能白受的道理,用自己余生将其记录下来,一是尽自己的力为中国社会的进步呐喊,另外也算是为自己的儿孙尽责。因为不能想像儿孙再遭受他那样的大罪,他内心是何等的痛楚。白受的苦难是奴役,希望更多的人像严先生一样将自己在四九年后的经历写出来,传达给后代,以避免此种悲剧重演,这才是真正爱自己儿孙、爱自己国家的正确方式。 2009年9月17日夜近十二时;9月18日 7时修改,时为日寇凌侵吾国的“9.18事件”78周年纪念日。 1、来自中国古拉格群岛的报告 在中国因为言论、文字而招来牢狱之灾,流放充军,乃至杀身之祸的,不论在受害人数及惨烈程度上,肯定都是世界之冠。不过历朝历代都以个案为多。遭祸者少则一人、几人,多则全家,大不了株连九族,也就是几百人吧!这已经轰动一时了。然而在短短的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因文字言论招祸的竞有五十五万人之多。这恐怕是亘古未有。而上世纪一九五七年我们“伟大的”反右运动,竟然使五十多万民族精英,一夜之间都变成了“牛鬼蛇神”,接着便是受不尽的折磨,无尽头的苦难,饿其体肤,辱其人格,连累妻子,祸及父母,如此史无前例的创举,即秦始皇再世,朱元璋复生,康熙、乾隆泉下有知,也会惊诧莫名,自叹不如的。所以难怪毛泽东也不无得意地说“秦始皇算老几?他焚书坑儒,一次不过杀了几百个儒生,我们镇压反革命一次就镇压了XXXXX人”。这也可算是“伟大领袖”的“名言”吧! 个人作为这五十几万分之一,又列幸存者中一员,虽已年近古稀,也觉得有必要为这段历史作个证人,以便为历史的正义法庭,贡献一点微薄之力。
一、 一九五七年一月,在四川成都有个新刊物问世名为《星星》诗刊,当时由于前苏联已开始“解冻”,国内的文化专制也出现了松动的迹象,这个以白航、石天河、流沙河等为主力的诗刊,以崭新的面孔出现在广大读者的面前,不再是过去那些老一套的“歌德”(歌功颂德)式的作品。它宣称“大江东去的豪放欢迎;小桥流水的清婉也欢迎”。这对铁桶似的文化专制显然是个挑战。就在这期创刊号上,流沙河的散文诗《草木篇》是一大亮点。若站在今天来看,这样一首咏物言志的诗,可说是普通极了。然而对于“万岁文学”、“歌德作品”已经读厌烦了的中国人,一谈到这样的诗,犹如饿极了的饥民吃到了一块窝窝头,虽然粗粝一点,但还可充饥。于是在广大读者(特别是青年中)反响强烈。大家互相传阅、传抄,虽非“洛阳纸贵”也是风靡一时了。 文化专制中,岂容如此“另类”声音出现?所以不久便有人在《四川日报》上开始发难,说这诗有问题,是宣扬什么“反动骨气”云云。今天我们在听一些民主国家的电台广播,如果它播出某人一篇文章时,往往都会加上一句“该文只代表作者的观点,并不代表本台的立场。”本来作为新闻传媒,它只是有闻必录,客观报道。但是在中国却不是如此。特别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人民日报》就代表党中央,《四川日报》就代表四川省委,它上面发表的文章,就代表该“组织”的立场,所以一人发难层层加码。问题到了后来,根本不谈诗的本身,而是变成了对作者的人身攻击。尤其可笑的是,《四川日报》竟刊出一篇文章,说该诗作者流沙河是金堂县地主余家的九少爷,还请出一位农民来“控诉”。 当时二十岁的我,正从学校毕业参加工作不久,用今天的话来说是个文学青年。对《草木篇》 一诗很有好感。看到我喜欢的作品和作者,被人如此糟塌,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假如这事发生在今天,我再生气,也会一言不发,躲得远远的。但可惜那时我还没有现在这么“聪明”,所谓血气方刚、疾恶如仇。而且更相信当时的宪法上明文规定公民有言论自由,于是拿起笔来就向《四川日报》写信投稿,也不管说得说不得,只求一吐为快。更为愚蠢的是,不但不匿名,反而真名真姓真地址,生怕人家找不着你似的,所以最后都在“组织”的掌握之中,白纸黑字,“罪证”如山。《这是为什么》社论一发,翻手为云,复手为雨,一网打尽,在劫难逃。
二、 今天,稍有点民主宪政常识的人都知道,所谓“左派”、“右派”,不过是不同的政治派别,不同的政治观点与主张而已。“左”、“右”本身并无优劣之分。关键要看他们的政治主张是否能给民众带来好处,本身是否廉洁奉公。然而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所谓“左”便是“革命”、“进步”,“右”便是“落后”、“保守”。这还不算,1957年《人民日报》社论的标题公然声称“资产阶级右派就是反动派”。说“右派”就是“反动派”、“反革命”,这些独具中国特色的大帽子,往谁身上一扣,谁就立马被妖魔化,亲人不敢相认,朋友见而避之,这还算好一点的,更有甚者,为表现自己“革命”、“进步”,以求入党荣升,便马上反目成仇、落井下石,忘义灭亲,卖友求荣,什么出卖灵魂、出卖人格、不要脸的丑事都被当成“高尚之举”,大肆提倡加以施行。 所以我成为“右派”之后又爆出了一个在当时更是“大逆不道”的事——“收听敌台”。人类进入科学昌明的二十世纪,无线电、原子能是两大标志性的进步。有了无线电,世界变得更“小”,彼此距离更“近”,虽万里外发生的事,也朝“发”而夕“闻”。就在这人类飞速进步的历史潮流中,却有那么极少数人,偏要实行闭关锁国的愚民政策,对世界的进步和他自己的一切丑行,决不让民众知道半点。谁要不从命,那就是大逆不道,“里通外国”,世界公认的新闻自由竟被如此玷污! 一九五六年在波、匈事件发生时,有天晚上,我无意中在拨弄一台收音机时,忽然听见一句“伦敦BBC广播电台现在报告新闻。”我出于好奇便听了下去,谁知这“一念之差”,便注定了自己日后要被钉上“十字架”的命运。虽然干扰音不断,但由于那台晶体管收音机质量不错,基本还能听清。真是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原来世界上竟有那么多我们一点也不知道的重要事情,原来这些事情的真象竟被谎言完全颠倒。若干年后,通过历史资料大解密,终于证实当年那些“老外”,确实比我们的记者诚实。例如朝鲜战争的发动者,确实是尊敬的金日成先生,而非“美帝国主义”,又如1956年波兰、匈牙利人民是在反对前苏联帝国的压迫,而不是“反革命动乱”。当一个人知道自己被人欺骗后,只要他正义感未完全麻木、便会感到恶心、愤怒,于是便想倾吐,何况年少气盛的我。于是便在私下闲谈中,朋友私人通信中,有意无意地吐露出来。一成右派,自然要深入揭发批判,落井下石者,纷至沓来,“有关人员”乘胜追击,最终便坐实了“收听敌台”之“罪”。 从事实上说,这并不冤枉。但从法理上说,则是大冤特冤。因为我做的这一切,是一个公民的基本权利或曰天赋人权。公民有知情权,有权利知道世界上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的事情。公民也有权利对这些事进行独立的思考与评价。也有权利以理性的、非暴力的方式加以表达,这是一切民主国家公认的人权标准。再说一九五四年版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对此在字面上也予以承认了的。不过那时的宪法,还不如毛泽东写个便条,或随便说句闲话。因而在个人专制、一手遮天的情况下,什么公民权利、言论自由,在那些满脑袋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权贵们的眼里,几乎是一文不值。正应了那句俗话“秀才遇着兵——有理也说不清”。人家不是说了吗?“可爱的先生们,你们讲对了,我们就是独裁”“政权就是镇压之权”,真坦白得好可爱、好可爱哟!夫复何言哉?只有进监狱了。 三、 在受尽肉体与精神的折磨,在经受了逼供、诱供、手铐、脚镣、单独长期禁闭等一系列强有力的专政手段之后,我终于被迫选择了“坦白从宽”之路。“坦白认罪”之后,获得了宽大处理——以“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1958年9月6日,我被送进了四川省泸州专区监狱。这在当时已是皇恩浩荡。据说人家是看我还年轻,还可以“改造”得过来,才如此高抬贵手——然而他们终究没有料到,我的思想、我的信念,他们是永远无法加以“改造”的。——用他们的话就叫“坚持反动立场”,用古人的话,则叫“匹夫不可夺志”。
当然,要做到坚守自己的信念,也没有这么轻松,要想坚持不让人家把你的大脑象病毒攻击电脑一样彻底搞垮,也决非易事。用现代的词汇叫“心理战”,那时却有个“新名词”叫“思想改造”。这“思想改造”据说是人人有份,乃至全民有份。但在“人民内部”是“自觉改造”,而对“阶级敌人”,则是“强迫改造”。至于“人民”与“敌人”是随时可以易位的,今天你服从“我”,你就是“人民”,明天你“逆我”(哪怕是无意的),马上就可变为“敌人”,你就该去享受“强迫改造”了。 怎么个“强迫”法呢?首先要彻底侮辱你的人格,毁坏你作为人的起码尊严。你是“敌人”了,你被“专政”了,特别是进监狱、劳改队了,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坏人”。这一点要强迫你自己去承认。要强迫你自己去痛骂你自己,你必须挖空心思,搜索枯肠,花样翻新,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进行侮辱性的痛骂。谁骂的词句越刻薄、越狠毒,谁把自己骂得不是人,不是个“东西”,甚至连畜牲都不如,那谁便是“认罪服法”、谁便是“深挖了犯罪思想根源”的“好表现”。而那些饱食终日的狱吏、劳改干部们,便坐在一旁端着茶杯,点燃香烟,有时还皮笑肉不笑地欣赏着囚徒们进行的自我侮辱的比赛。 这种对人的尊严的侮辱,可以说无处不在,比如开会、出工、学习、吃饭、甚至睡觉前,必须先集合唱歌。而对于歌却有特殊规定,除了歌颂所谓“大好形势”和对毛泽东个人崇拜的颂扬之外,其余的歌一律不准唱。更可悲的是,不知从那里弄来的词曲,给你编成一首首自唱、自骂、自侮辱的所谓“歌曲”,如“我们是罪人、罪恶污满身,获得政府宽大,劳动改造求新生,我们感恩不尽……”又如“劳改当中两条路,我们犯人要认清……”以下便是什么“抗拒改造、死路一条、接受改造、前途光明”等等之类,把圣洁的艺术美好的音乐,用来作这种贱踏人格尊严、摧残人性,从而使人心灵麻木的毒剂,真可谓“用心良苦”矣! 有人就说“什么白公馆、渣滓洞,说得那么可怕,国民党也只要求被捕的共产党人写个悔过书,就可释放你。我们从早到晚,悔了一千次过,把自己骂了一万遍了,还说思想没改造好。看来国民党还是很讲仁慈的。”这话,当然只敢在私下说,若被狱吏听见那还了得?也有人就因为一言不慎,便丢了性命,后面再讲。 其次,在尽情摧毁你人格尊严的同时,再进行所谓“正面教育”。这个“教育”的内容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就是用强大的谎言,对你进行疲劳轰炸。首先把过去的历史全部否定,所谓“旧社会”全是“人间地狱”。其次把世界其他国家也基本一概否定,于是全世界三分之二的人民都在受苦受难,等着中国人民去解放他们。除了“欧洲的一盏明灯”阿尔巴尼亚和“同志加兄弟”的越南外,世界上的其他国家政府几乎全是坏蛋。唯有中国形势一片大好,一天等于二十年,神奇的事情说不完。到了六O年代遍地饿殍,几千万人“非正常死亡”,吃得一肥二胖的劳改干部,还在说“共产主义在向我们招手了”。文革时期国民经济已濒于崩溃了,监狱王政委,还在谆谆教导我们,“看大好形势主要看政治,不要光看锅里头、碗里头。”当然,他老人家的“锅里头碗里头”是肯定有保证的,我们却在饥饿中干着超负荷的“强迫劳动”。 有人说“谎言重复一千次,就可以变为真理。”人家却有耐心重复一万次。更重要的是,人家把一切信息全部封锁,你根本不知世界上正在发生的重大变化。例如,连人类首次登上月球这样划时代的大事,因为是“美帝”创造出来的,当时中国的普通民众,也不得而知,更遑论关在劳改营中的政治犯了。先让你变成“聋子”、“瞎子”,然后让你时时刻刻只能去听他重复着的美丽的谎言,最后让你进入“催眠状态”,把你的大脑变成他的跑马场,任其践踏。于是他便说,你们这些犯人,就是旧社会的残渣余孽,孝子贤孙,你们就是“美蒋”的走狗,后来还加上“苏修”,你们就是妄想变天复辟,所以才犯罪。就这样胡搅蛮缠,把你正当的、合法的、正义的行为,加以莫须有的丑化,以便从精神上彻底打垮你。以便让你老老实实接受他的精神枷锁。 当然,监狱、劳改队里,确实也关押了一些恶人坏人,例如杀人放火、强奸、抢劫以及身为干部甚至共产党员,却贪污、堕落、违法乱纪最后被绳之以法,这些人理应受惩。但他们和我们这些因文字言论而受到政治审判的“良心犯”,完全是两码事。所谓“良心犯”,这是国际上的通用称呼,即这些人是因受良心和正义感的驱使,表达了和当局不同的主张、立场和态度,例如南非的曼德拉、印尼的苏加诺、南韩的金大中、缅甸的昂山素季……不管地位高低,事件大小,他们从来都不能与杀人、放火的刑事犯混为一谈。但当时政治犯却被视为比刑事犯更“罪大恶极”,不仅混在一起关押,而且还要受刑事犯的监督。甚至有的劳改干部,还对刑事犯说“你们是人民内部犯罪,和那些反革命有本质上的不同,要好好监督那些反革命,靠近政府”。于是有个叫李有恒的犯人,他是在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因为肚子饿,和他父亲争吃一条红薯,一怒之下,一棒子把他父亲打死了,被判无期徒刑。他竟公然在小组学习会上说“我是打死我父亲,是人民内部犯罪,不象你们这些反革命,要反对共产党,就凭这一点,我的本质就比你们好!”天下之无耻、荒唐事,还能有胜于此乎? 四、 物竞天择,优胜劣汰,本是自然界的普遍规律,然而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情况恰恰会倒了过来,民族里的许多优秀精英沦为阶下囚,不学无术,无德无能乃至寡廉鲜耻之徒反奉为座上宾。听说在1980年审问江青的时候,她有一句堪称“经典”的供词“我是毛主席的一条狗,他叫我咬谁,我就咬谁。” 上个世纪,五、六十乃至七十年代,监狱劳改队里的干部大多数都是些不学无术乃至大字不识几个,不可理喻的暴徒。但人家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对上司忠实,说白了就是:你叫他“咬谁”他就“咬谁”。这在当年还有个很摩登的名词叫“朴素的阶级感情”。就凭着这“感情”,他们对于政治犯,特别凶狠,一点不如他意,轻则耳光、拳头,重则吊打捆绑、手铐脚镣,不准吃饭,无所不用其极。北大才女林昭成为政治犯后,竟被反铐180天,上厕所都不打开,张志新枪决前被割断喉管,李九莲绑付刑场时,用竹签把舌头和下腭钉在一起,死后还进行奸尸挖去乳房。这些丑恶之举若称之为兽行,都抬举了他们,野兽哪有这么坏?而且这些事都是见诸国内报刊,决非“美国之音造谣”。我在劳改营中目睹的,亲自领受的、肉体折磨,可借用个贬义词曰“罄竹难书”。例如把手铐的一个铁圈铐在你左手腕上,另一个铁圈铐在右手膀上,不出几分钟,被铐人双手因血液循环障碍,由红而紫、由紫而青,受刑者撕心裂肺的惨叫,胜过任何恐怖影片。执刑人还给这种铐法取了个很“艺术”的名称“左右开弓”。还有一种“土铐”,是用铁锻打而成,刚刚把一双手卡进去,中间穿进一根铁棍,外加一把锁。这种铐,铐上以后,吃饭只能象动物一样把嘴伸进碗里去一口、一口地“咬”起来。有个姓何的囚犯,被绳子把双手双脚捆成一团,名曰“四马攒蹄”。这还不算,一个干部还把一碗水泼在绳子上,绳遇水而膨胀,最后,此人双手被捆成残废。酷刑成风五花八门,最后甚至惊动了毛泽东,他在1974年下了个禁止酷刑的批示,在监狱劳改队中公开传达,这其中有句话,我还记得,毛说“这些法西斯方法是谁发明的?”此后只能说稍好一些,1962年我因病不能出工,被一个姓孙的指导员打倒在地,用脚踩,踩了再踢,踢了再踩,直到昏死过去,一次在山上挑粪,一个姓宋的分队长,说我挑少了,“磨洋工”,用一根树条,劈头盖脑就给我打来,回去还不准我吃晚饭。有个姓甘的队长外号“甘扁担”,他经常手中拿着一根扁担,不是挑东西,而是哪个囚犯不合他意,就扁担“伺侯”。无独有偶,还有个“余一脚”,此人经常穿双皮鞋,谁被他看着不顺眼,三句话不对头,就给你一脚。这些家伙难怪毛泽东都说是法西斯。最近电视上大炒特炒美军在伊拉克虐俘、虐囚,比起我们伟大的劳改干部来,美国人那两手只能算“小儿科”,不过人家那“小儿科”被他们的“自家人”——美国记者揭露出来(这就是新闻监督的力量,这就是民主制度的优越)以后,美国政府公开向全世界道歉,相关责任人判刑。我们呢…… 当然,在劳改队干部中,也有一些人是通情达理比较文明,有一定知识,在那个年代,这样的人,不仅如凤毛麟角,而且被他们的上司和同事所不认可,称之为“小知识份子”,“立场不稳”。特别在“文革”中,这些人处境更加困难,往往干了二十年还是个普通干事。而一个叫伍映堂的半文盲连读个报都错别字连天,“挑畔”读作“挑半”,“迫击炮”念作“追击炮”,“吹捧”念成“吹棒”。他一边拿着一条蒸红薯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又在给囚犯“训话”,以至吐字不清,丑态百出,但由于人家“阶级立场坚定”,开口“死右派”,闭口“死反革命”,对人凶狠,不到三年就“荣升”为中队指导员。 五、 近年文艺界有人爆出历史“猛料”,说“反右”后不久,毛泽东在一次与文艺界人士会见时称:鲁迅如能活到1957年,他要么不开口,要么进监狱里去继续写(大意如此)。清楚表明专制必须扼杀任何不同的声音。至于监狱里,就比社会上要“更上一层楼”了。不但不许“说”、“写”,连“看”也有严格限制。报纸只准看人民日报、四川日报,刊物只有红旗杂志,书只准看毛著。马、恩之作,不禁止但也不提倡,其他的则一概斥为“封、资、修”,每隔一、二个月,就要来一次名曰“卫生大检查”。名为“卫生”,实则对政治犯是要检查文字,从每个政治犯的身体到衣物翻个遍,哪怕一个小纸条也要细细查看,牢房里更要细细搜查,只差没象电影上“皇军”说的“挖地三尺”了。要是鲁迅在这种环境里,他能“继续写”吗?能有中国版的《绞刑架下的报告》问世吗? 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们几个知心的难友之间,仍不时传递着小小字条,互相鼓励,这在当时,那是百分之百的“反革命活动”,可以招杀身之祸的。当然长篇大论的东西无法写,都是小诗短词。先后和我有这种文字交往的有记者晓枫、教师颜思尧、李仲言等人,大家都明白现实的残酷,但也从不放弃对未来的憧憬。“黑夜漫长亦有边,春风不日到江南,冰山颓作千重浪,江海翻波谈笑间”、“隔墙欲问荣枯事,笑指楼台夜半钟”、“我有壮怀当许国,愿君妙手可回天”这些文字都是看后即付之一炬,但却永远刻在了心里。最危险的一次是在“文革”中,其时“红卫兵”喊叫着“语录”,满街打砸抢烧,接着“武斗”之火更势若燎原,面对这罪恶燃烧的岁月,“左家庄”的英雄好汉们,硬要将无耻进行到底,我的一位难友写成一首《满江红》词,开头是“独倚危栏,风吹雨,心潮若决,凝目处,愁云万里,烽烟辽阔”正当我读到“遍地腥云飞血雨,一街狼犬诵马列”时,也许是我太入神,竟没注意到一个劳改干部走到我面前!“严家伟你看啥?”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就凭这首词我和那位朋友都可被送上“绞刑架”。好在这位张干部是个“大老粗”,我断定他不可能懂什么诗词。于是我也不知从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勇气,干脆把纸送到他面前说“我正在学毛主席伟大的诗词满江红”,并特别把“满江红”三个字指给他看。这三个字他大约也认得,也许是“满江红”三字充满革命的色彩,而且又是毛的诗词,谁敢说三道四?于是他便说“好嘛!要好好学习主席的伟大教导改造你们的反动立场”。说罢扬长而去。我怕他再回来,连忙将纸丢入口中吞下了肚。若干年后我与这位难友重逢,怎么也回忆不起这首词的全文了,也不愿去编几句来凑。就象维纳斯的断臂也是一种美一样,我们就留下这带着遗憾的残缺美吧! 但并不是所有的时候,都有这么侥幸。特别是在那大力提倡告密、检举,在出卖人,已变成一种“美德”的氛围里,有的刑事犯杀人放水,品质本就恶劣,有的人本来并不坏,却在这个“大气候”里学会了“靠近政府”,以求立功减刑,也是在“文革”中,我和陈友泉、俞正清三人一起在煤井巷道里推车,下一轮煤车未到,我们就在巷道边坐下等。日复一日,免不了闲谈几句。那天也许是合该出事,陈友泉是个农村善良的青年学生,因家庭是地主,又有些不满言论,便成了“反革命”犯。俞正清原是部队退伍,回乡作社队干部,胡作非为,强奸妇女被判刑。那天大家讲到自己过去的事。俞正清便大肆吹他在农村搞了好多个女人,还有十几岁的处女,说他“判刑都值了”。陈友泉这时突然冒出一句“我才不值,爷爷、父亲是地主,枪毙了,我又是反革命,真是三代血泪仇了”。我一听,知道要出事,又不敢制止。便说“我去解个小便”。煤井巷道里是可以随便找个地方小便的,等我“小便”回来,煤车就来了,这事我以为就敷衍过去了。谁知十多天后,中队办公室叫我去,一进屋只见“周中队”、“王指导”还有前面提到的“张干事”,分别坐在三把椅子上。看见这“三堂会审”的架势,我知道出事了。他们先是和颜悦色地说“我们认为你近来还是有进步,学习主席诗词,这好嘛!你还年轻,要好好靠近政府,将来才有光明前途……”我知道这些都是鬼话,一边唯唯诺诺,一边打主意如何对付他们。后来终于“言归正传”,问我“你近来听见什么反动言论没有?”我知道是那回事了,却故作苦苦思索,“哎呀,都是些说劳动太累,伙食不好……”不等我说完,“大老粗”老张就吼道“哪个问你这些球不能疼的事?我提醒你,你们三个人在井下推煤车歇气时说些啥?”真是“图穷匕见”。我也明白了,这肯定是俞正清告的密,满腔怒火,却不敢发作。于是便想来个“围魏求赵”。我说“张干事提醒我,我想起来了,俞正清近来极不认罪,经常吹嘘他的犯罪行为”,于是便说他如何吹嘘,玩弄了好多个女人,还有处女等等,我想让他们知道,郑清就是这么个坏种,他的话能信吗?可人家才不这样认为。老谋深算的王指导,冷笑着对我说“你检举的这个问题,我们要追究,这也是你靠近政府的表现嘛!但我要告诉你,还有人说极端反动,反动透顶的话,你是听见了的,这就看你靠不靠近政府了。”我说我没听见,我解小便去了,就这样在逼供和抵赖中僵持了两个多小时,这时,那位“大老粗”张某发怒了,连骂带吼地说“你这个家伙不老实,你当真没听见?你赌个死人咒给我听。”我抓住他这个低级失误说“我不但敢拿我自己赌死人咒,还敢拿全家人来赌咒,不过共产党好像是不信赌咒的吧。”弄得他满脸通红。当时,“我”就是“全家”,全家就剩我一个人了。家中其他亲人都在“三年自然灾害”时,“非正常死亡了”,我还怕赌什么“咒”啊!就这样“拉锯式”地搞了将近半个下午,最后“周中队”想了个“收场”的办法,他说“你没听见他二人在说什么,至少看见他们二人在一起说话”,于是叫我写个所谓“旁证材料”,写明时间、地点看见他二人在一起说过话,至于内容,我推说解小便去了,没听清楚。 没隔多久,陈友泉便被送入单人牢房单独囚禁,一年多以后,陈友泉竟被判处死刑,其中一条“主罪”便是“在改造期中公然叫嚣要报我家三代血泪仇,实属不堪改造的反革命份子。”俞正清因此记一大功,我则记一大过。 陈友泉被杀之前,我被调到监狱医院“劳动”。因为当时监狱里有个干部叫柳文生,此人有一定文化修养,心地善良,特别喜爱学习,也尊重知识,所以不时和我谈些文学之类的问题,在那个年代真是太少见了。因为他和医院负责人私人关系较好,就给我和晓枫说了个“情”,把我们二人调去医院学当“护士”(而那时监狱医院也确实缺少有文化的人),使我摆脱了矿井下非人的苦役。也使我捡回了一条命,否则很可能就死在不堪重负的苦役中了。劳改场所象柳文生这样的人,在那个年代太少、太少。这不知是囚徒的悲哀,还是当局的悲哀? 死囚的遗物一般交医院洗后封存,如有家属来领就给他。陈友泉的几件衣服和一条被单交给我清洗的,我仿佛还能触摸得到难友的体温,依稀看得见上面的血痕,一条鲜活的生命,就因为那么一句话便消失了,我悲愤,更有几分自惭、自责,甚至在心里骂自己不该去写那个什么“旁证材料”,你虽写的是没听清楚谈些什么,但至少证明陈、郑二人谈过话,加强了俞正清“孤证”的力量,陈友泉的死,自己也有帮凶的责任。尤其使我钦佩的是,我和滕陈友泉平日私下二人间,还说过不少在当时也是不得了的“反动话”,他至死不吐一字,真是个坚贞不屈的人啊! “人们,我爱你们,但你们要警惕啊!”这是伏契克的一句名言,读中学时,就读了他的《绞刑架下的报告》,我当时对这句话似懂非懂,这件事终于使我品出了话中的份量。 六、 法律给别人定了刑,人家服满了刑期,这件事就完了。这还是指一般刑事犯,真正有罪的人而言,至于政治犯,他出狱后,竞选议员、总统都大有人在。比如曼德拉、金大中,还有现在被中共迎为座上宾的台湾的李敖不都是如此吗?
1972年在“文革”喧闹声中,我终于把“牢底坐穿“,但事情却远没有完。“法”外施“威”又来个戴上“反革命帽子”,强迫“留队改造”,称为“就业人员”。实际上除了能拿少得可怜的几个工资外,一切几乎与犯人差不多,他们内部甚至叫“就业员”为“劳改释放犯”,把囚犯与“就业员”合称“两类人员”,甚至进出劳改场所大门,就业员必须立正、脱帽,放下手中东西,向站岗的武警兵喊“报告公安员,就业员XXX请求出去”或者“进来”,那兵叫你走,你才敢走。遇到个别的兵,偏要捉弄人,他看见门口站了一大堆人时,他就要摆“威风”,叫你一次、二次重新报告,等大家象看“稀奇动物”一样“欣赏”你,他在上面洋洋得意地笑了。更有恶劣的是,遇到毒日当头,或下大雨时,你站在那里既不敢戴斗笠,更不敢打伞,把你晒个够或淋个够,他才放你走。甚至“就业员”要想找对象结婚,也要受到种种刁难,我妻子和我结婚前,干部把我妻子和丈母娘叫去说“你们知不知道严家伟是反革命,现在还戴有帽子,也就是四类份子、管制份子,你要是和他结婚,你家里人今后想要参军都不得行,你们一辈子都伸不到皮。”这一切对于已进入法治文明社会的人听起来,真无异天方夜谭上的故事。如果说那些人可耻、卑鄙、不算刻薄吧! 就这样在被侮辱、被折磨中,象牛马牲口一样地活了下去。“沉沉百忧中,一日如一生”终于来到了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下午,我正在一个所谓“老干部”的家里给他作静脉注射,刚把药注完,他叫我给他打开桌子上的半导体收音机,那个时代的中国人,还不知电视为何物,就这个“半导体收音机”,比今天的什么电脑、数码、高档手机都更能炫耀自己的身份。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旋钮,谁知传来的是一片哀乐声,他瞪我一眼,“你收的什么台?”我说“我根本没动调频”,我当时真害怕要是收音机里冒出一句:“这里是美国之音”或BBC之类,那我就“死定了”。好在不是,而是我们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紧接着它就告诉我们一条最最重要的消息: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与我们永别了! 这位“老干部”真不愧是老干部,我还没反应过来,这位干部的政治敏感性,就充分地发挥了出来,他一边顿足捶胸、一边嚎啕大哭,边哭边叫“我的妈呀!这怎么得了啊!天呀,我也不活了呀!”我正在莫明其妙地望着他,看那只有哭声没有眼泪的表演时,谁知他老婆走了进来,问我“怎么回事,你把针打错了呀?”真是天大冤枉,有口难辩。可当时谁敢说“毛泽东死了”这句话,那还了得?!我只好沉默。我这一“沉默”,更引起他老婆的怀疑,以为我当真利用打针,整得他老公又哭、又叫,便一把抓住我“死右派”、“死反革命”的骂了起来,我进退无路,急中生智,也来了个“即兴表演”,于是我也如丧考妣般地放声大哭(不过因为尚未达到明星的演技水平,所以只是干吼并无眼泪),我边“哭”边喊“哎呀,不得了啦,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离开我们走了呀,这怎么得了啊?”谁知我自作聪明,反而越弄越糟,激起了他老婆的“革命义愤”,顺手就给我一巴掌,破口大骂道“放你的狗屁,你这个死右派,还胆敢攻击我们的红太阳”,骂着,又准备对我进一步采取“革命行动”时,我的“大救星”终于出现了,这时上面来人通知“老干部”快去开会,并说“伟大领袖逝世了”…… 我提着诊疗箱从他家里走出来,听着那阵阵传来的安魂曲,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一个时代结束了,中华民族历史上这最黑暗的一页终于翻过去了”。 这时屈指算来,我成为政治犯已二十年,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啊!我当然是最大的冤枉与不幸。但与我相同遭遇的人,有被杀害的,饿死、病死的更不计其数。有的虽生命尚存,却已半傻半痴,甚至精神失常,相比之下我又是幸运的一个。更幸运的是,我的头脑还清清醒醒,没有人把我的思想“改造”得了一点,没有人能动摇得了我对民主、自由、人权的信念。这就是陈寅格先生所说的,保持自由的思想、独立的人格。更使我感到欣慰的是,我的判断也是正确的,我看到了四人帮的灭亡、看到了柏林墙的倒塌,看到了苏联大帝国的瓦解、看见东欧走向民主、看见昂纳克、齐奥塞斯库这些暴君终于被绳之以法,真是: “眼看他盖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我们今天的社会,确实有了不小的进步,虽然还有严重的腐败、社会不公与歧视,更谈不上实施民主宪政。但我们毕竟能公开谈论民主,毕竟不再称人权是“资产阶级的货色”而写入了宪法,在国内毕竟还能有如焦国标、刘小波、余杰、这样不同的声音。但这些进步,决非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哪个“大救星”恩赐的,而是人民的觉醒所推动才取得的,也包括我们那一代人所作出的牺牲。这就是历史给我们的公正的结论。它比任何“平反”、“改正”更重要、更光荣,更足以自豪。更可以让我理直气壮地大声说“我当年无悔、青春无悔”。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仍然作同样的选择!这大概也就是孔老夫子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 因此我愿将这首小诗作为本文的结束语 生逢劫难避危机,空度英年亦觉惜。 白发无情书老态,青梅有趣忆儿时。 浮生烟雨五更梦,乱世沧桑百首诗。 目击妖氛渐入土,终能闻道莫嗟迟。 注: “古拉格”即劳改管理局俄文之音译。因索尔仁尼琴《古拉格群岛》一书 而闻名于世 (2006年8月首发美国《观察》) 2、跨世纪的维权之路—— 一个年老右派的自述 所谓的“反右运动”,已快过去五十年了。我已由一个小青年变成了白头翁。但这个“幽灵”还在压迫着我,而我也从未停止过对它的抗争。于是便有了这段跨世纪的抗争之路。故以拙文,立此存照。 为(草木篇)鸣不平,“引”出收听“敌台”的“反革命” 一九五七年毛泽东在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不无风趣地说“世界上有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共和国里有个四川省,四川省里有两条河,一条呌流沙河,另一条是石天河。”这是两位作家的笔名,接下来毛讲话的大意就是流沙河的散文诗《草木篇》是反社会主义的毒草,但我们仍然要团结他,不能一棍子打死。这个讲话当时在机关内部作了传达。我当时是四川石油管理局,属下的高木顶(叙永县)石油勘探队的一名干部,在传达毛的讲话会场上气氛紧张严肃,宣布会场纪律,一不准录音,二不准记笔记,年方二十的我心里弄不明白,既然领袖教育我们的话,为何记个笔记都不准记呢?许多年后我才明白“他老人家”那些话是在施展“阳谋”,引蛇出洞。到了反右以后,报上正式发表和载入毛《选集》时,那些什么“要团结他不能一棍子打死”的话,一句都没有了。几十年过去后我只能大概还记得。 现在我才明白“毛伟人”是多么的英明伟大,高瞻远瞩啊!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什么时候认帐,什么时候不认帐,人家早就运筹帷屋,决胜千里了。所以上当的大有人在。当时四川文艺界的七君子(石天河、流沙河、晓枫、茜子、秋原、储一天等),实际上就是七个大右派,正被人大批特批,而所谓的“批”除了扣帽子就是下流的人身功击。于是,四川大学教授张默生第一个被“引”出了‘洞’,他以‘诗无达诂论’(即诗没有一种固定、肯定的解释)为流沙河的(草木篇)辩护。我这个小小的文学青年也向报社投稿(用的是真名,真地址),向流沙河本人去信,表示支持,最后当然不用说是一网打尽,打入“右册”了。 由于当时一成右派便是众矢之的,中国政治运动的一大特点与法宝就是要深入揭批,新账老账一齐算。随着揭批的深入平日与我较好的人,纷纷划清界限,揭露我的反动言行以求自保。而二十岁的我,平日并不谨小慎微,反而外向冲动,因此什么收听‘美国之音’以及在谈话或写信中扩散“敌台”广播的内容,都很快被本单位和当地公安局联手“侦破”。由“右派”而“反革命”的我,于1957年8月被捕,并在1958年被判处15年徒刑,送往四川泸州专区监狱劳改 人家不认账 你叫天也奈何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既然“伟大领袖”都可在众目所视,众耳所闻的情况下,对自己所云来个“不认帐”,下面“效”焉“甚”焉,又何奇哉? 所以在我历经磨难,终于活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落实政策时(当时我是四川省第四监狱所谓的刑满就业人员),监狱当局对我的右派问题,既不否认,也不承认。他们说:“我们是根据法院的判决书,对你实行关押,虽然你的判决书上,也明明写着“书写反动文章为流沙河《草木篇》辩护”,这当然属于反右的事实,但法院只是据此定罪,右派问题找原单位去解决。与法院无关,更与我们监狱无关”但要命的是原单位高木顶石油勘探队,是个临时流动性的单位,它在叙永县探不到有生产价值的石油,该单位便“四分五裂”,劳燕分飞,有关人员,东一个西一个分散而去,调往全国各地。于是我只好去成都找它的上级机关-------四川石油管理局,该局干部科一位副科长接待了我,那时正是落实政策的高潮,他对人非常客气,左一个老同志,右一个老同志叫得好亲热,我这个几十年都在挨骂挨训的“右派”,“反革命”简直要受宠若惊了,但他的回答却叫人失望,他说“这件事过去几十年了,你原来那个单位的人分散到全国各地几十年了,我找谁去?你被判刑后,我们这里就没有你的档案了,而且他还说:“你又不是名人,如果你是流沙河、石天河、晓枫这类人我还可以想法,但你是个小小的办事员我找谁查去”?最后他还给我出了个“点子”,现在你唯.有去找当年判你刑的叙永县法院,因为它在判决书上明明写的“书写反动文章为流沙河《草木篇》辩护”,现在《草木篇》已平反了,那么受株连者该不该平?我当时觉得这话在理,而且也只有这样了。 离奇的“纠错判决书” 于是我便马不停蹄奔去叙永县,当时中央胡耀邦正在主持落实政策的工作,由于他的态度积极开明,影响到地方上许多人对此事也比较重视,我们监狱一个好心的干部还给叙永县法院去了一函大意是说:我厂就业职工严家伟(中国的监狱对外一律称某厂据说是为了保密),系五七年反右中的历史遗留问题,希望贵院予以复查。我去了叙永县法院三次,每次都由一位名黄资平的法官接待我,他对我说“你们监狱对你的问题都很重视还来了函,我们一定认真复查”。并在当日下午对我进行了详细的询问,两个月后我又再次去找了他,他说正在复查,有些问题还未完全搞清楚。当我第三次去的时候是1980年6月份,这位黄法官几乎有点兴奋地告诉我“行了,你不用再来了,你的问题是反右运动中的错案,肯定应该纠,不过还有点手续,因为你在1962年提出过上诉,宜宾地区中级法院予以驳回,(当时叙永县属宜宾地区管辖),而我们下级法院无权推翻上级法院的判决,因此已送宜宾中院,你回去等候,不要再往叙永县跑了,花钱费时不好”,当时黄法官的态度非常诚恳,那时胡耀邦主持中央工作,许多地方干部是在认真按中央政策办事,不像现在这样司法腐败,无钱不办事,盛气更凌人。 但是中国司法队伍中,历来是“老左”的天下,即便在1980年,在一些单位部门中“左先生”仍占主导地位,当时宜宾中级法院便是如此。因此我的问题到了那里便卡住了,一拖就是一年,我终于在等候中失掉了耐心,便去上访。所谓上访就是到宜宾中级法院去找有关人员陈情,当时宜宾中院主管复查错案的是副院长袁忠信女士和刑二庭庭长黄尤川(音)此二人盛气凌人态度十分恶劣,动不动开口就是“该认的罪还是要认,不要无理申诉”,还说“判决书中个别不当的词句,不影响主罪的成立”。有一次他们竟然说“现在的政策适合于现在,过去的政策适合于过去,不能用今天的政策去翻过去的案”。我实在忍无可忍,冲口而出,就给他们顶了回去,我说“请向袁院长黄庭长,照你这么说,刘少奇被定为叛徒内奸工贼是毛主席党中央定的,为什么用今天的政策去翻了案?张志新被枪毙,是辽宁省委定的铁案,难道不符合当时的政策吗?为什么还是用今天的政策去翻了过去的案?黄尤川说:“你有什么资格和刘少奇,张志新比”我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就是我的资格”。在气愤中我又冒出一句“反右运动是毛主席亲自定的,肯定符合当时的政策,照你这么说,右派份子一个都不能改正了?”谁知我此言一出,这位袁忠信副院长竞一脸难堪,悻悻而去,当时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才有人告诉我,这位袁 女士1957年也当过右派,现在她翻了案,当了官,我此言一出,正象电脑的“鼠标”一样,点击着她的“心病”,以为我是在当众“羞辱”她,真是天大的误会,但一切都晚了。我无法去向她解释,如去解释,就会象契诃夫笔下的“小公务员之死”一样可笑了。 所以在袁院长的“关心”下,1981年9月我收到了宜宾中级法院对我的案件的所谓“部份纠错”判决书,我一字不改,把它引用在下面,让世人都来评判,欣赏这段奇文: 在这里法院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1957年反右中,我写文章为流沙河《草木篇》鸣不平及给领导提意见(这些在当时都叫反党的右派言行),法院都认为“不属犯罪”,至于给我强加的什么“裴多菲俱乐部”负责人,法院自己也承认“查无实据”,所谓“查无实据”就是子虚乌有,胡说八道,当然就更不能叫“罪”了,那么他们认为“有罪”的只剩下两点:一是“收听敌后”,也就是收听了中共不喜欢或者它认为是“敌人”的广播电台的广播。如果说这也叫“犯罪”,那么中共的广播电台,从它执政之初直至今日,每天都在用多种语言对世界各国广播,特别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更是不遗余力地宣扬暴力革命“埋藏资本主义”。别的国家政府肯定视它为“敌人”,收听了它的广播,按他的逻辑,就肯定是“犯罪”要判刑。然而世界上任何一个民主国家的人民,也没有因收听中共广播而判刑的先例,难道只许你讲话(广播)就不许别人讲话吗?既然你认为真理在你手上,人民都拥护你,你又害怕什么呢?再说了,中共建国以来任何一部公诸于众的法典上,都没有收听国外广播属于犯罪这一条,那么宜宾法院判我收听国外广播(即所谓“敌台”)有罪的法理依据何在呢?至于第二点,给人写信中有所谓“反动”的内容(即所谓反动广播剧)便构成所谓“妄图推翻人民民主政权”的“反革命罪”更是滑尽天下之大稽的莫须有罪名,就按中共从1954年到现在的各个宪法版本,都黑字白纸地写上保护公民的言论通信等自由,你把我私人通信的内容,作为你判刑的依据,本身你就违法,何况一封书信就能“妄图推翻”你的“人民民主政权”你这个“政权”岂不是比林黛玉小姐还弱不禁风吗?这就是宜宾中级法院在打倒“四人帮”以后,在全国平反冤假错案中,竞然因为我得罪了他们的袁院长,而敢于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理何在?法治何存? 有钱就办事,无钱不复查 我虽然不停的申诉,但一次次的申诉信,从宜宾市到四川省到中央都如石沉海,2004年有人告诉我,宜宾中级法院每月15日那天实行院长接待日,我刚天亮就到了法院,已是门庭若市,我排在第15名上,等了将近两个半小时才见到了王副院长,他不等我把话说 便说“好了,你回去等着听候通知”,并叫我留下联系电话号码,我回去一等就是两个月,终于有一天接到了个电话叫我去,我去后一位叫高洁的女法官接待我,问完了我的姓名、性别、年龄等“验明正身”后,高小姐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要求复查的案件,领导对你的案件很重视,不过你必须先去交立案费”。我说:“我要求复查冤案,为什么还要交钱,请问你们的法律依据是什么?”高小姐避而不作正面回答,反问我“你究竟交不交钱?”我说“你们不把法律依据拿出来,凭啥要我交钱?”高 小姐的脸色立即由“晴”转“阴”说:“不交钱算了,你回去等着听候通知”,可能就从那一刻起,法院领导对我的案件就不再“重视”了。 有人也许会笑我太小气了,你给他们一点钱“破财消灾不行吗”?不行。第一,那不是“一点钱”,第二,太不合理。第三,前不久我已经看见有人上了当了,我的一位姓谢的朋友为一件民事纠纷去了法院,开始法院接待的人完全支持她立案,并叫她当场交了三百元立案费。刚刚过了一天,法院又把她叫了去,对她说“你的理由,证据不充分,几天胜诉的可能,你最好撤诉”。谢女士同意撤诉后,要求退还立案费,结果只退她80元,还有220元据说是不能退的,。我实在怀疑这很象“商业行为”,而且是不诚实的“商业行为”,所以 我不愿在蒙冤几十年后再挨一回“宰”。 由于我不肯出钱,一个多月后,又收到了法院一纸通知,这次又是一篇奇文请欣赏: 他们这一手,堪称高明。“我”不说你申诉有理无理,“我”说“我管不了”。因为当年叙永县属宜宾管,现在它划归泸州市了,你找泸州去。这一手“四两拨千斤”的“太极拳”法,真不愧是中国功夫中的绝招。 我按他们说的又去找四川泸州市中级法院,泸州法院的人可能早已从“内部”知道我的情况,所以我刚一开口,还不等我把话说完,便说“你这事找宜宾法院去,我们不管,我们不管”!我说“宜宾有书面通知,叫我找你们”,那位法官说“我们和宜宾中级法院,是同级法院,他无权命令我作什么,我也无权纠正它办的案子”。你看他们双方的“攻防战术”,象不象中国的郎平和古巴的路易斯在排球赛场上的表演,你推过去,我挡过来,各有高招,而我这个老头就成了他们玩的“球”了!末了,一位女法官态度更加“坚决”,她说“告诉你,反右的案子过去几十年了,不查了”,接着更不无幽默地“讽”了我一句“老大爷,你都多大的高寿了,查来有啥用?”真是妙语惊人,她的潜台词大约就是:你都快上“西天”了,还管这干啥?这难道就是“以人为本”“权为民所用”的“亲民”。“和谐社会”的官员们,对一个蒙冤的老年弱者应有的态度吗? 事后,有位“知情人”对我说“你这事,说难也不难,只要你拿出两万元,绝对摆得平”。所谓“摆平”是四川的方言、隐语,意即把事情办好,圆满解决。 两万元,对于当今中国的富人来说,不过是请客吃顿饭,而对我,则是个天文数字,由于至今仍受政治岐视,我的所谓退休养老金仅350元,是与我同龄参加工作人退休金的四分之一。所以虽然70岁了,还得“夏冒烈日汗如雨,冬迎风雪霜似花”地去打工挣点钱以维持生计,但退一万步说,我即使拿得出两万元,也决不会用这钱去“赞助”腐败,因为我要讨回的是公道与人权,如果与腐败“结盟”,那我去讨来的不是公道,而是耻辱。 结束语 思想定罪,历来都是专制独裁者“治人”的一大妙招。所以封建王朝有“腹诽”罪,就是你口里虽没骂,心里在骂“我”也算“罪”,汉代的周亚夫被人告发要谋反,证据是在他家里藏有“兵器”,但查验的结果,那所谓的“兵器”是烧给死人的祭葬用品,根本不能用来打仗,但审判他的人却说“君侯纵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见《史记》)。就是说,你现在不造反,心里想着将来死了要造反,同样算“罪”。我们宜宾的法官更把这一思想,活学活用,发挥到了极致,你“妄图推翻人民民主政权”,你有这个想法就算“犯罪”了。这种随意加霸道的判决,根本不配称法律,只能叫“和尚打伞——无发(法)无天”(毛泽东语)。 中国的领导人在公开场合,一向的说法是“反右”、“文革”等错误,政府已自行纠正了,蒙冤受害人都得到了妥善处理。这在中央一级,这对名人而言,大致是这样,至于基层的小老百姓,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这几十年马拉松式的申诉,跨世纪的据理力争,其目的,就是要永远坚持我对民主、自由、人权的信念,永不向专制低头,至于成败得失,则在所不计耳! 五十年前的青年“右派”、“反革命”,而今的古稀老人 严家伟2006.8.12 (2006年9月首发于美国《观察》) 3、美丽的秋海棠叶 一、 一九四八年即民国三十七年,我十一岁,是我至今回忆中一生最快乐的日子。在此前一年,我从成都市黄瓦街少城小学转学到成都六区一校。这是一个由政府公办的学校,而少城小学是私立小学。所谓“少城“是清代满州人在成都市内自建的一个城中之小城。“少城“即小城之意。那时少城内住的都是满族人又称“旗人“。这些旗人,一出世就由朝廷免费供给一份口粮,以保证其有饭吃,简直比毛时代的红五类吃香多了。因此这些人大多数都好吃懒做,即平日人们说的八旗子弟是也。辛亥革命后,这些优待没有了,少城也折除了,满,汉混杂而居。但那个少城小学仍是一些有钱的满人办的私立小学。条件和教学质量也在中、上水平。该校校长姓雷,是我父亲的朋友,他女儿又和我同班,我们很要好,天天在一起玩。后来老师也知道了这层关系,因而有些事对我便有些照顾迁就。后来我父亲觉得这样会把我宠坏的,于是将我转学到离我家更近一些的六区一校就读。 到六区一校我就甚么关系也没有了。但不久班主任又特别喜欢我。班主任老师叫张洁如是个女老师,浙江人,抗战中逃难来到四川定居下来。她教学十分认真,也非常严厉,完不成作业或调皮捣蛋者,她要用竹板打手心。打得虽不重,却是一种羞辱。学生们把这种处罚戏称为“请你吃笋子煎肉“。我因为从来不犯规,考试成绩几乎每次都名列前茅,所以张老师对我很好,从来未请我“吃“过那“笋子肉“。那时的师生关系非常纯正,决不象今天教师节要给老师送礼,不送的要受歧视。记得有一次张 老师生病了在家休息,父亲叫姑姑和我一道买些水果去看她。张老师说什么也不收,最后只取出一个苹果说“这就代表我领了情的心意“,并叫她先生和女儿一定要留下我们吃午饭,弄得我和姑姑都不好意思。 二、 那时没有教师节,却有个法定的儿童节,但不是今天大陆定的6月1日,而是每年的4月4日,为何定这一天,我现在也没搞明白,不过肯定是这一天,而且相当隆重。不仅所有公、私立小学校及初中全部放假,全市影剧院停止营业一天向儿童免费放映电影,和演出戏剧。全市的机关,团体,学校以及一些大商店门前都飘扬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特别庄严隆重的是在祠堂街中正公园内举行的童子军检阅仪式。各校都派出了一支代表队去参加检阅。现在我一回忆起当年那童子军的装束都还感到兴奋:黄色的童子军服、船形帽、肩章、臂章、警笛绳,完全一个小军人的模样。这一年我也作为校代表队的一员参加了隆重的检阅仪式,以方正队形,整齐的步伐走过了检阅台。由于我们队列整齐,步伐统一,各种动作规范,被评为最佳的队列之一。至今我都还记得那激动人心的《童子军军歌》: 童子军,童子军,童子军!我们,我们是三民主义的少年兵,年纪虽小志气真,献此身,献此心,为国家,为人民!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充实我们行动的精神。大家团结向前进,前进,前进,青天高,白日明! 检阅结束了,各学校的校长,老师,部份家长,包括我父亲都在一旁参观,当看到我们被评为最佳队列之一时,我父亲非常高兴地对我说“你爸只当过文职军人,算不得金戈铁马报效国家,我将来送你去读军校,我儿子会成为个好军人“。我当时也是豪情满怀,大有“中原北望气如山“之概。可真世事难料,谁知道长达半个世纪的国家民族的浩劫之灾,马上就要降临了…… 三、 当时成都不管公、私立学校每天上学,放学前都要举行升、降旗仪式,即由全校学生集合在操场,学生们在军号,鼓乐伴奏下齐唱《国旗歌》,两位升旗手徐徐拉动旗绳,使国旗冉冉上升至旗杆顶。降旗则相反。升旗手要熟练地掌握好节奏,歌唱完,国旗升至杆顶,一气呵成。在雄壮的军号鼓乐声中,十分庄严动人。而那《国旗歌》词不知何人所作,大气磅礴尤其感人肺腑,虽时隔近六十年了,尚能记诵: 山川壮丽,物产丰隆,炎黄世胄,东亚称雄。勿自暴自弃,勿固步自封。光我民族,促进大同。创业为艰,缅怀诸先烈,守成不易,莫徒务近功。同心同德,贯彻始终,青天白日满地红。同心同德,贯彻始终,青天白日满地红。 唱着如此优美雄壮的歌曲,目送着美丽庄严的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冉冉上升,真是爱国豪情直透云霄!不知台湾的中,小学生们今天还是这样吗? 每周星期一要作纪念周,作纪念周时还要高唱国歌,那国歌词,也十分严肃庄重,不仅言简意赅,更文词典雅,宛如诗经的格调,歌曰: 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咨尔多士,为民前锋,夙夜匪懈,主义是从。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贯彻始终。 我敢说,今天大陆有的青年人,不怕他学士,硕士头衔,叫他解释清楚也困难。我就写给一个大学生看过,他竟问我“这‘夙夜匪’是个甚么匪啊”?看来他们这一代人已听惯了“呼儿海哟“之类的下里巴人调,对阳春白雪自不“感冒“了!就是田汉作词的《义勇军进行曲》被中共定为“代国歌“后,一“代“就半个多世纪到现在。“文革“期中田汉成了黑帮份子,这国歌词出于“黑帮“之手如何向世人交代?那方法也绝,当时国歌变成了只有曲没有词,这在世界上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吧!幸好聂耳早逝,不然要是他再成了“黑帮“真没辙了,这也算中国特色。四人帮一垮,照理说事情该解决了,谁知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不知是那位老兄的馊主意,竟用聂尔原曲给填了个新词,把毛泽东也塞进了国歌词内,而且无作者,叫“集体重新填词“,这“集体“究竟是何方神仙也无人得知。反正搞得不伦不类,叫人听了啼笑皆非。后来邓大人上台,才把这“集体词“给“毙“了。为使后人不致忘了这段国歌佳话,在此顺便一提。 四、 这一年在期末考试前数周,全市进行了一次小学生讲演比赛。由每校选拨一名选手参加。这一名选手又在各校通过比赛自行选拔。因为比赛的重点是“演讲“而非作文,而且都是十多岁的小学生,所以演讲稿不规定必须由演讲学生自写,可请他人拟稿,不过演讲时不许拿着稿“照本宣科“,这也大概是要考一下你的记诵能力。张洁如老师派我代表本班参加比赛。对于才十一岁的我来说,真是大姑娘上花轿------第一回。但张老师叫我不要怕,她不但代我拟好了讲演稿,还单独对我进行指导。特别叫我不要“怯场“,她说“你把下面的人,只当作是一排排的树木,只管放开讲去,“。我从小记忆能力较好,把讲稿背得烂熟后,真的对着下面“目中无人“似的放了胆侃侃而谈,其实全都是鹦鹉学舌,按张 老师事先“导演“的,甚至讲哪里需要一个什么手式,何处需要个什么面部表情,都一切按老师布置的讲而演之。结果还可以,取得全校第一名,自然也就拿到了参加全市小学生讲演比赛的入场券。 这一下,不仅我,张老师,校长甚至我父亲都紧张起来,希望能看到我“再创辉煌“。于是张老师原来给我拟的讲稿,经过其他老师提出修改意见后,张 老师又叫她就读于成都华西大学的大女儿陈瑾再字斟句酌进行修饰润色。我除了上课几乎全部精力都投入其中。但那时的学生根本不象今天的学生这么大的功课负担,我每天还是觉得很轻松愉快。到了比赛那天,是个星期日,地点我已想不起了,反正是个很大的礼堂内。张洁如老师,姜校长,还有位胡老师和我父亲作为家长和我一齐进入了赛场。由各校校长通过抽签,决定每个参赛人出场的次序。参赛的学校有二十来个,校长给我抽到的是9号。规定每个人讲演时间不得超过十二分钟,到达十分钟时,评判席上摇铃示警。参赛人坐左边,老师家长旁听坐右边。比赛井然有序地开始了,壁上的时钟正好8点。第一个和第二个上台讲演的都是男生,我觉得他们都表现平平,我心里想今天我应该有希望获得好名次。这时评判席上忽然叫道“3号林瘦娟同学请上台讲演“。上台的是一个女生名如其人略显消瘦,身材匀称,一张很可爱的瓜子脸,大眼睛,年龄和我差不多。一口国语(现在大陆叫普通话)讲得十分流利,音质也十分优美。我还记得她一开始是这样的: “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打开我们祖国的地图,你看到的是一张美丽的秋海棠叶。她看上去是那么的庄严,美丽,落落大方,令人着迷神往。可是这片美丽的秋海棠叶,现在却在一天天地凋零,支离破碎,面目全非了……“ 接下来她以低平而带伤感的语调讲述了中国遭受外国侵略的往事,特别突出了外蒙古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国土,被赤色帝国主义苏俄勾结蒙共份子,把它从中国割裂了出去,使我们美丽的秋海棠叶,变成了一个既不象鸡、又不象鸭的怪东西。最后,她用高亢的语调说道:“我们决不能再让山河破碎风抛絮的悲剧重演,我们要作中华河山的主人,捍卫我们每一寸神圣的国土“!她的整个讲演,真可谓声情并茂,语调的抑扬顿挫,表情的喜怒哀乐,以及自然大方的体态“语言“,都被她发挥得淋漓致尽而又恰到好处。话音刚落,评判席和听众席上都同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她的讲演征服了全场听众。虽然我在第9个上场时也竭尽了全力不但未出现什么失误,而且自已都觉得已超日常水平发挥了,但连我自已也觉得这次冠军非3号莫属了。 果然最后3号林瘦娟无可争议地夺得冠军,我居其后得了第二名。校长,张老师和我父亲都对我的表现表示肯定。但也一致认为3号同学确实非常优秀,评判是公正的。我自已也输得口服心服,觉得和人家相比,确是有差距,该向人家学习。尤其使我感动的是她抒发出的那一派对祖国山河国土的厚爱之情,真是感人至深,至今难忘。1950年我已读初中了,在新华文摘上,看到了郭沫若1949年9月发表的一篇文章,竟称反对外蒙古独立的人是“反动份子“,说中国不应该以“宗主国的心态对待蒙古“,甚至说蒙古独立后,人家的“前途会更好“。本来此前,对这位郭先生我是很尊敬的,但他这番“高论“几乎彻底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我觉得他完全是无耻。由于当时自己毕竟还是个孩子,因此把一切气都发在他身上。当时也根本不懂,象这样的事,在中国岂是个人敢随便表态的。于是我把自己的看法在闲谈中向同学谈了,没想到马上就有人去告密。学校军代表刘文范把我叫去训了我一顿,说我这是“反动思想“,“反苏言论“。好在那时我才十三岁,未以反革命论处。但在 1958年对我进行政冶迫害的判决书中,竟有“读中学时便有反动言论,造谣说国民党要打回来“的诛语,我现在也不明白反对分裂外蒙,就算是“反动言论“,又怎么和“国民党要打回来“挂上了钩?后来我多次在报上看见,台湾国民党代表在安理会使用否决权把外蒙挡在联合国门外,那时报上说国民党代表是在联合国“捣乱“,但我却认为这才是民族大义,可嘉可敬。当然,人家也许又认为是反动。不过我们今天那些“反帝“,反台独的英雄,好象从来就不知外蒙比台湾更早就是中国的国土似的。这也许就是党性高于一切的体现吧! 往事如尘如烟,一切过去六十年了。后来我断断续续地知道,林瘦娟的爸爸是个画家,五七年被打成了右派。林瘦娟则不知所终。张洁如老师的丈夫陈先生是国民政府的公务人员, 1955年肃反中被捕判刑,张老师本来心脏就有病,经不起这一打击,也离开了人世。他们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陈瑾,二女陈琳,都是大学毕业。陈瑾在华西医科大学作助教,1956年我去看她,她婚姻很不幸刚离了婚,带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儿叫竹瑜。我读书时张老师身体欠佳,陈瑾多次为妈妈代课,算是我的老师了。那个暑假中,我去看了她几次,一道出去看电影,逛公园。小竹瑜很快和我好得不得了,我离开成都向她们告别时,小竹瑜说什么也不放我走,我走到门外了,她还在哭“叔叔回来“!我只好安慰她说“竹喻,不哭,叔叔明年回来一定来看你“! 明年,便是一九五七年,暴君制造的政治大灾难把一切都淹没了…… (2007 年11月29日首发《民主论坛》) 4、何人不起故园情? 一、 我的故乡四川成都市,是沃野千里的大平原,是天府之国的中心宝地。如果说成都市在自然景观上还有什么遗憾之处,那就是没有山。所以在祠堂街的少城公园(今名人民公园)里,用泥土堆成一座“假山“以示点缀。但你如果走出旧城的老西门外,穿过石灰街,走完南巷子,就会在你眼前出现一座似山非山的大土丘,方园约有半里地,公园里那座假山和它相比,真是“何足道哉“了。这个大土丘成都人叫它“抚琴台“,说是三国时诸葛亮在此筑台抚琴。如果有此事,那孔明老先生仅为了自已弹个琴便如此大兴土木搞“政绩工程“的劲头,恐怕比今天我党的公仆们还更“大手笔“了。但可惜孔明的这一丰功伟绩让一个英国人给毁掉了。 大约是1943年吧,一个英国的考古学家对这个大土丘进行了考古研究,并从旁边挖开了一通道。最终证明这里是五代蜀王、王健的陵墓。1945年春,我们全家就迁到此处定居,我家就在此墓之西约500米的地方。此处环境幽静,大有“小桥流水人家“的田园风光。那时这里属成都市近郊区,便于躲避日本飞机的空袭。就在那年的秋天我们迎来了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至今我还记得八岁的我和大家一起欢庆胜利的喜悦,因为从此后不再担心成为日寇炸弹下的冤魂了。 但是谁也没料到,五年以后,这里又成了中国人自相残杀的杀戳之地。 二、 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后不久,中共便在全国开展了镇压反革命运动。那轰轰烈烈的阵仗决不亚于文革,满街的口号是:大张旗鼓、雷厉风行,坚决、彻底、干净地消灭一切反革命份子!所有的机关,团体,工厂,学校,单位,甚至每个居委会,居民小组,都把此列为一切工作的中心。号召大家检举揭发一切可疑的人和事。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特别是有一批所谓“出身好“的街道里弄中的积极份子,本来大字也不识几个,一旦给了他(她)们一个什么”居民组长”,”治安委员”,”宣传员”之类的官衔后,在这些人看来,真比”文拜相,武封侯”还更光宗耀祖,还更得意忘形。所以他(她)们巴不得一天抓出一万个反革命份子,才好向党和政府献上厚礼,以报知遇之恩. 我的一位邻居叫向代康,(字传贤)是我父亲的(用现在的话来说叫)老战友,在四川军阀”三军联合办事处”管辖成都的年代,曾担任过成都市城防司令.当时向代康与我父亲和熊克武,刘伯承都曾同事相识.那时蒋介石未入川.甚至可以说那时的四川还不归蒋介石管.而且他们都是在抗日战争爆发前就退出了军界.我父亲经商,向伯伯就在抚琴台附近办了个抚琴农牧场,饲养良种奶牛.可是镇反运动一来,我父亲和向伯伯,都成了”国民党反动军官”.要他们交代“杀害了多少地下共产党员“?你说没有,那些人怎么会相信.而且那些人文盲,半文盲,起码历史知识都没有,怎么说得清?开口就说你不坦白,不老实.而且”君子”动口也动手.我父亲和向伯伯都挨过他们的耳光.还弄到派出所去一天,半天地留置谈话,强迫你交代问题.虽然他们没有任何证据,但就是一句话:”你在伪政府手里当官,你没干坏事那才怪,老实交代!拒不坦白,死路一条!”后来向伯伯急中生智,想起刘伯承当年与他同事.此时刘担任西南军政委员会主任.主管当时西南军政.他便给刘伯承寄去一封挂号信.他后来自已都私下对我父亲说是”死马当成活马医”去试一下.万没想到刘伯承还起得他和我父亲这两位旧同事.很快就回了信.信上表面看是一派”官腔”,大意是:我党的政策一贯都是既往不咎,你们要理解和支持当前的镇反运动,过去的事说清楚就行了.今后欢迎你们参加到革命队伍里来.-----就是最后这句话“ 值钱“了。向伯伯把这信拿出来叫那些人看,开始那些文盲积极份子还怀疑这是假的,我父亲说”你们看清楚这公函信封,信笺是哪个单位的”。后来公安局来人一看,马上满脸堆笑说“二位同志,对不起,误会,误会“。接着把手向那些积极份子一挥,示意叫他们滚蛋。那些积极份子刚才还又凶又恶要吃人似的,现在却一个个象狗被主人踢了一脚似的,又丧气,又“委曲”地”滚”出去了。从此以后,就再没来找过麻烦。否则我父亲和向伯伯不杀也得判刑。这就是中国官场的奴性。但能有这种意外幸运的,恐怕也和今天中”体彩头奖”的机率差不多.我父亲和向伯伯对政治早已厌倦,所以只要过了这个关,就再也没去找刘伯承,更不打算去参加”革命”.幸亏二位老人都离世得早,否则如活到文革那还有活命吗?当然,更多的人等不到文革就完了. 也是一位离我家不远的邻居叫秦仪甫,是四川大学助教,说他参加过国民党的什么特务组织,莫明其妙地就被枪毙了。还有个叫文子政的,是个营长,人家在徐蚌会战中接受起义投诚,资遣回四川,镇反运动一来,先是派出所通知他去“参加学习“,他还高高兴兴来向我父亲告别。谁知“黄鹤一去不复返“,后来听他妻子说是关在成都宁夏街看守所(俗称四大监)里,一直生死不明。当然,再往后我都“反革命“去了。 三、 从1950年下半年开始,抚琴台周围美丽的田园风光和静谧的气氛,便被一阵阵刺耳的警笛和枪声撕得粉碎。因为这里成了当时镇反运动中处决“反革命“犯的屠场。只要看见有荷枪实弹的士兵,在抚琴台四周一布防,就知道杀人的悲剧马上要上演了。不一会拉着死囚的极刑专车,便呼啸而来,一般是前面吉普车开道,死囚车居中,都是敞蓬大卡车,死囚被五花大绑还插上“标子“,武装押送车架着机枪殿后。但抚琴台还不直通公路,公路离抚琴台还有好几百米。于是死囚便从车上拉下来,由两个士兵一左一右架着,往刑场拉去。由于这段路是田坎小路,三个人无法并排走,于是只好将死囚从田土中拉过去。还有女死囚同样如此对待,真是够野蛮了。当时枪毙人都是刻意指着死囚的脑袋打,有的死后只剩下半边脑袋了,有的甚至只有颈部尚存,人象个木桩一样,真是惨不忍睹。那时还给这种杀人的方式取了个名字叫:“敲砂罐“,也就是说把剥夺人的生命看得象敲破一个罐子一样那么随便,那么无足轻重。哪还谈得上半点人权与人的尊严?在那些人的眼里,根本没把”反革命”当人看,更不要说还有大量被冤枉的人了。 就在这段时间里,抚琴台隔不到几天就要弄来一批人枪毙,最多时一天来过两次。其实这里还并不是当时成都主要杀人的地方,更多的人则被杀于北门外昭觉寺附近.由此可见,当时的镇反运动是何等的”大张旗鼓雷厉风行”了.但就这样也已使附近居民,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心理.有人说晚上听见那大土丘上有哭声,有人说看见坡上有”鬼火”时隐时现.按科学讲,这应是人骨中的磷在空气中自燃的现象.。可是有一天有个姓黄的一人独居的孤老太婆,却讲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她说那天晚上天刚黑,有个男人在她门前说”老太太我要个火”,她便问”你要火干啥”?男人答道”我去找找我的脑袋在哪里”?此言一出,真把好多人吓坏了.虽然派出所把黄老太婆弄去训了一顿,关了几天,但看她年纪太大,无儿无女,又是”劳动人民”,只好放了。但人们的恐惧并未因此减轻,一到天黑好多人都不敢出门。 邻家有个女孩叫许丽华和我同在成都县中读书,那时我十三岁读初中,她大我三岁上高中了,我们是同校不同班.但男孩发育快与她差不多高了.丽华姐平日同我挺要好的,我心里一直视她为亲姐姐一样。那天也是天刚黑,她来找我说要出去买点东西,就必须路经那杀人之地,她问我敢不敢陪她走一趟?我虽然才十三岁,但发育良好也象个小伙了,自不愿在女孩面前表现懦弱.。便说:”走嘛,有我一道你怕啥”?走到那杀人地附近,天已黑了,没一个人,只有天上微弱的星光还勉强看得见路。我心里也有些怕,但又不好说出口.谁知她便一把将我抱着,几乎全身都倒进我怀里了.那时的孩子真是单纯,我一门心思认定她是吓成这个样子了.所以对人家的热情我毫无反应,只会不断的给她壮胆说”丽华姐怕啥啊,哪有什么鬼?没得事,哎呀设得事”!买了东西回来分手时,她似嗔非嗔,似怨非怨地骂了我一句”看你那样儿精精灵灵,结果才是个瓜娃子”!成都方言”精精灵灵”就是聪明,”瓜娃子”就是傻子。我当时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我说”丽华姐,我啥事惹你生气了”?她也不回答扭头就走了。当时我真认为她有点”神经病”。后来多长两岁我才明白是自已的”神经短路”了。现在每当我听到罗大佑演唱台湾歌曲<童年>中那个男孩唱的:”隔壁班的小女孩为什么还没有走过我的窗前,口中的零食,手里的漫画,心中初恋的童年”时,我便觉得现在台湾的小朋友真是能“与时俱进“,比我当年聪明多了。其实我心中也是十分喜欢丽华姐的,但当她不但“走过我的窗前“,甚至走到我身边了,我却象段木头让人家笑为“瓜娃子“。 说完了这个轻松的话题后,又要转入沉重的话题了。1957年后,我“反革命“去了,许丽华还多次来我家中询问我的情况,当然每次都是坏消息,而她每次听了都长长地叹气。这些是我进监狱后,父亲在信上告诉我的。那个黑暗年代会同情右派,政治犯的人实在太少了,丽华姐真是个好人。上世纪九十年代我特别去了抚琴台,想打听丽华姐的下落。谁知那里已被开发成王建墓园旅游景区,过去的故居旧房,小桥流水己荡然无存,只存一大堆钢筋混疑土的“森林“。居民都被折迁走了。我几乎问遍了附近居住的每一个人,有的摇头说不知道,有的甚至用怪异的眼光打探着我说:她是你什么人嘛?我说“是我中学的同学“。对方一脸的不屑说“你都这么大的年纪了,还去找中学的同学干啥“?好象觉得我是吃撑了没事干,现在有些人对人情如此冷漠真是叫人吃惊。 第二天我仍然不死心,又去了那里,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问到了一个老太太,她说“你是不是问旧社会里那个许团长的女儿“?我说“对对对,就是她“!她摇摇头说“惨啊,惨……“边说就边走。我连忙拦着她“婆婆,您把话说完呀“!她四下一望无人,才压低声音说“他们一家出身不好,61年生活困难得了肿病锇死了“。“那许丽华呢?.“我几乎叫出声了。老太太想了一想说“唔,许丽华好象……没有死,跟一个男人跑到新疆逃荒去了“。“那以后呢“?我接着又问。老太太有点不耐烦了说”以后我又没去新疆,咋个知道?你是她的啥子人啊,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这是一句成都方言,意即刨根刨底地问.这回我学”乖”了,我不说同学,我说”她是我表姐”.老太太点点头,表示能理解我”打破砂锅”的行为.其实我也不算撒谎,丽华姐在我心中胜过表姐,如同亲姐姐一样啊! 这天晚上我彻夜失眠了.儿时、故乡、旧居、同学、亲人、小桥流水、笑语歌声……都一齐涌上心头,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是亲情,是友情,是别绪,是离愁?还记得1949年一个秋雨绵绵的晚上,丽华姐家与我家只一墙之隔,她带着几岁的小弟在我家玩.那时既没有电视,也没有游戏机,在一起就是谈天说地,讲故事,唱个歌。我家屋后有个小池塘,里面养着荷花,到秋天只剩下荷叶了.雨点声不紧不慢地打在荷叶上,我姑姑也是个很爱文学的人,她对丽华说:李商隐有句诗“留得残荷听雨声”,你听这雨滴声是不是象音乐般的优美啊?丽华姐微笑着直点头.我便趁机拉着丽华姐要她唱个歌.她的嗓音非常优美,说荷叶,她就唱起<采莲谣〉了: 夕阳下,晚风飘,大家来唱采莲谣。红花艳,白花娇,迎面香风暑气消。你划桨,我撑篙,穿过浮萍过小桥…… 一曲完了,我还不依不饶地拉着要她再唱一首: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如东风满落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一首用李白《春夜闻笛》谱成的歌,让我们都沉醉在诗情画意里了。可是谁 也想不到大灾难离我们只有一步之遥了…… 第二天,离开成都前几小时,我又漫无目的地走到了抚琴台。虽然我心里明白不可能再打听到什么新的信息与线索了,仅仅就是为了那么一份依恋。可这里除了那座大古墓可以帮助我定位童年时活动的轨迹外,一切都已淹没在似水流年之中了。最后,我一边走一边回头,一边在口里轻轻地念道: 故屋依稀何处寻?蜀王古墓草青青。 新房新路皆新建,物换人非泪满襟。 但愿丽华姐能在网上看到这篇短文!更祝愿好人一生平安! (2007年9月23日首发《民主论坛》) 5、我是“劳改”制度的活化石!——写在劳改纪念馆开馆时 从国际互联网上看到劳改纪念馆,2008年11月12日在美利坚合众国首都华盛顿建成并隆重揭幕开馆的消息。本人作为和“中国劳改”几乎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此时此刻千言万语都化成了:一声叹息,两泪双流! Laogai(劳改),这个恶魔,这个潘朵拉匣子,从毛泽东把它在中国打开那天起,就以它空前绝后的血腥和野蛮给千千万万的个人和家庭带来了数不清的恐怖和灾难。这个恶魔究竟吞噬了多少无辜的、鲜活的、年轻的、年老的、男性的、女性的生命,恐怕将成为中国永不解密的、高度的“国家机密”。这里只消举一个小小的例子:在我家乡成都人的方言口语中,常将“一个人”称作“一块人”。在上世纪毛泽东把政治运动搞得象瘟疫流行一样时,成都人私下有句顺口溜:“劳改,劳改,一家一块”。也就是说平均每一家,都有一个人“加入”劳改队了。这样血写的事实,是任何墨写的谎言也掩盖不了的。 本人20岁时就因“右派”外加“收听敌台”(即收听外国广播)的“反革命罪”而“光荣入队”迄今已是年逾七旬的古稀老人。我能从劳改队里活出来,既是侥幸也是奇迹,多少比我身强力壮的人,“入队”不几年,就驾鹤西去了。特别在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们那个劳改分队几乎每天都在死人。我们当时所谓的“床”,就是一个房间内一个大通铺,上下两层。而睡在我左右上下的难友,每月、甚至每周当中都有人就那么不声不响的就“去”了。 死神与我也是不止一次擦肩而过。1961年的一天,因劳改队伙食团给我们少得可怜的饭中还掺入发了霉的红薯片,既苦又涩难以下咽。既无营养,吃后还造成腹胀,腹瀉。我在厕所内拉完一站起身,觉得天突然一下就黑了。也不知过了好久,当我醒过来时,已睡在一块木板上,如果再醒不过来,人家就准备叫我“入土为安”了。后来一个难友悄悄告诉我,我当时昏倒在地,只差一点就掉入粪池内淹死了。当时普遍都是这种饥饿引起的低血糖昏迷,很多人就这样醒不过来便死了。我当时一是年轻,二是在场有个劳改队干部叫祝洪祥原是国民党军人,被俘加入共军后转业当劳改干部。他当时见我还很年轻,完全是个学生娃娃,就动了恻隐之心,对犯人医生说“给他打一针试试”。犯人医生范松柏也是个国民党的军医老头,给我静脉内推注了40毫升葡萄糖液,我才从死神身边跑了回來。你说这是不是侥幸?以后,我又多次在井下和矿山只差一点便被垮塌的岩石打死。真可谓“九死一生”活了下来。 1972年8月9日,我终于把这个15年的牢底坐穿了。可事情并没有完。当时四川省第四监狱劳改管教干部朱贻蛟把我叫了去对我说:“严家伟,你明天就满刑了,你有什么想法,打算”?我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那就请政府依法释放我回去”。谁知“朱管教”一听泠笑道“你想摆脱无产阶级专政是吧?告诉你,趁早别作这个梦。第一,你虽然满刑了,但仍戴有反革命帽子;第二根据你的犯罪和改造期中的表现,你还不适合于回到人民群众中去,人民群众也是肯定不欢迎你的。因此,经研究决定,对你进行强迫留队继读改造思想。哪一天思想改造好了,哪一天才可以回到人民行列中去”。请看,这就是中国的无法可依,非法即法,无法无天!那位“朱管教”见我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便又继续对我进行“教育”道“思想不要抵触,抵触也没有用。当然,政府对你们也是实行革命人道主义,并给出路的嘛!从下月起,一般就业员月工资是十八元五角,鉴于你有一点医疗技术,按技术工种对待,每月工资二十九元。政府还是照顾你吧,你应该很好的领会党的宽大政策,加强思想改造才是唯一出路,抵触,抗拒只有死路一条”!-------就这样,我从不到二十岁时起,在有期劳改十五年后,又开始步入“强迫留队改造”的“就业员”劳改生活。 如果说就业员和劳改犯人有什么区别的话,第一每月有点工资,实事求是地说,当时我29元的工资,使当地许多农民都感到羡慕,因为他们当时干一天农活得的工分折合人民币最多两、三角钱,有的还不到一角钱。当时这种“中国特色”,使我们在万般无奈中,也算得到了一点阿Q式的自我安慰。第二可以不再穿印有“劳改”的囚服,但不少就业员由于既缺钱,又缺布票,还是把那劳改服去掉“劳改”二字后仍然穿在身上。第三,星期天经过批准可以出去在附近赶集买点当时极其匮乏的日用品。第四,也许是最大的差别,即从“理论上”讲,就业员可以找对象结婚,但实际“操作上”比登天还难。 至于他们内部甚至叫“就业员”为“劳改释放犯”,把囚犯与“就业员”合称“两类人员”,甚至进出劳改场所大门,就业员必须立正、脱帽,放下手中东西,向站岗的武警兵喊“报告公安员,就业员XXX请求出去”或者“进来”,那个兵叫你走,你才敢走。遇到个别的兵,偏要捉弄人,他看见门口站了一大堆人时,他就要摆“威风”,叫你一次、二次重新报告,等大家象看“稀奇动物”一样“欣赏”你,他在上面洋洋得意地笑了。更有恶劣的是,遇到毒日当头,或下大雨时,你站在那里既不敢戴斗笠,更不敢打伞,把你晒个够或淋个够,他才放你走。至于“就业员”要想找对象结婚,更要受到种种刁难,我妻子和我结婚前,劳改干部把我妻子和丈母娘叫去说“你们知不知道严家伟是反革命,现在还戴有帽子,也就是四类份子、管制份子,你要是和他结婚,你家里人今后想要参军都不得行,你们一辈子都伸不到皮。”所谓“伸不倒皮”,是四川方言,即做不起人或被人岐视之意。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才开始对就业员进行大面积地“摘帽”。但正如摘帽后的右派还是右派一样,摘帽后的就业员还是就业员。仍然明白制定有专门属就业员应遵守的《厂规厂纪》,其中竟然有“必须改正犯罪恶习”,“必须听从管教,不许拉帮结伙”一类的侮辱性字句。纵观任何厂矿,单位也没有这种“纪律制度”。 到八零年代中期,胡耀邦主政时,四川省劳改局(现改为监狱局)下了一个文件,神神秘秘地向我们传达过。说他“神秘”,是他既不说文件名称,文号,也不让我们看,只是由当时监狱干部把相关内容念给我们听了一下。该文件中我第一次听见使用了“就业职工”一词,称“就业职工在政治上与工人平等对待,在劳动上与工人同工同酬”。念后叫我们讨论,有的人连忙歌功颂德,感谢党政策的伟大英明。我却在会上问道“既然和工人平待对待了,同工同酬了,那就是工人了,为啥要称‘就业职工’,莫非还有‘失业职工’吗”?那时还没有工人“下岗”一说,否则,要是今天这“就业”二字,可是下岗工人求之而不可得的宝贝了。所以那个文件从来就是一纸空文,废纸一张。 今天,我仍然是个“就业员”。拿的所谓退休金,仅400元,十多年几乎没有增加。还不及监狱工人的四分之一。而且更奇怪的是我60岁后,不叫退休叫“退养”。我问他们“退休就是退休,为啥要叫退养”?他们说“这是上面规定的,我们也不知道”。又说“意思都差不多”,我说“既然差不多,就给我办成退休,或者叫离休也行,不也差不多嘛”?逗得他们都笑了。最后他们把那个“退养证”小本子给我,叫我交两张一寸相片,我一看那小本子大吃一惊,上面除有姓名,性别,年龄外竟然还有“原判案情”,“刑期”,“何年满刑”等项目。我说“你这叫‘差不多’吗?这是和工人‘在政治上平等’吗”?一气之下,我坚决不给他们相片,我说“我不要这侮辱人的退养证,你们就是强迫我要,我拿过手就给你烧了”。他们也未坚持就算了。现在我才真后悔,该要下来,今天放到劳改纪念馆里,才是一件珍贵的文物。可是那时谁会知道世界上会出现劳改纪念馆?真是:不是我太笨,是这世界变得太快了! 变得好啊!所以在这劳改纪念馆隆重开馆之时,写成此文。我就是这个罪恶劳改制度的活化石,活见证! (2008年11月14日首发《观察》) 6、“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劳改营中“大跃进”亲历记 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过来的人,大概都还记当时中国大陆有一本从苏联翻译过来的自传体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曾风靡一时,几乎成了青少年们的必读之书。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是一个所谓的“布尔什维克革命者”,由他自己口述(因为他当时已双目失明)旁人代书写成,吹嘘他一生的成长经历和所谓的传奇故事。书中主人公的名字叫保尔.柯察金。一时,保尔成了当时青少年追捧崇拜的对象,比之今天“追星族”们对刘德华和李宇春的崇拜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本文中所要说的“钢铁”,既不是保尔那种将人“拟物化”的比喻,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物”。但又不是货真价实的工业原材料------钢铁。那究竟是什么呢?您看完本文就知道了…… 1958年“毛伟人”在食言自肥取得了“反右”斗争的“伟大胜利”后,又异想天开,要在“十五年内超英赶美”,而发展工业又要“以钢为纲”。于是“他老人家”一拍脑门,要让全国钢产量达到一千零八十万吨。接着,便不顾起码常识,在全国搞“土高炉上马”遍地开花,于是叫炼钢厂大门都未见过,只会种田种地的农民也来炼钢。 此时笔者已由“右派”而升级为“反革命”,并被判刑投入劳改。想不到的是劳改囚徒也“有幸”加入到了这“全民大炼钢铁”的洪流之中。我们从泸州专区监狱被押送到四川省古蔺县太平区岔角滩新生煤铁厂。此地位于川、黔交界的赤水河边,穷山恶水公路也不通。却有无烟煤和铁矿石。由于交通闭塞,煤都只能用船装水运出去。现在全民大炼钢铁运动一来,便把全世界最廉价的劳动力-----劳改囚徒驱赶到这儿来,采煤,炼铁,于是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新生煤铁厂”。所谓“新生”,人家的意思是,你们这些右派,反革命是“有罪于人民的”,共产党要把你们“改造”成为“新人”,故曰“新生”。为此,人家还不知哪里去请了“音乐家”来作词谱曲编成歌,强迫我们每天必须唱,歌曰:“我们是罪人,罪恶污满身,获得政府宽大,劳动改造求新生,我们感恩不尽……”。真不知这与绿林好汉把你一身钱财衣物抢光以后,还要你“叩谢大王恩典”有何区别? 所谓用来炼铁的土高炉,就是用砖和黄泥巴砌成(当时连水泥也稀如珍宝),外形就象烧砖瓦的窑,不过比它高得多,一面多加个进风口,另面有个出铁口。根本没有什么鼓风机,当时岔角滩电也没有,就用铁匠铺里打铁那种风箱来人工鼓风,只是比打铁的风箱大得多,一个人根本拉不动。三个人拉,十来分钟后就气喘吁吁,满身大汗了,就得由另外三个人来换班。如此六个人组成一个鼓风组,一干就是十二小时。但劳改干部真聪明,他们说“我们工人都上八小时班,你们劳改犯人一天才六小时劳动,你看党和人民政府对你们多么人道主义呀”!他把你工作中换下来松一口气的时间不算上班。有人气得骂道“这算的是什么账?他妈的混帐”!当然只敢背地里骂。于是又把锤碎了的铁矿石和木炭,无烟煤以及从山上砍下的树木,放在所谓的土高炉里,生起火来就开始了“炼铁”。 这些人中没有一个是内行。结果炉内炼成的“铁水”凝成一块象石头一样的东西,流也流不出来,只好用钢钎二锤一块块的去敲下来,既不象铁,也不象石头,不知是个什么怪物。后来终于通过上级部门调来了一个技术员。此人姓丁不到四十岁,戴个近视眼镜,大家都叫他丁眼镜,原是重庆钢铁厂的技术员。因为工作中顶撞了苏联专家,反右中又说苏联专家是些不学无术的太上皇,瞎指挥。那年头“反苏,反共”就相当于今天说你要想“颠覆政府”差不多,所以成了右派,反革命判刑10年。经他一番捣鼓,这铁水终于流出来了。于是敲锣打鼓把这块铁抬到厂部去报喜。边走还边唱:“五年计划看三年,苦战三年看头年。赶上那个英国用不了十五年,嗨荷嗨菏嗨荷,十五年,十五年,嗨,嗨,十五年”!有个调皮鬼叫王明峰,也是个“反革命”和我一样也判刑十五年。一唱到“十五年,十五年”他便用手指一下我,又指一下他自已。他原意不过是要“幽”一“默”,谁知有积极份子去告了密,说他“诬蔑大跃进”,弄他来斗了几次,以后再不敢“幽默”了。 “大跃进”要的是高产量,而且要天天加码往上升。你那点铁水,根本太少了。上面说这是政治任务,只能完成,否则就是破坏大跃进。新生煤铁厂这时调来一个新厂长叫郑守坤。自称是抗日战争时的老八路,北方人。曾任四川隆昌县公安局长。其人凶恶异常,在这厂内他就象个小暴君。动不动就捆人打人。哪个班未完成出铁的斤两,下班后不许吃饭,睡觉,开斗争会找原因。真是要逼人上吊了。那个技术员丁眼镜确是个好人,他又内行点子多。于是叫人去把什么废铁,烂铁,铁锅,锄头,只要是铁,甚至象铁的废炉渣都弄了来敲打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在高炉出铁口外砂型内铺得平平整整的,铁水一放出来,那上千度的高温的铁水便把这些废铁烂渣通通凝成一大块,肉眼看上去就是一块新炼成的“铁”,重量就增加了几倍。任务当然完成了。只要完成了产量数目,谁也不来较真。正如现在流行语说的“村骗乡,乡骗县,一直骗到国务院”。丁眼镜后来和我混熟了,知道我也是个右派,反革命,许多观点都和他一样的“反动”。他才悄悄告诉我,这里的铁矿石含铁量太低,根本没有冶炼价值。而且这种土高炉、无烟媒炼出的铁叫“高硫铁”,由于其含硫量太高,根本不能用于炼钢,而且由于其太脆,用来打把锄头,菜刀都要不得,没有任何用处。不如一块石头有用。完全是劳民伤财,白糟蹋资源。可是人家要和英国,美国比赛,还要超英赶美,是政治任务。你敢说半句真话就是反革命破坏!事实证明丁眼镜的话是对的。后来这些高硫铁一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还堆在铁路两旁没人要,真是不如一块石头有用。但当时就为了炼出这种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钢铁”,多少“右派,反革命”活活累死、饿死在“新生煤铁厂”了。 在郑守坤这个法西斯暴徒的威逼下,高炉上的囚犯被逼着三天一放“卫星”,五天一放高产。他每天都要亲到高炉上来督阵,他发现谁干活拉风箱不卖力轻则骂,重则打。他甚至把一个他认为“磨洋工,搞破坏”的囚犯捆在高炉旁,当众宣布给“该犯加刑一年”。当时我真不知道这是哪一家的法律。 当1960年下半年“全民大炼钢铁”全面失败而滑稽谢幕时,新生煤铁厂与芙蓉煤矿合并。当我离开岔角滩前夕,看见那山坡上一排排无名荒坟不下一百多座。我们这些不幸的朋友(包括我前面提到的那个拿“十五年”来开玩笑的王明峰),他们都在这里彻底“新生”,永远长眠在那没有阶级斗争和政治压迫的天国里了。 而用我们的鲜血和生命染红了他的顶子的郑守坤,万万没想到这“阶级斗争”也终于斗到他老兄头上来了。文革开始,郑守坤成了响当当的造反派。是宜宾著名造反派刘(结挺) 、张(西挺)、王(茂聚)、郭(林川)手下得力的干将。春风得意之馀去北京开个甚么会,万万没有想到在北京遇到了他几十年前的一个冤家对头。此人知道他曾参加过国民党“还乡团”的全部历史。他还没认出别人,别人把他认出来了。于是这个“暗藏的阶级敌人”被揪了出来,判刑十五年。大布告贴在宜宾街上。我当时刚出狱不久,正好看见。郑守坤的结局,正如曹雪芹说的“因嫌纱帽小,致使枷锁扛”! 遗憾的是那些被他害死在岔角滩的朋友们没能看到这一幕! (08年3月5日首发《观察》) 7、我亲历的一次全民普选民意代表 现在中国人都在盼望着,有一天我们可以行使自己作为公民拥有的民主权利,选出自己认可的官员或民意代表。由于我比你们蠢长几岁,你们还在期盼,我却经历过了。虽然那个民主还不能算很成熟、很完美,但不是走过场的假民主,也不是假想、虚构的故事,而是实实在在发生在我的故乡------四川省成都市。时间是上个世纪的1947年。 在抗日战争胜利后两年多,国共两党内战虽然已经开打,但全国绝大部份省市地区,仍由国民党控制着。此时,蒋介石先生领导的南京中央政府,决定召开全国国民代表大会。制定宪法,选举总统。因此在全国各地用一人一票的普选方式选举出全国国民代表大会的代表,简称“国大代表”。 国大代表,按地区和人口比例在若干万人中产生一名国大代表。先由一定程序联署提名推荐出国大代表的候选人,由当地的选举委员会加以公布。而且也不象上世纪从五十年代以后搞的那种所谓“等额选举”,也就是比如选一个代表,就只有一个侯选人,那就无可“选择”了。而当时选国大代表,是一个代表有多名候选人竞争。所以几十年后,才被我们的党和政府提上议事日程的所谓“差额选举”,其实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国民党上世纪四十年代就已实行过了。比如我当时所在的成都市,它不象现在一个市还要管多少个县。市,就只是指城区内和近郊,其他如附近的温江县、灌县、郫县、大邑县......则另设选区,另选代表。当时成都市的人口不到五十万,所以只有一名国大代表。但是侯选人却有好几位。其中最具实力,排在前三位的是孙震先生,徐子昌先生和关麟征将军。其他还有一位,不仅不具当选的实力,而且也不太有名,由于已过去半个多世纪了,所以回忆不起了。但是人家达到了连署提名的要求仍然可以参选。哪怕当局觉得此人“左倾”(即同情或倾向共产党),只要你没有真凭实据证明人家确实参加了共产党的,也不会以“思想反动”或“表现不好”阻止人家参选。 至于选民,我亲眼所见,真是做到了只要年满18周岁,都是完全平等的合法选民。没有什么四类份子、管制份子、出身成份不好被剥夺选举权的事。哪怕象当时的储安平先生(也就是1957年因‘党天下’三字被打成大右派蒙冤至死的那位),公开在报刊上大骂国民党专制独裁,挖苦讽刺,语言可谓“恶毒”至极,也没有人把他打成什么“派”什么“份子”,因而剥夺其选举权的事一例也没有发生过。 再说这三位候选人。孙震先生又名孙德操,是国民党提名的候选人。曾任国民党多项军、政要职。而徐子昌先生,是代表民间势力出面竞选的。此人不仅家道殷实,而且当时成都有种名“袍哥”的社会组织。是民众自愿、自发组织成的一种团体。其目的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为了自身维权,免受人欺负。他们以三国时刘关张桃园结义为道德楷模与精神信仰,组成一个团体,互相声援支持。把关羽供奉为神。团体的领导人称“大哥”,却没有“二哥”,因为二哥是关羽,是圣人,谁也不敢去坐此交椅,三哥称“红旗管事”,处理对外事务,五哥称“黑旗管事”,处理内务。可见是一个有严密组织的民间社团。徐子昌就是成都袍哥的首领,竟然敢与国民党提名的竞选人分庭抗礼,既说明其在民众中有一定影响,也可见当时蒋氏对民间力量还是持宽容态度。要不然,就完全可以说你那“红旗管事”就是“共党嫌疑”,或者你供关羽为神,我就说你是“邪教”。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早把你取缔了,还容你来与“我党”提名的候选人竞选?关麟征是中央军校(其前身为黄埔军校)成都分校的教务长,受到一部份军方人士的支持。由此可见,当时这场选举并非国民党一手遮天,一手包办,民间人士完全可以依法自由竞选。 在全国范围内,与国民党同时参加这次国大代表普选的,还有中国青年党与中国民社党。青年党领导人曾琦,是四川隆昌人,他就在其故乡当选为国大代表。但当时章伯钧,罗隆基,黄炎培,章乃器等人领导的“民盟”等党派却抵制了这次全国普选。他们要跟着毛泽东走,认为蒋是独裁,毛才民主。他们在政治上帮了毛的大忙。但在1957年他们却得到的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回报”。甚至他们的子女也未能幸免。黄炎培的几个子女成了右派,章伯钧的女儿章诒和,“文革”中与我同关押在四川省第四监狱。他们为自己不明智的选择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言归正传。再说孙、徐、关这三位候选人,都在成都频繁的与选民见面,公开发表竞选演说,宣传其政治见解和民众关心的各种事情,并要接受选民的提问,详细向选民解释。有的选民在提问中言词非常激烈。比如,有一个星期日,我父亲带我去成都的少城公园(今名人民公园)内去看孙震发表演说,我父亲的目的,一方面他与孙震早年曾同事,用现在的话来说,孙是我父亲的老领导,老战友,所以要去他讲演现场捧捧场。另方面是要我去见见世面,长长见识。孙震的演说非常精彩,赢得听众阵阵掌声。但他演说完后,有个听众就毫不客气地说“八年抗战,中国人已饱尝战乱之苦了,现在为什么还要打内战?蒋先生就不能和中共分享权力,共同维持国内的和平吗?请问孙先生,你如果当选了国大代表,对结束内战有何见解”?我很怀疑此人至少是中共的支持者,甚至是中共地下党员。但孙震当时不仅耐心聆听 ,而且没有一点官架子,没有一点以势压人的味道,。当然更没有说对方要想“颠覆政府”这类话,在解释中只是尽量说明国民党希望和平的诚意,却没有任何话指责对方,更没有向对方“扣帽子”的话。充分表现出了一个政治人物的风度。 当时几位候选人和他们的助选队伍,每天都穿大街,走小巷与广大市民见面,握手交谈争取选票支持。然而这一切活动,既是公开透明的,也是理性和平的。各候选人和他们的支持者之间只是宣传,讲理,而不是互相攻击。更不象“文革”中的两派那样,成了势不两立,“你死我活的斗争”。 我记得投票是安排在一个星期日进行的。市内设了多个投票站,选民分区,分段就近投票。那时成都广播还不普及,只好把抗战中的防空警报用来派上用途。早上八点,一声长哨,表示投票开始。到下午四时,又一声长哨,表示投票时间只剩下最后一个小时了,请选民抓紧时间去投票站。到下午五点,再一声长哨,投票即宣告结束。经过八年抗战,当时成都市民既是非常文明守秩序的,而且大多数人对政府是支持的。所以不仅投票率高,而且井然有序。我看见许多人都是全家高高兴兴的去投票。一种公民意识,无人说教,却蔚然成风。我当时虽然没有选举权(不是因为是“反革命”或“四类份子”,而是年龄不够),也穿着一身整洁的童子军装,戴上肩章、臂章、船形帽、兰白领巾,一副“小公民”的样子,随着家人去到投票站门外。投票站外也根本没有什么警戒森严,如临大敌的情景,投票站的工作人员一个个都是和颜悦色地引导着选民进去投票。有个二十多岁的大姐姐还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说“小弟娃快快长,下次投票欢迎你早点来”!至今我还记得那个大姐姐亲切的样子。 最后,孙震以超过百分之五十的高票当选。徐子昌获得百分之三十几的选票。关麟征位居第三。几位候选人选后都表现出了良好的风度。获胜者孙震向选民鞠躬致谢,话语非常谦卑,没有任何骄狂之态。落选的都承认失败并向当选者表示祝贺。没有谁说选举不公正或互相攻击的话。事实对那些开口就说什么“中国民众素质差”,闭口什么“民主普选不适合于中国”的人,是最好的回答。事实证明说这种胡话的人,其素质才是最差的。 这一次中国历史上,真正全民意义的民主普选,时间虽然已过去了半个多世纪,而且少年时代的我,当时还并无当家作主投票的权利,但“童子何知”能躬逢其盛,至今回忆起来,犹觉是一大快事。 当我成年后不久,就被毛泽东的阶级斗争“阳谋”打入了另册。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才蒙“圣恩”准予“参加选举”。但那根本不是选全国的民意代表,而是住在地的所谓“基层代表”。而且选一个“代表”就只有一个侯选人,不用“选”都铁定是此人了。所以参选的人,大多数人都觉得毫无意义,有个啥“选头”?完全是浪费时间。于是有的人,特别是有些玩世不恭的人,便利用无记名投票,你不知这张票是谁投的这个特点,于是用一种用今天的话来说,就叫“恶搞”的手法来表达不满。结果在当场开箱验选票时,忽而便听见唱票人大声念道“包青天一票”,引得下面选民哄堂大笑。没过多久,又听见唱票人念道“邓丽君一票”,大家更笑得前仰后合。那时幸好大家还不知什么“艳照门”,要不然,陈冠希,张柏芝恐怕都要登场了。有一次竟然因为“包青天”、“邓丽君”之流得票太多,唱主角的“侯选人”得票反而不过半,按选举法此人便不能当选。气得我们单位领导,叫大家不许散会,不许去吃午饭,重选!并说今天选不出来,任何人都不准离开会场,否则按旷工处理。这一招果然凑效,大家顶不住胃子里的“抗议声”,只好放弃“包青天”与“邓丽 君”,最后才让那位侯选人顺利当选,才万事大吉了。------如此“当家作主”不亦乐乎? (2008年3月14日首发《自由圣火》) 8、毛泽东《咏雪》当年曾被民间痛批 近年来,国内又有人对“造毛神”,十分热心,什么“旗帜网”,“乌有乡”闹得乌烟瘴氣。不仅吹毛的“文治、武功”,“政绩、理论”,还吹毛的“文采风骚”。不过毛的“风骚”,除了是超一流的“妇科专家”外,就是还会写几首歪诗。但诸如“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之类,实在不能登大雅之堂。只有《沁园春.咏雪》还可以拿得出手。于是有位高人狂吹、猛吹之余,还编出了一段“蒋介石曾秘密下令围剿沁园春”,而中国文人无一人能把毛批倒的神语。在海外自由媒体《博讯》上先后刊出七、八次之多,真是既把毛痞王吹上了天,又欺我中华无人。于是作者不揣浅陋,来对当时情况,作点介绍,以正视听。 1945年9月,日本无条件投降,抗日战争取得最后胜利。当时中国的中央政府还在陪都重庆。蒋中正先生为了在抗战胜利后,在全国实现和平,特向中共领导人毛泽东发出邀请,请他来重庆进行国共和平谈判。开始,毛心存疑虑,怕遭蒋氏扣留不敢来渝,后经美国国务卿马歇尔出面担保,毛始敢成行。所以柳亚子在毛夺得政权后,在诗中向毛献媚说,毛来重庆与蒋氏会谈是什么“弥天大勇”,那只能是无行文人的弥天大马屁。没有马歇尔出面担保,借一百个胆与毛泽东他也不敢来重庆,这就是历史事实的真象。 近年来有人爆料说,毛在离开延安赴重庆前夕,胡乔木把一首词送给毛看,毛看后很赞赏,遂将其带在身上。来渝后将此词交给了郭沫若,郭在抗日战争时期担任中国国民政府国防部第三厅的厅长。曾说他握着蒋委员长的手“心情十分激动”。不过此君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双脚踏着两只船。毛来重庆后,郭又与毛过从甚密,并送给了毛一只当时堪称十分名贵的瑞士表。五十年代中期,毛还将此事兴致勃勃地讲给他的首席保健医生李志绥先生听,足见毛对此事印象之深。 1945年10月,蒋中正先生在与毛经过谈判,国共双方签订《双十协定》。毛当着中外记者之面高呼“蒋委员长万岁”后返回延安不久,郭沫若便将这首词交付当时重庆《新民报晚刊》发表。这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沁园春. 咏雪》。全文如下: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唯馀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尽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彩;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数年前,一家外国广播电台曾报导说胡乔木到了晚年,对此事仍耿耿于怀。病危时,还向当时中央某领导倾诉此事。当然谁也无能为力。胡乔木当年是毛的秘书班子中的一员,为毛起草诗、文,也属常事。而众所众知,中共的大、小“首长”作报告,写文章,多由秘书“捉刀”代笔后,然后照念,照发也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了。所以胡乔木当年是否是该词的第一创作人,是否毛又作了某些修饰润色,还是就照原稿发表,因现在所有当事人均已作古,恐怕就只有成永远之谜了。 当时,我虽年纪不大,但还清楚记得,我父亲某日带我去赴一宴会。席间我父亲与他几个昔日军政界的老朋友坐在一席。其中有一人名杨洛生,是我父多年的旧交,父亲叫我称他杨叔叔。杨洛生此时担任国民党宪兵第二团团长。国民党政权的宪兵部队是其嫡系中的嫡系,核心中的核心,并有“见官高一级”的说法,有些类似苏联克格勃那种味道。当时全国只有不到十个宪兵团,因此杨虽是团长,却是少将军衔。酒至半酣,我这位杨叔叔的“话匣子”打开了。他说“此次老毛来重庆,要是委座用戴笠之计,早把老毛干掉了”。当时国民党的官员,因蒋氏长期任军事委员会的委员长,故称蒋为“委座”。杨团长又说“戴笠几次晋见委座,痛陈今日除掉毛乃天赐良机,此人不除将来必为心腹大患。戴笠在重庆要干掉老毛,那还不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之事。可惜委座碍于国际关系与马歇尔之面,投鼠忌器,因而坚诀不听。最后一次甚至说得委座发火了,他说,‘一个小小毛泽东算个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我蒋某人岂能失大信于天下?谁再敢来劝我杀毛泽东,我先枪毙他!’戴笠无奈,只好叹息而退”。我父亲听了也说“老头子这步棋可能是没走好,你看老毛回延安后最近发表的那首沁园春咏雪词,觊觎皇权,狂妄至极,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可小看此人,此人是个黄巢、李闯之流,将来祸国者,必此人也”!我父亲在这里说的“老头子”也是指蒋氏。是他们当时一些资格较老的人在私下里对蒋氏的一种戏称。 当时杨洛生在席间谈的这些,用今天的话来说,完全是绝对的“国家机密”。不过大家觉得同桌之人,都是党内的老同志,自家人,所以杨才敢口无遮拦的畅所欲言。几十年过去了,但至今还记得我那位杨叔叔(他1949年去了台湾),当时既慷慨激昂又不胜惋惜的神态。 那个时代,还没有电视更没有互联网,只有平面纸媒报刊。下面我们就来看看当时媒体上对毛这首词的一些议论吧。 首先是著名文人易君左在《三湘词人》上也以一首《沁园春》词对毛进行了驳斥。易君左( 1898----1972)湖南人,原名家钺,后以字行,又字敬斋。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诗,文,书,画俱佳。主要著作有<中国政治史>等.易君左的词原文如下: 国脉如丝,叶落花飞,梗断蓬飘。痛纷纷万象,徒呼负负,茫茫百感,对此滔滔。杀吏黄巢,坑兵白起,几见降魔道愈高。明神胄,支离破碎,葬送妖娆。 黄金难贮阿娇,任冶态妖容学细腰。看大汉孤烟,生擒颉利,美人香草,死剩《离骚》。一念参差,千秋功罪,青史无私细细雕。才天亮,又漫漫长夜,更待明朝。 易君左在词的上半阙里,叙述了抗战甫胜利,“国脉如丝”,遍地疮痍的情景。警告了那些一心想成秦皇汉武帝业的黄巢式的“造反”夺权人物,莫用白起坑杀赵卒四十万的滥杀无辜,来实现自已的个人野心。下半阙更以“一念之差,千秋功罪,青史无私细细雕”,说明不管你口号喊得再好听,装得再象,再会“冶态妖容学细腰”也逃不脱青史“细细雕”的审判。从后来毛泽东打内战使用“人海战术”对付国民党,到土改、镇反、肃反、三反五反、反右、大跃进、文革……无一不是拿千百万无辜生命来“坑杀”,以便成就其帝业。也终将神州大好河山弄得“支离破碎”,“葬送妖娆”,一切都被诗人易君左不幸言中了。 另一位是署名“老酸丁”的作者,其词全文如下: 万里长征,八载兵侵,一意萍飘。凭延安内外,生灵草草,大江南北,祸水滔滔。袭击国军,坐收渔利,强向尊前共论高。媚晴日,愿红妆素裹,卖弄妖娆。 河山割据多娇,忍驱使健儿又折腰。口笑开白合,略输文彩;数宗忘祖,自诩风骚。混世魔王,侈言“解放”,聚得猢狲著意雕。内乱苦,劝风流党首,解甲今朝。 抗战胜利后,毛泽东说蒋氏要“下山来摘桃子了”。现在大量史料证明(甚至中共自己也承认),国民党的军队,才在抗日的主战场上。并与日寇拚了个鱼死网破,元气大伤。而毛先生的伟大战略部暑则是“一分抗日,两分应付,七分发展”(请参看张戎的,<毛泽东:鲜为人知的故事>).所以老酸丁说毛是“坐收渔利”后,到重庆来向国人“卖弄妖娆”,更对蒋氏“强向尊前共论高”。词的下半阙更叫毛不要再“驱使健儿又折腰”来打内战。而对毛在词里表现的狂妄自大,更痛斥为“数宗忘祖,自诩风骚”。因而劝这位“风流党首,解甲今朝”吧! 第三位作者也未署真名,其词发表于当年的《大公晚报》: 卅载兵争,千里坟堆,万里血飘。幸长城内外还馀莽莽,大河上下,尚有滔滔。仁者安人,智者化俗,不嗜杀人义最高。试放眼,看弹丸瑞士,绝代妖娆。 将军倚马多娇,念塞上单衣雪满腰,请记取秦皇,金销十二,服膺宋祖,杯解腥骚。一代天骄,原子(能)宇宙(线),何必荒城竞射雕?民苦矣,莫谈谈打打,暮暮朝朝。 这位作者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手法,让老毛看看一个小小的瑞士,也能如此国富民丰,久安长治,说明不倡乱,不嗜杀,方为“义最高”。因此告诫他,民众经过八年抗战,已经够苦了。莫再“谈谈打打”,还是放下屠刀,实现全国和平吧!------当然,这不过是与虎谋皮罢了。 最后这位是当年名嗓一时的《大公报》主笔王芸生先生。他针对毛泽东“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比量”,发表了一篇文章题为《我对中国历史的一种看法》。在该文中王先生严肃地指出:“中国历史上打天下,争‘正统’,严格讲来皆是争统治人民,杀人流血,根本与人民的意志不相干。胜利了的为秦皇汉高,为唐宗宋祖。失败了的为项羽,为王世充 ……更不肖的如石敬塘、刘豫、张邦昌之辈,勾结外援,盗卖祖国,做儿皇帝,建立汉奸政权,劫夺权柄,以鱼肉人民。”因此王先生说他写此文的目的,就是要“斥复古、破迷信并反帝王思想”。后来毛的所作所为,直到文革时的封建帝王式的专制,不是被王先生一语中的,说了个正着吗? 所以毛泽东当年的这首《沁园春. 咏雪》正好是他的帝王复古梦的“夫子自道”罢了。我父亲说他是个黄巢、李闯之流,虽没错,但应补充一句是,他是个成功了的黄巢。民间人尽皆知“黄巢杀人八百万”,他在当时已是“空前”,但却未能“绝后”,被毛杀死,害死,饿死的中国人是八百万后还要乘以几。他肯定“空前”了,但也“绝后”了。他自己在庐山会议上又哭又闹地骂道“一个儿子在朝鲜死了,另一个疯了。‘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我无后乎?”说得好,报应!活该! 面对前辈先贤的义正词严,更有幸能看到毛盖棺论定,罪行大白于天下,我不禁有点技痒,于是不揣浅陋,也来“涂鸦”几句,作为拙文的结束,敬请编者、读者指正。 华夏无尧,魔逞凶嚣,大地血飘。叹美丽海裳,惨变“鸡头”,(1)大好山河,黑浪滔滔。扯谎大王,嗜杀魔鬼,欲与秦皇试比高。(2)更每日,善高歌“革命”,卖弄妖娆。江山如此枯焦,把千万无辜尽斩腰。胜商纣夏桀,荒淫无道,三宫六院,逞“性”狂骚。(3)一代暴君,古洋集成(4),凶暴骄狂玩伎刁。崩驾日,剩声名狼籍,臭遍今朝。 注1:中国的地图原似一张美丽的秋海棠叶.苏俄强行割走我外蒙古后,中国地图变得象只母鸡一样. 注2、4:毛自称“秦始皇算老几?他焚书坑儒,一次才坑400多儒生,我们镇反,一次就镇压了xxxx人”.毛又说“我是马克思加秦始皇”。故曰“古洋集成”. 注3:彭德怀对毛泽东将海政、总政文工团女演员弄去陪他跳舞,淫乐,斥其所为是搞 “三宫六院”。 (2008年首发《观察》) 9、可悲的“审判” 她姓杨,人们都叫她杨嫂,杨嫂似乎就成了她的名字。我小时因母亲缺奶,她便来我家作了我的奶娘,我就是吃她的奶长大的。她那时已三十出头,但身体健康。对人顶和善的,特别爱我。我小时长得胖都都的,她就叫我”蛮娃子“,从此“蛮娃子“成了我的乳名.由于她一家大小都勤劳节俭,所以后来家中经济逐渐富裕起来,大概是抗战胜利那年,她家把多年辛勤积蓄的钱拿来买了几亩田。万没想到从此埋下了祸根。 中共大陆掌权后实行“土改“,杨嫂一家成了地主,多年勤劳换来的一点田地被没收不说,家中的房屋,耕牛,农具,现金以及凡是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拿走,名曰“分浮财“,实则等于抢劫。杨嫂一家大小五口被驱入一处草棚内安身,过着非人的生活。 逆来顺受熬到1955年,所谓肃反运动开始了,就是要肃清所谓残馀的“反革命份子“。有人告发杨嫂平日有不满共产党的”反动言论”,正在“运动“风头上,你又是地主,於是便成了“反革命份子“被抓了起来。我们家里的人听到这消息都替她难过极了,一个字都不认识的农村妇女,与什么“革命不革命“有啥关系?但当时我们一家也是风雨飘摇,危如累卵,除了同情,还能帮她什么呢? 那天听说要弄她去受审,父亲买了几个锅魁(成都一种用麦面制成的饼状食品),叫我拿去有机会送给她.当时我家也是一贫如洗了,但人家毕竟是我的奶娘,我们总得尽点心呀!由于我当时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别人对我不大注意.我便溜到了法庭外面的院子中.不一会杨嫂戴着手铐被人押了进来,几年不见不但面容消瘦憔悴,头发都花白了.完全不象我童年记忆中的那个身材匀称丰满的女子了. 进入法庭后,那个法官问了一通姓名,年龄,藉贯。。。。。。后,干咳了两声,又喝了一口水后便问道“被告人你有前科吗“?杨嫂连忙说“我没有钱,我的啥子值钱的东西都让土改队,农协会,没收完了,哪还有钱啊?“ 那法官大声训斥道“胡说,我问你以前犯没有犯过罪,你要老实交代,犯没有犯过罪“?杨嫂说“我又没有偷,又没有抢,我犯过啥子罪嘛“?杨嫂的声音充满了凄凉,委曲和忿忿不平。 那法官“哼“的冷笑一声说“没有罪?我们人民政府不会乱冤枉人,我先问你,你未必还不知道你是个啥子出身”?显然是说杨嫂是地主家庭出身,天然就有“罪“了。谁知杨嫂一听有点生气了,大声回答道“法官同事“那时大陆,逢人都叫同志,不识字无文化的人便误读为“同事“,“我是人,不是畜牲,那些开口乱骂人的才是畜牲“!坐在法官旁作记录的一个女书记员都抿着嘴笑了,不知她把杨嫂这句话作了记录没有。 这时法官把桌子一拍,大声吼道“被告人老实点,我们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顽固狡赖,只能增加你的罪恶。再这样下去,我看肯定要把你定为这个反革命案中的主犯,当不当主犯就看你自已了“。 谁知这回杨嫂似乎“豁出去了“,果断地答道“煮饭就煮饭,我一年到头在家哪天不是我煮饭,哪个还怕吗“?我们几个”旁听”的人一下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了。这一下引起了人家的注意,走过来一个法警,对着我们凶神恶煞地吼道“干啥子的?出去!出去!审地主婆有什么好看的?还笑,你还同情她呀“?幸好我们几个“旁听“的都是十几岁的毛孩子,所以把我们赶走就算了。 我被“扫地出门“后,站在外面等了半个多小时,才看见杨嫂从里面被押解出来。我连忙快步上前把几个锅魁递到她手中说“杨妈妈我爸叫我给您…… “说到这里我喉咙里象鲠了个什么东西,说不出来了。再看杨妈妈浑浊的眼里也噙着泪水,她叫着我的乳名“蛮娃子,杨妈不饿,你拿去吃…… “看来在她眼里,我还是个吃奶的“蛮娃子“,生怕把我饿着了,多么善良的杨妈啊!但我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马上就会有人来干涉,便赶快把纸包着的锅魁塞进她怀里。马上她就被人拉走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真想大哭一场,温顺,善良的杨妈啊,难道真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那几亩薄田就是流氓痞子眼中的“璧“吗?就算是如此,田已给了他们,为啥还不放过您啊! 第二年我从外地回家探望亲人,父亲告诉我,杨妈以“反革命造谣罪“被判了十年徒刑,她家中收到了一份判决书,我父亲抄了一份(那时还没有复印)下来给我看。说她“出身地主阶级,对我人民政权怀有刻骨仇恨,大肆造谣破坏,恶毒攻击我党统购统销等各项方针政策“。一个字都不识的,平日就会作家务的妇女,她知道什么方针,政策?更可笑的是说她”被捕后拒不坦白交待。在法庭上态度极为恶劣,辱骂我国家工作人员为xx”. (大概是”畜牲”二字吧,他们不好意思写出来).父亲问我那么老实,和善的杨嫂怎么会骂起人来了,是怎么回事?我就把“审讯“的经过说给我父亲听,父亲听了也是一脸无奈,哭笑不得. 最后,父亲忧心忡忡,一脸严肃地对我说”在外面说话要小心啊,这社会太可怕了......”------我真后悔当时没听懂父亲话中深刻的意思。 谁也没想到,这就是我和父亲,家人的最后一次相聚.第二年就是1957年我也成了”右派”外加”反革命”.更可悲的是我的父亲,家人,还有从小奶我,抱我,爱我的杨妈妈,都在所谓三年”自然”灾害中,”非正常”的死亡了------.官方的意思大约是说,你们不是饿死的,只是死得有点不大”正常”而已. 杨妈妈和我的家人们,愿你们在天之灵安息吧!但愿天国是一个真正的和谐社会,再没有政治迫害了! (2007年9月12日首发《民主论坛》) 10、塑“毛像”与砸“毛像” 最近重庆医科大学党委副书记雷寒先生,不知是那根神经"短了路",一拍脑门,甩出教育经费300万元,造了一个连底座高达37.4公尺的大石像。据说5公里内都可以看得见。单是它的一支脚的脚背面积就达3平方米可坐6个人。我开初还满以为是雷寒先生要皈依佛门了,于是斥巨资造一 "重庆大佛"一来劝人向善,二来好与乐山大佛媲美,开发旅游业。后来才知道错了,雷先生塑的不是佛像,而是祸国殃民的大暴君、大魔鬼毛泽东的石像。 雷大书记手握公器,权、钱两把抓,塑佛祖像也好,塑魔鬼像也罢,要想干啥就干啥,咱小老百姓压根儿也管不着。不过雷书记的大手笔,却引起了我对往事的一段回忆,于是信手拈来,凑个趣儿,以飧读者。 "文革"开始以后,我被芙蓉煤矿劳改当局视为"最危险的反革命份子"而加以"收监执行",送到四川省第四监狱关押。不久"宜宾红旗造反派"在监狱全面夺权,掌权。造反派掌权后,为了向"伟大领袖"表忠心,于是人家也搞了一项"政绩工程",就是在监狱办公大楼前石台阶上面塑起了一座毛泽东的石像。当然,比起今天重庆医大雷书记的"大手笔",那实在是既寒傖又"小儿科"得很。毛像本身只能说比姚明还高,不过二米五、六吧,加上底座也不到四米。高度还不及雷书记造的 "重庆大魔"的零头。但就这么个劳什子也害人不浅。文革中几乎每天都要强迫一些阶级敌人、牛鬼蛇神,乃至"站错了队"的干部,群众去到毛像前"请罪"。劳改囚犯被加刑,被枪毙的,也要押到毛像前跪下"示众"。 1975年监狱内有个叫王斌的"反革命犯 "本来人家是所谓的起义人员,肃反中硬弄来判了刑。长期关押终至精神失常。一日他在被单独囚禁的小监房内,喊了一声"蒋委員长万岁"。为此被判处死刑。执行那天,专门把王斌押到这座毛像前去宣判,据说是为了"向毛主席表忠心"。可谁又知道就是毛泽东先生在抗战时期不但接受过蒋委員长的领导,毛还亲口喊过"蒋委員长万岁"!宣判王斌那天我也被强迫去开会"接受教育"。我当时真感到既恐怖又滑稽。更滑稽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为了统战工作的需要,又给王斌落实起义人员政策"平反"了。可人都杀了几年了,还能复活不成?没办法,只好把他一个儿子按当时的"顶替政策"招为劳改系统内的一名工人了事。 真个是"时光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在中国错杀点人算什么?更无损于"我党"伟大,光荣,正确的光辉形象。"他老人家"依旧岿然不动地站在那里,右手臂高举象在检阅队伍似的。直到1976年9月9日才终于听见哀乐响起,中国的东方地平线上终于露出了一线曙光。 大约又过了四、五天,我家在农村的妻子来找我说,家中缺燃料煮饭,要我去狱部供销科买点煤炭以救急。那年头我们劳改就业员买点监狱自产的煤炭也要经监狱干部"批准"。但要进入狱部办公楼,就必须要从那座毛像前经过。可当我刚刚走到石台阶半中腰时,一个姓李的狱吏,突然从里面出来,对着我一脸凶相地吼道:"严家伟,你要干啥?"我说"我来批张条子,请求买点煤炭……"他根本不听,就破口大骂道"给我滚下去!"接着又吼道:"主席的灵堂设在这里,你这个死右派,反革命,什么东西?也敢来!马上滚"!看他那歇斯底里的样儿,好象认定我就是本.拉登派来的恐怖份子,要"妄图颠覆"或炸毁他老祖先人的灵堂似的…… 时序如飞,到了1980年前后,毛泽东虽已死去三、四年,中共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也开过了。然而监狱中仍一切如旧。一天夜里快十一点了,一个狱吏突然把我们十来个劳改就业员,从集体宿舍里叫了出去,说是有"临时紧急任务",根据我们以往的经验,这种时候"加班",大半都是某狱吏家死了人,叫我们去搬抬死者,或是布置灵堂。 然而那个狱吏却把我们这十几个人带到了狱部办公大楼外毛像前,叫我们站在那里等着。大家都莫名其妙不知要干什么。这时监狱长吴庭尧走了出来,他一脸凝重地说:"根据中央文件指示,全国除大城市,广场保留一定数量的主席塑象外,其余一律折除。今晚上叫你们来,就是完成这一重大的政治任务。钢杆二锤,已经放在办公楼里了,大家马上动手,三小时内必须完成!"这时我才注意到办公楼四周都是武警狱吏实行戒严,一个个如临大敌,不许一个"闲杂人员"进来,其目的自然是尽量少让人看见"他老人家"轰然倒下的一幕。 一切准备就绪,灯光照明也全部到位了,但"神"的威力,似还在"显灵",没有一个人敢先向"神象"动手,因为在此之前,为一枚象章,一本语录,无意中冒犯了它,坐牢,杀头都大有人在,这个"弯子"真有点不好转呀!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先对这个"大家伙"动手。这时吴狱长似乎已明白大家的心思,便大声叫道"这是中央的指示,大家只管折,错了我吴某负责!"吴狱长是个有一定知识的人,"文革"中肋骨都被造反派打断过,所以对"毛伟人"肯定不大"感冒",但他此时是奉命行事,"不感冒"也就成为了动力,于是他二次下达命令"给我动手折"!可我们这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贱民"们,仍然畏缩不前,没人敢先打"第一枪",十多分钟就这样溜走了。 这时吴庭尧只好亲自拿起一把二锤,手起锤落,正好打在毛塑像举起的那只手上,"手"应声而断,滚向阶沿下方。接着又是一鎚,"毛像"的头部裂成几块!真是言传不如身教,"榜样"的力量才是无穷的,于是大家一齐动手。你一下,我一下,如抽筋剝皮一般,原来这塑像是一种叫"泡砂石"的材料制成,质地松脆一点也不坚固,别看它平日那么八面威风,原来才是一只纸老虎!本人平日干活是出了名的"偷奸耍滑磨洋工"(狱吏对本人的评语),但那夜我特别卖力,边打心里边骂"看你还害人!看你还害人"!真不亚于当年伍子胥鞭楚王尸,那心里的高兴劲就不用说了!两个小时不到,地下只留下了大大小小一堆乱石头。这时我在石阶梯上随便找个地方坐了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轻声地吟哦出了孔尚任的《桃花扇》中的两句唱词:"眼看他盖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更高兴的是,鄙人还是"拆楼"人! 接着就用汽车拉去数里外,倒在一个叫黄沙河的小河内。倒下去的位置正在桥下,水清浅时可清楚看见破碎的塑像头部,有时我和几个"右派""反革命"难友路过此地,故意干咳两声,接着就"呸!呸"往下吐口水,后来,附近的村民也知道了这件事,便有人故意跑到桥上向下撒尿。幸好石像无知,否则它定会大呼冤枉。正如前人咏岳飞墓的诗有云:"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鉄无辜鋳侫臣"。"千载唾沫成大海,骨朽至今留骂名"。以后每年9月9日我都要去此处看看。我站在桥上,不禁自言自语道"你也有今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虽然三十年后的今天,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对那天晚上的情景仍不能忘记,并留下了一首小诗:"权霸淫威集一身,到头抱恨暗归阴。十年'文革'传'佳话',半世'武功'留骂名。宰杀焚书由自我,接班继位靠何人?一朝树倒猢孙散,笑尔区区一暴君"。 今日看见雷大书记又拿着纳税人的血汗和本来就少得可怜的教育经费,如儿戏般地糟蹋。造一个庞然大废物、魔鬼像,于是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并想借此机会告诉雷大书记:早就有人说过,把名字刻在石头上,名字比石头烂得更快。道理很简单,因为这样的人"他活着,别人就活不下去"。就有三千多万人被饿死,就有更多的人会无辜被杀,被迫害致死。所以无论你挖空心思用什么东西,想什么办法也无法阻挡他的速烂、速朽。水晶棺不顶用,大石像也枉然,纵然高37米,370米 也逃不掉粉身碎骨轰然倒下的结果。正是: 顽石纵高,枉成了替罪之物; 夕阳无语,最可惜民脂民膏! 2008年11月26日完稿 首发《观察》 11、漫话春节与春联 2008年的春节已经悄悄走到我们身边。又将不声不响地离开我们而去。这就是逝者如斯的时序,这就是催人易老的年华。其实今年这个春节正确的叫法应该是“戊子年春节”才对。而2008年是西元(公元)纪年,它只有“元旦”即1月1日,没有“春节”。于是乎有人爱说“春节在中国已有几千年的历史”,更有人认为“元旦”是从西方“照搬照抄”来的“外国货”,这些看法其实都不正确。 中华民族传统的历法最早起于夏朝,所以又叫“夏历”,就是民间一般称作的农历。它将一年的岁首定为正月初一,又称元旦或元日。但到了殷商时代却将十二月初一定为一年的第一天;周朝更将一年的第一天定为十一月初一;秦始皇更把一年的第一天定为十月初一。直到汉武帝时颁行《太初历》,才恢复夏代的历法,将一年的正月初一定为一年的第一天,以后历代沿袭至今未改。所以宋人吴自牧在《梦粱录-正月》一书中说“正月朔日,谓之元旦,俗称为新年。”朔日,就是初一的意思,所以那时的“元旦”就是我们现在的正月初一春节。到了上世纪的1911年中国发生了辛亥革命,推翻了满清王朝,次年中华民国政府在南京成立,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宣布废除夏历,以公元纪年,以1912年为民国元年,一月一日为元旦。但民间仍按习惯在民国元年的2月18日过旧历壬子年的新年正月初一。于是一年中便出现了新、旧历的两个第一天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民国2年即(1913年)当时担任总统的袁世凯宣布将公元纪年即公历的1月1日称为元旦,将夏历的正月初一定为春节,并例行放假。从此夏历的岁首(即正月初一)便称为“春节”了。所以“春节”一词算起来还不到100年的历史。 其实中国一般的民众最看重的并不是公历1月1日的那个元旦,而是旧历正月初一的春节,你去问一百个中国人,恐怕九十九个都认为旧历的腊月三十与正月初一才是过年。所以在我的往事记忆中,几乎记不得任何一年过元旦的情景,留下的都是过春节的印象。然而令我印象最深或者说最怀念的还是那“万恶的旧社会”时过年的时光。那时的春节,每家每户都充满了年味,而且是充满了人情味,文化味的年味。却没有任何政治味,工具味,乃至变了味的“年味”。 现在一些五十岁以下的人,一提起所谓的“解放前、旧社会”便以为是“民不聊生”是“水深火热”,是什么杨百劳,喜儿,扎根红头绳就过年了。可以说那全是御用文人的瞎编乱扯。笔者作为那个时代的过来人,见证人最有发言权。那个时侯过年,我亲眼所见,不说百分之百,起码也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是欢欢喜喜、高高兴兴的,而且都备有丰盛的菜饭,年糕,汤元之类的食物。大人,小孩都要穿新衣,新鞋。稍微富裕点的人家,屋里都要张灯结彩,椅披椅垫之类搞得一派喜气洋洋。而且那时民风古朴淳厚,贫者不存非分之想,富者乐善好施。一到了腊月,街上就有民间自愿乐于捐助的富人出钱资助的慈善机构,向有困难的人发放米、布、钱,你愿去领取的人就去领。既不需要“居委会”,“派出所”开任何证明,也不会问你是什么成份,是城市还是农村人,是常住户口还是暂住户口?官方根本不介入这件事,更不会拿这来说事,宣传,以宣扬什么“温暖”、“关怀”之类的说教。而且我亲眼所见,去领慈善救济的人并不多,从来就没有人排成长龙,更不会象现在超市卖点便宜的东西竟会发生拥挤踩踏伤人的悲剧。这充分证明那时贫困的人并不多,甚至有点困难的人还不愿去领,怕“丢人“,失了个人的尊严。而且做了这些好事的富人,从来不张扬,不吹嘘他给谁“送了温暖”,叫记者来拍个照,报导一下。谁要这么作,众人的口水都要淹死他。当年我父亲也是捐助者之一,他教育我的理念就是,“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这里所谓的“有心”,就是借做好事来表演、抬高自己。所以做了好事,不要去张扬,更不要去图别人回报,而头上三尺自有神明知。这听起来好象有点“迷信”的味道,实则是一种宗教信仰和道德力量的规范在起作用。所以反过来也没有人去冒领多拿。我看今天为发点“低保”,往往闹得不可开交,什么想法开后门的,该得而得不到又哭又闹的,告状的,无奇不有。要是今天谁敢象当年那样敞开门不要任何证明,任何手续都可来领米,领钱,我看你有100座仓库也不够。所以“旧社会”既不是什么“水深水热”,而那时的道德水准和良好的民俗,民风更不是今天我们这个“伟大的新社会”能望其项背的。 至于那时的农民,只要没有战乱和大天灾,无论什么贫下中农,哪家不是只要冬至节一过就开始杀大肥猪过年,,有的家的腊肉到第二年栽秧时都还未吃完。土改时,工作队动员一个老贫农去斗争地主,这老贫农找不到话说,上台去就指着地主骂道“你这个狠心的地主,我给你裁秧子,你端出一碗腊肉,一块块比巴掌还大,比指头还厚,哪个吃得下去嘛?你存心害人!”,弄得工作队的人哭笑不得。“三年自然灾害”时,这个故事成了我们劳改营中囚犯“精神大餐”的最好“脚本”,大家听完后都感叹“今天能有这样的地主来害我们一下就好了”! 那时过年的文化生活完全是民众自发,自愿的,诸如什么敬祖祈福,演社戏,舞狮,舞龙灯,灯谜会,从无官方的政冶宣传与说教介入其中。这些活动当然没有今天从中央到地方的“春晚”那么富丽堂皇,但也不会耗费巨大的民脂民膏,而为民众所喜闻乐见。不过给我印象尤深的是家家门前的春联。也就是从腊月三十开始,家家门口都贴上一副用红纸和毛笔字写成的对联。中间门枋上再加一横批,门上贴上大“福”字,或门神,有的还挂上灯笼。几乎家家如此。而那春联的内容真堪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但“畅所欲言”后,却不必担心“阳谋”找上门来打你成“右派”! 春联的内容以喜庆吉祥之语居多,最常见的如:“天增岁月人增寿, 春满乾坤福满门”;“门迎春夏秋冬福, 户纳东西南北财”。又如“向阳门第春常在, 积善人家福自来”则既有祝福也有劝导期望。但我那时却从未见过对官方献媚吹捧的春联。哪怕是国民党的官员,也不会在门口去贴一副对联:当官不忘国民党, 幸福全靠蒋主席。------那会成天大的笑话。而发牢骚却是有,如:“年年难过年年过, 处处无家处处家”,如此明显“不满现实”的话,也不会有谁来找他的麻烦。 那时每年的大年初一,我常和父亲,还有我姑姑去街上闲逛,专门去看那“春联象大海洋”一般的盛景,也不时对写得别有新意的联语加以评价议论,是那时过年一种特殊的文化品味与享受。记得在一家小店门前,主人既在卖茶又在卖点烟酒类的杂货。门前的一付春联是:“为人忙,为己忙,忙里偷闲喝杯茶去; 谋衣苦,谋食苦,苦中寻乐倒杯酒来”。我父亲对此联很赞赏,认为既道尽了世情,也表现出了主人的潇洒与幽默。又如有副春联写道:东风大胆敢梳柳, 春雨细心更润花。拟人化的手法,把大自然的春天写得多美啊!我们有一年在一家并不起眼的小商店门口看到主人在春联上写的是“财如晓日腾云起, 利似春潮带雨来”。我姑姑笑着说“这主人吹牛的功夫恐怕天下第一”。当时我们确实还不知道中国人的“牛”可以吹到“亩产万斤”,“十五年超英赶美”这样的份上,何况人家吹的那“牛”并无什么害处,不象那“亩产万斤”是要吹死人的。 也有因春联出丑、惹祸的。先说这出丑的,过去有个贪官全靠“上面”有裙带关系,于是官运亨通得意,其人虽贪,偏要标榜自已“廉洁”,“亲民”在年三十于门口贴一副春联,上联:爱民若子;下联:执法如山。民众见了气不打一处来。有人半夜去到贪官门前,在联后补上几个字,于是便成了上联:爱民若子----金子,银子乎?下联:执法如山----冰山,靠山也!第二天正月初一,大家一看都笑弯了腰。今天那些爱作“亲民秀”表演的贪官,不知能否从中吸取点教训么? 至于因春联惹祸的事,说起来就有点沉重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中共骂国民党是“蒋匪”,国民党则回骂曰“共匪”。中共说蒋介石“亲美”,国民党说毛“亲苏”,互相对骂无止无休。川南某县有一老学究拟一春联讽之云:“蒋匪”,“共匪”究竟哪个是匪? “苏亲”,“美亲”不知谁家才亲?外加横批:天才知道。他显然不知这“伟大的新社会”不比“万恶的旧社会”怎能容你乱说乱动?所以结果便是“如要乱说乱动,立即取缔,予以制裁”(毛泽东语),此公便成了“反革命”。另一个是七十年代一个“知青”在乡下过春节,穷得揭不开锅,却引得他文思涌进,拟成一副十分别致的春联贴在门上。上联: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下联: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横批是:此中人语。这当然是《桃花源记》中的“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之意。确实当时的“外人”皆不解其意。但后来他却在一次闲谈中,向一位他认为不是“外人”的知青同学吐露了真情。他说,上联是“缺一”谐音“缺衣”;下联是“少十”谐音“少食”,连起来就是“缺衣少食”。谁知他这位同学,想争取政治表现好,早点回城,便去告了密。正在文革中,那还得了?结果与那位老学究一样的下场。 春联竟引出如此的悲剧,行文至此,只好掷笔长叹!也更加怀念童年时春节与亲人一道去看春联的快乐。所以我把这些写下来,算是留作一点纪念吧! (2008年2月9日首发《自由圣火》 12、大饥荒岁月里的故事——“反右”轶事拾零 今秋为了看望阔别多年的“右派”难友,特别绕道去重庆拜会车玉生医师。车老今已年届九十,是重庆市第一人民医院退休的骨科主任医师,中国著名的骨科专家。 1957年被打成“右派”,送415劳教支队“劳教”,文革中又被打成“反革命”,判刑15年送到四川省第四监狱劳改。是当时四监狱医院里顶尖的技术骨干。当时我也是四监狱的劳改政治犯。监狱当局见我年轻,又有点文化,就叫我在医院当一名“护士”。车老便成了我学医入门的启蒙老师,并跟随他一起作医务“临床”工作七、八年之久。因此,我们既有难友之情,又有师生之谊。 此前,我曾数次赴渝,他也两次来宜宾相会叙旧。但这次一别四年,车老明显地“垂垂老矣”了,心脏带着启搏器,上下楼都须人搀扶,再也不能像十年前那样陪着他去登临南山、黄山,瞻仰抗战遗址“复兴”雄关,中正故居,畅游南北温泉,令人不胜感慨。于是几天时间里,就只能陪着他促膝谈心。但车老仍思维敏捷,每天坚持记日记,写回忆录。可照顾他日常生活的那个小保姆,对此却有点持不同“政见”。她说“哎呀,车爷爷你好好休息嘛,一天到晚写这些几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有啥用啊”?我听了连忙说“你错了,小妹妹,这可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这就叫抢救历史,留下历史,拒绝遗忘。你车爷爷就是一本活的历史”。小保姆对我的话似懂非懂,一脸疑惑地望着我。车老在我的“大力支持”下,好像焕发出了青春活力似的,于是翻开他厚厚的回忆录,讲出了一段沉痛而震憾人心的往事…… 王眉白先生是中国杰出的医学家,抗日战争时期,因躲避日军侵略,迁来重庆。在当时战火纷飞,极端困难的条件下,从事卡介苗的研制工作。卡介苗是一种用来预防儿童结核病的预防接种疫苗。接种后可使儿童产生对结核病的特殊抵抗力。由于这一疫苗是由两位法国学者卡迈尔与介兰发明的,为了纪念发明者,将这一预防疫苗命名为卡介苗。王眉白 先生是中国制成卡介疫苗的奠基人之一。在当时抗结核药还极其昂貴稀缺的年代,不知挽救了多少人的生命。 王眉白先生只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儿子也是个医生,后来改行作医学检验,是重庆市一医院的检验师。1957年因为给领导提了点意见,就被打成了“右派”,送415劳教支队劳教。在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大饥荒中,这位检验师,被饿得皮包骨头,全身浮肿。当时车玉生是415医院的医师。而王眉白先生是车的老朋友。他看见自己好友的儿子奄奄一息,却爱莫能助,只能给他注射点葡萄糖液,而当时葡萄糖也比黄金还宝贵,要院长批,所以形同杯水车薪,无济于事。王检验师临终前在病床上拉着车 医师的手无限悲愤地说:“车叔叔,你有朝一日回重庆一定去问问我父母,他们究竟还认不认我这个儿子?为什么让我饿死,都不给我寄一点吃的东西来救救命…..”说罢在哽咽含恨中离开了人间。 车老流着眼泪送走了好友的儿子,把他的话也牢牢记在心中。当时415劳教支队,由于极缺医务人员,而象车玉生这样专家水平的人更是没有。于是他们便对车医师施点小恩小惠的“仁政”,以便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个“劳动力”的“积极性”(这是劳改队内部的专业术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笔者注)。他们给车医师摘掉了“右派”的帽子,还给了他一张按“技术干部对待”的“空头支票”。不过比其他那些“右派劳教份子”不但可多得几个钱,每年还可“恩准”回重庆探亲一次。 那年车玉生回渝探亲,望着妻子、儿女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头,真是心如刀绞。但他仍然抽空去了王眉白夫妇家。车老是个直性子,几乎用责问的口气问老朋友夫妇“你们怎么一点东西都不给儿子寄去,等他饿死,你们当真是要站稳立场,划清界限吗”?王眉白夫妇一听,真如晴天霹雳,哭着答道“我们怎么没寄啊?我们每个月口中不吃肚中省地做成炒面粉,糖,油都用邮包寄了去,寄了还不放心,还去邮局复查……”。接着他们拿出一大叠邮寄包裹单,邮件复查单,上赫然盖着邮章,明白无误地写着“对方单位己收妥”!真是天大的怪事!那么多次寄去的食品,难道都被狗吃了?! 还用问吗?不就是那些穿着“军干服”成天绷着脸教育“劳教分子”必须“改造反动世界观,重作新人”的劳改干部们干的“好事”吗?除了他们,还能有谁?他们真不愧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他们抓住了“生”的机会,却把“死”的后果留给了“阶级敌人”。真是做到了雷锋同志说的“对敌人,象严冬一样的冷酷”!不愧是毛主席教育出来的好干部啊! 这位老科学家,王眉白老人当时就哭晕了过去。这位中国杰出的卡介苗专家,用自已的科研成果,不知挽救了多少孩子的生命,而他唯一的独生子,却被这几个猪狗不如的人渣谋害了性命!但这位老科学家,当时半个字也不敢向人提,否则,又是“诬蔑”、“恶攻”了。 刚才还在劝车老别再写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保姆,听了这个故事后,也显得一脸的惊诧莫名,她说“哎呀,真有这些事吗?好恐怖啊”! 没有被魔鬼抓去囚禁过的人,怎能体会得到魔窟内的恐怖? 隔了好一阵,车老才从回忆往事的伤痛中,缓过气来。趁着小保姆出去买菜的时候,又向我讲了一个似乎属“女孩不宜”听的故事。叫人听后,啼笑皆非。 也是在那个所谓三年“自然灾害”的大饥荒岁月里,一天下午,住在415劳教队附近的一个贫下中农老大娘,怒气冲冲地跑来找着队上的劳改干部说“你们队上有个犯人,跑到我自留地里来偷我的菜,他要偷集体的我不管,他偷我自留地里的菜,那是我家救命的东西,我非找他不行”。那农民大娘到也心直口快,把劳教份子喊作“犯人”,好象不知“我党”的政策,劳教是“最高行政处分”人家还有“公民权”呢。其次她说“偷集体的我不管”,偷我自留地里的那可不行。到也心直口快。于是劳改干部就问她“是哪一个,叫啥名字”?她说“名字我叫不出来,但人我一看就认得出来”。 于是劳改干部就把所有收工回来的“犯人”(不,劳教份子)集合排队站在一起,叫老大娘来认。老大娘左看看,右看看,一下就认出来了“就是他,就是他”! 干部一听,火冒三丈,马上叫人“给我捆起来,造蛋家伙,敢去偷东西,破坏我们无产阶级专政机关与革命群众的关系,反改造,反革命行为”!那人马上被五花大绑了起来。但他却并不“认罪”,连声大叫“冤枉呀,冤枉呀!你说我偷菜,你把我偷的菜拿出来嘛”!道理也是如此。俗话说“捉奸捉双,拿贼拿赃”总得有凭据呀。可那老太婆似乎胸有成竹,她说“我是没有抓住你偷的菜,但我亲眼看见你蹲在我自留地里,你在那里蹲着干啥”?那人忙说“大娘,我是在那里解小便”。老太婆一听哈哈大笑道“哪个男人解小便,会要蹲在地下才能解,你哄老娘这辈子没见过男人呀”?此言一出,引得劳教人员哄堂大笑。更有几个无聊的“看客”起哄凑趣说“对,对,对,他是婆娘变的,不敢站着屙尿”!那人顿时羞愧难当,恨不得地下有个缝,钻了进去。这时幸好车医师在场,他突然一下想起了,于是他挺身而出,高声叫道“大家别吵,这人我给他看过病,检查过他的身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他转身对劳教干部和老太婆说,“我们别在这坝子里说,一起到办公室去”。当时,大家都知道车医师是大城市来的名医。那时还没搞文革,还没有什么“资产阶级反动技术权威”的诛语,所以在生理、医学方面的事,干部都要相信车的话。于是一起去了办公室。 原来那人数年前,因患阴茎癌,作了“阴茎全切除”的手术,根本就没有男人的阴茎了。其外阴部酷似妇女外阴,他解小便不蹲下,岂不流得一身都是尿?他当时可能一时内急,遂忘了“瓜田莫拿履,李下不整冠”的古训,幸有车医师,否则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后经几个干部一查看都忍不住笑了。那老太婆也说“哎喲,活了几十年我才头回遇见这种怪事。错怪你了,对不起,对不起”! 车老讲至此,无限感慨地说“那些人不懂医,都无可厚非。但人家都残疾成这个样子了,还划什么右派,送什么劳教,还长期关在劳教队里强迫劳动改造。什么‘革命人道主义’,是挂在口头上呢,还是丢进太平洋里去了”?车老还说他多次给干部反映说,这人应“保外就医”,可谁也不理。后来文革一到,车老都“升级”为“反革命”打入大牢,就更不知此人“后事如何”了。 这时小保姆摆上饭来,她说“你们刚才说得那么起劲,怎么我一来你们就不说了”?车老故作神秘地说“你小娃儿不能听”。小保姆故作生气的样子。我才连忙来“解围”,我知道小保姆爱唱歌,这几天我见她边做家务都在哼唱流行歌曲。于是我套用了一句歌词说,我们讲的都是些伤心的事,“伤心的话留到明天再说”!把她也逗笑了。可这些“伤心的话”,明天哪说得完啊? 第二天,只好在互相依依不舍中和车老告别了。想着过去我们一道走过的岁月,更感到暮岁将至,来日无多,都黯然神伤。别前我给车老留下小诗一首,也作为本文的结尾吧: 访友重来山城, 正橙黄桔绿秋将晚。 长江东去,嘉陵北流, 参差广厦万间。 往事堪悲,故人情重, 与我长作竟日谈。 更难忘,同游处------ 复兴故关,陪都遗址, (注) 无不令人神往流连。 兴亡事,知多少? 已化作一片过眼云烟. 凭谁问: 当年英豪安在? 到而今,都付与 渔樵闲话,废垒残垣! 注:抗战期间重庆为中国陪都,抗日圣地.一时多少豪杰。重庆市郊 有地名曰”浮屠关”.蒋中正委员长将此处更名为”复兴关”,以宣 示我军民抗日必胜之决心。曾与车老同游于此,指点关山,无限感慨。 2008年12月20日完稿 (2009年1月10日首发《观察》) 13、政治疯子李景孝之死 一、 精神病患者即人们常说的疯子,由于其精神分裂失常,已丧失行为责任能力,所以即使他伤害到别人的财物或人身,也可被法律免除刑责。至于胡言乱语,则更不会承担什么责任。但是在毛泽东一手煽起的阶级斗争大疯狂的年代,疯子也被卷进了阶级斗争的政治漩涡,这绝非笑话。 此人姓李名景孝,四川南充市人。早年毕业于黄浦军校。抗战时期在薛岳将军麾下从连长做起,在三次长沙大会战中屡立战功,一直当到营长。后来在国共三年内战中,其所在的部队被击败,最后随部队投诚起义。当时来接收他们起义的解放军军代表对他们说“革命不分先后,爱国便是一家,所以从今以后咱们就同志相称了”。以后李还被送到一个什么军政大学去学习了很长一段时间。1954年李景孝被复员回老家南充当了农民。对此,李景孝也能泰然处之,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平民生涯。1957年由于农民中没有开展整风鸣放,所以他也没被划成右派份子。但是在那政治运动象瘟疫般流行的年代,正如民间一句俗语说的,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1958年来了个“扫残运动”,即扫除残余反革命份子,这一回终于因为他任过国军营长,在劫难逃,作为“残余的反革命份子”被“扫”了出来 。好在他在当地农村,平日为人非常低调。基层干部对他并无恶感。于是“宽大处理”仅判“戴上反革命帽子交群众管制”。对一个农民来说,既无职可降,又无薪可减,管制就管制,无非是个“四类份子”,不时弄去训训话,挨点骂,也就逆来顺受了。 1964年,所谓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又来到了他身边。这次上边有一名官员到他所在的公社来蹲点。所谓“蹲点”者,即要深入农村基层搞点什么“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之类的官场秀,虽是“秀一把“,但还是得去社员当中走走问问拿把锄头,让记者照个象之类的表演一下。此人名张黎群,时任绵阳地委副书记。说起此人,也有一段来历。他在五十年代曾任北京《中国青年报》主编,有一定文学素养。1957年反右时,就差点被打成右派,好在当时胡耀邦任共青团中央书记。胡在邓小平面前力保张黎群,而胡当时是邓的爱将,所以张才得以过关幸免于“右”。但“右罪”虽免,“左迁”难逃,被下放到地市一级任职。一个偶然的机会,无意中张书记见到李景孝的一手毛笔字还写得不错,甚奇之,遂询问一番,李一一如实作答。张听李谈吐不俗,应对得当,非一般俗品。于是书记大人动了点怜才之心,便说“对起义人员党是有政策的,下面怎么胡来”?于是在这次社教运动中,便把李景孝作为落实起义人员政策的典型,宣布摘掉其反革命帽子回归社员行列。这在当时真可谓皇恩浩荡了。事后张黎群又在一些文章中把此事作为落实党的政策加以阐述,这一来当地对李景孝就基本作为“人民”一视同仁了。李对此自然十分感激,经常对人说“张书记真是毛主席的好干部啊”!可他万万没料到“福兮祸所伏”竟由此开始了。 1966年那场史无前例的大革文化命席卷中国大地,地委书记本来就是走资派的最佳人选,更糟的是张黎群在此之前与三,两文友在《成都晚报》搞了个《巴山夜话》的专栏,发表了几篇不痛不痒,谈天说地的小品,杂文一类的东西。姚文元一批《燕山夜话》是“反党黑话“,“夜话”二字立刻就犯了大忌,那个年代的人一个个听到风就是雨,鸡蛋里都会找出骨头的,更加张黎群还有五七年的“漏网前科”,又是现任当权派,至于从《夜话》中找你的毛病,按姚大师的样板,诸如含沙射影,指桑骂槐,都可以给你信手拿来扣在头上,所以什么走资派,黑帮份子,当然就全部“实至名归”了。 但当时置走资派于死地的还有条滔天大罪叫“招降纳叛,保护阶级敌人”于是造反派们立刻就想起了这条“钢鞭”,李景孝是最典型的好材料。本来李景孝一介“脱帽”农民与他们官场半点关系也没有,但是为了政治斗争的需要,于是来了个“上挂黑主子,下打活靶子”,黑主子当然就是张黎群,活靶子就是李景孝。于是李被抓了出来,要他揭发张黎群“招降纳叛保护阶级敌人的罪行”。李生性耿直,完全不能理解那些人的革命意图,更觉自已哪能这么黑着良心以怨报德。于是不但不配合人家的“革命行动”,反而一再重复“张书记是毛主席的好干部,你们不要冤枉好人呀”!这在人家看来恰好证明阶级敌人与走资派的“铁哥们”关系。所以最后张黎群是被打翻在地,李景孝也被作为“走资派包庇的阶级敌人”揪了出来,并以反革命罪重判有期徒刑十五年。 二、 1966年,我与李同被囚于芙蓉煤矿劳改队二十七中队并在一个小组。当李知道我也是个右派加反革命,而且我当时还是一个青年学生模样,所以渐渐相互接近且比较信任。他悄悄对我说及他过去的事,真是一肚子委曲,他说“硬说人家张书记招降纳叛,他招我去有什么用嘛?人家怎么看得起我啊,真是天大的冤枉,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呀”!我只能不痒不痛地安慰他几句。但我渐渐就觉得这人有些不对头了,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就象鲁迅笔下的祥林嫂诉说自已的不幸一样。那时哪里还可能有什么心理医生来帮助他呢?我只有不时悄悄对他说“老李呀,想开点,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啊”?开始他对我的话还有点认同感,后来我的话就根本不起作用了。 1967年元旦过后不几天,有晚上所谓政治学习,先是读毛语录,再读几段报,然后叫大家作认罪检查,把自已骂一通。李景孝已是好多天低着头一言不发了。那晚“刘中队长”点名叫他发言,谁知他充耳如不闻,刘生气了,便走到他面前骂道“你这个家伙耳聋了吗?怕检查你的反动思想呀”。谁知这时李竟抬起头来,象朗诵似的一字一板地说道“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包”。此言一出我们都吓了一跳,这是毛的诗,谁敢去这么改,而且最后那个字真还改得有点妙。好在“刘中队”与诗是无缘的。但这“英雄”二字他是听见而且听懂了的。“吧”的一巴掌已落在他的后脑袋上“他妈的,好嚣张,一个死反革命,你是个什么英雄?”谁知李不惊不惧,笑嘻嘻地答道“当然是抗日英雄嘛”!这下可把“刘中队”惹火了。一声“给我捆起来”,早有几个天天盼着记功,减刑的“劳改积极份子”,闻风而动拿的拿绳子,按的按的人,不一会就把李景孝五花大绑起来,刘中队拿出铜哨一吹便把全中队的人集合起来,所谓的“政治学习”也就立马升级为斗争大会。 经过一段时间的“七斗,八斗”关禁闭等措施,李似乎又好了一点,从兴奋转为抑制,可以好多天一言不发,除了吃饭,干活,睡觉,就是双眼直勾勾地坐着发呆。但不几天又会乱说乱动起来,有一次大家正集体开饭,他吃了还不到一半,便把碗往地上一放,站起来大叫“紧急集合,日本鬼子把我们包围了”!结果被几个“积极份子”狠狠揍了一顿,说他“装疯卖傻”,抗拒改造。未吃完的大半碗饭也倒了一地,那年头,饭就是生命,碗上粘有几粒也要用舌头去舔干净。真要“装疯”也要吃过饭再来装呗。可他根本不在乎被打翻的饭,只一个劲地叫“弟兄们快突围,你们这些汉奸不得好死!”见此情景,我心里不禁想起了陆游的“夜阑犹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诗句,一个在长沙大会战中为抗战立过功的人,怎么连“僵卧孤村”耕田而食也不可得,中国人啊,到底谁在发疯呀?! 三、 1967年3月21日,正当文革闹得一塌糊涂之际,我们三十一个所谓最顽固,最危险的“反革命份子”被集中一处,叫各人收拾好被盖衣物,这时一个武警兵(听别人叫他什么班长),拿着一支短枪走到我们排成双行的队列前,一脸凶相地说道“今天把你们调去一个新的改造场所,大家坐在汽车上,给我规规矩矩,就大家都好,哪个敢不听招呼,我丑话说在前头,老子的子弹不认人”!真比土匪还干脆。接着我们连人带行李分坐在两辆解放牌汽车中,车厢上用帆布蓬包了起来,最前面是一辆中吉普开道,该车正前方挂着一个纸牌子,上面大书:“后有车队----犯人”,“犯人”二字特别用的是黑字。吉普后就是两辆装有犯人的车,再后面又是一辆解放牌敞蓬车,上架机枪一挺,十几个武警全部荷枪实弹。这时我才发现,李景孝也坐在我身旁,原来疯子也成了“最危险的反革命份子”了。在汽车发动的嘈杂声中,李凑在我耳边悄悄问道“要弄我们去做什么”?我悄声答道“谁知道呀,说是调去其他地方”,李不言语了,隔了一阵,他又捏着我的手悄悄在我耳边小声说道“老弟,黄泉无旅店,今夜宿谁家啊”?他显然想到了可能把我们这些人弄去秘密处决。 这时我才发现,他在精神病不发作时,还是请醒的。在那种环境里,我怎么敢和一个时而清醒,时而又不清醒的人多说什么呢。经过大半天的行程,还算好,不是去“黄泉”,而是被送到了位于宜宾东北面的四川省第四监狱。 也许是一种缘份吧,我和李景孝,又编在一个组。也许是环境的改变,在到监狱后三,四个月里他除了时不时嘴里自言自语说些莫明其妙的话以外,并无特别的异常言行。可是四监狱比“芙蓉”监管得更严,不然为什么要把我们这些最危险的“份子”调来呢?其中最无人性的就是所谓“三人监督小组”,即由狱吏将囚犯三至四人编成一个生活中的“监督小组”,这三个人就变成了医学上的“连体婴”一样,除了干活外,做什么事,甚至拉屎拉尿都必须三人一同“行动”,他没拉完,你就只有站在厕所里等他完了才能一道走。因为这三,四人中至少有一人是狱吏比较相信的“劳改积极份子”,以此将“反改造份子”象兰球场上“人盯人”战术似的加以“盯死”。我和李景孝以及一个叫杨宗和的人被编在一个“连体婴”组。杨在国民党时是个警察,后来还升任了警长,“镇反运动”中由于他检举他的上司有功,被宽大仅判管制,但1958年“扫残运动”中,仍被作为残余反革命份子“扫”了出来,而且一判就是15年,看来他以前的“功”是白立了。但此人仍一门心思想着如何“积极靠近政府”,争取早日“新生”(提前出狱之意)。要如此,最好的终南捷径莫过于向狱吏告密他人的“反改造言行”。而这个李景孝经常口里都有自言自语式的,在杨听来都属“反动言论”的话。但这位杨宗和,虽识字不多更写不起字,“政冶嗅觉”却比我们强多了。所以几乎他每天都听见李景孝在说“反动话”,而且要由他口述我代笔给他写成“检举材料”,和他既成了“连体婴”按规定我就非代笔不可,真是烦死人。 那时我们每个囚徒除了“吃公家,穿公家”外,每月还有点零花钱,积极“接受改造”的是8角,不积极的是5角,这个“贫富差距”不大,基尼系数也很小。这点钱主要用来买点草纸(那时还没有卫生纸),还可买两包烟,就是我们的高消费品了。当时的香烟是要票的,我们哪有?只有一种劣质烟,其烟丝就象锯木末一般,每包5分且不要票,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珍珠鱼牌香烟”。那天下工后在一起抽烟,我发现李景孝没有烟了。便顺手递了一支给他,他接过去后似乎舍不得抽反复把玩,好一会后忽然把烟往地上一扔,哈哈笑道“不炸珍珠港,也不吃珍珠鱼”。我装没看见只好不理他。谁知一会儿杨宗和就对我说“给我写个李景孝说反动话的检举材料”。我说“我怎么没听见”?杨便叫我把李丢弃烟时说的话写上去,并问我“烟是你给他的吧”,我说“未必这也算反动”?他只好说“不算,不算”。当我如实写好后,他还不甘心,又问我“珍珠港是什么意思”?原来他们这些积极份子检举了别人的“反动言论”后,还要分析批判几句,以向政府显示他们的“思想改造”大有进步。“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我便说“我不知道”。他对此似很遗憾便说“你是知识份子怎会不知道”?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便以讽刺的口气问道“人家说反动话,我帮你写检举,今后我要是说反动话,又请哪个帮你写呢”?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自己失言,已至少构成“反改造言论”了。他不愧是当过警官的,马上安抚我说“严同改,你是靠近政府接受改造的,我怎会检举你呢”?我听了,真比挨骂还难受。那时囚徒之间既不准称兄道弟,或先生,当然更不能叫同志,狱吏规定互称“同改”,己够令人恶心了。他还再给我来个“靠近政府接受改造的”,无异于当面骂我是坏蛋。真恨不得抽他一耳光,但我毕竟还没疯,所以只好苦笑一下了事。 果不出我所料,他去交检举材料时,把我的“反动言行”也一并“交”上去了。当天晚上所谓政治学习时,一个被称为“罗管教”的狱吏,在给我们“训话”时,先是夹枪带棒地说“有些家伙还很同情这个装疯卖傻抗拒改造的李景孝,送烟给他抽。当然,你的钱多要送他也可以,但你不能讽刺打击人家靠近政府接受改造犯人的积极性呀”!他越骂“革命义愤”越升高,便叫道“严家伟,给我站起来”!我站起来后他又问“珍珠港在哪里你当真不知道?你反革命右派都会当,算是个吃屎份子了,真不知道,还是要包庇反改造”?这位狱吏把知识份子称为“吃屎份子”,不知是他“发明”还是听别人说的,反正他对念过点书的人特别恨。接着他又问“珍珠港你究竟知不知道,说话呀”。我知道硬顶要吃眼前亏,便说“它是美国的一个军事港口嘛”。谁知他一听更来劲了,说“你们这些家伙就是思想反动,一天就想着美帝国主义,它救得倒你的命呀?抗美援朝,我们的志愿军把它甚么珍珠港,玛瑙港都全部给他打垮了嘛”。看他那股自豪劲,好象他当年也参加了“偷袭珍珠港”战斗似的。要早知他的知识水平和杨宗和在一个档次,我就不该去提美国了。最后落得自己写反省,承认自已讽刺了积极接受改造的人,还要检查思想上“留恋美帝国主义”,把自己臭骂一顿。不过我不敢引用罗大管教“训示”中的“志愿军打垮了珍珠港”的话。怕他万一不认账,我岂不成了“诬蔑伟大的党”是日本侵略者吗?那还不罪该万死!? 四、 时间把我们带到1969年初夏,当时中共“九大”己开过,在中国大陆除了毛这尊神而外,还有两尊“亚神”,一个是“永远健康”的副统帅,另一个是“旗手”兼第一夫人的江皇后。那时的政治学习除了读报就是作“认罪检查”。那天读了一篇报上的什么谈京剧革命的文章,把个“旗手”吹得来直叫人恶心。这时李景孝突然又自言自语道“你怕是她妈个好东西呀,哪个不晓得是只破鞋呀”。声音不算大但也不小。听见的决非一人。这还了得!虽然从语法上来讲,是个“主语缺失”的“病句”,但那时的人,八竿子搭不上边的珍珠鱼与珍珠港都要扯到“留恋美帝国主义”上去,这还能不“铁证如山”?当场就被打得鼻青脸肿,反铐加绳捆送到单独囚禁室去“关小监”。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又过了快一年吧,一天收工回来在我们监舍外的墙上又贴出了几张大布告。经验已告诉我们,肯定昨天或前天又杀了,判了一大批。对这类血腥文字,我早已无雅兴去参观。突然听见有人喊“看,李景孝,李景孝”!这下我不能不去关注一下,毕竟是一个和我朝夕相处几年,而且互有一定好感和信任感的朋友啊!我快步上前一看,“榜”上第一名就是“反革命恶攻犯李景孝”,所谓“恶攻”就是恶毒攻击之意。首先称其为反动伪军官营长,一贯从事反共,反革命活动,而尤其严重的是,在劳动改造期中,丧心病狂攻击伟大领袖和敬爱的江青同志,语言极其恶毒,手段极其恶劣,情节极其严重。只有三个“极其”,却无任何具体事例,甚至“破鞋”一词也未得见。------原来中国的一条人命,就是可以这样如儿戏般的被随意剥夺! 几天后,我在煤井下“劳动”时,有几个带班的狱吏在一起闲扯,其中一人好象那天去参加了李景孝的处决大会的。他说“李景孝这家伙还有点反动劲头,弄他上刑车他还不拉稀摆带(四川方言:即不怕,不求饶之意------笔者注),还说了一句什么‘黄犬无女店’呀,执刑武警赶快把锁颈绳给他拉紧,怕他喊反动口号”。接下来他们就去研究这“黄犬无女店”是什么意思,“研究”了半天,也没个共识,甚至还怀疑是不是骂他们这些穿黄衣服的狱吏是“黄犬”。后来话题又扯到李是真疯还是假疯,也意见不一,但有个人却说,“管他真假,现在中央有指示,凡攻击伟大领袖和党中央的政冶疯子也要坚决打击。”真是“闻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从此我才知道疯子还有政治与非政治之分,这也许就叫中国特色吧。其实所谓“中国特色”其内涵究竟是什么,谁也不知道,故其外延所及更令人一头雾水,诸如何谓“反动”,何谓“国家机密”,何谓“妄图颠复政府”,何谓“反革命”?还不都是权势者随意认定的。李景孝被认定为“反革命恶攻犯”,在当时的布告上还有“反革命放火犯”,“反革命杀人犯”,“反革命强奸犯”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我就在想,要有革命,才有反革命,以此论之,当然就会有“革命的杀人犯”和“革命的强奸犯”了。不知那些害死了几千万中国人,玩女人象点菜单一样的大人物,是不是该荣获此称号呢? 李景孝离开这个世界快四十年了,不过象大海中少了一粒盐一样,不会有人在意。但我作为在铁窗下曾与之相处过的朋友,我还一直记得这个无辜而可怜的人。愿他在黄泉路上能住到旅店,一路顺风走向没有政冶压迫的天堂! 严家伟2006年2月初稿,07年4月定稿 (2007年5月22日首发于《民主中国》) 14、官场“逆淘汰”中的“右派” 中国官场有个怪现象曰“逆淘汰”。即作风正派的被搞邪门歪道的淘汰;心地善良的被手毒心狠的淘汰;踏实工作的被弄虚作假的淘汰;有真才实学的被不学无术的淘汰……一句话,优秀的被劣等的淘汰。下面这个真实故事中的主人翁,便是如此。 此人和中共原国务院总理李鹏同姓同名一字不差,命运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这位李鹏先生也是四川人,生于1899年,幼年时原名李奇柱,祖藉四川省自贡市观音滩一农家。还在李鹏很小的时候全家就迁往四川荣县,李年幼时随父打过工,做过小生意,到14岁时才到当地的私塾去读了一年多的书。 1920年也就是李鹏21岁的时候,他受到当时社会上关于“消灭帝制,维护共和”的思潮影响,欲从戎报国,于是报名参加当时四川靖国军第六路军(后改为川军第一军第六师),并在该军的“军官养成所”毕业成为一名少尉军官,从而开始了他的军旅生涯。 1930年31岁的李鹏已担任了当时国军第24军的一个卫生连的连长,驻扎在成都少城公园内。这时一个叫侯伯英的人通过一些社交活动和他逐渐变成了好朋友。并不断向他宣传灌输一些共产党的革命理论。随着他们之间交情日深,侯伯英终于在1933年把李鹏介绍加入到中共地下党的组织内,并且交给李鹏一个随时等待时机在军队内进行“策反”的任务。这时的李鹏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在思想感情上已完全接受了共产主义的理论,决心要跟着共产党大干一场。 1934年李鹏所在的部队被调往四川剑阁县高石坎担任江防任务。与长征中路经四川的红军隔江相望。中共四川地下党军委便指示他进行策反暴动。1935年1月,李鹏率兵90多人在旺苍县金口发动兵变,经过激战,李最后带领50余人投入到红四方面军,李被任命为二六八团的副团长。 一个有着这样经历的人,在中共取得大陆政权后,自然是劳苦功高的“长征老干部”了。但由于他文化水平不高,再加生性耿直,又不长于吹牛拍马之术,所以仕途升迁并不顺畅,到1953年也才是个地、专级领导干部。他当时担任四川宜宾地区专员公署的专员兼财委主任,党内职务是中共宜宾地委的常委。当时宜宾系一专区,专区地委书记叫刘结挺,其妻张西挺(原名简玉霞)被任命为宜宾市(今翠屏区)市委第一书记,夫妻二人独揽了全专区的党政领导大权,宜宾专区成了他们名符其实的“夫妻店”。刘,张二人都是河南人,在抗日战争后期才加入中共的。按中共官场不成文的习惯称呼,刘,张属于“解放牌式干部”,即在三年国、共内战前后参加工作的干部,比之李鹏“长征式”资格要差一大截。但刘、张二人官运亨通,在行政和党内职务上,又居于李之上。所以李鹏对刘,张二人心里肯定是不大服气的。而刘,张二人作风霸道,专横跋卮,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听不得任何不同意见,在全四川是出了名的。因此李鹏调来宜宾专区不久,就与刘,张二人屡屡意见不合,摩擦不断。特别是张西挺是个心胸狭窄、又极爱贪小便宜的人。例如她不止一次叫宜宾市翠屏公园为其私人代养鸡,羊子供她杀来食用;多要粮票,布票,去医院用公费滥开补药之类。当然,这些东西如与今日官场腐败相比根本不足挂齿,不过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物质十分匮乏,禁欲主义还在大行其道的时候,张西挺的上述行为不免使不少人为之侧目而视,只是碍于刘结挺之面不敢多说。李鹏则自恃自己资格老,经常人前人后冷嘲热讽,更有讨好卖乖的便把话传到刘结挺耳中。刘更视李鹏为“麻烦制造者”了。 而这位刘结挺书记大人,虽然在宜宾堪称能呼风唤雨,在人前威风八面,但在家里是个人尽皆知的“棉花耳朵”(四川方言:怕老婆之意)。因为据其内部知情人士透露,刘结挺不但比其妻张西挺大十几岁,而且五十年代中期便患上了今天医学术语称为的“性无能症”。当时美国人还没有发明“伟哥”,所以张西挺虽然到处遍求名医,用尽了参茸胶桂,海狗虎鞭种种补药也很难满足张西挺在“房中”的需求。使张女士常独守空房,寂寞难耐。刘书记在张的面前就更加矮了一头。 1956年组织上把一个叫胡少清的青年安排给张西挺作通讯员。这位小胡文化不高只是个初中生,却生得一表人才,俨然一个小帅哥。通讯员就是给领导作日常生活琐事,常周旋于张西挺身边。日子稍长,张书记便对小胡渐生好感,借机与小胡零距离接触,甚至耳鬓斯磨。小胡天真无邪并不在意,却不知张书记已对他产生了“暗恋”情结。半天不见小胡便心中若有所失。有时甚至听到别人的脚步声或笑声也疑为是小胡,真有些“覆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情思了。 1956年有天晚上,张书记实在“忍无可忍”了,便趁刘结挺在办公室值班不在家,叫小胡给她提洗脚水到房里来。这本是小胡份内的工作,自然遵命而至。谁知进了屋抬头一望,才见自己的“首长”已是个“三点式”的半裸体美人了。吓得小胡放下水就往外跑。谁知张书记早有准备,上前一把将小胡抱着,柔声细语地说“跑啥嘛?我又不吃人的。来,乖乖的坐下,我还有话要问你咧”。小胡吓得浑身发抖,说话都不成句了“首……首……首长,有……话明……明天说嘛……”。我們的张书记可是身经百战的情场老手,岂能将这只煮熟了的“童子鸡”轻易放掉?她一边把小胡抱得更紧,一边又凑在小胡的耳边轻轻说道“你人年轻又是团员,要好好靠近组织,争取入党才有前途嘛”!小胡当然也想入党,也想靠近组织,但小胡虽文化不高心里也明白,张书记“温柔乡”的“组织”要去“靠近”恐怕很危险。特别是此事万一刘结挺知道,恐怕脑袋也要遭“折迁”。所以万万不敢从命,于是拼命挣扎。张书记权力虽大,体力毕竟不是小胡的对手,没几个回合,张书记已是香汗淋漓,气喘吁吁,眼巴巴看着这只童子鸡飞了。 张书记这一怒非同小可,立那打电话给刘结挺连哭带骂地说“你不在家,小胡这个狗日的坏蛋来调戏我”!刘一听肺都要气炸了,跑回家拿起手枪就要去把小胡“毙”了。张西挺毕竟做贼心虚,怕把事闹大了下不了台,连忙拉住刘说“要不得,你把事闹大了,我的脸面往哪放”?刘说“那你说如何办,老子咽得下这口气吗”?张西挺想了想说“送他去雷马屏农场劳教,把他关死在那个深山老林里”。刘说“定个什么罪”?张说“你不用管,老娘想给他定个什么罪就是什么罪,哪怕他变成孙悟空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真是快人快语,也是中国人权状况的真实写照。 果然,第二天两个代表无产阶级专政的武装公安人员给小胡戴上手铐,以“流氓坏分子”的罪名便把小胡押送往雷马屏农场。多么威严的法律啊! 由於此事太突然了,小胡头天都在上班,大家都觉得小胡这孩子挺老实可爱的,还是共青团员,又没有打架,惹事,怎么第二天就成流氓坏分子了?而五十年代的机关大院宿舍,不象今天政府官员们住的豪华型电梯公寓,隔音性能极佳,防盗铁门一关风都进不去。那时的房子是所谓“墙有缝,壁有耳”,声音大一点,左邻右舍便能听着一些。所以不久,张书记吃“童子鸡”的绯闻便不胫而走。也必然传进专员李鹏的耳中。李鹏本来就是个直性子“大喉咙”,平时就看着刘张俩口子不顺眼,一听这事气不打一处来,便破口骂道“你俩口子不要把共产党员的德都丧完了”。并到处帮她作“义务宣传”。 那天李鹏又当着几个人在那里不点名的泠嘲热讽。这事已是公开的秘密,大家心里都明白,只是不敢去接话茬。在场有位张品仲先生,为人正直,又很有知识,工作认真负责。只因为出身所谓“剥削阶级家庭”,一向小心谨慎,更不敢答话,只是笑了一下。 谁知李鹏身边随时都有张西挺安排的耳目跟踪,事后便去向张书记汇报李鹏当天的“反动言论”,张西挺问有哪些人在场?“耳目”一一奉告后又加了一句“当时张品仲还在笑”。张西挺便立刻把这位张先生的名字也记了下来。 不过此时由于小胡事件,闹得满城风雨,张西挺觉得暂时需要韬光隐晦,而李鹏不仅资格老,在工作和生活上都比刘张夫妻清白过硬得多。他经常身穿布衣,头戴草帽,足蹬草鞋便步行下乡镇,到县里去了解情况,布置工作,一时深受群众和一般干部的好评,称李为“草鞋专员”。所以刘,张虽对李鹏极为不满,也拿他无可奈何。 可是到了1957年“反右”运动一来,情况就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刘,张抓住李鹏平日在党内过“组织生活”和其他会议上,对刘结挺和张西挺提出的一些批评意见,再加上截头去尾,断章取义后,这些话就变成了“反党”的言论。因为“反右”的逻辑就是,一个单位党的领导人就代表共产党的领导,你给刘,张提意见,你就是对党不满,你就是向党进攻,就是反党。------全中国的“右派份子”,都是按这个公式定下来的,你李专员当然也不能例外。在刘,张“夫妻店”的一手遮天下,宜宾地区“反右”是搞得最左的地区之一。张西挺甚至可以不经任何会议讨论和组织的决定,他私人一个便条便把人送去了劳改农场,其骇人听闻竟至于此!所以李鹏就这样被刘、张轻而易举地打入了“右”册。 李鹏被打成“右派”后,下仅专员被撤职,遭到开除党藉,更于1959年将李鹏下放到宜宾五粮液酒厂粮仓库当保管,并交所谓“群众管制”,监督劳动。紧接着“大跃进”带来的三年大饥饿也降临了。这时李鹏已是年过花甲之人,而且多年军旅生活,一身伤病,身体状况极差。刘结挺,张西挺趁势更对李下毒手,部份控制和切断了李鹏应享有的医疗费用,宜宾哪家医院敢不听刘,张的指示?致使李鹏有病得不到医治,再加年老体衰,当时全中国的老百姓都在挨饿,作为一个被管制的“右派份子”李鹏自然更无法幸免。但他作为一个五粮液酒厂粮食仓库的保管,应是一个躲避饥饿的有利条件。当时民间的顺口溜都说“炊事员,保管员,饿死了都还有三百斤”,意即这种职业不会挨饿。但李鹏生性耿直,虽然文化不高,却有一定的道德操守,因此宁肯挨饿,守着粮仓也不去干鼠窃狗盗之事。因而终于在政治迫害,疾病,饥饿的多重压迫下,于1961年4月死于五粮液酒厂。 张西挺在取得对李鹏斗争的“伟大胜利”后,得意之余忽然想起了,当年还曾“笑过一下”的张先生,于是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她不经任何会议讨论通过,任何组织决定,一张便条盖个章于1958年,以“漏网右派”的罪名,便把张先生送去了雷马屏劳改农场。这个比王熙凤还手毒心狠的张西挺 一旦得势真可谓睚眥必报,笑一下也饶不了你! 文革中的刘、张夫妻店更是红得发紫,在中共“九大”上,刘、张二人分别跻身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員与中央委員。刘结挺、张西挺、王茂聚、郭林川被称为“毛主席的好干部”。江青还公开说“四川有个造反女将张西挺,很好”!直到老毛死亡,四人帮垮后,在新一轮的阶级斗争中,刘、张终于成了阶下囚。 这时张先生来请求落实右派改正的有关政策。可是落实政策办公室(简称“落办”)的人一查,当年根本就没有,定张先生为右派的材料。这一下麻烦大了,张成了冒牌的“假右派”了。好在这是全市的首脑机关,当年知情的人大半都还在职。但“落办”的人说“事情虽是真实的,但总得有个文字根据呀,不然这个右派岂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于是“落办”有个很“聪明”的官员便对张 先生说“你先来打个申请,我批准,定你为右派,然后马上再出个文件予以改正,这就落实政策了嘛”.张先生一听,差一点晕了过去,他说“我当了一回右派,还要申请当二回右派,我是吃多了,还是脑子进了水”?引得办公室的人哄堂大笑。 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好办法,先由办公室出个文件定张先生为右派,鲜红大印的印油还未干,打字机又立即启动,改正张同志的右派问题,予以落实政策。前后最多一个小时。所以有人开玩笑说“老张只当了一个小时的右派,没吃到什么苦”。实际上人家挨整了二十多年。------这堪称世界顶尖水平的黑色幽默吧! 象李鹏,张先生这样为人正直,洁身自爱的中共官员,无论在过去和现在都是少有而难得的。但在一个缺乏民主、人权和法制的社会里,官场中往往又盛行的是逆向淘汰,刘张等人的飞扬跋扈,飞黄腾达,是最典型的事例。而不与之同流合污者反被视力异端,被孤立,被排挤,最后反而劣胜而优汰。“反右”是这样,“文革”是如此,改革开放以来又好了多少?李昌平事件,就是一个典型,也是大家知道的,他作为一个乡镇领导干部,被农村的穷困所震惊,直接上书朱镕基说“农民真穷,农村真苦,农业真危险”,这就是“三农”问题的最先由来。这样一位有良知的优秀干部,却为官场所不容,最后自己被迫辞去职务,只身南下打工。而李鹏那个年代,就更加残酷,他连打工,自谋生路也不可得,只有在饥饿和疾病折磨下倒毙在粮仓旁边而成为饿殍。 李鹏的死,再次证明了“反右”运动和阶级斗争理论的极端荒谬与残酷。再次证明了,没有人权,就会挨饿,甚至被饿死! (2008年7月首发《观察》) 15、阶级教育木偶戏明星——“宜宾白毛女” 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为了配合毛泽东搞“土改”,斗争地主,中共党员“剧作家”贺敬之先生挖空心思编了一个歌剧《白毛女》,对当时中国拥有合法土地资产的人(即所谓“地主”),极尽妖魔化之能事,描绘得来凶恶残暴无以复加。剧中还凭空捏造了一个,因受所谓“迫害”,而一头白发的青年女子喜儿。于是在全大陆各地到处上演。一时之间以讹传讹,以假乱真,三人市虎,众口铄金。凡合法拥有土地资产者,几乎就成了“贼盗”与“罪人”的同义词。全家受祸,子女遭殃。冤死受难者不知其数,至今仍是个谜。 不过“白毛女”毕竟只是个镜花水月式的剧中人。真正的“喜儿”象个什么样子,那就只能是我们四川方言歇后语说的“瞎子见鬼——听别人讲的”了。 俗话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到了上世纪1957年“反右”运动把所谓的阶级斗争人为地推向一个新高潮之时。笔者所在的四川突然象当年的哥伦布一样,发现了一个阶级斗争领域里的“新大陆”,当时被命名为“宜宾白毛女”。据说这就是“现实生活中活生生的喜儿”。不消说也就可以由此证明了“阶级斗争学说”的“伟大真理”。于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弱智农妇,就这样一夜之间被政治的魔杖“点化”成了政治明星级的人物。 此人名叫罗昌秀,四川省柏溪县(今宜宾市柏溪镇)双龙区凤仪乡人。罗昌秀的父母是当地的贫苦农民,育有一子一女,儿子是哥哥,二女儿即罗昌秀。罗昌秀自幼智力发育不佳,除了日常生活中极简单的生活用语外,几乎没有多少语言表达的能力。所以也就几乎不与人交往。她唯一喜欢接近的人就是他的哥哥,真有“兄妹二人相依为命”之情。 罗昌秀家是很穷。尤其所在之地是穷山恶水的红砂土,不仅贫瘠,且水土亦无法保持。每年非涝即旱,几乎年年歉收。每年二、三月“青黄不接”之日,罗家只好靠借粮度日。而罗昌秀有一堂伯父,家境在当地属于中上水平。但仍以自耕为主,只在农忙季节雇请一些短工。因此罗昌秀家每遇青黄不接,粮食不够之时,便向其堂伯父家借粮,秋收后再予归还。 大约是在1945年,当地又遇歉收。罗昌秀家除了口粮,无法偿还堂伯父的债。她这位堂伯父其实对人还是很厚道的,而且又是本家,所以也未来追讨粮债。但罗昌秀的父亲也是个很老实的人,觉得借债不还,很不光彩,如以后再有困难,如何去向别人求助?因此他主动提出“以工抵债”的办法,对方也就同意了。于是他每天就去人家那里干碾谷子的活。 那时山村里既无电,更没有打米机。要把黄谷加工成米,有水源的地方就利用水力碾谷为米。无水力可利用的,就只有用牛拉动碾辊来把谷子加工成米,罗昌秀的父亲就是去干的这活。不但要驱牛拉辊,还要筛选,晾晒等。有些时候罗昌秀也与其兄一道,来帮帮父亲干活。一日中午,他堂伯父一家都休息去了,罗昌秀的哥哥看着这满晒场上黄的谷子白的米,由于贫团便顿生非份之想,于是用个口袋便装了一些谷米拿走了,事后也无人发觉。 古语云:“毋以善小而不为,毋以恶小而为之”。再小的恶,总是恶。而且有了第一次,就很难不发生第二次。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罗昌秀的堂伯母陶天贞,是个很细心又锱珠必较的女人。这谷子加工成米,两者间有个大概的比例,一般100斤黄谷根据黄谷质量的优劣,可加工成大米70斤上下。相差远了,自然陶天贞就会产生怀疑。但罗昌秀的父亲每天干完活都是两手空着离开的,于是陶天贞便将疑点转移在罗昌秀兄妹身上。 有一天,陶天贞见罗昌秀兄妹二人又来了,中午她便躲在一间屋里,从窗上的小孔向外张望。结果便看见罗昌秀之兄把一口袋米约十来斤,装好准备拿走。陶天贞一见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拿起一块竹棍子跑了出来,指着罗昌秀的哥哥骂道:“你这个娃娃太不学好了,偷东西偷到你伯伯家里来了。我们未必还哪点对不起你们呀?太没良心了……”。她边骂边扬起手中的竹棍子向罗昌秀的哥哥打去。那小伙子一躲就让开了。罗昌秀和他哥哥感情最好,看见她伯娘要打他哥,她便过来一把拖住陶天贞的竹棍子,于是二人便产生了互相抓扯。这时陶天贞的丈夫和罗昌秀的父亲,都一齐过来劝阻制止。罗昌秀兄妹也就撒腿跑了。 第二天,罗昌秀的父亲觉得脸上很难堪,便一连几天都再未去给陶天贞干活。陶的丈夫都觉得大家同宗族,一点小事就算了。但陶天贞气量比较狭小,不服这个气。就叫他一个兄弟去到罗昌秀家带着训斥的口气说“你们欠人家的账不但未还清,究竟还偷了人家多少米,总该给人家有个说法,不能这样不理不睬就算了呀”。说话态度比较生硬。罗昌秀兄妹是乡下人,又未见过世面,又无知识就被吓着了。 就在他们凤仪乡附近有座大山名叫断头山。山名听来有点恐怖,其实并非“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的地方,更不会让人断头。而是因为它与云南省接壤,而云南的大山脉到此川滇交界处便突然中断,“断头山”因此得名。山上古木参天,水土肥沃,良田千亩,不啻鱼米之乡。罗昌秀的哥哥有个好朋友就在这山上住。当时山上人少地广,还有不少未开恳之地。因此罗早就有上山的打算。现在出了这事,怕闹得人尽皆知太丢面子,又有些怕,于是罗昌秀兄妹二人便去到断头山上他好友处落户。 由于那里自然条件比山下好得多,又有友人相助,兄妹二人生活得比山下还好。大约在1950年左右,罗昌秀还嫁给了山上一个农民,过着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但罗昌秀从小就有一种也可说是生理,也可说是病理的现象,就是民间说的“少白头”,即很年轻就出现白头发。现代医学认为是人体内缺少某些微量元素(例如铜),因而导至体内黑色素分泌不足。最严重的可导至“白化病”,即全身毛发皆白,皮肤白得象白种人一样,甚至眼虹膜(黑眼仁)也因缺少黑色素而畏光。轻一些的便是“白癜风”,身上皮肤多处呈现块状或片状形发白。罗昌秀这种头发大量早白,都是这一类型的病变。在当时医学不发达,农村更缺医少药的情况下,谁会去理这不痒不痛的病? 在五十年代初的土改运动中,陶天贞一家被划为富农。又有人说是划成“小土地出租”,两者性质基本一样。按当时的土改政策是“依靠贫雇农,团结中农,孤立富农(含小土地出租),打倒地主”。所以对富农或小土地出租,只是“孤立”而非“打倒”。只是把这些人多余的田地没收,一般不没收其生产资料(如耕牛,农具等),也不进行斗争,不追收家中的钱财。这是当时的新民主主义政策。后来到了“社会主义”阶段,特别反右以后,那阶级斗争越搞越凶,“地富反坏右”就成黑五类“一家人”了。 因此土改中,罗昌秀与陶天贞过去的事根本也未去理。本来就是家族中人与人之间一场小小的纠纷。不管怎么讲,总不能说偷人家的谷米是“革命”行动吧。而改革开放初,某大宾馆一位女服务生,其业务是代外国客人将外币换成人民币,由于当时的汇率混乱有官方,又有非官方的,该女服务生从中渔利,弄了老外不少的钱。后来东窗事发,把她送上法庭,指控其犯贪污罪,该女辩曰“我又没有贪污党和政府的钱。那些老外是帝国主义份子,资本家,弄他们的钱,是给劳动人民报仇,难道也犯罪呀”?一时传为笑谈。而当时柏溪县凤仪乡的农民根本没有该女服务生那么高的“政治觉悟”,所以罗昌秀兄妹与陶天贞的纠纷,都未纳入“地主与农民的矛盾”或“革命与反革命”斗争的范畴内。 可是到了1957年在“毛伟人”伟大“阳谋”的指引下,在“反右”运动取得“伟大胜利”的鼓舞下,国内阶级斗争骤然生温,全国各地大抓阶级斗争的典型事例,以教育群众,启发他们对阶级敌人无比的仇恨。罗昌秀一头白发,正暗合了贺敬之先生笔下喜儿“苦大仇深”的形象。于是给热衷于搞阶级斗争教育,专门吃“政治饭”的人提供了“创作”的“灵感”,觉得这是一篇十分生动的、进行阶级斗争教育的好教材。持别是她居住的那个“断头山”,更可令人“浮想联翩”,应予以大力开发,充分利用。 于是专门组成了采访组,去到断头山上,对这位现实生活中的“白毛女”------罗昌秀进行“访贫问苦”。但这位智力发育不佳的农村妇女,别说讲不出政治话语,哪怕一般日常生活语言也无法正常表达。但这一切困难,绝对难不倒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从事阶级斗争的专业人员。俗话说“戏不够,歌来凑”,这阶级斗争的事实不够,可以编故事来“凑”。他们四处打听收集,终于知道了当年罗昌秀兄妹与其堂伯父母为谷米发生争吵抓扯,以及后来因此而上断头山的大概情节。经过用阶级斗争理论作指导的精心处理,于是来了一番“去实存虚,去真存伪”的“艺术”加工。罗昌秀之兄偷谷米的事,肯定被“去”除了,“存”下来的是其堂伯父母(成份由富农改为地主),尤其是陶天贞更是个“凶恶狠毒的女地主姿”,一个“女黄世仁”,如何残酷压迫、剥削罗昌秀一家。最后迫使罗昌秀象喜儿一样逃上断头山。特别是这个山名,用我们现在媒体的话来说,就更能使“不明真象的群众”不知那山上是什么样的人间地狱,所以最后罗昌秀一头白发,成了现实生活中的喜儿了。 多么“真实”而震憾人心的阶级剥削、压迫,阶级斗争的好教材啊!为了向“阶级敌人”讨还“血债”,陶天贞被绑赴刑场执行枪决!真是古人说的“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陶天贞若当年能忍下那口气,甚至再送几袋米给罗昌秀的哥哥,这出《白毛女》的好戏不就上演不成了吗?她自己也可苟存性命于乱世。可是陶天贞毕竟不是“女诸葛”,哪可能“掐指一算,未来先知”呢?所以她就只有当“女黄世仁”的命了! 为了区别于贺敬之笔下的艺术形象喜儿小姐,我们的罗昌秀女士被命名为“宜宾白毛女”。并在四川得到了来川视察工作的、当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务院副总理兼外交部长、武有元帅头衔,文有诗人桂冠的陈毅先生的亲自接见。照片上了党报,并贯以通栏大标题。真是一登龙门,身价百倍,四海扬名了。 按照“我党”的优良传统与惯例,如此苦大仇深的、政治明星级的英雄人物,自然应“代表人民”行使“当家作主”的权利。所以不是“当选”人民代表,就是被提名为政协委员,几乎是雷都打不动的。虽然这“代表”,“委员”所谓“参政议政”不过是件正正经经走过场的事,但“过场”总得走,“台词”总得要会念。象被党的媒体亲切地称为“泠妈妈”的四川大邑县泠月英女士,人家就能根据阶级斗争的需要,虚拟出一个刘文彩地主庄园内的“水牢”空间,并能声泪俱下、绘声绘色地讲述她在那个“空间”里被关了多久,受到如何非人的待遇,使听众无不为之动容。而罗昌秀女士,别说这样高级的功夫她不具备,甚至无法说上三句完整的话,也根本不知道外面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既不知谁“压迫剥削”了她,她也无意伤害任何人,更不知道自己已成了一个“政治明星”级的人物了。于是在我党和政府的关怀下,只好专门由一名中年党员女干部,陪伴她出席一切公共场合,特别是她当时担任的宜宾县政协委员开会时,这位女干部更与他如影随形,寸步不离其左右,成了罗昌秀名副其实的“代言人”。 汉语中的“代言人”一般是个贬义词,极言此人说话根本不能自主,只是别人的传声筒而已。但罗昌秀身边的这位女“代言人”却恰恰相反,她完全拥有党授与的“自主权”,可以全权代表、并代理罗昌秀的“思想”。于是在当年的党报、党刊上不时看到的诸如:宜宾白毛女罗昌秀同志衷心称颂什么什么;坚决拥护什么什么;愤怒声讨什么什么;热烈欢呼什么什么……无一例外都是这位女“代言人”的杰作。我们的罗昌秀同志只能是静静的坐在会场上发呆,不时打点瞌睡,象个优雅的摆设或玩具被放在那里一样。会一完,宴会便开始了,还得由这位女干部把罗昌秀带到她该入座的地方,叫她坐下,而这位女干部为了革命工作的需要,也只好任劳任怨地陪着进餐,以防出现什么意外。甚至会议结束后发“纪念品”也得由这位女干部去代劳领取。 党的关怀,真是无微不至啊!罗昌秀同志如果不是个弱智人,真该套改一句当代流行歌词放声唱道:拿什么感谢你啊,我们伟大的党! 现在罗昌秀也已经去了天国,她作为木偶明星的表演终于结束了。而那些为了成全“宜宾白毛女”这个动人的故事,而被迫害、被株连甚至被杀害的人,也早已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今天,大家不是在忙着找米下锅,就是在忙着如何发财,谁还会记得这些“微不足道”且“事不关己”的事?------这大概就是我们民族真正的悲哀吧! (首发《人与人权》2009年1月号 16、我亲历的计划生育运动 计划生育简称“计生”,中國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开始,曾经受了一场疾风暴雨式的“计生运动”的洗礼。笔者恰“躬逢其盛”,于是写成此文。 我1972年把所谓的“反革命罪”,判15年刑的牢底坐穿以后,于1973年和当地一个20岁的农村姑娘结婚。1974年我们的大女儿来到了人间。当时计划生育政策的口号是“一个好,两个可以,三个坚决不要”。也就是说怀第三胎,非强行“人工流产”不可。我们一胎当然无问题。但我妻子说“农村没有个男孩,下田栽秧,打谷,耕田女孩怎么能行?”所以我们还是一心盼着有个男孩。说句玩笑话,也许是天从人愿或许我从来没作过恶,所以1977年我妻子生下第二胎,是我戴上医疗用的手套把他接下来的,果然是个男孩。 还没等我们高兴完,大约就十多天吧,上面的“独生子女”(就是国际上称的“一胎化”)政策,就“雷霆万钧”般的贯彻下来了。哪怕你是要临产的第二胎也必须“人流”拿下。所以我的亲友,都在逗趣时指着我这儿子说“娃娃,算你腿长跑得怏,再慢一步……”大家笑了,不好往下说了,言下之意还有活命吗?我的一位今已作古的难友刘旭初君(原国军上校团长),摸着孩子的头,用祝福的口气说“娃娃,你刚出世就大难不死,将来必有后福啊”!我说“我们这些政治贱民敢想什么福啊?还是东坡说得好:但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是公卿”! 当时我所在的四川省第四监狱医院也奉命协助当地搞好这场据说有伟大政治意义的“计生运动”。我作为医院一名“就业医务人员”,目睹了当时的一切情景。可以说当时那个阵仗,对待怀二胎及其以上的孕婦,就象捉拿罪犯一样的对待。与我50年代看见的“镇反”运动也区别不大了。光看这些大书特书在墙上壁头的标语,口号就叫人一身泠汗、乃至汗不敢出:“谁敢违反计划生育就叫他倾家荡产”!这还算是“温柔”的。再看更吓死人的:“宁可血流成河不准多生一个”,“宁增千座坟,不得多生一个人”,“宁要家破,不能国亡”!完全可以说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了。 恕我不恭,那些被弄来强行“人工终止孕妊”(听,这词儿多科学文明,但“愚昧无知”的农民却不能理解我们这些文明人的行为,说我们医院里在“杀娃娃”),的农村妇女,特别是已要临产的,一个个哭哭啼啼,面目凄惨,如上刑场一般令人不忍一睹。特别是当她们看见被堕下的死婴是男孩,更是呼天叫地,痛不欲生。这不是什么封建思想,“无后为大”,而是农家必须要有个男子汉劳动力。我亲见一个农妇,冲着那些干部,连哭带骂地说“我的儿女要象你们一样可以坐办公室,那生儿,生女都球不疼”(“球不疼”是四川方言,意即没关系,不要紧)。话虽粗,却是农民心中深沉之痛。 我的朋友,也是在劳改队中教我学医的老师车玉生先生,是中国数一数二的骨科专家,57年打成右派,反革命。(请参看拙文《一生磨难志不衰------记中国骨科专家车玉生氏》见《人与人权》)也是当时四川省第四监狱医院顶尖的技术骨干。当然这次也少不了要他来唱主角。他是极不愿干,私下对我说“我一辈子当医生都是救人的命,这回到好,叫我来杀人”。其实这“杀人”技术上并不复杂。初级卫生人员也能学得会。当孕婦卧于床上,通过听胎心音确定胎儿在子宫内体位后,左手卡住胎头,右手把装有“雷佛奴尔”药液的注射器用长针头由腹壁剌入子宫,当你在进针中,手上产生“落空”的感觉时,针头就已剌入胎儿的颅腔,立即注入药液,孩子几秒鐘就死了。 那天来了个马上就要临产的孕妇,又哭又骂也没用,正当她被按到在手术床上,车玉生正要对她施行“人工终止妊娠”术时,孕妇大叫“医生,作好事救我儿一命,我一辈子也记得你呀”!我在旁当助手,看见车医生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这时那些“计生干部”便大声叫道“车玉生,不要理她”!我见车突然一下子好象横下了一条心似的,就把针剌入产妇腹内,在产妇惨叫声中,车玉生把药液很快就注射完了,他一抽针,我连忙用纱布把术口盖上。这时车玉生把注射器一放,连手套都忘了取下,转身便走,边走边骂道“闹,闹,你再闹也要作手术”。我当时心里也纳闷,“今天车老师干吗这么大的气”? 很快,孩子就娩出了。那些打了针的一生出,就是具小尸体,可这孩子“哇”一声就哭了,是活的!果然是男孩。产妇的丈夫,婆婆,还有个象是嫂子吧,闻孩子哭声象疯了似的,一齐冲上来抱孩子。我连忙大叫“慢,胎盘,脐带还没处理好”!这时计生干部过来说“老乡,我给你孩子打针破伤风预防针”。我一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了,可我不敢说话,只好对那农民眨两下眼睛,而贫下中农偏要相信“阶级敌人”的暗示,他们抱起孩子就跑,说“鬼伤风我都不打”。 十年前,有人指着一个小伙子对我说“这就是二十年前你们救的那个孩子”!他今年该三十岁了,和我儿子同年。 我后来私下悄悄问车老师到底是怎么回事?车叹口气说“我看着孩子母亲那么惨,实在下不了手。我姓车的这手上几十年的功夫,针头在哪个位置,还能不知,所以药液全都打在胎包‘羊水’里,孩子当然不会死”。我说“哪你发气骂人干嘛”?他骂我“你笨蛋,我不做出一幅要坚决执行的样子,将来如何推说是技术失误”?我伸起大指姆,用电影上“皇军”的口气说“你的大大狡猾狡滑的”。 果然后来公社计生办的人就说车玉生是“阶级敌人破坏计划生育”。那正是华国锋“抓纲治國”时期,这罪名可杀头的。可监狱方面不想理这事,一则他们对车玉生技术很看重,因为监狱远离大城市,当时交通很不便,谁家敢说不遇突发重病?有个高水平的好医生心里踏实得多。二则他们自己的老婆也要强行安环,结扎,对此一肚子气,只是不敢说出口。所以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说“这技术操作哪个有百分之百把握?你们公社医生那么能干,你们以后自己搞嘛”。当时我们这医院技术上在附近方圆百里是首屈一指,那些公社干部和家属得了大病都只有来找我们,所以他们也不愿太得罪人,最后便不了了之。 当然,我说的这些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人家现在是否有了更先进,更科学的方法来“人工终止妊娠”,那我就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 有人说计划生育,人人都得过关。我已有了两个孩子,夫妻中必须有一人结扎输卵管或输精管。计生官员说,结扎后对人没有影响。这话信不信由你。但我们这些懂点医学的只能嗤之以鼻。一间房子门窗损坏了都要影响其美观安全,何况一个人体的器官。而这输精管或输卵管,是精子或卵子的正常的生理通道,一旦被扎断,精、卵无法排出,所以胀痛反射到腰背部是常见的后遗症,有的人短时间后可逐渐减轻,有的长期存在。我妻子在农村干重体力农活,更害怕后遗症,只有我去结扎。 我既对后遗症存在恐懼,更感到一种无辜受害的忿怒。计划生育国家的政策明文规定,是鼓勵、指导和个人自愿选择避孕的方法,我可以选用药物或器具避孕,反正不再生育就行了。可这一切好象是说给外国人听的,对中国人当时只要有了两个孩子就得一律结扎。这是哪来的道理?长在我身上的器官,又没有去招惹谁,又没有携带、传播萨斯、艾滋病毒,没有危害任何人或社会,你非要把我的器官破坏了,置我痛苦于不顾,你才心满意足,这是哪来的道理?我还有一点人权吗?-----可是这一切在当时不但是“资产阶级反动谬论”,而且自己还戴着“反革命”帽子,怎么敢反抗?但弱者不敢“硬碰”还可“智取”。 在这医院里,我当时还有个“铁哥们”于医生,原是泸州市一家医院的外科医生。因“收听敌台反革命罪”被判刑,和我一样已在监狱医院“就业”了。我两个是“一条战线上的战友”,平时在一起什么“反动话”都敢说。他当时就在医院负责作输精管结扎手术。我便去找他请他帮我作个假手术。他问我怎么作?在文革中我们医院搞过一个所谓“新医疗法”,就是按针灸穴位,“局麻”后切一个小口,用止血钳把一个医疗用羊肠线头塞进去然后缝好术口,又叫“埋线疗法”。当时吹嘘是“毛泽东思想和祖國医学相结合的伟大成果”包医百病。当然是鬼扯蛋,什么病也医不到。但这羊肠线对人体并无害,几个月后就被人体吸收了。我就是从此事中得到了启示。 我便对于医生说“就在阴囊结扎输精管的解剖位置上,切个小口埋进一个羊肠线头,从外摸就象结扎了输精管一样”。当时还不象今天这样造假成风,遍地都是假货,所以我这个富有“创意”的造假设想,还真有点“敢为天下先”的精神。逗得于医生都笑了,他说“你这个鬼聪明拿去哄外行或草包医生还是可以,但有经验的外科医生一摸就穿帮了”。我说“这医院的好外科医生除了你就是车老师,其他那些干部医生都是吃政治饭的懂个屁?车老师那里我说得通”。所以他最后就同意了。其实太简单,趁大家午休时,几分钟就把这个“手术”完成了。出证明拿到院办公室去盖个章,就叫我爱人拿去他们公社计划生育办公室交了差。 正当我庆幸过了关,没想到公社那些计生干部,医学上一窍不通,“政治警惕”却高得很。他们开初是怀疑因我在医院上班会不会是偷的一张假证明。便来问院长。院长便叫我去问。我说,“俞医生给我做了手术十多天了,可以检查嘛”。那计生干部和我们的院长两个都是所谓“工农干部”,什么叫输精管也不懂,只好去叫来一个狱吏医生。一个卫校劣等生,分配给哪个单位人家都不要,只好来监狱医院管囚犯。他连输精管的位置在哪个地方都不大清楚,在我阴囊上乱抓乱捏。我便乘机大叫“痛”,身子也乱扭,他就更没法检查,他下不了台。为了保全面子便骂道“这家伙不与医生合作,我不检查了”。院长说“那咋个办”?他一赌气便说“去叫车玉生嘛,人家不是技术权威吗”?我一听,差点要说“谢谢”。 车老师来一检查,当然说我是“做了手术的”,那些伟大的无产阶级干部,也只好听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的结论了。不过下来后车老师骂我“你下次再去搞这些鬼把戏,我不得管你了,害得我都去说假话”。我说“谢谢 老师,这种事哪还会有下次”?他也笑了。 一个弱者能在那样黑暗可怕的环境里,打赢这场“器官保卫战”,也可算是个捍禦人权的小小奇迹了吧! 我都以为从此再不会与计划生育打交道了,因我们根本就不打算再生育,哪供养得起?时序如飞,十几年过去,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儿子都高小毕业了。一场计划生育的飞来横祸却找上门来。 我妻所在的石鼓公社柏林大队,张,是大姓,占人口的百分之二,三十。我妻子在4队叫张甫英,柏林1队也有个叫张甫英,同名同姓,却比我妻小近十岁。1队的张甫英在公社计生技术指导站做了一次“刮宫”手术。那些公社计生干部不了解调查。就以为我妻又怀了孕。一大帮人如同电影上“皇军”进村“扫荡”一般冲到我家来,要捉拿我妻子去公社强行结扎。来时我家只有我儿子一人在。他们抓不到人,见我家有台新买的黑白电视机。当时算是一样高档商品。于是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抢走电视机。我儿子见状便加以阻拦,说“你们要抢人呀”!公社的所谓“毛公安”走上来一巴掌将我读小学的儿子打倒在地,孩子哭都哭不出声了,他马上又掏出手铐将孩子铐上。电视机被抢走。他还要把我儿子抓走。激起左邻右舍农民的公愤,说“你有事抓大人,怎么抓娃娃”?“毛公安”竟说“我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执法者,哪个敢妨碍我执法”?最后在农民的一片抗议声中,他才把我儿子放了。 当时我在名义上也叫公民,不是阶级敌人了。便依法进行控告。可是县上任何部门都不受理。我提出相关证据,他们也知是同名同姓搞错了,但竟称计划生育是压倒一切的中心,“不能伤害计生干部的威信和积极性”。不但打我儿子,对孩子非法用刑具不处理,抢去的电视机也不退还。还美其名曰“一切法律政策都要向计划生育倾斜”。我オ第一次知道,原來法律竟可不要公正而“倾斜”。无异于说,胡作非为都不纠正。 后来我在成都的二哥严家骋(字仲怀),通过当地有关部门,告知他们,我们的三哥严家骁已由台湾定居美国加利福尼亚,我们家系侨属“请保护侨属的合法权益”。他们出于怕造成“海外负面影响”。才由县侨办,计生办,会同公社计生干部及监狱计生部门把我家召集来一齐开会。会上县计生办那位杨主任说“鉴于严家伟是侨属,我们把国家计划生育的政策都扭弯来迁就你们,把电视机退还给你们,其他的事就不要说了,这事不许对任何人讲,特别是国外的人,谁讲了,后果自负”。接着又指着我儿子说“你要好好学习,拥护共产党呀,这都是党的政策英明”!他們把同名同姓的张冠李戴,乱冤枉人,他们打孩子,铐孩子,胡作非为,一句“其他的事不要说了“便完事,这能叫“扭弯政策来迁就你們”吗?反而好象我们家欠了他们好大一个人情似的,真叫人哭笑不得! 一会儿法律可以“倾斜”,一会儿政策又可以“扭弯”,真不明白中共政府官员有好大的权力。 一转眼又是几年,我都快要所谓退休了。人家看我老了,又有病,眼睛也差了,有些技术操作很难达到要求了。于是叫我在医院收费。有天与一个来看病的农民闲扯中他告诉我,当年那个打我儿子的“毛公安”,原是个农民当兵回来,公社临时聘用的治安员,现已解聘回家了。我也未太在意。半个多月后,一个病人用担架抬来要住院。我见此人好面熟,却想不起是谁了。一个农妇好像是他的妻子把一张入院证递交与我。我一看入院诊断为:肝Ca.这是个医用术语,意为肝癌。我便问她带了多少钱?她说“只有几十元”,我说“这么大的病,不交几百元住不了院”。他妻子说“哪有钱啊,猪都卖了”。我说“去找亲友借点嘛”,她一下哭了说“他去搞那个计划生育,把全公社的人都得罪完了,去找哪个啊”?我一下子便想起了,这不是那个“毛公安”吗?我当时一下控制不住自已,便指着他说“原來是尊敬的毛公安呀,你不是在代表无产阶级专政执法吗,怎么还不如我了?我还可以享受公费治疗呢”。他妻子连忙问“老师,啥子事啊”?我几乎暴怒般地吼道“你问他当年干些啥事?我家根本没违反计划生育,他們自已搞错了人,他把我オ十二、三岁的儿子铐起来,差点把我儿子打死了。要住院呀,交1000元来,我马上给你办”。其实当时交几百元都勉強可以,我是故意气他,而现在肝癌自费住院,5000元未必能行。 他的妻子在一旁只是哭。这时“毛公安”才从担架里有气无力地说道“严老师,过去的事对不起,不说了嘛,我是快要死的人了”。我见此情景,心一下子就“软”了,而且查觉到自己作过份了。人家再错是几年前的事了。今天别人是来求医的,自己羞辱别人,明显有违医德。于是我把态度缓和下来,说“好嘛,好嘛,老毛,过去的事,我们一笔勾销了。你去至少准备两、三百元我给你办入院手续好不好”?他凄惨一笑,绝望地摇摇头…… 不久就听说他去世了。他也是个穷苦的农民,只因一心想摆脱穷困,被别人利用来当枪使。他害了人,同时自己也是受害者。 我现在已进入垂暮之年,有时还在恶梦中看见那一个个被“人工终止”了孕妊的死婴,血淋淋的,醒后一身泠汗。别人又会原谅我们吗? (首发《人与人权》2008年9月号) 17、挥之不去的恐怖阴影——我亲历的“镇反”运动 所谓镇反运动,就是“镇压反革命”运动的简称。毛泽东夺取中国大陆政权以后,这个嗜杀成性的魔头,连历代封建帝王都不如。人家“得天下”后,多少都要搞点怀柔政策,大赦天下,以示宽容,让民众休养生息。毛魔恰恰相反,用他在其《论人民民主专政》中的话来说就是“决不施仁政”。所以他马上就磨刀霍霍向他过去的一切大、小政敌(包括已经放弃抵抗,愿意臣服的人),进行报复、清算,大开杀戒。其残忍凶恶,古今中外世所罕见。所以决不是现在有的人说的什么“当时政权不稳,不镇压不行”之类为其开脱罪责的话。下面我们就来看看,毛魔是如何的处心积虑,如何的暴戾恣睢,滥杀无辜。名为“镇反”,实则是疯狂滥捕、滥关、滥杀已不再反抗的人。 毛泽东刚刚才在“龙椅”上一坐稳,便迫不及待的于1950年3月发布了《关于严厉镇压反革命分子活动的指示》。6月6日,毛泽东在中共的七届三中全会上所作的《为争取国家财政经济状况的基本好转而奋斗》的书面报告中就把所谓“镇压反革命”列为全党的八项重要任务之一。所以并不是因为什么韩战爆发才引出了“镇反”(韩战是在1950年6月25日才爆发的),而是人家早就决心要“大杀一批,大抓一批”了。7月,中共的政务院、最高人民法院发出《关于镇压反革命活动的指示》。10月,中共中央又发布《关于纠正镇压反革命活动的右倾偏向的指示》。说什么“镇反运动开始后,一度出现宽大无边的倾向”必须坚决予以纠正云云。从1950年12月起,中共更将这一运动推向高潮。1951年2月,当时中共的中央人民政府颁布了所谓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 由此可见,当年所谓的镇压反革命,完全就凭老毛在会上嘴巴一张,内部下个什么指示,就开始大规模抓人、杀人了,根本无法律可依。几个月后才搞了个什么《惩治反革命条例》,其无法无天尽至于此!而且就是这个所谓的“惩治反革命条例”,也是个随心所欲,可随意定罪的条文。它其中每一项所谓的“罪名”,其最高刑几乎都是死刑。而且极其草率、含糊,如同儿戏一般。例如犯什么什么罪,可“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其情节重大者判处无期徒刑或死刑”。几乎条条如此,千篇一律都是这样。甚么叫“情节重大”?全由中共干部说了算。所以才有什么“规定杀人比例千分之一”好似杀存栏牲畜似的恐怖“笑话”。我见其中只有一条可以“免死”,那就是该条例第十条3款“以反革命为目的散布谣言者,判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其情节重大者,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无期徒刑”。真是天大的笑话,一句话也可说你“情节重大”就可判你无期徒刑!你说这不是“一千零二夜”的新天方夜谭又是什么?也就是这个十条3款便奠定了我们伟大共和国以言治罪的坚实基础。沿用至今,只不过改了个名称叫“煽动颠覆”什么什么而已。 我还清楚的记得1951年3月27日早晨,春天的成都常起大雾。我与邻家一个小女生一起背着书包上学堂。从西门外的抚琴台跨上西安路,这是进入市区的必经之路。由于起雾,能见度很低,所以我们只管大步走,未细看前方。突然,一个端着步枪的大兵出现在我们面前,明晃晃的剌刀直端端地指着我们两人,凶神恶煞般的对我们吼道“站住,不许动”!那个邻家的小女生,她当时就吓哭了。我毕竟是个男孩又比她大几岁,所以没有哭,我说“我们去读书上学……”那个兵不等我说完,便又吼道“回去!你找死呀”?这个“死”字真把我吓了一跳,连忙拉着我那位已吓得呆若木鸡的小邻居,一溜烟的便向我家中跑去。 这就是成都著名的3.27大逮捕。此行动于3月26日午夜开始全市戒严,直至次日上午十点才解严。那时成都当局动用了军队、警察和一些土改工作队员之类的所谓积极分子“翻身奴隶”,在十来个小时内据当时的《川西日报》称,共抓捕了所谓的反革命份子1687人,从当时成都各监狱、看守所处处人满为患来看,肯定不止此数。而且据知情人后来透露,当时既无逮捕证、拘留证,也不说明捕人的理由,五花大绑捆起来就带走。弄出去就像装货物一样甩进有蓬的大卡车就拉走。其野蛮竟至于此! 一个月后,即在五.一劳动节前,成都祠堂街人民公园,搞了一个“公审公判大会”。在毛泽东暴政年代,每逢过年或大的节日前都要开这种会,叫做“威慑敌人,教育群众”,也就是要杀鸡警猴。 那天,我所在的成都市七中的学生也停课去参加这个会。当天在这个会上共判了三十多人,死刑占了将近一半。其中对我印象最深刻的有两位。一是第一个被拉出来“公审”的名字叫张君迈,与中国民社党负责人张君劢只一字之差。张 先生被指控的“罪名”是文化“特务”。此君所谓的“罪”,就是说他在报上发表反动文章,骂了中共。而指控他的人,拿着一张纸照着读都读不断句,错别字连天,叫人听了莫名其妙。比如说“在成都临近解放前,还在报上大肆吹‘棒’成都的的防线‘固若金杨’”。当审判人问他“这些罪是不是事实”?张昂首挺胸地答道“文章是我写你,但那不是罪,两党相争各为其主,何罪之有?要是我们国军打胜了,这还是大功”。一个兵走过去就给他一脚,他大叫“打倒法西斯”!最后他被判死刑,他欲喊,却被绳勒住颈喊不出来。而我们这一帮无聊的“看客”却在别人带领下高呼“坚决镇压反革命份子”!一类的口号。以壮“声威”。这位张君迈先生,年龄约三十多岁,相貌英俊儒雅,书生气十足,但至死意气昂扬,面不改色。张先生就为几篇文章便被杀害了。真是:“莫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 另一个叫许绍谦,“罪名”是“不法地主造谣煽动”。此人已66岁了,老态龙钟。一口一个“请求政府宽大”。他究竟说了什么呢?从揭露出来的看,最严重的一条,恐怕就是他所在的那个居民委员会的一个积极份子指称的:有一天两人在一起看报时,许绍谦对这个积极分子说,美国的艾森豪威尔出任北大西洋公约联盟的总司令了,此人厉害啊,可能会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不是还只是个“可能会爆发”吗?厉不厉害,谁都可以自已作出评价。就为这点事,竟然又是死刑立即执行。看来像张君迈先生那样“宁肯站着死”固是一死;而许绍谦老人这样“跪着”以求生,仍然是死。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哄鬼去吧!而且我还必须“认错”了。前面我不是说那个《惩治反革命条例》十条3款造谣煽動最高刑是无期徒刑吗?可是加个“不法地主”四个字,“造谣煽動”也要判死刑。不知是我错了,还是法官的权力太伟大了。 此后成都的“镇反”运动便进入了疯狂的大屠杀中。载着死囚的所谓“极刑专车”一天几批的从成都市内开向北门外昭觉寺附近一个乱坟岗和老西门外的抚琴台。“极刑专车”一出动,凄厉的警笛声如鬼哭狼嚎,令人毛骨悚然。我当时就读的成都市七中就隔宁夏街关押死囚的市大监不远,有时我们正在上课,刑车警笛聲呼啸而来,老师只好停下不讲。当时成都一天杀二、三十人算是“吉日良辰”,多则五、六十人,最多一次一天杀了将近一百五十人。大街小巷贴满了杀人的布告,上面尽是红叉叉,一个红叉就是一条人命!正如张献忠“七杀碑”上写的“杀,杀,杀,杀,杀,杀,杀”! 而我的家就在杀人的抚琴台附近。原来这里小桥流水,田园景色,宁静宜人,我父亲才选在这里居住。这下好了,成了杀人的刑场了。当时一到天黑,附近居民连门都不敢出。我在拙文《何人不起故园情》(见《观察》)中有详尽描述。一天有个年龄比我大的邻居男孩张志强,约我去看杀人刑场的景况。我对此本无兴趣,但他便笑我是胆小鬼,还有女生也跟着起哄,叫我不好意思不去。此时张志强又说“你知道不,胡老板都枪毙了”? 原来这胡老板就在隔我们七中不远的西顺城街开茶馆,家中较富有,我们都认识他。此人有“登徒子”之癖好,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喜欢泡妞。于是就经人介绍在国民党的“调查统计局”(简称“调统”)去挂了个名。以表现自己又有钱又是官,好让女人喜欢。共产党一来“调统”被定为特务组织,他赶忙去自首。由于他确实无任何活动,当时要抓的人太多。所以就没有动他。时间稍长,他以为当真没有事了,老“毛病”又来了。一天在大街上看见一女郎,穿着时髦,虽非花容月貌,也颇有几分姿色。他便主动去向人家献殷勤。谁知那女子十分大方,眉目含情,秋波频送。胡老板神魂颠倒,以为是难得的“艳遇”。身不由己与那女子来到一深宅大院门前,女郎示意请他进去。他更是喜出望外。来到一屋内,他正探身向前欲与女郎来个“零距离”的亲密接触。说时迟,那时快,几个如狼似虎的彪形大汉,似从天而降一涌上前,两手“格斗擒拿功”就将他放倒在地,立马捆了起来。他开始还以为是中了“仙人跳舞”(即利用女色勾引勒索财物)之计。连忙说“饶了我,我愿出钱”。人家才不要钱,要你的命! 原来那女郎是化了妆的便衣公安女特工。这所屋子是“镇反”中特工设的秘密据点。这美女特工的任务就是成天外出“艳服私访”发现可疑之人。这天胡老板运气特好,偏偏就碰上了这条“美女蛇”。一查他胡老板是“调统特务”身份。那美女特工当然不提胡老板对她存“非份之想”一事,那多没面子。一口咬定他“妄图杀害我解放军女战士”。最后的结果就是张志强说的“胡老板都枪毙了”。 人,一般都对熟悉人的事格外有兴趣。所以邻里坊间总是背后议论熟人的绯闻趣事,却不愿意去听纽约的露西与伦敦的约翰有何私情。在张志强的半拉半诱之下,我便随他去看胡老板的“遗体”。结果到了杀过人的刑场一看吓死人,被杀的人,“好”一点的还有一半、或一小半脑袋,更多的只有身和颈子像个木桩。血与脑浆遍地都是。原来那时枪毙人都是用枪刻意指着人的脑袋打,还取个名字叫“敲砂罐”。我见此情景顿时就想恶心呕吐,回头就跑。张志强也大概受不了,也跟着我跑了。 我回家后,饭也吃不下,老是恶心。一睡着就在恶梦中惊醒又哭又叫。在家人严厉追问下,我才“坦白交代”了。当然获得“从宽处理”,只挨了一顿骂。那时我祖母还在,她老人家有她的古老“治疗”法。把一个鸡蛋埋在柴火灰里,听得“膨”一声响后,鸡蛋烧熟爆裂了。她拿出来左看看,右看看,说我的“魂被吓掉”了。于是祖母点燃一柱香,左手拿着鸡蛋,右手拉着我的耳垂,喊着我的名字说“孙儿,快回来,快回来”!我则答曰“奶奶,孙儿回来了,回来了”!你别说,经过这一番“折腾”症状大减,几天后就好了。后来学医才知道,这大概就是巴甫洛夫的“心理暗示”疗法。后来我也在病人身上搞过。但不是我祖母那“中国特色”的,而是从西方“照抄照搬”来的,例如神经官能症患者的失眠,用1ml生理盐水注射在他皮下,对他说“这是特效安眠药”他一会儿就睡着了。 祖母啊,您具有中国特色的心理疗法,虽然当时解除了我的心理障碍。但那些恐怖的阴影,一生一世也留在了我的心里,无法驱除,挥之不去! 2009年3月3日完稿 (2009年3月24日首发《观察》) 18、一张合影照,招至灭顶灾 与伟人,名人交往,是许多人心向往之的事。如果能收到伟人,名人的有纪念意义的赠品,或合影留念,更会使人趋之若鹜引以为荣。但恐怕谁也难料到一张照片会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了进去。 事情还得从抗日战争时侯说起。1945年是中国抗日战争黎明前的黑暗。其时日军已侵占了大半个中国,因而西南,特别是四川便成了坚持抗日独撑危局的中流砥柱和关键核心之地,是当时中国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的中心。川南重镇宜宾居水陆交通要道,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一时商贾云集成为国内重要的商业城市。当时中国财力雄厚的美丰银行在宜宾也开设分行,总经理康心如亦不时来宜视察业务,因而与宜宾商界领袖人物如张冠三,刘寿春等过从甚密。张冠三先生当时是中国航运业民生公司的大股东,财力雄厚,且其家富而好礼,更是宜宾乡绅族中德高望重的人士。1945年初张,刘二人到重庆拜会康心如,刘寿春的儿子刘万平亦随同前往。其时康心如不仅是美丰银行总经理,且担任陪都重庆参议会议长,相当于今天北京市人大常委会主任这样的重要职务。那天也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康心如与张,刘一起在黄山见到了蒋中正委员长,刘万平也随同在座。并受到委员长的垂询与勉励,相谈甚欢。 半年多以后,中国便迎来了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在普天同庆举国狂欢声中,蒋中正委员长亲临宜宾视察。乘船自当时的“洋码头“(今交通街附近)上岸,一时宜宾万人空巷,争相一睹领袖的风采。当时蒋氏因领导中国八年抗日,最终获得胜利,威信如日中天。蒋氏夫妇在侍从室主任余济时,及白崇禧将军和宜宾官员的陪同下,缓缓走过东街,大什字等市中心处,频频向民众招手,街市欢声雷动。后来蒋氏又到了翠屏山,此处乃宜宾市著名的名胜,西南最大的天然森林公园。当蒋氏到达翠屏书院(今赵一曼纪念馆)时,不期而遇见到了在那里游山的刘万平。此时刘万平是宜宾明德中学的教师,明德中,小学当时都是教会办的学校,是当时宜宾最好的学校之一。没想到委员长记性非常好,一眼就认出了刘万平,刘当然也喜出望外,连忙上前致敬问好。引来多人围观。蒋氏当天心情很好,便叫大家来一起合影留念。这种情况下刘万平便自然而然站在蒋的身边,旁边还有不少大人孩子。随行记者启动快门,用今天我们报刊上最爱用的一句话就是:记下了这个珍贵的历史镜头!不过蒋氏好象从来也没把自己放在过神坛上,所以也没有“唱诗班“出来唱什么“千万颗红心激烈地跳动,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一类令人肉麻的赞歌,只不过是一个即兴的与民同乐的亲民之举罢了。后来,凡是在场照象的人都得到了一张加映出来的照片。 本来事情到此就完了。可是我们这位刘万平老师,也许是太富于诗意般的浪漫想象,也许是虚荣心太重了一点。他拿着相片左看右看,突发奇想,便去找到照相馆里的一位熟人,先用纸把其他的人遮住,再对着相片进行二次“翻拍“,拍下后再放大,几经折腾,便酷似蒋委员长单独“接见“他时的二人合影了。 拿着这东西,若只是在自已家里欣赏把玩倒也罢了,谁知他更一不做二不休,当时他一面教书,家里又开了一家较有档次的茶社,他便把这张翻拍后放大的照片拿去挂在他茶社最醒目的地方。来喝茶者络绎不绝,都来瞻仰一番,真是出尽了风头。我以为用今天的话来说,大不了就是一种商业炒作行为,就象有些商家要把他的品牌产品,或找陈道明或找章子怡来做“形象代言人“一样。他不过不是找的明星而是领袖,外加涉嫌造假而已。 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1950年宜宾市开展了声势浩大的“镇压反革命“的运动。虽然早在1949年底,国民党撒出大陆前他就把相片取下拿走了,但看见过这张照片的人可以说成千上万,这难道还不“铁证如山“?当政府一号召“放手发动群众,检举揭发一切暗藏的反革命份子“时,对刘万平的检举便雪片似的飞向有关部门。而且更有许多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原委的人,更直指刘万平是蒋的”心腹”,”爪牙”,所以才如此的器重你,给你如此的殊荣。这事要放在今天,我都敢去“承当“,说不定还会弄个政协委员的差事来当着,成了正儿八经的统战对象.也许还会象“连战爷爷“一样地吃香了。可那时,连蒋介石这名字都不能叫,要叫“蒋匪“,“蒋该死“,不然你就是“立场有问题“。一旦和他扯上了关系,哪还不罪该万死?所以刘万平马上就被捕,再去他家里一搜,那张挂在茶社里的照片还在,这人证,物证俱在,你刘万平有一万张嘴也解释不清楚。当时一同照相的人,躲避,毁相片都还来不及,谁还敢来给他作证?岂不是再多一个冤死鬼! 最后刘万平的下场不说都明白了。由于时间已过去了半个多世纪,所以存在两个版本的说法:一是说当时就以重大反革命犯被处决;一个是说判了重刑死于狱中。基本都一样,不过快与慢之差别而已。 如果你读了莫泊桑的小说《项链》中那位小公务员的夫人,因为爱一时的虚荣,而把自己整个青春年华都赔了进去来还债,而为她感到冤曲的话,那么我们的刘万平先生为虚荣心付出的代价则更高,更高…… (2007 年10月22日首发《观察》) 19、无法无天的痞子运动——“土改”见闻录 毛泽东有句“名言”:我就是和尚打伞——无法(发)无天。据说毛少年时代最爱的小说是《水浒》,可能那上面的打家劫舍,滥杀无辜,无法无天的绿林好汉,在毛的心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所以远在1927年,毛就大声赞美敢在“少奶奶牙床上去打滚”的农村痞子是“好得很”。他进入中南海登上龙位后,对所谓的土改运动,更是情有独钟,大抓特抓。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的故乡成都也和全大陆一样,被卷入了这场所谓土地改革(简称“土改”)的运动中。这个所谓的运动说白了,就是以“革命”或“改革”的名义,对别人(地主、富农)合法的私有财产,公开进行抢劫。而且不仅抢别人的农田土地以及与农田土地进行生产活动有关的如耕牛、农具、种子、肥料之类,还要抡劫别人的住房、粮食、衣被、金银、玉器、字画、钞票……一句话,凡是能吃、能穿、能用、能卖,特别是值钱的东西,通通洗劫一空。还美其名曰“算地主的剥削账”,分地主的“浮财”。 这个“账”,“算”得之特别,恐怕世界上超一流的数学家,也解不开它这个“无理方程式”。比如说,张三有10亩田租给李四,李四已祖了5年,每年收了多少租乘以5,叫张三全部退出来。但事情到此并未完,还要算张三的父亲,曾经拥有这10亩田多少年也得退。事情到此还未完,张三的父亲是从王五的手中把这田买过来的,王五“欠的账”也得张三来还。总之一句话,经过吊打捆斗,各种酷刑,把你家中弄得分文俱无,一贫如洗,才可望“过关”,多少人挨不到这一步,就被那些痞子活活整死,或自寻短路了。 在我的故乡成都市西外,离我家不远的洞子口乡九里堤村,土改中一个姓范的地主,一生勤劳节儉,晚年才挣得几亩田地。此时他己年老体衰,视力极差,人称“范瞎子”。就是这样一个靠勤勞而挣点财产的人,土改一来,也饶不过他。田土全被没收了不说,硬要逼他交出金银“浮财”。他哪有什么金银?交不出来,土改工作组的人便把他交给农民去斗争。这些人把他全身衣服脱光,跪在“风”谷子的风机面前,几个农村壮汉换班使劲摇动风机,泠风对着他一丝不挂的身上吹。你不交金银,就不停地吹。五十几岁的老人怎么受得了。一天下来便浑身冻得僵硬。回去发高烧死掉了。在斗“范瞎子”时最起劲的就是一个姓彭的单身汉,此人三年前穷得在路旁讨饭。“范瞎子”看见了可怜他,收留他在家作长工,范有个老婆是续娶的,才三十多岁,这个姓彭的便经常与之眉来眼去,是否红杏出墙,外人背后议论甚多。到土改时这个姓彭的,成了土改的积极分子,他硬是不依不饶,硬要说“范瞎子”藏有金银,最后把“范瞎子”整死了,不几天,范的老婆就和彭睡在一起了。这不知是整“阶级敌人”,还是整“情场敌人”? 同村还有个女地主,人称何二婶,其夫是国民党的军官,随军去了台湾。她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何琳,小女儿叫何娟。何琳的丈夫是飞行员,49年她随夫去了香港。何娟留在成都当教师,才二十出头,尚待字闺中。土改中,村农协会给何二婶一算“剥削账”竟要何二婶退出5000万元(系当时旧币,折合现在5千元)的“浮财”。一个小小妇女地主,哪有那么多钱?但不讲理的农会硬说她私藏了金银要她交出来。何二婶跪地叩头求饶,也根本无用。 这时村农会中有个姓姜的农民武装民兵班长,原是个乡村中的小混混痞子。见此情景顿时感到机会来了。原来土改中一般老实的农民,根本不愿去斗地主,觉得同是邻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无缘无故去整别人,也太不要良心了。但土改工作队就要来“发动群众”,给农民做“思想工作”,也就是用一套花言巧语给农民灌输仇恨意识,说“你们穷,就是地主把你们剥削穷了,我们共产党就是来解放你们,从地主手中把土地夺回来,交给你们,让你们世世代代过好日子”。多动听呀,多有诱惑力呀!而且又找来文工团之类的文艺宣传队,通过文娱节目,大肆煽动阶级仇恨。那时电影还很稀奇,农民都叫它为“电火戏”。绝大多数农村根本没有电,所以不可能演“电火戏”,最普遍的就是话剧或歌剧之类。最“经典”的剧目就是那个贺敬之胡编乱造的《白毛女》。什么黄世仁、喜儿,把这些随意杜撰的东西,戴上“革命”的神圣光环,再加上重复一千遍,于是谎言就变成了真理。地主被人为的妖魔化以后,阶级斗争就被煽动起来了。特别是农村中那帮游手好闲,既不想种庄稼,又不愿做生意,但又要想吃好、穿好的混混,痞子,他们也做过发财梦,也打算过抢劫杀人,但就是有那个贼心,没那个贼胆。现在有了伟大的党和政府来给他们撑腰,不但杀人成了合法,劫财成了革命,土改工作团的干部还给他们许愿说“在土改中立场坚定,表现好的将来可以和我们一样当干部”。这真是万无一失、包赚不赔的买卖,比天上掉馅饼还好的事。所以他们斗争地主,整起人来,什么歪点子,坏主意都想得出,什么手毒心狠的事都办得到。九里堤村村农会中,那个所谓的农民武装民兵的姜班长就是这种人。 他见过何二婶的小女儿何娟,是个身材苗条清秀美丽的姑娘。不过他除了斜起眼睛多看人家几眼,背后说几句下流话过点“嘴巴瘾”以外,就只有在被窝里自己去做点“性幻想”的美梦。但现在自己“翻身,”了,机会终于来了。于是他便跑去对土改工作队的人说“何二婶最爱她的小女儿何娟,何娟在城里教书,只要把何娟抓回来一斗争,何二婶为了疼女儿一定会把什么钱都交了出来”。这土改工作队也是有任务的,如果收缴的地主“浮财”完不成上面下达的任务,不但得不到表扬,提升,还会被批判搞“和平土改”,思想右倾,弄不好自己都得丢饭碗。所以“管他黑猫白猫,只要能把地主的银子弄出来就是好猫”。于是便同意了这姜痞子的“建议”。 那时要抓一个人,既不需逮捕证,也不要什么传唤证。只消村农协会写张白条盖个农协会的章就行了。姜班长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把一个还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课的小何老师抓回村里来了。农民协会不过是个群众团体,就象钓鱼协会,登山协会一样。竟然可以抓捕人,这也许又是中国特色吧! 何娟被抓回村以后,姜班长和他的几个狐朋狗友,先是逼着她去“劝”她母亲何二婶交出私藏的金银。这金银天上不落,地下不生,没有就是没有,拿什么来交?于是他们就说何娟思想顽固,要来给她“端正一下态度”,也就是斗争她。他们几个人把何娟弄到一间屋里去,对她似乎特别“客气”、“照顾”,既不打,也不捆。几个人你拉一下,我扯一下,这个撞过去,那个抱过来。借口何娟身上藏有金银、钞票,进行“搜身”检查,乘机就在人家身上乱摸乱捏……用尽了猥亵、调戏、侮辱的各种手段。此时何娟这个弱女子,如同一头羊,落在狼群中一样,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答,斗争地主的女儿谁敢来过问?何娟老师不堪凌辱,最后投水自尽。一个有知识的花季少女就这样凋谢了!身后还落得一个“坚持反动立场,自绝于人民”的罪名。 何二婶痛断肝肠,几天不吃不喝,终于也随女儿一道去了。土改中整死一个地主比踩死一只蚂蚁还简单。谁也不会来过问,谁也不敢来过问! 这场土改,通过痞子们的“努力”,把大量的民间财富搜刮一空。其中90‰以上都流入党国手中,少数残汤剩莱如衣被,农具,日用品等物,农民也确实得到了一些好处。尤其是农民按人分得了田土,还慎重其事地颁发了田契给农民。上面盖有鲜红的官印。并说“这田土就永远归你所有了,这是党和毛主席的恩情啊”!许多农民真是感动得痛哭流涕,高喊“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但他们哪里知道,这是毛太祖欲擒故纵,欲取先予的“伟大战略部署”。还没等农民高兴完,农业合作化运动便接踵而至。不过五、六年时间,人民公社不仅将土地、耕牛、农具等生产资料,甚至锅盆碗盏都一下收归“集体”所有,实际上就是党国所有了。什么“田契”,废纸一张,农民变成了一无所有的农奴。农民才如梦初醒,但一切都迟了。我当时亲耳听见一个农民愤怒地骂道:“我们现在穷得来仰起睡,还有条球(指男性生殖器),趴着睡,球都没一条”!话是粗俗了点,但却不是假话。 当去年山西农村的黑砖窑奴工事件被爆光而震惊世界之时,其实只不过是冰山的一角,果然接着又发现了更加震憾人心的东莞童奴工。这些既是地主,资本家,又是村官,地方官的黑奴主,其剥削之残酷,手段之凶狠,顿令“万恶的旧社会”也黯然失色,此时人们才体会到,所谓的周扒皮、黄世仁以及与之对应的高玉宝、喜儿,如果说过去仅是政治宣传中,文人的妙笔生花的话,那么现在已成了惨不忍睹的无情现实了。让我们来读读一个有良心的中国诗人的这首诗吧: 谁云多难便兴邦? 邑有流亡叹小康。 遍野尽哀高玉宝, 岂因一个世仁黄。 红包续得红旗谱, 白骨堆高白玉堂。 五十八年夸解放, 黑窑奴在黑窑场。 (2008年8月21日首发《观察》 20、“世外人”也难逃土改劫难——土改见闻录之二 在中国和尚、尼姑、道士、道姑都被称为“出家人”或“世外人”。意即他(她)们已看破红尘,遁形世外,成天只是伴暮鼓晨钟,神像经卷,已经与人无争,与世无涉了。故有所谓“出家不认家”之说。连自已的家庭都不再去认同,所以一切都置身事外。这其中有个别人即使过去犯了什么事,闯了什么祸,出家之后,世上人也会以宽容之心对待,不去继续追究了。比如中国的文学名作《儒林外史》中那个郭孝子的父亲,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个“反革命”钦定皇犯,但他出家为僧后,官府也就不再去追捕。后来郭孝子千里迢迢历尽艰辛来寺中见到他这位父亲时,他却坚决不认说“贫僧没有儿子”。这已是中国千百年来民间形成的共识。 但这一切对于宣称要“砸烂旧世界”的中共来说,却似乎根本不予认可。所以当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土改运动的政治风暴来临时,寺庙及其僧、道诸人照样在劫难逃。 不管你是和尚或道士,出家为僧为道,你终究是个人,是人就得吃饭,再是吃斋把素,粗茶淡饭,米也得钱买。而且庙中那些灯油、香火,各种设施以及神象维护,宗教活动等,都必须有一定的经费,所以便有“庙产”的存在。所谓“庙产”就是一座寺庙拥有的田地之类的财产。这些田地完全是由该寺的信众、香客,长年累月自愿布施捐助,集沙成塔而形成的一笔财产。寺庙越大,历史愈悠久,庙产也就相对越多一些。这既是一个自然而浅近的道理,更不存在什么“地主剥削农民”之类的胡说八道。然而土改运动一来,寺庙的住持人(称为“方丈”),也成了大小不同的地主,同样“享受”地主一样的待遇。 我的故乡成都1949年前寺庙林立,其中昭觉寺,文殊院,青羊宫,武侯祠规模最大,历史悠久,称为成都的“四大丛林”。在这四大丛林中又首推北门外的昭觉寺。它建于明代嘉靖年间,不仅历史悠久,且殿堂宏伟,暮鼓晨钟,香烟袅袅,佛像庄严精美,僧众多达千人,终日前来进香者络绎不绝,若遇每月初一、十五,或过年,或宗教节日,香客逾万人,称川内第一禅林。由于有这么悠久的历史,如此众多的信徒,故其庙产拥有田土近四百余亩。但人家那么大个“单位”,那么多的僧人,其开支也就很大。但土改队根本不问青红皂白,便将该寺当时的方丈,六世住持慧智禅师定为“大地主”。发动农民中的混混痞子去向慧智进行斗争。第一步是减租,第二步是退押,第三步是没收土地,第四步便是算“剥削账”分“浮财”,也就是要慧智禅师,交出金银钱财。其间当然少不了对慧智辱骂,罚跪,斗、打等种种手段。慧智禅师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也缓解不了人家的“斗争意志”,也改善不了自己的艰难处境。 更为糟糕的是,田土一没收,寺庙便断了经济的来源。更加当时社会大叫“破除封建迷信”,把一切宗教均视为封建迷信。大肆宣传马克思说的“宗教是精神鸦片”和毛泽东的“不信天,不信地,不信鬼,不信邪”的“伟大教导”。更加当时社会上富裕、乃至小康者皆人人自危。最怕的就是别人说自己有钱,谁有钱便被人叫做“老财”,而“老财”就已成了有罪的同义语。所以在把宗教视为迷信,把有钱视为有罪的双重恐怖气氛笼罩下,谁还敢到寺庙上来烧香,礼佛,布施,损助,你不是自已去头撞南墙吗?而且那时的中国,除了极少数特权者而外,其余的人都基本是穷做一锅了。 接着,土改队的干部,便来对昭觉寺里的众多僧人进行“政治思想教育”。美其名曰为“理直气壮地宣传无神论”,名为动员教育、实则就是强迫僧人离寺还俗。并说,毛主席,新社会让你们去过新的生活。一座历史悠久、具有相当规模的佛教圣地,几个月中便人去屋空,土崩瓦解了。只剩下了方丈慧智和几十个坚持信教的僧人。慧智一方面是他坚持信教不还俗,另一方面别人也不许他走,因为要从他身上去挖出金银“浮财”。另外大约三、四十个人是坚决不还俗的。于是也按人头分了点田土与他们,令其自耕而食。而寺庙内的一切宗教仪式活动,因无钱开支便都宣告“停摆”了。 但追缴“浮财”却绝对不能停,而且不断升温逼着慧智交出金银。慧智虽倾寺所有,将所有金银等值钱之物都交了出来,仍过不了关。当时来昭觉寺搞土改的工作队队长叫雷洪,此人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大老粗,在军队中当过几天班长,下到地方当了土改工作队长,小人得志猖狂已极。对慧智禅师又斗又打,就是说他还藏匿有财宝。 这昭觉寺历史悠久,确实有许多堪称国宝级的文物。如上刻有嘉靖年造的大锅,锅内大得可装一整条牛,又如一幅观音绣像是明代著名美女陈圆圆,用自己的头发绣成的等。远在清朝乾隆年间,昭觉寺里有一高僧名慧空。乾隆都多次把他请去宫中作法事。乾隆是个出了名的“风流人物”,年轻时曾爱上一胡姓女子生下一子,因该女系汉人,按清律例,此子不得为皇室成员,只能随母姓胡。稍长,便将其假扮作太监,侍于乾隆左右。慧空在宫内作法事时,乾隆常命其为慧空禅师端茶送水,以示对慧空的尊敬。于是引起此子心中忌恨。待其成人后,不便再留宫中,便将他官放外任,到成都作知府。知府官虽四品,因其身份特殊,出入仪仗皆用二品,人称“胡中堂”。 胡中堂来成都后,便带上衙役随从,前来昭觉寺找慧空禅师寻衅泄忿。谁知他离寺还有数里,寺中僧人已来道旁迎候。那时既无电话,更无人能发手机短信,自己并未事前告知任何人,对方如何得知,不禁心中暗自吃惊。入寺坐定后,胡知府便命随从抬上他带来的“礼物”,原来是几千个包子,叫给寺中僧人们每人两个。并宣示“此乃中堂所赐,是素莱包子,僧人必须立即吃了”。他等着僧人吃完包子后,才问慧空“你们出家人吃荤呢还是吃素”?慧空答“佛门子弟慈悲为本,当然吃素”。胡知府哈哈大笑道“我包子馅内加有狗肉汤,如何你也吃了”?慧空不慌不忙从袖内取出两个包子说“大人所赐之物还在此,我们吃的是本寺自已做的素包子”。众僧人也纷纷从袖内取出包子,弄得胡知府目瞪口呆。 但他还不死心,便从袖中抓一物捏在掌心内说“在宫内曾听圣上说你能知未来之事,那你说说我掌心内捏的是何物,说不出,你就犯有欺君死罪”。慧空早己听见他袖内有啁啾之声,便答道“大人掌中是一乳燕”,胡知府泠笑道“算你猜着了,我再问你,这乳燕是活的还是死的”?胡知府真够刁了,你要说是活乳燕,他用力一捏就是个死燕;你要说是死的,他不捏就是活的。慧空慢慢站起身双手合十躬身答道“大人,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生与死全在大人一念之间。但天有好生之德,我佛慈悲为本,求大人放它一条生路吧”!胡知府闻言一惊,手一松乳燕便飞了。胡知府终被高僧的智慧所折服,遂拜慧空为师皈依佛门。 几年后,慧空离寺飘然而去。留下三句话“树包碑,檐钵飞,柱头落地----师父回”。成了该寺的奇观。我小时专门去看过。所谓“树包碑”就是该寺内大殿院中一棵大树,树是空心的,中间包着一座石碑。所谓“檐钵飞”就是在正殿屋檐上挂着一个大钵,所谓“钵”,就是和尚用来化缘要饭的碗,《红楼梦》中薛宝钗念一首《寄生草》给宝玉听,逗得宝哥哥疯疯癫癫的,其中最后二句“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便是此物。所谓“柱头落地”更奇特,就是一座殿外,一根柱头悬空未落地,但房屋一点不受影响。这可能是个建筑力学上的问题,就象著名的比萨斜塔一样。慧空三句话的意思是:等到树把碑包了,钵从檐上飞走了,柱头落地了。他才会回来。现在只有树包了碑,其它两样均未实现,所以他不会回来。 可是等到土改一来,还有后来更野蛮的红卫兵,这些恐怕早就被“破四旧”而加以“横扫”了。1950年昭觉寺旁,更成了“镇反”运动中的杀人屠场。几个月中先后在这里被杀的所谓“反革命份子”,起码有千人以上。有时一天就杀了好几十个。 土改时,昭觉寺的慧智方丈,是慧空禅师的第六世传人。面对着的那个土改队长雷洪,是个官没芝麻大,蛮横无理胜过当年胡知府一百倍。胡知府再骄横,还通点人性,讲点道理,这个雷痞子什么道理也无法和他讲,他也根本不懂什么道理。就知道逼着慧智把金银交出来。慧智最后实在没法了,只好将寺中的传世之宝------舍利子交了出来。可这雷洪痞子根本不知是何物。慧智向他解释说,“舍利子是得道高僧圆寂火化后的佛骨之精,故《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云:‘舍利子是诸法空象,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这雷洪痞子,怎么听得懂佛家经典?他只知道要钱财金银,不等慧智说完便破口大骂道“老子叫你交出浮财,你拿个死人骨头来哄我,你麻广广呀”?“麻广广”是成都方言意即哄乡巴佬。本来他就是个乡村中的痞子,但人家现在当了官,自然不认这个账了。于是越骂越气,随手就将那舍利子丢进窗外草丛中去了。临走时,又指着慧智说“明天再不把金银交出来,老子要你的命”! 慧智觉得他已无能为力,当晚在佛前焚香叩首后,给寺中人数不多的弟子抄录留下一段前人题于古寺上的偈语,便投入寺内一口大井中自尽了。一位有道的僧人,就被这样活活害死了。所谓“偈语”即我们世俗人所谓的格言、警句差不多。慧智留下的偈语是: 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 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真是说尽了世态人情。面对雷洪这一帮子以“非法”为“法”的人,你根本无理可讲,更无“法”可依。于是最好的办法,便撒手西去,一切就“不了了之”了。 可是万没想到,到了1953年,印度佛教团访问中国,来到成都,人家指名要参观昭觉寺,还要朝拜舍利佛(即舍利子)。那可是有世界知名度的佛门瑰宝。毛泽东指示四川省委书记李井泉务必要接待好国际友人,不得有半点差池。李井泉立即命人把昭觉寺布置一新。人家有钱有人,当然要不了几天就把该寺打扮得象模象样,外国人根本看不出破绽。可这舍利子不见了,一追问才知当时雷洪拿去丢了。气得李井泉暴跳如雷。勒令雷洪:三天内找不出来,要你的狗头。当时已经当了副区长的雷洪吓得屎尿都流了出来! 他带了几十个人,不分白天晚上,几乎“挖地三尺”才在草丛中把舍利子找到了。当时,雷洪又是哭、又在笑捧着舍利子说“早知道这东西这么金贵,哪个舅子才会把它拿去丢啊”?! 那年头,中国的多少人和事,就让这帮愚昧无知的痞子糟蹋得如此惨不忍睹,真是可悲可叹啊! (2008年8月30日首发《观察》) 21、毛泽东砍向农民的第一“刀”—— “统购统销” 今天,四十岁以下的人,说起“统购统销”可能已感到有些陌生,甚至不知为何物。而当年它确是悬在亿万农民头上的一把达摩克利斯剑,一条缠在亿万农民颈上的绳索。也是毛泽东开始把亿万农民“农奴化”的第一步措施。更可悲的是此“绳索”在农民身上一套就是半个世纪。“套”得农民有苦难言,欲哭无泪。直到前几年,在农村的“群体性事件”已成燎原之势时,官方才终于将此“绳”从农民身上解了下来。 1953年4、5月间的一天中午放学走出校门,准备去买点吃的东西。由于当时我们这些所谓“剥削阶级”的家庭,已被伟大的党“清算”得一贫如洗了,而学校离我家又较远,所以中午只能在街上去买点锅魁一类的便宜食品来充饥。“锅魁”是一种用面粉烘烤而成的饼状食物。价廉物美,充饥很实在,颇受低层劳动者的青睐。而且我的家乡成都市卖锅魁的店铺又很多,所以购买也很方面。可是那天不知怎么的,我一连走了几家,平日并不热闹的锅魁店,那天却“购销两旺”围了一大堆人要争着买。我急了,便拚命往里挤,看见他刚出炉的锅魁,顾不得烫手,用手帕包着就去抓了两个。旁边的人见了便大声责备我“这娃娃怎么不讲理,不守次序,你还是个学生呢”!我边抓着锅魁边答道“我要去上学,晚了要迟到”。这时一个中年男子没好气地对着我吼道“你上学好不得了呀?我们早饭都还没吃,饿着肚子呢”。我抬头一看,这人好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接着又一个老年妇女对我怒气冲冲地叫道“你们城里人把我们农村的粮食都抢光了,还要来和我们抢锅魁呀”!这时幸好卖锅魁的老板帮了我一把,他说“哎呀,算了,让这个读书娃买两个”。我才在众人的谴责声中,拿着锅魁赶紧狼狈而逃。 跑出来后我才发现,满街尽是一大群,一大群农民模样的人,他们不仅买锅魁,而是只要吃得的,馒头、包子、饼子、饼干……见啥买啥,而且一包、一袋地装起来。那时买熟食品还不要粮票,所以有钱就可买。当时我心里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回到家我就把这情况向我爸爸和姑姑讲。他们小声地告诉我说“农村的粮食几个月前被政府大量收购去了,现在正是青黄不接,农民普遍缺粮了”。末了又叮嘱道“到外面和学校里千万说不得呀”! 这时我才想起大约两、三个月前,有天上午学校把我们集合起来,对我们说“今天上午停课半天,去欢迎进城卖余粮给国家的农民伯伯”。那个政治辅导员,还说“同学们,这是一堂生动的政治教育课,大家要热情欢迎,还要从中学习到农民高度的爱国热情和政治觉悟,改造你们不健康的人生观和世界观”。讲了一大篇大道理。大家并不怎么在意,却高兴等于放了半天假,可以去玩一玩。 于是我们列队来到成都老西门外,这时才发现还有其他学校的学生,干部及市民之类的人,站了许多人在“夹道欢迎”。还有几十个青年妇女扭秧歌,打腰鼓,场面盛大而热闹。不一会,乡下的农民大挑、小挑,还有用川西平原最方便的手推独轮车(农民叫它为“鸡公车”)推着粮食进城来了。这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外加鼓掌,呼口号,像欢迎什么英雄似的。我们那个政治辅导员,用个铁皮制成的话筒,带领我们高喊口号:“增加生产最光荣,卖余粮给国家更光荣,光荣上面加光荣,我们大家来欢迎”!于是口号声此伏彼起“欢迎,欢迎!”“农民弟兄最光荣”!这些一年四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下人,哪里被人如此“尊敬”过?所以一时真有点受宠若惊。特别有个中年男子,推着装有粮米的“鸡公车”,几乎开小跑似的边跑边喊“加油啊!毛主席的社会主义马上就要来了”!我们那位辅导员立即高喊“向这位农民同志学习、向他致敬”…… 我脑海里像“过电影”似的回忆至此,突然想起了,那天那个推着“鸡公车”高喊“毛主席的社会主义马上就要来了”的中年男子,不就是今天在锅魁铺里对着我怒吼“你上学好不得了呀?我们早饭都还没吃,饿着肚子呢”!对,对,对,就是他!难怪当时我觉得那么面熟却一时想不起了。于是我忍不住自个儿笑出声来了。姑姑很奇怪,就问我“你一个人傻笑什么”?我于是便将原委讲给他们听,我姑姑听了笑着说“那些人斗地主、打人、整人好起劲啊,今天也尝到了点共产党的利害了吧!喂,你娃娃真笨,你怎么不对他说‘毛主席的社会主义都马上就要来了,你还和我抢什么锅魁’嘛”?我父亲听了,连忙制止我姑姑说“你别这样逗孩子!他不知利害,当真拿出去对外人讲了可不得了呀”!我说“我不是傻瓜,你们放心”。这时我父亲忧心忡忡的自言自语道“这么弄下去,可要国将不国了啊”。可是我爸哪里知道“国将不国”的“好戏”才序幕呢! 第二天,我来到学校,政治辅导员就在教室里,对近日发生的“群体性事件”,给我们学生来了个“正面性”的“舆论导向”。他说:“近来,有暗藏的反革命,不法地主,煽动农村少数思想落后的人,进城来闹事,闹粮,搞破坏。同学们千万要提高警惕,擦亮眼睛,站稳立场,坚决与坏人坏事作斗争”。接着这位政治辅导员更振振有词地说“统购统销是党中央制定的粮食政策,其目的就是要更好地保证社会主义工业化建设和国防建设的需要。但我们动员农民卖出的只是他们剩余的粮食,农民的口粮、种子粮是完全留足了的,根本不存在缺粮的问题。而近日出现的少数农民进城来抢购食物,完全是少数不法地主、坏人煽动部份落后群众进城闹事。大家相信我们政府肯定会加以严肃处理”。 政治辅导员的这一番崇论宏议,自然也是有“法令”依据的照本宣科。原来在 1953年,当时中共的政务院(即今国务院)便颁布了一个名曰《关于实行粮食的计划收购和计划供应的命令》其中明确规定如下: “生产粮食的农民应按国家规定的收购粮种、收购价格和计划收购的分配数量将余粮售给国家。农民在缴纳公粮和计划收购粮以外的余粮,可以自由存储和自由使用,可以继续售给国家粮食部门或合作社,或在国家设立的粮食市场进行交易,并可在农村间进行少量的互通有无的交易。”。 在中国官方的政令文件上,从来都是充满了仁义道德的词语,这个文件当然也不外。你看人家说得多好,你们农民的粮食既可“自由存储”,又可“自由使用”;既可卖给合作社,又可在集市上交易。你们够“自由”了吧?但是请注意,人家还有个绵里藏针的“温馨提示”:你的这一切“自由”,必须是按“国家规定的收购粮种、收购价格和计划收购分配的数量将余粮售给国家”以后,才“可能”有这些“自由”。而到这时,你连填饱肚子都大成问题了,你那些“自由储存”,“向集市出售”的“自由”就做梦去吧! 其实农民只要年景好,无天灾,确也有一定的余粮,也会拿到集市上来出售,以购回一些生活日用品,这本是自然而正常的事。但上世纪五十年代,毛泽东暴政借口要搞所谓社会主义工业化建设,而搞所谓“统购统购”,其主要目的,首先是要尽量囤积粮食,准备打仗;其次就是要对农民进行剥夺,他们所出的那个“统购价”,还不到当时市场价的一半。这实际上就是假“统购”之名,行抢夺之实。更重的是既曰“购销”,那就是买卖。买卖就是要双方自愿公平合理。而这个“统购统销”则根本不管你农民愿不愿都得卖。县里把“统购”任务下到各区,区把任务分给各乡,乡分给各村,村直接按户、按人头下任务,农民愿卖也得卖,不愿卖也得卖。 更要命的是那个“统购”任务之高,以我的家乡成都市附近农村为例,农民平均每亩田就要卖“余粮”上等黄谷350市斤左右。而当时根本没有今天的什么高产良种稻,一亩田的产量也不过500来斤,卖了一半以上的“余粮”还有公粮任务必须上交,你说这农民不闹粮荒能行吗?这是“地主、反革命份子、坏人煽动少数落后群众闹粮”吗?这和去年的瓮安事件,最后贵州省委负责人都承认是当地官员之错,而官方媒体一上来动不动就是什么“不明真象的群众”被“坏人煽动起闹事”,真是如出一辙。怎么几十年过去了,“人民”的政府,在对待人民的态度上仍然是只知委过于民,而不“下诏罪己”呢? 为了完成“统购统销”的任务,当时各地专门派了工作队,直接下到区、乡、村进行“督战”,软硬兼施。所谓“软”,就是讲大道理,进行政治宣传,说毛主席共产党领导你们翻身得解放,吃水不忘挖井人,要以国家利益为重,顾全大局,等等等等,接着再哄,说“卖余粮支援社会主义建设,国家建设好了,以后耕田不用牛(用拖拉机),象苏联的农民那样,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神话鬼话,天花乱坠。这时再选中农民中一、两个积极份子,或许以入团,或许以入党,或提拔当农村干部,或将来招工进城之类的空头支票。更在私下里对这些积极分子“透露”点“内部机密”说,“万一你们将来缺粮了,政府又可以返销一些粮给你们呀,所以这就叫统购统销嘛,未必共产党还会哄你们呀”? 农民当时确实还是相信党和政府的。更不知这些工作队干部只是为了他自己要完成任务保住饭碗,乃至升官便信口许愿,你农民将来有无饭吃与他们何相关。于是积极分子们便信以为真,出来带头表示响应政府卖余粮的号召,甚至还要超额多卖。其他农民谁还敢叫苦、反对,或说不卖?如果这一切“软”的都还不行,“硬”的就来了。俗话说“半夜吃柿子-----专挑软的捏”。农村中最“软”的莫过地主,富农,抓两个出来,或说他家私藏粮食(农民哪个家不藏一定储备粮?),或说他“不满统购统销造谣破坏”,或说他“煽动闹粮”……反正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咋说都行。于是弄来开大会批斗,公安局马上配合,当场逮捕。那时连逮捕证都不需要,一根绳子捆起拉走就行了。老实的农民早都吓呆了。当时有个和我父亲多年相识的老农民,到我家悄悄对我父亲说“到了这一步,莫说喊你卖粮食,喊你卖婆娘你也不敢不答应啊”! 这就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就是苛政、暴政下农民悲惨的处境!不过平心而论,统购统销虽然让农民受害不浅,但又还没弄到要饿死人,象三年大饿荒中“猫儿饿得舔磨子,老鼠饿得啃砖头”那样的惨景。因为当时农民手中毕竟还有些芋头、红薯、瓜果、蔬菜一类的东西,可以“抵挡”一阵子,到夏粮一出来,情况就缓解一些了。于是当时报上便大肆宣传“瓜、菜可代半年粮”,“红薯营养很丰富”。不过写文章的人,却不会去拿瓜菜红薯当饭吃,就像今天那些帮闭作家、文人大谈“下岗创业前景广阔”,他自己决不会去“示范”的“下”一回“岗”一样。 所以“统购统销”是毛泽东准备掠夺农民的第一手小试牛刀,而“小试”之后,善良老实的中国农民,基本都逆来顺受了,反应并不强烈,更没在全国出现上万宗“群体性事件”。于是毛皇龙心大悦。“他老人家”一道道的“优惠套餐”就给农民端到桌上来了,从互助组而初级社,而高级社,而人民公社,而无偿劳动大炼“钢铁”,乃至收回自留地,不准搞副业,割“资本主义尾巴”……一招比一招狠,招招致命,刀刀见血。到这时,农民别说反抗,连呻吟的气力也没有了。所以三年大饥荒中,活活饿死三十万人而风平浪静的、河南信阳地区地委书记路宪文大官人见此情景,不无得意地赞叹道:“多么好的老百姓啊”! 如果您还没弄明白路大官人此言的“微言大义”,那么就请允许我套改一句诗人北岛先生著名的诗句送给您吧: 凶恶是凶恶者的通行证; 善良是善良者的墓志铭。(注) —————————————————— (注):北岛先生诗,原句为: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2009年1月30日完稿 (2009年2月首发(《观察》) 22、不敢接受“平反”的人 一、 毛泽东当权时期,中国的冤案多如牛毛。邓小平上台后,其中不少人得到了纠正即所谓“平反”。这些人当然是不幸中之大幸。然而我有一位难友,却在获得“平反”后,不但高 兴不起来,反而遮遮掩掩,象做贼似的不敢声张。这真应了那句俗话:年年怪事有,此事更稀奇。 这位朋友叫母世新,四川筠连县人。母家在当地系望族名门。母世新的祖父是国民政府时筠连县的县国民参议会的参议长。且家道殷实。所以1949年共产党一来,其家肯定是被打击的对象。财产没收,老一辈中的不是被杀就是劳改,真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唯有小孙子母世新却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 此时母世新年方十八,九岁,高中毕业,身体壮实。1950年韩战爆发,不久中共亦卷入其中,急需兵源,母世新便顺利应征入伍到了朝鲜。由于他身体素质好,人又机智聪明有文化,当然强过那些文盲兵,几次仗打下来便升为班长。这时的母班长经过部队的教育,“洗脑”,一心要背叛原来的“剥削阶级”跟着党闹革命,解放全人类,雄心壮志比天高,冲锋陷阵非常勇敢。但正当其部队冲过三八线以南不久,强大的联合国军却从他们的背后仁川登陆,将其部队拦腰斩断,母班长所在的团几乎全部被歼灭。母与排长拚死突围,摸爬滚打钻山林走小路,昼伏夜行终于逃回部队。但就在到达的那一刻,排长因伤势过重不治而亡,母世新又一次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 韩战结束后母世新随部队回国。不久国内开始了肃反运动,就是要清查一切“暗藏的反革命份子。”部队的外出调查人员了解到母的家族背景,系“恶霸地主”且与共产党有“杀亲之仇”,有高度阶级政治觉悟的中共政工人员,于是联想到韩战中的那次突围战斗,“怎么你母世新一人逃回来了?”你不“壮烈”到也罢了,但会不会是美国人抓到你后又放你回来要求你当特务呢?从阶级斗争的观点来看完全有可能。不过人家当时毕竟还叫“最可爱的人”,无凭无据,无法下结论。但为了万无一失起见,便请他老兄“光荣复员”了。由于这层原因 ,他也没资格到机关单位“吃皇粮“,而是安排回老家“修理地球”(即种地当农民),并给了他一个有名无实的农村团支部书记的职务。母世新看着那些一起在部队的低智低能儿,一个个都分到地方上当了干部,工人,自己在韩战中哪点也不比他们差,没有功劳也有点“苦劳”吧,却落得个最后修理地球的待遇,心里自是不服气。但这时“党妈妈”又来给他作“思想工作”了。他们说“革命工作只有分工的不同,而无高低贵贱之分”,又说共青团是党的后备军和助手,叫你任团支书也是党对你的信任嘛。于是母世新又一次听从了党的教育与安排,便“扎根”农村了 二、 光阴似箭,很快就来到1957年整风呜放开始了。二十几岁的母世新,人再聪明也猜不透“毛伟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于是响应号召带头给领导提意见。当时他们的区委张书记和一位妇女主任关系暧昧,是人尽皆知的公开秘密。但聪明人都只在背后指指点点。可愚蠢的母老兄竞在整风呜放的会上给书记提了出来。虽然话说得比较客气,只是请书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今后多加注意检点一些,以免影响不好。但已经使书纪大人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了。“知趣”的人连忙出来打岔,园场“王顾左右而言他”,事情也就敷衍过去了。也没说谁对谁不对,反正“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嘛。书记当然照样当,与情人照样“陈仓暗渡”,天下依旧太平。但母世新的祸根却已深深埋下,只待“秋后算账”了。 1958年的春天母世新在亲友的撮合下,与当地一位农村姑娘正式结为伉俪。就在他二人一同走上婚姻的殿堂,在中国人所谓的“洞房花烛夜”的晚上,我们精明的张书记,不失时机的向母世新举起了复仇之剑 洞房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敲门声,起初母世新还以为是亲友来“闹房”,中国的风俗,新婚之夜至亲好友可以到新房里来玩笑打闹,谓之闹房。于是便说“快十一点了别闹了”,谁知房外却恶狠狠地骂道“放你妈的屁,谁给你闹?再不开门老子开枪了!”母世新一听知道不对头,连忙开门。接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基干民兵”手里拿着枪与绳子,一下子便冲了进来 。不由分说将母世新捆上就往外拉,母大叫“你们干什么,我犯了什么法?”得到的回答是“你犯了什么法你自己还不明白,还消向吗?”这真是世界上最妙的答案。新娘吓得哭天喊地,亲友四邻也被惊动了。那时中国根本没有什么《逮捕拘留条例》,农民更不懂这些。内中有两个胆大点的乡亲终于向了一声“同志,你们究竟为何要抓他嘛?”内中有个头儿模样的人答道“我们奉区委张书记的命令,来抓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反革命份子,大家要站稳阶级立场啊?”此言一出谁也不敢出声了。只有新娘子死死抱着新郎不放嚎啕大哭。母世新这时心里己基本明白是张书记在捣鬼。这个经过枪林弹雨的硬汉子,定一定神对新娘说“小梅不要怕,我设有干坏事,我相信党和政府,到了县上说得清楚的,你松开手让我走”。新娘子慢慢松开了手,一头瘫倒坐在地上。周围的亲友见此情景都流下了眼泪。这时母世新昂首挺立对周围亲友大声说道;“我母世新从来没有反党,只是得罪了张书记,我和他到县上讲理去!”接着又对几个民兵说“不要拉拉扯扯的我自己走,好汉做事好汉当!”堪称英雄气概。只是也太天真幼稚了,中国有你可以讲理的地方么?! 三、 到了筠连县看守所已是凌晨两点过,奇怪的是看守所的管理人员未得到任何通知,也不知抓来的这个人是干什么的,,犯了什么事,因而一度拒绝收押人。但几经交涉,押送的人又出示了张书记的“手谕”(就是一张盖了区委公章的便条)后,看守所的人都知道这位张书记可是县里响当当的红人,不敢得罪,于是终于同意“暂时收押”。 “一入侯门似海深”,中国的“牢门”更胜过侯门,一点风都可以把你吹进去,十条牛也别想把你拉出来。这就是中国的“特色”。所以进了牢门的母世新还有什么理可以讲?更兼张书记大人手眼通天,全力伺候,暗箱操作,更加当时正是镇压右派的高潮时刻,张书记就代表党,你假提意见之名,行攻击张书记之实,就是攻击党,反党,反党就是反革命。再加母世新出身“反动地主家庭”,与共产党有“杀亲之仇”,新账老账一齐算,连参军赴韩作战都被说成是“混入我人民军队”,所以更说明是个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反动家伙,判刑自属天经地义。最终判刑十五年,送到芙蓉煤矿劳改。 四、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与母世新同为政治犯一起被关押在该矿的严管中队。这个队除少数专门调来作劳改干部“耳目”的刑事犯外,其余的都是所谓的“新,老反革命份子”。中共干部把曾在国民党任过职的人称作“历史反革命”,也就是他们口头上说的“老反革命”,而把中共夺取政权后成长起来的这一代人中,或因持有不同政治见解或仅仅因为思想“反动”而被判刑的便称作“新生反革命”。而在那些劳改干部眼中,“新生反革命”比“老反革命”更危险更可怕,是他们监控的重点中的重点。我们这些人当时劳改的“科目”就是弄去装运煤炭上汽车,每天抬着一百多斤重的煤炭,经过摇摇晃晃的跳板运上汽车,一干就是十多个小时,再加吃不饱,饥饿,疲劳,苦役,精神折磨,就是把你活活往死里整。而且工作场面毫无安全保障,你在下面装煤,上面矿车在倾倒煤炭,大块小块的煤飞快滚下来,就象现在的古装电视剧上,一方士兵在攻城,另一方在城墙上将石块向下抛打的场面一样的惊险,所以受伤是家常便饭,无人性的劳改干部对轻伤者还不准休息。 有一次我和母世新都被煤炭打伤,而且伤得不轻,所以被允在囚室养伤。在室内无人的时候,由于平时彼此都比较知心,所以无话不谈。母世新对过去的事真是感触良多后悔不已。他说“我要不是在朝鲜拚死突围跑回来,要是被美国人俘虏了去,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当时他们在逃回来的途中,美国飞机从天上撒下大量传单,上面有中文大意是:持此条向联合国军投诚,不仅保证你生命安全,并且按日内瓦公约给你战俘应有的一切待遇。当时他的排长都动心了,可母世新坚持说“不,我们要回到祖国去“!母世新是爱祖国的,可是祖国爱他吗?我听后也不禁喟然长叹道“老兄,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往里钻啊!”。我们当时这些话要是被劳改干部知道了,肯定后果不堪设想。但我们谁也没有出卖谁,这就是政治犯的操守,良心犯的良心。 以后,母世新被调到煤井下去挖煤,“打掘进“。那更是高度危险的工作,面对高瓦斯,烂岩层,这些根本不具备专业知识的人,完全是在玩命冒险去夺煤炭。母世新多次负伤,终能幸免于一死,正如中国一句俗话“此人福虽不大却命大”。然而在毫无劳动保护的条件下,长期面对井下的粉尘,满刑后又戴着‘反革命”帽子强迫“留队就业”继续干,前后十几年,你再大的“命”,也终于难逃“矽肺”这个职业病的魔爪,而且达到了二期矽肺。 五、 到了上世纪末,母世新的“好运”终于来了。不知道当地官场出于什么因素的考虑,大约有人要想给当年那个骄横一时,现已下台失宠的张书记面子上一点难堪,于是便把母世新这个案子翻了出来并作了无罪判决的纠正。作为个“小小礼物”送给了他。当这个迟到的公正,以邮寄方式送到母世新手头时,母世新却真有点象那首爱情流行曲里唱的那样,不知该“如何面对这迟来的爱”。于是将这份“礼物”悄悄装进了衣服口袋。 因为这时的母世新早已过了六十岁,每月可领到几百元的“退养金”,勉强维持生活。如果一旦平反,劳改队当局就可“名正言顺”地告诉你“既然你无罪,那么刑满就业人员这个身份就不存在了。于是只适合于‘就业人员’的‘退养金’你也就不能再领了。至于其他的向题请找你原来所在的单位解决,我们劳改单位不管这些事”。因为在此之前母世新已见到过这类向题就是这样处理的。但母世新的“原单位”是“广阔天地”大农村,这个单位只能安排他去“修理地球”,而且修到任何年龄,既不可能有干部,工人式的退休金,也不可能有“就业员”式的“退养金”。试向一个年近古稀又身患矽肺职业病的老人,如何生存?何况其妻几年前又不幸触电身亡,真是雪上加霜。因而他只有选择隐忍不言。 但是在有严密档案制度的中共政权下,这种事怎么可能长期隐瞒下去。所以不久他所在的劳改队当局就知道了。好在主管其事的那个干部,已不是当年那些流氓无产痞子,此人还算是有点良心的。他把母世新悄悄叫了去征求母的意见:究竟要不要“平反“?当他看着龙钟老态的母世新一脸为难的样子,总算动了一点恻隐之心,于是说“看在你过去在井下确实为我们矿出了不少力,我们就不为难你了,只要你不提这事,我们就装着不知道,好不好?”后面的潜台词当然是:“就业员”你还可照“当”不误,“退养金”当然也可照拿,放你一马吧!真是叫人笑不出来,欲哭无泪的黑色幽默! 六、 迟来的公正己经不能算是真正的公正,然而就是这么一点点意外的‘幸运’,母世新也不敢去面对接受。这个穿过了枪林弹雨的硬汉子,这个在酷刑迫害前没有低头的硬汉子,这个在非人的苦役中挺过来了的硬汉子,却在他的垂暮之年,不得不忍辱含垢的去接受这样一个完全不公正的结局。可是谁都可以说他们对此不负任何责任,当年整他,判他的那些人可以说,我们是按当时的政策办事,政策是上面订的,我们仅是执行而已。劳改队更说它没责任,他们说,我们是按法院判决办事,你平了反回原单位去,其他的我们管不着。中国历来就没有对受冤者进行赔偿的意识。“大老爷”给你洗了冤,你该叩头谢恩才是。故虽有一部国家赔偿法也是形同虚设。前些年陕西有个叫麻旦旦的姑娘,无缘无故被警方抓去说她“卖淫”又是关,又是打,又是罚款,后来该女通过几家大医院¸妇科专家鉴定该女为处女。这时一名警官竟然喜皮笑脸地说“处女就不能卖淫吗?她可以用口交嘛!”我们不能不被这位警官高度发达的想象力和丰富的性经验所折服。最后法院判赔偿麻旦旦七十二元人民币。这就是一时轰动全国的“处女卖淫案”。所以母世新除了接受那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结局外,还能有别的任何选择吗?因此,看来唯一有错的就是母世新本人。正如他自已也意识到了的,当年他若不拚死突围跑回来,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他是把祖国认作亲生母亲,可“党妈妈”哪会心疼你这“阶级敌人”的孩子?母老兄啊,你错就错在害了一场自我多情的单相思! (2007年4月首发观察) 23、一生磨难志不衰——记中国骨科专家车玉生氏 一、 车玉生先生,山东文登市人又名海风,1919年生,1937年毕业于文登师范校。正准备应聘执教,而其祖父母抱孙心切,令车与一素不相识之女完婚,车反对包办婚姻,坚不从命,遂离家出走。 此时,任山东省主席的韩复榘,按照著名学者梁漱溟先生“乡村建设”的有关理论,在全省七、八十个县中,撤销了区,改为“乡农学校”,校长有区长之职,为“一把手”,“一把手”为教育主任、主管教育,再次为指导员,管经济,以及军事教官。其时济宁正举办“乡村服务人员训练处”,培训上列各类人员,车离家后,便到济宁,被录取进入“教育主任班”培训。 此时是1937年8月,日寇正发动“七·七”事变,大举进攻我国,豕突狼奔,烽烟遍地。10月以后,大批敌机空袭济宁,造成惨重伤亡,而韩复榘为保存实力,竟不战而退,率军逃跑,于是梁漱溟先生成立“游击训练班”以培训抗日骨干,车玉生旋即进入该班,并奋笔疾书,以诗明志,有句云:“弱冠从戎气吞虹,寇声急,生死置度外,别无所从…… 在日寇的强劲攻势和韩复榘的退缩逃跑下,山东很快便沦陷了。车玉生随游击训练班全副武装进入河南。此时,中国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蒋中正委员长,以召开军事会议为名将韩复榘逮捕,并果断地将韩处决,所有山东的武装人员均在商丘被国军警备司令缴械。游击训练班两千余人,徒步到达河南南阳以西的镇平县杏花山菩提寺集结待命。 1938年2月,梁漱溟先生,从这两千余人中,亲自选定了一百五十余人,送到武汉,成为我国政府在该地举办的“战时工作干部训练团”(简称“战干团”)第一期的学员,该班毕业的学员以后均由我政府规定亨有黄埔军校15期之同等学历,此是后话。车玉生亦名列于这一百五十余人之中。经过半年严格的军事训练后,7月16日,三民主义青年团建团仪式在武昌举行,蒋中正委员长亲自主持了入团仪式。年仅十九岁的车玉生抱着一颗爱国抗日之心,参加了庄严的入团宣誓。 是年8月“战干团”第一期学员毕业。经过精心挑选,车玉生等10人被留下,其余则作为骨干返回山东组织游击战争。这些人回去后,一个个抛头颅,洒热血,与倭寇拼死抗争,为中华民族的抗战作出了巨大的贡献。车玉生等10人留下后,于8月在武汉珞珈山,进入了中央训练团青年干部训练班(第一期),经过两月多的训练到10月底结业。此时武汉失守,训练班学员被分到各省去建立、发展青年工作。这时又经过精心挑选,在全班学员中,选出36人成为“青干班军官队”,真可谓精英中之精英,当时他们由桂永清将军亲自训练,车玉生也在三十六人之列,先到了湖南长沙,后又到桃源,接受各种轻重武器之训练。随着战局的变化又由桃源而湘西,再贵阳,最后到达中国抗战的圣地,陪都——重庆。 五十年后车老旧地重游,挥笔写成如下诗句,足见其壮怀豪情: 泪挥独忆珞珈山,气壮山河意指天。 湘鄂川黔志未馁,一心报国苦犹甘。 1399年3月1日,中央训练团党政班在重庆南泉开办第一期,车玉生等即以服务员名义,与党政班生活在一起。第二期地址由南泉迁往浮图关,斯时,蒋委员长为激励抗日士气,将浮图关改名“复兴关”,意在抗日到底复兴民族也。同时又将其爱子经国先生送入二期受训,车玉生与经国先生同班。经国虽贵为“太子”,却是个平易近人的谦谦君子与车同室傍床相处甚得。 此后不久车玉生被正式调到中央训练团教育长办公室任上尉副官(教育长是王东原先生)。1941年刚刚满过二十一岁的车玉生已晋升为少校了。 在人生的旅途上,车玉生以其优异的才能,首次展现了他的辉煌,他正一步步走向高层,接近核心,并完全有可能成为中国政坛上一颗耀眼的,正在上升的明日之星! 二、 “知足常乐”,古有明训。就名利而言,个人的确应早点“知足”。但若在知识、技能、学问等方面,一个人似乎又应当“不知足”才好。车玉生正是这种“不知足”的人。 他不仅没有因宦途得意,才二十出头就已官拜少校而飘飘然。相反,却痛感到自己的诸多不足,其中最重要的是欠缺正规学历。一个师范学历,不仅太低,而且又未在校执教:在军队任职,却连军事院校的大门也未得入(“战干团”按黄埔15期同等学历计,在当时还未被纳入正轨),真有点“非文非武”的味道。再看从山东来的许多同学都纷纷考入大学去了。 正在此时,一个生活中的事件,给了车玉生不小的刺激。车的一个女友正在中央训练团“音干班”学习,不仅年轻貌美,且极富音乐天才,弹得一手好钢琴。与车情投意合,过从其密。但该女在1942年“音干班”毕业后,却去了白崇禧家担任家庭教师,车对此表示不快,去信阻止。殊知此女不仅不听,反将她过去读书(音干班)时,用车的一些钱,以汇款的形式还给了车,似有绝交之意。车一怒之下,遂与之断绝往来。这件事给车玉生的自尊心造成了不小的伤害,觉得在人家手下作这么一个副官,实在显得太庸庸碌碌了。因此经过几番思索,终作出决定:从头开始,再去求学。 车玉生把他的这个想法去告诉了教育长王东原先生。王平素对车十分器重,觉得他少年老成,聪明干练,特别是车的记忆力,王最为欣赏,平日事无钜细,即使事过多日,只要王一问,车便立即能将他要问的事,或要找的人,一一从头告知,从无错漏,使王觉得真是其身边的一名得力助手。因而他对车的成长,乃至一言一行均十分关心,且爱中有严。例如他见到车勤奋好学,诵读英文,脸上便露出了欣慰的微笑,频频点头。但若一听到车在屋内读俄文,他就会迈着沉重步子跨进屋来,语重心长地对车说道“车副官,别念了,别念了”在今天看来,也许会觉得这位将军,太爱管闲事了,但在那个时代,他的苦心孤诣,却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这天,他听完车玉生的陈述,脸上露出了惋惜之色,但沉吟半响,还是同意了,并问道:“你准备上哪里读书呢?”车答道:“准备到我们山东医学院去学医。”王听了高兴地说道:“好,很好,有志男儿,不为良相,也当为良医,去吧!”临行前,王东原先生还送了几百元给车玉生作为助学之资。 离别浮图关车去向霍原璧老先生辞行,霍是陈诚、王东原更早期的“老保定”,深受敬仰,他告诉车“乱世切莫为官”,又说“学医足以济世”,更鼓舞了车学医的决心。 1942年二十三岁的车玉生,抱着“不为良相,也当为良医”的志向,考入了当时设在四川万县的山东医学院。并为自己订下了“约法三章”:1、从此不再过问政治;2、不出风头;3、不谈恋爱一心读书。 当时正值抗战期中,国难当头,而教育部长陈立夫先生,对于教育则是十分重视,特别是许多理、工科院校,都实行公费。象后来荣获诺贝尔奖的华人科学家李政道、扬振宁都是当时我国公费培养出的大学生。山东医学院也是公费制,但毕竟是战争年代,条件仍十分艰苦,无论生活条件或教学设备都极其困难和简陋。学生一日只有两餐饭(上午9时,下午4时),教学工具,由于学校是从山东逃难而来,所以几乎是一无所有。 当时学校的教师,基本是“留德”的,教学多用德语,头两年最使车玉生感到紧张的,一是必须从头学德语,二是解剖学没有人骨标本,全身二百多块骨头,单靠解剖图“纸上谈兵”是绝对不够的。幸好此时抗战大后方的“第十重伤医院”就设在山东医学院附近,二者在业务上已合为一家。解决了尸体解剖的许多难题,然而每个学生要有一副骨架,显然办不到。于是为了学医,车玉生和他的同学们,只好干起了“掘坟盗墓”的事来。但他们要“盗”的既非珠宝,也非钱财,而就是那墓中主人的一具骨架。墓穴多在旷野,有不知名的野葬地,也有值得人们永远崇敬和怀念的无名英雄。 车玉生和他的同学们,挑选的都是那些埋葬三年以上,八年以下的墓,因为这时死者肌肤已经腐烂,而骨骼却完整,他们都是在深夜,从墓侧掘开一个刚可容人进出的洞,然后自己钻了进去,这时腐尸的恶臭扑鼻而来,令人欲呕。但为了求学成才。顾不得这一切,忍着难闻的臭味,借着电筒的光辉,一节、一块地把尸骨取出,墓内一人捡,外面有人接,女同学站岗放哨,就这样,不知经过了多少个艰难的夜晚,最后,每个同学都有了一副完整的人体骨架标本了。 头两年最紧张,最困难的学习没有能难住车玉生,在解剖学结束考试时,教授用德语指定了几个他要的骨骼的名称,车玉生立刻熟练地把这些骨头从标本中捡了出来摆在教授的面前,并用德文回答了教授的提问。考试成绩优良。 他不仅学业优异,而且在同学中表现出非常优秀的组织才能和号召能力。因此被同学们推举为该院学生会主席。到了一九四四年终于违背了他自己订下的“约法三章”。开始与一个比他高一年级叫杜敏时的女同学(又是同乡)谈恋爱了。才气横溢,总是异性注目的对象,杜敏时对车人品才能都十分爱慕,成了她心中的“白马王子”,而同学鲁北人蔡玉汉又是车、杜二人的好友,积极从中穿针引线,所以终于使邱辟特的神箭射进了两人的心中。 不久车玉生因营养不佳患了因缺乏维他命B1所致的脚气病,双腿无力,几乎上 不了台阶。当时根本买不到维B1的任何制剂,只有靠吃麦麸和鸭蛋汤(鸡蛋太贵都买不起),以疗顽疾,此时杜敏时在经济上给了车一些接济,后来病总算慢慢好了。 1945年8月在盟军的强大攻势和原子弹的攻击下,不可一世的日本终于无条件投降。全中国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中。但就在这时,苏联乘机出兵侵占我东北,更为可恶的是,将我东北三省财富劫掠一空。消息传来,青年学子一个个义愤填膺。本来抗战之前,俄国佬就抢走瓜分我们的外蒙古,人们记忆犹新。殊料抗日胜利伊始,披着“盟友”外衣的俄国佬,竟在光天化日下,干出了与日寇如出一辙的强盗勾当,旧恨新仇,能不怒发冲冠?! 这时身为山东医学院学生会主席的车玉生,顾不得三年前曾给自己立下过的“不过问政治”的誓言,振臂一呼,应者如潮,抗战期中,迁来万县各院校,立刻组成了浩浩荡荡的示威队伍,在万县举行了一场威武雄壮的反苏大游行,车玉生任总指挥。同学们高呼口号,散发传单,张贴标语。愤怒声讨苏俄的侵略罪行。许多市民纷纷自觉响应,加入游行队伍,同仇敌忾,场面感人。事后车玉生对人说“我自学医后,已决心不再过问政治,但国家的耻辱,民族的尊严,不允许我沉默。这是我学医后,破例地过问了一次政治。” 1946年车玉生在山东医学院毕业,来到重庆市民医院(现名重庆市第一人民医院)实习,1947年4月,被正式录用。车与杜敏时亦结为伉佩。 当时重庆市民医院,如果用今天时兴的术语来说,虽然在“硬件”(如病房、设备)方面,并无特别独到之处,但在“软件”方面却堪称实力雄厚,抗战中从上海医学院来川的一大批技术尖子,都在这里落地扎根了。车玉生象一粒优良的种子,落在了这块外科技术的肥沃土中,因而基本功练得很扎实,进步也十分迅速。1948年傅安龄先生主动提出愿介绍车去上海海军医院工作,这个机会对于车玉生来说的确是太宝贵了,这不仅因为海军医院是当时国内最先进的医院之一,而且它直属海军,而海军总司令桂永清将军又是车的老领导,其发展前途,自不待言。但此时车玉生在重庆却拖着一大家人,妻子杜敏时娘家由于是地主,在内战中,从老家逃来重庆女婿家中,因此车玉生养活着车、杜两家连同保姆近十口人,全靠他们夫妇工薪养活。在这种情况下,他去海军医院之梦终未能得园,也是不得已而作出的牺牲。 历史的脚步,很快把中国带到了一九四九年这个十字路口。国共内战即将告一段落,车玉生也走到了他一生中一个最重要的十字路口,如前所述,他完全可以随海军医院去台湾,但因此而骨肉离散,又是他难以接受的。正当徘徊难决之际,车的一位老朋友李医生从广州来到了重庆,李是车玉生在浮图关时的同事,二人曾一道学俄语。李医生对车说“我从广州来,对共产党的情况,有所了解,象你这样早就已脱离了国民党去学医,现在又是医生。根本没有再涉足政治的技术人员,留下来根本没问题,不用怕,不要走,跑到台湾,妻子儿女怎么办?同时他又告诉车玉生说“车医生,你别怕,你知道吗?共产党来了”三生有幸”,你就是“三生之一”,车听了不解,问道:“此话怎讲?”那人说:所谓“三生”就是指医生、学生、先生(教师),这三种人,共产党要特别给予优待,故曰“三生有幸”。 人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最喜欢听对自己有利的话,最容易相信那种对自己最好的结果。车玉生也觉得,我在国民党的手下虽然干了几年,但那是为了抗日爱国,并没有去打过共产党,总不能说抗日也有罪,何况我早就脱离了国民党,三年国共内战,我是一个无党无派的医生,共产党应该是不会找我算什么账的,别怕! 就这样,他决定和全家一起留在重庆,每当心里觉得不踏实的时候,他便“服下”,“三生有幸”这片“镇静剂”以安抚自己。 三、 1949年年11月30日共产党的军队进驻重庆,不久给市民医院派来了一个“军代表”主管一切。真是无巧不成书,这位代表不仅是车玉生的同乡,而且是车的小学老师之弟弟。家乡人加上师生谊,使二人似乎有点一见如故,关系比较融洽。于是接收医院,清理财产,这些事,军代表都叫车来一道参与,很快车成了医院内的一个“积极分子”了。1951年后,开始了“镇反运动”,车玉生将自己的历史作了彻底的交代,究竟“彻底”到什么程度呢?用车自己的话来说“不仅按年按月作了交代,甚至某天干了些什么,凡是重要的,有价值的,都写得一清二楚的。 1952年的“三反”运动中,车玉生更在院内担任了“打虎队长”,抓贪污分子,搞得很是轰轰烈烈。随着运动的发展,车从内心逐渐感到: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这些提法都无可非议。但一些具体的作法,却使人感到很难以接受,特别有几件事,简直叫人触目惊心,事隔多年也不能平静。 例如医院里有个老太婆(工人)叫任少卿,负责在妇产科门口接待病人,给病人一点卫生纸,同时每次收费一分钱,运动中,她也交代了,但竟被打成“老虎”。斗来、斗去、活活整残。又如护理部主任李锦如(女),硬说她是“贪污分子”。一个护理部,有什么可贪,因而她死也不认,于是“打虎队”员就把这个女子拉进停尸房去关起,半夜还叫人在外面装鬼叫,往停尸房窗上撤沙子。一个文雅的弱女子,哪禁得起如此恐吓?终于被吓得精神失常,从窗子上往外跳,腿跌断,成了终身残废。 这些事使车玉生的良心深感不安,他觉得:反贪污本来是对的,但这样任意伤害无辜,却是完全不能接受和原谅的。 1952年医院经重庆市卫生局批准,决定派车玉生去北京进修骨科,与此同时车的大女儿车芳因患髋关节先天性脱位,当时四川无法治疗,于是同意车带孩子同往,边进修,边照看孩子治病。车带女儿到京后,因住院问题几经周折,最后在天津骨科医院进修(孩子也在那里住院),在指导医师方先之教授指导下,认真学习新技术。这时,天津骨科医院,在用链霉素保证下,开展了国内首例骨与关节结核病灶清除术。车玉生进修完毕回渝后,于1953年夏在重庆市第一人民医院开展了这一手术,受到重视和好评。此后车玉生又在重庆带头开展了腰椎间盘手术、膝关节半月板手术,以上手术均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受到西南医学界的瞩目。 医疗实践的成功。使车玉生在理论上有了更进一步的提高,为创作提供了充沛的源泉,一篇篇有创造性见解的文章,署着“车玉生”的大名,都先后发表在国内权威性的医学刊物上。 正当我们这位才华横溢的中年医师,在医学的宫殿上登堂入室,欲“更上一层楼”之际,仁慈的上帝和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象当年如来佛一反掌把孙行者压到五行山下一样。车玉生一下就被推下了十八层地狱。所不同的是,孙悟空确实大闹了天宫,如来佛对他实行“专政”,似还犹可说也,而我们的车大夫,不但没挥舞全箍棒打谁,而是一直拿着一柄手术刀,在勤勤恳恳地为患者“刮骨疗毒”,却一夜之间,也被打入地狱! 说起车玉生的这个“右派分子”,似乎还有点不大“正宗”。众所周知,反右是1957年的事,而车平安地度过了1957年,到1958年“三·八”节这天,突然成了“右派”,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他这个“右派”,不是“正式录取”,而是补“差额”,“补”上去的。天下就有这种怪事!学校招生,除了正式录取若干名外,有时还录取一、二名“备取生”,怕正式录取生中,临时有个把两个来不了的,可兹备用,万没想到“十恶不赦”的“右派分子”,也有这种“福气”。而美国的吉尼斯世界记录大全里,竟没有记入这桩重要的雅事,说明美国人实在愚蠢,也对咱们怀有偏见。 好了,不说美国,还是回过头来说咱们这个“差额”是怎么“补”的。原来“反右”一开始“上面”就给各个部门下了“指标”,什么“指标”呢?在你那个部门或单位中,一百个人中要抓出几个“右派”来。听来似乎荒唐,其实是完全有道理的。“第一,阶级斗争无时无刻无处不存在,难道你那个部门能是桃源仙境”,能没有阶级斗争吗?所以一定有“右派”。但也不能太多,倘若人人,或大多数人都成了“右派”,那又怎能体现多数群众是跟党一心一德呢?所以就只好预先定下“指标”,要揪出百分之几,这就说明“反党的右派”毕竟只是一小撮,请看,这是何等的英明和正确啊! 当时重庆市卫生局揪右派的指标听说是百分之三!多乎哉!不多也! 然而,也是车玉生合该倒霉,1957年完了,这个指标就没完成,怎么办?毫无疑问,必须坚决完成! 1957年“鸣放”开始后,车玉生凭直觉感到气氛不对,还是少说为佳。妻子杜敏时,也对丈夫提出了忠告:“老车,少开口啊!”所以他本来打算什么也不讲,可是领导却三番五次来动员,说“提意见是帮助党整风,提错了也不要紧嘛!”甚至还说“意见提得就是不正确,那也只是个思想方法上的问题;但是如果不提意见,这就是你对党的态度问题了,你是要和共产党同心同德呢?还是要同床异梦呢“?天呀!谁都会明白,一旦认定你是个“同床异梦”者,其后果将是什么?车玉生感到不应付两句恐怕不行。 那么说什么呢?政治话题,肯定不能谈,那么就谈点日常工作的话题该可以吧!言不由衷,没话找话说,本来就不是车的个性,然而不说又不行,这可难坏人了。后来市民革在重庆市卫生系统开征求意见会,用汽车把车玉生请了去。今天务必要请您老兄,帮助党整风提点宝贵的意见。人家如此礼贤下士、刘玄德三顾茅庐,也不过如此吧!你要是再一言不发,也就实在有悖于情理,也就难怪人家要怀疑你是“同床异梦”了。 车玉生坐在汽车里,边走边想,搜索枯肠,终于想出了一条自认为是无伤大雅的“意见”。那是1956年重庆市第一人民医院外科贾主任去天津做手术期间,由车玉生代理主任,手术室要求添置一些医生术前洗手时用的衣服、鞋子之类的东西,这本是医疗上司空见惯的事,车便同意签了字,由总务科造计划到会计室去领钱。按财会制度应由院长何贤宝批准,才能发钱。何便问财会科的人“这衣服、鞋子是给谁穿的?”答曰“是医生们穿的。”何院长一听老大不高兴说:“这些医生一个月领了那么高的工资了,怎么衣服、鞋子都还要公家出钱买?”财会科那人不知是不懂医,还是不敢“犯上”,只好唯唯诺诺说“这……这个……我不清楚”。何院长最后还是勉强批了,但满脸不高兴。这事后来车玉生知道了,觉得你是个院长,怎么这点医疗常识都没有,手术室要保证无菌操作,怎么能穿着自己的衣服鞋子进去做手术呢?据说当年山东省主席韩复榘去视察中学,看见学生打兰球,立刻把校长叫来训了一顿,说:“我拨给你的经费,你拿去干什么去了?这么多人抢一个球,你就不能给他们一人发一个球?”弄得校长哭笑不得。这也不知是否真有其事,但车却不敢用这类话去调侃何大院长。那天他在会上谈了这事,把话说得委婉又委婉,客气又客气,说希望何院长多到下边来走走看看,到手术室来参观参观,这些问题都是可以避免的。他心想这样说,够“和风细雨”了吧! 当时会上谁也没说这意见有什么不对,但等到“秋后算账”的时候,等着他的却是一场“暴风骤雨”! 1958年3月8日夜晚通知车玉生去大礼堂开会,他还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一进会场,好家伙!满屋满墙已贴满了大字报“揪出大右派车玉生”,“坚决向大右派车玉生开火!”,“车玉生否定党的领导,必须低头认罪”……接着来的是批判斗争,更确切地说是诬陷和辱骂,请听听下面这些高论吧! “你车玉生说,何院长不懂医疗技术,也就是所胃外行不能领导内行,说穿了,就是要把党的领导赶出医院,这家伙是何等嚣张,何等疯狂!” “告诉你车玉生:你不要以为没有你,重庆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骨科就要关门了,地球就不转了,你在作梦!” “坚决清除这个败类!” “坚决揪出这个坏家伙” 扣帽子,打棍子,尚不足以表现自己的“左”和“革命”,就只好借助于歇斯底里的喊叫。一切都已丧失理智!一切都已无理可讲! 几天后,又再次批判,这次调门更加升高说车是“一贯反动”。什么叫“反动”,这定义谁也搞不清楚,大约凡不合当局之意,或长官之意者,均可谓之“反动”。既然有这么个模模糊糊的“内涵”其“外延”自然无边无际。如再加上“一贯”,那意思大约就是:此人从来就没做过一件好事;从娘肚子出来就不是个好人;如果他以前曾加入过共产党,那只能叫“混入党内”;即使是做了极大的好事,也只能叫“伪装积极”。总之凡加上这个诛语,即意味着将对此人全盘否定,一棍子打死。 1958年5月1日,这个据说是全世界劳动者的节日,就在这一天,车玉生这个年富力强、风华正茂,曾为无数患者解除过痛苦的医生,这样一个正直的劳动者,既无任何过失,又未经过任何司法程序,就被剥夺了工作权利和人身自由。他的名字从重庆第一人民医院的名册中莫明其妙的消失了,而且不明不白地送到了自贡市,进行“劳动教养”集中改造。 当时,一位官员对他们说“你们这些劳教人员有公民权,不同于判刑劳改”。按照中国的法律,任何公民,必须构成犯罪,并经过司法审判认定有罪后,才可以开除其公职,剥夺其人身自由,强迫进行劳动改造。然而当时的车玉生并无谁指控他犯了什么罪,更未经过任何司法审判,判定他有罪,可他的公职被剥夺,甚至连人身自由也丧失了,连同妻子儿女住在一起的权利也没有了,必须到指定的地点——自贡来接受所谓的“改造”,但同时又说他还有“公民权”,真弄不清这是一笔什么糊涂账! 车玉生就这样被糊里糊涂地弄进了劳教队,更可笑的是还要他自己来定个“改造计划”,你自己说,你要在这里“改造”多久才能“改造好”、如果真是可以自由表达意志,那答案肯定是:“我今天就应该离开,因为我既不愿意,也没有必要到这里来”!但“已到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于是有人订3年,有人订2年,车玉生也订“两年改造好”。不知怎么官员又说车“太保守了”。那年头不是甚么都在“跃进”吗?于是订为一年“改造好”。至于什么是“改造”,怎么个“改造”法,如何才是“好”,恐怕只有天知道! 有人说1957年揪斗“右派分子”,是“引蛇出洞”以便“聚而歼之”所以这不是“阴谋”,是“阳谋”(为汉语增添了一个绝妙的新名词此功不可没)。但最后(虽然是二十多年后)又不得不承认“反右斗争扩大化”,“反右”还是“该反”,只是“扩大了”一些,究竟扩大了多少呢?从当时报纸上看到的,中央各部、委直属机关、北京各高校,许多都是百分之九十几,甚至百分之百都得到了“改正”,据有关资料显示,1978年全国公职人员中被“改正的右派”为552877人(见:《炎黄春秋》1955年第11期)而没有“得到改正”的“右派”全国总共不过5000人左右,也就是说,既不是“扩大”了百分之十,也不是二十、三十,而是“扩大”了百分之九十九。 当然,“反右”斗争,仍然是必须的,正确的。 四、 从此,车玉生开始了他的“半囚徒”生涯。在“劳教队”里,没有分派他去抬石、运木,仍然是医生。这是对他的“优待”吗?非也!这有个专门名词叫“用其一技之长”。这是公开的,冠冕堂皇的名称,另外,还有个“内部名词”叫“废物利用”。你是医生,应该是科技人员、是国家干部。但是,你“入队”(劳教队)后,你甚么也不是了,你仅仅就是一个“劳动力”(又是一个特殊的专用名词),把你这个“劳动力”用来拿听诊器,手术刀,比用去拿钢杆、抬杠子,效果更好些。因此就叫你作“医务劳动”的“劳动力”。在这里“劳动”这个词,已经变了味,再不是政治教科书里面讲的“劳动创造人、创造世界”“劳动是光荣、伟大的豪迈事业”等等。而是一种特殊的惩罚方式。所以送“劳教”是一种毋须经过司法程序的最高“行政处分”。这就是车玉生必须直面的无情现实。 车玉生以一个科学工作者的客观和冷静、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不公正的待遇,同样以一个科学工作者的道德和良知,努力作好自己担负的一切医疗工作(当时只能称作“劳动”)。也许是“劳动”的十分出色,也许是当时他们那个劳教单位(四川铁路工程总队)太缺乏这种特殊的技术人才(啊,不“劳动力”)了,所以就在1961年底宣布对车玉生“解除劳教”。 按理讲,既已“解除劳教”,本人就有权离开你这个对“我”实行“劳教”的单位。因为你仅仅是一种“最高行政处分”,“处分”既已完结、解除,别人自然有权离开。然而事情就有那么怪,就是不准离开他这个“劳教单位”。据说是“工作需要”,必须你老兄留在这儿,这叫“服从需要”。如果谁要胆敢不“服从”,就会“慷慨”地送你一项“帽子”叫做“妄图摆脱无产阶级专政”。 车玉生当然不敢“妄图摆脱”,不过当时对他似还有“另眼看待”。61年底刚一“解教”,不久即宣布恢复其主治医师职称,恢复其原有工资。而且不当作所谓“就业人员”而是作为一名技术干部留在医院工作。除搞医疗外,还不时出差采购医药器械,并准其参加院务会议。在所谓“解教”人员中,能受到如此“礼遇”者,实不多见。于是车玉生也只好随遇而安,留了下来。但接着医院又出新招,准备把车的妻子也从重庆调来。车玉生明白,如果这样,他将永无希望离开劳教队回重庆了。连忙告知妻子坚决不同意,因而此计终未得逞。 但是车玉生虽然心里不痛快,不愿留队,工作上仍然是拼命地干,而且积累了不少的资料。单是膝关节半月板手术就有五、六十例,而其充气造影资料有六、七十例,可惜均在文革中全部被毁。 这几年中,车玉生在四川铁路工程总队医院里不分外科、内科一人顶了下来。外、妇、内、儿、传,凡是重病疑难病,都只有他来处理。修铁路流动性大、生活艰苦、工作危险、事故频繁,这给医疗工作带来了更多的压力,而医院随工程流动,因陋就简,设备更谈不上,但这一切都难不到车大夫。在西昌喜德县一次事故中,一名“解教”人员叫向光华,是一位中学教师,遭到脑外伤,造成颅内血肿,深度昏迷,生命垂危。而当时,他们医院连个开颅器也没有。车玉生就地取材,因陋就简,叫汽车连作了一个园锯,就靠着这么一个“土家伙”,在深夜12点为患者打开了颅腔,取出血块,凌晨3点病人便从昏迷中醒来了。在五十年代在那么一个医疗设备十分简陋的地方,能救活这样的重病人,一时被颂为奇迹。后来这病人成了车的好友。 然而精湛的医术,出色的工作,在政治寒潮袭来之时,不但不能遮风蔽雨,反而成了别人妒恨和攻击的目标。1962年“千万不要忘记”的“伟大号召”一出笼,车玉生立即被视为“阶级异已分子”。院务会议,也不要他参加了。1963至1964年该队更将所有“右派”全部集中,听说是准备送往青岛、新疆。1966年那场“史无前例”的大灾难——“大革文化命”,终于“革”到了每个中国人的头上。这时车玉生连请假回家探亲的权利也被剥夺了。 这时全中国大陆,已经变成了一座“疯子的乐园”,一介书生的他,除了听天由命还能做什么呢?! 人在逆境里,在远离亲人、朋友、同学的环境中,“孤独感”是十分可怕的,最希望得到的自然是友谊和一两个知己,而在那年代人与人之间存在的只有互相监视和告密。这时,一个叫牛亚男的女“右派分子”闯进了车玉生的生活中。牛亚男也是一个知识分子,作财会工作,因有亲属在海外,当“右派”自是意料中事。到劳教队后,她被分配到医院供应室作消毒医疗器械等杂活,牛亚男对人大方热情,彬彬有礼,对车更有师长般的敬重,而且两人在许多问题(特别是有关政治等问题)上都有十分近似的观点,所以无形中车也视牛亚男为自己的一位红粉知己了。 1967年姚文元《评陶铸的两本书》在人民日报发表。连“太阳里有黑子”这种人尽皆知的自然现象,居然也成了“诬蔑伟大领袖”罪!真是千古奇闻。而姚文元早在1965年发表《评海瑞罢官》一文时,车就对此人的武断专横,十分反感。这次看了他的《评陶铸的两本书》觉得如此牵强附会,信口雌黄地给人罗织罪名,不仅登在《人民日报》显著位置,而且这样一篇文章,就可以打倒一个中央政治局常委、兼国务院副总理,真是太荒唐、太可怕了,就连昔日秦桧的“莫须有”、“雍正的“维民所止”也显得相形见绌。然而这些话,如骨梗在喉,又敢去向谁讲呢?在“吟罢低头无写处”的愤慨和惆怅之中,他想到了牛亚男,于是写出一张字条,悄悄地给了牛亚男:“你看了《评陶铸的两本书》没有?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典型,如此下去,国家不知将伊于胡底?!” 这种不平,这种忧虑,在当时可以说,任何一个良知尚未泯灭,而又稍有头脑的中国人心中都是存在的,然而在“四人帮”的淫威之下,又有谁敢向人表露,敢向人倾吐呢?车玉生这样作了,然而在那个年代,敢说真话的人是要遭殃的。 牛亚男这位小姐,不知何时有点“收藏癖”,凡是她认为好的,有意义的东西,总是舍不得丢弃,也许车的这张字条,正是她的心声,而且是在那样的血雨腥风之中,有人敢向她表达,这实在是太珍贵的纪念了,于是她舍不得销毁,把它藏在了自己的箱子里面。然而她忽略了当时那险恶的环境,公民的人身权利,根本没有任何保证,任何人随时都可能被搜查,被抄家,何况她不过是个所谓的“黑五类”,那还在话下吗? 1968年因为一个偶发的其他事件,队上干部对牛亚男因怀疑而进行搜查,什么也没搜出,却搜出了车玉生那张“大逆不道”的字条! 在那时,别看是张小字条,可是比谋杀太子,拐卖公主还要严重的滔天大罪。牛亚男、车玉生都被打得死去活来,什么捆、斗、九十度弯腰、“喷气式”,咱们在这方面的花样,不用说历来都居于世界领先水平。而且还有个“老账新账一齐算”的“优良传统”。所谓“老账”并不限于三、五年,十年、二十年乃至上一代人,祖宗三代的都在“算”之列。于是斗争之中车玉生的一切历史问题都被“翻”了出来,以证明其“一贯反动”。更有甚者,批斗者充分发挥其高度而丰富的想象力谓:“车玉生,你当年才二十出头,就在国民党内,官拜少校,怎么一下子不干了,跑去学医,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一定是国民党指使你潜伏下来,以便暗中进行破坏活动,怎么回事,快快老实交代”。此言一出,人们欣喜若狂精神大振,揪出了一个“潜伏多年的国民党老特务”,这自然又是文化大革命的一个“丰硕成果”了。不过他们不知是有意疏忽,还是不愿看看这一事实:车玉生并非在48年、49年国民党行将撤出大陆时“潜伏”下来,而是在1942年国民政府如日中天之时,怎么就知道将来要被共产党打败,而早早“潜伏”下来了呢?然而那年代“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于是就这样,七斗、八斗,无限上纲,终于以“反革罪”被逮捕,进而判刑劳改,牛亚男也以同样罪名被判刑,送往汉王山茶场劳改。 “天命之年作楚囚”,1970年,年逾五十的车玉生,拖着一身的伤病,被送进四川省第四监狱,进行关押劳改。 大概又是“废物利用”原则在起作用吧!车玉生一下囚车就被关进了监狱医院,穿上白大褂,令其从事“医务劳动”。中国人是非常聪明的,政治上把你斗倒,搞臭。但对你的技术还必须“拿来”为“我”所用,使之成为最有“剩余价值”的“劳动力”。于是便化“废”为“宝”了。 车玉生并非不懂这些,但他的态度是:世人弃我,我不弃世,不管此人与我有无恩怨,那怕是素不相识,甚至斗过整过我的人,只要你有了病,住进了医院,就一定尽心竭力,为你治病,甚至甘冒风险,也在所不惜。 当时车玉生在政治上是“专政对象”,身体上伤病俱全,肩周炎使其举手抬臂都艰难万分,然而,这一切都不能使他放弃作为医生应尽的天职。特别是当病人处于死神威胁的生死关头,车玉生不仅会一下子忘了自己的“犯人”身份,而以“生命卫士”的姿态与死神展开殊死的搏斗,甚至还会在一般人都认为已无能为力时,以大将风度,指挥若定,力挽狂澜,使患者转危为安。 他刚到医院不久,自己都还未从沉重的创伤中恢复过来,一天晚上,附近一个农民,被牛打伤,造成脾破裂腹内大出血,送入医院已处于休克状态,见此情景,那些头戴国徽的干部医生们一个个面有难色。于是找来车玉生,他一口答应“没问题,只要有人输血,我们就可以动手术抢救”,当下有七、八个农民自愿献血,于是车玉生精神抖擞地站到了“主刀”位置上开始了手术。谁知刚刚把患者腹部皮下切开,他那七、八个自愿献血的“阶级弟兄”一,,都不见踪影了。原来,一般农民缺乏科学知识,听人说被抽了血,“不死,也得少活几年”于是一个个都吓跑了,干部医生见此情景,也慌了手脚,连忙对车玉生说“这手术看来只好不作了,没有血怎么作?”当时,有个“规矩”:干部的每一句话,就是命令,几乎等于法律,犯人只能听从,决不能反对,就是干部说错了,也得照着做。车玉生当然知道这个不成文的“规矩”,他连想都没想就答道:“不行,如果我们停止手术,病人必死无疑。根据刚才我对病人的检查来看,病人的肠子大概没有破,淤积在腹腔内有大量的血,可以回输给病人,这样病人就有希望救活”。在场的其他“专政对象”个个都给车捏了一把汗,这老头今天吃了豹子胆了吗?公然敢把“干部的指示”给顶回去,那还了得。常言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医务工作者的一片忠诚,似乎感动了上帝,也感动了那位干部。他同意了。 无影灯下,随着车玉生一双灵巧的手飞快地转动。只听见刀、钳、镊、剪、奏出了和谐的共鸣。手术高速度、高质量地顺利完成了,淤积在腹腔中的血液,又重新回到患者的体循环内,休克消失了,死神抛下患者落荒而逃,刚入监狱的车玉生就这样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几天后感谢信送来了,锦旗也送来了,还敲锣打鼓、鞭炮齐鸣。“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毛主席的革命医疗方针万岁!”“感谢共产党,感谢监狱领导和革命干部,挽救了贫下中农的生命!”“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多么动听的豪言壮语,多么感人的场面啊!然而就没有提一句:“车大夫,谢谢你!”似乎车大夫根本就不存在。如果还有人记得他做了什么的话,大概就是记得他有“顶撞干部指标”的“反改造行为”。 然而车玉生对此似乎并不在意,只要救活了病人,他就很满足了,于是仍然我行我素而且“屡教不改”。又是一个深夜,一个急腹痛的病人送入院了,这回可不是个红彤彤的贫下中农,而是个黑黝黝的“四类分子”。刑满留队就业,还戴着所谓的“反革命帽子”,凭他多年的经验,一听病史,一看症状,伸手一摸那“板状腹”,就基本可以断定为“胃穿孔”,必须立即手术。于是马上去请来那个主管干部姓郑的医生。此公不知是打搅了他的好梦,心里不舒服,还是觉得这种“黑四类”死了也没啥,几乎看都没看一眼,就下了个口头医嘱:“先把液输上,用点抗菌素,对症治疗一下,明天早晨再说。”话一完,抬腿,就打算再赴温柔梦乡。另外有个医生,当时也被打成了“反字号”,哪敢开口。惟有车玉生“不知趣”,立即答道:“这种手术不能拖,必须今晚作,如果拖到明天上午,病人可能出现弥漫的腹膜炎,甚至休克也来了,我们就太被动了。”那干部听了,虽然心里老大不高兴,但作为医疗原则,人家句句在埋,实在没法,只好答应,但在手术时,不要车主刀,叫他去搞麻醉,以此稍示警告吧! 离监狱不远,有个长庆机器厂,一位女干部,突患腹痛,被疑为肝脾破裂,立即被送上手术台进行抢救,但手术中发现并无腹内脏器破裂的情况,而血仍然在出。病情危急,医生们焦急万分。只有向附近兄弟单位求援。监狱立即派车玉生前往。车去后,凭借他多年丰富的外科临床经验,很快就解决了这个疑难急症,确诊为卵巢滤泡破裂出血,针对病因,立即进行手术,挽救了患者的生命。 虽然车玉生如此出色地工作,挽救患者的生命,解除他人的痛苦,然而在那“斗争为纲”、“政治挂师”的年代里,特别是在那特定的环境中,他一方面在医疗实践中“过五关斩六将”,另一方面在日常生活中却经常“丢荆州走麦城”无缘无故被人欺凌侮辱,受到许多不公正的待遇。 有个姓朱的干部,叫车玉生给他看病,他骄横傲慢,根本不把车放在眼里,还恬不知耻地说“你们这种人,还能给我看病,这就是你们最大的荣幸了。”车以沉默表示自己的轻蔑。从而又引起他的不满,无缘无故将车弄来进行批斗。另一干部,小病大养住医院,查房时他到处玩耍去了,因而未给他开药,晚上他回来了,车玉生连忙去问问病情,刚说了一句:“今天上午查房您不在……”这个干部一下就火了,掉上一巴掌“我在不在你管得着吗?”把车狠狠骂了一通。 车玉生就是在这样屈辱而暗无天日的环境中,在狱吏狱卒的蛮横无理的歧视的目光下,艰难地度着时日,一点一点地耗去自已宝贵的年华。 五、 “黑夜漫长终有边,春风不日下江南,冰山崩作千重浪,江海翻波谈笑间。” 这是车玉生的一位朋友,送给他的一首诗,这位朋友,当时也因受政治迫害和车关在一个监狱。1978年的中国,确实正如诗中所写是一个寒夜将逝,东方欲曙的黎明。。 历史的车轮终于转到了上世纪的七十年代末,随着毛泽东的死亡,“四人帮”的覆灭,中国的地平线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曙光。1979年3月的一天,一纸四川省珙县法院的判决书,好象一封平信似的由医院里一名劳改队干部交到车玉生的手中,一切是如此的平常简单,好象一切都无所谓似的,你不就是个囚犯吗?现在珙县法院经过“复查”宣告你无罪了,去吧,收拾好行李走你的路吧!没人给你作什么解析,当然更没人会给你说声“对不起”道个歉,仿佛一切都属“正常”,一切都理所应当。党和政府永远是伟大,光荣,正确的。你只有感恩戴德的份,感谢“伟光正”同志给你平反了冤假错案一一这就是我们伟大的“中国特色“! 就这样,车玉生在花甲之年拖着一身的伤病和一颗破碎的心终于回到了他 分别二十三年的重庆。在原重庆第一人民医院一直工作到六十五岁才获得退休。而今他已是一个八十八岁的老人,孤独地住在该医院一幢宿舍楼里,房舍破旧,外面环境更是脏,乱,臭,差样样俱全,住房面积狭小,设施破旧,冬季冷如冰窖,夏天热似火炉,……就是这一切折磨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就是这一切勾画出了一个中国正直的知识分子的凄凉晚境。 车玉生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国人,一生并无惊天动地之举,却有可歌可泣之事。特别是在受到一连串的政治迫害之后,为“世”“所”“弃”,却不“弃世”;在万分恶劣的环境中,仍能保持自己的节操,出污泥而不染,不为邪恶所同化;始终保持清白、清醒地作人;始终保持作一个有道德,有良心的好人;作一个负责任,有作为的好医生。 严家伟写于“反右运动”五十周年 2007年首发《人与人权》 23、红十字下的罪恶 (严家伟与管正和合写) 全世界都知道,“红十字”代表的是圣洁的慈善,是人类博爱的精神,她不分族群,阶层,贫富,信仰,如春风化雨般的关爱与救助着不幸的患者。但在中国,特别是在毛泽东的阶级斗争歪理邪说如瘟疫般大流行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这些神圣的普世价值观,已被毛的政治理念篡改得面目全非。于是在“红十字”下面竟公然演出了一幕政治性的谋杀。 这个悲剧中的主人翁叫江新,四川人,上世纪五十年代,在四川南充地区地球物理研究所当技术员。1957年反右运动也刮到了他所在的单位,由于他们所里的书记,所长,都是当兵出身的“科盲”。“地球物理”一词是何意他们也不懂,却在那里指手划脚瞎指挥。例如江新所在的科室,为了科研,须购置几件进口仪表,打上申请,书记却说,“买洋人的东西有辱国体,我们用小米加步枪都打败了美帝和国民党,要什么洋机器?”几句胡说八道就使有关科研无法开展。1957年江新以此为例提出来,帮助党整风,希望领导克服主观主义,官僚主义,学习科学知识成为内行。当时领导还假装称赞他“提得好”,可是毛泽东一下令“反右”,江新立马被打成“要与共产党争江山”的极右份子,开除公职送去劳教。 江新被送到一个代号叫“四,一五信箱”的劳教队去接受“劳动教养”。实际上与丧失了人身自由的囚徒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但在劳教队里,无论是非人劳役的惩罚,还是强行洗脑的“政治教育”,都不能改变江新对自我清白的肯定。并多次面对劳教队的干部公开表示:自已不是什么反党的右派,更设有犯罪,所谓的右派份子是别人强加的。为此他不止一次被大会小会批判斗争。但江新始终还是拒不认“罪”。不过江新平日对人非常谦和,热情,他身材瘦小,戴着一付深度近视镜,穿一件还是当年工作时发的兰呢上装,由于早已破烂,于是补上大大小小各种颜色的布,难友们开玩笑戏称为“万国旗上装”经过几年的摧残折磨,在1967年文革的血雨腥风中,江新和他的难友们又被派去参加修筑内昆铁路。此路始于四川南部的宜宾经内江而至昆明。就在他们修筑宜(宾)内(江)段金沙湾附近的包耳山隧道时,劳教队的干部岳某对人特别凶狠,他规定每个劳教人员每天必须完成五立方碎石的任务。完不成的,必须在晚饭后,先到毛神象前请罪,然后加夜班不许睡觉也得完成。他规定的这个五立方碎石的任务,那些筋强力壮的铁路修筑工要完成都非常吃力,更不用说象江新这样身体瘦弱的一介书生了。所以这一天江新又未能完成任务。晚上和难友关中和等一起去加夜班,干了两个多小时一个个累得精疲力竭时,江新突然感到右腹部剧烈疼痛,他倒在地上大叫“哎哟,痛死我了”!关中和与另外两位劳教难友连忙把他抬到医务室去。卫生员林进贵给他打了一支阿托品针止痛,但完全不见效果。也是劳教身份的卫生员慌了手脚,连忙去报告队长,队长和他的朋友在棋盘上正“杀”得难分难解,听了卫生员的报告,不耐烦地说“我又不是医生,我也没法,再给他吃两片止痛片看又如何嘛”?卫生员心里十分明白,止痛片只能缓解骨骼肌如腰腿之类的疼痛,对胃肠平滑肌根本不起作用。但队长的话就是“法律”,怎敢反驳。又这样折腾了半个小时,江新已痛得大汗淋漓。卫生员只好又去找队长,这时幸好他老兄下完棋了,想了一想才不高兴地说“实在不行就送支队医院嘛”!卫生员转身之际又听见那个队长抛出了一句“这些臭知识份子有点病就不得了”。 他们当时的工地在宜宾附近的金沙湾,离支队医院沙河镇还有几十里,那时别说救护车,公共汽车也没有。关中禾与吴询,钟泽华两位难友,一道用一辆人力板板车拉着江新上路。队上给拉车三人每人一个玉米窝头,算是“报酬”。为了救难友,他们根本不考虑什么,不顾一天的疲劳,拚了命往沙河奔,经过一夜跋涉,终于在天亮前到达了沙河支队医院。文革中的支队医院已呈瘫痪状态,有经验的医生一个个都在接受批斗审查。几个红卫兵“医生”,背语录,斗争人堪称一流高手,但对病魔他们可是门也摸不着,有个甚至说“肚皮面上不红不肿,是不是吃多了哟”?关中禾等人极力陈述求情,有个红卫兵才发了点“善心”说“去把那老家伙喊来看看”。不一会那“老家伙”来了,是个北方口音的老医生,造反派呼他为“车老头”。老医生先问了病情,然后用手触摸到右下腹部用手向下一压,病人连声叫痛,老医生突然把压着的手一抬起,病人更痛得直喊。老医生马上得出结论:“腹肌强直,右下麦氏点压痛,反跳痛明显,典型的急性兰尾炎症状”。那几个造反派根本听不懂,不耐烦地训斥道“哪个听你说那些反动的资产阶级理论,问你咋个办”?老医生说“马上住院准备手术,要抓紧才行”。关中禾忙请老医生开了入院证。当大家松了一口气以为江新有救了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原来此时医院由一群造反的红卫兵掌权,病人入院须经那个外号叫“王一刀”不学无术的造反派头头批准。此人本名王卫东,是宜宾卫校的劣等差生,由于文革他不但毕了业,还造反当上了官。但此人既无医术又无品德,做手术更极不负责任,多次造成事故,致死,致残病人,因当时一片混乱也无人管,所以给了他个“王一刀”的杀人“美名”他看了看入院证便装模作样的对江新说道“最高指示,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你是个反党反人民的右派,你必须先向人民低头认罪,然后我们才能对你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说完便把入院证甩给关中禾,并说“叫他自已写反党反人民的右派份子某某请求住院冶疗,并亲自签名。”已被疾病折磨得只剩下一口气的江新这时却以惊人的毅力从担架上抬起半个身子,怒目圆睁地说道“我不是右派,是他们强加给我的”! 也许是太出乎他的意料,那个“王一刀”竟有半分钟的时间惊诧得无言以对。但他很快就清醒过来,脸上露出冷醋的奸笑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今天你不低头认罪是右派份子,我们就不给你医,我看你能坚持好久”。说罢准备离开。临走时又对在场的两个小头目打招呼说“必须他本人签字承认是右派份子才准住院,旁人代签的无效”。江新这时却以斩钉截铁的口气答道“我死也不认这个人家强加给我的右派份子”。本来已打算要离开的杨某,这时又转过身来阴阳怪气地说道“我今天到要看看,反动的阶级敌人中,莫非还有江姐,许云峰不成”?说罢叼着纸烟扬长而去。 时间就这样在僵持中一分一秒的过去。难友们看着江新额头上因疼痛而沁出的黄豆大的汗珠,都心如刀绞,却无任何办法。关中禾几次挨近江新耳边小声说“你就签个字吧,我们去给你求情好不好”?江以低弱的声音答道“谢谢你们了,我死……我死也不认这个右派……”!急性兰尾炎剧烈的疼痛,再加上长时间既不能进食,更无任何补液,止痛之类的救治措施,而病人平日长期生活困苦,营养不良,身体条件本身就差,哪经得住如此长期残酷的折腾,因此在上午9点以后,江新一度痛得昏了过去,不久又清醒过来。虽经关中禾等人向院方造反派再三求情,要求先入院后,再解决签字的事。但视人命如草芥的革命造反派们,哪把一个右派份子的人命当一回事。甚至公然无耻地说“决不能长了资产阶级右派的志气,灭了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威风。别说死一个右派,死十个右派也就是五双罢了。少一个反动派,多节约一份口粮”。听着这些毫无人性的话,关中禾等人虽怒火中烧,却只能看着豺狼当道,无可奈何。 上午十时许,江新从休克状态中出现了暂时的清醒,他痛苦地拉着好友关中禾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我死……也是解脱了……兄弟,你如能活着出去……求你一事,务必把我那本专业英语词典交到我妻儿手中……”此时关中禾脑海中突然浮出往事的一幕:原来江新平日有一本兰皮的小册子,是他所从事专业的英语词典,上面还写满小如蝇头的英语。文革中,大老粗王队长,说他这是本“封资修的书”,要给他收去。江新一下火了,怒目而视地对王说,“这是一本英文的毛主席语录”连汉字都不识几个的王队长,吓得连忙将书恭恭敬敬放下,一声不吭就走了。他为何如此珍视这本书呢?据他私下曾告诉好友关中禾,原来他在上面用英语记下了他在劳教队中一些重要的事。这时关中禾再次劝江新把字签了,医了病,保着命再说。此时江新咬紧钢牙,断断续续自言自语道“别……别说了……兄弟,我……宁为玉碎……也,也不为瓦全……”说罢他一下从担架上翻下地来,双手撑地面,一头撞向一根石柱,顿时头破血流,气绝身亡。此时在江新难友们的眼中,医院墙上的那个大红十字,已变形成为一个处决死囚布告上的大红叉了! 江新的死,让中国的红十字蒙羞;让那些人口中所谓的“革命人道主义”,一文不值! (首发《人与人权》2007年10月号) 25、“严打”中目睹之怪事——同性恋被判死刑 1983年在中国发生的那场“严打”运动中,“地球人”都知道冤杀了许多罪不该死的人,但这其中许多人多少都有一些罪,只是根本罪不致死。笔者却亲历过一桩怪事,把根 本不构成犯罪的同性恋者,也判了死判并且执行了! 那时我在四川省第四监狱医院,由于右派问题未获改正,所以我虽然从事着医务工作 只能称“就业员”。1983年9月的一天下午,一名狱吏叫我赶快带上急救箱去狱内小监单 独囚禁室。进入那戒备森严之地后,看见一单独囚禁室内一名四十左右的男子满脸都是血 。我仔细一看,血是从鼻孔内流淌出的。看守他的人告诉我,此人叫陈绍章(因为用药 必须有记录,开处方),他是用竹筷插入鼻内企图自杀。我于是赶快用浸着麻黄素液的棉 条,塞入鼻孔内压迫止血,并辅以冷敷。不久血止住了,可病人狂躁不安,又哭又闹。由 于“就业员”虽被视为“半截犯人”但已不穿囚服,他又不认识我,故将我误认为是狱吏。 便对着我喊冤似的大叫“报告干事我冤枉呀,说我搞了‘鸡奸’要杀我呀”!囚犯称狱吏为 “管教”或“干事”这当然是中国特色,而世界通用的“同性恋”一词,加“中国特色”后, 也变成了个怪名字叫“鸡奸”。我当时心里也纳闷,这同性恋算什么罪,更不可能枪毙。但 在那险恶的环境里,自已又不是整人的“干事”何必去多问。于是我给他开了些消炎抗菌药, 注射了一支镇静的苯巴比妥钠后,安慰了他几句,便匆匆离去。 后来才有人告诉我,这个陈绍章,原来还曾经是个解放军战士,文革中不知为何打成了 “反革命”且判了无期徒刑,但此人一贯不认罪,狱吏对他印象很坏。特别严重的是(我也 象判决书那样打句官腔),和一个叫王天根的青年囚犯发生了同性恋关系。本来从医学上 讲,在监狱这样长期与异性绝缘的生存空间里,一个壮年男人很可能由性饥饿而转变为或 者是性压抑,或者是性变态。陈绍章显然属于后者。但即使生活在正常环境里的人,也会 有少数人,由于遗传或其他后天的因素而发生性倾向的变异------对异性冷漠,爱恋同性。 所以这是一个生理或医学上的课题。在一个民主,宽容的社会里,不但不会是什么刑事 犯罪。甚至还可组成同性恋家庭。但在那时的中国根本不承认什么叫同性恋,并且给它 加上了“鸡奸”这个污浊的恶名以后,似乎也就与强奸,轮奸一样成为一种凶恶的 犯罪行为了。虽然在中国的任何一部法典里。都找不到同性恋或“鸡奸”罪。但中国当 官的别样的本事低能,发明新名词的本事不小。于是就将同性恋定为流氓罪。正如有人 说的“流氓罪是个筐,甚么东西都可往里装”。所以在监狱就因为同性恋而被加刑的,我 也不止一次看见或听见。但一般也就是加个两,三年而已。可这次陈绍章却遇上了这个 “和尚打伞----无发(法)无天”的“严打”。管你异性或同性恋,当然不可能是一个人, 而且还有一个姓戴的囚犯炊事员,也涉入此案中,这下“好办”了。于是便给他们定性 为流氓集团,陈绍章被定性为“流氓集团首犯”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大约十多天后,在“严打”的“从重从快”声中,那天我从医院出去有事,走在路 上,突然听见叫所有人原地不许动,接着荷枪实弹的武警,如临大敌般地封锁了道路,紧 接着刑车呼啸而来,只见陈绍章五花大绑立于刑车上,背上还插了一个死囚标。车子开得 不快,经过我面前时我正好和他四目相对。这时的他反倒十分安祥,似乎一切都置之度外 了,而且好象还记得那天我给他看病的事,笑着向我点一点头。也许直到此刻他还把我误 当作狱吏,也许在他这么多年的狱内生活中,第一次有那么个“狱吏”,对他既未呵斥,还 带着几丝温情为他止血,冷敷,问他还疼不疼?问他对磺胺过不过敏?虽然对于一个医务人 员来说,这只是起码应作的一点事,但对一个长期被人歧视,侮辱,损害,践踏的人来 讲,其印象可能是比较深刻的。而在他即将奔赴天国的时候,我们又不期而遇,这难道不 是一种缘份么?因此在人性的深处,大家都会有这种无言的共鸣。 随着一声罪恶的枪响,陈绍章去了天国! 随着时间的流逝,大约三年以后,一个消息在监狱里不胫而走:陈绍章原判法院 通知监狱,陈绍章原判反革命罪不成立,已撤消原判,宣告无罪! 死刑------枪决------无罪。是黑色的幽默,还是冷酷的现实? 究竟谁才有罪?尊敬的法官们,你们敢回答我这个问题吗?! (2007年首发《人与人权》) 26、冷薰南与李庄同济大学的“吃人案” 抗日战争时期,同济大学迁来四川省宜宾市李庄古镇。此地山青水秀,景色宜人,堪称一方宝地。师生们利用旧房,因陋就简建起了自已的校舍。在那遍地狼烟国难当头的日子里,总算有了个栖身之所。当缕缕炊烟升起,琅琅书声传出,更显得一派生机和浓郁的学术气息,令人欣羡不已。真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一件谁也没想到的怪事发生了…… 一天上午,一个牧童在该校背后,边放牛,边玩耍。忽然,一股浓浓的药味进入了牧童的鼻内。这孩子天生好奇,东嗅西闻,断定这气味是从学校的一间屋内传出的。因校舍简陋,墙与屋都不高,牧童便由树上爬上了房顶,顿感药气味更浓,这孩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用手揭开了几块房上的瓦往下一看,天啦!牧童差点吓得没叫出声来。原来屋内光线虽不甚明,但借着室外的阳光也能看清,竟是好几具赤身裸体的死人!更吓人的还有一个头,一只手,几个大口玻璃罐内泡着心,肝一类的东西。牧童不敢多看,下得地来牵起牛就开跑,回到家中,大人见他气喘嘘嘘,脸色发白,忙问他发生了什么事?牧童吓得结结巴巴地说道“那……那个……洋……洋学堂里,在……在杀人来吃……”牧童的家长,先是惊诧万分,转而怀疑,骂孩子胡说八道,“人家一个个是斯斯文文的秀才,哪会干这种事”?但牧童赌咒发誓,说是亲眼所见,还有没吃完的头,手,心,肝都还放在那里。大人们于是只好管他三七二十一亲自去看了再说。 当天下午几个胆大的成年农民,在牧童的指引下,爬上房揭开瓦一看,果然如此,历历在目。这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还有何说。“洋学堂”竟干这种事,那还了得?在公愤众怒之下,一个“群体性事件”就这样“突发”了。村民们拿起扁担,锄头,包围了同济大学,叫校方马上交出“杀人犯”。更有人说某乡某村前不久有人失踪,是不是被弄到这里杀来吃了?真是不说不象,越说越象。事态迅速恶性扩大。李庄当地连夜上报宜宾专区。 当时宜宾专区的专员是冷薰南,四川人,原名寅东。此人为官清正。政声口碑很好。冷自幼失父母,被嫂抚养成人,事嫂如母。嫂有一独子,冷任命其为宜宾县(今柏溪镇)侦缉队长。殊料此人竟仗势胡作非为,强奸一裁缝工匠的女儿。苦主告发,冷查明属实。谓其侄曰:“汝为国家官吏,执法犯法,不杀何以儆效尤?”其嫂只此一子,闻讯连忙赶来跪下向冷求情。冷薰南也向嫂跪下说:“论私情,嫂待我恩重如山,论国法,侄儿之罪不可恕。侄儿死后,我即是侄儿,终身侍奉您老归天”。冷专员这样说了,一辈子也遵守了诺言。演出了现代版的包文正铡包勉的真实故事。走笔至此,我就在想,那位受害女子,如果遇到的是我们的陈良宇先生,或五毒书记张二江同志这样的“父母官”公仆,“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是给她点钱,按“民事纠纷”庭外和解;若碰见大人不高兴,先定你为“卖淫女”,送你去“劳”而“教”之,看你还敢“闹”什么? 再说冷薰南闻报后,立即轻装简从赶赴李庄,此时同济大学门外,人声鼎沸,农民一方,与校方对峙,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冷薰南首先进入同济大学校内,详细了解情况以后,然后走出校门面对情绪愤激的群众说:“诸位父老乡亲,在我冷某治下不管发生什么事,首先责任在我,请大家相信我一定秉公据实查办,决不敢循半分私情。现在先请大家去茶馆坐下,从长计议解决之法”。一席话先把群众情绪安定后,大家在茶馆坐了下来。天色已近中午,冷专员又对大家说:“父老乡亲们辛苦了,今日幸会,冷某请诸位吃个便饭。”随即就在近处李庄饭馆内摆下十多桌,请大家吃完了午饭。冷专员请大家推选出十多位群众认为德高望重,有知识,有文化,并且群众都相信的人,作为代表随冷专员一道进入同济大学内进行查看。 经过同济大学老师和医学生理解剖室负责人,先进行了耐心地讲解,在墙上挂起了生理解剖图,说明医病与解剖的关系。然后再带领大家进去实地参观了尸体解剖的各种标本,详细说明了这些在医学上的用途和意义。终于使这些当时只知道看病就是摸脉,看舌苔,“望闻问切“的李庄人,大大地开了一次眼界。明白了事情的真相,用他们自已的话来说是“开了一次洋荤“。一切疑虑终于冰消瓦解。最后再由这些民众代表出来向乡亲们说明原委,一切风波才就此平息。民众心里也恢复了对这所高等学府的尊敬。而冷专员对这个事件处理的全过程,也久久地在民众口碑上传为佳话。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回眸此事,不仅感到这位冷薰南先生是那么的正直清廉,一身正气。而更令人钦敬的是他在处理象同济大学被群众误解这样的“群体性突发事件”时,所表现出来的冷静,机敏和求真务实的精神。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动用权力进行压制。他其实心里早就明白,同济大学不可能去“杀人“,群众,不仅“不明真相”,而且完全是不懂科学,造成的误解,甚至可以说是在胡闹。但作为政府,决不可因为一时“有理“便可不饶人,便可动用武力加以压服,而压服的结果,必然是压而不服,留下更多的后遗症。因此他首先使用了平易近人的低姿态,先使群情冷静下来,然后再逐步疏导,循循善诱,一步步揭开真相,终使问题圆满解决。同时又启迪了民众智慧,普及了科学知识。校方,民众均口服心服,皆大欢喜。如此的为官之道,从政之道,才是真正的亲民之道,以人为本之道,构建和谐之道。 冷薰南先生在当时国民政府的官员中,还算不得一流的出色人物,其知名度也远不及吴国桢,张群等人。但他的人品与作为,即使在今天,也会使那些动不动就炫耀武力以势压人,视民众如草芥的“公仆“们感到羞愧吧! (2007 年10月20日首发《民主论坛》) 27、可爱的“右派音乐家” 虽云“音乐家”却不是作曲家,歌唱家,而是四川灌县县文化馆的馆长。但此人非常喜爱音乐,手风琴拉得十分漂亮,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在一切“向苏联老大哥学习”的狂热声中,苏联电影中背着手风琴为别人伴奏或自拉自唱的青年男子,就是当时女孩们崇拜的“标准帅哥”。这位万文俊先生,在当时就是这样一位风流倜傥的人物。其人高且瘦,浓眉大眼,英俊逼人,再加上他那低沉浑厚的男中音,伴着他优雅的琴声,倾倒了他身边无数的姑娘,成为她们梦中的白马王子。但万先生往往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对姑娘们频频送来含情的秋波,却熟视无睹一笑置之。就在邱辟特的神箭引而不发之际,毛“伟人”一手制造的“反右”风暴,却无情地刮倒了他的身边。 在此之前,苏联的一个什么水利考察团,到灌县来参观古代李冰父子的治水工程。县当局对“老大哥”自然不敢怠慢,白天好酒好菜招待,晚上选了县机关单位中最年轻貌美的姑娘,来与“老大哥”联欢跳交谊舞。那时还没有什么卡拉OK音响设备,所以文化馆奉命必须去现场伴奏助兴。而万文俊的手风琴伴奏更被视为必不可缺的重要项目。可这位万先生却看不惯那些俄国佬趾高气扬,官员们低三下四的样子,开场不久,便拂袖而去。弄得领导十分尴尬。好在万先生家庭出身好,暂时拿他无奈。反右运动一来,事情就发生了变化,再加上有积极份子,为了表现自已,便揭发万文俊看不起工农大老粗出身的文化馆党支部书记,说该书记“周身没有一点文化味”,连音乐正谱(五线谱)都认不得,说“这是些啥子鸡巴豆芽足足啊”?对书记大人 ----党的化身如此不敬,再加上还有“反苏”的具体行为,“二罪”俱罚便划为“极右”。送“四一五”劳教自然是“罪有应得”了。 到四一五后,便被送往101队,该队全是老右,不象其他的队还混编有小偷,“乱搞男女关系”之类的“人民内部矛盾”者。因为全是政治犯,所以管得特严。¸该队的一把手指导员姓岳单名一个毅字,这岳毅对人十分凶恶,说话一口一句“我代表政府如何,如何”,“右派”们便据此给了他个外号叫“岳政府”。万文俊来后干活努力,沉默寡言,很少与人来往。所以不被人注意。转眼到了六十年代初的一天,是一个什么法定节日,队上照样要搞点什么文艺演出,一是装点政府的所谓教育关怀的门面,二是分散大家的注意力,免得不干活坐着乱想。那年头还敢演什么,只有唱点革命歌曲,当台上“社会主义好”一曲大合唱正在进行时,台下一个高个子突然站了起来大声喊道“错了,错了,这里是个切分音,完全唱错了”。歌声在惊诧中停止,大家 定睛一看,正是万文俊。而且他此时似乎已欲罢不能,一不做,二不休,走上台去试图予以示范纠正。台下的“右派”们有的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小声骂道“吃多了,神经病,都劳教了,还去管那些”。这时“岳政府”生气了,骂道“万文俊,你跟我滚下来,少捣乱”!有的积极份子,也马上配合“政府”轰万文俊叫他下来。万下来后仍不依不饶地对“岳政府”说“指导员,这是艺术,切分音要唱准,不能马虎”。他大概不知这位“政府”连“切分音”那三个字也认不得,更不用说是什么意思了。所以“岳政府”立即予以迎头痛“骂”道“你这个家伙就是反动成性,社会主义好,就是好,哪个敢拿去切呀,分呀?坚决给予打击”!----这台下“秀才与兵的对话”,真比台上的演出精彩多了。 “切分音事件”后,大家才开始留意这个人,但此人仍如既往,干活努力,沉默少言。只一门嗜好,有一支紧随其身的小铜号,空闲下来便自吹自奏,号声婉转悠扬,十分动听,还能吹出一些旧曲,古曲如《燕双飞》、《苏武牧羊》等。右派中不少是有音乐文化素养的人,便跟着号声小声哼唱起来:“燕双飞,画栏人静晚风微,记得去年门巷风景依稀……”,“苏武,流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穷愁十九年,渴饮雪,饥吞膻,牧羊北海边。心存汉社稷,貌老犹未还,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夜坐寨前时听笳声入耳心痛酸……”。一有了词,问题就来了。劳教中有个外号叫“屁斑虫”的人,此人原是四川南充市公安局的干部,还是团员,肃反中,为了表现积极,竟将其亲生父亲诬为“国民党特务”,那个年头遍地都好象有特务,反革命。现在又是你亲生的儿子检举的,人家当然更加相信。遂将其父整得死去活来,要他“老实交代”。但无论怎么说,这公鸡总是生不出蛋的,所以最后查来查去,这“特务”还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按理说这是诬陷,要负法律责任的。可是那个年代不要紧,人家一是靠近组织,二是革命警惕性高。所以没事,设事,还得了表扬。也许他此次尝到了甜头,以为只要按党的指示办怎么胡说八道都行。1957年又是党号召“帮助党整风“提意见,他于是也来当“积极份子”,也给领导提了几条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意见。可他忘了,说你老子,哪怕乱说也问题不大,说领导那还了得?再加上他的父亲还有特务“嫌疑”,儿子当然就是“出身不好”,于是按我党“新老账一齐算”的优良传统,不但划右,还送劳教。但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此人虽然劳教了,还在终日盘算如何表现积极靠近政府。于是便在其他的右派劳教们身上打起了“一本万利”的主意,把人家当作垫脚石,来表现他的“接受改造”。于是他几乎天天都要去向劳教队干部告发别人的“反改造”或“反动”言行。所以大家就给了他一个外号叫“屁斑虫”。这是一种身上有特殊臭味的昆虫,以此表示对他的鄙视与厌恶。此人不但有一定文化,而且受过“我党“多年的教育,“政冶嗅觉“比一般人都要灵敏得多,所以一听见万文俊铜号吹出的歌,外加唱出的词,他顿时如获至宝,忙去向干部告密。并添油加醋。《燕双飞》是地主资产阶级的意识,留恋过去地主,资产阶级的生活,这还稍轻一点,特别是那首《苏武牧羊》的古曲,经“屁斑虫”一番分析,那就是借古喻今,苏武被匈奴捉去,北海牧羊十九年,就是不投降,而且“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这不正好表达“资产阶级右派”不向“人民”投降,要与共产党顽抗到底吗? 那个“岳政府”本来就是个文盲加流氓的货色,什么匈奴,苏武他虽然如听“天书”云里雾里,但说“就是要和共产党顽抗到底”,这是他“本专业”的“术语”,一听就懂,一懂就怒,一怒就兽性大发,指着万文俊一顿臭骂。什么坚持反动,什么与人民为敌,虽然这些字他也认不得,但早能倒背如流,骂起人来驾轻就熟,快如连珠屁流畅自然。骂完后还不解恨,抓起万文俊心爱的小铜号狠狠住地上一砸,末了还抛出一句:“下次再听见你吹,老子就给你没收了”! 后来有人悄悄告诉了万文俊,说去检举这事的人就是“屁斑虫”。几天以后的一个中午吃了饭,有一小时短暂的午休时,大家正躺在铺上“靠一靠”,突然听见外面院子里传来沉闷的肢体相互击打的声响。于是有人伸出头向外一望,“喂,来看,来看,这‘屁斑虫’和万文俊打起来了“!当大家一涌而出来到院子里时,“战斗”正在惨烈地进行。但万文俊毕竟是一介书生,而“屁斑虫”原乃“我公安干警“五大三粗壮实有力,因此万已渐渐招架不住,节节后退,脸上已两处挂彩。形势明显对万不利,再打下去,万肯定要吃大亏。“屁斑虫”是遭众厌恶的,人们都想去帮万,但又苦于师出无名。于是有两人便以劝架为名想加以制止,殊料“屁斑虫”仗着有干部宠信,便高声叫道“干啥,你们几个反改造的要来帮万文俊吗“?那二人一听更不敢动手了,但可以动口呀,于是那二人便风言风语地回敬道“你那么积极,为啥还不摘帽,解教,还给我们反改造的一样啊”?“屁斑虫”当然不服,也反唇相讥。“屁斑虫”又要顾着打,又要顾着骂,这一心不能二用,结果一脚踩“虚”在院边阳沟上,一下子跌入了阳沟内,谁知这沟十分窄小,“屁斑虫“跌下去被卡在沟里,连连挣扎几下也挣不起来。众人一见齐声欢呼“老万,好机会,快动手,狠狠揍”!有个更出“歪点子”,“那不是石头呀?往下狠狠砸嘛”!在众人一片欢呼的喊“打“声中,万文俊却平静地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汗和唇边的血,然后走到阳沟边,对“屁斑虫”说“君子不乘人之危以加害,你慢慢爬,爬起来我们再打”。“屁斑虫”经过一番挣扎,最后终于爬起来了,在众人一片愤怒,冷峻的目光中,垂着脑袋灰溜溜地走了。 事后对万文俊的评价,分为了两派,一派对万赞誉有加,认为这才是读书人的道德和君子应有的操守。另一派却认为万是书呆子,迂腐。“理论”根据是鲁迅的要“痛打落水狗”和毛的“决不怜惜蛇一样的恶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很争论了一阵子。 1967年万文俊随“四·一五”筑路队来到灌县。近十年的残酷折磨,年纪不大就已罹患高血压。但他对于什么事都还是那么一丝不苟的认真。一个星期日队中进行兰球友谊赛,当离终场还有几秒时,万的这个分队,落后对方一分,却得到了一个在对方篮下“二打一”的好机会,几乎是个必进之球。此球如投中则反败为胜赢对方一分,对方已无反击的时间了。但传球的队员却把这个球传高了,飞出了底线,一声哨响“全场时间到”!万文俊在大腿上一拍,大喊一声“哎呀,这球怎么传的呀”!话音刚落,突然仰面倒地,队友们忙上前见他已不省人事。急送队上医务室,已瞳孔散大,对光反射消失,一个才三十多岁的人就这么“走”了!最后诊断结论:死于脑溢血。 也许这就是天意,自灌县始,又到灌县终;曾在这里展现过他靓丽的青春才华,也在这里结束了他悲惨的人生。一切就都这样匆匆逝去,只不知当年那些曾心仪于他的姑娘,在她们的春闺梦里还能找到这个白马王子的身影吗? (2007年首发《人与人权》原文题为《三个右派的故事》,此系其中一节) 28、一个漫长的恶梦 (根据陈培万先生的自述而作) 人人都有作梦的经历,人人都会有梦醒的感受。如果是好梦醒来,你也许会感到遗憾、惆怅;如果是恶梦醒来你大概会暗自庆幸。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在上个世纪1957年以后的二十三年里,我做了一个难醒的长长的恶梦,直到梦醒多年后的今天,仍然心有余悸、惊魂难定,不堪回首。 不达“指标”,我成了“补课”中的右派 工业生产、农业生产、交通运输、金融财政,都可以下达“指标”,努力争取完成,然而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也下达“指标”。要在你这个单位或系统中,揪出占总人数百分之五的人为“右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就是“今古奇观”中都找不到的怪事了,然而怪事归怪事,事情还非得照办不可,还美其名曰“补课”。 我叫陈培万,当时正在宜宾市东街某诊所担任医生,而我们宜宾市卫生系统中百分之五的“任务”就没有“完成”,怎么办?好办得很,借用电影《抓壮丁》中王保长的一句话,就是“给老子抓啊”!于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是“牺牲”别人不是“牺牲”自己),要“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宜宾卫生系统的领导们,便把我们这些人集中在宜宾市现在人民路的一所房子里,开会学习,动员我们“帮助党整风”向党提意见。 由于此时已是1957年的十月份了,什么“章罗联盟”、“党天下谬论”早已在报上大批特批,“伟大”的“阳谋”已经大白于天下了,所以会上冷冷清清没人敢说话,即使领导们指使几个积极分子带头发言,故意“放毒”,“引蛇出洞”,也效果不佳。然而在绝对的权势面前,“沉默”也不是“金”,更不能避祸,最终我还是在劫难逃,浩劫更难逃,我(陈培万)和胡继民、程志远、顾云鹏、卫竹仁等人一齐“抓”了出来,他们完成了百分之五的任务,我们却坠入了万丈深渊! 恶梦开始:第一站珙兴农场 我们几个人当时的“罪名”大得有点吓人,是“章罗联盟”的“吹鼓手”,遗憾的是章伯钧、罗隆基二位老先生直到作了古人,我也未见过他们一面,他们哪里知道远在四川的宜宾会有我们这些“忠心耿耿”的“精兵强将”呢? 然而,高压之下,不服也不行,一些人连忙写了“认罪书”企求“宽大处理”,我则是“态度恶劣”“拒不认罪”当然后果就更加严重,被划为“极右份子”发配劳动教养。 就这样,1958年4月,我被送到了一个叫珙兴农场的劳教队。此处地处高山距底洞镇40华里,从山脚到山顶还有十八华里的陡坡路,真是名符其实的穷山恶水。 珙兴农场从建立到撤走,犯人们在这荒山上共开恳了大约四百亩土地。由于恶劣的自然气候以及贫瘠的土地条件,每年只能种植一季农作物,玉米、红苕、洋芋,产量也很低,连自给自足的囚粮都办不够。成为地区公安处的一个“包袱”。而劳教人员除少数农村里的“反社会主义分子”无供应外,大多数来自机关、居民,随户口办理了粮食供应证,可以从粮站去购买。所以“囚粮”就不成问题了。 这个珙兴农场,虽然搞了几年,由于山高、路难行,所有监舍、以及干部们的办公室、宿舍都是就地取材,用树木、竹子及茅草修建的。确是无片砖片瓦。 120多名男女老少劳教分子到来后,为防意外,50多个女劳教分二个大组,住在与干部办公宿舍,相连的工棚里。由一个班的公安战士相隔其间,通过一块大地坝(平时作为集合或开大会使用)下面两排竹木结构的工棚,住着70多个男劳教分子。 劳教分子上山后,虽在平坝地区春播季节已过,但山上还是寒意未尽。干部们监督着“分子”。从早到黑开始“集肥”劳动,准备春播到来。直到农历的五月,才开始种玉米、种洋芋。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几个月的劳动成果是:玉米大如鸡蛋,洋芋则似蚕豆。10月后开始绵绵细雨,接着雪花飘飘。当然,政府不会白养着120多个“分子”白吃。于是上面又决定将120多个劳教分子调到高县双河镇的石灰厂去“改造”。由于那时水泥还是稀有东西,民用或建筑都是用石灰,所以石灰的生产和销售都不困难。 第二站:中川铁厂 一九五九年七月,正是炎炎夏日,酷暑难当之时,一天午后,地区公安处那辆“戛斯”车,摇摇晃晃的从双河镇那条小公路上开到了石灰厂的大坝里,从车上下来两个便衣干部,还有4个全副武装的公安兵。此情此景,按劳改、劳教单位惯例,与其条件反射,要么是逮捕人,要么是调动人。晚饭后,全部劳教人员集合在大坝里,先由肖质良干事讲话,并同时指导另一位便衣干部介绍后,这是乐山中川铁厂的赵(艮山)干事,按监狱中的规定,犯人称干部为“队长”,劳教人员称干部为“干事”。下面就由赵干事给大家作“报告”。这位赵干事,30多岁,胖胖的,一口乐山话。他说,乐山中川铁厂,是一座现代化的大工厂,属于劳教单位,是你们改造思想最理想的地方,以后,你解除了劳教,就可以成为一名钢铁工人……。哪些人去中川,经所领导研究后并报公安处领导批准,下面,由肖干事宣布名单。总共30人,都是身强力壮的。我亦在其中。凡点到名的,都为未来将成为钢铁工人而兴奋,那没有点名的则处于沮丧。悲哀的情绪。为防意外,所以进出路口,由武装战士站岗把守。 第二天早饭后,肖、赵两位干事,手里拿着花名册,凡点到名的,代好自己简单行李上车依次坐好,中间一排,车厢两边各一排,每排10人,干事坐进驾驶室,车厢四角,各站一名横挎冲锋枪的武装公安战士。于是“戛斯”车又摇摇晃晃的上路了。是日一点钟后,才在荣县境内公路边的山镇上停下车吃午饭。“劳教”们吃饭时,肖、赵干事,在食堂外把守着,而且食堂里的服务员,在端饭、端菜,眼神中也流露出诧异的目光。公安兵吃完了饭,又负责看守工作,肖、赵二人才进去吃饭。历时两小时,大家又上车,按原有秩序坐好,汽车又开始摇晃着上路。经井研、乐山、汽车才在沙湾镇大桥头停下来,“分子”们下车后,等候在那里的各车间(中队)干部,从肖、赵二人手中接过名单和牛皮纸口袋(档案)点名后将人带走。我是医生,由医院来的胡干事(后来才知道此人叫胡少彬,是医院的干部)将我带到公路边的一座平房里,这就是中川医院的住院部,并指着一位20多岁年青人说,这是“你们医生组的召集人”,所谓“召集人”,其实是同类“分子”的称谓,你们住宿、工作,由他给你安排。于是那个“召集人”叫我带上行李随他到一间农民遗弃的草房里,指着一排大铺的里面,叫我放下行李住在那个角落里。随后到伙房去吃晚饭。 第二天早饭后,那个胡干事对我说,今后你就跟“召集人”一起到病房劳动。在部队时,我已经熟悉这类工作,但初来乍到,又是另一种环境,只得听从政府安排。跟随“召集人”每天查房,作一个查房日志之类的记录,对病人如何处治,由“召集人”处理。 所谓的病房,实则不如乞丐们的住所,在沿坎一张方掉,是供医护人员的办公用。病房里是通铺,病人像沙丁鱼一样一个紧挨一个。这些病人,都是劳改、劳教人员,也不分科室隔离。如果说这些病人是住院治疗疾病,到不如说是暂时停止繁重劳动时的休息场所。 这个中川铁厂职工医院,除院长、书记、管教以及那胡干事是属干部,其它的医生都是劳教人员,他们有重庆医专、贵阳医学院等在校学生,而被划为右派送劳教的。 这座乐山中川铁厂,离沙湾镇大约2公里,是那疯狂年代的产物。追忆它历史,实在令人喷饭。在钢铁大跃进的年代,为了超英赶美,钢铁翻翻,神州大地掀起了大办钢铁的狂潮,自力更生,土法上马,真是神州大地无处不冒烟。沙湾桥头的中川纸厂是一座劳改工厂。各行各业都要大办钢铁,劳改单位也不例外。于是发昏发烧的管教们,在纸厂(监狱)里用沙石砌起了土高炉,从三峨山采来品位很低的硫铁矿,从沫江煤矿运来焦炭,利用厂里的设备电动鼓风机,开始了大办钢铁,但是两天后那种“铁水奔流,钢花四溅”的动人景观总不出现。人们常说,劳改队里出人材,于是有犯人建议,将那些废旧的铁钢废料,投入炉中,奇迹终于出现了,那铁水池中满满的一池铁水,于是做双“喜”沙盘,产出铁水,公然取得了24公斤铁的优越成绩,一辆汽车上挂满彩旗、锣鼓喧天,热热闹闹送到乐山钢办,地区公安处报喜。受到上面的嘉奖。从而政法系统为了成为乐山的先进,利用三峨山上的铁矿,沫江煤矿的集炭,罗一溪的碱石(石灰石)原燃材料,就地取材,公安系统、人力资源(劳教、劳改)更是不缺,所以决定建立中川铁厂。 那时的中国言必称“阶级”所谓“阶级斗争要天天讲”叫得震天响,什么事都来个“亲不亲,阶级分”,但是这阶级分最后竟然“分”到了拉屎拉尿来了。中川铁厂可以说是这方面的一个“活标本”。 在中川铁厂里人分五等,食具三色,厕所也要分清“敌我”二边分。人分五等是指干部、工人、就业员、劳教劳改。干部是这里的最高统治者一言九鼎,具有一切特权,其次是工人,他们是大跃进中铁厂招来的农民,虽然政治上也是工人阶级,但是这种单位一无权二无势,只能干活领工资。第三等人是“就业员”,是劳教期满后,当局不放心,这些人回到社会上去会“兴风作浪”,于是来个“强迫留队”,美其名曰“就业”,这个“就业”并非失业后找到了工作那种可喜之事,而是被强迫扣留在劳教场所,继续强迫“改造思想”,强迫劳动,也就是换汤不换药的无限期的进行“劳教”,第四种人就是我们这些右派劳教,第五种是在押犯人,万多人分成如此多的“三六九等”,所以吃饭也得“食具三色”:干部工人一个食堂,伙食在当时是最好的,经常有晕有肉菜蔬新鲜。就业员、劳教分子、一个食堂,就差多了,数量少、质量差。第三是犯人食堂那就更可怜了,连肚子也休想填饱,大概由于“吃”的不同,所以“拉”也得有区别,干部工人一个厕所,就业员、劳教、犯人一个厕所,厕所也得划清界限,分清“敌我”,无论“内急”到何种程度“敌人”绝不敢进“我”方厕所,反之“我”也不能妄入“敌”厕,以免丧失立场,丧失尊严的身份。 恶梦走向高潮,死神光临中川 进入一九五九年,随着卫星满天飞,凯歌震云霄的“高歌猛进”,长城内外,大江南北,饿殍遍地,社会主义的大好形势却出现了饿饭现象,上面发出号召:“低标准、瓜菜代,勤紧裤带还外债”。干部们说:是那个“老大哥”背信弃义,硬卡我们的脖子。所以只好不吃或少吃粮食。人们的粮食标准一降再降。那些重体力劳动者,从原来的48市斤降到38斤。我们从事脑力劳动的医务人员,从每月28市斤降到19斤,其中还要扣除半斤粮食来储备作为月大的调剂粮,所以每天只有6两。然而,13000多劳教犯人的繁重劳动却有增无减,有的长达12小时以上。饥饿、营养不良、体力的加倍消耗,水肿病开始大量上升。加之医院中药品匮乏,连普通的维生素及葡萄糖之类的药品也在严格控制之下。当病人处于极度心力衰竭必须使用时,医生的处方还需院长签字批准,而且其批准用量只是处方的一半或三分之一。医院的院长,叫向黑蛋,山西人,文盲。除认得年月日的12345外,只认得他那个“向”字。因为资格老(1942年当八路)他说怎么办就是真理,他想骂谁,你就只能低着头等他骂,稍有辨白将会接受他的耳光拳头。他的口头禅是,对你们(劳教、犯人)就要用对付日本鬼子那样的办法。 由于严重的营养不良,病员的上升率逐日增加。原有的病房再也无法容纳了。于是又利用一些废弃的工棚增设了二病区、三病区。这些病区都是用木料绑成的通铺,不管什么病员,反正“见缝插针”的安置。由于无药品治疗,病人的死亡率也逐日增加。到一九六一年春天由每天死亡2—3人增加到每天死亡10人以上。有时当一个死人才抬出去丢在地上,第二个死人马上又得抬出去丢。对于一天死上三、五个人的现象无论是干部还是医务人员都已经司空见惯至麻木不惊。我的历史记录,一天死亡22人是在战争环境中死亡人数的几倍。在三年中中川铁厂到底死亡多少人,恐怕时至今日,官方也没有确切的统计数字。据我个人概算,决不少于1500—2000无辜者死于非命。 人死了,总是要掩埋的。医院里有一个杂工组,都是身强力壮的劳教人员。杂工组的工作任务是为全医院干工伙食团,及劳教、病员伙食团的粮食、蔬菜、燃料等运输工作。后来又兼任掩埋死人的工作。病人死了,通知杂工组组长。由组长持医院办公室开的证明,到基建中队的木工房去用边角余料钉一付匣子再装上死人,抬到三峨山上去挖坑埋上。然而杂工组埋人也很动脑筋的,先在一个土埂上挖一个坑,将木匣子放下后,临近挖土来掩埋,取土的第二个坑,又是放匣子的坑,就是用第三坑的土埋二坑,第四坑的土埋三坑,依次类推,却似农村中栽红苕时那种苕埂。由于土薄,偶遇大雨冲刷泥土冲走,木匣显露,那些无辜的死尸成为一群饿狗的美味佳肴。所以当时出现了一种反常现象。人由饥饿而得了水肿病,有的则骨瘦如柴,可是有几只野狗却长得肥胖胖的,因为它们时常都享受到人肉的美味。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听用坟” 死人越来越多,到后来连作个薄薄的木匣子(棺材)的木材也没有了,只好将死者用被单一包就丢进坑里用土掩上了事。 到一九六一年,也就是所谓“三年自然灾害”后期,神州大地已已是哀鸿遍野,关在中川铁厂的劳教分子,更是有脚无路,自然就只有当“等死队”队员的份了。 此时,医院各病区已人满为患。入院的病人只能放在过道上。设备简陋,药品匮乏,如果说病区是挽救生命的场所,到不如说是那些无辜者等待结束生命的“停尸房”。死亡人数一天一天的增多,靠那几个杂工组来掩埋死人已经不能完成了,然而那一具具赤身裸体的死人,抛在病房外的空地上,必然给人们精神上造成恐慌、影响极坏。于是医院书记杨一萍,召集医护人员开会,要求各病区的死人,由各病区医护人员掩埋,如不即时处理,造成不良的政治影响,要追究责任,同时规定:凡埋一个死人,奖历饭票一斤。在那个“天堂”岁月年代,一斤饭票的诱惑力胜过百万黄金。 病区的医护人员,相对而言,比较年轻,虽然粮食定量低(每月19斤)但劳动量小,热能消耗量也少些。正如古人说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开始时,两个人抬一个死人,每人可得饭票半斤。但一个人又不能弄走一个死人。后来,大家为了那贵如黄金的一斤饭票,想出一个办法;一次挑两人死人。即用一根绳子将死人的手脚捆在一起,用一根竹杆木棒从中间穿过,那些死人本来已经骨瘦如柴,两个死人加在一起也不过100多斤,我们这些医护人员完全可以承担,而且,并非天天有此繁重体力劳动,何况还有那两斤粮食的热能补足。从此,各病区的院坝中,再也见不到堆积的死人了。 一个医护人员一次挑两个死人,随之而来的是如何掩埋。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在三峨山的半山坪中,发现一个山洞,有两米宽的口径,有多么深,谁也不知道。所以,把死人挑到洞口边,绳子解脱(因下次还要用的原因)用脚一蹬,那死尸就掉到洞里去了。这样的作为,实属惨无人道。然而,造成如此惨绝人寰的非人道行为,并非是个人的道德行为,而是恶劣的社会环境把草菅人命成为合法的制度准则。何况在某些人的心目中,这些牛鬼蛇神如当年的犹太人,如何处理都是自然合理的。 中川铁厂所在的沙湾镇,背依荒凉的三峨山,面对汹涌的大渡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国内颇有一点“名气”。沙湾镇闻名国内,并不因为她是郭沫若老先生的故乡,而是从全国各地那些手持《死亡通知》的父母、妻儿千里迢迢到沙湾镇的中川铁厂来祭奠亲人的亡灵而成就了她的“美名。 这些家属来到中川铁厂后,交上《死亡通知》和由当地有关部门开具的证明(介绍信)厂部派人带到管教科办公室。管教科在核对了证明后并查找死者的档案,一切核对无误,才又派人将家属带到医院办公室。管教干部根据《死亡通知》上经治医生的签名,立即叫该医生带上死者的住院“病历”(都是通过修改伪造的)向家属介绍,诸如:入院时间、检查诊断以及治疗情况,总之要体现出政府的人道主义、干部的关心,医生的努力,终因治疗无效而“正常”死亡。那些“病历”材料不要说一般外行,就是专业人士也很难从中找出什么破绽的。家属们都要求到自己的亲人坟前去祭奠一下,那时候香蜡纸钱是绝对买不到的,但到亲人的坟前去流几点眼泪,以寄托哀思之情,也是人类亲情表示的最低要求。可是众多的死人抛尸荒山野地,那有坟墓可指呢?政府官员们早就想到了这点众多亲属的愿望。还在一九六O年前,在一病区后山一坝10平方的土地上,埋了一座坟(死者是谁,不知道),坟周用乱石堆砌,坟上长满了青草,和一般大户人家的坟头一样壮观。每当有亲属要看时,就带到这座坟前,用一块木板临时写上XXX之墓,家属信以为真,以为坟内真的就是自己的骨肉,于是儿哭爹,妻哭夫,一个个哭得死去活来,以后不管哪个家属,一律照此办理,万无一失。至于这座坟内的死者究竟是谁,只有天知道,不过他却有“幸”成了众人的“儿子”,众人的“爹”,众人的“丈夫”,众人的“亲属”,而且他还向众劳教右派的家属展示了人民政府的革命人道主义,说明自己虽然成为“右派”,成了人民的“敌人”,虽然“死有余辜”,但死后人民政府还如此厚葬,真是皇恩浩荡,说不尽,只有来世再报答! 我每每见此情景,便不禁想起少年时,偶尔也玩一种游戏叫麻将。麻将牌中有一张牌叫“听用”,谁拿到了这张牌,最容易“和牌”,因为这张“听用”牌,可以当任何一张牌使用,你需要“二万”它就是“二万”,你需要“红中”它就可以作“红中”,可以随心所欲,随便使用,我想那些中川铁厂的干部,也许就是从这麻将的“听用”牌中得到了启示。于是“发明”了这座古今中外独一无二的“听用”坟既可代表张三接待亲属也可代表李四、王五……,真是妙极了,可惜当时我还不知道什么吉尼斯世界记录,否则一定要去注册申请,一不小心说不定还会抱个金奖、银奖回来,好为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争光! 怎一个“悲”字了得? 最令人终生难忘的一幕人间悲剧,发生在一九六一年深秋时。三峨山上,深山枯草在秋风中抖瑟,几株枯树上,偶而停着一两只昏鸦,发出凄凉的哀鸣,更增添在苦难岁月中熬煎着的囚徒悲凉心情。一天中午,医院领导叫我将死者宋方林的病历材料带来,因他的妻子前来询问。我带着病历材料来到办公室,见一位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身边偎依一个7、8岁的女孩,一个大致有4岁的男孩,此情此景不须问,就知道是母子关系。我只能按照以前几百次的“操作规程”按病历上记载,向母子三人宣读其亲人的“死亡判词”。那妇女在听着我振振有词的宣读后,已泣不成声。两个孩子看到妈妈在哭泣,那幼小的眼里也充满了泪水。那女人提出要去看一看丈夫的坟墓,要求是合理的,医院领导们的办法依旧,叫我将母子三人带到那座“万人亲坟”去祭奠。那女人来到坟前从一个补着补丁的布口袋里取出两条冷红苕,放在坟前称是千里悼夫的“祭品”。母子三人跪在地上发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嚎。渐渐地那女人大声的哀嚎变成微弱的抽泣,我因怕那女人过份悲伤而出现休克,我只得用一些当时很流行的政治谎言来安慰她,诸如他被划为右派,是因思想没有很好的改造……病了后,政府是如何的实行革命人道主义精神进行医治……死后又是如何的厚葬……,无论我怎样以堂皇的政治术语来劝慰,她就是爬在坟前不起来。 有人说过,中国人的精神承受力是相当惊人的,居世界首位。中国人从降生到懂事开始,首先要学的就是“压抑”从而便获得了“压抑功能”,更通过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锤打和社会的帮助,建立了“压抑免疫系统”,在任何社会悲剧面前,都不会让中国人精神崩溃,因此中国人患精神病比率少于其他西方国家,就是最好的证明。然而,在这母女三人的悲痛中,任何冷血动物、铁石心肠也不得不流出同情的泪水。大概是“物伤其类”的效果反应吧,此时此景,在脑海里浮现出一种幻觉,不知何年何月,我的妻儿也会在此上演一幕同样的悲剧吧。因久劝无效,怕出现意外,我只得坦诚相告,我也是右派,也是劳教人员,只是改造的分工和环境不同,而得苟喘的机会罢了。那女人听到后,感到是丈夫的“同类”,心灵上略有一丝宽慰,那一双充满泪水眼睛凝视着我,是信?还是不信?不过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岁月,谁也不会去冒充“敌人”的。待她完全停止了啼哭,才将母子三人带到第一病区的病房(医院的临时招待所)住下来,并从病房中选了两床比较清洁的被盖来,叫他们住下。然而吃饭却成了难题,因为到厨房去吃饭,必须交纳粮票和钱。母女三人来自农村,何来粮票呢?看他人、想自己,我只好主动将挑死人得到的“奖赏”拿出一斤,又向其他医护人员动员,因为我是病区的主治医生,病区里除那个一门不懂的护士长(女干部,其实是干部家属)外,我还是有一点权威性,所以当我说明情况.后,那些因挑死人而得到“奖励”的人,也自愿拿出二两、三两,总共凑成三斤粮(饭)票,才到厨房里取来三个“罐罐饭”(每罐三两)炊事员也发了一次善心,将那有盐无味的牛皮菜又多添了一瓢碗,这在那饥荒岁月里是何等的难得啊。当我把饭菜端到母女三人面前时,那女人从自己一份又分出一点到儿子的罐罐里,那小女儿见到妈妈分饭给弟弟,她也从自己的一份中分一点给弟弟,母子情、姐弟情,真令人心酸。 女人的天性从来都是以付出为主,只要她成为感情的俘虏,她可丝毫不犹豫地不想任何后果而勇往直前的付出,置入狂热的付出漩涡中去。 后来她才慢慢的诉说着往事:她姓叶,她与丈夫老宋是51年从南充师范学校毕业后同时分配到X县中教书,她教数学,老宋教语文,由于是同学又是同事,于52年春喜结良缘。先后有了一女儿、一个儿子。老宋性格外向,又是教语文,常常咬文嚼字,最大长处还能写一手毛笔字。在教师中也擅长交往。但他忘记了古人的教训:整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一九五五年春,开学时新调来位校长,是从部队转业安置的,40多岁,文化不高,根本不懂得教书为何物,不过是校长、党总支书记,位居学校的最高领导人。这位校长最大的嗜好就是常常召集教师开会。而每次开会都是由他讲演为主题。在讲话常常闹出一些令教师们啼笑皆非的笑话。比如:他常把“夸”与“亏”分不清楚,所以把“夸大其词“说成“亏大其词”,把“一丘之貉”念成“一丘之猫”,经常炫耀的是“打日本”、“打老蒋”,有时老师们在私下议论时,不懂处事原则的老宋,总要幽默一下,说什么有话则“夸”,无语则“亏”,“貉”与“猫”都是同科同类,正如“猴”与“猿”一样,有什么奇怪。此时,那些谋求政治进步的,将老宋的话吹到领导的耳朵里。那时转业干部,到地方后,工作安置不成问题,最最要紧的大事是解决“性饥渴”。所以到处托人介绍对象。校长已过“不惑”之年,自然更是一件急事。后来,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位二十四岁的姑娘。此姑娘一听说是位“老干部”、“老党员”又是“校长”自然满口应允。为什么自己才二十多岁对那老头子感兴趣,因为此女子虽年轻,读过初中,但却有无法克服的“外伤”和“内伤”,“外伤”是因“天花”而在脸上留下了不可消除的“烙印”(麻子),“内伤”是出身地主家庭。校长年纪大点,可以“背靠大树好乘凉”。校长则认为,该女子虽然有“麻子”,但年轻、有文化,于已有利,出身成份不好,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由于双方各有自己的打算,一九五六年“五一”二人结合了。校长通过老战友的帮忙很快将麻女士借调到学校来任代课 老师了。麻女士来校后,安排教初一的语文,与老宋同在一间办公室备课。麻女士生性好强,自成为校长夫人后,虽是代课老师,但转正只是时间问题,所以对其他教师总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态势,大家心里虽不满意,总是敢怒而不敢言。一次麻女士不知从那里搞来一把杭绸面的折扇,那年月这种绸扇还算是稀罕之物。麻女士总喜欢拿给其他教师观赏。那绸扇一面画的是一朵鲜艳的牡丹花,两片绿叶的衬托下更是鲜艳夺目,而那一面都是素色,麻女士感到美中不足。她知道老宋的毛笔字还可以,要老宋给他写几个字。在麻女士的再三要求下,老宋接过绸扇,挥毫泼墨写下顺口溜:姑娘一篇好文章,字字珠玑不成行,游龙观觅当年穴,蜜蜂误认是故乡。老宋那龙飞凤舞的行草书,就是内行看到,也拍手叫好。麻女士自然很炫耀,到处给别人观赏。后来不知是那位先生给他点出,老宋的顺口溜是讽喻她的“麻子”,麻女士听后,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怒不可遏,在床上对校长老公又哭又闹。校长的旧恨未消,又添新仇,所以在反右时,老宋“攻击党领导”的罪责难逃(那时的逻辑是:领导就是党,党就是领导,所以给领导提意见就是攻击党),划为“右派”送劳动教养。老宋送劳教后,叶老师也在一九五八年三月被校领导“光荣”批准“上山下乡”去当“战天斗地”的新式农民。按当时的政策规定,下放干部第一年按月领工资,第二年则自食其力了。一位斯文的知识妇女,带着两个娃娃,其生活之艰辛可想而知。生产队长先认为她是老师,安排她当队上的记分员。后来公社告诉队长,这个女人是“反属”,是属于“暗管分子”不能担任什么职务,只能劳动改造思想,同时要严加管理。所以叶女士不知流了多少泪,看在一双儿女上,只能咬紧牙关艰苦度日,企盼着老宋早日解除劳教回来,相濡以沫,抚养儿女成人。当她接到由当地派出所交给她那张《死亡通知》时,立即昏倒在地,幸得好心邻居相救才幸免于死。因为她是属于“暗管分子”要外出必须得到公社领导同意。不知多少次去找公社领导,都是以“生产”大忙季节为借口予以拒绝,所以直到秋收后才同意她到乐山沙湾来祭奠亲人。公社开了介绍信,但路费又是难关。三娘母将从生产队口粮里,每天只能吃一半,留一半,作为路上吃。没有粮票,只能做好玉米粑,煮红苕带在路上充饥…… 第二天,三粮母才到沙湾车站买了车票到乐山,返回农村。 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不但是五十五万右派分子的灾难,同时,几百万“右派”妻儿亲人也成为了历史浩劫的殉葬品。秦始皇在九泉有知,也会自叹不如,羞愧难当! 墓前吟“反诗”,走向劳改队 护理员刘克犹之死,是我无期劳教走上有期犯人的导火线。 刘克犹,仁寿人,18岁,初中学生,富农成份。食堂化时,每顿无粮,以菜充饥,一次饭后,大叫肚子饿得慌。被大队书记听到后立即通知公安部门拘押到县看守所交待反省。预审员叫承认是攻击人民食堂,对粮食统购的不满,并说只要他承认了错误,就放他回家。一个15岁的农村娃儿,自然相信公安的话,于是按照公安要求在那份《审讯记录》上捺了手印。自此,他天天盼着放他回家去。59年11月,他得到仁寿县人民法院给他的一份《判决书》以“现行反革命”罪,判处管制两年,送劳教教养。到中川铁厂后,正是医院病人增多,缺少护理人员(其实只是给那些行动不便的病人送药、送水、送饭而已),并不需什么特殊的专业技术。到医院后,分配在二病区,年青娃娃从不多言多语,工作中也很认真踏实,从未出过差错。总之对大家印象都很好。所以在半年“大评”年终“总评”都得领导的表扬。六一年还出席厂部召开的劳教人员、劳改犯人积极分子代表大会。这在监狱中获此殊荣,是难得的机会。六一年八月,他管制期满后,认为可以回家了。医院的管教干事告诉他,管制期满,并不是解除劳教,要求他还要努力改造争取。他两年的希望,一下变成失望。所以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时间绝对正确),服用过量的安眠药,经抢救无效死亡。 一九六二年元旦,我们将刘克犹的遗体运到山上,因为大家毕竟在一起工作,所以就没有把他往“万人坑”里扔,而是简单埋个坟,也算大家尽一点同事之心意。来埋人之前由于过元旦“改善生活”大家吃了一份病死猪肉,又喝了几口“老白干”酒,所以特别“高兴”。 挖坑、掩埋后,在坟前用一坎约60公分高30公分宽的木板,用毛笔写上:“刘克犹先生之墓”立于坟前。不知是谁用树枝在坟前的松土上划了一对联:生有何欢?死又何惧。可能是大家少有如此轻松,更由于一份死猪肉及老白干产生的酒精作用,所以各抒情怀。梁XX(重庆医专学生、右派,近视眼,外号梁瞎子)口念:大江东去,涌森波烟雨,浪折千层洗肝胆。用手指着三峨山:孤峰卓立,经风刀霜剑,叠嶂万仞更多娇。我接着说,南唐李后主成了阶下囚,却非常达观,但也很烦恼,他那脍灸人口的绝唱,更是难忘: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元旦日晚饭后,院部办公室通知召开全院医护人员大会,干部、工人都不准缺席。大会开始,照例由支部书记杨一平主持讲话。杨支部“开宗明义”宣布:反改造分子陈培万,利用刘克犹服毒自杀这种反革命罪行,借机带头闹事,组织其他人送葬,立木碑,写挽联,并朗诵古诗,发泄不满情绪,经支部研究,厂领导批准,送拘留所反省交待罪恶事实。杨支部话音刚完,4个早已奉命的打手,拿出一根棕绳,立即实施五花大绑,连推带拖被送到中川拘留所(俗称“从严队”)。 这个挽留所,却不像其它县公安局看守所那样戒备森严,也没有高墙电网。只是河边的一幢草房,于大渡河边的围墙是用小竹子编的竹篱笆。如果说是拘押罪犯,到不如说成是拘押“君子”的场所。进门有一个岗亭,公安战士站岗,其视野可以看所内一切情况。每间监舍只是用三米高的土墙间隔,每舍可容纳40人以上的通铺,监舍门,是用几块木板订成三米高木栏。与外面不同的,拘留人员一切行动都要喊“报告”,比如:“报告”解小便。那岗亭中公安战士只说一个字“去”,当解便完后,又是一声“报告”回监舍。那站岗的公安战士,也只说一个字“去”。所以每天拘留所里都是“报告”“去”声音此起彼伏。伙食标准是早三(两)午三(两)晚二(两),当然政府不会让拘留人员白吃饭的。所以规定,除重案待审人员,(刑)伤、病人员以及才从外地抓获的外逃人员外,其他都要参加劳动。劳动的工作是从矿场搬运矿石到高炉料场。距离只有150米 。每天上午,只能搬运三到四趟。特别指出的,凡走在运输队伍前面的两三个人,都是按拘留所的规定。凡在行进中,队列里有人“报告”解小便时,前面的人就将担子放下,由此全部都得放下,等那人解便完了归队,又才开始走路。若有人“报告”绳子断了,大家都得把担子放下,等那人将绳子结好后,又开始蠕动。所以每天上午,就是如此走走停停的。特别是酷暑炎天,队伍两旁全付武装的公安兵,更是在毒日之下而大汗淋淋,每天不到十一点就收工了。所以有人戏言,拘留所的劳动,等于是作广播体操一样的自由运动。当然,监狱中的拘留所,决不是“从宽”队,决非那么的轻松。每天午后的“学习”就会让人毛骨悚然,一生难忘。所谓“学习”就是“批斗会”。每天都由干部安排“对象”。对于“批斗对象”,只要干部喊到名字,马上就会全身发抖,大汗淋淋。因为“批斗”决不是只动“口”,而是要经受一次文明酷刑的磨难。文明与酷刑风马牛不相及。我们有几千年的文明史,就是惨不忍睹的酷刑,也有着传统文化的内涵。这种酷刑,决不像在电影或电视剧里看到日本帝国主义对待抗日分子,那样,皮鞭飞舞,受刑者肉血模糊,皮开肉绽,以及什么“老虎凳”烙铁烫胸部等,那是“法西斯”暴行,我们是文明古国。用刑也要以文明来包装。古人说:侍君者,当尽忠,侍亲者,当尽孝。侍群者寡,侍亲者众。所以自古就有“百事孝为先”之说,一本“二十四孝图”堪称国粹瑰宝。所以中川拘留所也以“二十四孝图”为范本。比如“孟忠哭竹”。用一根2-3公分大60公分长的木棍,将下面削尖,钉在地上,顶端破开,受刑者跪在地上用细麻绳将两手拇指捆在木棍上,再用小木楔子从顶端的破口中敲进去,麻绳紧紧陷入拇指中,所以受刑者汗水、泪水齐出,比那“孟忠”更为伤心。至到受刑者昏倒了才能解开麻绳,泼上冷水,使其慢慢清醒。两个拇指出现瘀血性水肿,少者七八天,有的长达一个月,才能恢复功能。其二是叫“王祥卧冰”的刑法,将受刑人的双腿绑在一根长板凳上,将上半身及双手绑在另一根长板凳上,两条凳中间相距3-40公分,再用相等的木板,放在两凳中间,木板上放上一种茎、叶都长满刺的。民间叫藿麻的野生植物。这时,在受刑者的肚皮上放砖,增加压力,一块、二块、三块……腹部的重压,使光赤的背部落下,落在霍麻上,不但刺痛,特别是那刺里含有一种酰酸毒素,因此更是奇痒,背部很快出现肿块,一般要3-5日才能消失。用干部的话说,这叫“伤皮不伤骨”。这些令人难忘的刑法,与那些法西斯的暴刑,的确有异曲同工之效。当然,这些文明酷刑,都是对那些“坚持反动立场”的“反改造分子”使用的。 一九六二年九月十四日,厂里召开“公捕““公判”大会,从宣布“逮捕”“起诉”“判决”只有40分钟就完成了。直到我服刑两年后,才收到乐山县人民法院(62)刑字43号判决书一份。那份所谓的“判决书”中,除了“坚持反动”“幻想变天”“阴谋暴乱”等“莫须有”名词。最后以“现行反革命罪”判有期徒刑四年。从劳教无期走上了劳改有期的岁月。 没有结束的尾声 从1958年被送劳教时年23岁,到1981年改正平反回家,历时23年。我的全部青春年华,都无私地奉献给了中国“伟大的”的政治运动,还有那据说是也很“伟大”的劳教、劳改营,前人吊苏武的诗有句云“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茂陵不见封侯印,空对秋波哭逝川”而我则是丁年遭难,皓首而归。我当然从来没奢望过什么“封侯印“,也不想当什么官,可你这样象“开玩笑”似的把我整了二十几年,却又以“嗟,来之食”的姿态,给我一纸所谓“改正通知书”。好像一切都很正常,天下依旧太平,从没人出来认过一声错,道过一声歉,世间有如此伟大的真理吗? 所以这是一个没有结束的荒唐的尾声,只能留给后人思考,留给历史裁决。 陈培万自述 严家伟编写 (2006年8月首发于《观察》). 29、从刘思亮轶事看当年的言论自由 现在不少人一提起所谓“旧社会“,特别是民国早期军阀割据年代,就会按照党的教育所形成的定式思维,认为肯定是不许人讲话,没有言论自由的时代。实际情况是这样吗?不妨听我讲点稗官野史类的故事吧! 看过鲁迅杂文的人不妨想想,象他的《纪念刘和珍君》,《为了忘却的纪念》之类的文章,放在1955年,早就是“比胡风还胡风“的“反革命“,更遑论反右和文革了。笔者在这里要讲的这位,当然没有鲁迅那么大的名气,他只是四川省成都市的一个小人物,既无显赫的家世,也不是什么款爷,大腕。只是个家道小康但颇有文才的老学究而已。他本人是清代的秀才,家中开了一家茶馆,就叫思亮茶园。他闲来无事便爱舞文弄墨,吟诗作对。当时成都报纸都很少,当然更没有互联网让他发帖。于是他便自任主编,撰稿,校对,印刷,发行,集大权于一身,用当时极简陋的油墨印刷,印出一期期的《思亮随刊》。据他自己解释,所谓“随刊“一是见啥说啥随便讲,不受什么主旋律,次旋律的限制;二是随时不定期出,或三五日或十日八日,十分随便。 下面再来看它的内容,也很随便,没有什么社论之类的大块文章,就是些俏皮话,一首词,几句打油诗,甚至一副对联便可一事一议。但对时事的针砭,其锋芒的犀利,却往往是入木三分。例如,当时成都军阀当局,征收某些捐税,其中一项叫“粪捐“,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环保排污费“,不过那时的军阀是没有今天的官员这么有文彩,不会用这么好听的新名词。这“粪捐“一词确有点欠雅,于是刘老先生便在他的随刊上刊出一幅对联: 自古未闻屎有税, 而今只剩屁无捐。 不仅叫人看了捧腹喷饭,其对仗,平仄的工稳也几乎无懈可击。不过当局并未找他麻烦。 不久,当时四川的都督,总管军政的刘湘,从外地买回了一艘旧的小炮艇,命名为“巴渝舰“游弋于重庆一带长江水上,在当时就等于是今天美国的核动力航空母舰一样的威风了。但我们的刘老兄就偏要去摸“老虎屁股“,便在他的随刊上发了一首诗: 都督有艘巴渝舰, 由渝到万才十天, 不是沿江滩陡险, 几乎胜过柏木船。 寄语沿江船夫子: 撞烂军舰要赔钱! 这种挖苦,用今天的话来说完全是恶搞,甚至是“诬蔑我军“。别说木船,就是走路,从重庆(渝)到万县也要不了十天,当然更不要说木船怎么可能撞烂炮艇?可是他说了以后,有关部门也未找他去“谈话“。 推翻满清建立民国后,十月十日被法定为国庆日,又名双十节。当时这一天,庆祝活动还是十分隆重的,扎牌坊,挂国旗,敲锣打鼓,晚上还有火炬游行,又名“提灯会“。记不清是哪一年的国庆节,刘思亮先生竟敢写下一幅对联,明目张胆地将其贴在当时成都闹市区“商业场“的一座牌坊上。其上联是: 普天同庆,当庆,当庆,当当庆; 下联是: 举国若狂,情狂,情狂,情情狂。 横批是:庆祝国庆。 从文字内容上看,倒还谈不上“反动“二字,但用“当当庆“,“情情狂“,这样敲锣打鼓的象声词来写庆祝国庆的对联,而且张贴于公共场所,不说你是“反动标语“,至少可以说你是扰乱社会秩序吧,但最后也是一笑了之。这也足以体现出当时的社会环境对言论,文字的宽松吧。 精彩的是抗战初期,刘湘病逝。在办丧事时,刘思亮给他送去一幅挽联,上联是:“刘军长千古“。这完全是对的,但下联却是:“中华民国万岁“。大家都看不懂,便问他“刘老师你这挽联是怎么的啊“?“千古“对“万岁“是可以的;但“刘军长“三个字,怎么能对“中华民国“四个字呢?刘思亮一听,连连点头说“你们说得好,‘刘军长‘,就是对不起‘中华民国‘啊“!这样的奇思妙想,实在太绝。尤其对当时独领一方的军政首长也敢如此近乎刻薄地批评,所以那些开口就说“旧社会没有言论自由“的人,可以想想,假若当年“伟大领袖“去世时,谁敢拟幅对联:“毛主席千古; 中国人民万岁“,那么你不是“反革命“,不掉脑袋才怪! (2008年首发《议报》) 30、法西斯还更法西斯的残暴——土改中鲜为人知的黑幕 有人说中国一穷二白。“穷”当然就是贫困,那么“白”是什么呢?有人说是没有文化知识。更确切地说是愚昧,而且是白痴一般的愚昧和愚蠢。毛泽东深知要实施暴政统治,就必须有一批铁杆暴民。为此就必须造就出一大批愚民,一大批四肢发达,大脑残废,只会绝对服从,绝对听从命令的愚民。所以他们一向鼓吹把人变成“驯服工具”,“螺丝钉”,以及什么“把一切交给党”,“一切听从党指挥”,“党叫干啥就干啥”,“毛主席挥手我前进”……当这些完全抹杀了人格独立与人性尊严的教条被奉为经典的时候,在中国就出现了一大批既丧失了人性又嗜血成性的愚民、暴民。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土改”运动中,这批愚昧无知,满身痞气加匪气的乡村小混混、二流子们,一下子就沐猴而冠地唱起了主角。而且越是在穷乡僻壤之地,所谓“山高皇帝远,猴子称霸王”的地方,这些人就越是疯狂至极,越是野蛮残暴。干出了一桩桩令人发指、令人难以想象的暴行。 被判刑劳改,肯定是大不幸。然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曾“有缘”与我在中国的“古拉格群島”(劳改营)“同窗”相聚的几位川南的政治犯朋友,当他们终于“楚囚得生还”,回归故里,后又有缘与我重逢时,他们都告诉我,其亲友都说他们1950年初就被抓捕去劳改,是“因祸得福”,甚至说是被丢进了“保险箱”,否则如在川南农村中,土改那一关恐怕很难过得去,“不死也得脱层皮”。这是句四川方言,意即很难存活下来。听着他们讲述当年他们家人、族人、亲友种种的遭遇,真是既像传说的阴间地狱,更像某些恐怖电影。令人浑身泠汗,甚至汗不敢出。 其实所谓“土改”,就只是对农村土地所有权的一次重新分配。是根本用不着流血的。世界许多地方(包括台湾)都用的是和平的方式,由政府从原先土地拥有者(即中共所谓的“地主”)手中赎买过来后,再分配给无地或少地的农民。结果是个皆大欢喜的双赢局面。更不会有人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然而毛泽东为了给他窃国夺权披上神圣合法的外衣,硬说这是一场什么“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坚决反对所谓“和平土改的错误倾向”。无中生有地编造什么“地主残酷压迫剥削农民”的种种谎言,神话。人为地煽起仇恨,然后不仅没收地主的土地,房屋及全部金钱,衣物。而且对地主及其家人绑、吊、斗、打随意进行人身侮辱,虐待,施以跪石渣,夏日火烤,冬日风吹或泠水淋等酷刑。这都是众所周知,小菜一碟的常事。下面再请看看在偏僻农村中,对地主施以的这些灭绝人性,令人发指的酷刑: (一)邱国军:枪毙前“十指燃香” 四川高县小寨坝有个地主叫邱国军,家中有几十亩田,被划为地主。又因此人在当地开了一家旅馆,在穷乡僻壤痞子们的眼中,邱国军似乎就是当地首屈一指的,比尔·盖茨式的大富豪了。于是逼着他交出浮财金银。他把什么钱都拿出来了,还过不了关,硬说他是“顽抗”。将他绑在树桩上,双手十个指头,全部包上棉花,棉花里浇上桐油。然后引火将棉花点燃。十个指头变成了点燃的“香”。故名“十指燃香”。邱国军凄厉的叫声惨不忍闻,最后痛死在树桩上。还宣称他“与人民顽抗到底”,死了,也要拉出去“枪毙”一回,以显示威风。 (二)女性地主的悲惨:无法叫出名字的酷刑 中国的女人,在战争,祸乱中历来比男人受害更深,受辱更重。而且在受害时往往成为加害者用以糟蹋取乐的对象。据有文字史料的记录,自隋以后就有对女囚犯实施裸刑的记载。所谓“裸刑”就是在处死女囚犯前,将女囚全身脱光,进行凌辱后再进行杀害。如果女囚是反抗当时统治者的政敌,其手段更为残忍下作,如将女囚双乳割去后再加以处死等等。文革中的女高中生李九莲,因“恶毒攻击”林副统帅被处死后,抛于郊野,任人奸尸割去双乳,应是“裸刑”的续篇和姊妹篇吧! 土改中,山乡的痞子们,虽未必读过有关裸刑的史料,但他们对女人身体隐私处的邪恶“性趣”,决不会因不识字而落于人后。所以当女性地主落在他们手上,由他们来“批斗”、处置时,他们绝对不会白白“浪费”这个天赐的“良机”。而且会将其邪恶的兽性发挥到令人难以想象的“高度”! 川南筠连县原沐爱区中心乡,一个三十余岁的李姓女地主,容貌姣好,乡村痞子常对其垂涎三尺,却无计可施。该女自成人后一直信佛,长期素食,不沾荤腥。土改中,几个农村流痞借“斗争地主”之名,对她进行百般侮辱戏弄后,犹觉未能“尽兴”。于是弄来几块肉,叫这女子当众吃下。并且振振有词地说“现在毛主席,共产党来了,要打倒封建迷信,不准你再吃什么素了,马上给我开荤,把肉吃下去”!李姓女子坚持自己的宗教信仰,死也不肯吃。先是被拳打脚踢,后又强行把肉往她嘴里塞。刚烈的她,把塞进嘴里的肉吐在了痞子们的身上,脸上。其中一个流氓兽性大发,抓来一条黄鳝(一种像蛇一样的小动物,生于农村田内),当众扯下李姓女子的裤子,破口大骂道“你上面不吃荤,老子给你下面开个荤……”,边骂边将黄鳝塞进了李姓女子的阴道!其他几个痞子也帮着作恶扯手按脚。李姓女子在屈辱、羞愤和极度惊恐中被活活弄死。 古代裸刑的威风,纳粹奥斯威辛集中营的霸道,在这几个流氓痞子的面前,都变得黯然失色了!多么伟大的“土改”,多么伟大的“中国特色”!我无语,更无法叫出这是什么“刑”。 (三)田将军之姐:古稀年被“敲砂罐” 田栋云将军是原国民党政府交警总队的总队长,少将军衔。田将军在中共军队入川后,仍率部与之激战,后向云南省方向败退不知所终。田系四川筠连县人,有一姐,嫁与四川高县天星桥一个姓王的书生,人称“王二先生”。王二先生家庭较富裕。但此人系一介书生,既未当官,更从未作恶。田将军之姐,乃一常年几乎脚不出户的家庭妇女,生于清代光绪年间,缠着一双小脚,连走路都困难。 1950年已年过古稀七十多岁了。就这么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不知世事为何物的风烛残年的老妇人,由于她夫家是地主,更由于田将军与中共持枪对抗结下冤仇。他们便将一腔毒怨发在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妇人身上,定其为“恶霸地主婆”。当地一开始搞土改,就将她弄出来作土改的“祭旗人”。拉出去毙了! 但并不将其就地枪决。因田将军老家是筠连县,故要将其姐弄回筠连来杀,美其名曰“教育群众”,实则借此羞辱田氏一族。但田姐年事既高,又是小脚,根本无法长途行路。那时既无公路又无汽车。于是他们想出了一个侮辱人格的方法。用一个竹箩筐将田姐装在里面,叫人抬着边走、边打锣吆喝着游街示众。而众所周知,只有搬抬动物才用箩筐之类的东西,所以骂人的歇后语才有“狗坐箩筐------不受人抬举”之言。他们就用这种侮辱人格的方法,把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从天星桥弄到筠连县的罗场来处死。 更为残忍的是,枪决时用枪指着老人的头部打,整个头部被打得稀巴烂,死者成了一个木桩桩一样。这种杀人的方式,在当时还有个专用的流行术语叫“敲砂罐”!真是一语道破天机,原来剥夺一个人的生命,在人家看来就像随便敲破一个罐子一样的简单,一样的无足轻重。什么叫“草菅人命”?什么叫“杀人如麻”?土改,以及后来“镇反”等运动中大行其道的“敲砂罐”为这些成语作了最好、最贴切的注脚。 (四)刘洪发:你不当替死鬼,谁当替死鬼? 在位于川滇交界的云南省盐津县兴隆乡境内,有一个穷山沟叫龙塘沟。此处真堪称穷山恶水,地瘠人贫。在一条十来里路狭长的地带内,全是斜坡地,田就更少。一亩坡地的玉米产量只有四百来斤,一亩田的黄谷产量不过三百多斤。因为自然条件如此恶劣,就象现在人们常说的是个“不适宜于人居住的地方”。所以稍微经济条件好点的人都不在那里居住。几个拥有一点土地的人,都搬到邻近的四川省境内居住,把田土租给当地的农民耕种。在这里先要说明的是,当年地主收取租金只收秋天一季,而且只收田租,其余土内的粮食、蔬菜、山林、以及春、夏二季的收成全归农民所有,地主分文不沾。所以这比起我们的 “人民公社”的公粮,统购,八大提留,地主收的那点租,还不及这些苛捐杂税的一半。现在的青年人根本不知这些历史的真相。反而相信了什么“农民一年累到头,收成全归了地主”的胡说八道。 正因为如此,所以龙塘沟当地,不但没有一个农田的主人居住,而且当地农民只在秋天看见田主人来收了租金就走了,因而这些所谓的地主究竟家住何处,农民都不清楚。一开始土改,住在四川的地主,肯定不会再回云南的龙塘沟去收租了。何况当地交通极端不便,信息闭塞,更不可能有手机号码联系或E-mail邮址可查。而这些所谓的地主,都是些只有薄田数亩的升斗小民,且跨省而居,混入茫茫人海,你上哪里查去?但土改是政治任务,抓不出地主来打倒,斗争,那不成了“和平土改”?那岂不成了天大的政治错误? 然而阶级斗争理论,政治运动的伟大,就在于它可以“搜索”出斗争的对象,“制造”出革命的敌人。于是经过当地土改工作组,深入发动群众,排查摸底,对比分析等一系列艰苦扎实的工作,终于在当地普遍穷困的农民中,“发现”了一个阶级敌人------地主。 此人名叫刘洪发,时年约四十来岁,他家祖上遗留给他有几亩斜坡山地,每年可收玉米约2000市斤;另有一点水田,每年可收稻谷约300市斤。刘洪发一家五口人,有几间破草房,又矮又烂,恰是“青山正补墙头缺,绿树偏宜屋上遮”四面透风,夏暖冬凉的样儿。就这么一个穷人,只因祖上给他留下了几亩田土的罪恶财产,虽然刘洪发一家自耕自种,但比起当地那些无田无地者,也就成了“鹤立鸡群”的“拔尖”人物了。于是一下子划成了地主! 下面就不用说了,没收土地、耕牛、农具,还要勒令他交出金银浮财。我的天,他哪里有什么金银!?于是被视为不老实,抗拒从严,捆、斗、打、吊,诸刑伺候。整了十多天,活活被打死,死时还捆吊在树上。 呜呼!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固已冤枉至极。而刘洪发“怀”中的根本不是“璧”,只是一块破石头,却招来杀身之祸。恐怕从今而后,中国的成语都得修改为:匹夫无罪,怀“石”其罪了,真是令人欲哭无泪的黑色幽默! 佛门经典中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名言,那体现的是悲悯的博大胸襟。而刘洪发遇到的却是“你不当替死鬼,谁当替死鬼”?这大概是革命政治运动的伟大吧! 结束短语 时至今日,那些犯下令人发指的罪行的作恶者。至少我还未看见有谁因此而受到过什么惩处。所以后来文革中,才会出现把“阶级敌人”宰杀来吃掉的名符其实的吃人惨剧,才会有对“黑五类”灭门、屠婴的惊人暴行,才会有宋彬彬(即宋耀武)之流,重出江湖,再现“辉煌”,狂言“青春无悔”,拒绝反思道歉的丑恶表演。甚至为了一支体育游戏的火炬,也会去冲出国门,打向世界,大展“少林功夫”,俨然义和拳民,丢尽了礼义之邦的中国人的脸。这难道不是一以贯之的暴力文化浸透了某些国人的骨髓,把他们的人性之恶发挥到淋漓尽致吗?因此,现在有人预言,中国再度出现文革式的浩劫,是很有可能的。 “人们,我爱你们,但你们要警惕啊”!谨以捷克作家伏契克《在绞刑架下的报告》一书中的这句话,献给在中国历次政治运动中的受害者,和今天在为中国的民主、自由、人权而奔走呼号的仁人志士们!! (2008年12月31日首发《民主中国》) 31、因为爱眨眼,竟然丢了命!——“反右”中的奇闻 只要是人,是活着的人,没有不眨眼睛的。眨眼是一种快速的闭眼运动。常见有两种:一种称为保护性的,如当外界物体接触到我们的眼角膜时,或者有人示意恫吓你,或耀眼的光束在眼前突然闪过,都可以引起眨眼动作。这种反应,在医学上叫做“角膜反射”。第二种眨眼的起因至今尚不太清楚,这是每个人平时常做的一种眨眼动作,并无外界刺激存在,由于是在不知不觉中做的动作,所以叫做“不自主运动”。据统计,一个人每分钟要眨眼1O余次,每次眨眼要用0.3-0.4秒钟,通过这种眨眼能够将眼泪水均匀地分布在角膜和结膜上,保证它不干燥。我之所以讲这么一大堆“废话”,是因为我们这个悲剧性故事中的主人翁,平时有个爱眨眼睛的习惯,而就因为这个对谁都无妨害的“习惯”,竟然把命都丢了!这在古今中外史上,恐怕再难找到第二人。 此人姓钟名毓文,是当年湖北省汉阳一中语文教研组的组长,一位勤勤恳恳教书育人的老师。当时的汉阳一中,在中国大陆是当地所谓的“重点中学”。也就是说在师资、教学设备和其他教育资源上都比同类其他学校享有更优越的条件。因而升学率也大大高于其他同类学校。这是中国大陆教育界多年形成的陋规。 但是到了1957年,由于毛泽东对外一边倒向苏俄,为了死保邪恶的北韩,不惜对抗联合国军,付出了惨重代价,又欠下苏俄一大笔债。对内从镇反、土改、三反、五反、肃反、到统购统销、合作化等一糸列的政治运动,全是大开历史倒车,把个中国已搞得来民穷财尽,内外交困。更加毛泽东立足于要打世界大战,醉心“人海战术”打败了国民党,于是大力鼓励生育。中国人口从1949年的4亿5千万左右,六、七年间就剧增了一亿多人。而工、农业生产,在“大锅饭”,合作化的体制下,生产力已严重受限,所谓“社会主义经济飞速发展”,只是党报上的妙笔生花。而人口猛增更加剧了就业、升学形势的严峻。但为了标榜所谓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硬说在资本主义社会是“毕业即失业”,于是打肿脸充胖子。硬“包下”大、中专毕业生的工作分配。但僧多粥少,早已捉襟见肘,打肿的“脸”也无法长久装“胖”。于是只好强压升学率,以减少毕业分配给就业带来的压力。这就是当时中国的实际情况,决非御用文人所吹嘘的什么“反右前五十年代的新中国欣欣向荣”之类的神话。 就是在这样的“一派大好形势下”,一九五七年四月五日《教师报》的一篇文章中提到,当年“二十个初中毕业生中,只有一个能升入高中;一九五七年孝感专区下达的招生计划,汉阳县当年应为初中毕业生一千零一名,计划招收一个高中班(五十名),升学率只有百分之五”。连高中你都“没门”,还谈什么进大学,分配工作呢?1957年6月12日上午汉阳一中青年教师李穗,在初三(四)班上课时便对学生讲了这件事。她说“今年高中招生比例很小,二十个中取个把”。李老师的本意应是提醒和鼓励学生好好用功。但这位青年教师却忘了中国是个不能说真话的国家。尤其对学生更是只能报喜,不能报忧。她这句本是好意的话,却捅破了那张画着“前程似锦”的广告纸,更触动了每个学生最敏感的神经。 一下课,学生们就去找到副教导主任杨松涛和校长韩建勋,询问升学率到底是多少。而这两位“学官”,只好以假话来安抚学生。由于事起苍促,假话未先取得“共识”,因而回答口径各异。于是更激怒了学生,知道校领导在欺骗他们。于是提出要到县教育局查看文件,校长韩建勋、和副校长王建国虽予劝阻但未能奏效。午饭后,初三(八)班一名学生敲响了集合钟,全校九个初中毕业班的部分学生涌向操场,一哄而出,到教育局去讨说法,沿途有的学生还写了一些要求升学的标语。涌到县人委会后,学生推出代表,要求县长接见。因为县长不在,教育局和其他办公室都没有人,学生翻不到文件,就扔办公用品,在墙上书写要求公布升学比例之类的标语,到邮电局给二中、三中学生打电话请求声援(电话未通)。不久,学生得知县长在县委会,又一齐来到县委会,见县委会铁大门关闭,便去推撞大门。这时,县兵役局长和团县委一名官员,由于平日作威作福,高高在上习以为常,见此情景,便出来进行恐吓和辱骂。由此更激怒了学生。于是双方产生语言冲突。官方便定学生为胆敢“围攻”县委干部。 第二天,即6月13日上午,又有数百名学生列队上街,副校长王建国在劝阻无效后,于是自己带着部分教师跟着学生一道以防事态扩大。学生代表到县人委会向县长韩茂林提出要求扩大招生比例,缩小城乡招生差别等完全正当的要求,却遭到韩茂林蛮横地拒绝。有的学生不服,拉扯着县长带领他们去省教育厅请愿。有两名机关干部为讨好县长,竟对学生动手与学生发生冲突,被学生捆住,押经县委会门前时,被县委机关干部拦截下来,并扭打扣留了几名学生。王建国为防止事态扩大,赶来要求放出被扣留的学生,县委官员根本不理,强行将几名学生扣押不放。在干部与学生争吵加剧时,官方使出毒招,招集了数百名以党、团员为主的工人对学生大打出手。中学生怎么是这些壮汉痞子的对手?多名学生被打,并被强行驱散。有的学生被家长拉回家,至此,学生请愿被强行镇压了下去。 此时正值老毛御笔亲撰的人民日报六.八社论《这是为什么》刚刚出笼,正要抓“典型”。汉阳一中几个中学生吵吵闹闹的事,大不了算个治安事件。可中国的事,尤其在毛泽东暴政年代,你撞在政治运动的风尖浪口那非死人不可。此事立马被定为“反革命事件”,“小匈牙利事件。”。接着,孝感专区与汉阳县委共同组成所谓“考查团”进驻汉阳一中。但这些整人专家也明白,如把那么多初中生统统打成“反革命”实在说不过去,而且就是为了个升学率,人家又没有要求实行民主、自由,如何去骗天下人?但这些经验丰富的阶级斗争专家,早有一套制造政治冤案的公式与操作规程。正如要定1989年爱国学生是“反革命暴乱”,便指其背后有“操纵”学生的“黑手”一样,汉阳一中学生背后也有“反革命份子”指支,操纵。这就是人家几十年一贯整人的固定模式。 他们经过一番“阶级分析”的排查,首先确定副校长王建国是个最好捏的“软柿子”。王建国时年三十二岁,1950年从湖北革命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汉阳县工作,1952年调任县一中副校长,主持全校工作。但此人家庭出身是富农,又有所谓“三青团”的历史问题。在毛泽东暴政年代家庭出身地主、富农就已基本具备“反革命份子”的“资格”了。何况又加了个“三青团”。所谓三青团,即三民主义青年团的简称。实际上是国民党执政年代的一个青年群众性组织。而且根本没有共产党、共青团那么严密的审查程序和严密的组织制度。其团员往往都是许多人一起集体加入,加入后根本没有什么“组织活动”,一个松散性虚名群体而已。但这些整人专家,便拿来与共产党、共青团相提并论,那你不是反革命是什么?就这样一锤定音,王建国就成了学生“闹事”背后的“反革命黑手头子”。 更为荒唐的是,根据阶级斗争的伟大理论,既然有了“反革命黑手头子”,又出了这么大的学生“闹事”,那肯定就还有“反革命集团”在背后操纵,这才符合伟大的阶级斗争的“理论”。于是凡与王建国工作上接近的,甚至曾在湖北革大与王同学的,或许有一点政治历史问题的,乃至一块与王建国陪客喝过酒的,都被列为“反革命集团”成员,而这个集团的首领自然是王建国,“骨干分子”则有副教导主任杨松涛、张良绍,原一中教导主任、当时县教育局副局长胡平轩,教研组长邹振巨,初三(七)班班主任、“革大”同学胡斌等人。真是天罗地网,一网打尽,在劫难逃。 但语文教研组组长钟毓文与上面任何一种情况都不沾边。照理说他应该是平安无事了。可有一天开大会批斗王建国等人,我们这位钟老师神差鬼使地跑去坐在台下第一排。人家在台上批斗王建国叫他必须“老实交代”,他老兄却在台下一个劲地眨眼睛,其“眨动”的“频率”肯定高于一般人。于是立马被有高度革命警惕的革命干部发现,说钟毓文在台下向王建国“使眼色”,示意王哪句话说得,哪句话说不得。人家分析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而且是众目睽睽看见的,你还“抵赖”得了?不然你跑到台下第一排去坐着干什么?不停的眨眼干什么?真是“铁证如山”。立马被隔离禁闭,最后被定为该“反革命集团骨干”! 请看,革命人民的警惕多么高!哪个狡猾的反革命份子能逃脱这天罗地网?! 1957年9月6日,在反右运动血雨腥风的高潮声中,汉阳县召开公判大会,以“反革命暴乱罪”判处王建国、杨焕尧、锺毓文死刑;对胡平轩以及邹振巨、胡斌等九名教员和一名学生分别判处二至十五年有期徒刑;将那位说了一句真话“今年升学率低”的青年教师李穗等三人送劳动教养;给三名教师戴上“坏分子”帽子;韩建勋等十一名教职员和十名县直机关、政法机关干部受到党纪政纪处分,三十三名学生被开除学籍、团籍和勒令退学……. 多么伟大的“阶级斗争”,多么正确的“反右”运动,多么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的铜墙铁壁啊! 上世纪鲁迅先生在厦门大学短暂任教期间,曾对人诙谐地说:我坐在屋里生怕香烟生成的烟雾飞出窗外都会招来煽动学潮之嫌。这当然是愤激之词。但是先生怎么也想不到几十年后在他的祖国,也是一个教书育人的钟毓文老师,连“烟雾”也未飞出窗外,仅仅因为多眨了几次眼睛,不但招来“煽动学潮”之嫌,而且坐实了“煽动反革命暴乱”之“罪”,最后竟成了“死不瞑目”的冤鬼! 鲁迅先生如在天有灵,不知将作何感? (2009年7日12日首发《观察》) 32、“杨二神经”的悲剧人生——厕所内的“反标” 1978年春,我当时是四川省第四监狱的“就业员医生”,被指派到何家嘴就业中队医 务室做事。那里名义上有个“干部医生”负责,可他老兄是吃粮不管事,一天除了喝酒、看小说,百事不理,三天也不一定会来看一下。整个医务室从医生到护士到药房全由我“大权独揽”。 那天早上我刚起床在洗脸,有个叫戴康乐的“右派就业员”就跑来对我说:“严医生你快去看厕所里出现反动标语了!”我去到公厕内一看,在白粉壁墙上用兰色粉笔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打倒毛主席和华主席”。那时虽然文革是过去了,但华国锋正在“抓纲治国”,阶级斗争的弦照样绷得很紧。所以这几个字无异于现在本•拉登突然现身纽约一样令人震惊。 此事不仅惊动了狱部,而且当时的宜宾专区公安处都在第一时间立即介入。在保护现场取证之后,立即展开拉网式的搜索追查。整个就业队实际已处于戒严状态,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外出。就业队门外也出现了武警巡逻,一派如临大敌之状。所有的就业员每天吃了饭就集中开会学习,互相检举揭发可疑的线索。当时公安处的一位向干事在会上说:“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写这条反标的人就在你们这伙人中。而且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犯罪的证据,但我们还要给你一个最后走坦白从宽之路的机会,就看你交不交代了。”一阵呵哄吓诈,但仍无结果,于是又开始核对每个人的笔迹。当然不能照着原文写,得分成三句:“伟大领袖毛主席”、“英明领袖华主席”、“打倒帝修反”。中国人确实聪明,能把反标变成革命语言。每个人右手写一遍,还要左手写一遍,那时最自豪的是几个文盲,他们天然就可自证是无辜的。古人说“人生识字忧患始”,在专制下不识字最安全。 折腾了几天,仍一无所获。那天戴康乐又来找我查血压。他原本是个教师,五七年和我一样先成右派,再打成反革命,再当就业员。也许是这种近似的遭遇使我们很知心要好,他喊我“严家淦”(台湾总统),我则回敬曰“戴高乐”(法国总统)。我们两位总统几乎无话不谈。那天查完血压他问我:“你说这标语究竟是哪个干的?害苦我们了。”我说:“你是戴高乐总统,我不是福尔摩斯大侦探。不过我觉得写这标语的人,应该不是个有政治头脑和有政治目的的人。”他问我:“何以见得?”我说:“他既然在政治上与你为敌,还尊称你为主席吗?”他连连点头说:“有道理!” 谁知第二天开会叫大家发言,他不知哪根神经短了路,竟然在会上把这话说了出来。不过没说是我说的,而说是他自己的看法。他话音才落,公安处的向干事一下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鼻子里冷笑一声说:“哼,你认为他还骂得不恶毒?你看了还不过瘾是不是?那请你来设计一下,这条反动标语该怎么写你才高兴。”我知道闯大祸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那个人整人人害人的年代遇到这种事,大家都巴望找个替罪羊,自己就可脱身了。于是批判斗争的火力一齐指向戴康乐,好像反标就是他写的,他自己已经暴露出反动思想了,不是他戴康乐还能是谁?甚至还有积极分子说:“戴康乐背后还有黑手,你老实交代!”我真担心他顶不住批斗,我这个黑手也要被揪出来了…… 我当了一回侦探 正在我惶惶不安之际,有天傍晚戴康乐又到医务室来了。他人都瘦了不少,却坚定地对我说:“老兄放心,整死我,我也不会把你扯出来!”说完转身就走,我当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我正发呆,忽然有个稚嫩的声音喊我“严医生”,我一看原来是监狱干部杨某的儿子杨兵。这孩子十一二岁,高小快毕业了,样儿挺可爱的,因其家就在我们就业队附近,故常来找我,目的有二:一是要吃钙糖片;二是要烟。前一事我尽量满足他,那时普遍享受公费治疗;后一事则常被我拒绝。我说:“你好大点,怎么能抽烟?”那天他来,当然又是如此。我给了他几粒钙糖片,说:“烟的事,说都不要说了,我都没烟抽了。”他问:“为啥你都没有了?”我说:“出了这么大的事,门都不许出,你没听你爸说呀?”谁知他一听,笑得拍手打掌,前仰后合。我很奇怪,便问:“我们倒霉,你高兴个啥?”他仍一个劲儿地笑。我更觉蹊跷,便哄他说“你给我说为啥这么高兴,我再给你10粒钙糖片”。他说“不行,我要烟”。我说“你乱编两句哄我,我都给你烟呀?”他说“哪个狗儿才乱编”。为了怕我不信,便凑在我耳边说“本大人把你们整惨了”。这孩子已和我混得很熟了,我知道他说话没老没少,天一句,地一句,一个娃娃就自称“本大人”,那些孩子都叫他“杨二神经”。但今天他的话却暗合了我原来的推测:这根本不是什么“反革命”标语。 在我“烟”和“钙糖片”的双重“引诱”下,杨兵很快就向我“坦白”厕所内的字是他写的,而且为了让我相信,还一字一板地念给我听:打倒毛主席和华主席。这一下我心里踏实了。因为事发当时他根本不在现场,很快现场就被封锁保护起来了,反标的事就业队都只有少数人知道。杨兵绝对“乱编”不出来的。我当时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孩子如此恶作剧,我们这些人却弄得来“吃不了兜着走”啊! 我向就业队的刘中队长“报告”了小孩的胡闹,想大家就此可以解脱了。谁知刘听后一脸“秋霜”,说“严家伟,你说话要负责啊!杨兵是我们干部的子弟,你要把斗争的矛头指向谁?”坐在他身边的公安处向干事更是阴阳怪气地说:“转移阶级斗争的大方向是阶级敌人的一贯伎倆,这是主席教导的嘛,阶级敌人总是要顽强地表现他们自己”。我当时觉得自己没退路了,只有硬着头皮说“我相信党实事求是,而且只要对对笔迹……”。他们不等我说完,便很不高兴地呵斥道“下去!这些事情还要你来教我们呀?”我遵命转身“下去”,听见从背后传出带着冷笑的斥骂:“嚣张!”。 这一夜我都无法入睡,因为我担心万一有个意外,我就成了“重新犯罪”了!第二天的追查会仍然是批判戴康乐,要他老实交代。大约11点左右,一辆吉普车在我们就业队门口停下,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是狱部的王管教,另一个好像是宜宾公安处的。他们走过来先给刘中队长等人打了个招呼,接着便说“严家伟到办公室来一下”。所有的目光都一齐集中到我身上,不知要出什么“爆炸性新闻”了。我忐忑不安地来到办公室,尽管我没干什么,但那年头只要“专政干部”一叫你,你就会提心吊胆,不知道会不会有横祸飞来。这就是在人权无保障的情况下,人没有免于恐惧的自由。 不过很快我就发现,他们不像是要对我采取“果断措施”的样子。王管教说:“这件事我们已经查清了。哎呀,杨兵那个娃娃一天神经兮兮的,而且也还小,才12岁嘛!我们会教育他。这事你知道就行了,不许在下面去对任何人讲,听见没有?”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连忙答应着。那位公安处的干部,似嫌王的语气太温和,又“威严”地补上一句“说出去造成影响,一切后果你自负!”这是什么鬼道理?也许就是中国特色吧! “杨二神经” 次日,刘中队长把这场“厕所风波”平息了:“一个小孩乱写乱画,大家不许再提了!”我想,杨兵要是个“就业员”或“阶级敌人”的儿子,事情恐怕绝不会如此轻松地过去。 几天后,我一个人正背着身子在清理药品,突然“哇”一声有人从背后把我抱住,我回头一看正是杨兵。我心里还有点紧张,以为他要来找我生事吵闹。谁知他抱着我“哈、哈、哈”地笑个不停,用头在我身上撞过去、擦过来,好像我俩才做了一场顶有趣的游戏那么开心。面对他如此的天真可爱,我心里反而自责起来,觉得自己用“警探”式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孩子,实在很不光彩。 那年代穷得一无所有,我只有抓几粒钙糖片给他吃,然后摸着他的头问他:“老师骂你没有?”他说“老师只骂了我几句,老爸把我打惨了。”我说:“你爸爸打你也是为你好啊,这种事都能拿来开玩笑呀?你幸好是个娃娃,要是个大人,那可要坐牢、杀头啊!”我以为他听了会吃惊、害怕,谁知他一下兴奋起来,作了个“革命样板戏”英雄亮相的姿态,用似像不像的京剧台词念道“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于是我觉察到这孩子的精神有问题。根据自己粗浅的医学知识,这是精神分裂的症状,也就是说,其人的精神活动不能正确判断外界环境,以至使二者之间处于分裂和不协调的状态。再说直白点,就是俗话说的“不知利害”,不知什么事做得做不得,因而往往干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事。 不久,我被调回监狱医院上班,便很少再见到这孩子。可是他们可以“封”得了我的嘴,却封不了杨兵的老师、同学、邻里这些“革命群众”的嘴。据说那天杨兵的班主任把他叫去问他:“你在何家嘴厕所墙上写了字没有?”按常人而言,不是抵赖就是害怕,他却高兴得一下跳了起来说:“哈!你怎么猜得到是我?”好像他的谜语被人猜破了一样欢喜,气得老师说不出话来。此后,“杨二神经”的外号更不胫而走。也时不时听到其他孩子讲杨兵又闹了什么“笑话”等等。事不关己,且我人微言轻,也只有一笑而已。 麻仓大火,午夜惊魂 时序如飞,转瞬到八十年代中期。杨兵由于一贯被视为“表现不好”,因此既不可能上公安警校,连个司法技工校也入不了,只有在四监狱(对外名称:宜宾麻纺厂)当一名大集体工人。 一夜,大约两三点钟,我正熟睡,只听外面人声鼎沸:“失火了,快去救火!”我推开窗一看,只见麻纺厂麻仓方向火光冲天,消防车呼啸而来。医院一方面派人去救火,另一些人(包括我)作好救治伤员的准备。直到次日晨才将明火扑灭。整个麻仓被烧,估计损失达数十万元。 第二天明火虽被打灭,但在堆积如山的黄麻下面,火仍在蔓延,灭火仍十分困难。医院叫我去现场,做点儿对受轻伤人的临时治疗。我正提着诊疗箱在工地上巡回,杨兵突然走到我面前,这时他已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了。他对我说:“严医生,我这回恐怕不判死刑都要判无期啊。”我吓了一大跳,连忙说:“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他说:“我昨晚守夜值夜班,严重失职嘛。”接着又问我:“失职会不会判死刑?”我心里立刻升起一团疑云,但立刻又否定了,怎么可以如此乱怀疑人呢?但我确实不想和他去谈这个“敏感”话题,于是转身便走,边走边说:“我不知道,你的话我一句都没听见。” “我才是福尔摩斯!” 这已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胡耀邦当政时,是近60年中中国政治上最开明宽松之时,所以当局也没有像上次查“反标”那样一口咬定是犯人或就业员干的,不过他们心里怀疑、排查的重点当然仍在我们这些人身上。可是过了十多天,“专案组”却一无所获,一筹莫展。 那天下午,医院突然召集开会。李院长兴冲冲从狱部开会回来,满脸笑容地对大家说:“好了、好了,案子破了,你们猜,哪个干的这坏事?”大家都望着他问道:“哪个嘛?”李院长把茶盅重重往桌上一放说:“哪个?那个龟儿子杨二神经杨兵干的……”这一下会场上七嘴八舌地议开了:“这龟儿子神经病吃多了呀?”“他为啥会去放火嘛?”“这个神经发大了,命都要出脱啊!”“怎么破的案?”这时医院的一把手、政治协理员(即党支书)大声说:“大家听李院长讲,不要乱哄哄的,什么神经病?不要乱说!这是严重的刑事犯罪,现行纵火犯。” 李院长喝了口茶接着说:“本来专案组没有任何人怀疑他,做梦都没人想到是他。他自已跑去问专案组的人‘你们这么多天了,怎么还破不倒案呀?’人家问他‘你有线索吗?’他说‘火就是我放的!’人家以为他在开玩笑,连忙制止他说‘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别在这开玩笑’,他说‘开什么玩笑?火就是我放的’,接着原原本本把他当晚守夜巡逻如何避开另一个守夜巡逻的人、如何用打火机、如何引火点燃、事后如何将打火机丢在粪池内,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讲了出来。专案组马上叫犯人下到粪池去,果然找着他说的那个打火机和其他的作案工具。专案组的人都大为诧异,问他:‘为啥要这样干?’,他说:‘我就是要试试你们破不破得倒案,看来你们就是不行,没有一个是福尔摩斯,只有我,才是福尔摩斯……’”。李院长讲至此,大家都笑得东倒西歪了,只有我心里感到阵阵悲凉。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肯定是精神分裂症,但那个年代,中国连“精神病学司法鉴定”这个词都还鲜为人知,谁能去、谁敢去为他辩护?更遑论作出公正的鉴定。 最后的要求:要一瓶香水 最后的结果,自不必多说了。枪毙杨兵那天,据说是为了教育群众,震慑敌人,特别弄到监狱附近执行。“看客”如潮,像看球赛、看奥运一样地兴奋。我却没有这个“雅兴”。事后有人当笑话一样告诉我:行刑前,问杨兵最后还有什么话说,他说:“要支烟抽,还要一瓶香水”。问他“拿香水来干什么?”他说“拿来洒在身上,免得遗臭万年”。讲的、听的都在笑,我却笑不出来。 人们应该还记得,1981年3月30日,里根遭到一名企图“以刺成名”的刺客的刺杀,一颗子弹仅离里根心脏3英寸。这名有精神病史的26岁青年叫约翰·辛克利,他暗杀里根的惟一目的竟是为了引起女影星朱迪·福斯特的注意。后来经过公正、科学的精神病学司法鉴定,辛克利没有被起诉,而是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杨兵烧了一个麻仓,固然经济损失不小,但能和对总统行剌相比?辛克利,是因精神分裂而想以此引起女影星的注意,而同样患精神分裂症的杨兵,则是想当一回福尔摩斯大侦探——但他不可能像辛克利那样被送进精神病院,因为他生活在伟大的中国。 还记得一年多前,大陆网易网站搞了个民意测试,题为:假如有来生,你还愿投生中国吗?几天内,近三分之二网民都说了“NO”!理由是,中国人没有人权和尊严。官方立即叫停,相关编辑饭碗被砸。 杨兵离开这个世界二十多年了,他那天真的样儿还不时浮现在我眼前。在此,我想对他说一句:“假如有来生,请你别来中国了!” 2009年5月12日四川大地震一周年时完稿 首发《中国人权双周刊》2009年第5期(7月30日) 33、路旁且卖“县长粑”—— 一个“真假县长”的故事 俗话说“真的说不成假,假的说不成真”。如果同一个人、同一件事,今日说是“真”,明日又说是“假”,这就叫“出尔反尔”,成为笑柄。这种事如果发生在行政行为上或法律的实施过程中,那就更令人感到匪夷所思了。 1950年在四川的筠连县,有个姑娘叫陈贤云,才二十出头,人聪明漂亮,刚由高中毕业,进入社会,正遇上了时代大变迁的动荡。此时中共的军队已进入了四川,控制了成都,重庆等重要城市和大部份地区。但在川南一隅却还不是它的天下,而是国民党“内二警”总队田栋云将军的势力范围。所谓“内二警”名义上是交通警察,实际上是一支国民党嫡系的武装特种部队。田栋云原驻于云南省境内,被卢汉,龙云胁迫参加“起义”。但田是忠于蒋介石的,所以不久他便带上两个师的兵力,冲出云南,杀回四川,进入川、滇交界的筠连,高县,庆符,珙县等地。由于其装备精良,各种轻、重武器及无线电通讯设备俱全。所以上述各县对抗中共的地方武装,都纷纷归于田将军麾下,愿听其调遣,一时在川南颇具声势。所以田栋云也就要在当地招军买马扩充势力。就在这种情况下,陈贤云小姐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被招聘进了田栋云的部队里工作。由于她年轻有文化,气质形象颇佳,因而受到田将军的赏识,常跟随于田将军左右,就是我们今天说的秘书了。 在那戎马倥偬烽火连天的岁月里,田将军因为看见陈贤云工作非常勤恳负责,任劳任怨,有一天他便对陈说,“我委派你作珙县的县长,将来时局稳定后你再去赴任”。并给了她一纸委任书。但后来这“时局”却无法“稳定”。其后,中共以十几万大军压向川南,田栋云仅以两个师的正规军和一些地方武装,实在是寡众悬殊,多次激战,终不免败北。有人说田率少数人经云南逃入缅甸,也有人说田战死沙场,众说纷纭,至今莫衷一是。陈贤云也在战败后被俘,经搜查发现了她这张县长委任状。黑字白纸外加有公章,说是“铁证如山”也不会错。当时正是所谓“镇反”运动高潮,国民党政府的乡长,能保住脑袋的全国也找不出几个,何况你这县长?更加陈贤云在“受审”中态度“极端恶劣”,指着中共所谓的“法官”骂道:“你有什么不得了?若是我们打败了你们共党,我照样审判你”!所以陈贤云随即被当地法院以“反动伪县长”的“主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故事到此本来该以香消玉殒落幕了。但陈小姐好象是天生的福不大而命大。原来她此时已有身孕4个月了,枪一响就是两条人命。就算是陈贤云“罪该万死”,那腹中的小生命总不能是“反革命”罢?于是“经研究决定”于分娩后再执行。这一拖就是半年,半年后“镇反”高潮已过去了,中国的事历来都是这样,比如在“严打”运动中判死刑的,如放在平时,判几年都可了结。所以陈贤云终于又捡到了一条命,改判为无期徒刑。“主罪”仍然是“反动伪县长”,这是不可能变的。人家法院说了,是“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法院是“以事实为依据,法律为准绳”判你的刑,你只有认罪服法,安心改造,才是唯一的出路。——多么有据有理,义正辞严啊! 不过命运之神好象专门爱找陈小姐开玩笑似的。时光老人把我们的陈贤云小姐带到了 1975年。这时的她,经过二十多年的铁窗风雨,早己是“花容憔悴玉颜消,青丝暗换白发飘”了。好不容易等到天恩浩荡,根据“毛萎人”的指示:原国民党县、团级以上的党、政、军、特人员,不论所剩刑期长短,不管改造表现如何,一律予以宽大处理,立即释放。当时陈贤云被关押在四川省第四监狱。我当时也在这个监狱内,不过本人已把15年牢底坐穿,但又成了被戴上“反革命”帽子强迫留队继续“改造”的“就业人员”。因为多认得几个字,当时又还年轻,被安排在监狱医院里从事“护士劳动”。这“护士”二字要声明一下,是本人“恬不知羞”自封的。你可千万别拿我们今天大医院里那些白衣天使护士小姐的潇洒身影来和我相提并论。我们当时除了要干测体温,量血压,打针、换药及处理常见病一类的事而外,更多是要给病人端屎,倒尿,洗澡,洗衣,喂饭等一切杂活。而且所干的一切事,都不能称“工作”,另有个特殊词汇叫“劳动”。特别是我这个“就业人员”又还特别要多一样“劳动”,就是去跑腿办事,比如去给张狱吏送药,王狱吏打针。那些老爷、太太一步路都不愿走,犯人又不许走,就只有叫我去“劳动”。所以有“缺口德”的朋友就送了我一个美称:“跑腿办公室主任”。那天我又奉命去给女犯队的一个什么队长送药。走到办公室外就看见里面站着一个女囚犯,看外表已是五十左右的人,头发都花白了,但虽身着囚服,却干净整齐。而且两目炯炯有神,仪态端庄大方,一看就是个受过教育有知识的人,决非那些鸡鸣狗盗之徒。她正在有理有节侃侃而谈“报告管教”------这是囚犯给狱吏说话前必须加在前面的“导词”。就象今天大家看古装电视剧上那些臣子给皇上讲话前必须先说“启禀圣上”一样,否则你就要被斥为“不懂规矩”了。接下去我听她说道“这次政府宽大处理原国民党县团级以上的人员,是党的英明政策。我原判决书上写得明明白白主罪是反动伪县长,我应该是属于这个范围的,请问管教,为什么宽大处理的名单中没有我呢?”,坐在办公桌前的那位女“管教”姓肖,她眼皮都不抬地回答道“你说为啥呢”?这位“管教”,不知是答不上,还是装糊涂,竟然叫人家自找答案。那女囚说“我就是不明白,才来向管教汇报请示呀”!这时那位女“管教”才慢慢放下了手中的一张报纸,面带怒容地说“你算个啥子县长嘛?你那个县长是田栋云这个土匪司令封的,我们不承认你这个假县长”。那女囚一听显得有点激动,先是“哦”了一声,然后说“我这个县长原来是假的呀,既是假的,那么原判决书上定我的‘反动伪县长’的主罪,和按此主罪定的死刑、后改无期徒刑就不能成立了,不能成立就算了嘛,已关了我二十多年就不说了,总可以把我放了嘛”。那女“管教”一听,勃然大怒,桌上一巴掌骂道“你这个反改造,反革命家伙好嚣张!妄想逃脱罪责,想放你?不老实改造,放你的血”!四川方言“放血”就是杀头的意思。接着那“管教”又说“陈贤云,当年人民政府刀下留人没杀你,就是最大的宽大了,你不要‘想精、想怪’的,还妄想政府放你,肠子想断了,装不下屎”。这时陈贤云也好象豁出去了,几乎带有哭腔地说道“报告管教,我当了反动县长该杀就杀,我不含糊。但政府又说我那县长是假的,人民政府判刑是以事实为依据,法律为准绳,既然现在政府都认为那事实是假的,如何能按假的事实来作判刑的依据呢”?这时我才发现这位女囚徒真是伶牙利齿,虽然情绪有些激动,说话却条理分明,逻辑严谨,句句话都把管教大人逼到墙角几乎没有退路了。那个所谓的管教此时除了不断高声地吼骂“你这家伙反动,嚣张”以外,根本说不出任何可以自圆其说的道理。由于她的声调不断地提高,引来其他狱吏的张望,我也被人发现了。平时如果男囚犯或就业员敢进入女监区,那是不得了的大错,非挨捆、打不可。好在她们都知道我是“跑腿办公室”的,所以只叫我放下药快点走就完了。 这是我第一次认识到的陈贤云女士。后来听说她们队上还召开了几个晚上的“批判斗争会”来批斗陈贤云“不认罪服法,不安心改造”,而且“反动气焰嚣张”的“反改造行为”。其实当天陈贤云只是要求,“既然说我这县长是假的,那罪就不能成立,关了我二十多年就算了嘛”,只要求把她放了就是。这个可怜的要求难道还过份吗?“关了二十多年就算了嘛”——中国人的人权真是一分钱都不值!比起今天我们的“老右”朋友们要求平反、道歉、索赔,人家又哪有一点“反动气焰嚣张”呢?但就这一点要求也是办不到的,明明该落实的政策也不予落实。还得不明不白的将牢坐到底。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才由邓大人一声令下,所有原国民党在押人员一律释放,这回没有“真、假”可分了,她才得以出狱。 出狱以后,垂垂老矣的她生计困难,无家可归,“留队,作为老残就业员”处理,一月只有一百多元的生活费。她只好在路旁摆个小摊卖一种用米浆做成的粑。再培育点豆芽莱来卖。我常走那里过,有时也买一两块尝尝味道还可以。大家混熟了,她也是有一定文化素养的人,有一天闲谈时我给她开玩笑说“你卖的这个粑可以取个名”,她问我:什么名?我说“就叫‘县长粑’”,把她逗笑了,骂我“你坏,取笑我”。我说“不是取笑,是有典故的,《史记----萧何世家》里有一段记载说,秦代有个东陵候,秦亡国后,他家里贫穷,种瓜卖,常售于长安城东。世称‘东陵瓜’。大诗人王维在《老将行》一诗中有句云:‘路旁时卖故侯瓜,门前学种先生柳’。先生柳,是指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故候瓜,就说的是东陵侯的事。你现在卖豆芽与粑,我就送你一首诗吧: 艰难生计亦堪嗟,往事纷纷如乱麻。门前学种豆芽菜,路旁且卖县长粑”。 一席话把她也逗乐了。她并告诉我,王维的诗她读高中时也很爱读的,我说的那首《老将行》,她还记得是选入了《唐诗三百首》中的。这时我看见她脸上浮起笑容,眼中闪烁着泪光,仿佛又回到了读高中的少女时代。当然,这个“县长粑”的“招牌”是不敢挂的。就在那监狱的眼皮下,那岂不要成为“幻想变天复辟”的“大罪”了吗? 象她这样的遭遇,据我所知也不是绝无仅有的。比如我们四川夹江县税务局有个站长叫高一青,还曾是地下党员。“反右”时被划为“中右”,即不公开宣布、由机关内控处理,降职,降薪。到了七十年代末落实政策时,在档案里当年给他作记录的人,一点马虎大意将“中右”二字误写为“中中”。就为这么个任何人一看都知道是笔误的事,就不给他落实右派的政策,说他的“右派”是“假的”,明明写的是“中中”嘛,你怎么是右派呢?问这“中中”是什么意思?回答是“干部内部分类”,而且“属于机关内部机密,无可奉告”。外交辞令都用上了。于是“真右派”就变成了“假右派”!又比如笔者当年工作的石油勘探队,由于已撤消多年了,到落实政策时,人家说“你一个小小工作员,又不是名人,查不到你当年划右派的档案了”,哪怕判决书里明明写着,人家就是不理,你有什么办法?所以正如陈贤云说的“当年要枪毙我,判我无期徒刑时,我这个县长就是真的;要落实宽大政策时,我这个县长就是假的了”。这就是在专制制度下的无理可讲,正如有幅讽刺对联说的那样: 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 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 呜呼,夫复何言! (首发于《人与人权》2008年3月号) 34、残篇断简读诗魂——介绍四川诗人母叙宾轶诗 人们常说中国是诗的故乡,此言绝非溢美之词。但千百年来“卧虎藏龙” 于民间的不少诗人,纵有满腹诗才,也留下了名句佳篇,却因没有可以表达的平台,不为世人所知,终成遗珠之憾。这样的事在印刷、媒体不普及,更无互联网的年代,真不知有多少诗人的才华,在默默无闻中消逝。 去年我作客当年一位同遭政治迫害的难友母世新先生家,正看见他们家在修订族谱。母家是四川筠连县的名门望族,世代书香。有人为官从政,有的教书育人。而世新兄令祖父,母叙宾先生,就是当年叙州府(今宜宾市)首屈一指的“叙属联中”的国文(今称语文)教师。我信手拿过他们的族谱一阅,才发现他们这族谱有些与众不同。一般族谱只是记录各辈、各房、亲属关系、姓名、生卒年月之类。而母家族谱除上述内容外,还将其先辈中,一些人的重要事迹与成就,另页加以叙述记录。当我看到母叙宾老师这一页时,他的几首遗诗顿使我眼前为之一亮,精神为之一振,不禁脱口而出:“真是好诗!好诗”! 墨海没人不计秋,笔尖难扫古今愁。 休邀柳絮垂青眼,漫道芦花笑白头。 七国有谋思鬼谷,九天无语望神州。 苟延性命成何事?要效隆中问武侯! 记得有人曾经说过,一个苹果只消尝一口,就知道这是不是个好苹果了。读诗文何尝不是如此?母先生的诗,令人一阅,立觉耳目一新。先生生于1864年卒于1940年。上面这首诗是他酬答一位友人的述怀之笔,大约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其时先生已面临老之将至。“墨海没人不计秋,笔尖难扫古今愁”,出言不落俗套,笔底立见功力,抒发感慨流畅自然。接下去“柳絮,芦花”一联不仅对仗工稳,形象鲜明,更充分表现出诗人不慕名利不服老的乐观向上精神,后面四句更把忧国忧民之心表述得淋漓至尽了。1924年是他花甲之年,先生也留有一首七律: 了了浮生六十周,花开甲子又从头。 儿曹自信非豚犬,物类凭呼作马牛。 爆竹轰传新岁月,灵桩默祝大春秋。 中原苦煞群龙战,让我名山得自由。 1924年的中国,正是军阀混战的时期,所以先生有“ 中原苦煞群龙战”的忧思,更向往着“ 名山自由”的生活。同样的思绪也表现在他的另一首山水记游诗中: 满山风雨万天秋,携酒来登百尺楼。 香水有缘通佛洞,乱烟无理扰神州。 群鸦争吃军声噪,远雁书空弋字游。 莫向新廷徒洒泪,大家着手挽狂流。 从“群鸦争吃军声噪”,“乱烟无理扰神州”的诗句中,看得出诗人对当时中国的群雄割据,一盘散沙,积贫积弱,国势日颓的忧心忡忡。因此他勉励后生们勿作“豚犬”,勿当“马牛”,而要具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胸襟,“大家着手挽狂流”。充分表现出诗人并非只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教圣贤书的老学究,更是一个满腔热忱的爱国者。但是从母家的族谱中,看到了他们家在那个年代,遇到了一件十分不幸的事情。母叙宾老先生的幼子母仙梯,本来聪明才俊,为母老先生最喜爱,最器重,一心盼着他成才。谁知他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末,远去了上海,并经人介绍加入了当时中共的地下党组织,化名张四元被派往上海参加活动。后因事机不密败露而被捕。那时的青年人幼稚单纯一腔热情,拒绝认错改悔,终于在上海被枪决。母叙宾老先生得知后,痛通断肝肠,写成一首吊幼子母先梯的七律诗: 青年劫运奈天何,狮子桥边惹恨多。 老泪千行淹枕簟,孤魂万里隔山河。 含冤孰悯他乡鬼,革命谁收混世魔? 苟延性命别无策,愿抛书剑念弥陀。 少年丧父(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这是人生最痛心的不幸,却偏偏让母老先生遇上了。这时他已快七旬的人,所以痛心疾首之馀,不免有些万念俱灰了。但“含冤孰悯他乡鬼,革命谁收混世魔”?也充分表达了诗人对当时以暴易暴的暴力革命的极端憎恶,因而超越了一般悼亡诗的境界。诗中虽然说“愿抛书剑念弥陀”,实则仍辛勤执教至七旬方退归梓里。 抗日战争爆发,母老先生已是垂暮之年,但在诗中仍可读到烈士暮年,老骥伏枥的爱国情怀。宜宾市翠屏山是我国西南最大的天然森林公园,山势巍峨,林木参天,登临峰顶,宜宾,三江一览无馀。诗人在暮年与友人同游此处时,又写下了一首脍炙人口的诗句: 翠屏高会正重阳,惨自关东尽战场。 盖世英雄须发白。漫天煞气树林黄。 人争跪拜求千佛,我学登临痛万方。 锦绣乾坤谁破坏?峰头把酒问苍茫。 面对着日寇大举侵华,遍地狼烟,山河破碎,生灵涂炭,诗人满腔义愤之情溢于诗行字间。当时一位美国学者(姓名不详,据母氏族人讲是司徒雷登。未遑考证),来到宜宾,这位学者是很同情支持中国人抗日战争的,他慕名拜会了母叙宾先生,母老先生特以一诗为其送别: 海天万里指归庄,草色波光送客忙。 上国衣冠钦大美,中原戎马慨残唐。 春留讲席思高座,花拂行旌信自香。 不赠柳条偏赠竹,笑吾东亚一诗狂。 古人长亭道边折柳赠别,是大家熟知的掌故。而川南宜宾一带乃竹海之乡,筠连尤以盛产筠竹而闻名于世。于是诗人信手拈来一句“不赠柳条偏赠竹”,显得格外的自然,优美。而“笑吾东亚一诗狂”,与“上国衣冠钦大美”更相映成趣,既表现了对美国客人的尊重,也体现出诗人的潇洒情怀与豪放不羁。笔力可透纸背,真是“宝刀不老”。 看着这些已是半个多世纪前留下的诗篇,当时既未印刷成册,更未见诸报刊,其中大部份都已散失,能幸存下来的这部份都是从母氏家族人的手里保存下来的残篇断简中,整理而成。更有一些是全凭母世新先生和他们族中几辈人,从脑海的记忆中发掘出来,经辈辈记诵,口口相传而至今的。而且还经过了象土改、镇反、肃反、反右、大跃进、社教、文革......这么多血雨腥风政治运动的摧毁与破坏,而保全至今。难道这不是与出土的文物一样珍贵吗?我看着这些既古香古色又情感充沛的诗句,觉得这不仅是他们家族的遗产,也更是诗人留给我们中华民族的一份精神财富;不仅是母氏家族的自豪,也是中国文化古韵的荣光!母世新先生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被当地区委某书记陷害,蒙受政冶冤狱,但他始终刚直不阿,以铮铮的铁骨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真不愧是诗人的好孙子。笔者为此专门写了一篇《不敢接受平反的人》发表在《观察》网上。 “怀贤坐长夜,耿耿若为情”------让笔者就用这两句古诗来向这位“东亚诗狂”致敬,也作为本文的结束语吧! (2008年1月13日首发《自由圣火》) 35、沙漠里的一片绿洲——缅怀亡友熊先蓉医生 人生能结识一知心友人已不易,能有一忘年之交的知心友人更属不易。现在社会上有个流行词曰“代沟”,即谓两人年龄相差超过了一代(一般指20岁以上),他们之间在思想、见解、感情等诸多方面就会出现一条鸿沟,彼此产生隔膜,甚至思想上无法交流、沟通了。所谓“忘年交”即在两个年龄相差甚为悬殊的人之间,不但不存在“代沟”,反而更能有诸多的共识,诸多相通的情怀与感受。于是彼此都忘记了自己与对方年龄的差异而成为可以心灵想通的朋友了。 熊先蓉医生就是我的这样一位忘年知交,说来还真有点话长。 一、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毛泽东暴政的统治使我的家庭在经济上完全破产,陷于家徒四壁的穷困之中。1953年我初中毕业后,由于经济困难,只好去投考了一个属一机部的两年制中专,学习工业统计专业。因为该校不但不交学费,还每月发给12万元旧人民币(合今人民币12元)的助学金。当时一月的伙食费只消5万元(旧币。下同),还每周吃三次肉。我一月只用两万元钱买点洗涤类的卫生用品,其余的钱拿去接济我的父亲和姑姑。 我父亲37岁才得我这个“独子”,先前育有一女名韵华,我这位姐姐不满8岁便患了肺结核,那时没有抗结核药,差不多像现在患癌一样,无药可救不治夭亡。母亲悲伤过度,我两岁时便离开人世。父亲未再续弦。我的姑姑(父之妹)小时因罹患小儿麻痹症成为残疾人,终生未嫁,父亲将我“过继”在她名下,她便在家像母亲一样将我带大。姑姑严植芬知书识礼,尤爱文学,从小在文学上对我的薰陶和影响,使我终于走上了文学之途。1950年我祖母去世,一家就剩下我们三个人了。 1953年1月29日我还未满16岁,便第一次离家外出去读那个中专,当时(它设在金堂县)被称为“参加革命”。对于一个还未成年、一直在亲人温馨呵护下生活的我,对将去投入的这个所谓的革命阵营,非但没有多少好感,而且是充满了疑惧和惶惑。早在1948年国共内战时期,我从父亲那里就看见过一本白皮封面大黑字的小册子题为《铁幕下的悲哀》。“铁幕”就是指的毛泽东暴政统治下,各种血腥恐怖的事件,真是叫人不寒而栗。那时看了还只是恐惧,现在一切都成了现实。谁知道在那个“革命阵营”里等侍着我的是什么呢?不去吗?无法生存。那时根本没有个人谋生的途径,只有去吃“革命饭”。大概正是由于这种惶恐和无奈的心绪,我父亲去到成都一座叫“青羊宫”的庙上在神前给我求了一“签”卜问我的“前程吉凶”。谁知得到的是一张“下下签”,上面竟然这样写着: “虎入围场,弓矢齐张,纵能逃脱,难免惊惶” “签”上都是所谓的“隐语”,即比喻之类的话,但一看就知非吉言也。父亲当时简直惊呆了,我看见他眼里闪动着泪花。为了减轻父亲心里的负担,我装着无所谓的样子说“信他这些鬼话干什么?全是无稽之谈”。我姑姑也附和着我说“读书人别信这些,孔子不语怪、乱、力、神,这签上的话更不必去当真”。话虽这么说,可是大家心里都好像笼罩着一层什么阴影。所以当我离家那天,他们把我送到成都市北门梁家巷分手时,父亲和姑姑都忍不住哭了。我一下也无法自持,于是哭成了一团。这时我心里想起了《铁幕下的悲哀》中说的“折散家庭”的惨剧,没想到“今朝都到眼前来”了。我边走边回头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不仅想起了中学课本上的散文《背影》,更油然而生了生离死别的悲痛…… 二、 在当时官方宣传的流行用语中“革命大家庭的温暖”是叫得震天响的一句话。就像今天的“X个代表”,“N荣N耻”差不多。可是我自从投入这个所谓的“革命大家庭”以来,就从未体验到半点的“温暖”。真正体验到的只有无情、冷酷、尔虞我诈,乃至你死我活的争斗。今天我看到有的人写回忆录式的文章时,说什么五十年代反右斗争前,社会风气如何“正派”,人与人之间关系如何“真诚”。真忍不住想问他一句:你当时是被人“监督”,还是在“监督”别人?在这个所谓的“革命大家庭”里,冠冕堂皇的口号是“互相监督,共同进步”。实则是少数人“监督”大多数人。少数人在“追求进步”,多数人则常处于“落后挨整”的状态。这些少数人首先是党员,那是“大哥大”,绝对拥有“监督”别人的特权。其次是团员和一些所谓家庭出身成份“好”的人。他们是“监督”者中的“笫二梯队”。此外还有些家庭出身又不“好”,又想追求“进步”的,只好卖身投靠到一、二梯队去充当“外围”成员。鄙人既不可能跻身一、二梯队,又不想去当“外围”成员,所以处境可想而知了。 那时没有双休日,只有星期天是休息日。一到这天晚上学生们便按班级、或分小组召开“生活检讨会”。“生活”如何“检讨”,实在耐人寻味。原来所谓检讨“生活”就是找每个人这一周里的缺点、毛病。说“每个人”不确切,党、团员那肯定是先进的,所以需要“检讨”的每次都是我们这些“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落后份子。人家为了表明自己的追求“进步”,靠拢组织,就在我们这些人身上“鸡蛋里挑骨头”似的找毛病。比如有一次吃饭时用胡豆(蚕豆)当莱,由于那个胡豆很老,壳很硬,我在吃的时候便将壳吐来丢了。那些“进步”人士便在生活检讨会上骂我是“资产阶级少爷小姐的样儿,吃胡豆还要吐壳,没有一点劳动人民的思想情感”。甚至还要联系到我的家庭出身,父亲是国民党的反动官吏等来分析批判我的“思想根源”。我实在受不了,便说“不就是吐丢了几个胡豆壳吗?什么就资产阶级、劳动人民了。莫非劳动人民吃谷子不去壳吗”?这一下不得了,说我“仇视劳动人民”,几个周开生活检讨会都“请”我当“主席”。诸如此类的麻烦简直经常不断。尤其是说话,稍不注意就说你是“政治上原则性的错误”(那时还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一词)。而且我发现那些专门“监督”人的“进步人士”,学业上考试都常不及格,却成天专门注意别人说了什么,作了什么,还拿来记在一个小本子上。就凭这一手“靠拢组织”,人家不但照样毕业,分配的单位比我们好。 那个年代的学生,都尚且生活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其他人就可想而知了。一个远离家庭、亲人的我,在恐惧不安中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倾诉,更不可能有人给你半点宽慰,真像生活在一片沙漠里,看见的是狼影幢幢,听到的是狼嚎阵阵。我好想离开那个什么“革命大家庭”,我好想家、好想亲人,甚至想得在夜里一个人偷偷地哭。但一切路都被堵死了,完全身不由已,只有任人摆布。也可以说,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在我少年的心中已经朦胧地意识到,这个制度是非人性的,反人性的。 三、 好不容易盼到了毕业,虽然我业务考试各科成绩都名列前茅,但唯有不考试的“政治”一科我是不及格的。所以那些通过补考才勉强及格的,但政治上表现好,家庭出身好,照样分配在成、渝、昆明等大城市大厂矿里。我则被分配去川南小县隆昌县一个新建的厂叫隆昌碳黑厂(后更名隆昌气矿),是一个用天然气生产工业原料碳黑的工厂。 临行前我的班主任老师刘祖贵,是个老教师,把我叫去单独对我说“严家伟,你人年轻聪明,成绩也好,就是政治上要多争取啊……”说到这里,他似欲言又止,我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中国的许多事,人人都心知肚明,就是不能说穿。 我们有十来个同学,分配到这个厂,半数都是或家庭出身不好,或政治表现落后的。其中好像对我印象特别不好。认为我资产阶级思想严重,政治上表现落后。这些东西你一离校,档案便如影随形跟着你转到你所在的单位来了。这就是人家对每个人的有效监控。于是厂里人事科不让我搞统计管理工作,分配我到机修车间一边作生产记录,一边与工人一起学习干钳工。还美其名曰:先到基层车间锻炼。一天到晚弄得我筋疲力尽。人家还说我劳动态度消极。 1955年春有一次搞什么安装抢修突击,连续加班,累得我身体实在无法支持了。要请假必须有医务所医生的诊断证明,否则免谈。我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去到医务所。先看到的是那个什么张主任,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对几个要求请病假的人说“你们体温正常不发烧,我不能给你开病假条,要不然领导追究下来,我都要倒霉”。我见此状,便走到另一间屋去,看见坐着一个中年女医生,不但仪态端庄,面容慈祥,且说话和气。我这人有点“以貌取人”的习惯,便觉这位女医生应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我当时完全是一副孩子模样,怯生生地向这女医生说自己“头痛、头昏、周身乏力……”却一时还未敢把想请病假说出口。谁知那女医生忽然问我“你说话口音像是成都人吧”?我连忙说是。女医生说“我也是成都人,老家就在西门长顺街,你呢”?我说“我家在西门抚琴台街”。女医生笑着说“哎哟,隔得好近,街坊邻居啊”!接着她又感叹似的说道“离开成都二十多年了,好想回去看看,就是没时间”。那时,过春节也只放三天假,交通又不便。我说“我也成天想家呀”!于是他又问我家里还有什么人,甚至笑着问我结婚没有?我说“我才17岁呢,哪有资格”?她笑着说“明年就够资格了”。那时没有计划生育,没有什么“晚婚”,18岁就可结婚了。 我们越说越投机,于是她小声问我“是不是累倒了,想请一天假。我红着脸点头默认。她抿嘴一笑说“我看你也没什么大病,就是身体显得单弱点,斯斯文文像个女孩样”,边说就给我开了一张诊断证明书,上面写着:上呼吸道感染。查T.38度。下面署上医生的名字“熊先蓉”。就这么一天病假,也可让一个快被奴役式的劳作压垮的人缓过一口气来。这是我到所谓的“革命大家庭”中来后,第一次有人这样主动关心和帮助过我。因此“熊先蓉”这个名字便永远占据了我心田中的一个位置。 以后我们上下班相遇,总要互相点头打个招呼,我开始很有礼貌地叫她“熊阿姨”,她连忙悄悄对我说“别这样喊,人家听见又是什么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了”。那年代就这么可笑又可怕,于是我只好叫“熊医生”。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接触不断增多,彼此都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原来她的丈夫姓刘,是国民政府的一个军官。1949年共产党占领隆昌后,第一个被杀害的就是她的丈夫。这时熊医生才三十二岁,但已育有四个女儿。一家的生活重担就压在她身上。幸好熊医生早年毕业于成都医士学校,而那时共产党是奇缺医务人员,因此她才有了一个“参加革命工作”的机会。否则,你一个“反革命份子家属”讨饭去吧。就这样她含辛茹苦地带着四个女儿过着十分清苦的生活,我几乎没看见她穿过一件新衣服。听她讲她与丈夫刘先生也是包办婚姻。凭她的才貌完全可以另成新家。但中国的女性,就这样富于奉献和牺牲的精神,矢志不回头。 四、 1955年秋,老毛借整肃胡风在全国掀起了“肃反”恶浪。即要肃清一切“反革命份子”。隆昌碳黑厂当然也不例外。它当时是一个近千名职工的中型国营企业,属化工部,对外称303厂。于是一些所谓重大嫌疑的便直接关起来隔离审查,已形同囚犯。另外还有一些人,领导觉得你“可能有问题”或一贯表现不好的,总共约有六、七十人,便弄来集中成立了一个美其名为“职工学习队”,集中住宿,进行学习。星期天才准回家。熊医生和我这一次不期而遇都被“圈”进队里来了。所以熊医生看见我,都有点吃惊的悄悄问我“你还是个娃娃,关肃反运动啥事啊,怎么也弄到这来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领导确实“慧眼识人”,肯定认为我虽还未满18岁,但一贯思想反动,已属“反革命份子”的接班人或第二梯队成员了。足见党的英明伟大,伟大英明! 不过正是这长达三、四个月的“集中学习”中,使我有机会和熊医生进一步成为了“忘年之交”的好朋友。在那个黑暗的年代里真是不可多得的好时光。 我和熊医生恰巧分在一个小组,一组约八、九个人。说实话,当时的运动还没有像反右、文革那么野蛮。何况我们这批人,他们只是对你怀疑,不放心,把你“挂起来”审查。并没抓到什么凭据,所以只是学习报纸、文件,动员你向组织“交心”。比如熊医生就一再追问他已死了的丈夫,还和哪些人有过什么关系、来往。企图从中挖出“暗藏的反革命份子”。对我则更离奇。他们“动员”我说“你父亲1935年前后是国民党伪24军旅部电务处长,当时正是红军万里长征经过四川,他有哪些阻挠红军长征的行为,向组织上说清楚对你有好处”。我听了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我说“请你们看看我的档案,我1937年出生,1935年我不但未到这个世上来,甚至娘的肚子里都还没有我,我怎么知道父亲干了什么”?他们就是这样异想天开,给你胡搅蛮缠,弄得你啼笑皆非。 由于从这批人身上,捞不到什么有“价值”的材料,所以后来他们都搞得懒心无肠了,就把我们这些人限定在那里,除了星期天不许外出,天天学习讨论,已全流于形式。所谓小组讨论,实则是三三两两自由结合去闲聊。于是我有了更多时间和熊医生在一起闲谈,一同回忆过去美好的时光。各人述说自己的家庭,个人的往事,心酸的遭遇,彼此都非常信任无话不谈。每逢星期日我几乎必去她家里,一玩就是大半天甚至一天。他四个读书的女儿也在家。一个个天真可爱,我们一起看书、讲故事、唱歌…..大家简直就像一家人一样。熊医生年轻时,不但在校学医成绩优秀,还能歌善舞,多才多艺。在成都一次学生演出的文艺晚会上,熊医生以一曲神话歌剧《葡萄仙子》倾倒了全场观众。台下一位姓刘的年轻军官更是对台上的这位小“仙子”一见钟情心仪不已。于是他通过一位有身份的人物作媒,一年后把刚刚毕业的小“仙子”娶为了他的夫人。随着熊医生讲述的故事,我们一起轻轻地唱起了《葡萄仙子》的主题曲: 云儿飘,星儿摇摇, 海,早息了风潮。 声儿静,夜儿悄悄, 爱奏乐的虫 爱唱歌的鸟 爱说话的人 都一齐睡着了。 待我细细地观瞧, 趁此夜深人静时, 撒下些快乐的材料…… 一曲终了,我们都沉浸在诗情画意的享受里。小时候,我姑姑也教过我唱这支歌。现在由熊医生来领着我们唱时,恍惚中我似乎分不清她是熊医生还是我日夜思念的姑姑,她是我的同事、朋友,还是我的长辈、亲人?似乎两者都是。自从为生活所迫离家出走,进入这个所谓的“革命大家庭”,受到的全是白眼、冷遇、歧视,只有在熊医生这里,才又一次体验到了人性的善良,家的温情。 五 可惜好景不常。1956年隆昌碳黑厂划归石油部,不久我被调去叙永高木顶石油勘探队。领导对我说“这回你去搞你的专业了,不要再牢骚怪话了”。但我却真不想走,不是舍不得那个碳黑厂,而是舍不得离开像亲人一样的熊医生。临别前,她专门请我去她家吃饭。饭后我们谈了很久,很久。我总是舍不得走。最后熊医生送给我两张照片,一张是他穿着白大褂挂着听诊器的工作照,另一张则是她当年演《葡萄仙子》时照的,照片都有些发黄了。照片背后是她当年题写的一首小诗: 绮罗阵阵怯春寒,斜凭朱栏翠袖单, 愿把愁心付柳絮,随风吹去解侬欢。 那是一个天真小姑娘的梦,后来她也有过一个幸福的家,可是却被一群魔鬼蛮不讲理的给毁了。但她没有倒下去,以一个母亲的勇气承担了一切苦难,撑起了四个孩子头上已经塌下来了的“天”。这就是一个平凡而伟大的中国母亲。 那两张照片,我一直像宝贝一样的珍藏着。可惜在1957年我被捕时,都落入了那些“大盖帽”的手里。 六 1975我还是个戴着“反革命”帽子的“就业员”。来往信件都要被检查。我利用一个外出的机会,偷偷的给熊医生寄去一信,请她收到后回信寄到我妻子农村的家里,这样我就逃避开了检查。可是信寄出后如石沉海,我非常失望。直到1979年12月的一个星期天我在妻子家里,村邮递员把一封信送到我家,一看是从成都寄来的,从那笔迹上就认出了是熊医生。真是“先下千行泪,开君万里书”啊! 1980年元旦,我利用假日专程到成都见到了阔别二十多年的她,她已是满头银丝,不过精神还不错。原来在文革中她被斗得死去活来,差一点被整死。后来一位好心的医生同事救了她,故意将她“误诊”为“胰腺癌”。于是她的大女儿刘朝浚(成都话刷团演员)便借故将母亲接到成都就医,才终于逃过了这一劫。我那封信寄去时,他已离开了隆昌,又是一位好心人帮她收下来保管着,三年多后才辗转托人交到她手中,她立即就回了我的信。 这次重逢,大家都禁不住泫然泪下,忆及往事,真是不堪回首。问及过去在一起的许多旧友故人,都被永远掩埋在历史的“沙尘暴”里了。“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已恍如隔世的感觉。 1988年熊医生因心脏病突发,逝世于成都。她是我在所谓的“革命大家庭”里难得遇到的一个好心人,一个看似平凡,但却是十分善良而可敬的人。就像在浩瀚的沙漠里,一块生意盎然的绿洲。 2009年9月12日完稿 首发(美)《中国人权双周刊》(原名《人与人权》) 附录(诗词) 旧地重游记念反右五十周年抒怀(七首) 人有公款重走长征路,我可自费也作旧地游。1957年,余在´川南叙永因对批判《星星》诗刊流沙河《草木篇》诗持有异议,《这是为什么〉社论一出便打入右册。批斗,游街,两杆(笔杆,枪杆)逞威,无理可讲。五十年后重来旧地,昔日情景历历在目,恍如隔世之感,爰成俚词,以抒鄙怀。 一 “三字”沉冤五十年, 魂牵梦绕系川南。 今来重睹伤心地, 血雨腥风映眼前。 二 “批右”声喧六月寒, 织成罗网“罪”千般。 “维民所止”冤千古, 酷似《星星》《草木篇》。 三 年少哪知时事艰? 只崇真理不从官, 直言快语招奇祸, 独倚铁窗夜正阑。 四 长街“批斗”沿街行, 鬼哭狼嚎警笛声。 践踏人权成底事? 千秋留骂后来人。 五 专横“有理”古今然, 社论头条更壮观。 “两杆”逞威公理曲, 中华何处有民权?! 六 功罪由来泾渭明, 岂容颠倒伪充真! 是非终有澄清日, 益解人间爱与憎。 七 不悲老去已“忘年”, 鬓白为霞尚满天。 就熟驾轻迈阔步, 劫波度后地天宽。 孤鸿归飞(二首) 毛泽东暴政年代,余被诬为右派,反革命,投入监牢十五载,再戴帽八年,始得一返梓里,有感而作。 一 囹圄熬人噩梦残, 风中雨里挂孤帆。 奔生逃死关河冷, 颠沛流离世路艰。 咒念紧箍鬼得势, 铃摇摄魄魔施奸。 流干血汗还乡日, 更爱桑梓水味甜。 二 司马宫刑修《史记》, 屈原放逐赋《离骚》。 秦、仪落魄雄才展, 孔、孟穷愁学术高。 兰、菊经霜壮傲骨, 竹、梅抗雪守情操。 坎坷不改男儿志。 爱国情怀涌笔涛。 家居杂咏(四首) 除夕夜 夜凉如水又残年, 门外雪飞除岁天。 梦醒黄粱逾六九, 镜添白发过三千。 献身民主期群奋, 放眼新潮看众贤。 围坐家人方散去, 声声鞭炮接新年。 迎七旬 人称大寿我沉思, 七十秋光一瞬驰。 点点童心犹记忆, 萧萧白发已成丝。 种瓜植柳吟山水, 忆旧抒怀自谱词。 花落不悲春事晚, 松苍柏翠草离离。 遣兴 乐天遣兴自成欢, 大似蒸沙不作团。 酒店舞厅嫌太热, 花前月下喜清寒。 不悲晚岁囊羞涩, 何惧苍颜鬓已斑? 恶棍暴君总入土, 纷纷世事笑中观。 “右派“诗友兴会 度尽劫波后馀生, 今朝幸会共研文。 切磋妙语步新调, 酬答佳篇韵雅铭。 松竹梅兰四友会, 诗词歌赋八方闻 曲终奏雅新时代, 唱彻人权奋进声! 文革流亡曲 (五首)——代亡友纪事 吾友梁君,本乃科技工作者,文革中也被打成反动权威,为逃避批斗,外出亡命一年有余,作临工,下苦力。今友已作古,以诗言其事以寄哀思。诗中“我“,“吾“,皆指亡友梁君也。 江南行 为逃批斗下江南, 好个风高八月天。 蜀道红啼三峡水, 吴川白起六朝烟。 南阳门外未逢旧, 鹦鹉州边独倚栏。 我素我行度厄运, 孤舟渔火学撑船。 过秦川 秦川八百雨倾盆, 何事天公阻路人? 遥听朱门歌管细, 回看秦岭鬼神惊。 祭馀乞讨非吾愿, 下力搬挑愿我行。 更换衣衫买草履, 遮颜帽破求生存。 夜宿“武斗“场 落花流水送夕阳, 夜宿荒凉武斗场。 梦里关山千尺雪, 醒时大地一天霜。 他山顽石可攻玉, 祸国暴君乱启航。 “反帝反修“吹大话, 倒行施逆民心惶。 旅居古寺旁村店 孤星天际入云端, 独倚危栏思悄然。 古寺虚笼烟水冷, 晓霜遥锁树山寒。 箫吹一阙梅花落, 鼓击三通玉兔残。 游子欲归何处去? 燕飞难觅旧堂前。 (注):梅花落,古曲名。如太白诗云“黄鹤楼中吹玉笛, 江城五月落梅花。” 水调歌头 (述怀) 百岁光阴短,七十暮朝间。恍然一梦初醒,不觉古稀年。曾记青梅竹马,又是黄花秋圃,愁鬓繁霜添,谁信蓬莱岛,有药驻朱颜? 荒岁月、残壮志、放胸宽。青云耻上,犹幸身心健如仙。不作亏心损事,休被名缰利锁,诗酒自舒天。不义富而贵,于我如云烟。 贺民主女神象浴火重生 越洋邮件传飞鸿, 两地相思想应同。 竹有清操风见妒, 桃多妖艳蝶偏容。 独裁旧制馀残梦, 民主新潮道不穷。 浴火女神重面世, 五洲光耀映长虹。 (注):2007年6月,友人黄君,赴美参加在普林斯顿大学举办的纪念 反右运动五十周年学术研讨会,又正逢民主女神象落成揭幕。黄君电 邮告我,余以此诗酬答。 花·月·人(七绝 五首) 一 花香月媚一杯酒, 人醉花阴月一轮。 月下遣杯花送月, 鲜花冷月不嫌贫。 二 月照西楼花作伴, 花前月下最相思。 羞花醉月朦胧夜, 携酒花前赋月诗。 三 月华如水浸花台, 戴月观花愁满怀。 多少月前花下客, 年年和月醉花开。 四 有花无月空怀想, 有月无花恨自长。 花好月圆人作伴, 怜花惜月气生香。 五 花间举酒邀明月, 闭月羞花香满园。 花好月圆人缱绻, 惜花爱月谱词篇。 题北京“干尸纪念堂” 棺内干尸体, 棺前愚昧人。 还将桀纣主, 拜作舜尧君。 天下一人贵, 神州亿众贫, 魂消流毒在, 遗患误苍生。 狱中小诗(七绝.四首) 咏狱中双李 “文革”时吾系狱中政冶犯,所在狱内院中有双李树。 一日某狱吏借酒发疯谓“李花白色乃反动花”,用斧 将两棵李树砍成重伤,几至断裂。狱吏走后,我等用 泥将树扶正包好。时值隆冬又降大雪,皆以为树必死。 殊料来春两树银花盛开,更胜往年。余奇而赋此。 狱中双李节如松, 宁折不弯气似虹。 刀斧雪霜相紧逼, 银花满树傲东风。 井下拖煤炭 狱中旧式煤窑,最高处才60公分,低处40公分,人 在其中只有爬行。活活一个人间地狱。 手捧原煤满竹船, 赤身汗雨几时干? 鼻接岩顶背搓地, 一步三摇呼吸难 草鞋组“司令” 狱中有草鞋组,即用稻草编织成一种简陋的鞋。组内 既有文盲,又有诗人作家,既有士兵,也有将军。狱吏嫌 我织鞋速度慢,令我去稻草堆上取草供众人织鞋用, 让我不能偷懒。我以阿Q精神自封为“草司令。 又有将军又有兵, 文盲雅士配编成。 草鞋组内我“司令”, 不调三军调草兵。 种菜 手把锄头望菜青, 春耘夏种苦经营 盼将叶菜填饥肚, 秋月春花若罔闻。 悼故人(二首) 谢君系我青年时代恋人.伊乃某川剧 团演员.”文革”中被迫害至死年仅28 岁。上世纪末至其墓前,以诗祭之。 (一) 香尘零落草离离, 只有渡头秋月知。 故友多情来吊汝, 幽魂肠断看题诗。 舟轻水软歌声细, 雾重花阴语凝时。 剪烛西窗成梦幻, 为卿重读葬花词。 (二) 芳龄念八赴泉壤, 三尺荒坟人不知。 清水一潭照玉影, 寒梅几树伴娇姿。 谢妆南苑岂卿意? 剪烛西窗非我辞。 欲哭泪乾聊奠酒, 白鸥对对似催诗。 中秋述怀(二首) (一) 四季风光自不同, 今年不觉又秋风。 金蝉歌歇梧桐上, 玉兔穿行云雾中。 再造河山仰志士, 重书青史斥奸雄. 无门报国居林下, 聊赋新诗求句工。 (二) 西 江 月 (乙亥中秋) 桂子飘香佳节, 浓云细雨戎州。 昨宵春梦随东流, 醒向故园翘首. 无月无花无酒, 多愁多恨多忧. 西风四起独登楼, 好个清凉气候! 注:四川宜宾,古号戎州.是年秋酷暑难消,中秋前夕风雨 大作送爽人间。 互联网情思(七律二首) (一) 赠 网 友 今年初,网上结识赴英国留学的周小姐,不仅才华横溢, 且见识过人。与我在民主,人权诸多价值观上均有共识。 周小姐在网上赠我诗二首云: “霜满庭除夜已分,才熄 青灯下薄帏。羞置杏坛穷碧宇,不知人世有风霜“。另一 首云:“历来潇洒出尘者,定有芳华绝世姿。誓留玉器冰心 在,总与嫣红姹紫殊“。余感其盛情爰成是阙。 早春时节半晴阴, 语伴电波赠友人。 敢向杏坛献薄赋? 还从艺苑觅知音。 挥毫呐喊唤民主, 上网直言析国情。 爱国情怀难自已, 诗呈水部任圈评! 注:“诗呈水部”:(唐)水部郎中张籍主考,朱庆馀向张呈《近试上张水部》 一诗云: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轻声问夫婿,画眉深 浅入时无?张回赠云: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 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传为诗坛佳话。余用此典以示对周小姐之尊重。 (二)伴电脑 老来偏爱学新知, 不畏夕阳将暮迟。 “登录”新闻伴电脑, “伊梅”邮件传情思。 喜观世界新涛涌, 忍看中华民怨凄。 施逆倒行未足道, 网文写就斥愚痴。 (注):“伊梅”即E-mail之音译; “登录”指进入网站。 跋 这是我用青春年华和生命向历史呈上的一份答卷。是否及格,尚有待读者受众评判。 此书动笔于2006年,迄今约三年时间,完成近三十万字之作。若讲效率肯定不高。然而我既非坐在窗明几净的书斋里,也没有任何可保障的写作时间。为了挣几个钱糊口,己年近古稀的我,受雇于一房介公司,为其提供房源信息,从中获取一点微薄的佣金。因而整个白天走东街,赴西卷,顶烈日,冒风霜,上7楼,下8楼,跑得腰酸腿痛。就在这一天劳累后,才于傍晚打开电脑,开始写作。于是我只好在白天给顾客介绍租房、买房的时候。常常“一心二用”,有时是边走路,边想文章的谋篇布局;有时是一边应付谈生意,一边却在给自已的文字打“腹稿”。以至有时对顾客之咨询答非所问,弄得对方莫明其妙。 入夜,人家是在看电视、打麻将、下象棋、上qq聊天……我则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去一字一句写出对往事的沉痛记忆,有时也要针对一些热门话题写一些时评杂谈。总之,我是把别人的一切休闲、看电视、打牌、品茗、闲聊的时间都用在这一件事情上了。而且是以“透支生命”的方式去“拚搏”的。许多时候困得直想打盹,便用冷水洗脸、嗅风油精之类的方法,来“剌激”自己去“拚老命”。因为我也非常清楚,上帝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要在仁慈的上帝把我叫去他身边之前,把我们那一代人所受的苦,遭的害告诉世人。这就是我对施害者们的“回报”,不能让他们作恶不为人知,逃脱历史道德法庭对他们的审判!我要在有生之年完成这份“起诉书”,把那些大大小小的害人者,钉在耻辱的被告席上,他们才是一群货真价实的罪犯! 个人所知、所见毕竟有限,因此当年遭受政治迫害的朋友,不管你是“右派”还是“反革命”,今日不分贵贱贫富,不分“改正”、“平反”与否,都请拿起笔来,共襄此一壮举,留下历史的见证。义不容辞,更义无反顾! 在拙书即将付印之际,我特别要感谢海外民主知识精英、自由媒体的发行人与编辑吴弘达先生、一平先生、杨莉藜 先生、洪哲胜先生、胡平先生、蔡楚先生、何路先生、张伟国先生、袁红冰先生、红线先生、大陆著名作家冉云飞先生、流沙河先生……以及一些不知名的编者对我的支持、关爱与帮助。并向为此书校稿和提供各种帮助的、不愿公开姓名的大陆友人一并致谢! 最后,谨将此书献给1949年后的一切政治受难者,献给养育我的父母和姑姑。因为他们不仅养育了我,也是专制政治制度的受害人! 2009年仲秋完稿于金沙江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