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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书-纪实卷14-罗印文:拒绝遗忘——八十年沧桑纪事-上 2010-07-06 03:23:13

 

 

      

 

 

拒绝遗忘  正视历史

 

 

支持改革  促进民主

 

 

 

往事微痕丛书

 

 

 

主编·黄河清

 

 

 

二零一零年元月

 

北京

 

 

 

 

 

 

往事微痕丛书·纪实卷之十四

 

 

 

 

 

拒绝遗忘

 

——八十年沧桑纪事

 

 

 

 

罗印文著

 

 

 

 

二零一零年元月

 

北京

 

 

 

 

 

主编的话

 

 

20077月,北京谢韬动议,卢玉支持,铁流诸右派老人创办了《往事微痕》期刊,每月两期,每期十余万字,迄今已出版了近40期,为1957年遭整肃的右派份子提供了一个内部交流的园地。全国幸存的右派份子十分欢迎和爱护这份刊物,纷纷来稿。这些稿子,有许多是右派老人五十余年间遭际、生活、思想的记录,是自传性的纪实文字,是对1957年“整风运动”与“反右斗争”教训的总结、评述;篇篇真切,字字血泪,使尘封的历史最现。在大量来稿中有不少数十万言的长篇,《往事微痕》期刊难以全部容纳。

200911月,铁流决定创办《往事微痕丛书》,将这些数十万言的纪实巨著,整理编辑成丛书形式留之后世,委托我主编。此乃善举,非独于为国家民族历尽艰难困苦、九死一生的右派老人是好事,更是为历史存真备忘。区区学识浅薄,难当大任,然义不容辞,勉为其难,承此重责。拟分为:纪实卷、研讨卷、诗歌卷、小说卷、剧本卷、散文卷、参阅卷七大部分,以纪实卷、研讨卷为主。编辑原则唯以“存真”二字为圭臬,疏漏不当不妥处,谨请指谬,以为匡正。

 

本期《往事微痕丛书·纪实卷之十四》是罗印文专辑:《拒绝遗忘——八十年沧桑纪事》,27万字。

罗印文,湖南湘潭人,湖南日报记者。19494月参加中共地下党,1957年遭整肃为右派分子,1979年获改正。

本书稿不仅忠实地记录了作者反右运动中的遭际,且延伸到以后的各项政治运动,还将其书诗传家的家族史结合进来。作者祖父的古诗词功力深湛而寓家国情怀,有沉郁风,让读者领略了民国初年底层文人的社会风貌。另一特色是搜集了大量的原始资料和图片,有当年刊登作者日记摘抄作为罪状示众的报纸以及许多定案文字,等等。这些原始资料十分难得,于历史研究弥足珍贵。

作者所在的湖南日报,原名新湖南报,当年打出右派54人,占编辑部百多人中的38%,高于毛泽东御定5%的近8倍,被称为“反右派中新闻界第一大案”。罗印文以当事人之身还原了这一史实,可窥反右运动“无法无天”之一斑。

本书稿曾由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出版。现作者授权本丛书收录,承担与原出版公司不会有任何版权纠葛的责任。

 

2010131于马德里

 

 

 

 

 

 

 

 

 

作者与家人照片三帧

 

 

作者与妻子。20055月摄于苏州园林。

 

 

全家福。中间为作者伉俪,右左为女儿湛英、昆芝。20057月摄于北京。

 

 

 

 

与女儿湛英、女婿刘睿摄于北京通州运河之滨。20088月。

 

 

 

 

 

 

 

 

 

 

 

 

 

 

 

 

 

 

 

目录

 

 

主编的话…………………………………………………………………………………………3

 

作者与家人照片三帧……………………………………………………………………………4

 

自序………………………………………………………………………………………………8

 

 

一、鼓磉洲行……………………………………………………………………………… 10

 

二、祖父醉吟叟…………………………………………………………………………… 13

 

三、雪峰山下……………………………………………………………………………… 17

 

四、妈妈领我们去外婆家………………………………………………………………… 21

 

五、忘不了的挂图………………………………………………………………………… 25

 

六、听王公平校长讲课…………………………………………………………………… 28

 

七、车过芷江……………………………………………………………………………… 31

 

八、广益两年……………………………………………………………………………… 34

 

九、海燕飞翔……………………………………………………………………………… 38

 

十、成为中共地下党员…………………………………………………………………… 41

 

十一、一份调查报告……………………………………………………………………… 44

 

十二、经历土地改革……………………………………………………………………… 48

 

十三、回望一九五五……………………………………………………………………… 51

 

十四、被牵着鼻子走……………………………………………………………………… 56

 

十五、进入诗的境界……………………………………………………………………… 60

 

十六、奇怪的逻辑………………………………………………………………………… 63

 

十七、在劫难逃…………………………………………………………………………… 70

 

十八、任人宰割…………………………………………………………………………… 78

 

十九、国庆之夜…………………………………………………………………………… 84

 

二十、插秧时节…………………………………………………………………………… 89

 

廿一、面见人事科长……………………………………………………………………… 92

 

廿二、修成正果…………………………………………………………………………… 97

 

廿三、诡谲的一九六二……………………………………………………………………100

 

廿四、从长计议……………………………………………………………………………105

 

廿五、没有闲着……………………………………………………………………………109

 

廿六、正在步步逼近的……………………………………………………………………112

 

廿七、一对护膝……………………………………………………………………………116

 

廿八、第一次站起来说话…………………………………………………………………120

 

廿九、废物利用……………………………………………………………………………125

 

三十、五七干校……………………………………………………………………………128

 

卅一、迟到的婚事…………………………………………………………………………131

 

卅二、执教英语……………………………………………………………………………135

 

卅三、石沉大海……………………………………………………………………………139

 

卅四、关爱与冷酷齐飞……………………………………………………………………142

 

卅五、世上只有妈妈好……………………………………………………………………145

 

卅六、终于回来了…………………………………………………………………………149

 

卅七、重操旧业……………………………………………………………………………152

 

卅八、系统工程………………………………………………………………………………157

 

卅九、任命没有批下来………………………………………………………………………160

 

四十、血腥的年月……………………………………………………………………………165

 

卌一、历经曲折的任命………………………………………………………………………169

 

卌二、在人事处………………………………………………………………………………172

 

卌三、异曲同工………………………………………………………………………………175

 

卌四、好比一次政变…………………………………………………………………………180

 

卌五、写作邓传………………………………………………………………………………183

 

卌六、长传前的试笔…………………………………………………………………………187

 

卌七、写作长传之一…………………………………………………………………………190

 

卌八、写作长传之二…………………………………………………………………………193

 

卌九、在人民公路报…………………………………………………………………………201

 

五十、世纪聚会………………………………………………………………………………205

 

五十一、一个单位的五七书…………………………………………………………………208

 

五十二、天涯沦落人…………………………………………………………………………212

 

五十三、走向新的觉醒………………………………………………………………………216

 

 

 

 

 

 

 

 

 

 

 

 

 

 

 

 

 

 

 

 

 

 

自序

 

 

我出生于1931年,迄今跨越两个世纪,过了78个年头。在我的少年时代,正逢全民抗日战争,懵懂如我,知事不多。到了抗日战争胜利结束,全面内战开始,我念高中了。生活在国民党统治区域的我,对于国民党政权的专制腐败,以及由于抗日战争结束之后又是连年国内战争而造成民生凋敝,深为不满。正是这个时候,在抗日战争期间养精蓄锐的中国共产党,以成立联合政府,建设一个自由民主繁荣富强的新中国相号召,迷惑了许多人。

 

那时,有一首名曰《团结就是力量》的歌曲,在青年学子中广为传唱。歌词是: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朝着法西斯蒂开火,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向着太阳向着自由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

 

朝着法西斯蒂开火,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向着自由的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多么吸引人多么激动人心啊!我就是唱着这支歌投身到反对国民党专制腐败政权的游行示威行列的,我就是在唱着这支歌时接受思想灌输,成为一名中共地下党员的。我相信,那时的许多人和我一样,是为了反对法西斯专政,渴望建立一个自由民主繁荣富强的国家,而走进红色队伍的。

 

可是,当我以极大的热情迎来人民解放军进驻长沙,接着又欢呼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之后,便感受到了压抑,似乎不像我原来想像的那样了。

 

知识分子经历了一波又一波的“运动”,农民刚获得的土地被一步一步地“归公”了。

 

到了1957年,我已经是一家中共党的省委机关报驻地区记者站的负责记者,却中了“阳谋”之计而罹难了。之后,被发配到偏僻农村监督劳动,在大饥荒年代,我差一点饿死。

 

……

 

所有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呢?

 

2002年,我曾经编印过一个集子,收录了人民共和国建国后的作品,是五十年作品的自选集吧。我在书的“前言”的最后写道:

 

回过头来看,当我十七八岁怀着满腔激愤,反对国民党的专制腐败,多方寻找并随之参加共产党,冒着生命危险从事地下斗争时,就个人生活而言,何曾想到在为之奋斗的理想社会里,会遭遇到那么多的坎坷和不幸;就我们国家而言,何曾想到要经受那么多的折腾和苦难乃至浩劫;就人类社会发展而言,一个崭新的社会主义国家——苏联,怎么在七十多年之后,居然不复存在了呢?我想,就把这个集子叫做《不期而遇》吧。

 

原来,我不期而遇的竟是一个专制极权政权和旷世的暴君!

 

呈现在眼前的这部回忆录,除了记述我的家庭出身、青少年时期的片段外,主要反映我在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的种种经历。我不过是一个小人物,无所作为,无所建树。然而,我一生的大部分时间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后,这个人民共和国的建立,以及建立之后种种作为,不仅在中国历史上,甚而在人类发展的历史上,有着令人震骇和不可思议的一面——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饿死几千万人,就是一例!我的记述,不正是以一个鲜活的个体,从一个侧面或多或少地反映我所处的时代、所处的社会,反映那令人震骇和不可思议的一面吗?

 

前新华社记者、《炎黄春秋》杂志社副社长杨继绳,在他新著《墓碑——中国六十年代大饥荒纪实》一书的“前言”中写道:

 

人类的记忆是国家和民族赖以进步的阶梯,是人类航程前进的路标。我们不仅要记住美好,也要记住罪恶,不仅要记住光明,也要记住黑暗。极权制度下的当权者隐恶扬善,文过饰非,强制地抹去人们对人祸、对黑暗、对罪恶的记忆。因此,中国人常犯历史健忘症,这是权力强制造成的健忘症。我立的这块墓碑恰恰是让人们记住人祸、黑暗和罪恶,是为了今后远离人祸、黑暗和罪恶。

 

应当不再犯历史健忘症了,我将这本书定名为《拒绝遗忘》。我在这部书中,对我被打为右派的前前后后,作了较为详尽的记述。而当权者,早已将反右派斗争列为禁区,不让讨论,不让纪念,有关文稿不让发表和出版。在共产党专政体制下,我作为共产党省市委机关报记者工作了数十年,所有的新闻采写活动,按照当时我们私下的说法是“被牵着鼻子走”,实际上我们是在为当权者“文过饰非”,为当权者“隐恶扬善”!再过两年我就是八十岁,行将就木了。如果说我还不醒悟,仍然屈从于专制体制,不愿回顾真实的现实,不去反思历史,我的良心会受到鞭挞,我的灵魂会永远不得安宁。因之我要拒绝遗忘,拿起笔来,真实记下我的回忆,我的思考。

 

这部书稿之后,还附录了我在开始写作本书之前写作的十余篇文稿,大都是在报刊上公开发表了的。其中两组稿件是2005年写成,一是祝贺我们的老社长朱九思九十寿辰的,《鸿才鸿图,大德大年》一篇,是集体研究由我执笔写的,这个题目就是我的老上级尊敬的柏原标的。而柏原竟在2007年与世长辞!另一组是有关宋梧刚兄的,文稿中我对宋兄的巨大成就,特别是他后期创作的反映当代现实题材的三个传奇中篇小说十分推崇。他说有大陆作家和台湾作家写过他,但都没有达到这两篇所达到的境界。未曾料到的,宋兄在20088月驾鹤西去!呜呼,痛心不已啊!柏原、宋梧刚两位,都是1957年那场“阳谋”的受害者,他俩都曾经经受过大苦大难。现在重新刊发这两组文章,包含着我对柏原和宋梧刚的深切的哀悼之情!(丛书编者按:为节省篇幅,附录的文稿在本丛书中从略。)

 

 

20081231   长沙

 

 

 

 

 

 

 

 

 

 

 

 

 

 

 

 

 

 

 

 

 

 

 

 

 

一、        鼓磉洲行

200642,从细姑家出发,善文陪同我们,前往兀立江心的鼓磉洲。我虽则土生土长在马家河地方,但这方罗姓胜地,也是绝妙风景佳处的鼓磉洲,却从来没有来过。记得少年时代,寒暑假期,到住在马家河街上的外婆家,外祖父黎锦冈公带领我们散步到这个洲边,那是水枯季节,踏着鹅卵石缓缓而行,我和哥哥奎文兄,还有小舅舅黎泽重,随手拣起一颗颗石头,重重砸下去,石石相撞,绽出星星火花,我们说,这是轰炸东京——正当抗日战争的艰难岁月,幼小的心灵也在期望着打击日本侵略者。时间一晃半个多世纪过去,今天竟然要登临这个心向往之的地方了。

 

登上一叶小木划,船夫用力划起了双浆,他微微扬起头,上身随着一浆一浆交替用力而前后摆动——这种典型的划船动作,也该是半个多世纪没有亲见过了。江边的水浑浊,塑料食品盒、塑料食品袋等生活垃圾浮游其上,甚而有怪气味袭来,离这儿不远的上游霞湾地方是湘江镉、砷等重金属严重污染区。船至江心,我才看到了碧蓝碧蓝的江水,流速很快,仿佛能听到水的奔涌的声音。

 

十多分钟后,我们弃舟登岸。正值清明时节,遍野绿油油的,久雨初晴的阳光照耀下,整个鼓磉洲就像镶嵌在湘江上的一块硕大的翡翠。在洲的最南端,有高大的牌坊矗立——那就是马家河罗姓五世祖罗瑶公的墓园所在。墓园始建于明代嘉靖二十一年,即公元1543年,迄今四百六十多年。牌坊为明朝廷敕赐建坊以表彰罗瑶的义行,高约十米,汉白玉石上镌刻崇义坊三个大字。其后就是墓地,由花岗岩建造,墓首汉白玉石上刻有五十祖罗公瑶字宗玉之墓,其前方两侧有风光明媚光明在望亭阁两个,大型石碑六块。十分珍贵的是明代嘉靖二十九年(公元1551年)张治为瑶公所题之碑,碑首文字为嘉靖二十有九年岁次庚戌仲秋月二十六日丁亥,碑中文曰皇明敕赐建坊旌表义行貤赠承德郎罗公宗玉先生之墓

,落款是木子太保吏部尚书员文渊阁大学士茶陵张治题。碑石略显苍黄,表明经历了漫长岁月的风风雨雨。

 

乾隆十九年(公元1755年)和乾隆二十一年(公元1757年)所立两块石碑,也是距今二百五十来年的珍贵文物。前者为鼓磉洲罗氏增修族谱时由八代孙罗升撰写的宗玉公墓记,墓记中提到旧存大樟去冢近,可为表,当勤加爱护旧存说明大樟早就存在了,旧存大樟说明早就是一株大樟树了,现今这株大樟树依然存在,我的妻子王兵连和表妹冯善文两人去合抱,只抱到它的一半,树龄至少有五六百年了,说不定上千年哩!可惜这株大樟面临生存危机:庞大繁枝树干大部枯萎,没有树叶,只有少数枝桠长出了新绿。洲上人告诉我们,株洲市农业局的技术人员来看过,给樟树打过针,因为整个大环境污染,特别是对面电厂烟尘飘来,给了它致命的伤害,我们子子孙孙真是愧对先人勤加爱护的淳淳嘱咐!

乾隆二十一年石碑,是清代翰林院侍读学士提督山西学政蔡扬宗为罗瑶公撰写的墓表,长达千字,详细介绍了墓主生平事迹。

记得少年时看到家中祖宗牌位上有豫章堂上字眼,我只知道是河南的简称,以为我们家祖先来自河南,其实谬误。豫章,为楚汉时郡名,治所在南昌,辖境相当今之江西,以后豫章即为江西的别称。原来鼓磉洲罗氏祖先来自江西。史载元末明初历史变迁,有朱元璋血洗湖南之说,据称株洲当地土人被杀得只剩下仇、刘两户。田地无人耕种,只得招四方之民前来充实。如今株洲的王、罗、周、易、曾、谢诸姓都是那时从江西过来的。明初有吉安罗政斋携家人,来到马家河之鼓磉洲南岸定居。因为人烟几乎灭绝,据说那时是插草为标,自行圈占土地,始祖政斋公及其子孙历经一百四十来年的经营,到罗瑶公是第五代了,此时家业兴旺,马家河至株洲沿河一带,均为罗氏所有。然而,瑶公一生急公好义,济困扶危,犹爱扶育人才,奖掖后进。前述乾隆二十一年蔡扬宗所作墓表,有生动记载,现照录如下:

 

 公讳瑶,宗玉其字也。生而伟异,修眉广颡,茂外朴中。读书务经世之学,论天下事多奇中。时值明中叶,海内已有弄兵者,加之水旱蔫臻,差务繁重,大湖以南疲困极矣。公慨然以一邑为己任,年未壮即见重当事。凡邑之大政,必与之议而后行,或竟以委之,如学宫旧在文星门,卑湿弗堪,公建议废广慧寺而迁之,今学是也。岁大饥,社仓久废,公出谷千余石以实之,赖以活者万计。事见郡人黄宝湘潭迁学记,邑侯高应正暮云桥碑,二公皆贤者,其言信不诬也。至於族戚乡里,备极周恤,赖以举火者不可沙算。孤寒后进赖以拔擢者三十余人,竟有位至台辅者,张文毅公龙湖集可考也。┅┅

这里记述得相当详尽。此处说到的张文毅公,即上文提到的乾隆二十九年题写墓碑的茶陵张治,此公号龙湖,《龙湖集》是其著作。张治少时贫困,瑶公慧眼识人,为其教读娶亲,及至武宗正德十六年(公元1512年)中进士,以后官至文渊阁大学士加太子太保,成为明代有名的大臣。张治显贵后,深感培植厚恩,对瑶公终生敬重,而且在瑶公去世后,出资购官地鼓磉洲之南岸予以安葬。有巡检事官员王乔龄者,深为瑶公事迹所动,广为传颂,并上奏朝廷,皇帝闻之即明令建坊旌表,坊曰崇义坊,张治在其题写墓碑上所记便是。

至乾隆二十一年,这座墓园经历三次修整,之后的修缮情况没有找到记载,现今的墓园范围东西宽30米,南北长20,系公元2000年按族谱上所绘墓图而重修。主持其事的是共产党革命先烈罗学瓒的公子、株洲市政协副主席罗立洲先生,是年仲冬竣工时举行了祭祀仪式,有碑文记录其事。我还从墓碑上欣慰地看到,我的堂弟、株洲市著名企业家罗培文为修复工程捐资八千元,并且还是修复领导小组的成员。

为墓园景物拍摄多张照片,并在此摄影留念后,我们来到南岸的顶端,也就是鼓磉洲的顶端,放眼望去,穿越时空的湘江从遥远的源头广西境内的海洋山汹涌奔来,五岭逶迤,南岳耸峙,似乎都历历在目,左右两岸起伏的丘陵连绵不断,平畴田野伸向天边,骤然间,一水中分,鼓磉洲赫然兀立,站在它的顶尖处,给人的感觉是雄伟,广阔,壮丽。

四百五十多年前的张治老先生,选择这么个绝妙处所安葬瑶公,一代一代的瑶公的子子孙孙,是应当感念这位老先生的无尽心机的。

不是说风水好——在现代人的思维里应当没有这个概念。或许是缘于偶然,或许是历史的巧合,或许有某种渊源,鼓磉洲罗氏一族,不断地展现辉煌。前文提到的乾隆二十一年蔡扬宗所写的墓表有言:至明末公(按指瑶公)之后裔遭遇时艰,或以忠烈显,或以孝义著,或以文章隐德称,故两朝鼎革之际,邑之缙绅阀阅大半凋零,而鼓磉洲罗氏岿然无恙。国朝承平百有余年,人文之盛,邑之巨族,亦未有能过之者。这里记述的是从明中叶到清乾隆时代三百来年的情况。至现代,有学者著文说道:鼓磉洲罗氏九修支谱,始祖应龙公,字世兴,号政斋,明初由江西吉安府吉水县下迁湖广长沙府湘潭县鼓磉洲南岸鹧鸪坪。从谱述世系来看,此实为鼓磉洲罗氏九修族谱蕨山堂瑶祖房大宪公支谱。这一支人丁兴旺,名人辈出,见诸于湘潭县志、湖南通志和国史传的就有罗熙、罗玑、罗天阊(云皋)、罗典、罗修源、罗汝怀、罗逢元、罗萱、罗启勇、罗正钧等文职武将,还有著名的革命烈士罗学瓒。(《图书馆》,2001年第5期)上列人物中,罗玑为明末举人,以亡国不仕而聚徒讲学,以诗书自娱,他与罗天阊系祖孙,天阊为诗人;罗典为学者,即慎斋先生,主持岳麓书院27年;罗修源为乾隆进士,官至侍读学士,尚气节,刚正敢言:他们都是明末至清乾隆时人物。乾隆之后,罗汝怀为学者,之后罗逢元、罗萱、罗启勇三人均为曾国藩湘军将领,罗正钧,学者,曾任天津知府。

这里愿意补充一位鼓磉洲蕨山堂罗氏近代史名人:罗正纬,字达存,号涵原,马家河大石桥人。他是政治家,又是学者、诗人,五四运动期间,他与蔡元培、沈钧儒等发起组织全国国民外交大会,被选为该会执委,之后历任湖南省参议会议员、北京参议院一等一级主事、新国会众议院议员,以及国民党国史馆编审委员兼顾问、行政院参议等职。其著作有《涵原学书》、《涵原政书》、《涵原杂著》、《涵原文存》、《涵原诗存》、《中国学术纲要》等。其所以补充罗正纬,是因为他在近代中国历史上,是一位颇有影响的人物,同时还因为他与我的祖父树藩公过从甚密,他俩不仅是族兄弟,而且是时相唱和的诗友。在出版的祖父的诗集中,有他为诗集写的序言。他的道德文章,他的事迹经历,在我少年时就听过不少了。

鼓磉洲南北长五里,东西宽不到一里,居民两百多人,以捕鱼、种植蔬菜和蚕丝业为主。洲上有电灯电话,但现代交通工具则是木划子,每家每户都有一条小木船。洲上的行政首长,叫作洲长。洲上人告诉我们,根据长(沙)株(洲)(湘)潭三座城市一体化规划,鼓磉洲将要建设成为旅游景点。这个设想是好的,要不是周围环境包括水环境的污染,这个鼓磉洲真要给人世外桃源的印象。期待着综合治理,全面开发,让鼓磉洲成为人间仙境,到时候,罗瑶公古墓,以及鼓磉洲罗氏一族,将会为更多的世人所知晓。

 

 

 

 

 

 

 

 

 

 

 

 

 

 

 

 

 

 

 

 

 

 

 

二、祖父醉吟叟

 

在我的记忆中,祖父瘦高个儿,留有胡须,常年戴个顶公帽子,他那吟诗作文时摇头晃脑的样子,幼小时的我看起来很有趣。兴致高的时候,他会逗着我和我的哥哥玩儿,因为哥哥和我是他的第一二两个孙子。他躺在睡椅上,招呼道:来,给公公背脚!于是我们哥俩一边一个扛起他的脚,我俩把这当作一件美差。我们在祖父的指点下开始发蒙认字,我认字认准了,他会摸着我的头,说我脑子灵泛。我填红蒙字填得好的,他会在字旁打上一个圈两个圈。

 

祖父生长在清朝末年,潜心攻读的是传统典籍,但他非常关心时事政局的发展,他订阅了一份湘潭《民报》,我最早读到的报纸,就是这张四开报纸,记得报名是于右任题写的,那时题写报名是在其下方署名的。家中堂屋墙壁上贴有三幅地图:一是秋海棠叶状的中国地图,二是人头形的湖南省地图,三是乌龟轮廓的湘潭县地图。我开始知事时正是抗日战争时期,每当报上有什么战事讯息,我就看到祖父戴上老花眼镜在地图上查找,那个专注的神态,现今还记得。祖父吸烟,一根长杆烟管,把切细的烟叶塞进烟斗后就吧哒吧哒吸起来。他还爱喝酒,简直嗜酒如命。这大大伤害了他的身体,这也许是他未能长寿的重要原因吧。

 

祖父讳正国,字心正,号树藩,晚号醉吟叟,出生于清代光绪十年,即公元1885年。祖父树藩公是曾祖父桂森公的独子,而桂森公又是高祖父文轩公的独子。高祖父在年仅二十九岁时英年早逝,遗下高祖母翁老夫人抚育曾祖父成年立室。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曾祖父桂森公竟只活到二十五岁即弃世,当时,高祖母年仅三十九岁,曾祖母二十五岁。

所幸的是,此时家业还颇为丰裕,祖父出生所在地的简佳冲是一栋相当大的房子,全家鼎盛时期二十余人居住还有余;大概也还有相应的田产,具体数额无从查考。简佳冲位于株洲、马家河之间,距株洲十五里、马家河五里,隶属湘潭县。湘江在一旁流过,去湘潭三十里,去长沙府也只有百余里。这里交通便利,历来就是开风气之先的地方。特别是罗氏蕨山堂一族人文鼎盛,有清一代儒宗慎斋老人和《西堂草》作者、诗人云皋公,都是马家河一带口碑载道的人;本家也承袭着前辈的书香传统,文轩公和桂森公都是清代的太学生。两位老夫人秉持先辈遗志,决心将祖父抚育成人。据我的父辈们的述说,在祖父六岁时,即延请年高德劭的名师罗子忠十九公来家发蒙授课。十九公满腹经纶而又能循循善诱,祖父聪颖过人,几至过目不忘,十岁时即将四书五经全部读完,继而学习诗词歌赋,祖父最感兴趣了,对盛唐时期诗作特别是李白杜甫的佳什,更是篇篇成诵。老师命题为文,下笔千言,瞬息立就,十九公赞不绝口。一日,老师要祖父请出高祖母和曾祖母到客厅,子忠公开言道,现在长沙府正在开科取仕,树藩先生的书已经读好了,可以前去应试,取得一官半职不成问题。祖父却答曰:我不去应试,我不求功名。我是祖母和母亲年青守节,含辛茹苦把我抚养成人,我要侍奉两位老人,以终余年。这是实话,以后祖父教育他的儿女时,也曾这样说:我四岁丧父,既无叔伯又无兄弟,我无祖母和母亲无以至今日,两老无我无以终天年,因而我不求仕晋。你们应该发奋读书,力求上进,为国争光,为家争荣。

 

祖父于1942年去世时,我刚刚十一岁,对于祖父的印象都是一鳞半爪的。我真正认知祖父是在读了他的《醉吟叟诗集》之后。诗集于1944年正式出版,载诗一百六十九首。其中有的诗,在我少年时就能背诵,如《潭城即事》之一:耳听叮当八点钟,纱窗满透日光红。书房静坐闲无事,字学羲之泼墨浓。因为明白如话,很好理解,所以记住了。以后经历历史变故,这本诗集我们家未能保留一本。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有人将其珍藏的一本献交株洲市政协,才由先父借出,由伯父手抄一份,才得以在我们家人中流传开来。集中有写明数首选一选二的,可见这只是个选本,不是祖父全部诗作。即使如此,从这个选本还是可以看到他的思想、他的生活,乃至反映他所处的时代。

 

消暑石光寺》七绝四首,之二、之三写道:

 

乔木撑天暑却威,不从风露乞栽培。盘根错节枝柯古,翠盖亭亭曲径开。

 

岩岩绝顶同登眺,俯看群峰势尽低。时引凤凰鸣旭旦,声腾云表和应稀

这是咏景之作,但言外之意不难体味:今日已成撑天的乔木,不会乞求风露来栽培,我

那盘根错节的枝柯,自可开辟幽幽曲径。俯看群峰势尽低,这和之二的格调一致,此时的祖父自认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可是,声腾云表和应稀,能有几人知我任用我?

中秋月夜》七律两首,之二是:

三五圆月在天,举杯对月思悠然。乘风宗悫存遐想,投笔班超正壮年。

腹有玑珠轻象笏,胸藏兵甲啸龙泉。夷吾勋业怀前哲,感慨无端入锦笺。

宗悫,南朝人,少年时,曾表示愿乘长风破万里浪,在南朝宋文帝和孝武帝时屡立战功。班超为东汉名将,他率部平定西域变乱,他的投笔从戎建功立业的故事,流传千古。祖父曾经说过不求功名,不求仕晋,但满腔热血,满腹经纶,是要有所作为呀!象笏是古代大臣朝见皇帝时手中所持用玉、象牙或竹子制成的狭长板子,轻象笏的意思引申为不看重做官,可是,腹有玑珠胸藏兵甲,那龙泉宝剑正在呼啸着要出鞘!然而,现实是抱负无从施展,只得感慨万千地在这里吟咏!

这几首七绝、七律大概是祖父二十多岁时即民国政府建立前后时期的作品。他抑制不住年青时奔涌的热血,感情炽烈喷发。但他要侍奉两位老人的诺言是刻骨铭心的,于是,他锁住那像野马样奔腾的思绪,安居在两位老人的身边;但他还有他的事业,那就是投入到教书育人上来。

健在的八十八岁的细姑回忆说,祖父二十多岁时就有许多人请他去授课,家中备有一付皮担子,里面放有纸笔墨砚、若干书籍,以及换洗衣服等,谁家子弟要读书,便派人挑着皮担子,领着祖父前往,多则几个月半年,少则十天几十天。或者干脆开馆教学,入馆者有时多到数十人。曾在四十年代任国民党湖南省党部负责人的族中长辈罗德钰,在他为祖父诗集写的序言中说道:树藩先生……民国十年前讲学石桥新屋,去余家才二里许,风晨月夕,辄相存问,遂得窥其蕴藏。这里说讲学石桥新屋,就是开馆授课。此外,据细姑回忆,也还有青年学子索性住在我们家,聆听祖父讲课,有龙雨霖、刘子宽等人以后还考取了大学文科。祖父除了讲授传统典籍,如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外,还自行编著《四言历史》和《四言地理》书籍,用通俗易懂音韵有致的四言体,讲述我国历史和我国地理。这种《四言历史》和《四言地理》,很受学生和家长的欢迎。细姑说,她在少年时也读过这两部历史地理书。不仅我的上辈读过,我在三十年代后期入新式小学前在家发蒙时,也读过哩。我至今还记得其中的一些内容,如山东鲁省,首曰济南”——是说山东简称鲁,省会在济南;再如吉林三宝:貂皮人参,及乌拉草”——是说吉林省的三项驰名特产。

渐渐地,祖父的名声传出去了,湘潭县城的大户人家也延请他去,上述我少年时即能背诵的《潭城即事》,就是在县城执教时的作品。祖父为这诗写的题记是癸亥春,余就匡策吾观察西席之聘,早午餐极晏,戏以三诗纪之癸亥为干支纪年,即1923年。观察,清代官名,亦称观察使,这位匡策吾先生可能曾经担任过这个职务。西席即教师,西席之聘指被聘为家庭教师。祖父在这里兴致颇高,早午饭开得晏(诗末注明早膳须九点钟,午餐一点以后),就戏以三首绝句纪之。《醉吟叟诗集》中还收入了在匡家作家庭教师时另外两首诗,一为《代门人匡光鹤寄姊丈秦松甫   秦时与妻省父申江》,二为《寿李润生先生

   代匡鼎勋作》。不仅兴致高,而且相当活跃,代人写作问候诗和祝贺诗便是证明。

集中有题为《春正纪事  癸酉》七绝六首。癸酉是1933年,在这年春节时写成的这几首诗,简直就是一组欢乐的乐章,选出两首如下:

昨夜花飞祥瑞天,雪光映日透窗前。应同去岁丰登兆,三十年来大有年。

喔喔鸡鸣欲曙天,曈曈旭日吐山前。声喧鼓乐迎神乐,多少儿童唤拜年。

在祖父三十来岁到四十多岁这段一生中的黄金年华,他学有专著,事业有成,能不高兴吗?我的外祖父黎锦冈公为这部诗集写的序言中,说到祖父在乡课徒于经史外,对于医学亦肆力研求,治病立有起色。我的父亲也曾写道:先父叹世态之炎凉,人民的疾苦,有病无处医,有苦无处诉,乃奋而学医,不分昼夜阅读各种医书,先从家人治起,往往能转危为安,地方上称为神医。晚年编著了好几卷医书,如伤寒感冒集、小儿科等。祖父的著作,解放前出版的《鼓磉洲罗氏族谱》上也有记载:正国  ┅┅号树藩,晚号醉吟叟,清光绪十年闰五月二十八日申时生。天性孝友好学深思,留心医理。著有醉吟叟诗集、辨证治略医案、四言历史、四言地理等书。除《醉吟叟诗集》外,其他著作都不幸早已散失,无法查找。还有让祖父欣慰的,这时四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已长大成人,并有了三个孙儿,可以说是人丁兴旺,一改他本人以上三代都是单传那种孤苦伶仃的局面。

抗日战争时期,是祖父诗歌创作的高峰期,这是因为这场民族解放战争,牵动着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同时也由于与族兄罗正纬等诗友聚会,时相过从唱和,诗兴勃发而不能已。

战争爆发,闻知消息,祖父立即写下《卢沟月   丁丑秋北京失守》:

第一伤心处,卢沟山水隈。黑云压城郭,碧血染蒿莱。

蛩泣颓垣草,乌啼古院梅。青半明灭,常共月徘徊。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像是用血泪写成的诗!

1938年夏,祖父收到在当时政府任要职的罗正纬从长沙寄来《杂感》绝句六章。日寇在夺占南京后,此时正向华中地区武汉进攻,敌机不断轰炸长沙。罗正纬公的诗无法找到,但从祖父的和诗来看,应是反映当时的战场态势以及省城政局民情。祖父立即依韵和诗十二首回赠。回诗题记为:夏中,涵原散人寄杂感六章,依韵和之得十二首,即寄涵原即正纬兄号达存。

这些和诗有的感叹国难当头——“湘上高吟悲浩劫,卢沟残月恰当头;有的悲愤日寇飞机轰炸湖南大学图书馆而使典籍成灰——“元刊宋椠成灰烬,无处搜罗旧典坟;有的表达要歼灭倭寇的强烈愿望——“愿驱吴越三千弩,射破徐生海岛坟

其九、其十二则为:

风尘仆仆讶来宾,鸿雁嗷嗷泣鬼神。回首山家何处是,天心阁畔未归人。

涤尽胸中万斛尘,相无人我复谁嗔。何时樽酒同吟咏,静对长空月一轮。

这里显然是系念身在长沙(天心阁畔)的故人,企望着再度相聚,静对长空皓月,举杯一同吟咏。

1939年古历315

,罗正纬终于回到故乡,这一对族兄弟(罗正纬年长祖父一个月),这一对诗侣,终于相聚一堂,他们举杯畅饮,共话衷肠,一时间诗兴勃发,并会同黎锦冈(桐笙)、王文吉等诗友,互相唱和,竟然每人成诗数十首,大家一商议,决定备录存之,名曰《己卯唱和集》,还写下了序言。《醉吟叟诗集》收入了这篇序言,应当是由祖父持笔写的。序言全文如下:

笙弄黄莺,志惟求友;樽浮绿蚁,兴到哦诗。当春日之迟迟,花香阵阵,正豪情之勃勃,鸟语喧喧。喜接瑶笺,湘浦琳琅之字,酣吟佳什,汉宫御柳之篇。春草池塘,不惭康乐;关山戎马,奚让少陵。惊塞上之风烟,楼兰未灭;怅秦中之歌舞,荆棘堪伤。辋水参禅,细草长林之句;浔阳感遇,荻花枫叶之词。携斗酒以听鹂,徜徉紫陌;步东篱而采菊,啸傲青山。落月停云,怀匡庐之旧雨;寻梅踏雪,慕灞岸之高风。字字镂金,才凌沈宋;篇篇蕴玉,响嗣曹刘。自惭下里巴人,莫和阳春白雪。特记兰陵绝唱,如观初日红蕖。

这篇两百多字的序言,写得气势昂扬,才华横溢,有着十分丰富的内涵。惊塞上之风烟,当是指眼前的抗日战争;楼兰未灭,则是说入侵的日寇未被消灭。这些骚人墨客,在他们斗酒高歌之时,仍然系念着正在进行的艰苦卓绝的民族解放战争。

几乎是在写作这篇序言的同时,祖父还写了题为《偶成》的七律两首:

楚老相逢词客哀,江南一日一萦回。云迷远浦散还聚,潮打空城去复来。

淮水几人停画舫,钟山何处觅荒台。杏林依旧花争发,谁见春风送玉杯。

羽檄时惊壮士心,岳阳楼上怯登临。大江东去限南北,湘水中流亘古今。

 

城郭已随烽火变,田园半付草莱侵。掀天浪涌湖光暗,愁对君山一醉吟。

诗的题记写道:己卯浴佛日。客有鄂中归者,言江南之沦陷,岳阳之残破,客去后夜不成寐,高吟少陵登高登楼诸作,因而得句。

通篇诗作,寓情于景,寓景于情,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刻画得淋漓尽致,祖父是处在极度悲愤之中。

罗正纬在家乡寓居八个多月后,启程赴蜀。祖父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为他送别,还写下《送涵原之四川    仲冬二十二日舟中话别》七绝四首,其二、其四写道:

苍翠云峰耸剑门,峨嵋如画雪留痕。良辰美景供吟咏,诗满奚囊酒满尊。

锦江城北锦江东,灿烂祥光耀太空。词赋相如诗太白,传来警句雁行中

诗中对他的诗友充满着美好的期望。涵原去蜀后,他俩诗筒往返不断,直到祖父于1942年去世之时。收入到《醉吟叟诗集》中祖父写给他的诗以及依他的诗韵的和诗多达八十三首。

祖父去世后,正纬公闻知悲痛不已:“呜呼,天夺吾友矣!………中心伤之,曷其有极!”正纬公高度评价祖父的诗作,他在《醉吟叟诗集》的序言中写道:“叟诗思锐敏,须臾立就,文彩缤纷,光辉灿烂,近今乡族间若   叟者凤毛麟角矣。”

祖父的诗集出版时,曾任国民政府立法院副院长、代理院长等职的覃振,为诗集题词山高水长,同盟会前辈陈强,以及当时湖南的几位厅长周斓、胡迈、王凤喈、余籍传和中央大学教育长朱经农等人,也都题了词。时任重庆国民政府财政部国库署长的杨绵仲题写了书名。

 

 

 

 

 

 

 

 

三、        雪峰山下

大约在我八九岁时,一天,我随妈妈爬到我们住房的楼上。乡间平房的楼上一般都不住人,只是收藏一些不常用的东西。我在楼上东翻翻西看看,忽然发现几个有漂亮图案的本子,那图案是多种彩色线条构成,有经纬线,也有斜纹线,有规律地交织着,十分好看。下面还有文字说明,那字一笔一笔,工工整整,就像是印刷出来的一样。我问妈妈这是什么书,妈妈说,这不是书,是你爸爸以前在学校读书时的作业本。啊,作业本,写得这么好呀!

       父亲跟我们兄弟姊妹生活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早在我的哥哥和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工作了,我们随母亲在乡间和姥姥、祖父母整个大家庭一起过日子,待到我七岁时进到现代小学读书时起,就一直是住校,只有每逢过年时才能见到父亲。

然而,父亲留给我的印象,就像童年时看到他的作业本时感受到的,是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就是他七八十高龄时写给我的信,那字还是一笔一笔工工整整的。记得有一次,他还批评我写信字写潦草了,特别是给朋友和上级领导的信,不能写得难于辨认。

父亲罗学宪,字鹤峰,生于1907年古历正月初一。他这个出生日期——过年的时候——最好了,永远不会被忘记。在他这一辈中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两个妹妹。祖父母都送他们到省城读书,他们兄弟四个和一个妹妹都读到高中或大学专科毕业。父亲于1927年在湖南高等工科学校纺织专科毕业——上述我看到的漂亮图案本就是在这里的作业本。由于学业成绩优异,被留校任教两年。(这个高等工科学校一直办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初,院系调整时并入华中工学院,现华中科技大学。)19298月,他被调到湖南第一纺织厂从事技术工作,直到19489月。

湖南第一纺织厂筹建于1912年,初始称为华实纺纱股份有限公司,1920年正式投入生产,1922年生产工人即达到三千人。1926年国民革命军北伐胜利,纱厂收归公办,改为湖南第一纺织厂,到1938年工人增加到三千四百多人。这一年六月,日寇侵占长江要塞马当,向武汉逼进,并不断派飞机轰炸长沙,纺织厂决定西迁。1025日武汉沦陷后,工厂奉令停工遣散员工。1112日,长沙文夕大火,纺织厂也被付之一炬。此时父亲急速回到家乡——这在祖父诗集中有记载。在一首题为《送客过太平桥闻笛》的题记中祖父写道:戊寅九月望后长沙大火,谣诼纷纭,余命学宪率其妻子及妹学端,奉祖母避居花石太平乡王宅。余十月中亦寓居连旬。这里九月为古历。这件事我还是有记忆的,太平乡王宅是父亲在纺织厂的同事名叫王俊的家,我们一家人还包括母亲、我的哥哥和两个妹妹,艰难地步行约百余里,来到湘潭西南位于湘江支流涓水上游的这个偏僻地方。我们住的房子前有一口水塘,房子对面是一所小学,但我和哥哥没有在这里入学。大约一个月后,有消息传来,日本人没有马上进攻长沙,时局平静下来,一家人仍然回到简佳冲老家。

19393月,有一件让父亲和我们全家都很高兴的事,就是父亲被任命为湖南第一纺织厂迁厂建厂委员会委员。长沙大火后,湖南省政府省务会议决定,整个纺织厂西迁,组织迁厂建厂委员会,任命原厂长唐伯球为主任委员,由建设厅、财政厅、审计处、会计处各派一人为委员。父亲出任由财政厅派出的委员。这个任命是怎样来的,父亲在纺织厂决定停工遣散员工时是否被遣散,或者父亲是否在厂方决定停工时即转到省财政厅工作,这些问题我都搞不清楚,待到我长大成人后,也没有去问过。现在推断,这也许是我们家的一位亲戚促成的。这位亲戚叫杨绵仲,是祖母娘家的侄儿,1932年为浙江省府委员,19351937年先后出任安徽和湖北省财政厅长,恰好于1939年调任湖南省财政厅长。记得少年时常听家人说到绵仲,只有七八岁的我,大人们谈论些什么是不大关心的。这个任命,如果没有作为主任委员和原厂长唐伯球的认可,大概也是通不过的,当然起重要作用的还会是杨绵仲的推荐。

父亲立刻走马上任。纺织厂原打算西迁到沅陵与常德之间的柳林汊,已有部分纺织机器及电机锅炉等一千七百九十余吨,先行运到了柳林汊。长沙大火之后,从火后厂区清理各种设备三千八百一十吨,这些设备由轮船运到了常德,然后改由木船运到柳林汊。父亲上任时,柳林汊堆积的设备,像是一座座山。这一年的923,日寇飞机来袭,不知道是有情报获悉这里有西迁设备,还是敌机路过临时发现目标。父亲此时正在这里,他临危不惧,指挥职工覆盖机器,做好隐蔽。日机轰炸损失钢丝锡林二十多个、天轴十余根,所幸人员未有伤亡。出于安全考虑,迁建委员会决定另行选址,几经实地考察,对比衡量,最终确定在雪峰山下黔阳县境的安江建厂。委员会分工父亲的任务是负责将柳林汊的设备督运至安江。由柳林汊上溯沅水到安江三百余里,河道险兀,险滩多达七十余处,最险者二十余处。几千吨物资要装船上运,河道只能行木船,现代起重设备更是没有,全靠人力扛抬,而且还不时有遭受日寇飞机轰炸的危险。此时此刻父亲承担的任务该是何等艰巨!那时父亲常写信回家,向祖父母报告平安,幼小的我常听大人们谈起柳林汊;父亲也给妈妈写信,记得信上的称呼是舒藻如晤,晚上妈妈伏在桌上给父亲写回信,她称父亲为福哥,信上说要注意安全,保重身体

1940年春,先期开工需要的机器设备已经运到了安江,机器安装调试也在抓紧进行。此时父亲又衔命到滨湖地区采购棉花。日军占领武汉后,即不断向长江南岸和洞庭湖地区侵袭,盛产棉花的南县、华容、安乡、澧县、津市等地,经常受到日军的威胁。父亲不顾个人安危,历时数月,完成厂方急需的棉花采购任务。这一年的十月已装好纱锭七千、发电机两部,1125纺纱纱锭正式运转,试纺十三支纱,品质优良,中断两年的生产终于在安江这个新的厂房恢复了。

安江纱厂厂长唐伯球,对父亲的工作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他说:迁厂和恢复生产,你都是有功劳的,驻柳林汊指挥装箱装船受到敌机轰炸的惊险,赴滨湖收购棉花又受到日本鬼子的威胁,你都完成了任务。迁厂建厂委员会正式宣告结束。父亲旋即被任命为安江纱厂的业务课长,之后他历任总务课长、主任秘书等职,直到19488月。

1942年,妈妈领着哥哥和三个妹妹到衡阳,此时父亲任纱厂驻衡阳办事处主任,我仍留在湘潭老家念书;1944年日寇再次进犯,父母亲派人于5月把我接到衡阳跟他们汇合。

19489月,父亲被任命为建设厅技正,次年元月调任湖南省政府第二科科长。

 

这时正是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即将席卷全国的时候,国军兵败如山倒。父亲对国民党的腐败无能是看到了的。他的一些老朋友和老上级如唐伯球等人,都成为中共统战对象,有的参加了民革,有的和中共地下党员建立了联系。父亲接受他们的影响,也倾向革命,于1949620,经戴朝震、黄定戎介绍参加了民革,即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并与中共地下党员刘润世有联系。而远在湘西的安江纱厂老厂长辞职走了,新任厂长还没有到职,处于无人负责的状况,安江纱厂急电省政府派人去。有人想到了我的父亲,经省务会议通过任命父亲为安江纱厂副厂长。父亲不想去接手这个烂摊子,但中共地下党员刘润世找他谈话,动员他去,并说派一名地下青年团员协助工作。于是,625

,父亲偕同母亲、哥哥和三个妹妹再次前往雪峰山下。这可以说是父亲又一次临危受命!此时整个湘西的形势以及安江纱厂的局面,已是风雨飘摇,危在旦夕,那个乱象就不要说了。好在他对纱厂各方面的情况是熟悉的,他立即一方面组织生产,稳定职工情绪,一方面组织护厂保产委员会,准备迎接可能到来的风暴。中共长沙地下党派来的青年团员张国兴于七月上旬到厂,父亲安排他为人事股长,这样有了个可靠的帮手。

右二起为父亲、黄定戎和曾诚意夫妇,右一为作者。198278日摄于长沙

 

 

当时在安江地区有国军两个师,在附近的洪江有一个专员公署。102,驻军司令部派来一名副官,找到父亲声称要借光洋作发军饷之用,父亲严辞拒绝了。该副官走后,父亲立即通知出纳室主任将库存四万多光洋赶快转移疏散。果然第二天驻军司令部再派来一名参谋,竟然要检查厂出纳室保险柜,父亲坦然让其察看,自然扑了空,乃忿忿而去。第三天

中午,一名高级参谋乘武装吉普车来厂,说是奉驻军司令部司令、师长夏日长之命,要负责人前往司令部谈话。有好心的同事劝父亲不要去,父亲说此时此刻不去不行,他把私章交

给厂主任秘书后,便毅然随车前往。夏日长司令见到父亲劈面恶狠狠地说:找你来必须解决四个问题,一、借四万银洋,一块不能少;二、即派厂车将厂中所存布匹运往司令部指定的地点;三、你厂警卫队全队官兵和百多件轻重武器全部交我司令部接收;四、你跟我部队走,我负责你的安全。就是这四点,你马上答复我。父亲没有迟疑,立即逐条回驳:一、厂里没有现存银洋,马上要发九月份工资,还没有着落;二、厂里汽车全部派出去运粮食、煤炭、棉花去了;三、厂警绝大部分派出随汽车押运去了;四、我负责全厂三千多人的生产生活,不能离厂。这位司令拂袖而起,拍桌大怒:不行不行!你不解决,就不能回厂!”随即叫父亲到后房去坐,把父亲软禁在司令部了。坐到四点多种,夏日长司令忽然通知:现在洪江专署杨镇南专员到了你们厂,要你回厂去一趟,等下再来叫你。原来,在这兵荒马乱时刻,一些人都想到纱厂捞一把。除杨镇南之外,还有安江镇长、安江警察局长、保安团长,以及当地青洪帮头子等人,早已坐满了厂部会客室,父亲逐一问明他们的来意,都说是要借钱借布过中秋(106为中秋节)。父亲决定来个缓兵之计,他说到现在我还没有吃午饭哩,他吩咐总务课通知合作社食堂准备两桌酒席。父亲走到厂长办公室,杨镇南也跟着进来,他左手挟支香烟,右手扳动左轮手枪咔咔作响——他已是热锅上的蚂蚁了:我只借五千银洋作专署开支。正纠缠不已时,总务课长说可以上桌吃饭了,吃到六点半钟,杨镇南带来的勤务兵跑来报告说对河响枪了,紧接着厂警卫队长也前来报告:对河枪声很紧!这帮人一听顾不上喝酒吃饭,也顾不上借钱借布了,逃命要紧,一个个溜了。父亲随即在地下青年团员张国兴的陪同下,到河边迎接解放军——1949104夜,安江纱厂和安江镇获得了解放。没有停产,没有损失一件纱一匹布,库存四万多银圆一块不少——

父亲完满完成了护厂保产任务!

这一段护厂保产史实,《黔阳文史资料  第一辑》于19873月载文刊出,作者为安江纺织印染厂工作人员。《株洲文史资料》、《湖南民革》报,以及由湖南省总工会、省社科研究所、省档案馆联合编辑出版的《湖南党史资料丛书》第二卷之《湖南工运史料选编》上均有刊载,安江纺织印染厂厂志上更有详细介绍。可以说,父亲的这一事迹已经载入了史册。

安江解放后,父亲继续担任副厂长,并兼任业务课长。195011月,父亲因病到长沙治疗。19512月,他辞去纱厂职务,3月应邀出任重庆利华橡胶厂副厂长。这个利华橡胶厂是父亲的朋友曾诚意参与创办的一家私营企业,设有长沙、重庆两厂。1956年企业公私合营后,父亲仍然担任副厂长,直到1977年年满七十退休之时。他曾是重庆市第一届和第二届人民代表、重庆市第三届和第四届政协委员——能够获得这样的政治待遇,大概和他在政治上积极配合上级要求,以及和他一贯勤勤恳恳、一丝不苟的工作有关,大概也和他建国前参加民革,在安江纱厂护厂保产有功有关。在以阶级斗争为纲、政治运动一波接一波的年代,他只能做个永远的副职,甚至还可以说能够保持这个职位和如许政治待遇已经很不错了。

文革中父亲受到冲击,被下到锅炉班劳动。有朋友要去看望他,被拒之门外:说什么他是走资派,现在搞体力劳动,看他干什么!”“文革中受了些什么样的冲击,父亲从来没有跟儿女说过。让人吃惊的是,安江纱厂曾经把他要去批斗了——这是我一次回家探亲时母亲小声告诉我的。在那个荒唐年代,他大概多少要受到一些皮肉之苦的。

父亲回到株洲乡下老家不久,198012月,民革湖南省委员会副主任肖规偕同中共省委统战部干部多人,专程来看望父亲。此后,逢年过节,中共株洲市委统战部、株洲市民革等的负责人,都要来看望和慰问父亲。

1986年,重庆市有关部门确认父亲在建国前参加民革,按照中共中央政策给予父亲享受离休干部待遇,发给他一个国务院制定的红本本。1987年,安江印染纺织厂纪念建厂七十五周年,考虑到父亲年老体弱不能赴会,特派两名专干来到株洲乡下,请父亲就厂庆七十五周年发表讲话,当作贺辞。父亲非常高兴,迅即赋诗一首:“瞬眼春秋七五年,柑柚累累景色新。生产发展扶摇上,衣被民生喜融融。”114厂庆时,不仅放映了他宣读贺辞的录像录音,还在展览会上专栏介绍他当年护厂保产的事迹,在厂庆《纪念册》上说到对企业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的人员名单中,罗学宪的名字列在第一,并同时刊登上述贺诗。

重庆利华橡胶厂多次派人前来看望父亲,厂长兼党委书记张复先生于1988年专程来父亲住地,向父亲通报利华厂的近况,他说:利华厂的职工都感谢您在厂时作出的贡献,祝愿您健康长寿!父亲的听力不好,张厂长的讲话是笔写的,父亲把这张笔录一直保留着。   

父亲是安享着他的晚年的。

1989年春节时,我从长沙赶到株洲,要和父亲一道过春节,三十晚上,大姑准备了丰盛的团年饭,菜肴摆上桌了,我扶着他老到桌旁可以躺下的椅子上坐好,他看到有他喜爱的蒸盆,微微笑着,他要我拿把小剪子为他剪掉长长的胡须,我照他的吩咐办了,便开始吃团年饭,吃着吃着,父亲没有动静了,无声地坐在有靠背垫的椅子上,脸上表情平和,我和大姑伸手探他的鼻孔:已经停止了呼吸。

父亲就这样安详地走了,享年八十二岁。

 

 

 

 

 

 

 

四、        妈妈领我们去外婆家

童年时最高兴的事就是妈妈带着我们兄弟姊妹到外婆家去。大概每年春节初三四时去,一直到过了元宵节才回到简佳冲来。有时,放了暑假、寒假,我们也要去,这时妈妈就不一定陪我们去了。外婆家在马家河,湘江西岸的一座小镇,一条小街,几十户人家,有名的店铺记得有唐恒泰、乾元利——都是卖南货食品的店子,还有卖肉、卖鱼的店子,卖绸布、卖丝烟的店子,还有传播基督教的场所,我见到有人在那里做礼拜。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还是挺繁华的,人来人往,满街都是。

我们到了外婆家,外婆总是搞最好的东西给我们吃,有一样食品,我一辈子还只在外婆家吃过。那就是炼猪油时,油渣子不炸枯,让它还含有少许油,趁热取出来撒上点白糖,往口里一丢,那个甜香味叫人难忘。

外祖父黎锦冈,号桐笙,我懂事时他已是六十来岁的人了,听说他是清末的秀才,还进了明德高等师范读书,以后在机关单位工作过,但主要是教书。外孙来了,他自然特别高兴,我永远忘不了的是那种温馨的文化氛围。外公出谜语让我们猜,如欲罢不能——繁体字“罢”是“能”字上面一个“四”字,不要“能”字,便是“四”;又如虫入凤凰飞出鸟——繁体“凤”字中间是“鸟”字,鸟飞出虫进入,不就是“风”字了吗!最有意思的是“春雨绵绵妻独宿”——一个“春”字摆在那儿,“春雨绵绵”没有太阳,去掉“日”字;“妻独宿”,丈夫不在家,去掉“夫”字:谜底就是“一”字,多有趣啊!

外祖父还把汉高祖刘邦的《大风歌》写给我们读:“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他还向我们讲解刘邦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唱这支歌的,就像说故事一般。接着,他又把项羽在行将溃败时所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两相联系一讲解,让我和哥哥,还有小舅舅黎泽重,一个个圆睁大眼,都入神了。小舅舅和我的哥哥在同一年同一个月出生,我们经常玩在一起的。

外祖父会写文章会写诗,他为我的祖父《醉吟叟诗集》写了序言,祖父诗集中收录与外祖父唱和的诗就有十三首,其中一首题为《寄黎君桐笙   和重九原韵》:“知己迢迢各一乡,徒从野老话沧桑。清谈不必师前晋,佳句何须袭盛唐。早羡飞鹏程历远,久思附骥愿难偿。东篱菊放招谁饮,独伴黄花傲晚霜。”这是和外祖父重九原韵而作,可惜无法找到外祖父的原作,但“早羡飞鹏程历远”,却反映出外祖父壮岁曾经游历四方,让我的祖父羡慕不已,只是我不知其详罢了。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外祖父写了题为《赠外孙奎文、印文   一参军东北,一服务《新湖南报》绝句,诗曰:“分道扬镳两外孙,中郎集庆有余根。戎机笔阵能横扫,慷慨同仇壮国魂。”诗末附有注言:“羊祜是蔡中郎外孙。”蔡中郎即蔡邕,曾任左中郎将,为东汉文学家、书法家。羊祜为西晋大臣,武帝泰始五年,以尚书左仆射都督荆州诸军事,出镇襄阳,开屯田,储军粮,多有建树。外祖父借用蔡中郎和羊祜的故事,是对他的外孙的鼓励和期望。“戎机笔阵能横扫”,横扫,横扫,谈何容易啊,我这个外孙时运不济,1957年一场浩劫,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六十年代初几乎饿死,这是后话了。

外祖父晚年自号追来老人,取“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之意,可见他仍然壮心不已。月病逝,终年七十九岁。他将诗作一千余首,编为《追来诗集》,可惜没有出版,诗稿也早

 

已散失。外祖父19564月病逝。

 

 

外祖母五十年代中曾在长沙居住,那时我常年在省内一些地方采访,只要回到长沙,总要设法去看望她老人家,她老就住在有名的副食品店沙利文的对面,我去时或是买上蜂蜜水果,或是送上几元钱,表达我对她老的关爱的谢意。不久她老去了湛江我的小舅舅处,我也遭遇不幸,相互没有音讯,后来知道她老于19586月去世,终年七十六岁。

 

我的母亲黎舒藻,号泽蕴,生于清宣统元年(1909年),外祖父母送她读到高小毕业,虽说读的书不多,但在那个书香世家,她受到的教养却是非常好的。她十八岁就和我的父亲结婚了,第二年生下我的哥哥。我听外祖父说过,小舅舅的乳名——季虹,就是我的母亲给取的,意思是最末一道彩虹。我们兄弟姊妹的名字,则都是祖父取的,男孩名字最末一个字都是“文”,女孩则不是“文”,母亲对此很有意见:女孩为什么不能“文”呢?以后我的三个妹妹上学读书,母亲领她们去报名时,都将名字的第三个字改成“文”,比如我的大妹妹,原来是“玳娟”,报名就变成“玳文”了。从这时起,我家我们这一代中的女孩的名字,大多数都改成或直接取名有“文”了。有人评论说,我母亲在罗家在这一点上开了风气之先,是一次“革命行动”。在祖父门下发蒙后,她是力主把我的哥哥和我尽早送到现代小学读书的。我七岁去读小学,因为已经在家发过蒙,上学是从小学二年级开始的。

 

那时我们家是四世同堂,一家老小多达二十多人,母亲除了抚育我们兄弟姊妹五人外(父亲常年在长沙工作),还要侍奉我的姥姥和祖父母,还和我的伯母两位婶母一道轮流为全家人做饭,还是相当劳累的。但一有空,她总要辅导我们认字写字,叫我们写字身子要坐正,填红蒙字时要按笔顺,不能乱套。她也给我们讲故事,记得有一个故事,至今想来也还是骇然而又惊心动魄:在汉口有一家包子店生意特别好,与此同时,汉口市区经常有孩子失踪了,人们遍寻不着。原来那家包子店老板用孩子肉做包子陷。有一天一个被拐到店子的孩子机智地逃了出来,事情就揭发出来了——那个店子被查封,老板被判处死刑。这个故事或许真有其事,母亲曾经随外祖父母在汉口居住过,她大概也是听人说过的。说这个故事的目的,是教孩子不要乱跑,遇上“拐子”就不得了。还有一则故事:长沙岳麓山上有一条大毒蛇,经常出来捕食家禽甚至伤害孩子。山上庵字里有一名和尚,作了一番考查,摸清了这条毒蛇出没的规律和路径,便备制了好些把锋利的小刀镶嵌在毒蛇出口的道上,当毒蛇出来时,从头到尾被划开,开肠破肚了。那位和尚为民除害做了件大好事。讲这个故事的用意也是很明显的。我的母亲脾气特别好,从来没有打过我们,总是细声细气,循循善诱——这一点,我的父亲乃至我的祖父母都是一样的,我从来没有听长辈大声训斥人,更不要说打孩子了。

 

 

 

 

 

母亲这张照片摄于195611月,她老得知奎文哥要来长沙探亲,特地从重庆取道武汉来到长沙,在武汉念大学的玳文妹,也随同前来,她便一下子见到三个儿女了。奎哥参军后,作为赴朝参战的志愿军,让妈妈日夜思念。朝鲜停战后回国,此时正在张家口解放军通讯学院教书。我记得她老带给我们吃了四川的橘子,那橘子个头比湖南橘子大,而且皮也薄,特别甜。他们都住在报社,这是难得的聚会,妈妈特别高兴,在报社花园一簇菊花前,我按下快门,照片上她老显得慈祥、安和。

 

母亲对我们儿女的爱,是最至诚最无私的。特别是在我被划为贱民,处于极端困难境地时,是她给了我无微不至的关爱,可以说是她的爱把我从死亡的边缘上救了过来。这在后面会要说到。

 

我的小舅舅黎泽重,我们都喊他季(虹)舅,他和奎文哥是同年同月出生的,比我大不了多少,我们同在第五高小读书,他和奎哥念高小,我念初小,可说是同学。每逢我们到外婆家,我们都玩到一起,甚至我们三个还睡在一床。季舅从小就思想活跃,他把“重”字拆开,变成“千里”,就是他的别号,也叫作笔名。他喜欢绘画,他备得有六色或者十二色的彩色颜料,我也跟着他涂鸦,我是最初从他那里学会画房子和树木的。他喜欢交朋友,他的一些少年时代的朋友,我几乎都认识,现在我还叫得出他们中的一些人的名字。到了中学,我们不在一起,但寒暑假相会,也约略知道一些情况。他在学校,曾经组织了社团活动,由此还惹出了麻烦,引起了校方的注意。以后,我高中三年级时,他已经读大学了。解放军进军江南后,他参军了,据说一直干得不错,文革期间,他是驻西藏部队政治部秘书,被派去西藏日报执行军管任务,他在暨南大学读的是新闻系,当然是在行的了,他曾经说过,没有他的签字,报纸不能开印。1978年转业到地方后,他那活跃的思想,得到了广阔的施展空间,他投身于集邮事业,致力于编辑集邮专刊,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他在搜集和研读邮票过程中,惊喜地发现:大陆和台湾发行的纪念邮票中,题材、图案、设计等方面,竟有着那么多的同一,以纪念著名铁道工程师詹天佑为例,台湾和大陆同在1961年发行詹天佑诞生百年纪念邮票,都是全套两枚,都是用詹天佑先生身着西装图象,都是用京张铁路隧洞图案。他很快搜集到近二十个相同题材的两岸纪念邮票,冠以“可喜的同一”的标题,在湖南集邮展览中获得银奖,长沙电视台和中央电视台先后播发介绍这一邮集和黎泽重的专题电视片,《人民日报 海外版》对此也曾专题介绍。19849月,他自费创办的《甲子邮刊》,由当年单色单页到现今16开两百多页彩色封面彩色插页,已出版一百八十多期,多年入选为全国十佳民间邮刊。黎泽重已是海内外知名的集邮家了,他曾是湖南省集邮协会副会长、全国集邮联学术委员、海峡两岸民间集邮交流会会长、美国集邮协会会员,2007年,他被批准为全国集邮联合会29名会士之一,成为湖南会士第一人。

 

还要提起我的舅舅黎泽雍,号劫容,又名黎放,三十年代初投奔到在北京的族叔黎锦熙门下,一边学习,一边为他做些抄抄写写的工作。这位舅舅从小酷爱美术,黎锦熙推荐他报考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他一心投入到油画艺术中,与后来有名的油画家董希文和表演艺术家张瑞芳都是同班同学。他曾经对我说过,那时只想到法国巴黎去留学啊。从北平艺专毕业,他南下回家,路过武汉时身上一文不名,经一位朋友介绍,到国民党部队的一个调查单位工作了三个月,名义是准尉司书,具体工作就是抄抄写写。谁知迫于生计这短短的三个月,竟然是置他于死地的三个月。

 

之后,抗日战争爆发,他到了昆明,考上了西南联大,读了两年,大概也是出于生计考虑,于1939年辍学到了重庆。日本人狂轰烂炸重庆时,他在重庆社会服务处工作,他以画笔为武器,画了许多速写,揭露日本人的残暴罪行。他的画在社会服务处进行了展览,激起了人们的义愤,受到了好评。抗日战争后期他到了衡阳,在衡阳军用飞机场和社会服务处工作过。我在外婆家曾经见过他寄回的一张照片:在衡阳机场和美国飞虎队员一起合影。舅妈告诉我,机场之所以录用他,是因为为他们画的一张地图画得好。

 

我们到外婆家,遇上他也在的话,我和哥哥、妹妹们同他一起散步,也是我们的一大乐事。他会说北京故宫珍藏的画如何如何好,长安大街如何如何宽敞而又笔直,山东的青岛又是一座如何如何美丽的城市,看到路边一株柳树,他会告诉我们:柳树木烧成木炭,可以当作画笔用。我们也会向他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他都会一一作答,比如我们把当时知道的一些著名军政要人、文人学士的名字,问他这个那个名字取得好不好,他会很快回答说好或不好。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些多么温馨美好的日子啊!

 

日军向衡阳进击时,他也到了安江,他为安江纱厂设计了一枚金属出入证章,几根横线中间,一根红色竖线穿过,证章不大不小,色彩配置适宜,特别是将纺纱织布与用作出入证章意思,巧妙地寓意出来,高雅脱俗,给少年的我留下印象,以致现今还记得起来。我想,这肯定是父亲约请他设计的,在那兵荒马乱时节,由此获得一笔设计费,多少会有些补益的。

 

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在衡山县第二中学教语文,由于他的学养深厚,教授有方,五十年代中,被调到衡阳师范专科学校教中国文学。他仍然画画,1957年我作为新湖南报驻衡阳的记者,曾经在市文化馆举办的画展上见过他的油画。早在1944年在湘西时,我曾见过他的人体油画,那是一张年轻女性的全裸人体画,很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当然不画人体画了,画展上是一幅雪地风景画,同样很美。我同他交谈,发觉他意志有点消沉,而且面色也显得憔悴,我没有多问,我是晚辈,不便于多问,但我知道这些年来政治运动不断,而且都是针对知识分子的,许多人都受到了伤害。

 

几个月后,根本没有想到,我罹难了,被打成右派分子,经历几年炼狱生活,我以摘帽右派身份在衡阳日报工作。19651223日,衡阳地区文化单位干部举行大会,这时正进行所谓“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这场大会是运动中的坦白交代大会。听了几个人的坦白交代后,会议主持人宣布下一个坦白交代人是黎放!我的头脑发炸:怎么可能呢?他会有什么问题呢?舅舅讲话了,面色苍白,语声低沉,他说的还是那三个月准尉司书的问题。这个问题,在历次运动中早已交代过了,现在重新翻出来,就是再一次加码,再一次上纲上线,说完了他宣读的落款是“罪人黎放”。

 

紧接着是文化大革命,他陷入到空前的劫难,一开始就揪住那三个月司书问题,并罗织课堂上以讲授文学为名宣扬“封资修”等罪名,无穷无尽的批斗,经常被打得遍体鳞伤。1968813日,他忽然不见踪影了,两天后,在衡阳师专校门口的水塘里捞出了他的尸体,浮肿腐烂,但看得出身上到处青一块紫一块,显然又遭受了恶打。舅妈和表弟表妹们见此情景,痛不欲生,当时有两种说法,一是被造反派打手推倒在水塘里,一是不堪忍受凌辱折磨,选择投塘自尽一了百了算了。一直没有令人信服的结论。其时我被衡阳日报押往农村,实施强制劳动,舅妈他们无法通知我。我是以后才知晓这一切的。1986年,学校党委说,黎放的历史问题历次运动早已作了交代,现今平反昭雪,补发一千二百元。一位画家,一位学者,一条人命,如此打发了事!

 

人亡了,随之家也破了,不止是一代人的悲剧,影响所及,而是几代人的悲剧!

 

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也就是在专制极权体制下——黎放的悲剧不过是当代中国千千万万个同样悲剧中的一个罢了!

 

 

 

 

 

 

 

 

 

 

 

 

 

 

 

 

 

 

五、        忘不了的挂图

 

193158,我出生在湖南省湘潭县马家河附近的一个小村庄-——莲花山。父亲排行老二,但在兄弟中却是首先得子,在我的上面还有我的哥哥。爷爷疼长孙,在大人们的心目中,我的哥哥可真是宝贝,把他抱在怀里,如果他要摘月亮,大人们也要去摘月亮的。至于我吧, 虽说不是天字第一号,却是天字第二号,也是倍受宠爱的。

 

祖父在世时,新出生孩子的名字,都由祖父来取,给哥哥取名奎文,我叫印文。是星座名,二十八宿之一,以前皇帝文章的手笔称作奎章”,皇帝藏书的地方叫做奎文阁;印文就是写文章,就是著书立说。在当地鼓磉洲罗姓宗族辈份中有正学传家字辈,我们这一代属字辈,祖父给哥哥取名传苏,给我取名传范。祖父是诗人,“李杜苏辛是他的最爱,“当是指苏东坡,“无疑是指范仲淹——这是希望我们向前贤学习,传承他们的道德文章吧

 

在我五岁时,祖父就教我识字读书,先读《三字经》,边识字边听讲解,然后跟着念,要求读熟背诵,至今我还记得若干片语,"人知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以及玉不琢,不成器等。写字则是先填红蒙字,所谓红蒙字,就是在大约十六开大的毛边纸上用红色印上一些简单易写的字,初学者用毛笔蘸墨去填写这些字。记得那上面的字是上大人,孔夫子,化三千,七十二等等。虽是简易的字,却是可以断句,有着启蒙的内涵的。红蒙一段时候,识字多了,就开始临摹字帖,我先后临写过黄自元和柳公权等人的字帖。《三字经》之后,我还念过《论语》。按照当时的认识能力,这样的古籍是难于理解接受的,多年后我重读这部典籍时,感觉还是全新的。倒是祖父自己编写的《四言地理》、《四言历史》这两部书,颇为受用。稍后我进入现代小学,上了地理课,还获得了一本地图册,和以前读过的《四言地理》对照,居然是一致的,兴致盎然,由是而喜欢上地理这门课程了。哥哥和我一起就读,他比我读的多,他还读了《大学》、《中庸》和《幼学琼林》等。祖父教了我们一段时候,大概因为身体不好,作罢了,另请了一位叫钟先生的家庭教师。听说这位老师很严格,搞得不好,要挨立骨钉的。立骨钉,就是手握拳头状,用指骨敲打脑袋,当然会是很痛的啊。我们不敢怠慢,我们没有挨过立骨钉。也许这位老师有意放出这样的话,让我们不敢跳皮吧。

 

1938,七岁时,我进了离家六七里的石浦小学。因为在家发蒙过,进校便读二年一期第三册。石浦小学设在株洲对河即湘江西岸叫作王家坪的地方,校长叫郭芳近,老师记得名字的有王锡类、王汉清、王显邦。我在这里读了一年。印象最深刻的是日本飞机轰炸株洲。株洲是一座小镇,但国民政府在这里建立了军事工业,我们叫作兵工厂。日本飞机来时,三架一组,螺旋桨,单翼。有时飞到我们这边河来,很低,机翼上令人讨厌的红巴巴也看得到。飞机迅速掉头,尖声呼啸着,呼啦飞过江去,俯冲,准备投弹了,接着是轰然巨响,火光冲天。每次轰炸,听说都炸毁了许多房屋,炸死了不少人。老师告诉我们,敌机来了不要乱跑,要就近躲在桌子底下或者树林子里。乡间更是有人说,不要把白色衣服和红辣椒晒在外面。我家房屋外墙原是白色,此时已用煤炭水把它刷黑了,还在靠山的一间房子里摆了两张坚固桌子,上面铺上几床厚棉絮,日本飞机来了,首先让老人和孩子躲到这桌子下面。

 

学校里到了一批挂图,就是后来人们常说的招贴画或宣传画,是揭露日本人在南京大屠杀的罪行的。我永远忘不了,那是一些怎样的图片啊!刺刀尖上挑着被刺死的婴儿,用机关枪扫射扶老携幼的人群,挖坑活埋中国的老百姓;还有一幅:鬼子把一名中国人压下,这名中国人的头就在他的胯下,他右手拿着刀,正准备杀人哩!日本人这样灭绝人性,幼小的我,和许多同学一样,一边看一边流着眼泪,大家都切齿痛恨侵略中国的日本鬼子。

 

小学三年级,我转到了菱溪小学。这里离家稍近一点,只有三四里吧,因为是寄宿住校,稍为远近一点并不在乎,这所学校是在一个山坳里,离株洲远一些,转学到这里大概是担心日本人轰炸,出于安全考虑。现在记得的是这所学校有一套《万友文库》,封面是彩色绘图,我经常借来阅读,有一则知识趣闻,是回答小昆虫在锋利的刀刃上不受伤害,而人体却会损伤流血这一问题的。前些年我听说这一套《万友文库》成为了宝贝,让株洲市图书馆征收去了。我记得这里的音乐老师,名叫黄常非,他一边按风琴,一边领我们唱歌,还一边扫视教室,谁没唱准,或者谁搞“小动作”,他都当场指出来,因为要继续按琴,他那指手动作,只是飞快一瞬,让人觉得非常有趣。教唱的大都是流行的抗日歌曲,如《松花江上》、《游击队歌》、《大刀进行曲》等。在这里初小毕业后便到了离家稍远的设在柳莲观的第五高小,直到1942年高小毕业。

 

那时的国文即现时的语文,课文中有不少关于抗日的内容,比如有一篇题为《南口七勇士》,说的是北平西北南口地方,我军扼守阵地的七位勇士,以少胜多,顽强抗击侵略者,歼灭许多日寇的故事。又如,在上海,有一位汽车司机驾驶一辆满载日军的汽车,他满怀着复仇的怒火,将汽车冲入黄浦江中,与鬼子同归于尽。还有一篇《梦见妈妈》,记得有几句是这样的:妈呀,儿此时正卧在积雪的战场,衣单被薄,腹内苦饥……大意是,虽然条件困苦,但小我服从大我,为了抗击侵略者,不惜牺牲一切,直至自己的生命。同时也隐隐批评当局者对前方将士生活关怀不够。这是一篇感情浓重,文笔优美的散文。

 

课文中当然还有传承文化、启迪智慧的内容。有一组谜语,近七十年后我依然记得,其一是:顷刻门窗关复开,为何不见有人来,是谁穿入森林里,怒吼呼呼请君猜。也有讲述孙中山先生早期革命故事的,如少年时与陆皓东一道,立志报效国家,以及伦敦蒙难记等。不像后来我们见识过的,没有标语口号,没有山呼万岁——孙中山是坚决反对专制,坚决反对喊他万岁的,更没有歌颂执政者如何伟光正的内容的。

 

老师和同学同样都是住校的,许多老师和同学的关系非常亲切,记得有位叫董尚友的国文老师,长长脸,中等个子,穿一身长袍子,讲课时慢条斯理,不懂的,课堂上课后都可以向他发问。有一次,他在黑板上写下一首五言绝句:

半夜北风紧,满山红叶飞。老天不助我,使我不能归。原来这是他先一天即星期天写下的,本来准备回家,天公不作美,回家不成。他这种感慨也向同学们抒发。

 

那时的体育文娱活动是贫乏的,在菱溪小学,我打过乒乓球,那球是彩色的,球里面放得有小粒粒,打起来有东西响动。这种球类运动大概才从国外传来不久,不仅乒乓是译音,记分也是译音。在第五高小,我打过篮球,带球走,叫做瓦克,球出界叫“奥塞”,这大概是从英语“walking”和“outside"音译过来的。球类玩得不多,因为各种球购置得少。许多时候,是玩一种打弹子的游戏:在地上挖三个小洞,用弹子滚中对方弹子并滚进洞子,就是赢家。那弹子不是陶瓷的,更不是玻璃的,而是用桐油石灰凝结而成。在冬天,我们经常玩的是挤油渣子:两组人,多少不定,相对靠着墙壁用力向前挤,招不住的一方为输家,挤得出了汗,全身热活了才罢休。

 

寒假回到家里常玩的一种游戏是香棍子打马。香棍子是敬神燃的上面一段燃完后留下的小棍子,各人手里一把,拿四根用于打马,棍子打成两个交叉,叫八马;打成一个交叉在中间,叫中马;打成一个交叉在任意一侧叫边马;没有交叉的最差。谁打了八马,对方要付出四到八根香棍子,中马边马则递减。谁打的八马中马多,谁就是赢家。我们大家庭兄弟姐妹多,玩起来蛮热闹,有时有人输得一根也没有了,于是便到处搜罗香棍子。在艰苦的抗日战争时期,在农村,孩子们玩这种原始类游戏,也算是自得其乐。我的父母曾经买过一只橡胶做的小老鼠给我,抓捏时发出尖小叫声。印象中这算是唯一的现代玩具。不过比起来,还是香棍子打马有味一些。

 

放暑假正是伏天,吃过晚饭后在前坪歇凉,也是十分惬意。一家人老老少少,大人们摇着蒲扇,或话家常,或给孩子们讲故事,那一代一代传下来,孩子们不知听过多少遍的,是永远说不完的故事。有一个叫《老虎外婆》的,据说有一只老虎,趁这家人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变化成孩子的外婆进了屋,姐妹俩不明底细,见外婆坐凳下有响声,便问道:外婆,外婆,你坐凳下有什么响声?外婆说:那是耗子在走动。原来这老虎只有那尾巴变不脱,为了不露破绽,只得坐在斛桶上(斛桶是一种大型的量米的量具),尾巴就露不出来了,但尾巴一甩动,就会有响声的。老虎外婆用各种花言巧语搪塞姐妹俩的种种问话后,孩子的父母敲门回来,老虎外婆一听慌了神,赶紧破窗逃走了。有时大人们也教我们唱儿歌,比如:长竹篙,短竹篙,三姐妹,一样高。一姐嫁,金陪嫁;二姐嫁,银陪嫁;三姐嫁,烂木箱。一姐回,坐轿回;二姐回,骑马回;三姐回,走路回,走一里,哭一里,走一程,哭一程……三姐妹本来一样高的,为何待遇迥异——这儿歌像是劝喻人们对待孩子不要分心吧。

 

大约在我八九岁时,大姑妈带我在一所女子职业学校住了个把月。这学校的校长是一位叫罗正璋的女性,学生大多是成年女青年。大姑妈在这里教剪裁缝纫,我的外祖父在这里教国文。外祖父住在教室旁边的一间小房子里。那阵子正发大水,淹了不少农作物,外公领我到一个小山头,只见一片汪洋。记得外祖父出了个观大水记题目,让学生写作文。我在那里正是端午节前后李子上市的时候,农家出售李子用升子(量米的量具)量,我吃了不少李子。民间风俗端午节时兴送香荷包,用彩色丝线缠在菱型或方型等工艺品上,并缀以彩线绦子,小巧玲珑,非常好看。这当然是女学生的拿手。作为老师的侄儿和外孙,人们自然送给我不少。还因为我是这里唯一的男孩,可以说,老师和学生都喜欢逗我玩儿。端午节前后,我就读的学校还没有放假,为何在这里待了个把月,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反正在这里给我留下了许多美好的记忆。                       

 

 

 

 

 

 

 

 

 

 

 

 

 

 

 

 

 

 

 

 

 

 

 

 

 

 

 

 

、听王公平校长讲课

 

高小毕业后,1943年初,我就读于民兴中学。学校设在湘江西岸凿石地方。这里是一个不大的港湾,坚硬的岩壁上刻有凿石二字。这个名字有什么来历,我没有考究过,但这个地方颇为有名,是由于一千三百多年前,唐代大诗人杜甫,在他的生命的最后阶段,从潭洲(今长沙)出发,乘船溯湘江而上,曾在凿石停留一晚,写有《宿凿石浦》诗一首:

 

早宿宾从劳,仲春江山丽。飘风过无时,舟敢不系?

 

回塘澹暮色,日没众星。缺月殊未生,青灯死分翳。

 

途穷多俊异,乱世少恩惠。鄙夫亦放荡,草草卒岁。

 

斯文忧患余,圣哲垂彖系。

 

 公元700年仲春二月,逆水而上的杜甫,在风浪起时不得不在沉沉暮色中系舟停宿,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一盏孤灯忽闪忽闪,在这个穷途乱世之时,他感叹世态炎凉,生活困顿,已是来日无多了,但他仍然忧患着国家人民。

 

几个月后,在这一年的冬天,我国历史上伟大诗人,在贫病与饥饿煎熬中辞世了。

 

作为初中一年级学生,老师不会向我们讲授这首诗的。但是,凿石,因为这首诗而名传天下了。我最初所读的小学——石浦小学,就在离这儿里把路地方,它大概也是因这首诗而得名吧。

 

民兴中学校长是王公平先生,四十来岁,高高的个儿,壮实的身体,说话慢条斯理。他曾经留学日本,当然通晓日文,但也同时教授英语和国文。这所学校是他一手创办的,民兴,就是民族复兴的意思,在抗日战争期间这样命名,它的内涵是不言而喻的。我清楚地记得,他向我们讲授我国空军英雄阎海文课文时的情景:在松沪抗战时,我国空军健儿阎海文,驾驶战机与日寇飞机长空搏斗,他和战友一道,先后击落了多架敌机,但他的座机被敌人击中,他被迫跳伞,却降落在日军的阵地上,许多日军向他逼来,哇啦哇啦喊叫着要他举手投降,王公平校长为了增加现场真实感,他模仿日寇话语:

卡拉马丝塔!卡拉马丝塔!好样的阎海文,当日寇临近时,他举枪射向敌人,然后开枪自杀。他的壮烈成仁,表现了可歌可泣的民族气节!

 

还有,在王公平校长门下聆听林觉民的《与妻书》,也是让我的心灵震撼不已的。林觉民是近代民主革命先驱,是著名的黄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与妻书》,是他身在狱中,在即将殉难的前夕写给亲爱的妻子的诀别信。生离死别,万语千言,以血泪写成的这千余字的与妻书,凝结了他的崇高的理想以及对妻子的至爱。五十多年过去,《与妻书》中的一些语句,我依然记得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以今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吾牺牲百死而不辞近百年来,反对专制,争取民主的斗争绵延不绝,林觉民等民主革命先烈的英勇事迹,将继续鼓舞着万千仁人志士!

 

我在这里开始学习英文,执教的是罗平老师。a b c d,十分新鲜,加上罗平老师谆谆教导,我很快喜欢这门功课了。认字母,写生字,读课文,讲究发音正确,规范标准书写,很得老师的赞赏。学校有一门劳作课,老师教一些工艺性劳动。我请罗平

老师将我的名字英文译音Lo In Wen 写成手写体,然后我在劳作课时把英文名字刻在木头上,便成了一枚小小的英文印章了。我洋洋自得,有一枚英文印章了。殊不知西洋人实行签名,是不用印章的。

 

那时是抗日战争艰苦岁月,我们又是在乡村,文化生活自然单调,师生都琢磨着怎样打发课余时间,罗平老师想出了一招,就是教我唱京剧。吃过晚饭后,在一个方形天井旁,也就是罗平老师住房边,我跟着他学唱《四郎探母》,他教一句,我学唱一句,没有伴奏,全然是清唱,

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飞,我好比海底龙,久困在沙滩……有趣的是,我一直保持对英语和京剧的爱好,只是都没有下苦工夫,都只能算作业余爱好。罗平老师那时三十来岁,中等个儿,圆圆面孔,戴副眼镜,经常露出慈祥的笑容。听说他曾是长沙明德中学化学老师,日本人的进犯,使他流落到了这个偏僻的乡村地方。以后我曾长期在省城长沙工作,却一直未能见到给了我许多关爱的罗平老师。

 

1943年暑假,我在湘潭县城住了两个来月。我从小左耳患有中耳炎,在乡间用过一些土方子,如鱼腥草捣汁滴耳,未见效果。正好我的满叔学藻公,在湘潭邮局工作,我的父母便安排我利用暑假去湘潭治疗耳疾。那时日寇经常轰炸湘潭城区,湘潭邮局机关搬到十四总后面的郊外叫侯家大屋地方,每隔六七天满叔带我到城区学海医院一次,学海医院是孙学海医师开办的,据说他是留学比利时的。经过治疗后,炎症有所好转,但不可能一劳永逸,这耳疾几乎陪伴了我一辈子。

 

湘潭邮局有五六个工作人员,他们都是高中毕业以上的学历,能够辅导我的各科学习,我至今记得他们的名字:黄友础、唐植坤、杨光辉、施应霖,唐植坤是福建人,听满叔说1949年时去了台湾;施应霖,1950年我在长沙省邮电管理局见过,不过他认不出我;杨光辉在衡阳市邮局工作,我在衡阳时多次见过,并互相招呼问候。

 

侯家大屋是一座很大的宅院,屋主人遇上他们家的什么纪念日,就张灯结彩,特地挂出许多穿着古代官服的肖像画,据说他们家不少人在明清两朝做了大官。这座房子很有气魄,不是官府人家,能有这样大这样好的房子吗?除了邮局租用五六间和木工作坊锯板占用好几间外,还驻扎了许多军队。我目睹了军队的许多日常生活,如他们的队列训练,操练各种队形,操练时也唱歌,记得他们唱的一支歌是上前线》,歌词唱道:“……拿起我们的枪杆笔杆,拿起我们的锄头斧头,打倒这群强盗,争取我们的自由!看!光明已在向我们招手!光明已在向我们招手!他们开饭,哨子一吹就开动,据说只有五分钟时间,哨子再吹哨音一落就得吃完,不管你吃饱没吃饱,战士们只得拼命快吃,这也许是出于战斗的需要——打起仗来是要争分夺秒的。让我十分赞叹的,我看到一位战士在门前水塘边对着天空举枪,枪声响过,一只飞鸟应声落下,正掉在塘边菜地里,啊,真是好枪法!,

 

1944年初,学校搬到湘潭县属的昭山,这里比在凿石宽敞一些,是在一所祠堂里,在祠堂前面开辟了一个篮球场,但仍然没有宿舍,我们是上了晚自习后爬上几百米高的山上的寺廟里就寝的。昭山是著名的风景胜地,昭山山市晴岚是有名的瀟湘八景之一。当作我们宿舍的寺庙则始建于唐代,山下我们的校舍是南宋抗金名将刘錡被贬知潭州时的居室,人称太尉宅,这当然也是难得的古迹。不过那时候谁也没有谈论过这里是名胜古迹,谁也没有想到要欣赏名胜古迹。

 

那时我们通常是用桐油灯,灯具是陶制品,上端碟状窝内盛上桐油,放几根吸纳性很强的灯心草,点燃后就可以照明了。四个同学共一盏灯。有时要考试了,学校找来几盏气灯,一个教室一盏,这种气灯,大概是烧煤油,先要打气形成压力,中间系上一个丝网状袋子,气压足够时点燃网状袋子,便会发出白炽强光,这种灯虽然很亮,但容易出毛病,出了毛病就得停摆,而且照明时发出嗬嗬声音。虽然如此,仍然说明校方为我们的学习想了办法。用热水洗澡似乎难以做到了,我长时间没有洗澡,我的一身生了许多虱子,在靠胸口和靠胁窝处,虱子特多,那时并不在意有虱子,似乎不只我一个人一身痒痒的,待到我回到家里一清场,啊呀,吓人得很,姑姑、伯母、婶母都忙着为我烧水烫虱子(我妈妈此时和父亲一起在衡阳),祖母说,虱婆,虱婆,三天做外婆,意思是说虱子繁殖很快。那时虽然艰苦,大家并没有怨言,抗战时期,能够有书读就算不错了。而且三餐饭还是吃饱了,菜食不好,每次回家,祖母都招呼家人做点好吃的叫我带到学校去。

 

这一年四五月时,日寇向长沙发起进攻,我的父母从衡阳派人把我接去,随后日寇又向衡阳进犯,父母亲领着我们兄弟姐妹逃到湘西的安江。从此我就告别了凿石,告别了昭山,也告别了王公平校长和罗平老师。

 

近六十年后,20007月,我和妻子王兵连,由小女儿昆芝开车从长沙专程去昭山,我们从后山攀登,游览了昭山古寺,然后下山寻访当年校舍故址,令人遗憾的是,虽然在附近新建了一座十分壮观的观音殿堂,近一千年前南宋名臣刘錡的旧宅古建筑,却未能保护好,我们拨开乱草,只看到几堵断墙。我向当地老人询问王公平校长,回说不知情况,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不由得唏嘘不已。我回到长沙后写了篇题为《似雾还轻》的短文,记述这次昭山之行,发表在《三湘都市报》上,随后收入到《不期而遇》集子里。

 

当年民兴中学的同学,六十年代初,我在衡阳日报时,曾经遇见叫骆国应的,他比我高班,那时我只是一个贱民,人们不会同我多打交道。1979年初,我获得平反回到湖南日报,还是在临时住房里,一日,有人来访,他说是宋榟罗,我一见就认识,是当年的同班同学。我们不时在一起回首往事。我们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友谊。九十年代初,我见到著名书画家李立先生,我们聊天时,他说,他曾在民兴中学就读过。我说你肯定比我高好几个班次,怎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呢。他说,没有读满一个学期就中途退学了。

 

 

 

 

 

 

 

 

 

 

 

 

 

 

 

 

 

 

 

 

 

 

 

 

 

 

 

 

 

 

 

 

 

 

七、车过芷江

 

我们一家于这一年的六月从衡阳来到安江,租住纱厂会计主任姜明农家的三间房子。这房子与厂长唐伯球住房同在一个院子。一日,妈妈向我们说起一件事:唐伯球的孙子在公路边玩石子,不期然石子落在美军驶过的吉普车上,美军下车找上门来质问,这时孩子的父亲唐鸿烈出面,用英语与对方交谈,事情很快冰释了。妈妈还说,有一次她在唐家,有一种药品的说明全是英文,别人无法辨认,也是唐鸿烈一看一说就明白了。原来这唐鸿烈是留学英国的。妈妈在述说这些时,并没有附加要我们兄弟姐妹好好读书,将来出国留学的话语,但我们听后都不由得觉得,掌握丰富的知识是多么地有用啊!

 

纱厂设有子弟小学,除最小的妹妹群文未到上学年龄外,大妹玳文、二妹自文都上学去了。安江没有中学,这个下半年,我们兄弟就在家里待着。好在纱厂有个图书室,图书管理员周维全与父亲熟识,我们去借阅图书给予了方便。我经常到那里看报,还借阅了巴金的《家》、《春》、《秋》等书籍,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们这个大家庭和巴金笔下的那个家有着相似之处,我也朦胧地觉得,有朝一日,我也要像觉慧那样地出走,那样地远走高飞。较之我在家乡祖父藏书里读到的《西游记》、《水浒传》等书籍,虽然也都有趣,也很吸引人,但像巴金这些作品,跟现实生活更接近,更能引动我的思绪。纱厂图书室对面有一个大型木制布告牌,经常刊登最新战事消息,这些消息大概是收听广播的记录新闻,让我记住的是布告牌上发布的德军向英国伦敦发射的V1V2飞弹,给英国人造成重大损失的消息。那时《中央日报》曾在安江出版,每日四开一张,中央日报社就设在安江的硖州公园里,有一天我和哥哥散步到公园,见到他们报社就在两间小小的屋里,似乎只有几个人。

 

有天晚上,安江上空忽然有飞机盘旋,接着机上发射子弹,只听得啪啪直响。很快纱厂实行灯火管制,全厂电灯都熄了。我们都很害怕:日本人空袭来了。妈妈说不要惊慌,叫我们兄妹赶快躲到桌子底下。大约半个小时后,电灯又亮了。不久,爸爸回来说,不是日本鬼子飞机来袭,是国军飞机或者美国飞虎队飞机作战归来迷航了,见到下面灯火辉煌,打出信号枪,要求给以帮助。正好纱厂医务所有受伤的国军飞行员在疗养,他见到上述情况,立即与厂领导联系,说这不是日军飞机,是执行任务归来的我方飞机,一时不明方向而打出的信号枪,要求给以帮助。他告诉厂方立即用数支手电筒集束一起,向天空照射,指示其从西北方向向芷江机场飞去。这样才消解了一场虚惊。

 

那阵子,我们经常看到有中国飞机和美国飞虎队飞机飞过,一个头的是战斗机,五个头的叫空中堡垒,五个头的因为载荷重,轰鸣声沉重有力,一听就知道是空中堡垒来了。我们都很高兴,要去日本人那里丢炸弹了。我方的空中力量强大,日本飞机不敢来,安江并没有挨过炸。

 

这一年冬天,父亲被任命为第二纺纱厂业务课长。原安江纱厂为一厂,二厂也建在沅水边上,离安江镇十来里路,有公路相通。我们家便搬到这个叫大墦坪地方的第二纱厂来了。

 

这时抗日战争已进入第八个年头,在中国战场,虽然日军继八月占领衡阳后,沿湘桂铁路、黔桂铁路继续进攻,前锋曾经直达贵州的独山,但已是强弩之末了。中国方面有盟军援助,已是越战越强,正准备战略总反攻。在太平洋战区,美军已经攻取了西太平洋地区大部分岛屿,正向日本本土逼近。在欧洲战场,苏军正向德国本土进击,西线盟军在诺曼第登陆后,不断向纵深发展。可以说整个反法西斯战争已经胜利在望了。

 

在安江,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局面——这里有许多驻军,不仅有大量国军,还有许多美军,我看到许多由十轮大卡车拉着的大炮,有的十轮大卡车装的就是无线电通讯设备,或者是发电设备。在大墦坪二厂,就曾经驻扎过美军。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美军,有白人士兵,也有黑人士兵。美国人坐吉普车爱把车棚拆掉,就留下前面的挡凤玻璃,这还不够,还要把彩色鸡毛掸子插在车头上,车子行驶,鸡毛掸子迎风闪动,这该是很风光的吧。我还看到,美国军人或是燃放鞭炮取乐,或是拉着胡琴玩儿——大概他们在美国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的玩意儿吧。他们也爱逗小孩,我曾经向其做鬼脸,他们则报之以滑稽的一笑。这一切或许体现出美国人热情开放的一面吧。我也不时看到有年轻女性坐在车上,有人告诉我,那是中国妓女,也不时有美国军人调戏中国妇女的消息传来。

 

后来我在有关史书上看到,在19454月至6月,在湘西地区,曾经进行了一场大的战役,史称雪峰山战役或湘西会战。日军为挽救其失败态势,纠集八万余兵力,从长沙、衡阳地区分南北中三路,向雪峰山东部杀来,企图一举夺取战略要地芷江机场。中国方面由陆军总司令何应钦亲自指挥,调集第四方面军和第三方面军等部八个军、二十三个师兵力,并有中国空军和美国空军第十四航空队计四百余架飞机配合,总兵力达十二万余人。在长达两百余公里战线上,经过两个多月作战,中国方面以伤亡19000余人的代价,击毙日军12498人,击伤日军23307人。中国方面取得了重大胜利。这是日军在中国抗日战争中最后一次惨败。两个月后,日本就宣布无条件投降。

 

这次战役的前线指挥所就设在安江,而且,在战役进行当中,在安江大墦坪第二纺织厂内,曾经举行中美联合军事会议。参加会议的有战役总指挥何应钦,第四方面军司令官王耀武,陆军总参谋长肖毅肃、副总参谋长冷欣,工程兵指挥官马崇六,炮兵指挥官彭孟缉,驻华美军作战司令麦克鲁、参谋长巴鲁特,第四方面军参谋长邱维达,以及新六军军长廖耀湘等人(廖部是从昆明紧急空运芷江,配置于芷江、安江地区,担任战役总预备队)。

 

就是这次安江作战会议,分析当前战场敌我态势,认为正面敌军在湘黔公路方面突入较深,战区南北两翼的武冈、新化、安化等支撑点仍在我手中,决定采取截击围歼方案,随即命令第十八军迅速从辰溪、溆浦抄小路直插湘黔公路上洞口、隆回,配合第一线兵团截断湘黔公路,扼住敌之咽喉,然后全面围歼敌人。日军运输线和退兵通路被截断,数万日军顿成瓮中之鳖,因而保证了战役的最后胜利。

 

这么多高级军事将领聚会安江,并且作出了克敌制胜的重大军事决策。就凭着这次军事会议,安江,以及安江大墦坪第二纺织厂,就当载入抗日战争的军事史册了。

 

1944年底,我和奎文哥到离安江六十里的洪江报考学校,奎文哥考入省立十二中,我则录取设在贵州铜仁的国立三中。过了年(春节),我便乘汽车经榆树湾(现怀化)、芷江到达晃县(现新晃县)。我的伯父学达公在晃县邮局工作。他原任株洲邮局局长,日寇进犯时,他一路南下,沿途不断停留,不断转进,总以为可以留在湖南,最后竟然不得不一步步取道桂林、柳州、金城江、独山、镇远,穿越广西、贵州两省到达湘黔边界,在晃县落脚,同属湖南邮政系统,便在晃县邮局帮助工作。伯父找到去铜仁的人给我做伴,越过县城潕水浮桥,经龙溪口,一日之内步行九十里到达铜仁,我便在设在火神庙内的国立三中的实验部初中二年二期就读。

 

国立三中建校于1938年,缘起于日寇侵华,国民政府为使苏皖浙等地流亡内地学子继续就学,决定在贵州铜仁筹办学校,直属国家教育部管理。学校规模较大,有高中部、实验部(含初中部)、女子部、师范部,以及小学部、幼稚园等。沦陷区学生在这里就读完全免收一切费用,我来校后看到,前些年来的同学还获得学校发给的衣服哩。学校师资力量雄厚,许多教师都是江浙皖一带的著名学人,教学质量很高,教学活动也很丰富。我曾应三中校友会之约,写了一篇《青春年少写黔东》的文章,回忆在三中的生活,收入在我的《不期而遇》一书中。这里我要补记的是一次童子军露营活动。在这前后,我读过三所中学的初中班,作为童子军的一员,还只在三中搞过这样的活动。那是在19455月,我们班三十余人在初中部主任张尔美老师的带领下,我们有的扛被包,有的抬帐篷,有的背炊具,有的带柴米油盐菜,来到离校十余里的铜江边上的鱼梁滩地方,在一个山坡地上安营扎寨,按照一定间距架好帐篷后,便分头找柴火,准备设灶做饭,以及察看地形,为夜间偷营进行策划。所谓偷营,就是在夜间,你所住帐篷区里有任何物品被露营同学偷走,你就是输家。所有这些活动的目的,都是培养童子军学生独立生活能力和机智勇敢的品行。那时我十四岁,个子也矮小,只是做些辅助性的工作,如捡柴火、洗菜等。第一天晚上,我们举行了营火晚会,同学们围着篝火唱歌跳舞说故事,我至今还记得所唱歌子的几句:烧野火,烧野火,野火放光明,满天星斗向我笑┅┅,曲调清新优美流畅,洋溢着欢乐向上的情怀。晚上睡觉时,我们轮流站岗放哨,防止有人来偷营,第一晚,各个营区相安无事,原来张尔美老师担心我们白天劳累了,没有安排偷营活动。第二天晚上,大家高度警惕,我站完岗后,正呼呼入睡时,忽然有人大喊

抓贼”,原来有人来我们这个帐篷偷营,被抓个正着。不过第二天我听说,旁边营区有一个炒菜的锅子被偷走了——毕竟还是有人警惕性不高。

 

1988年母校建校五十周年纪念时,我和在长沙的几位校友回到铜仁,现改称铜仁一中的老师告诉我,当年童子军露营地鱼梁滩已不复存在,因为附近建了水库,水位提高了,被淹没了。

 

回到安江过完暑假,821日,我搭乘汽车走上了去铜仁的路上,过了榆树湾,我发觉公路上汽车真多,简直密密麻麻,一辆接一辆,以至于路政当局不得不在路旁竖起要保持车距的警示牌,以免发生车祸。

 

过往车辆大都是军车,十轮大卡车、小吉普、中吉普都有,国军的车子和美军的车子同样的多。几乎所有美军的中小吉普都拆成了敞篷车,高鼻子,黄头发,还有黑皮肤,都看得清清楚楚。快到芷江县城时,我还同时发现,公路两旁彩旗飞扬,行人不仅特别多,而且看上去个个笑逐颜开,像是过盛大的节日一样。这日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我们汽车行至芷江城外七里桥时,我抬头一看蔚蓝的天空——我知道,有名的芷江机场就在这儿,啊,啊,飞机,飞机!我不由得发出了惊呼。有一架巨型双引擎运输机特别引人注目,它的机身呈杂灰色,机身尾部有一条长长的飘带,它的周边有三架战斗机围着盘旋;在它的大周边,在不同高度的空间,有更多的战斗机在盘旋,在巡航。

 

我们车上全体乘客都为这景观而欢呼,因为车上有人说了:这是日本人来投降的飞机。那架运输机坐着日军投降代表,是来芷江洽降的,那三架小飞机是中国空军战斗机,是从湘北常德上空把日军洽降飞机押来芷江的。

 

我想起了815日那个狂欢之日,我们兄弟姐妹正在第二纺纱厂住地玩儿的时候,忽听外面鞭炮声大作,我们忙跑出门外,只见鞭炮火花飞舞,人们笑呀跳呀唱呀叫呀,原来日本鬼子宣布投降了!此时爸爸派人回来,告诉我们日本人无条件投降了!我和哥哥立即跑到附近小店买鞭炮——一去,早就卖光了,回到家里,就和妹妹们一道拿着面盆碗钵敲敲打打,向门外跑去,厂区的工人早就抬着锣鼓在敲打了。

 

安江欢庆胜利的场景,著名记者严怪愚写有报道,他在给《中国晨报》发去的消息说:815日,当时在安江出版的《中央日报》发出号外,说日本已经无条件投降,安江全镇轰动,镇民及安江纱厂工人的欢乐,几乎达到疯狂的程度。

 

我们乘坐的汽车到达晃县后,还在这里的伯父母为我找到去铜仁的伴侣,仍然步行前往。我接续在国立三中读初中三年一期。一个多月后,我病倒了,而且病得不轻,老师和同学把我送到铜仁仁爱医院,医生诊断为伤寒。学校电告我的父母,随即我的母亲赶来铜仁。学校和父母对我的关爱,我是永生难忘的。伤寒可是严重的病患,在我病重病危时,学校当局如果不是及时送去铜仁最好的教会医院就诊,我早就没命了。父母接获我病重的电报,母亲立即孤身一人赶来铜仁,使我得到极大的慰藉。记得母亲带了饼干给我,医生听说我要吃饼干,以为是从市场上购买的,怕不干净,连忙表示:不能吃,不能吃!我母亲说,这是供应美军的日口粮盒中的饼干。医生一见便说,这可以,可以!因为这位据说曾经留学美国的刘医生,是深知美国食品检验十分严格,供应美军口粮更是安全可靠。这次住院真说是死里逃生,在我的病情基本稳定时,不仅瘦了一身肉,还脱了许多头发。母亲听从医生的意见把我接回安江,这个学期我就回家休养了。

 

八、广益两年

 

父母亲决定送我们到长沙读书,这是一个具有深远意义的决定。本来让哥哥和我在原就读学校入学,即我仍去铜仁国立三中,哥哥继续在省立十二中就读,是顺理成章的事,但父母亲要我们去省城。

 

以我来说,日寇进犯时,父母把我从湘潭乡村接出来,我到达衡阳时,竟然是第一次见到汽车,当时我在衡阳青山街24号落脚,每听到汽车路过的声音,便急忙奔到门口,仔细看看从没见过的车子;夜晚有强光照来,我也要出门瞧瞧:汽车在夜间是怎样行走的。

 

我在衡阳读到的报纸,不止是《湘潭民报》那样的四开小报,而是对开大报,而且有《大刚报》、《力报》、《大华晚报》等多家报纸,让我大开眼界。

 

我的大姑妈在衡阳社会服务处工作,负责管理报刊资料,我到那里看了一本又一本《良友》画报,这是我第一次读到的画报。

 

城市毕竟不同于农村,它是所在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

如同在我发蒙的时候,不是求得急于实用,祖父没有教我读《杂字》、《增广贤文》一类的书一样,父母送我们到省城读书,是着眼于长远的。

1946年过了春节,奎文哥和我便来到省会长沙,他考取了大麓中学,我考取了广益中学,都是插班进去的,我读初中三年一期,三个妹妹都还年纪小,仍在安江纱厂子弟小学念书。抗战期间,广益中学内迁衡阳南面的常宁县,胜利后迁回长沙。我就读时光复还不到半年,毁于战火的学校正是百废待兴,我们在因陋就简的场所上课,晚上挤在低矮的平房里就寝,记得那时连钢笔用的墨水都买不到,我们都是用一种纸包的粉末用水泡溶后装在瓶子里当作墨水。生活的艰辛可见一斑。

广益中学的对面是丽文中学,那时还没有复学,校舍空着。日本人投降后,在湖南各地(兴许还有其他省份的)日军俘虏集中到了长沙,等待遣送回国,丽文中学的房子就作为日军俘虏的居留所了,有好几百上千人吧。校门口有持枪的中国军人看守,日军战俘不能随便出进。日军在中国奸淫掳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你也有今天呀!出于对日军侵略的痛恨,我也和不少同学那样,在路过他们住地窗口时,向里面扔石子。日本人的反映是,有的躲开,有的怒目而视。报纸上登了,老师也说了,对于放下武器的日军,我们应当给以人道待遇。不过我们也只是投投石子,表达一下对其往日罪行的愤怒罢了。那时我个子小,曾经机灵地在卫兵的眼皮底下遛进了日俘居住区,楼上楼下全都看了,这些往日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有的靠墙沉思,有的神情迷惘,有的依然凶神恶煞。眼前的一切使我想起了去年821日路过芷江时见到的胜利场景,这不正是那一幕的续编吗!

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想起了在广益的两位同班同学,一位是左景襘,可能比我大一两岁,圆圆脸,结实的身子。他大概是左宗棠的后裔,他曾领着我到离广益不远的左文襄祠玩耍,整体建筑不复存在,只有几处断壁残垣,他说,这是纪念他的老祖宗的祠堂。他是从四川成都复员回长沙的。他说到在成都的一所中学一位诨名叫“PQ”的老师,如何对学生不好,他和一些同学如何同他斗智的,说得津津有味。他很会玩,教给我们好几种小玩意儿,让我这个来自乡村和小镇的同学好生高兴。六月间发大水后,我们几个同学到湘江边游泳,岸上还有大水过后厚厚的潮泥,他跑到潮泥地里滚一身潮泥,晒一阵太阳后,身上的潮泥有的晒开裂了,然后他扑通一声跳到江中,他说这是泥浴,对皮肤有好处。在成都时,他的姐姐在成都美国新闻处工作,他的哥哥是中国空军飞行员,曾在美国受过训。他的这种关系更使得他成为名副其实的见多识广。他当然也聊过美国军人在成都的情况,如说在公园里可以捡到美国军人用过的安全套,有不懂事的捡起来做气球吹着玩儿。1949年新政权建立起来后,他到了广州,曾寄给我一张照片,帽子上缀有一个五角星,他没有参军,那五角星显然是自己缀上去的——这个细节正好说明他对新政权的态度:他仰慕着红五星,盼望着融入新的社会里。然而后来我听说他在1957年罹难了。他究竟说了些什么,犯了哪门子忌,我没有打听过。但凭他的姐姐在美国新闻处工作过,他的哥哥是在美国受过训的国军空军飞行员这一点,他在政治上就要被划入异类了。进入八十年代后,他过去的一些同学朋友多次说到他的行踪。1991年我到上海采访,在川沙参观黄炎培故居时,想起了有人告诉我左景襘身体瘫痪住在川沙,我问了几个在川沙工作的人员,都不知此人,因为行程匆匆,来不及细究,引为憾事。

我想起的另一位同学是欧阳熙,他言语不多,善于思考,显得比我成熟多了,那时他就认真读鲁迅的著作了,我却觉得读鲁迅作品要费思考,不如去读巴金、茅盾这些人的书。他和我交好,还因为他的叔父欧阳瑁南是我父亲的朋友,1944年我逃难到衡阳时曾经见过他的叔父。1949年后,听说他参军到了某部文工团,但不久离开部队,报考华东音乐学院作曲系,毕业后到了湖北歌剧院。没想到几年之后,他为歌剧《洪湖赤卫队》作曲,获得很大的成功而一举成名。此时他使用的名字是欧阳谦淑。歌剧《洪湖赤卫队》中的《洪湖水浪打浪》、《愿天下劳动人民都得解放》等曲子,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真是风行全国,几乎是人人会唱。歌曲曲调优美流畅,而又感情生动深厚,具有民歌风味,是道地的中国作品。我们长时间没有联系,我只是在心底里祝贺他的成功。不巧的是,1987年我出差去北京,他却来长沙看望我了。我的妻子接待了他,并留他吃了午饭。他说,1958年初,他曾到新湖南报社找我,被挡驾了,说这个人犯了大错误,你见他干什么?扼杀人伦,扼杀亲情,扼杀友谊,被打入了另册,什么基本人权都被剥夺了。他还向我的妻子说,文革中他也曾多年被关在牛棚,日子很不好过。以后我没有找到去武汉的机会去看望他。不久前我听人说,他已于几年前去世了。两次失之交臂,于今已是永远见不到他了,真要遗憾终生啊!好在我们间或有书信来往,现在捡出一封他的来信如下,以纪念我们之间的友谊。

印文同志:

大扎收阅,甚喜。可惜此次来长时偏偏错过,幸而得见尊夫人及两位千金。

 

关于足下遭遇,我在58年来长亲来湖南日报探望时,被门房告知挡驾,以后则徒有怀念叹息而已。二十余年以后。虽得有幸改正(说昭雪也罢!),但大好青春年华,则已付诸东流矣,诚可叹也!唯今只有往开处想而已。我虽未在政治上遭此不测,但在此种左的思潮、偏见为害的情况下,自思我的绵薄之力并无机会得到适当施展,虽承外界谬加赞赏,而我自已心中却是如俗话说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也。我于青年时参加学生运动,解放后参加工作,一直是文艺单位的业务骨干,文革之前,直到九大后,也有迫切入党希望,可是经过三十年之探索,反思,才觉悟到我们离共产主义还是比较远,而当前欲使祖国富强昌盛起来,更主要的则仍是追求民主!因此我于84年加入了民主同盟,第二年又得遴选为省盟委员,不过,我认为民盟也难发挥一个真正的政党作用。曾见到张家良同志,他在这方面有同感!

 

足下年纪可能比我要小几岁(我已满602612月出生),应是还可以干一下吧,辞去其他羁绊,致力于笔耕,也可能是一幸事,不妨将眼界更放开一些。如能在传记文学上耕耘而有所收获,是一件快事也。

 

家七叔与令尊是通家世交,七叔已于前年作古,听尊夫人说令尊仍健在,可是难得也。七叔现尚有一大儿,一女儿在长沙(一在市规划院,一在一个工厂)。

 

关于左景,我也是多年没有消息,此次来长,才偶然于同仁(戴鹏海,大麓中学同学)处得知现左可说是甚为凄凉,他不慎跌了一跤,脑神经受震而神志不清,现住上海郊区某处(不详),找一个保姆招扶,有无孩子,也没弄清。他在武汉参加工作后即名左福臻。

 

有方便来汉时,希来家面叙。不多谈,即叩全家好!

 

旧友 谦叔    1110

  左也于57年遭到错划的境遇,不知足下知否?

我的这位老同学,可以说是才华横溢,数十年来一直是文艺单位的业务骨干就是证明;创作了饮誉中华的《洪湖水浪打浪》系列歌曲,更是证明。然而,自思我的绵薄之力,并无机会得到适当施展,这是他对老朋友的肺腑之言。如果他获得充分施展才华的机会,那他可能是中国的贝多芬、中国的德沃夏克。这是谁之过呢?当前欲使祖国富强昌盛起来,更主要的则仍是追求民主!一个字,颇具内涵,他过去曾经参加学生运动,追求过民主,现在还仍然需要,而且是更主要的。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他参加了民主同盟,尽管还被选为省盟委员,省盟委员又怎么样,他认为民盟也难发挥一个真正的政党作用。“真正的政党”是什么?就是有自己的独立的政治主张、独立的政治纲领,有自己独立的组织体系,不受其他政党的领导和管辖。这里他实际上提出了当代中国政治发展的一个根本性的问题!

父母亲向我们兄弟交待(此时父母仍在安江纱厂),星期天可以到唐伯球家走走。抗日战争爆发前,唐伯球就是湖南第一纺织厂厂长,该厂西迁安江后,仍继续出任厂长,可以说他是父亲的老上级。1942年我的祖父去世,他送的挽联是:教令嗣成名,才学兼优,共仰泰山北斗;享大年弃世,诗文并著,同伤梁木哲人。从上联前面文字看,他对我父亲也是推崇的。1946年后,唐伯球离开纱厂,竞选湖南省参议会议长成功,已移居长沙,在小吴门的桐荫里有一座漂亮的别墅。有时我们兄弟俩去,有时我和同在广益就读的刘恪山去(他的父亲刘伯伦也是唐伯球的老朋友)。我们去是改善改善生活的,不用说,他家的伙食开得很好,我们每每能开心吃一顿。1947年春天,一日,在桐荫里他的公馆里,我遛到他的办公室,在办公桌玻璃板底下,我看到一张张灵甫的戎装照片。张灵甫是国军七十四师师长,该师一色的美式装备,是国民党军五大主力的主力,深得蒋介石的器重。此时国共内战打得激烈,1947513,在山东孟良崮一役,张灵甫所部被歼,他本人被解放军击毙。这张照片是玻璃板下唯一一张照片,我猜想是得知张灵甫被击毙消息后才摆放出来的。抗战期间张灵甫战功卓著,是最著名的抗日将领之一,1945年五六月的雪峰山战役,他率部英勇杀敌,取得重大战果;正在雪峰山下安江的唐伯球,或许此时便与他相识了。抗战胜利后,张仍在湖南待了些时候,他和他的夫人福湘女中的学生王玉龄就是在长沙结婚的。唐张之间的交往想必还相当多。

在唐伯球家,还有一个细节忘不了:他的元配夫人和姨太太我都见到了,内当家是是姨太太,叫韦淑明的,步履轻捷,楼上楼下,安排这安排那,看去非常能干。一个炎热的夏天,我看到他的元配

夫人是坐一间房子的地面,在逗着孙子玩儿,除了带孩子,我没见到她和别人打招呼,也没有见到她和别人讲话,见到的每一个人,在她的眼神里似乎都是陌生的漠然的。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和韦淑眀夫人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韦淑眀夫人没有生育孩子,倒是元配夫人生育的孩子中,有一个叫唐鸿烈的,可说是一位名人——当时的立法委员。大概老夫人此时最大的乐趣和最大的慰藉就是护养这位立法委员的孩子她的孙子了。

我们去唐家走走,一直持续到1949年长沙解放。程潜、陈明仁的和平事业,唐伯球全力襄助,湖南新政权建立时,唐伯球出任湖南省政协会议副主席,他于1960年病逝。1984年,我陪同父亲去看望唐伯球的夫人韦淑明女士,在桐荫里原住房旁边一间狭小房子里,我们见到了她。她说,先前桐荫里住房和后来新建的小林子冲房子,都献交给国家了。今非昔比,此时她该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但依然神态自若,雍容大方,室内还置有鲜花哩!

我于1946年初中毕业后,仍在广益中学升读高中。在这里我对文科发生了兴趣,除课堂上老师讲授之外,我尽可能阅读课外书籍,举凡小说诗歌都在涉猎之列。对英语则继续保持了爱好。学校英语老师廖六如,教学水平高,我们读的是他编的课本《BASIC  ENGLISH,记得内中收有高尔基的《二十六男和一女》的英译本。我订阅了《中华英语半月刊》,在这个刊物上,我读到了钱歌川翻译的《基度山恩仇记》的英汉对照本。我还在《中学生》杂志上读到连载的吕淑湘的《中国人学英语》,获益菲浅。吕淑湘可说是学通了,他针对中国人学英语中的通病,解说学习英语的诸多规律,深入浅出而又饶有趣味地说出来,让人豁然开朗。我还壮着胆子,主动寻访住在福湘女中院内的美国女牧师戴维丝(DAVIS),上她家去,同她简单对话,从中学习语音语调,锻炼英语会话能力。当然我还继续保持读报的兴趣,了解国家事态的发展以及国际时事的演变。

我的数理化成绩不好,特别是数学学不进。本来,如同俗谚所说的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应当花力气去学,无奈我对数理化那种严密的逻辑思维提不起劲来。也许和在动荡的战争环境下,我在小学初中阶段,数理化的学习基础打得不牢有关。本来在中学阶段,各门课程都是基础知识,应当全面掌握,但我没有做到。就广益中学而言,校风是严格的,老师也是好的,如教数理化的彭肇藩、贾宏宇等人,都是当时的名教师。学校也是当时长沙的名校。我没有学好数理化,真有点后悔,以致迄今为止的大半生中,我始终是数理化方面的文盲,头脑中数学概念、数字概念太差,一些应当记住的数据转背就忘记了。甚至一些常用的电话号码、公交车线路编号,也时常记不准。

然而,在广益中学,也有着过于严格的一面,比如说,194762日,长沙市大中学校学生举行反内战反饥饿示威游行,广益中学为了防止学生参与游行,一大早就把校门紧闭,不许学生出门。后来知道,这是一次全国性行动,是中国共产党在国民党统治区域开辟的第二条战线,由各地中共地下组织发动的有组织的统一行动。紧闭校门这种禁锢作法显然是不妥的,反内战、反饥饿的命题名正言顺,难道鼓动打内战,让人民挨饿有理吗?而且,参加示威游行,是基本人权赋予的正当权利,是社会进步的标志。令人费解的是,在中共管辖的解放区,它并没有同时发动和组织反内战、反饥饿示威游行。

1947年冬天期末考试后,我的数学没有考好,已是连续两个学期不及格,按照规定要留级,也就是再读一期高中一年二期。我不干。我的数理化没有学好,就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再加上这里有时又有过于严格的一面,让人感到压抑。于是,我决定转学,就这样,在这里生活两年之后,正式告别广益了。

 

 

 

 

 

 

 

 

 

 

 

 

 

 

 

 

 

 

 

 

 

 

九、海燕飞翔

 

1948年初,我转学到文艺中学,就读高中二年一期。这所学校设在长沙东城二里牌,是老校长曹典球私人创办的。曹老先生是教育家,也是政治家,他曾经担任国务院秘书,代理过湖南省政府主席,但主要时间是从事教育,他出任过北京教育部秘书、湖南教育司司长,以及湖南大学校长等职。他同时是一位学者,诗词文论、地理历史诸方面均有著述。他在办学过程中,力斥因循守旧,鼓励青年人放开眼界,扩大心胸,对学生的管理不着眼于严苛,而是信任青年人,倡导学生自由发展。

来到文艺,我很快喜欢这里的生活空间,似乎这里适合我的个性发展。数理化课我当然得上。教数学的是省城著名的汪澹华老师,课堂上他指名要我回答问题,我答不上来,自然要挨”——那是活该,谁叫你没有学好哩。不过考试起来,我依然及格,因为有同学打pass给我。

我买了一本香港生活书店出版的《生活手记》,用这个本子记日记。我很喜欢这个本子,像是要用这个本子开辟我的新天地似的。生活书店出版这个本子,有他的明显的倾向性。封面封底的贴里构图寓意为劳动创造世界,扉页是一幅题为《抗击》的版画,画面上一位工人手持铁锹,抗击上了刺刀的枪支的武装镇压。这副画原题为《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是美国著名画家肯特(R .KENT)所作。第二幅插图是名曰《冲》的摄影作品:一列火车正在原野上疾驶,看样子是从高处取景的,画面上的火车给人以强烈的向前冲锋的感觉。内中插页还有当时倾向中共的著名人士沈钧儒、茅盾、郭沫若等人的题辞。同班同学邓贤诗也买了本这样的日记本,他也很喜欢这个本子,我俩分别在对方的本子上题辞留念。题辞的内容记不起了,无非是互相鼓励,期待新的曙光早日来临。只是他在末尾署名“2PO”有点特别:前面阿拉伯数字2,后面是两个英文字母PO, 2P象形简体汉字0,合起来是邓0

(零)。我问这是你的笔名吗?他笑而不答

 

我尽量阅读一切能找到的文学作品和社会科学作品。有位叫蔡日恒的同学,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中共解放区作品,如《李有才板话》、《小二黑结婚》、《王贵与李香香》等等。我们也向长沙中山图书馆借书。仍然不能满足要求,便向香港邮购,或者订阅在香港出版的杂志,我曾经订阅了邵荃麟主编的《大众文艺丛刊》,我还是司马文森主持的文艺生活社的社员,每月获得一本《文艺生活》刊物。我现在依然记得香港生活书店的通讯地址是香港皇后大道中54号。

 

我曾经读过一本曹靖华编译的《苏联作家七人集》,内中有一篇《第四十一》,大意是一队红军战士与白军战斗,女战士马特柳迦,已经用她的步枪击毙了四十个敌人,并且俘虏了一名白军军官,偏偏他们处在一个极其荒凉的地方,在求生存的共同活动中,马特柳迦和这个白军军官不期然地产生了爱情。随后有白军来袭时,马特柳迦首先举枪打死了这位白军军官——她击毙的第四十一个敌人。我喜欢这个故事,也喜欢马特柳迦这个人,我在日记中记述了这个故事的梗概后,对之大加赞扬了一番。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苏联将这个故事拍成了同名电影,我国也翻译过来了,《人民画报》还选载其中画面加以介绍。没想到,到了六十年代,又忽然对之大加挞伐,说它宣扬人性论,是修正主义。

 

有一本叫作《到农村去》的小册子,是生活书店青年自学丛书中的一种,作者好像姓廖,记不准了。内容是讲中国农村贫穷困苦,需要有文化的青年到农村去进行多方面的工作。我很受启发,7月学校放了暑假,我便回到株洲对河乡下老家,办起了扫盲识字班,我在家里辟了一间房子,准备一块深色木板,买了一些粉笔纸张,然后在适中的连喜坪地方贴了招生广告,免费欢迎十岁左右的孩子来家学习。过了两天真的有十多个男女孩子报名了。我教他们日用生字,教他们加减乘除法,也向他们讲反对打内战等。办了十多天半个月后,我回长沙去了。若干年后,我回到老家,常年在乡间的楚文弟告诉我,前些年有人向他说过:你的哥哥教过我们识字算数哩!”虽然时间短,还是留在了人们的记忆中。

 

秋季开学不久,学校军训老师组织我们班同学去了一趟南岳。军训课只在高中部开设,除了偶尔操练队列项目外,没有其他活动。在南岳,我们住在山下实验小学里,全是搭地铺睡的,畅快地在山上游玩了,当然也爬到最高处祝融峰,可惜没有看到日出。我们还请摄影师拍摄了照片,有集体照,也有自由组合照。这次名义上叫军训活动,实际上是一次旅游。没想到文化大革命中,抄家时抄出了那张集体照,照片上的南岳军训字样,加上军训老师身着军装,便惹出了麻烦,有人怀疑这是不是一次特殊的训练,成云辉还吃了些苦头。这张集体照我没有保存,但不断有外调人员找我了解情况,希望从中找出个重大问题来。

 

我继续保持对英语的兴趣,我在附近的湖南圣经学院做礼拜时认识了美国人万阿娜﹒纳荪小姐(VIOLALARSON )。我去做礼拜,不是基督徒身份,而是把圣经作为西方古典文学看待的,富人进天国如同让骆驼穿过针孔”, 这样的警句有力地吸引了我。还有一个重要的出发点是学习英语。我写英文日记,请MISS  LARSON修改,还请她到学校为我们班同学讲过一次课。我与LARSON 小姐的交往持续到1949年三四月份。她的善良、美丽、虔诚、高洁,我永远忘不了。1997年,我写了篇《一个中国学生的思念》,追忆那段难忘的情谊,收入在《不期而遇》集子里。

这一学期,我,以及与我要好的同学所阅读的书籍,都是对资本主义的揭露与鞭挞,对现政权的不满与批判,所歌颂与向往的则是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而且期盼着有共产党的领导。就是那时知识界广为称道的《观察》杂志,我当然也读了,它给人的主要印象,是对国民党执政问题的揭发与批判,对中共发动的旨在反对国民党执政的学生运动的同情与支持,这给了青年学生以重大影响。

 

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此时已不满足我们之间的交流与研讨了,而想到了要组织起来,要形成力量,要扩大影响。我手头有一本叫《在逆流的日子里》的书,它的扉页上印有高尔基《海燕》诗中的一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那时我还没有读到《海燕》全诗,但觉得扉页上的那句诗,很切合此时此刻我们一伙人的心情,于是提议:我们就组织一个取名为海燕的社团吧!大家一致同意,邓贤诗立即起草海燕社章程,其宗旨为切磋学业,探求真理,顺应潮流,相携进步。最初的社员除我和邓贤诗外,还有蔡日恒、胡茀民、成云辉、李荣绪、张新雄、张平初等人。

 

我们决定出版墙报,大家分头准备,争取早日出刊。我为《海燕》墙报写了发刊词,大意是要顺应历史潮流,推动历史进步,呼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声称我们愿做暴风雨中的海燕,我们要搏击长空。我在文中引用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说到的,我们的文化应当是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当时我还没有读到《新民主主义论》的全文,是蔡日恒找来王壬叔(巴人)著的一本中国现代文学史,他在书中引用了《新民主主义论》中相关的内容。我还写了一篇综合通讯,把报刊上看到的反映美国社会问题的情况归纳成篇,主标题是《美国来信》,副标题则是列宁的话: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后阶段。作为试笔而写在日记本上一篇两千来字的小说,是刻画一个目空一切的人的,我也把它转发在墙报上。邓贤诗写了读书杂记,胡茀民写了有关校风的评论。《海燕》的刊头十分出色: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空,一只矫健的海燕正迎着暴风雨翱翔。画的下方是高尔基的诗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这幅画是张平初同学请省文化局的一位画家特地画的。

 

《海燕》墙报贴在学校大礼堂左侧墙上,立刻引起了轰动,同学们争相阅读。紧接着,高中二年二期的同学钱绥民、宾新城、钟雄(叔河)、沈泽生等组成的泥土社,也刊出了《泥土》墙报,同样引起了轰动。可以说是海燕社引领了风气之先。

1991年夏摄于叔河寓所

 

 

此时我的父亲已辞去安江纱厂的工作,出任省建设厅技正,母亲和三个妹妹也都来到长沙,算是在长沙安了家。我却很少回家,忙于读书,忙于海燕社的活动。对于我的思想倾向,父母亲是不过问的,感觉中似乎还是支持的。我拿着司马文森主持的文艺生活社资料说,希望成为其社员,以获取一份《文艺生活》杂志,需要几元钱入社费时,父亲看了下资料说,这是个左倾刊物,并照数给了我钱。后来我才知道,他和政界中倾向中共的人士已经有了接触,并接受了他们的影响。

 

放了寒假,我回到乡下老家,秉持的信念仍然是“到农村去”。我打听到有个住在河边上的农民,在国民党部队当兵作战中被解放军俘虏,现被释放回家,我便约请他到我家,由他向我和我的农民朋友讲述解放军和解放区见闻,大家听了感觉很新鲜。我向他们宣传共产党来了要搞土地改革,把土地分给农民,他们问:分得土地有什么凭证没有?意思是拿得稳靠得住吗?我答不出来,我没有读过土地法,只是含混地说,总会有办法的。

 

 

 

 

 

 

 

 

 

 

 

 

 

 

 

十、成为中共党员

 

1949年初,我在新到的《大众文艺丛刊》上,读到邹荻帆的长诗《致家乡》,至今我仍然记得若干句子,开首是:隔着山,隔着海,我听到家乡被解放的消息┉┉我是在欢喜着呀,我是在激动着呀!

他是湖北人,诗中述说家乡本是一片肥沃的土地,若是丰收了,狗都不吃糯米粥,然而在腐败政权下,那是个十年九不收的地方。现在家乡解放了,美好的未来在望了,能不激动,能不欢呼吗?

 

我的满叔在八角亭后面福源巷一家钱庄做事,这时正是春节期间,人们都在相聚打牌赌钱,我知道那里有一架收音机,我便遛去收听解放区的广播。恰好碰上广播毛泽东关于时局的声明,宣布同国民党进行和平谈判的八项条件,同时宣布一批战争罪犯的名单,我一字一句听着,全身心沉浸在收音机里,那边厢房赌博的喧闹声仿佛不曾听到,我像邹荻帆那样,我是在欢喜着呀,我是在激动着呀”!过了几天,胡茀民拿来一份香港报纸的剪报(不知道他从哪儿找来的),那上面正有毛的声明,我们几位同学就争相传阅开了。

 

一日,邓贤诗把我拉到一旁,给我看了一个信封,说是他父亲对郴州老家寄发的。他平日从来没有说过他的父亲,他的母亲在他十来岁时就去世了,他是靠伯父和外婆家抚养的,他的日子是过得比较困苦的。我想起他的“2PO”(O)署名,不是隐含着孤苦伶仃的意思吗?现在忽然说到他的父亲,让我好生诧异。原来他的父亲早在1927年就参加了中共,次年上井冈山后就一直在红军中担任要职,南征北战二十年,现在是解放军的高级指挥员了。这封信是他以天津某商号名义寄往老家的。邓贤诗没有让我看内里的信,只是告诉我信上说现在宝号生意很好,正准备大展鸿图。这当然是话里有话。邓贤诗是在出生只有几个月时就告别了父亲,现在父亲有了音讯,他该是多么地高兴,多么地希望同父亲见面啊!

 

宝号的生意确实很好,邓贤诗父亲的信当是他率部打下天津后不久写的。天津战役中解放军歼灭蒋军十四万余人;此前的辽沈战役蒋军精锐部队损失数十万人;正在进行的平津战役,拿下天津后,北平已是瓮中之鳖了;南面的淮海战役双方正在鏖战,国军的前景已不看好。对于解放军来说,是向长江以南挺进解放全中国的问题了。

 

3月初的一天,蔡日恒约同海燕社的几个同学到他的姑母家,他的姑母家在下黎家坡一幢二层楼房,我们上楼后,蔡日恒和一位我们未曾见过面的人,已经在等候了。我发觉门窗都已关闭,房内自然比较暗。这位看来不到三十岁的陌生人,随即取出若干油印材料,说是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章和冯文彬在团代会上的报告。我们逐字逐句学习了团章上的总纲和团员的权利和义务条文,并且强调要保守秘密,做好隐蔽工作。我立刻意识到,这位陌生人一定是位中共地下党员,我们在做地下工作了。

 

这会儿我明白了许多,从1948年上学期起,蔡日恒不时带给我们看的那些解放区文艺作品和其他进步书刊,直至上述王壬叔的现代文学史书籍,都是有来头的啊!我们过来的这些日子实际上接受了中共地下党的影响和引导了。后来我得知,蔡日恒的哥哥早已是中共地下党员,他通过他的哥哥认识了其他几位地下党员,这些党员有意识地让他带书刊到学校扩大影响。后来这些党员的工作有异动,便将关系转给领着我们学习团章的这位同志。他叫陈守均,中山大学毕业,现在是中共长沙市河东学运区委副书记。经过几次学习之后,陈守均通知我们仍然在那栋房子里宣誓加入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宣誓人有蔡日恒、邓贤诗、胡茀民、成云辉和罗印文,并且成立文艺中学青年团支部,罗印文被指定为支部书记。这是这一年3月下旬的事。

这个月底和4月初,学校里发生了一场打斗。上一节说过,曹老校长主政学校,对学生的管理,不是着眼于严苛,这样学生的个性获得充分的发展,学生思想活跃,校园空气活泼,这是主要的一面,其负面则是给歪风邪气造成滋生土壤。高中毕业班中个别同学,仗恃他们年级最高,年龄最大,而且即将离校,便以毕业老爷自居,凌驾于其他同学之上。他们之中的个别人还是校三青团分队部的骨干。特别引起公愤的是,他们肆意侵占学生食堂菜肴,肉鱼蛋品经常被强行取去。以往同学敢怒而不敢言,因为有揭露其恶行的同学被他们毒打过。

 

地下青年团支部研究后认为,要在文艺中学开展学生运动,必须首先解决同学们最关心的伙食利益被侵占的问题,把歪风邪气压下去。331,由邓贤诗执笔,连夜起草了告全校同学书,数落他们的种种劣行,呼吁同学们伸张正义,压制歪风,并要求学校当局主持公道,惩办肇事者。41

,同学们一早起来读到告同学书后,个个情绪激昂。而对方依然逞凶,竟将一位同学叫到校三青团分部(就在他们班教室旁边),追问告同学书的起草人,并扬言还要打人。这无异于火上浇油,同学们随之奋起反抗,冲入三青团分部,将室内牌子砸烂,还捣毁一些什物;在与之激烈搏斗中,有钟雄、洪孝谋同学被打伤,对方也有被打伤的。他们一伙人避入在一旁的寝室里,在招架不住时,便破门冲出学校。后由学校出面,组织学生自治会代表与之约法三章后,被驱逐出校的人才返回学校。

 

按照地下斗争的规定,我和上级只有单线联系,即我只知道同我联系的那一名联系人,而且也不知道他的住处,每次联系的时间地点都在上次见面时约定。校园里这次事件可说是突发事件,来不及向上级请示,当我将情况向陈守均汇报时,起初他觉得这是单纯的经济斗争,提不到政治层面上,可能干扰当前斗争大方向。当我说明背景情况后,他立即表态支持,并指示我们迅速结束这场内部斗争,准备迎接新的革命行动。

 

这场内部斗争还是闹得满城风雨的,长沙国民党《中央日报》曾对四一斗争作了报道,长沙市警备司令部和省教育厅曾要求学校当局进行查究,但老校长曹典球说,这是学生中内部争斗,没有什么政治背景,给顶了回去。

 

原来,也是在41,南京政府对要求真和平的南京大专院校学生的示威游行队伍实行镇压,造成二人死亡,百多人受伤的重大惨案。中共地下党湖南省市工委决定于47

组织长沙大中学校学生示威游行,声援南京的同学。地下团支部接获上级指示后,立即闻风而动。因为上述内部斗争取得决定性胜利,海燕、泥土等社团中进步同学在全校同学中建立了威信,全面掌握了学生自治会的领导权。地下团支部通过学生自治会向同学们发出参加四七示威游行的号召,可说市一呼百应,经过精心组织,除了高中毕业班之外,大部分同学都上街游行了。平日不为人注目的文艺中学,这次参加示威游行,以人数之多,队伍的雄壮有力,秩序的井然有阵,而出乎人们的预料,受到社会的好评和兄弟中学的称道。

4月中旬,陈守均通知我写一篇自传。那时处于地下斗争环境,上级部署什么,一般都不会提问什么,但我知道这是对我进一步考察。在自传中我写了我的家庭身世,我的求学经历,着重表达了对国民党专制独裁、腐败无能的痛恨,渴望建立一个自由民主繁荣富强的新社会,决心投入到建立新社会的斗争中。

 

4月底,陈守均通知我,经过地下党组织的审查讨论,决定接收我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并领着我来到学校附近的一片树林里(现今的蓉园地方),在一株大树下站住,他说,现在是险恶的地下环境,我们就想像这株树上挂了党旗和领袖像,现在宣誓,举起你的右手,我念一句你跟着念一句。他念的誓词大概内容为:执行党的决议,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从这个时候起,我就成为中国共产党的一名党员了。

当年学校中共党支部成员与我们的地下党负责人陈守均再度相聚,右起为胡茀民、成云辉、陈守均、罗印文、宾新城,时间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如今健在的就只有成云辉和我了

 

 

现在看来,这真是我一生中的重大事件。老实说,作为一个十八岁的中学生,我接触到的共产主义概念是非常模糊的,主要是从苏联和中共解放区文艺作品中接受影响。至于共产主义理论,此前只读过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和刘少奇的《关于修改党章的报告》(即《论党》)。对于资本主义,资本主义社会,以及资本主义政党政治,认识也是十分有限。我生活在国民党统治区域,对国民党政府统治下的状况,则是现实的,并且强烈地不满。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说到的反帝反封建的新文化,以及在《论联合政府》中提出的建立一个自由民主繁荣富强的新中国,则是十分赞赏的。

 

6月,在文艺中学一共发展了四名中共党员,青年团员则多达二十余人,我被指定为校党支部副书记,并继续担任校团支部书记。

6月下旬的一天,我的母亲来到学校,说是我们一家人很快动身到安江去,我的父亲被任命为安江纱厂副厂长,需要马上到职,要我立即休学一同前往。我没有说我有任务在身,而是说我要读书,放了暑假就回安江来。母亲对儿女一向宽容温和,见我不愿意同去,也没有强求,而是说你万一要钱用,去找某某亲戚,我放了钱在那儿。多年后我才知道,父亲那时参加了地下民革(即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他的新职是程潜主持的湖南省政府任命的,并且得到地下民革和中共地下党的支持。

 

七月,我被调离学校,任中共长沙地下工委下河东学运区委机关交通员。所谓机关,并没有固定的地址,这几天在这位同志家,过几天又在另一同志家。当时学运区委机关工作人员有张经武(与解放军西藏军区政委同名)、陈守均、宋扬、杨竹剑、郑小叶、朱韵华、张贞、张诚。其任务是领导长沙市整个湘江以东地区的学生运动。我的工作是跑腿联络,传送信息和文件。

 

85夜,我和学运区委机关的陈守均、杨竹剑等人站在水风井街道旁,大致是现今日银大酒店所在的地方,欢迎人民解放军入城。此时整个长沙城万人空巷,鞭炮声不绝。我们站在那里鼓掌,高呼毛主席万岁,可以说,我的喉咙喊嘶了,手掌鼓痛了。

 

至于今后我个人会有什么样的遭际,我们国家民族会遇到什么曲折,自认前面是繁花似锦无限美好,那是压根儿没有去想的。

 

十一、一 份调查报告

 

1949825,我参加了中共南下党组织与长沙地下党组织会师大会。这日晚上我和地下党河东学运区委机关同志来到四方塘青年会礼堂时,这里早已是人头攒动,看得出来,人们都是怀着喜悦和激动的心情的。我第一次见到了地下党湖南省工委负责人周礼,中等个儿,单瘦,像个白面书生,就是这个看上去并不显眼的人,领导着湖南地下党同志进行了轰轰烈烈的卓有成效的斗争。南下党组织代表中,我印象深刻的是时任人民解放军第十二兵团司令员的肖劲光,他身着军服,魁梧威严,黑里透红而又宽阔的脸庞上,仿佛还留得有烽火硝烟。他在讲话中高度赞扬了湖南地下党组织具有坚强的战斗力,有力地配合了人民解放的进程。他说,今后的任务是大家团结一致,共同努力建设新的中国。

 

会师大会之后,我便回到了学校。此时各个大中学校掀起了参军参干的热潮,何去何从,摆上了议事日程。我曾经希望读大学的,并且设想读历史系或者中文系。为何要读历史系,我觉得掌握丰富的历史知识,对于从事写作的人非常重要,观今宜鉴古,游刃在知识的海洋中,就会得心应手的。可是我坐不住了,革命的激情把我浑身燃烧得滚烫滚烫的。从报纸上看到一个新闻干部训练班招生,我便想到该是破灭大学梦的时候了。我从少年时代起就经常看报,看多了自然产生想成为编辑记者的愿望。我报请党组织同意后便去报名了。这个班是新湖南报和新华社湖南分社合办的。幸好录取了。从9月中旬到12月,在这个训练班学习三个月后,我被分配到新华社邵阳支社工作。那时新湖南报和新华社湖南分社是一个机构两个牌子。1950年初,我与同时分配在邵阳支社的赵挽澜、李勋一道去了邵阳。当地有一个《资江日报》,是中共邵阳地委的机关报。我们去了以后,与资江日报社合署办公。我们同时成为了《资江日报》的工作人员,在采编过程中发觉有适宜全省性的稿件,或典型报道,或综合新闻,则向新湖南报发稿。三个月后,即19504月,我被调回新湖南报,在农村组当编辑。

在邵阳三个多月时间,有两件事常留记忆之中。一是资江日报有位叫胡书卿的编辑,瘦瘦的,戴眼镜,中等个子,话音清脆,但言语不多。我和他其实早就见面了,只是他不认识我。那是在去年长沙四七游行时在市体育场(现青少年宫)举行声援南京四一惨案争取真和平大会时,他是大会的主席,他在讲话中,代表长沙大中学生,抗议南京政府对学生的镇压,要求实现真正的和平,他的铿锵有力的声音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我从地下党渠道得知,胡书卿作为湖南大学学生自治会主席,是地下党特地推举出来的。我的地下党单线联系人告诉我,作为出头露面第一线的领导人,党员不要去充任,中间偏左的人就可以了。虽然如此,我对胡书卿仍然满怀敬意。湖南大学的学生运动搞得很好,他是作出了可贵的贡献的。我在资江日报同他闲聊时,提及四七游行他主持大会的事儿时,他报之一笑,话语没有接续下去。我听说他未能参加共产党,主要是因为历史复杂,说他在青年军中当过英语翻译。多年后有人告诉我,他很快被撵出资江日报,几经流转,最后在一家工厂做事,历次政治运动都受到冲击。参加青年军是抗日战争后期一项爱国义举,当时有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壮语,热血青年奔赴抗日前线,在与盟军交往中也少不了英语翻译人员,怎么能成为不信任甚至给以整肃的理由呢?一代学运功臣如此际遇,我不由得感叹唏嘘不已。

 

第二件事是收到邓贤诗的来信,他辗转探询才知道我到了邵阳,他说他终于和失去联系二十多年的父亲团聚了。他的信发自广州。此时他的父亲邓华将军是人民解放军第十五兵团司令员,正在组织一次大的战役,即解放海南岛之战。二十余年的骨肉分离,是一个多么痛苦的历程! 如今,我热烈庆贺他们的团聚 !我想,在中国由专制到民主的漫长曲折的道路上,该演绎了多少类似的悲欢离合故事啊!

我的哥哥奎文兄于1949年秋湖南革命大学结业。这学校有些类似于我经历的新闻干部训练班,是吸纳知识青年的场所,主要进行初步的政治历史和政治思想考核,以及初步的政治思想教育,为期大约两三个月吧,然后分配到各行各业,只是后者是对口到新闻单位或从事宣传工作。新闻干部训练班只办了一期,湖南革命大学则办了好几期,规模更大一些。称作大学名义上好听一些,并非一般意义上进行高等教育的大学。奎文兄被分配到了解放军第三十九军,随即去了该军驻地广西。大概在19507月底8月初,我忽然接到他从火车站打来的电话,说他随部队调防,现在路过长沙。我那时小心翼翼,规矩到没有想到请一两个钟头假到车站去看望他。稍后想起来时还有些后悔。不久我收到他寄自东北的信,他告诉我一个绝顶的秘密:他即将随部队出国到朝鲜作战。

 

1950625,朝鲜爆发内战,初始,北朝鲜人民军进展顺利,攻取了南朝鲜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土地。915

美军在人民军后方的汉城地区的仁川大规模登陆,把人民军拦腰切断,随后美军越过三八线,向北朝鲜腹地推进。北朝鲜危急,要求中国出兵。哥哥来信中说到的消息的绝密性,我当然知道,我把信揣在贴身的口袋里。可是不知道怎么的,这封信偏偏丢失了。我好生紧张!我们办公室有一份《参考消息》,我每天注意看,那上面不断有西方通讯社揣测中国可能出兵援助朝鲜的消息。我怀疑丢失的那封信可能被特务捡了当作重要情报发了出去,我在看《参考消息.》时,甚至担心西方通讯社根据我丢失的信发表消息。那时特别强调保密。我因此几乎变得神经质了。我最终向党组织报告了这件事,倒是领导没怎么批评我,只是要我以后注意就是。那几年每年都对干部进行年终鉴定,每次鉴定我都检讨这件事,说自己政治性不强。若干年后我向奎文哥说起这件事时,他说,湖南省委把这件事看得非常严重,曾去函他所在部队领导机关,希望部队领导加强保密教育。部队领导找我的哥哥谈话时说,你弟弟新干部,新党员,没有经验,有了这次教训,以后就会注意的。看来当时新湖南报领导也是看重这事的,向省委作了汇报,才有去函部队领导机关的举动。现在说说这些,主要记录我当时的心态,算作生活中的小插曲吧。私人信件不小心丢失的事,大概不少人都曾经发生过。那时我保密的觉悟再高,也不会想到把这封私人信件交给党组织去保管。我过分的紧张心理也许是当时高度敏感的政治环境造成的。

五十年代最初两三年,对我的工作调动颇为频繁。1951年,机关搞审干(就是审查干部的政治历史),把我从农村组叫去帮忙,搞了两三个月。之后,机关成立机要室,负责管理机要文件,给我找了一个小房间,办公住宿都在那里,谁要借阅或归还文件,就给以登记或销号,也只搞两个来月就转给别人了。1952年初被调去给社长兼总编辑朱九思当秘书,接接电话,做做资料卡片,事儿不多,也只干得两三个月。那时机关党员很少,这些涉及干部档案和机密文件的事儿不便交给非党员干,便把我叫去了。但我内心并不乐意,而是希望回归编辑记者业务。

 

1952年报社成立党的生活组,报道共产党的组织活动和党员生活中的情况和问题,把我调去了。一去正碰上湖南省委处理长沙市公安局长王丕敏的案子。王利用职权违法乱纪,贪污腐化,被开除党籍,并被判执行枪决。党的生活栏主要是组织有关人员对此案的分析批判,从中吸取教训(听说对此案出现不同看法,不过我没有看到见诸文字的资料)。6月被派去韶山,采访坚持斗争数十年的韶山党支部,纪念中共成立三十一周年。这是我第一次到韶山朝圣。采访之余,我特意去看望了毛泽东少年时代的老师毛宇居老先生,他住在韶山冲里一个山峰的半腰上,砖瓦平房,还比较宽敞。此时还不到七十岁,看上去气色很好,他在门前地坪的树蔭下,摆上干果素点招待我,一边喝着热茶,品着山村美味,一边听老

先生聊起毛泽东青少年时的轶事,这些我在肖三写的毛的青少年时代故事中知晓了,让我感到新鲜的是他把毛泽东写给他的信给我看了。1949年毛当选中央人民政府主席,老先生特地赋诗一首表示祝贺,信是对来信并贺诗的回复,当然也说了些感谢的话,我印象最深的是信末写下“祝阖家阖族安好!”我特别记住了“阖族”,祝贺族中人好,常人是不会也不敢这样写的,因为担心扣上封建宗族观念的帽子。

 

1953年春,党的生活组收到湘潭建设报社职工的来信,反映中共湘潭地委宣传部副部长兼建设报社长孟树德的严重问题。报社派我到湘潭去调查落实。我去的时候,孟树德本人不在湘潭,好像是到整修南洞庭湖工地去了,当事人不在,便于人们畅所欲言。我找了报社许多职工,还访问了地委的几位负责人,获得了大量第一手材料,并写成《孟树德思想作风问题调查》一文,发表在新湖南报编印的内部刊物《情况简报》上。这个调查报告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中共湖南省委于同年6月给予孟树德党内警告处分。

 

孟树德是这家报社的一把手,群众反映他主要问题是拉帮结派,独断专行,实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家长统治。建国初期安排南下干部和本地干部一起共事,是合情合理的。既然一起共事,工作中自然免不了有不同意见,几个回合之后,他便把提出不同意见的南下干部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运用种种手段把他们一一排挤出去。本地干部中如有谁对他稍有异议,更是毫不留情。有一位本地党员,本来被提拔为编委的,孟发觉他不满意其家长统治时,便把他从编委降为组长,又再降为编辑,最后把他挤走。对于非党群众,动辄以特务问题相威胁(报社曾经破获一个特务案件),他一发觉有人批评他,或者有人由于粗枝大叶工作中出现差错时,他就别有所指地叫道:提高警惕,这里边有问题呀! ”他公然在大会上说,发牢骚的是反革命分子!他惯用的方式是开某某人的大会,名为帮助解决思想问题,实际上与对敌斗争相差无几。及至他的独立王国形成,他就为所欲为了,对他的帮派亲信,大搞封官许愿,有问题的则任意包庇。他的妻子原为图书管理员,让她当了编辑,因为能力弱,编写稿件很困难,孟居然提拔她为编委兼秘书,本不称职,还叫她领导读者来信组的工作。

 

我在调查报告中,无论是揭发他的错误所在,还是反映他的独立王国的形成过程,都是充分摆事实,用事实说话;而且还特别注意运用细节说明问题。这就使得报告具有无可辩驳的逻辑力量。同时报告行文立论,没有支吾其词,没有模棱两可,而是当断即断,几乎所有涉及的人员都是指名道姓。最后调查报告指出,孟树德的问题早在1950年就发生了,并且在不断地发展着,可是奇怪的是,孟树德不断地被提拔,还准备提拔当地委宣传部长。因此在孟树德问题上,中共湘潭地委和原长沙地委都是有责任的。问题不是孤立而存在,把责任推向了上一级党的组织。

 

这个调查报告从采访到写作,都是我独立进行独立完成的,尽管报告中不可避免地受当时的政治生态和语言环境的影响,但它毕竟显示出我的行事风格和写作风格。

 

令人费解的还有,不久孟树德还是被提拔为湘潭地委宣传部长。接着,一个比湘潭地委权力更大、地位更高,已经独霸一方的人物看中了他,把他从地区报负责人提拔到省级报——中共湖南省委机关报新湖南报,担任副秘书长;1957年他还出任新湖南报反右办公室主任(1960年再被提拔为湖南日报副总编辑)。孟树德的权力更大了,影响的范围更广了,他在这里干出的恶行超过在湘潭建设报时的百倍千倍。我因为写了上述调查报告,洞悉他的恶劣品质,他对我早已咬牙切齿,此时便乘机进行疯狂的报复。这是后话了。

这段时候我二十一二岁,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白天上班,晚上通常不是接续工作,就是开会、学习,我和几乎所有的人一样,对此没有怨言。那时有上级统一部署的学习,如学习《毛泽东选集》和中共党史等,我在进行这一学习时,私下还订了个学习计划,因为我不打算去读大学,便计划在若干年内系统阅读中外文学史和中外文学名著,其中又重点学习《诗经》以下的中国诗歌体系。体育健身也没有放松。我曾说,我最喜欢夏天和冬天,夏天可以游泳,冬天可以看雪玩雪。有时早饭前在菊隐园球场打一场篮球,上午照常上班,吃了午饭不休息,骑着自行车到浏阳河去游泳,记得农村组负责人、我们的顶头上司柏原也和我们一道去游泳的,回来后下午照常上班。跳舞也不放过,不过只在周末进行,多数人都是初学,劲头也都不小。

还是在朱九思社长处当秘书时,有位Q姓女同事间常来到我的小办公室,我们说说各自的工作、学习和生活,也聊聊报社的新鲜事儿。她送给我杭州出品的毛泽东丝织像,我立刻挂在床头墙上。此后还送给我几张日占时出版的长城风景画片,很美。遇上到工人文化宫游泳池游泳,我这个游泳老手自然要教她了,她很快学会了蛙泳和自由泳。不久同事中传出了我和她恋爱的消息,或许是,或许不是,相互都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此后,这种朦胧的爱意没有发展下去,但我们之间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友谊。她(他)们几个人组织了一个锻炼(身体)小组,她邀请我一起参加他们的活动。看到报上发表了我写的好的文稿,她会由衷地赞赏,一日,我们巧遇在编辑部楼梯上,不等我招呼,她先声说道:“那个小姑娘写得好啊,就像电影脚本一样。”这一天的《新湖南报》正发表了我写的题为《一个小姑娘的命运》通讯。她可是认真读了的啊,那语调,那眼神,让我感受到喜悦和关切。1955年我去广州采访,她特意交给我一封面交她在银行工作的母亲的信,我在广州市永汉北路人民银行见到了她的热情漂亮的妈妈,她妈妈招待我吃饭,还请我去看电影。从交谈中看,她似乎早就知道我这个人了。

 

以后,我读了莫泊桑一篇题为《修理椅子靠垫的妇人》的短篇小说,他把初恋时那种特别的情感,描绘得细腻,温馨,甜蜜,有时甚至是朦朦胧胧的,但是让人回味不已。

 

啊,我与她的那段情感交流就是我的初恋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不过,她送给我的那张丝织像和长城风景画片,我则至今还保存着

 

 

 

 

 

 

 

 

 

 

 

 

 

 

 

 

 

 

 

 

 

 

十二、经历土地改革

 

1950年冬天,我被派去宁乡县参加土地改革。新政权建立已有一年多,经过减租反霸,从这一年冬天开始,在新解放区农村全面推行土地改革,就是没收地主的土地分配给无地少地的农民。这年我十九岁,当然是年轻的新干部,按照新政权的理论,是应当到阶级斗争的第一线接受考验,经受锻炼。这次只有我一个人去,没有报道任务,时间大约两三个月。我到县委宣传部联系,部长姓廖,是一位女性,有人告诉我她是县委书记的爱人,我注意到这位部长办公室墙上有一幅题为《伏尔加纤夫》的油画,大概是从苏联画报上扯下的单页。作品的色彩非常丰富,人物的表情深沉凝重,是俄罗斯著名画家列宾的作品。读了这幅画,给人一种力量,就是要不断前进,敢于逆流而上;而且,作者饱含着对普通人的同情和关怀,充满着人道主义精神,看一眼就永远忘不了。

 

我去的地方离县城不远,名叫鹤林乡,是县里土地改革的重点,由益阳军分区政委孙洪担任土改工作队的队长。大概有二十来个人吧,队部设在当地最大的地主家——那地主早就被驱赶走了。一般农村房子绝大多数是平房,有的虽有楼房,那只是搁东西的,不能住人,可这房子的楼房很宽敞,孙洪政委和多数工作队干部都分住在楼上的多间房子里。从这房子的气派,就可看出它的主人的不一般。

 

土地改革在老解放区早已进行过了,有一套成熟的经验。入村时先是访贫问苦,找那苦大仇深的农民;接着是扎根串连,把根子找准后,由根子去串连与他同是苦大仇深的农民,扩大队伍;再是召开诉苦大会,把地主押到台上,通常是叫他跪着,由苦大仇深的农民控诉地主的罪行,用以激发农民的阶级感情,增加对地主的仇恨,同时也是大灭地主的威风。然后是组织贫雇农小组(作为核心领导),成立农民协会,准备将没收地主的土地等财物,分配给无地少地的农民,也同时分给地主一份。土地改革是一场尖锐的阶级斗争,记得这一年年初在邵阳时,曾读到作为党内机密文件的邓子恢写的《论群众运动》一书,他说到对地主的斗争策略,有擒贼先擒王枪打出头鸟之语,这意思是非常明白的。

 

孙洪政委带来了大约一个班的解放军,都是荷枪实弹的。在鹤林乡,这个贼王早就被擒住了,他就是工作队所住房的主人,经过诉苦会上七斗八斗,他早已威风扫地了,此人姓甚名谁,我都记不起了。这日,工作队通知开万人大会,不仅本乡的男女老少参加,附近乡的群众也纷纷赶来。解放军战士分别执枪站在几个出入要道口,握有梭标的民兵,几乎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在又一番控诉之后,乡农民协会主席胡少庭(这个名字可能记得不准,但有个字不会有误)宣布,经上级批准,把罪大恶极的某某某执行枪决。行刑后我曾经去刑场看了,脑袋开花,鲜血一地,而且他的裤裆透湿,一股臭气袭人,大概是被斗得大小便失禁了。此时我听到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们在庆贺取得斗争的决定性的胜利了。

 

195858,在中共八大二次会议上在说到秦始皇焚书坑儒时,毛泽东说:秦始皇算什么?他只坑了四百六十个儒,我们坑了四万六千个儒。我们镇反还没有杀掉一些反革命的知识分子吗?我与民主人士辩论过,你骂我们是秦始皇,不对,我们超过秦始皇一百倍。骂我们是秦始皇,是独裁者,我们一贯承认,可惜的是,你们说得不够,往往要我们加以补充。”

 

四万六千个儒,大概主要是指“镇(压)反(革命)”运动时处决的人数,但也应包括土地改革中被处决和被斗死的地主。毛泽东这里说的只是取秦始皇所坑儒数的一百倍,顺口说出的数字,是泛指,言其超过秦始皇罢了,似乎不能说此前中共处决的“儒”就是这个数。

 

中共在土改中处决的地主数,国外有学者著书指出:土改中正式处决的地主,大约在二十万至八十万人,加上土改运动中斗争会上打死的地主、富农,总共大约杀害了一百至二百万人。这里,二十万与八十万,相差四倍;一百万与二百万,相差两倍,游动性比较大。而且时限没有讲明,这些数字是否上溯到建国前在老解放区进行土改中死亡的数字,甚至更早在土地革命时期的死亡数字呢?几个数字,权作参考吧。

 

采取强制手段暴力手段剥夺地主的土地等财产,并且确实处决了许多人,则是不争的事实。处决地主的人数也许若干年后可以搞清楚,也许永远是个谜,

刚解放那两三年,我在有关表册上家庭成分一栏是填地主。稍后我读了有关划分农村阶级的政策规定,觉得我的家庭成分应当是职员,而不是地主,因为我们兄弟姐妹的生活来源都是父亲的工资收入。我父亲的工作经历,在前面《雪峰山下》一节中简要介绍过了。此后几十年中,我所在单位的组织人事部门没有对我填写的“职员”家庭成分提出过不同意见。行文至此,忽然想到1950年冬天叫我去宁乡参加土改,莫不是针对我的家庭出身问题而来的,地主家庭出身的人特别需要经受考验和锻练的,只是单纯而幼稚的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结束土改我从宁乡回来,报社正开始审查干部工作。所谓审干,就是审查干部的政治历史以及家庭关系、社会关系等。这是一项涉及干部档案的工作,具有机密性。把我调到审干办协助工作,也许认定我过了土改关了。

 

在我们老家,确实有田产和房屋,祖父在世时有田六十亩,房屋一栋约二十余间。这些都是祖上遗留下来的。为了供养我的父辈兄弟读书,据说还卖掉了一些田产和房屋。自己没有耕种,祖父母该算作地主的,但祖父以教书为业,还兼作郎中,为人看病,他在1942年就去世了。约在19471948年,我们老家在曾祖母墓地附近买进八十亩田。这些田亩大部分出租,自己雇人耕种一小部分。我的伯父、父亲、叔父和姑姑的家庭成分是地主是没有疑义的。

 

我的父辈兄弟姊妹一直没有分家,曾祖母在世时是四世同堂,遇上过年都回家了,多达二十多人;曾祖母和祖父去世后,也还是三世同堂。土地改革时在老家的就只有祖母和大姑母,以及伯母、婶母及其未成年的子女了。我的父母亲和三个妹妹仍在安江纱厂,间或有书信来往,互报平安吧。我与湘潭老家就几乎没有联系了,土改时情况,我也没有去打听,一则那时工作确实很忙,二则我也不愿引出诸多关系,徒然增加生活中的复杂性。多年以后,我才陆续听到一些。人们本来也不愿多说,那是要触动心灵的痛处的。我要写这个传记性文章了,有必要弄清一些事儿,几次趁为父母亲扫墓机会特意询问了那时的情况。但重要的当事人,早已不在人世,无法细察了。

 

土改开始,老家家人就被扫地出门,离开简佳冲老屋,在上首低矮的茅屋落脚,连厨房的炊具都未能带走,是熟识的好心的农民背地拿出几件必用品才没有断炊。所给粮食不多,以致几个堂叔弟妹不得不拿个讨米袋子四处行乞了。

 

楚文弟告诉我,祖父四个柜子的书,统统被毁了,用三部土车子运到河边上,当作建筑纸浆了。我知道祖父的藏书包括经史子集诸部,非常丰富,其中不乏珍贵的典籍。还有许多医学著作,也是十分珍贵,祖父曾经悉心加以研读,最终使他通晓医学,能够探脉行医,造福乡里。当然也还包括他几十年的精心著作,如已经出版的《醉吟叟诗集》,和曾经广为使用,使许多青少年受益的《四言历史》、《四言地理》,以及《辨证治略医案》等多部医学著作手稿,全都付诸东流了。

 

此时我的年近七十的祖母正重病在身,卧床不起,而且大小便失禁,姑姑、伯母、婶母都忙着日夜招呼她老人家。伯伯罗学达在株洲邮局局长任上,工作离不开,在长沙坪塘化工厂工作的满叔就请假回家招护病人。你一家人全是女流之辈和小孩,正好要找一个主事的当家人,你自投罗网了,便一把将他五花大绑进行大会批斗,并押至马家河关起来。满叔罗学藻,广益中学高中毕业后,先后在湘潭邮局、安江纱厂和坪塘化工厂工作,当然是依靠工资收入维持生活,按照划分阶级的有关规定,是职员成分,而且是工厂现职工作人员。管不了那么多,拿来关押斗争再说。大概关押批斗了一个多月,找不出历史罪恶,也没有所谓现行破坏活动,训斥一顿后便放人了。过了些时日,仍回坪塘化工厂上班去了。

 

1951年冬天进行土改复查,祖母仍然病卧在床,伯父、叔父以及我的父亲都在各自的工作单位,在农村老家的大姑母罗学明便首当其冲了。批斗殴打之后,居然对她施以吊半边猪酷刑,就是用绳索捆住一侧手大拇指和脚大拇指,然后将绳索挂到树上或房梁上,用力吊拉绳索。大姑不哭不喊,只是咬紧牙关。大姑此时三十多岁,未婚。暴徒中居然有人说,你答应同我结婚,可以马上免受皮肉之苦。大姑怒目圆睁,当然没有答应,于是凶手放势拉绳,她被吊到半空中,待到放回地面,已是半死不活了。大姑长沙自治女校毕业后,当过职业女校的老师,在衡阳和安江做过职员和小学老师,之后一直在乡间以做上门缝纫功夫为生。按照划分阶级有关政策,大姑也不能算作地主的。直到1991年因病去世,大姑终生未嫁。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中国大陆实行改革开放政策,我能够从一些书刊和网络上获取以前无法知晓的知识,眼界大开。原来台湾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几乎与大陆同步进行了土地改革。那次被称作和平的土改分三步进行:第一步为三七五减租,即农民交租不得超过正产物收获量千分之三百七十五,同时取消预收地租及押金等一切负担;第二步为公地放领,台湾政府在光复后将日据时期各级殖民政府和日本殖民者的土地收回后称之为公地,将其转移为农民所有,受领农户向公方交纳十年地租(全年收获总量的百分之二十五),即取得耕地所有权;第三步为耕者有其田,即地主超过规定限额的耕地,由政府出面征购,然后转售给农民,农民十年中向政府偿还地价后即成为耕地主人;而政府则以债券和股票分十年向地主偿付地价,并规定地主卖地所得要转入工业投入。这就使大量地主转变成商人和持有股票的资本家,城乡资本主义经济获得大发展的机遇。

 

这样的和平土改,避免了社会的大动荡,即不要开斗争会,不要处决地主,这不仅促进台湾农业的迅速恢复和发展,1952年台湾农业就恢复到战前最高年产量1939年的水平,而且,如同20051025日大陆《南方都市报》载文所说的那样,台湾以农业培植工业,经济迅速走向现代化土地改革铺平台湾经济腾飞之路200611月北京出版的《炎黄春秋》上有文章说:台湾的土改,是世界上公认的成功典范。

 

大陆的土地改革和台湾的土地改革两相对照,难道不发人深思吗?

 

中国大陆土地改革的方针政策,是大陆一党专政,以阶级斗争为纲,以暴力为手段,推行社会主义制度的必然产物。然而,情况并不止于此,紧接着土地改革,农民刚刚获得的土地所有权,又被农业合作化运动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一步步剥夺干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那场全国性大饥荒并非偶然。七十年代末实行家庭承包经营制,对扭转农村被动局面和粮食供应紧张情势,作出了重要贡献。但对当前中国大陆依然严重的三农问题,有学者指出,关键还在于土地所有权的归属问题。这就不在本文讨论的范围了。

 

 

 

 

 

 

 

 

 

 

 

 

 

 

 

十三、回望一九五五

 

19542月被调作记者,主要在湘潭、醴陵、浏阳、平江等地采访。刚上阵那个半年,我是在苦苦探索,似乎是将新闻工作者和文艺工作者两者之间有联系又有区别没有搞清楚,过多地蹲在一个点上,像一个文艺工作者体验生活一般。这样手中掌握的报道线索就有限,写作和发表的稿件就比较少。一个记者在报纸版面上发表稿件不多,那心头感受到的压力可是不小。我及时扭转了这个局面,奋力开拓前进,情况迅速好转。在新闻工作的各个子项目中,最考验人、最锻炼人的是做记者。我说,我愿意做一辈子记者。正上路了,19557月底,我被调回编辑部,仍在党的生活组任编辑。

     

 

采访归来,摄于1954

 

 

这一年5月,胡风问题被定性为反革命集团。5月中旬起,在全国范围内逮捕胡风分子。《人民日报》在公布《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第一批材料》时,毛泽东特地为之写了按语,他说:过去说是小集团,不对了,他们的人很不少。过去说是一批单纯的文化人,不对了,他们的人钻进了政治、军事、经济、文化、教育各个部门里。过去说他们好像是一批明火执仗的革命党,不对了,他们的人大都是有严重问题的。他们的基本队伍,或是帝国主义国民党的特务,或是托洛茨基分子,或是反动军官,或者共产党的叛徒,由这些人做骨干组成了一个暗藏在革命阵营的反革命派别,一个地下的独立王国。这个反革命派别和地下王国,是以推翻中华人民共和国和恢复帝国主义国民党的统治为任务的。他们随时随地寻找我们的缺点,作为他们进行破坏活动的借口。那个地方有他们的人,那个地方就会生出一些古怪问题来。这个反革命集团,在解放以后是发展了,如果不加制止,还会发展下去。

 

紧接着,中共中央于71日发出《关于展开斗争肃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指示》,指示说:高饶集团、潘杨集团、胡风集团的揭露,仅仅是我们肃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斗争的开始,而不是这个斗争的终结。正确的估计应当是:在很多部门,在很多地方,大量的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是还没有被揭露和肃清的。

 

我回到编辑部的时候,根据党中央的指示,机关里肃清暗藏反革命分子的运动,已经雷厉风行地进行了一些时日了。我是728到党的生活组上班的。第二天我便投身到这场斗争中,我在日记中写道

 

胡风问题学习(党的生活组)转到记者组来了,这儿值得考虑的人多,而党的力量又弱。晚上我们碰头研究了C某某的情况,一致感到他是圆滑、世故,难于揭开盖子。一个在旧社会混了较久,家庭中社会中接触的人,所干的事,都很难说没有沾染些坏东西,他的交待不能不令人怀疑的。准备专门研究下他的材料

 

82的日记说

 

对于他的问题,我们研究的结果,是要交给群众,让大家来压一压。像他这样不老实的交待,在群众面前是站不住脚的。晚上大家一致地批评了他。现在要看他明天的态度

 

83日记记有:

 

某某在昨夜被逮捕了。人们屏住呼吸听取官健平的宣布。黑板报以盆大的字发布了这个消息。人们中午打从它前面经过时还是争相阅读。有人说,在同一个时候,黑板报拥有这样多的读者,还是第一次。

 

84日记写的是

 

搞运动,(党的生活组组长)Z某某基本上脱产了,一天在组里只能坐上片刻,许多事他都无法来考虑。

 

斗争进入到白热化阶段了┅┅

“七一指示”中,胡风本人和胡风反革命集团于1980年获得平反昭雪,潘(汉年)杨(帆)集团也于1982年获得平反昭雪。当年新湖南报社进行批斗的十多中人(包括三个被逮捕的人),并没有肃出一个反革命分子。全国范围的肃反运动,1957718《人民日报》一篇社论说,定案材料中定为反革命分子的有八万一千多名有一百三十多万人弄清楚了各种各样的政治问题”——这就是说,给一百三十多万肃反对象写出了并非反革命分子的定案材料,换句话说,把他们当作反革命分子来肃是肃错了的。两相对比,错案率为百分之九十四。

 

现在回头看我的日记,那时我是完全站在整人的角度。这不仅因为我是共产党员,要跟党保持高度的一致,而是我相信毛主席说的话党中央的指示,是不会有错的。上引729我的日记中说到的在旧社会混了较久的人,很难说没有沾染些坏东西,如果说要肃清旧社会的思想影响,或许搭得上界,显然是把旧社会思想影响问题当作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来肃了。

 

下面我还要继续摘引若干与这次肃反有关的日记,为了保持当年历史原貌,除了当事人的姓名以姓的汉语拼音第一个字母代替外,其余一律照原样。这样可以看出我那时的思想状况,看出我是怎样参与整人的,同时也反映出肃反运动是怎样运动群众,怎样践踏人权、泯灭人性,怎样违反宪法,违反法治的。

 

824

 

下午开会,布置战斗,把昨日大家总结的贯彻到群众中去。

 

晚上的战斗有收获。C坦白参加了中统组织。在政策的启示下,在我们大家一步儿也不放松的追问下,他谈出来了。可以看得出,他是经过了并且正在进行着非常剧烈的斗争。胸脯一阵猛烈的收缩,面部肌肉在抽动,他哭了。我们又向他交代政策,指明前途(比前天策略些了),接着叫他谈叫他写。他似乎还拿不出最后的勇气,他写上中国国民党调查局某某工作组之后,停了很久,下面是什么呢?像是写不下去了。我们再又向他交待政策,我们说,鼓起勇气!他像横了心一般,抓起笔急促地写了调查员登记表。他痉挛地哭泣着,叫喊着,他说:我怎么被拉到这个组织里去了哟!他抓着这张纸,仿佛要把它扯碎一般。他说:我过去还是个好人,怎么碰到这些坏人!接着他若断若续地谈了许多重要情节。

 

十点半钟了,散会。但接着,(五人小组)办公室专人继续(与之)谈话,趁热打铁,他们准备今晚谈个通宵。

 

829

 

搬到隔壁房子来住了,和黄某某一道,为了监视C某某。这是一个艰巨复杂而又尖锐的任务。我们搜查了他的床头和行李,他进来也检查了他的口袋。

 

我那时只是一个帮凶,或者叫走卒,这位肃反对象的情况究竟怎样,最后如何定案的,我无从知晓。在那种紧张高压的状态下,各种各样的情况都是可能发生的。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定性为反革命分子。他被调离报社,在一所中学教书,后来听说他教得很好,所教学生大学升学率很高。1979年后调回省城,在一家文化单位工作,卓有建树,还获评为正高级职称。

下面日记反映的是以绝食进行抗争的情况。

 

1228

 

又增加一个看守老虎的任务。

 

这不是别人,是Z某某。我还不知道他的反革命底细。但我听说他与一些反革命分子、有严重问题的人交往密切。

 

吃饭的时候我见了他,在肃反办公室旁边的小房子里,他阴沉着脸,紧闭嘴唇,半晌不语。叫他去吃饭,他说不去。停了一会儿,眼里像是发出黑光。他仍然不走。我说:你不去,我要去的。还是停了一晌,直到我们走了,他才不得不跟了来。他一脚一脚,步子沉重地下着,在他的步子里,是深藏着对我们的仇恨的。他不想走,问我们这是到哪里去。

 

到了食堂,我们安排了饭给他,但他不吃。

 

1229

 

继昨日之后,Z某某今天又一天没有吃饭。他是以此来向党对抗的。

 

早饭时,我带他到老晏(食堂管理员)那里,我当着他问了老晏,老晏说虽没有专为他准备吃的,但临时有卖的。我转过头问他吃不吃,他说不吃。我气起来了,我说,那是你自愿不吃的,他回说当然是自愿不吃。他硬着头皮,仿佛自己还是站在理上一样。

 

好吧,我们会因此增加一项斗争内容的。

 

多年后有人告诉我一则有关他的故事:那是反右派斗争中,他被打成极右,给于劳动教养严厉处分——这就是说,肃反没能把你肃成反革命分子,好吧,你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反右运动来收拾你了。一日,他被押送到了报社大门口,即将启程前往劳动教养地,那个押送他到大门口的主事者说道:你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你检举邓、苏、傅、蔡他们的材料,你可以不去劳动教养。他怕对方没有听明白,重复说了一遍,还特别强调现在还来得及这一层意思。可这位坚强的汉子头也不回,朝那个可怕的集中营走去。

 

我相信这则故事的真实性,因为就是他,在那黑云压城的肃反运动中,在新湖南报社,他是敢于以绝食来抗争的一人!

 

上述129日日记中,还记载了有关肃反的其他一些内容:

 

下午看了些稿子,接着参加了一个大会,听对反动分子L某某的处理。他获得了宽大处理。在这个会上,还同时宣布了对他的管理条例,大家也教训了他一顿。最后他自己提了保证。我听到他的声音是嘶哑无力的。

 

晚上,本来是学习时间,但Z某某为了赶任务,把它用来开斗争会了。本来目的不明确,带有走过场的意思,自然斗争是无力的。东一句,西一句,这个说一个中心,那个说一个中心,哪里会有好结果呢。

 

我为自己此时扮演的角色难过,我伤害了他们,我在此向他们表示歉意。

 

运动结束了,虽然没有一个是暗藏的反革命分子,但把他们当作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批斗了,甚至还抓到牢里关押了。事后没有谁说把他们斗错了,更谈不上赔礼道歉了。他们之中有的人被调出报社,据说他们不适宜在党报机关工作。留在报社的,人们另眼相看,他们本身也难免不感到精神压力,日子并不好过。到了1957年,他们中有几人再次罹难了。我本人也未能幸免,可说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了。前述在肃反后被调出担任教师的那位朋友,在我1979年回到湖南日报后,别的调出去的人,都来过报社,或办点事情,或看看朋友,唯独他没有再跨进报社的门,这是可以理解的:那次肃反斗争,太伤了他的心了!

这一年的927日,我接受了一项临时任务:去广州采访苏联经济文化建设成就展览。继在北京、上海展览之后,同一展览现时在广州展出,是一项重点宣传内容。省里组织了一个参观代表团,其成员我记得文艺界是魏猛克,报社秘书长傅白芦代表新闻界,还有工业和农业的劳动模范代表。去采访的还有报社摄影记者张云龙。我在广州待了一个多月,113回到长沙,到1112

才写完最后一篇文稿。这次广州之行共写了十篇介绍展览会各个展馆的稿子,发表了七篇,三篇未发,是因为参观代表团中有人写了相关展馆的文章。

在苏联经济文化建设成就展览大门外留下了这张照片

 

 

1945年我在湘黔边界上的贵州铜仁读书,算是第一次出省,这次南国之行是我的第二次出省。这一次可说是大开了眼界,我怀着激情仔细观看了苏联的经济文化建设成就展览——那时的说法是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这时正是国庆节期间,许多外国艺术代表团在北京演出后,都要到访广州的,我先后看了苏联小白桦树舞蹈团、南斯拉夫民间歌舞团、日本歌舞伎剧团和缅甸文化代表团的演出。亚热带的广州,和我的家乡有很多不同,我很喜欢这里的气候和环境,几乎让这南国风光迷住了,我在介绍展览馆的文稿中,作为展览地背景适当穿插了几句话,可惜被审稿人删去了。

 

124,我被派去陪同苏联消息报记者采访。苏联真理报和消息报各有一名记者来湖南采访,上面要求当地要有记者作陪。报社让柳思陪真理报记者杜慕佳。消息报记者安德里扬诺夫在卫国战争期间是一位炮兵上尉,他的左手被敌人炮火炸断,现在接上了假肢。他工作起来极其认真,漂亮能干的翻译傅采茹告诉我,他在北京国棉二厂采访,从中午十二点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没有休息,没有吃饭。他在省城听取省市有关负责人介绍情况后,就去了韶山和宁乡宋家潭,两地分别待了好几天,到1216

,陪同任务方告结束。

 

在长沙参观农具农械展览时,他看到一部苏联制造的双轮双铧犁摆在那儿时,便说:在苏联这种机器早就不用了。意思是没有必要摆在这儿。他接着看到紧挨在后面的是一台中国制造的双轮双铧犁,这也使他不快:难道苏联农业机械水平同目前的中国水平一样?坐下来休息时他第一句话是问:这样摆的目的是什么?随后参观农业机器馆,看到摆在第一排的是美国福特厂的拖拉机,苏联制造的德特五十四型拖拉机却放在第二排,给人的印象是美国的农业机械处于领先地位,他也提出了意见。这些都弄得展览主办者颇为难堪。在这位苏联记者心目中,苏联的社会制度,苏联的农业机器,苏联的一切,在这个世界上都是最好的。而那时我却赞赏这位记者有坚强的党性原则。

 

报社秘书处要我就这次陪同消息报记者写一篇陪同笔记,我应允了。我曾经说过,干新闻工作就是要争取一切写作的机会,这已是我私下确立的一条原则。我就观察到的这位记者采访前的准备、采访中的提问、采访过程中不断梳理等方面,可能还结合有我的经验,写成了一篇陪同笔记,刊发在报社新闻业务刊物上,后来中国青年报新闻业务刊物也转载了。前几年我在选编五十年作品选时,想找来一看,都无法找到。

 

在陪同消息报记者之前,我还出陪过意大利团结报、波兰人民论坛报、奥地利人民之声报,以及阿根廷一家报纸的记者,这些报纸都是其所在国共产党的机关报。奥地利人民之声报记者严裴德,三十年代在长沙湘雅医院工作过,他的汉语说得很好;他的夫人王女士是中国人,当时在北京外文出版社工作。陪同中我获知了不少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知识,以及相关国家的风土人情。这一年四月,从香港飞往万隆的克什米尔公主号专机被特务炸毁,前往万隆采访亚非会议的严裴德,不幸遇难。得知消息,禁不住惋惜唏嘘不已。

 

1955年过去,迎来了1956年。110,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好消息,居然从天外飞来了:重又回到第一线记者岗位上!我被派赴湘西苗族自治州,担任新湖南报驻这个州记者站的负责记者。于是,我赶忙打点行装,准备出发了。

 

 

 

 

 

 

 

 

 

 

 

 

 

 

 

 

 

 

 

 

 

 

 

 

 

 

 

 

 

 

 

 

 

十四、被牵着鼻子走

 

我是怀着激动和欢喜奔赴湘西的,少年时代,也就是抗日战争后期,我曾经在湘西待过一两个年头,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现在我是以记者身份来到这被称作神奇的土地的。

 

我喜爱这里的山山水水,每当我驱车或是漫步山间田野,闻不尽的花香,听不厌的鸟语,我张目流连,悠然静听,仿佛醉倒一般。我喜爱这里的淳朴民风,每当我做客苗寨土家,朴实无华而又热情好客的主人,让我就像回到自己的家里,可以敞开心扉,无拘无束地交谈。

 

作为边远地区的湘西,不仅物质条件较之湘东湘中腹地相差甚远,而且许多工作也相对滞后,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当然要困难得多。但这都不在话下,我是一名虔诚的共产党员,党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党在我的心中是一个非常神圣的字眼。那时有一本在青年中广为传播的书,书名就是《把一切献给党》,我和许多年轻人一样,正是这样要求自己的。

 

正好,北京一家文艺刊物发表了一首题为《走向生活》的诗,诗中有几句是这样写的

 

┅┅┅

 

但这一切我都考虑过,

 

困难愈多,问题愈多,

 

我运用知识的场所就愈广阔,

 

工作

 

就会显得更加需要我。

 

这正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把它抄在了我的日记本上。

 

下面记述的是我在湘西苗族自治州记者站任上的古丈之行。古丈,是著名歌唱家何纪光、宋祖英的家乡,不过我去的时候,何纪光只有十多岁,还没有出道,宋祖英还没有出生。

 

我是529日从自治州首府吉首出发,那时没有公路,更没有铁道,一百多里全靠两条腿。走了约五十里,当夜宿龙鼻嘴,本来是群峰横卧,忽地有一山崖凌空突立,高数十丈,怪石嶙峋,藏青耸翠,似欲呼风喊雨状,名之曰龙鼻嘴,颇为传神。其下有一小河,在此一个急弯,便蜿蜒而下,河依龙鼻称之,曰龙鼻河。

 

第二天,可把我折腾得够受了,前几日,这一带普降暴雨,山洪陡发,其危害为六十年来所未有,原本就是羊肠小道,现在却没有道了。上午九点半钟出发,五十多里路程,走了近十个小时七点才到达古丈县城。那天我的日记有这样的记载:

 

仿佛经历了一次山崩地裂,原有的小道,一点儿痕迹也没有了。平日说的爬陡壁峭岩,现在算是领教了。我先把包包儿沿着石壁轻放下去,然后手扶着石崖,用脚尖顶住下面的崖沿,慢慢蹲下去,心想,要是立脚的石崖或者手扶的石壁不稳,那就滚将下去了。

 

当晚八时我便去拜访县委书记马耕田,他热情地接待了我,用最好的古丈茶叶——社前茶招待我,一般最好的茶叶在清明之前采摘,叫作明前茶,这社前茶叶却是在清明前十日的春社前采摘的,我喝着这昔日送呈皇上的贡品,茶水浅绿,顿时满口醇香,还略带甜味。县委书记说,这茶叶泡至第三道水,仍然色香味俱全。我们一边品茗,一边聊天,我连续两天爬山涉水后的疲劳,似乎悄然溜跑了,而是心清神爽,也许是这茶叶真的具有提神醒脑的功效吧。

 

第二天,我安排好主要采访事宜后,决定抽时间搜集有关茶叶的资料——这么好的茶叶,不能没有报道呀!

 

这次古丈之行,报社编辑部要求我主要采写农业合作化优越性稿件。195510月,中共八届六中全会上,毛泽东严厉批评了农业合作化运动中的右倾机会主义,要求加快农业合作化步伐。原计划在1957年初让百分之七十至八十的农户实现合作化,但实际执行的是1955当年年底农村就基本实现合作化了。现在迫切需要介绍农业合作社优越性的稿件。几年的记者生活,大部分都是被牵着鼻子走,这次也是背着题目下乡的。

 

好在我还是找到了一个对象,一个叫革新农业社第二生产队的,大伙耕作了高山远处的几十亩田地,他们三度带上农具炊具卧具,累计在那里的时日达到二十个日夜,完成了单家独户也许一时难于做好的活儿——这正体现了走集体化道路搞合作社的优越性。

 

不过在这个农业社几天,我一个晚上也没有睡好,跳蚤咬得我喊天叫娘。我被安排睡在农业社办公房楼上稻草丛中,我的全身被咬得到处是小红点,跳蚤多到这个程度,以致在黑夜里可以随手抓到。我一点儿没有夸张,当年日记中还留有记载的。

 

劳累加虫咬并没有消解我的好奇之心。年轻的农业社会计说,山后有大岩洞,曾经躲藏过好几百土匪。我说,好呀,让我去见识见识。于是一伙人带上手电筒,爬岩洞了。开始还可直立行走,继而低头弯腰前进,接着是蹲着移动,最后是膝盖着地缓缓爬行。一路上我们看到了孵化出来的死鸟,晶莹闪烁的钟乳石,以及黑暗中飞翔的蝙蝠和一层层稀溶的蝙蝠粪便。会计说过了前面的峡口,还有大广场,至于通到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我们举着手电筒互相照了照,一个个变成泥人了,打道回府算了。出了洞口,看到一幅幅令人发笑的尊容,我赶忙取出照相机按下自拍快门,和大伙一起摄影留念了。

 

这次古丈之行,我写了一篇宣传合作社优越性的通讯:《山坡里的奇迹》,一篇介绍古丈茶叶的专文,还拍摄了姑娘们山头采茶新闻照片,都及时在《新湖南报》发表了。茶叶那篇大概是省级报纸介绍古丈茶叶的第一篇专文。

 

正因为被牵着鼻子走,是带着题目下乡,许多时候,对一些新事物、新问题则是视而不见。这也是出于无奈,你在这个体制下生活,就得按照它的规律运转。拿记者工作来说,编辑部也是按照共产党省委的指挥棒转的,记者领受任务去采访,只要你稿子写的过得去,采用率就高。虽然编辑部也要求记者写情况,就是反映工作中的新情况、新问题,在内部刊物上发表,供领导机关参考,但前者是硬指标,后者为软任务,记者的着力点往往放在硬指标上。

 

半个世纪过去了,我在写作这部传记翻阅当年日记时,发现我还是记录了不少视而不见的事儿:

 

816

 

步行29里到县,这么长一节路,中间竟然没有一处卖小食的店子。我想,人们也许还未考虑到,合作化了,搞社会主义,不管什么人跑长路总得买点东西饱饱肚吧。在经过原来是一个小镇地方的时候,当年做生意的柜台还在,却都是掩着门的。这是不是在执行政策甚至制定政策时的问题呢?

 

这日我是从永顺县大坝乡采访归来,是指永顺县城。

 

823

 

而在吉首吃饭,却是一件倒霉的事。我们把和平食堂的三个门面都跑过了,什么也没有了,只有菜。我说,我们肚子饿了,让我们光吃菜行吧?据说是粮食部门没有多的粮食配给他们。有人说,咱们到粮食局去吃吧。最后算是冒充住在吉首饭店的旅客,才在那里糊涂吃了一顿。本来还有饭的,却不肯卖,只是我们看到了,无法争辩了。菜,顶槽糕的。怕蚊子来,没有点灯,黑糊糊吃也有好处,管他什么菜,往肚子里送就是,要不看了反而吃不下。后来点上灯,我们差不多吃完了,那一盆食而不知其味的软不软、硬不硬的菜竟是毛茸茸的猪头肉。

 

显然不是少数人的意见了:吉首的饮食业是最糟的,也反映出粮食管理、市场管理方面的问题。甚至地委(应为州委),对于人民生活中的这些事情,是不关心的,官僚主义。

 

我想,我们应该设法调查并且揭露这种问题。

 

我结束在永顺的采访,去了大庸,同在那里的记者站记者鲁松亭、摄影记者张云龙汇合后,乘汽车经花垣回到吉首,晚上了,我们还是早上吃的饭,饿极了(湘西许多城乡一日只吃两餐),居然如此遭遇!

 

来到乡下,我都是和社员一道吃两顿饭,吃惯了三餐,总有点不适应,不可能一餐饭放肆胀吧,这样免不了感到肚子空时需要买点儿吃的。

 

911我在花垣县望城乡第四农业社时,日记中记载了买食品扑空的情况:

 

想到附近小店子买点吃的,走到那儿,除了香烟、煤油、盐,什么也没有。只好茫然地荡回来。

 

粮食供应,副食品供应,紧张到这种程度,农民怎样过日子啊?

 

10月,我在花垣县麻栗场地方访问了一位苗族生产队长,写了一篇题为《生产队长龙竹连》的通讯,19561019刊登在《新湖南报》上。文章写这位队长如何体贴入微地关心社员的思想和生活,如何细致地组织生产,但也透露这位队长三天没有吃饭挨饿的情况,文章是这样记述的:

 

今年秋收以前,家庭生活是有困难的,可是,他咬着牙来克服它。7月里的一天,社主任麻正林到他们队里检查生产,看到队长无力地躺在床上,眼睛也陷下去了。主任关心地问他:受凉了吧?队长难过地回答:没有病啊!社员们哪里会知道,他有三天没有吃饭了!三天来他还像平常一样在早晨领导大家排工,排工完了,他向大家说:你们去搞吧,我有点不舒服,要去睡睡,跟你们请假。等我好了就来。社员们也关切地回答:叫人治病吧,好了就来,没好就多休息一会儿。在生产队长朴实的心灵里想到的是,如果自己要求补销粮食,社员们不是都会来要吧,政府、社里又怎么好开交呢?

 

这就是典型的中国农民,饿成这个样子,还在为要对出现这种状况承担责任的政府分忧。从这段引语最后的话来看,这个生产队缺粮挨饿的不只是这个队长一个人。

 

如果我直截了当写队长写社员缺粮挨饿,稿子肯定不能发表,人们要问:农业合作化的优越性到哪里去了?

 

其实,中国农村中国家与农民之间的紧张关系,在土地改革全面结束的次年即1953年提出我国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和总任务后就开始出现。这个总路线总任务是,要在一个相当长时期内,基本实现国家工业化,和对农业、手工业、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在农村,先是推行带有社会主义萌芽性质的互助祖,接着大办土地入股统一经营的半社会主义性质的初级合作社,一步步改变农民在土改中获得的土地所有权。同时在农村中实行对粮食和棉花等的统购统销。农民感觉到日子不好过了。

 

1954年我在浏阳元葭乡采访,我要到一位农民代表家里去,这位农民参加了在区里部署粮食统购工作会议,区里把他当作愿意向政府交售统购粮的好典型的户子。819我的日记记下了我到他家的情况:

 

到了这位代表家里,啊呀,我那满腔的热诚和希望被这晦涩的气氛包围住了,全家大大小小都在向我诉苦:没吃上饭,做功夫没有劲。年青人说。不吃稀饭,小孩也发烈了。做妈妈的说。甚至看来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也说:我们一个冬天没有煮饭。我禁不住接着那小孩的话说:那不成了神仙了吗!也许他们感到自己说过分了些,不由得笑了起来,尴尬局面才有所缓和。

 

接着我到了这个县的永安镇,这是中共区委和区人民政府所在地。91日的日记更记录如下情况:

 

我再次感到,一些丑恶的东西是不能以寻常人的感情来理解的。早上,我们吃饭的时候,忽然传来了“不得了”的喊声,回头看时,有人淹到池塘里了,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站在水里,正在号叫着。显然大家都为这样的情景惊愕了,都跑出来看。我先以为是她的小孩被水淹了,一看不是这么回事,她的后面站着一个壮年男子。妇人似乎在哭,一边诉说着:我交了九十斤粮,就会没有饭吃。后面的男子也是站在水中,呆呆地望着她。我奇怪,既然有人淹了,怎么不见救人动作呢?区里人告诉我,这是在装穷叫苦,这是一出双簧把戏:这个女的投水,那个男子来救人,可是他们都站在水里,一动也不动。我担心他们怎样来收场。不久我就没有听到喊声了。

 

人们也许要说,这是富裕农民甚至富农在叫喊,是他们在抵制党和政府的正确政策。可是有关干部告诉我,元葭乡那位代表是中农,永安的这位妇人,区里的人也没说她是富农;如果是富农,大概早就对她不客气了,会拿出专政的棒棒来的。退一步说,即使是富农,甚至地主、反革命,他们也应当有生存权、有人权呀。

 

到了1955年,毛泽东批评合作化运动中所谓右倾机会主义后,迅速在全国范围实现由初级合作社到高级合作社的转变,即由半社会主义性质转变为土地和主要生产资料为集体所有的完全社会主义的性质了。农民前不久获得的土地所有权全都丧失。这一转变的结果怎样呢,从本文记录的上述我在湘西苗族自治州的见闻,可以略知一二了。

 

1957年初,我被调往衡阳,担任驻衡阳地区记者站负责记者。3月我到衡南县中湖农业社采访,竟然也遭遇到饥饿的袭击。那时记者下去,多数是住在农民家里,和农民同吃同住。粮食吃紧,不下田耕作的人就只吃早餐和午餐,春耕大忙收工回来的农民,晚上不叫吃饭,叫做吃点心,只是点缀点缀。我没有下田,自然也没有点心吃,到了下午六七点钟,我真是饿啊饿啊!第一二两天熬过去了,到第三天下午,我想找个商店买点什么填填肚子,我四处辗转,伙铺在合作化时散伙了,小卖商店也没有找到,即使找到了,也可能遇到我在花垣县农村买食品扑空的情况,只好怅然而归,该我挨饿了。我在这里只呆上四五天,马虎对付过来了,长期生活在这里的农民的日子该怎样过啊!

 

记述这次挨饿情况的日记本,在紧接着的那场变故中被抄家抄走了,一直没有退还给我,以致现在无法查阅当年的记载。但上面所说不会有误。我还记得那时这个乡中共乡总支书记叫唐剑琴,他爱好文学,我们曾多次聊天,他广为搜集歇后语,其中一句是蠓子(蚊子)咬菩萨,认错了人,我觉得顶有趣,和这次挨饿一样,都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十五、进入诗的境界

 

也许是祖父醉吟叟给了我遗传因子,我总是想到诗,我喜爱读诗,唐诗宋词,五四新诗,抑或西方古典韵律,都在涉猎之列,而且,诗的挛生姐妹音乐美术,也是挺喜欢的,一幅好的画,一支好的歌,都可以使我醉倒。我想,只要你有一颗真诚的心,生活中会随时和诗打照面的。

 

来到苗疆,听到孩子们有趣的话语,我会记录下来:

 

“葵花儿好吃不好吃?

 

“葵花儿好好吃!”

 

这音韵不是很好吗?

 

苗族民歌就更丰富了,下面摘录日记中记下的两首:

 

 

八月十五桂花香,妹在树下绣凤凰;

 

桂花香来为哪桩,凤凰绣好飞何方?

 

 

月亮出来放光芒,我们夜夜闹沉沉。

 

月亮只照出人的影,XXX照亮我们的心!

 

有时心血来潮,我会情不自禁地提起笔来,在采访本,在日记中,写下我的情感波澜。救兵粮

 

在稀疏的雪原上,

 

泛映出点点朱红。

 

耀眼的银色阳光,

 

把满山照得绯红。

 

是在一个困顿的日子,

 

满山遍野的红色颗颗儿,

 

顷刻变成子弟兵的食粮,

 

摘呀,摘呀,

 

摘取的是力量和希望,

 

于是,升起了皇朝兵败的讯号。

 

在稀疏的雪原上,

 

泛映出点点朱红,

 

引发暴君的心伤,

 

苗家却亲切地称之为救兵粮!

 

在苗族自治州(按:我在那儿时是这么称呼的,以后才改为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

 

我从历史记载中,知道许多苗族人民英勇反抗专制统治的故事,许多苗族同胞也向我述说过他们先辈的往事,我还专程访问过乾(隆)嘉(庆)苗民起义领袖吴八月的故乡,这一首《救兵粮》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苗族人民的艰苦斗争。

 

前述古丈之行,在龙鼻嘴,曾经巧遇中央民族学院龙政学教授一行,他是专门教授苗语的,此次下来,是进行苗语的调查研究,受有关方面的委托,考虑是否为苗族同胞创制苗语文字。他向我讲述了不少苗族历史和苗族语言的故事。他说,因为没有文字,苗族的历史就只能靠巫师和老人一代一代地口述传承下来。也许他本人就是苗族,他说得很动情,眼泪几乎要流下来了。我也很受感动,我说,你们苗语文字创制出来的时候,我要写一部欢呼苗家新文字的叙事长诗,诗题或可定为《苗家新世纪》,甚至晚上睡在床上,默默中我写就了诗的序曲:

 

从来没有一头野兽,

 

使苗家的钩钩刀屈服,

 

可是,

 

无数血淋淋的事实发生了,

 

┅┅┅

 

而且,我还想象出诗的结尾:

 

所有的彩云都飞到了苗岭,

 

所有的阳雀都欢聚在苗家,

 

人们从低矮的小木房,

 

从密密的丛林,

 

从望不到头的绿色梯子上,

 

统统跑来了:

 

苗家看得更高了,

 

苗家看得更远了!

 

9月间,我买了本《志愿军英雄传》,一页一页地翻阅着。我的思绪飞到那战火纷飞的岁月,我曾经声称,所有发自朝鲜的战地通讯,我都读过了,我是在新闻单位,全国主要报刊报社都订得有,都能看得到。我如此关注,是因为我的胞兄奎文哥那时正在朝鲜前线作战,而且我的要好的同学邓贤诗的父亲邓华将军,是志愿军第一副司令员——代司令员——司令员,正在朝鲜前线指挥作战。虽然现在我对那场战争有新的看法,但将士们为了理想为了祖国不怕牺牲的英雄气概,却是极其珍贵的。我翻回到书的扉页,于923夜写下了这么几句话:

 

人,

 

生来就是为了和平,

 

为了正义的事业。

 

看,这些曾经

 

用鲜血与意志

 

哺育过我的人,

 

将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1957年,我转任驻衡阳记者站负责记者,5月,在南岳采访。24日,台湾台北市爆发大规模反美示威游行,起因是台湾国民党军的一位少校军官无端被驻台美军枪杀,而美军竟然宣判杀人者无罪。示威者达数万人之众,愤怒的人群,包围并冲进美驻台大使馆——25日起,报纸上连续刊登了有关消息。我读着这些消息,心潮澎湃,不能自已,27日,我赶忙跑到南岳图书馆,再一次阅读这些新闻和有关资料,连夜写成《写给台北市的爱国示威者们》,起首第一小节是:

 

每一个人的心里都埋藏着愤怒,

 

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激荡着狂流,

 

524

 

在中国人称之为红色五月的日子里,

 

平静的淡水河奔腾起来了!

 

万里无波的台湾海峡咆哮起来了!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我的诗稿,赶到衡山车站,乘火车直奔长沙。值班编委和总编辑都通过了,诗稿于529日在《新湖南报》上发表了,我争得了一个时间的先机。

 

81,驻长沙空军部队举行飞行表演,庆祝八一建军节。我正在北门潘家坪中共长沙县委采访,忽听喷气式飞机呼啸,我停下笔,随大伙跑到室外,只见三架战机一会儿盘旋,一会儿翻滚,一会儿直插云霄,一会儿急速俯冲,我屏住呼吸,看得正入神,突然间,飞机似乎撒下无数灿烂的鲜花,我随着人群向“鲜花”落点跑去——那不是鲜花,是欢庆建军节的彩色传单。我环顾四周,许多人都在向传单落点飞跑,多美的一幅图画啊!对于少年时曾经企望当飞行员的我,此刻神采飞扬,诗情迸发,回到编辑部,提笔急就小诗两章,以《八一晴空》为总题,其一如下:

 

飞撒传单

 

像绚丽的鲜花,

 

迎风开放,

 

一簇簇,一簇簇,

 

汇合着六十万人民的心花,

 

追逐,追逐┅┅

 

我把诗稿交给编辑部,很快认可了,两章小诗均在82日的报纸上发表了。

 

前一首和这一首诗能够及时发表,得益于有关领导人不拘一格的临机处置,前者配合续发的台北示威消息刊在时事版四版,后者发在三版,就在那条驻长空军举行飞行表演庆祝建军节的消息旁边。这种突破条块分割,及时处置相关稿件,有力地显示了报纸的时效性和反映生活的多样性。

 

1957678月,反右派斗争正在全国范围内惨烈进行,新湖南报社里已是搅得天翻地覆,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我,居然还在写诗,根本没有想到会有大祸临头。

 

 

 

 

 

 

 

 

 

 

 

 

 

 

 

 

 

 

 

 

 

 

 

 

 

 

 

十六、奇怪的逻辑

 

记者站接到上面的通知,要求记者对报社工作提意见,也叫鸣放吧。鸣放是个时髦字眼,从北京到各省市都举行有各方面代表人士参加的座谈会,对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工作提意见。按照会议主持人说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一般都畅所欲言。记者站还有两位记者,从事衡阳市报道的汪时亮和进行财经报道的邓秀海,我把他们找来;编辑部农村部记者蓝岗正来衡阳采访,便一起参加会议,时间大约在5月中旬的一天。会议作了记录,并将记录寄回编辑部。编辑部后来把所有鸣放会议的记录付印成册,需要抓右派了,这些白纸黑字,就是罪状了。下面是我发言的记录稿,刊登在《整风小组发言记录》第八辑。

 

关于时事宣传问题的意见,同意汪(时亮)的意见。

 

根本问题是地方与中央消息的处理问题,我们多次提过,但一下子顶了回来,编委长时期忽视全国的有重大意义的中心问题,片面强调省里的中心;另方面编委不够虚心,思想僵化,要不,怎么会一点儿也不理会读者(包括编辑部内部的人)的意见呢?

 

中心与一般问题,也同意蓝(岗)、汪的意见。

 

经验技术的宣传,是宣传带有普遍意义的,同时须交待背景,还须生动具体地进行宣传。1954年烂秧,登了防止烂秧的经验,有重大经济意义和政治意义,这是党与群众的要求,但这些东西须交待背景。现在宣传技术与过去5253年有所不同。现在宣传一般新技术没有必要,工作经验的宣传,专家也不看,如包工经验去年在湘西起了不好影响,花垣派副县长在苗乡推行包工定额,亲自算帐,搞了半个多月搞不通;在全面推广,推不动,后来纠转了。

 

报纸作为布告牌问题,今年以来特别严重,510号就预分的根本问题按劳分配问题发表了社论,详细评论了,跟着第二天又发表了省委预分指示,这就大可不必。指示是给县委书记加上地委,看这个指示,但仅仅是很少数。南方日报没有登这类指示,我看他们的宣传效果好。这问题须反对。

 

我们的报纸到农业社打止。农业社员都不看,而我们农村报道大块大块的发农村东西,效果怎样,可考虑,可否加强群众生活、社会新闻的报道,加强趣味性,软些。上海报纸搞(打击)阿飞报道、(帮助中年妇女解决)婚姻问题、(反对)干部强强迫命令,就受欢迎。我们报纸非一个县以上的东西,登不了一版头条。山西日报读者来信也可登一版头条。

 

批评问题,我们几乎没有批评。如陈曦不学无术,说红楼梦只改一点就可以成为现实主义的伟大作品,湖南话剧团演同甘共苦,没几天,就断了气,听说省委不让演,陈曦也反对。这些问题牵涉省委的问题,这只是顺手捡来的事例,可批评的重大事例是不少的。但报社应有骨气。省委报不能批评省委会,但应该可以批评省委个别成员,苏联真理报不能批评中央委员,但中央委员如果作为政府中的部长,就可以批评了。近来看南方日报,他们就批评过省委委员、广州市长朱光。为什么我们对省委成员中的问题不能提出批评?如果过去有这方面的规定,也建议考虑修改。(汪:布置记者工作,长期没有说要写批评东西。)

 

关于报纸方针问题的争论,觉得老孟发言不是平心静气,有压人口气,一、用省委压人,如是某某书记说的,只能有天线等等;二、看了第二辑老傅、杨德嘉等人的声明后,说他(说的)与事实有出入,有些事是片面的谩骂,如说把大地主加在某某人头上,是侮辱了省委,危言耸听。他又未具体研究南方日报但又引用南方日报。

 

这是记录稿,不免有漏记的,但大体是这么回事,反映了我对当时办报工作中几个问题的认识。关于批评,实际上是呼喊舆论监督。在不少人心目中党员批评不得,党支部书记更是批评不得,你的批评锋芒指向中共湖南省委和省委的成员,这还了得!但不要忘记,言论自由,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是宪法和党章赋予公民和党员的权利。而且发言中有如果过去有这方面——指省委机关报不能批评省委成员——的规定,也建议考虑修改,不是直接建议修改,而是建议考虑修改。发言中还有效果怎样,可考虑,可否加强群众生活、社会新闻的报道,加强趣味性,软些,都是善意的商量的口气,听不听由你。

 

记得刚参加工作那个两三年,我在报社农村组和党的生活组,那时对党的省委员会和省委负责人,虽说没有看作是神,但也是非常敬重的,现在竟然说可批评的重大事例是不少的,这是因为像黄克诚这样德高望重的领导人调走了,我在采访工作中,诸如参加省里举行的会议,直接听取领导人的报告,或者耳闻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领导人在心目中的地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稍后到了记者部,深入接触现实生活,看到了实际工作中的某些问题,这些问题的产生和执行政策甚至制定政策中的问题相联系,作为公民,作为记者,作为共产党员,应当思考,应当反映上去,及至应当进行批评。我在湘西自治州面对实际问题时,曾经感叹党委对于人民生活中这些事情,是不关心的,官僚主义,并且进而发问:这是不是在执行政策甚至制定政策中的问题呢?进入1957年,听了毛泽东两次讲话精神的传达(不是在反右后经过修改的公开发表的文本),也是深受鼓舞,加上全国范围的大鸣大放,新闻报道中反映出许多尖锐意见,一扫过去沉闷的气氛。或许真是春天来了。这个发言也同时反映出我的不含糊没有模棱两可的行事风格。

521,本来打算到衡山去的,报社编委、农村部主任蔡克诚打来电话,希望我研究下农村民主办社的情况,他们认为现在的倾向很可能有忽视解决(滑过)干群矛盾的趋向,过分强调生产,以保护干部为名,掩盖领导上的胆小。我同意这种估价。

 

就在这一天和前三天,《新湖南报》以一版头条和一版显著地位,发表攸县上云桥乡五个农业社实行民主办社的报道。报道说,这五个社的民主办社,是召开社员代表大会和多种座谈会,广泛征集意见,让大家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即是揭露矛盾,并将揭出来的矛盾分类排队,捡出障碍当前生产的突出矛盾,首先加以解决,然后分别轻重缓急,逐步解决其他矛盾,解决的方针是团结——批评——团结。报道说,这样做的结果是大家提高了认识,社员满意,社干更加积极。这种作法正体现了毛泽东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讲话的精神。这五个社是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谭震林亲自抓的试点。

 

而湖南省委布置民主办社的作法,概括说来,就是从生产入手,直接领导群众去解决障碍生产的主要问题,回避让群众充分揭露矛盾,担心一时不能分清是非解决矛盾,反而损伤干部和群众的积极性,影响生产。

 

522一早,我赶到衡南县,同县委书记宋长云交谈民主办社问题,有意思的是我们的认识是一致的。交谈中自然说到了谭震林攸县试点的经验。下午我去参加他们的会议,正好先一天的《南方日报》到了,刊发《用新的精神整顿农业社》社论,其立论和谭震林在攸县的作法一致,我把报纸带去,县委学习了这篇社论。如何开展工作,他们一步一步讨论了,至夜730分,作出了结论,即采用攸县的作法,当夜通过电话会议传达到乡。

 

我立即写了条消息,在10点钟时用电话发了回去。这条消息全文如下:

 

(本报讯)揭露农业社内部的矛盾,领导群众加以分析研究,并且根据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指示来处理这些矛盾,贯彻民主办社精神,争取今年农业大丰收,实现百分之九十的社增加生产,百分之九十的社员增加收入。这是中共衡南县委会在521晚上10时紧急电话会议上,向正在开会的各乡干部指出的。

 

这个县在前不久布置民主办社的扩大干部会议上,对于通过以揭露矛盾,正确处理矛盾的方法,进一步贯彻民主办社,来达到争取大丰收的目的强调不够,乡干部对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还有各种顾虑。522,县委们在重新研究这个问题时,认为当前农业社内部存在许多矛盾,其中社干与社员的矛盾在许多社内表现得很突出,如果不教育社干领导群众揭露矛盾,正确处理矛盾,民主办社可能轻轻滑过去,工作可能走过场,争取丰收也将遇到更多的困难。因此,县委在电话会议上,要求乡干部正确认识揭露和正确处理农业社内部矛盾与争取丰收的关系,领导群众揭露矛盾,学会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方法。

 

县委要求乡干部在干部会结束后入社工作时,首先要抓紧当前生产,妥善安排生产,同时要向干部和群众大力进行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宣传教育,帮助社干部打消顾虑。揭露矛盾要采取小组座谈、个别访问的形式,从团结——批评——团结精神出发,和风细雨地进行。对社员提出的种种问题,可分类交给群众以小组座谈的方式进行讨论,然后通过社员代表会逐一研究解决。对于调皮捣蛋和富裕户等社员的意见,也要抱同样的态度。

 

县委认为,原来安排的修订生产计划、清理公布帐目、合理确定社干的劳动补贴、做好春收作物预分等工作,本来就是群众的要求,现在只是让群众通过揭露矛盾的方式来加以解决,因此,不要打乱这个原来的安排。

 

这条消息第二天即523日在一版头条显著位置发表,编辑部给的标题是《不让整社工作轻轻滑过》,并且配发了编者按语,对衡南县的作法加以肯定。

 

可是,不久,这条消息被扣上反党罪名,编发这条消息和为之写编者按语的负责人,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由于在农村强制推行合作化,剥夺农民刚刚获得的土地所有权,并且同时实行粮食等的统购统销,农村中诸多关系多年来就处于紧张状态。此时正是5月下旬,除了少量春收作物外,新粮还没有上市,农民口粮不足,不少地方闹起了粮食问题,就是要求统销粮食。然而,在安排民主办社工作中要解决的问题中又没有列入粮食项目,因此一时间局面比较被动。我在530的日记中有如下话语:

 

夜,与县委副书记符棣华谈话。从这次粮食工作的突然布置,我想到了省、地委领导工作中的机械化,许多工作一成不变,下面只能和盘照搬,不管情况不同,有变化,都不能有所更动。上也好,下也好,已经成了习惯。一件工作一来,只听到一片往下贯之声,这个字不如改为字还确切些。我应该进一步研究情况,评述这个问题。

 

在此之前,514日的日记中也有类似的记载:

 

看来湖南省委保守、不放手的那个劲儿,真叫人心焦,一个事情布置得非常具体,哪怕是工作方法上的问题,一步二步三步┉┉,都得按此行事,结果是束缚下面的积极性。

 

到了64日,我就此采访中共衡阳地委书记宁生,请他谈谈看法,我的日记是这样写的

 

地委躲闪我提出的问题。但是,我已经明白了。从这一段工作来看,省地委的领导落在这个大转变时期之后了,以搞生产为名,掩盖自己的害怕,什么怕影响生产,怕整跨干部怕乱,结果工作中企图避而不谈矛盾,墨守着省委框框中的具体作法和解决问题的范围。而同时,又对当前粮食工作估计不足。农村中首先闹起了粮食问题,农村中社员与社、与队、与国家等矛盾,都集中在粮食问题上爆发了,许多地方很严重,生产和民主整社都顶住了,造成了极大的被动局面。这就是不从实际出发,不相信群众,保守主义者所面临的情况。在衡南,情况就有很大不同,人们以极大的决心,抵抗住了地委委婉的阻拦,采用彻底的群众路线的工作方法,充分发动群众揭露矛盾,一上场就站在主动的地位,当初也曾忽视粮食工作,具体问题解决未跟上,所谓没有带尚方宝剑,后来领导发觉后,立即纠正了,现在全县情绪饱满。

 

这样我改变战略,深入抓衡南的情况,面向整个专区和全省,批判保守主义者。我要写消息和论文。我准备明天到衡山,再捞一把那儿的情况,很快就回衡南来。

 

经过充分的调查研究之后,我决定以《大转变时期——评衡南县民主办社工作》为题,写一篇述评文章。

 

我知道写这样触犯省地委须发的文章,是要承担风险的。我必须掌握非常充分的材料,全面,具体,正反面研究,作出无可推翻的结论来。

 

79,文章写就后,我特意送交中共衡阳地委书记宁生审阅。

 

当日,我写了信,详细说明写作背景和地委负责人审阅意见,将文稿寄了回去。(按:文章和信件都比较长,作为附件放在本文后面)

 

不幸而言中,继上述民主办社消息被打为毒草后,这篇文章也被确定为毒草,成为我随后被打为右派的主要罪行。

 

然而,当时新湖南报总编辑、报社反右派运动主要负责人官健平对我说:你那篇文章,就算你的意见是正确的,那你还得要是共产党员呀!他无法否定文章的正确性,但提出了一个奇怪的逻辑:共产党员要为自己正确的意见承担罪责!

 

问题的实质,是这篇文章把湖南省委关于农村整社的作法,置于被批判、被否定的位置,而这正反映出指导思想上的僵化、保守,害怕群众和不相信群众,只是在文章中没有明说罢了。

 

这篇文章不是按编辑部指挥棒采写的,是我独立思考后的作品。但其指导思想来源于毛泽东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讲话的精神,因此说还是体制内的思考。我曾经要求在“工作研究”栏内发表,表示并非定论,是可以研究研究的;也同时体现了党的“八大”通过的党章规定的:共产党员可以在党的报刊上参加有关党的政策的理论和实际问题的讨论。如果这一条规定真的付诸实施,在报刊上可以对党的方针政策的理论和实际问题进行讨论,也就是提出不同意见,真理愈辩愈明,便能够纠正在理论上和实际工作中的错误,党内民主得以发扬,国内政治生活也会随之步上发展民主之道。真正做到了这一点,随后出现的大跃进、人民公社以及文化大革命等一系列根本性错误,或许不会出现,即使出现了也能够得到纠正。我也太天真了,如同宪法中一些条款一样,只是做做样子摆看的,制订的时候就没有准备付诸实施的。

 

孟树德对我说:你没有那篇文章——指《大转变时期》,你没一点事。”“没一点事意思是和右派沾不上边,不会打成右派。这个孟树德,就是我四年前调查他的问题,在湘潭建设报作恶的那个人。此时他已是报社反右派办公室主任,一个能够呼风喊雨掀风作浪的人。为了报复我,他一定要抓住这篇文章不放的。

附件一

 

大转变时期——试评衡南县民主办社工作

 

在农村,不少基层干部流传着一种看法:现在群众胆子大了,我们难得讲话了。有人说,土改时我们指什么,群众干什么,现在呢,牛皮做鼓,两头挨打。

 

农村干部中这种苦闷情绪说明了什么呢?国内疾风骤雨式的大规模阶级斗争基本结束,一个新的形势呈现在人们的面前:人民内部矛盾问题上升到了突出地位。这种新形势向所有农村工作干部提出了新的课题,是前进呢,徘徊呢,还是后退呢?

 

在前一段时候,中共衡南县委员会尝试着采用新的精神、新的方法,指导针对农业社内部矛盾而提出的民主办社工作。现在情况的发展,有可能证明:他们作对了。这也许能给当前农村工作干部以重大的启发。

 

那时插秧已经结束,但生产上的问题仍然严重,稻田肥料严重不足,去年冬坼了的田的禾苗很不好,旱土作物生产如红薯,正是紧张季节多种经营亟待开展。民主办社自然是为了生产,搞得不好,是不是会影响生产呢?去年秋后整社,曾经多次强调保护干部积极性,结果还是出现了令人不可忘却的教训:有的干部挨斗,有的干部挨打。要是今天干部积极性损伤了,躺倒不干了,那不是事与愿违吗?而在农业社内部存在着种种矛盾,如果不是及时发现,逐步求得解决,是不是要增加新的困难呢?县委在两种方法面前徘徊:一种是从生产入手,发动群众揭露矛盾,然后根据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精神,依靠群众的分析、讨论,分清是非,分别轻重缓急,逐步解决矛盾,达到提高群众和干部的积极性,大力推动双九十运动的目的。另一种是从生产入手,直接领导群众去解决障碍生产的主要问题(亦即矛盾),回避让群众揭露矛盾,担心因此不能分清是非,解决矛盾,损伤干部和群众的积极性,影响生产。县委作了反复的讨论,从毛主席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指示中,得到了思想武器。他们认为,矛盾是客观存在的,回避不了,如果不通过让群众揭露这些矛盾,并且分别轻重缓急,正确处理这些矛盾,群众将会感到不满足,积极性难于调动起来,争取丰收将遇到更多的困难。因而决定采用前种方法。自然,在揭露矛盾时,应该采取小组座谈、个别访问的形式,从团结——批评——团结的精神出发,和风细雨地进行,揭发出来的矛盾,也要分类排队,交由群众讨论,以便分清是非,逐步解决。

 

是不是因为揭露矛盾,而会使局面搞乱,影响生产呢?不会!农业社使农民自愿组合的生产组织,他们的田地、耕牛、农具入社了,集体成了他们的家,因此他们表现出对社里生产的关心,要求过问社里的事务,一句话,要求当家作主。民主办社也正是为了这一目的,让社员履行作为社的主人的权利。让他们充分发表自己的意见,便是满足他们这种正当的要求最鲜明的表现。衡南县的农业社通过老农座谈会、三部分人座谈会、意见多的人座谈会,以及社员代表大会,揭露了农业社内许多矛盾,综合起来绝大部分是关于生产、生产管理、财务管理,以及社干部在管理社方面表现出来的思想作风问题等。人们本来就是要求生产、搞好生产的,怎么会脱离生产呢?请看看实际情况吧:观音乡莲塘社第一、二两个队,联合举行三部分人座谈会,提出的意见归纳起来有七条,其中只有一条夸大了,说全社百分之二十的户缺粮,百分之三十至百分之四十的户无钱买粮,其余六条全是对的,都是围绕着生产和社务管理方面的意见。社里培植了6000元本钱的鱼苗,预计卖20000元,往年顾客到这里,都由伙铺招待食宿,去年高级化后,伙铺停了业,如今顾客来了没地方食宿,便都走了,鱼苗销不出。提这个意见的人,主动表示愿意腾两间屋做客房。大家关切地讨论了这个意见,当场决定四个妇女做招待员,社里存的麦子可移作食用,不足时向粮管站请领。这就解决了社内生产上的一个重大问题。事情不会搞乱,还因为特别强调了生产,要从生产入手,具体安排了生产,并且整个进程都是有领导的。中共衡南县委在民主办社前,向干部反复进行了民主办社的教育,具体说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实现民主办社,与开展双九十运动的关系,在县的和乡的扩干会上,在社内党的分支部会上,都通过具体分析去打消乡社干部怕挨整、挨斗的顾虑,这就使社干部能够采取虚心的、主动的态度,来领导民主办社。

 

意见提了,矛盾揭发了,自然这里有正确的、不正确的和不完全正确的,你怎么办?提出来的问题很多,自然不能一下子都解决,那你又怎么交待呢?乍一听来,这真是难题,几个乡干部社干部,向群众说得清楚吗?不行!那么就交给群众去!中共衡南县委在民主办社中,把那些一提就是几十条百把条意见,交给群众讨论,这种讨论一般都是社员代表大会和分队举行的社员会进行的(事实上,分清是非的讨论,在提意见的会上就开始了,一个意见一经提出,它的是与非,人们就表示了态度)。在交给群众讨论以前,党分支部和社委会把意见分类排队,并且作了初步的分清是非的工作。县委原来安排要在民主办社中解决的问题,如修订生产计划、清理公布帐目、确定社干工分补贴和春收作物预分等,以及随后插上来的粮钱问题,本来就是群众所要求的;群众提意见也主要集中在这几方面。通过有领导的分析、讨论,甚至辩论,很快分清了是非,各种合理化建议和解决问题的办法也出来了,社委会边听意见边改进,又鼓舞了社员们。干部再这里也受到了教育,上了民主的一课。谭山乡炮公社提出了粮食不够吃的问题,分队举行的社员会上展开了讨论,算了几笔帐,他们说,全国六亿人口,各种主杂粮平均每人口粮500多斤,而社员口粮标准,光谷子都在500斤以上。民国35年灾情不及去年重,那年是什么样子呢?社员谢树皆那年仅吃粮350斤,今年却有550斤,有的还吃580斤哩!许多人都觉得,要多吃一些过意不去。这时,对于实际缺粮的,政府及时补销了粮食三塘乡三塘社八队队长谢树伍作风不民主,平日社员对他提过意见,他觉得费力不讨好,情绪时冷时热。这次社员们具体分析了他不民主的表现,并且都表示:坚决要你干,也坚决希望你改正不民主的作风,乡党总支书也帮助了他。现在他向大家作了检讨,工作比以前积极多了。三塘乡17个农业社提出的258条意见,大家讨论的结果,138条正确,社委会和有关干部答应马上照办;91条虽然正确,暂时办不到,大家也认为不能强求;另29条,从个人成见出发,自然不对,也作了解释说明。这17个社同时通过社员代表大会修订了生产计划,讨论了粮钱问题,并且公开了财务帐目,确定了干部工分补贴,干部思想作风方面的问题,也分别由有关人员作了检讨。

 

有人曾经怀疑衡南县委这种作法,但是现在的事实证明,那是一种过虑。干部并没有躺倒,生产向前发展了。许多乡的情况度表明:干部的积极性提高了。三塘乡社干部原来有百分之六的消极面,现在降到百分之三。全县三类社由79个减少到8个。全县87. 2 % 的社公开了财务,77 .1 % 的社确定了社干待遇,74 .4 % 社修订了生产计划(均据六月底的统计)。翻秋田和白水田大部分挽救过来了,栽插夏红薯接近完成计划。目前广大群众正紧张进行抗旱除虫。但是就全县来说,工作发展不平衡,一少部分社,约占总数20 % ,民主内容滑过去了,原因是干部领会县委精神不够,怕挨整挨斗的顾虑没有消除,他们不敢去发动群众提意见,修订生产计划等工作也没有吸引较多群众参加,有的社形成走过场。同时还有少数社,解决具体问题不够。县委当初对粮食问题未充分估计,,民主办社一开始,部分社群众的意见集中在钱粮上,部分干部没有主动地、理直气壮地对待,有的回避,有的拖延,这使得少数社员情绪一度浅搁,认为不能解决实际问题,还谈什么,个别社曾经影响了生产。

 

怎样来消除农村干部的苦闷情绪,怎样引导农村干部继续前进呢?现在群众胆子大了,这道出了一部分真理:过去国内外敌我矛盾很尖锐,人民内部矛盾还不像现在这样突出和被人注意。那么衡南县前段民主办社工作也许生动地表明了:教育干部认识当前人民内部矛盾上升到了突出的地位,帮助他们面对矛盾,不是回避或是掩盖矛盾,而是根据党中央和毛主席指示的精神,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在解决矛盾中前进。就工作方法上讲,这里所反映出来的,是彻底的群众路线工作方法,是要求干部深入实际,联系群众,用群众自已的经验教育群众,提高群众,也同时教育自己,提高自己。所有这一切,是为了发展生产,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建设社会主义。

 

在农村工作上,现在,也许是一个大转变时期。

 

 

附件二

 

给编辑部的信

 

记者部转农村部:

 

衡南县民主办社作法与省委要求的有若干出入。但现在他们认为这种作法是正确的。因此,我做工作研究写的,试评,试评。

 

早在衡南县委决定这样作的时候,衡阳地委就和衡南县委书记宋长云谈过整社作法问题,请他们考虑是不是会乱,影响生产,实际问题的解决能否跟得上这样两个问题。当时县委也考虑要,但觉得还需要看看实际情况,第二天四个书记全下去了,过了几天常委会开会,事情并没有乱,这样就决定不了。地委提出的解决实际问题对他们当然有启发,随后加强了这方面的领导,粮食工作也插在中间,实际上作为整社中要解决的问题解决了。而整个事情的发展就像稿子所讲的那样。

 

县委几次就这个事进行的讨论我都参加了,我在衡南采访时,也有意看了几个社的整社情况,访问了乡干部,随后回到县里,又和几个乡的办社干部座谈了。他们的看法都是一致的。这时,我同意了县委的看法:这种作法是好的。因此写了此文。

 

文章写就后,曾送给地委书记宁生、荣成和看过。宁生同志说:做试评发表,是可以的他说:衡南前段并没有乱,在全专区说,县的生产也是不错的。(从我向地委农村部了解的材料看,不论在生产和整社方面,衡南县都是搞得好的三四个县中的一个。)宁生认为,衡南县是了一下,但没有大,而且是有领导的,所以没有乱。但他还认为:省委原来布置的作法好。但也未说他们不对。

 

文章的若干意见虽然与省委要求的有出入,但它的根本精神与中央、省委意见是一致的。邓子恢的《论农业社内部矛盾和民主办社》.也提到了这种作法。据悉。湖北和广东是按新的精神即与此相同的作法做的。衡南县委和我也觉得这种作法是对的,而衡南县委在实际工作中未搞乱,生产也搞得不错。因而对于他们这种作法,应该予以重新考虑的。而且,至少,它代表了一种不同的看法,具有参考作用,看来是应该可以发表的。只是做工作研究栏内的试评而已。

 

也许有人要说,现在又暂时不搞民主办社,没有实际指导意义,还是不发表吧。我看,不是这样,文章是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精神出发,阐释了在当前情况下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方法;就工作方法来讲 ,是彻底的群众路线,而且文章是从分析当前干部苦闷情绪入手,它的根本精神和接触的实际问题,在当前都是有意义的。不信,那么农村里怎么会不遇到矛盾呢?生产、预分、抢收抢种中都有矛盾,那么你又怎样去解决呢?是回避呢,包办呢?人们也许能从这篇文章中得到启发。

 

我的一百个希望是:尽量争取快些发表。

 

如果有什么地方需要我补充或者进一步说明的,请尽速告诉我。

 

向你们敬礼!

 

罗印文  79

 

 

 

 

 

 

 

 

 

 

 

 

 

 

 

 

 

 

 

 

 

 

 

 

 

 

 

 

 

十七、在劫难逃

 

此时孟树德在新湖南报不过是副秘书长,顶多算个四五把手,为何能够兴风作浪呢?为了说明这一点,不得不说到另外两个人,那就是周惠和官健平。

 

先说周惠。前省委宣传部长唐麟说过,从1953年起,周惠就逐步掌握了省委的实际大权,由这位副政委(副书记)当家,在省委大院是尽人皆知的。他一个省委三四把手,为何能够凌驾一切?他曾经给自己画过像,他说:我和周小舟斗了好几年。他学得乌龟法,在常委会上慢慢地伸出头来,我就敲他一下,他马上缩回去。再慢慢伸出头来,我又敲他一下┅┉周小舟是湖南省委第一书记,一把手,应该说是他的上级。他说这些时,唾沫横飞,以致兴奋得站起来,接着干脆蹲在椅子上了——一副何等模样,不是活灵活现了了吗!

 

我曾经听过他的大会报告,许多听过他的报告的人都有相同的印象,那就是什么不堪入耳的粗痞话他都说得出来,我这里不能复述那些话,以免玷污读者的视觉和心灵。

 

他领导报纸工作,有一句名言:省委的指示和文章要登头版头条,要有碗大的字做标题。今天登了,明天还要登。他边说边用手比划着碗的大小。说白了,就是要突出地方和突出他本人。

 

对于他如此这般的指示稍有异议,对不起,那就走人。新湖南报前社长兼总编辑邓钧洪,就这样被调走,随后又被打成新湖南报反党右派集团头目。

 

他是怎样打右派的呢?他对当时省里一位厅局级干部说:你说你不是右派,我只要把干部群众叫来,让你往中间一站,你就成了右派。

 

毛泽东说,右派分子大约占所在单位人数百分之一、二、三至百分之十。中共中央据此发出在单位抓右派的控制比例。新湖南报编辑部那时一百四十三人,已经划出右派分子37人,大大超过了毛泽东说的最高数,达到百分之二十六,此时周惠却指示:在新湖南报,不要按比例,有多少打多少。最终打了54个右派,比例高达百分之三十八。

 

再说官健平。他没有读过几年书 ,十四五岁就当上了土匪,接着成为他父亲任团长的民团成员,共产党掀起农民革命,他参加捆绑、审问农民的活动,随后加入三青团、国民党,接受特务训练,担任过国民党湘桂铁路特别党部的监察委员。就是这么个人,他的个人履历中,除了性别男性和他的姓是真的外,其余全是伪造。他摇身一变居然钻到共产党里边来了,而且还青云直上,步步高升,由长沙市工委文化支部书记——长沙市工委书记——湘中地工委书记——益阳地委组织部长——邵阳地委副书记——省委副秘书长——省委统战部长┅┅

 

周惠为了控制新湖南报这一宣传阵地,便把官健平这个不学无术却是登龙有术的人调来报社。周惠和官健平明明知道孟树德在湘潭建设报的所作所为,但他们要网罗的正是这样的人。

 

孟树德是拉帮结派的老手,对下多幅面孔,时而青面獠牙,横行霸道,时而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在湘潭建设报,他是独当一面的一把手,到了省城,到了省级党报,情况不同了,他对下的面孔主要表现为后者;对上则有奶便是娘。他一到新湖南报,立刻成为周惠、官健平门下黑干将。

 

新湖南报在第一、二任社长兼总编辑李锐、朱九思的领导下,逐渐形成一种好的办报传统,报纸办得有声有色,在全国省级报纸中还很有些名气。但官健平、孟树德来后,首先在领导层中挑起尖锐对立的意见,并演变成官、孟为一方,多数编委为另一方的如何办好省级党报的争论。争论的问题概括说来为以下几点:一、如何宣传经验技术,二、如何看待联系群众,三、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问题,四、中心和一般的关系问题。争论都是内部进行的,情况并没有公开。到了1957年,政治气氛有所松动,才向全编辑部公布。

 

上一节提到的我在记者站鸣放会上说的,大体上是我对他们争论问题的看法。不仅争论问题上和孟树德针锋相对,而且最后一段是专门批评他在争论中的表现的。那个记录稿只记上要点,现在稍作补充,看看孟树德那时是怎样表演的:

 

一、用省委压人,如是某某书记说的,只能有天线等等,你讲道理说服人吧,怎么开口闭口就是某某书记说的,因为说不出让人信服的道理,就拿某某书记来以势压人了。至于只能有天线的说法,就更加离奇了。所谓天线,是指中央和省委的指示和负责人讲话精神,但在编委争论的特定情况下,这个天线是特指省委;与之相对应的地线,则是广大群众的要求、愿望,以及批评建议等。孟树德认为,办报就应该伏在党委胸脯上倾听党的呼吸有了天线就得,不一定要有地线。领会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听取党的指示,当然是重要的,但不是唯一,党报应当成为党联系群众的纽带,当然要联系群众,听取群众呼声、愿望,乃至批评意见,怎么竟然说出有了天线就得这样的意见呢?

 

二、看了第二辑老傅、杨德嘉等人的声明后,说他(说的)与事实有出入,有些事是片面的谩骂,如说把大地主加在某某人头上,是侮辱了省委,危言耸听。原来在报社改进报纸工作过程中,编辑部曾经举办过大小两次展览会,会上将报道中成功的经验和有争议的稿件陈列出来,让大家讨论评议,从中获取教益,改进工作。展出中有《长沙县合心农业社进行分季分级定额的作法》一文,长一万多字,登了整整一版,展览会编辑在此文旁边加了按语:究竟是内部刊物,还是党报?竟用如此大的篇幅来刊登只供少数人阅看的东西!何况在此以前已登过不少类似的了,难怪人们说它是大地主”“大地主一词出自胡乔木《短些,再短些》一文,本是形容文章过长,所占的篇幅大,并不是要把它当作敌人加以打倒。胡的这篇文章很有名,大陆从事新闻工作的人都是知道的。可官健平、孟树德在向省委汇报时,竟把它加以歪曲,说什么把省委交来发表的文章看作应当打倒的大地主、大恶霸,甚至还把大地主、大恶霸加在某某负责人头上。这一招也真凑效,周惠闻言,大为恼火,到处宣称:报社的展览会就是反对我周麻子的。孟树德还在白纸黑字的发言稿上说,最露骨的是把合心社的经验当作恶霸大地主,是早就应该打倒的恶霸大地主。展览会上按语并没有恶霸字眼,孟树德恶意歪曲上述比喻还不够,还要在大地主之前加上恶霸二字,用心何其歹毒!这正反映出他的阴险狡诈的一面。

 

孟树德调来报社两三年了,他从来没有同我打过招呼,有时不期然照面了,也视若无睹。我想,他一定深深记恨我在湘潭建设报的那次调查和发表在《情况简报》上关于他的问题的调查报告,他一定在煞费苦心地窥测方向。要抓右派了,可说是天赐良机,他布置手下找人写揭发材料,抄我的家——那时我是单身,住在集体宿舍,来人查抄了我的箱子和床铺,还特别强令我交出日记本。我的心地坦然,要拿去就拿去吧。

 

拿到我的日记,孟树德如获至宝,他挖空心思,摘抄我的部分日记,当作我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并且写上洋洋千余言的分按语和总按语,在内部反右斗争专刊上发表,意在把我搞倒搞臭。

 

日记本一直没有退给我,幸好还能找到发表我的日记的反右斗争专刊,使我能够重新审视当年情景。读那些按语,就能够发现,孟树德为了打击报复我,竟然如此不顾常情常理而无限地上纲上线!

 

现将其总按语照录如下:

 

这是右派分子罗印文从19575月到7月一部分日记的摘录。那时他是本报衡阳记者站的负责记者。这些日记的本身就充分说明罗印文的立场、观点是反动透顶的。罗印文不仅在大鸣大放中,攻击的矛头总是朝向中共湖南省委、中共衡阳地委和紧跟着省委走的本报负责同志;就是在全国反右派斗争开展以后,他也没有收敛反党锋芒。他在发表了《不让整社工作轻轻滑过》公开反对当时省委小整社的消息之后,还继续搜集材料,处心积虑,写成《大转变时期——试评衡南县民主办社工作》,企图在报上进一步地反对省委对湖南农村工作的领导。用罗印文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这样我改变战略,深入抓衡南的情况,面向整个专区和全省,批判保守主义者。他反对省委是完全自觉、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的。他在日记中一再地写着:我必须弄得烂熟,使自己处于不败之地。搞这样触犯省、地委须发的东西,你不如此,就会糟糕。因此,在本报反右派斗争开始、把他从衡阳调回报社交待问题时,他仍然坚持反动的立场,在日记中写道:我真正认为正确的,也应该坚持,这就是人必须是一个真正的人。他平日最欣赏的两句话就是:走我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这里,我们要警告罗印文,你走的路是彻头彻尾的资本主义的道路,如果你高兴继续走下去,甘心自绝于人民,那就随你的高兴罢。如果还想回到社会主义道路上来,那就要彻底缴械投降,才能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我作为公民、记者和共产党员,根据宪法和共产党章程,对省地委领导工作中的问题,按照正常程序,善意地、建设性地提出不同意见,却被定性为攻击反党。写作《大转变时期》是根据毛泽东新近作的两个讲话的精神,其目的是希望改善和加强党对农村工作的领导,孟树德却在按语中说是反对省委对湖南农村工作的领导;还说我的立场观点不是一般的反动,而是反动透顶!我的鸣放发言在,我写的所谓毒草文章在,我的日记也在,白纸黑字,都是有目共睹的,孟树德的这种断语,也是太离谱了!

 

不过,我在日记中写到了孟树德的痛处。现摘录两处:

 

67

 

┅┅┅

 

谈报社情况,看争论材料,令人气愤。周惠说,我们的报纸是党报、人民的报纸,不承认是党报,又是人民的报纸。他对于报社的估计是,官健平是坐在省委,面对小资产阶级王国,如果这种估计不改变,那对报社整风的看法当然会是错误的。是这样的省委负责同志,那我们的整风,不闹到中央去,似乎不能解决问题。孟(树德)的那席话,叫人不得不联想到他的品质。

 

620

 

┉┉┅

 

老孟(树德)来电话说,常宁稿不用了。农村部换了这个人来管,我担心:主观粗暴将要宰割多少稿子,特别是他对我的宗派主义,1953年调查建设报问题时,背对背地与他交锋过。现在很难说,至少至少一点,还潜藏着宗派报复的种子。要是他在报社争论问题上得势了,会更嚣张起来。

 

这些话刺到了孟树德的痛处,现在正是报一箭之仇的时机了,这使他拿起笔来写下这么多分按语和总按语。

 

新湖南报的反右派斗争,在周惠的直接策划和指挥下,战果空前绝后,12名编委中,除了官健平、孟树德和主管政治工作、经营管理工作的四人外,其余八人全被打成右派,连已经调出去的前社长兼总编辑,也把他揪来批斗划右了。有人说,官健平除了谄媚逢迎、攀龙附凤的本事之外,并没有多大能耐,主要得力于孟树德这个奸佞之徒,才使他能够完成周惠交下来的大业。对我实施打击报复,孟树德当是轻而易举的了。

 

附:

 

19575——7月部分日记摘抄

 

按:当年主事者只摘取他所需要的,即能把我搞倒搞臭部分。日记本并未退还给我,无法查对补充——只能是这个样子了。

 

57

 

几个人到烈士公园,本来想划船的,时间早,西边还有晚霞的,游船也不开放了,怄死人,我立刻没有劲了,几乎要倒了。我们说,除非每人喝四两酒,不然爬不上这座山。我们真的喝酒了。我主动约束自己,只喝了啤酒和广柑酒。回来真的劲足了一些。

 

开会,酝酿明天给编委会提意见。酒后心里爽,大家都是慷慨激昂的,明天一定要开火。现在的报纸办得太不像话了。

 

58

 

上午开会,整风意见提起来了,富有戏剧性的活动,昨夜喝了酒的我们几个人最初提了意见,我猛烈地批评了编委会严重地不相信群众,没有政治胆量,对记者部的领导软弱无力,以及时事报道吹牛皮。

 

59

 

非常惋惜,下午的支部大会未能参加,两个总编辑不团结,编委会涣散等问题都揭开了。会,据说开得很紧张很沉重。晚上我特地找记录看了。

 

510

 

夜,支部大会,原来如此啊!编委会涣散,两个总编辑不团结,一切问题的根源在这里。看来现在他们还有担心,过早强调和风细雨,说什么不要激动;不要把团结问题在群众中公开,编委会不在群众的直接压力下,就开得不好。袁家式的意见提得好!我激动了,我跟着讲了话:要求编委会打消疑虑,准备丢掉自己的肮脏的东西,把问题彻底地公之于群众之中……

 

514

 

看来湖南省委保守,不放手的那个劲儿,真叫人心焦,一个事情布置得非常具体,哪怕是工作方法上的问题,一步二步三步……都得按此行事,结果是束缚下面的积极性。

 

 

 

 

519

 

争鸣问题报社不表示态度,我提出了抗议性的意见。

 

520

 

现在正是争鸣的时候,沉着地付出毅力,一定会有收获的。

 

521

 

伍国庆回去,我特意写了抗议信,请他带去,抗议家里迟迟没有就左叶事件举行记者座谈会,给记者以支持,让记者争鸣。我说,我的心情时常激动。我对于报社这种情况表示强烈的不满。

 

必须对那些政治上的胆小鬼施加压力。

 

本来打算今天到衡山去的,家里一个电话,希望我研究下民主办社贯彻的情况,他们认为现在的倾向很可能忽视解决(滑过)干群矛盾的趋向,过分强调了生产,以保护干部为名,掩盖领导上的胆小。同意这种估价。

 

522

 

做了件有意义的事:清早就和衡南县书宋长云交谈了放手领导群众民主整社问题,他同意了我的看法。下午我去参加他们开会时,正好昨天的南方日报到了“用新的精神整顿农业社”的社论,也正是我们要研究的问题。一步一步地讨论了,至夜730分,作出了结论:采用放手发动群众,彻底的群众路线方法。当夜就开电话会传达到乡。——这当然是好事,我立即赶写了消息,在10时许发了回去。

 

523

 

学唱“湘累”,很引人。

 

“泪珠儿要流尽了,爱人呀,还不回来呀?……

 

昨夜发的消息,在今天报上一般头条地位发表了,很高兴。

 

526

 

请乡秘书介绍了情况,便赶到谭家桥社来,总支书罗冬初在这个社,他说了几句话,看来这个社的情况是平淡的,要找尖锐的矛盾去。接着便去了附近的烧田社,一个三类型社,问题在这里是突出的。夜里参加第一次代表会,社长作了检查,可是谈得不深入,一些关节上的事儿,未去触它。

 

529

 

家里的整风空气很不好。编委们涣散到几乎解体了。人们的面目全暴露无遗了。省委周惠、唐麟的面目,在这里也能窥见一二了。看到这些,听到这些,真令人心痛。

 

530

 

夜,与县委副书记符棣华谈话。。从这次粮食工作的突然布置,我想到了、地委领导工作中的机械化,许多工作一成不变,下面只能和盘照搬,不管情况不同,有变化,都不能有所更动。上也好,下也好,亿已经成了习惯。一件工作一来,只听到一片往下贯之声,这个“贯”字不如改为“灌”字还确切些。我应该进一步研究情况,评述这个问题。

 

531

 

听到乡总支书向县委的电话汇报,平淡。

 

62

 

看到文艺报上揭发宗派主义、主观主义的东西,真令人愤慨想到两个题材可写杂文:“同甘共苦”的演出的遭遇,住房子、坐椅子分等级待遇的问题,惟事实仍待调查。

 

现在的记者工作制度,工作空气,是扼杀自由写作的。

 

64

 

地委躲闪我提出的问题。但是,我已经明白了,从这一段工作来看,省地委的领导都落在这个大转变时期之后了,以搞生产为名,掩盖自己的害怕,什么怕影响生产,怕整垮干部,怕乱,结果工作中企图避而不谈矛盾,墨守着省委框框中具体作法和解决问题的范围。而同时,又对当前粮食工作估计不足。农村中首先闹起了粮食问题,农村中社员与社、与队、与国家等矛盾,都集中在粮食问题上暴露出来了,许多地方很严重,生产和民主整社都顶住了造成极大的被动局面。这就是不从实际出发,不相信群众,保守主义者所面临的情况。在衡南情况就有很大的不同,人们以极大的决心,抵抗住了地委委婉的阻拦,采用彻底的群众路线的工作方法,充分发动群众揭露矛盾,一上场就是站在主动的地位,当初也曾经忽视粮食工作,具体问题解决未跟上,所谓没有带尚方宝剑,后来领导发觉后,立即纠正了,现在全县情绪饱满。

 

这样我改变战略,深入抓衡南的情况,面向整个专区和全省,批判保守主义者。我要写消息和论文。我准备明天到到衡山,再捞一把那儿的情况,很快就回衡南来。

 

66

 

孟树德打来电话,要我写东西,用省委指示来压我,全没有一点儿想听下边情况的情绪。我按照我的性格回答了。

 

和办公室同志、师古乡总支书、县委书记谈了当前情况,我将要冷静地思索我面临的一切,难题目也许从现在开始了。

 

67

 

夜里没睡得, 一天都干不了什么。

 

某某来了,睡在一起,似乎有某种不然,和我讲起客气来了,我诚恳相待,过会儿,好了。

 

谈报社整风,看“争论材料”,令人气愤。周惠说:我们的报纸是党报、人民的报纸,不承认是党报,又是人民的报纸。他对于报社的估计是:“官健平是坐在省委,面对小资产阶级王国。”如果这种估计不改变,那对报社整风的看法当然会是错误的。是这样的省委负责同志,那我们的整风,不闹到中央去,似乎不能解决问题。孟的那席话叫人不得不联想到他的品质。

 

68

 

研究了衡南和衡山的情况,对问题作结论的时候,还差很远,当然需要再研究。

 

610

 

某某来,陪他玩了一会儿。他有一种昂昂然的情绪,什么都不在眼下,什么都是缺点。

 

611

 

需要约衡南宋长云谈谈。并且自己下去看看,我不能对群众路线问题作一结论,不能甘心。

 

612

 

思索着那些情况,距离作结论的时候还远着哩!电话与宋长云约了,明天谈谈。

 

613

 

以“大转变时期”为题,通过对衡南整社作法所代表的根本精神的评述,分析再这个大转变时期省地委指导思想不相适应的问题,批评那种保守、畏缩,看不到新的变化的倾向。

 

我一边和宋长云谈话,一边这样想象我的文章的主题。

 

他是完全接受了那种作法,党那条消息发表时,地委与省委联系后,即刻把他叫去了,劝阻他莫那样做,他回答说:“我们不是想过瘾!”他说:“现在很明显,这样做是正确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的工作是非常艰巨的,我必须掌握非常充分的材料,全面、具体,正反面研究,做出无可推翻的结论论来,要不然人家会拿出棒棒来。

 

我拿出了大批材料,并且出题请他们找材料,随后我还要下乡去,还要与县委专门研究。

 

615

 

斗争是非常深刻、尖锐的。

 

我激动地读完了人民日报的社论,和民盟中央会议上各种发言。

 

入夜,邮局前面贴报栏前,挤满了人,紧张地读着,仿佛心里担当着大事,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

 

616

 

夜去访问了吴若虚,先聊天,地北天南,最后他发表了对当前工作的意见,前段他们抓思想问题,解决思想问题很明确围绕着双百分之生产,民主办社,不只是简单做那些机械规定的事儿,而是去发掘实质上的东西。深入就在这里,高明就在这里,这对我很有启发。入睡后,我想这一席谈话应该是可以发消息的。

 

617

 

起床就写消息,在那里听发言时也写,十点半时就写成了,我高兴,这是一个重要问题,这江叫那些官僚主义者吃惊的。,我请蓝岗提意见,我本来是想让他知道有这么回事就行了,他认真提起意见来,我骤住了一下,心里想卡了什么东西,。我吞了口气。她的意见是正确的,为什么不可以接受呢?我激动了,使得文笔不畅了。我依他的意见修改了。我说,到底是人多出秀才。

 

620

 

到衡南听了下汇报,听来听去还是那么回事,真正应该下去了。决定明天到衡南谭子山乡去,根据这次县书会议进行报道,另还要考究整社工作的群众路线问题。

 

老孟(树德)来电话说,常宁稿不用了。农村部换了这个人来管,我担心:主观粗暴将要宰割多少稿子,特别是他对我的宗派主义,1953年调查建设报问题时,背对背地与他交锋过。现在很难说,至少至少一点,还潜藏着宗派报复的种子。要是他在报社争论争论问题上得势了,更会嚣张起来。

 

下午杨德嘉同志来了,谈及报社整风情况,都是惆怅、泄气,许多人都有思去情绪,连陈望岳都觉得无味,要求去学习。我说,我也去吧,当乡总支书去。我知道,我是多么地喜欢新闻工作,愿意当一辈子记者,要是情况真是恶化下去,我将不知要陷在何等苦闷之中。

 

621

 

我不能沉默,写信到记者部和农村部,要求他们重新审理常宁稿,并据实批驳孟的那些说法。我知道他那样处理错了,不说不应该,还有,要是这回我默涵过去了,人家会觉得:你看这个人是好对付的。

 

626

 

和乡总支书谢培修等谈话后,我的劲儿似乎足了些。“大转变时期——评衡南县办社工作”,前回设想这篇稿子,现在又得到了新的论据。人们很容易接受了新的时期的工作方法,而且把工作做得很好,而且事情过了之后,还是津津乐道的。感染了我,得进一步研究分析,进一步掌握情况,这次回去对于究竟怎么办,要具体化了。

 

71

 

夜在衡南县座谈,详细扯了三类社的情况,和我已经掌握的情况基本精神是一致的。越来越觉得,他们的论点,也是我的论点是正确的了。

 

72

 

一早便去接续昨天的座谈会……

 

一道分析、研究,我们的结论是一致的。

 

我决定要写这篇东西了。而且要在四天内写成。

 

下午和晚上,研究这大批的情况,实际上是重看它们,许多是第三次、第四次重看。

 

我必须弄得烂熟,使自己处于不败之地。搞这样触犯省、地委须发的东西,你不如此,就会糟糕。

 

73

 

开始写“大转变时期”,它的副题是“试评衡南县民主办社工作”。

 

语汇太少了,安排句子的方法也太老一套了,现话现字,在这里转来转去,这样的情形,也许是因为心境不那么宁静吧。到夜,本来我已写了400多字,可以接写下去的,我不,从头写起,删了一些,改了一些。

 

大约写了三分之一,下面一段是最难写的,要具体分析,要提升到理论上来认识,在根本论点上明确,在下语方面委婉,带商榷的意思。因为它与省地委的要求不相符合,要使之能够发表,这是起码的要求。

 

74

 

续写“大转变时期”,进展慢。长时期不曾写评论性的东西,非常棘手。

 

看来,应当掌握住这种武器。

 

75

 

写完了草稿。

 

作了大的修改和补充,看来明晰多了。我当然还得再研究,因为它明显地和省委精神冲突。我要做到使自己立于不败的地位。再修改,再听取县委的意见,并且与地委研究。看来,它最好的命运是以“工作研究”的形式发出,或者只能发“情况简报”了。也可能,都不行,还得收到一切呵斥和非难。如果我最后正明了我的不败之地的话,我什么都准备承受。

 

76

 

上午参加衡南县委会,有些盲目,他们只是抽象地讨论几个几个政策问题。

 

下午修改了衡南稿。

 

77

 

衡南稿差不多就是定稿了。再次修改了,听了衡南县委就这个事情进行的讨论。夜已开始誊写。明天送地委看后就去投邮。

 

78

 

稿已誊写完毕。明天送给地委看。

 

79

 

宁生没有否定他们的作法,说他们没乱,承认他们生产也不错,但说他们似放非放,企图缩小他们这种作法的意义。尽管如此,他仍说:省委的作法是对的。不过他也说:做试评发表是可以的。

 

我写了封信,详细交代了背景,并预先批驳了可能产生的几种对它非难的意见。

 

我说,我的一百个希望是:尽量争取快些发表。

 

710

 

孟树德没有用常宁稿,十分遗憾,差不多一个月后的今天,问题仍然一致。他们没有回答我的抗议信。不理吧,我回去还是要抗议的。

 

717

 

回到长沙。

 

回来是两件事,是报道,但看来主要是检查右倾思想。

 

老孟谈及了衡南稿,看来,他们有许多错觉的地方,我当然要听取他们的意见,虚心听取,但我真正认为正确的,夜应该坚持,这就是人必须是一个真正的人。

 

718

 

老孟和我谈了话。

 

常宁稿问题,他没有能够说服我。含混点算了,我没有必要在这类问题上,也许是可以放过的问题上,大争起来。

 

(原载《新湖南报人反右派斗争专刊》第16期,1958111日)

 

 

 

 

 

 

 

 

 

 

 

 

 

 

 

十八、任人宰割

 

195712月里的一天晚上,开了对我的批判斗争会,由叶某主持,有十多人参加。先一天晚上,我作了检查,这是接续昨天的会议。叶某先讲话,说我的交待很不彻底,检查极不深刻,并说远不是人民内部问题的范畴。这算是对我的问题定调,接着要求大家揭发批判。开批斗会什么人参加,批斗什么问题,谁先发言谁后发言,掌握何种火力,事先都有安排,共产党这种运动群动的一套,可谓是炉火纯青。想必这个会也是作了准备的。发言者都是熟人,有的平日交往还比较多,在当时那种政治气候条件下,你不批别人,就会怀疑你同被批判者穿连裆裤;如果你要取悦领导,获取晋升机会,当然要表现积极;有的人自身“问题”挂了号,主事者许诺将功补过,立功赎罪,自当奋勇当先;有的人则是无所谓,应付应付。会上有十二人发言,没有也不可能有新的内容,因为在此之前,就像历次整人运动那样,通过内查外调,包括自己的交待,已经把存在问题乃至家庭出身、个人历史都搞清楚了。发言者无非是以当时流行的批斗语言,把我检查中的某一点加以分析提高,慷概激昂,上纲上线罢了。那时我认真作了记录,并且记录保存至今,可我偏偏忘记记下会是那一天开的,文首说的12月,是推测的大致日期。

 

进入1958年,过了元旦,我被发落到报社劳改队。比我先划为右派的人,如果他的问题已经搞清,便都到了劳改队,拖板车,搞运输,扫厕所,清洁猪栏,反正一切杂事都得干。

 

111,第十六期《新湖南报人反右派斗争专刊》出版,这是个四开小报型,整个篇幅的百分之八十都是刊登有关我的材料,一版大半是一篇综合我的右派罪行文章,二版整版和三版大部是摘发我195757月的部分日记,三版转四版一半是《大转变时期》文章和我寄发此稿时给编辑部的信。有人开玩笑说,这么大的篇幅宣传你,你成为新闻人物了。我苦笑着回说,这该流芳百世了。到了劳改队,虽然心里不快,但比整天坐在那里检查交代或者接受批斗要好一些,况且劳改队里都是老右,聊聊天,说说笑话,日子倒还容易打发些。

 

 

 

 

116,我从新华书店买回一本修订本《英华大辞典》,这是一九四九年建国后出版的第一部大型英语工具书。我想我的记者之路被截断了,我得另辟蹊径,要自修英语,少不

 

了工具书的。这本辞典至今还在我的书柜里,因为买书时在扉页上写下了时间,现在我便能写出准确的购书日期。这时我已经准备他们把我革出教门。打入另册,等于打入到了冷宫,世态炎凉,够你受的。为了打发工余时间的孤寂,我想到了学拉小提琴。我的地下党战友胡茀民有一把,我把它借来——我的这位战友从来不见外我的右派身份的——我还买了本《小提琴演奏法》小册子,按照书上指点的指法,认真学着。可是不几天,报社黑板报批评我不老老实实反省自己的罪行,反而拉琴取乐。啊,我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监督,我竟然是一个失去了自由的人!可悲到了这种程度!

 

记得有一天夜里,黑石渡地方因暴雨突发大水,所在区政府要求报社派人去抢险,我们这些老右被派去了。为了加固堤身,需要在堤外水中打桩,然后在立有树桩内侧填土。我二话不说,脱掉棉衣、绒裤,跳入水中,干起了打桩的活儿。

 

“河水仍然冷得人骨头发痛。北风夹着豆大的雨点朝人打来,路上的泥泞像一锅汤一样,就在这当儿,广播喇叭不停地喊话,指挥着战斗,数百人有的扛着锄头,有的挑着泥土,往来如梭地奔跑在河堤上,有的甚至跳到齐腰深的水里去打桩。罗印文一直在水里坚持了四个钟头。

 

这是刘皓宇在当年日记里记述的情况(其日记《鉴往知来》于20086月出版)。本来就有负罪感,现在遇上关系大众安危的事儿,我性格中的刚性一面,使我不曾犹疑,毅然投入到这场抢险战斗。

 

待到收工时,我才买不久的新棉衣不见了,留在原处的是一件破旧棉袄。我只好自认倒霉。在这种庄严时刻,竟有人干这种顺手牵羊的勾当,难道知道我们身份而有意下手不成?

 

到了三四月份,同类中陆续有人看到见面材料”——即定罪结论,要求本人认可签字。我一直等待着材料见面,但到五月十七日宣布对右派的处理时还不见踪影,最终没有同我见面,就这样稀里糊涂不明不白地成了罪人!

 

因为没有材料同我见面,我只能相信《新湖南报人反右派斗争专刊》上那篇综合材料就是我的定罪书了。现在,我将其全文转录如下,作为新湖南报社反右派斗争的一份历史文件,公之于众,让世人知道那个时代是怎样作践人的。

 

罗印文走的什么路

 

罗印文的思想深处,存在着顽固的资产阶级立场、观点,一贯强调个性个人奋斗,以自我为中心,他常常说:走我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去年鸣放时期,他那思想深处的反动的东西,就暴露出来了,进行了一系列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活动。

 

坚持资产阶级办报路线   极力反对党的办报方针

 

他坚决反对报上刊登先进经验技术宣传稿件,他说:现在宣传技术与过去1952 ——1953年有所不同。现在宣传一般新技术没有必要,工作经验的宣传,专家也不看。如包工经验去年湘西起了不好影响,花垣派副县长在苗乡推行包工定额,亲自算帐,搞了半个月搞不通;在全面推广,推不动,后来纠转了。(按:这是典型的撩头去尾,请看本书第十六节上我在鸣放会上的发言记录。)他对孟树德同志发表先进经验技术稿,表示不满,他对记者站的同志说:不得了,他(指孟)来了尽是些这样的东西。报上发表了双季稻生产季节图表时,他说:我为了反对它,才去看它。(按:新湖南报是党报,不是技术刊物,这类技术稿件当然没有必要登。)他对报上刊登省委指示也是十分反对,他说:报纸作为布告牌问题,今年(1956年)以来特别严重,510号就预分的根本问题按劳分配问题发表了社论,跟着第二天又发省委预分指示,这就大可不必,指示是给县委书记看的,加上地委看这个指示,但仅仅是很少数。这问题必须反对。(按:我的鸣放发言记录的原话中,在就预分的根本问题按劳分配问题发表了社论之后,有详细评论了一语,既然预分指示中的根本问题已经详细评论了,再发表指示当然没有必要。主事者这样一砍,何其阴毒!)他还说:报纸大块大块发农村东西,农业社员都不看,要加强群众生活、社会新闻的报道,加强趣味性,软些。上海报纸搞阿飞报道,婚姻问题,干部强迫命令,就受欢迎。”(按:我在鸣放会上的原话为我们的报纸到农业社打止,农业社社员都不看,而我们农村报道大块大块的发农村东西之后,有效果怎样,可考虑,可否加强群众生活┅┅之语,而加罪材料不仅删去效果怎样,可考虑的商榷性话语,而且将可否加强篡改为要加强,变成了肯定语气。官健平、孟树德只要天线,不要地线,视加强群众生活、社会新闻报道为大逆不道,才将之加罪于我。恶毒的是将原话一删一改,建设性的善意就没有了。我的鸣放发言只是简要记录,上述上海报纸……全文应为上海报纸搞(打击)阿飞报道、(帮助中年女工解决)婚姻问题、(反对)干部强迫命令。)

 

在报纸如何开展批评的问题上,他在鸣放中非常露骨的提出报社应有骨气,说:省委机关报不能批评省委会,但应该可以批评省委个别成员,为什么我们对省委中个别成员中的问题不能提出批评?如果过去有这方面的规定,建议考虑修改。如陈曦不学无术,说红楼梦只改一点就可成为现实主义伟大作品,湖南话剧团演《同甘共苦》,没几天,就断了气,听说省委不让演,这些牵涉省委的问题,这只是顺手捡来的事例,可批评的重大事情是不少的。报社应有骨气。他极力反对报纸在党委领导下开展批评,主张不惜歪曲真相来实现他的打老虎的反党思想。(按:引号里的话把原话先后次序调动了,并省去一些重要内容,但如果过去有这方面的规定,建议考虑修改还是保留了,有了这句话就显现出说话人的出发点是建设性的善意的。至于极力反对┅┅,主张不惜歪曲真相┅┅没有任何事实根据,完全是凭空捏造,强加于我的。)

 

在改进报纸争论中,他始终顽固地站在邓、苏右派集团一边,反对省委和官健平、孟树德同志。他对报纸方针问题的争论,觉得孟树德同志的发言不是平心静气,他说老孟讲是某某书记说的,是用省委压人;向邓、苏右派集团提出的忠告,是片面的谩骂,是危言耸听。(按:这是孟树德对我鸣放会上发言最后一段的回答,我在上一节已经具体说到了,这里不重复。)他极力要求公开编辑部的争论,他认为这是政治胆量太小,同时也牵涉到党的民主问题。他也主张改变我们现在按专业性质分工的组织机构,成立像旧社会报纸机构一样的五个部,即采访、评论、编辑、群众工作、经理等五部,使记者部与编辑部平行。(按:编委中改进报纸争论没有在党员和群众中公开,作为党员,出于改进报纸、发扬党内民主的愿望,在党支部大会上要求公开争论,这也有罪了?至于成立五个部的话,我从来没有说过;即使说了,也能成为罪状吗?)

 

他极力反对中心报道,不愿报道按照省委所布置的中心工作,美其名叫什么搞些有分量的东西,实则是一种搪塞。(按:没有提供任何事实依据,完全是强加于人,我的全部报道实践,都是报道中心工作。)他在前年11月的一次记者会上提出不要牵着记者的鼻子走(按:这话我说过,是针对过分强调编辑部出题目做文章而说的。)他特别是对省委严格掌握新湖南报的政治方向不满,说什么新湖南报其所以办得不好、呆板,问题在于省委管的过严,没有充分发挥记者和报人的积极性等。

 

疯狂地向基层点火  处心积虑地反对省委

 

罗印文十分顽强地反对省委民主办社争取丰收的指示,诬蔑省委领导保守,思想僵化,企图煽动农村大搞矛盾。去年5月他按照党内邓、苏右派集团悍将蔡克诚的意图,以放手发扬民主,揭露矛盾的大整社思想,利用党报记者身份,在衡南县用欺骗的手法,制造出一篇衡南县《不让民主整社轻轻滑过》的消息,用电话发回之后,蔡克诚如获至宝,马上就与傅白芦(右派骨干分子)研究,由傅写了按语,蔡加上标题,刊载于我报去年523日的一版头条。这消息发表后,衡阳地委认为同省委精神不符,马上电所辖各县不要受报道的影响,仍按省委精神和地委部署办事。这样,并没有引起罗印文的醒觉,他仍坚持反动立场,继续在衡南一带搜集材料,为他的反党报道找根据,准备再度进攻,并扬言他这样是贯彻中央指示精神。他说广东省委和谭震林同志在攸县就是这样搞的。有衡阳地委宣传部胡浩和他谈到这次报道问题时,他还说:“省委指示说只搞小整社,其实大整社,小整社,省委意见也不统一。有一部分省委主张大整社,有部分省委主张小整社,这个问题有争论,现在还没有解决。接着他又煞费苦心地写了第二篇毒草,《大转变时期——试评衡南县民主办社工作》,恶毒地攻击了省委领导保守、僵化,民主办社的指示是错误并大力宣扬放手发扬民主,揭露矛盾大整社的正确性等。当这篇评论被报社领导上压下来后,罗印文曾几次写信、打电话质问编辑部为什么不发表,以后孟树德同志在电话上指出他这篇稿子的错误并提出批评,他还写信一百个希望要求见报,最低限度也要登《情况简报》。并且准备承担组织上给他最严重的批评和处分,也要发表他这个反党的文章。他写这两篇文章更是在坚决与省委指示地委布置对立的思想下写成的。在他写稿的前后,曾先后向衡阳记者站汪时亮、地委宣传部胡浩以及在衡阳采访的李均说过,他写的就是与省委精神不符,洋洋得意地表示自己自觉的坚决的反党思想。

 

罗印文采写这些稿件的手段也是非常阴险的,他到衡南采访的时候,衡南已经根据省委指示地委布置开完县扩干会,家里只留下县委常委准备研究些具体问题,他带着要在农村点火的动机,向县委要民主办社的情况,参加了县常委会的研究会。他带去了当时的南方日报,说了所谓新精神,并说:省里有这样的意见(按:我没说这样的话!)。在会上罗印文将带去的南方日报大放手部分,打上红道,又介绍了攸县的整社经验,并故意选择些发扬民主揭露矛盾的词句念给县委听,并说广东的做法是符合中央的精神,攸县的做法值得推广,不要让民主内容滑过。县委在他的欺骗和煽动下,研究了进一步发扬民主,揭露矛盾,解决矛盾的内容。将散会的时候,罗印文又建议说:你们是不是就用电话会将今天的会议精神贯彻下去。以后他写成的《不让民主整社轻轻滑过》一稿,实际上又歪曲和夸大了衡南县委会议精神。这个稿子并没有经过衡南县委看过。《大转变时期》这篇毒草在发回编辑部以前,衡阳地委书记宁生同志曾表示不同意,并指出了罗印文的错误看法,其他地委也不同意罗的文章,在他不顾一切将稿发回编辑部的时候,也没有说明这些情况。他认为,他这样做,才是真正的民主

 

(按:关于这两篇文稿写作的前前后后,以及文稿本身和有关信件,上一节都有记载。攸县的民主办社,在新湖南报上突出宣传了,我这两篇文稿体现的精神和攸县作法精神是一致的。按照当时的情况,即毛泽东作了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讲话后,讲话精神深入人心,攸县的作法正好体现了毛泽东讲话的精神。所以,衡南县委书记宋长云在接受地委问话时说:我们不是想过瘾。他还明白地对我说:现在很明显,这样作是正确的。我是按照毛泽东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讲话精神,来分析评论衡南县的民主办社工作,我宣扬的是毛泽东思想,能说我是疯狂向基层点火和用非常阴险欺骗的手法进行采访吗?我只是对省委民主办社作法提出若干不同意见,根据1956年党的八大通过的党章,党员有权利在党的会议上或者在党的报刊上参加关于党的政策的理论和实际问题的自由的切实的讨论,因此,说我处心积虑地反对省委也是不能成立的。我在文稿中并没有说省委领导保守,思想僵化,只是在日记中有过类似的话语,党章规定党员有权利批评任何一级组织直至党的中央委员会,党章允许的事情,也成为我的罪状了。至于说《大转变时期》寄回以前衡阳地委书记宁生同志曾表示不同意见,并指出了罗印文的错误看法,在他将稿子寄回编辑部时,也没有说明这些情况,请参看第十六节我写给编辑部的信,就会发觉这些都是不实之词。附带说一句,地委宣传部胡浩所说是捏造,1957年我就明白讲过不是事实。)

 

罗印文深深诬蔑省委和报社领导思想保守、僵化以外,还说,湖南省委领导各项工作(按:我只说过某些工作各项是别有用心的加罪),四平八稳,既不前也不后,较之江西等省委(按:我的原话是指广东、湖北等,未说江西,任意篡改原话是整人运动中惯用的伎俩)则差劲,诬蔑(按:诬蔑二字读作批评就对了。动辄扣上如许帽子,是不是省委也是神了,批评不得,议论不得了呢?)省委领导工作没有灵活性,他说,省委对下面贯彻工作是彻工作。同时对省委在容园起的一栋房子诬蔑说,一走进这房子,建筑之美,花钱之多,真令人寒心,难怪乎首长一住进去,不得不忘记了人民群众(按:容园的房子那时我还没有进去过,在与人闲聊时只是说起得太好了不好,其他的话都是相关人员想像出来的,)。又诬蔑省委不敢放是怕惹火上身,说省委负责同志拿了补助、私事也坐小汽车、都住小洋房等等。他曾认为李瑞山和万达都是原来常德和益阳地委的,是周惠书记老部下,现在都到了省委,这样用人有不好情绪在里边,他诬蔑唐麟部长主观”“粗暴。他对总编辑官健平同志,也和其他右派分子一样,攻击老官不懂业务,没有搞报纸领导的本事。对本报秘书长孟树德同志也进行恶毒的人身攻击,诬蔑孟树德同志到报社后巴结省委,逢迎省委,企图打击苏辛涛、蔡克诚,诬蔑孟支持刊登省委发来的稿件是为了取得省委的好感和重视,他诬蔑孟树德不刊登他反党的《大转变时期》一文,是老孟抱成见,品质有问题。(按:我的见诸文字的话语是“1953年调查建设报问题时,背对背地与他(指孟树德)交锋过,现在很难说,至少至少一点,还潜藏着宗派报复的种子,是泛指。孟树德此处只说抱成见,不敢挑明打击报复,正是他心虚的表现。)

 

罗印文的政治思想观点是很反动的。自提出人民内部矛盾后,他认为国内三大改造完成,形势不同了,自由主义的时代到了。他诬蔑党的民主生活说:过去的生活太板了,人们不敢谈自己的理想。(按;我的原话是:有人说,过去的生活太板了,有的怕提得意见,怕报复,有的怕谈得自己的理想,一谈会说你出风头,要成名成家,是1955年一次党小组会上汇报群众思想动态是说的。)

 

在鸣放期间,他对社会上的右派分子和报社内部的右派分子向党进攻的一些极其恶毒的言论十分赞赏和支持。右派分子储安平发出向毛主席周总理提意见”“党天下的毒箭时,罗印文向记者站汪时亮表示:储安平大胆,敢说敢为,提出了更深的新的问题。在他看到了右派分子刘宾雁的《上海在沉思》的反党文章后他向汪表示:这是看出了问题,提出了新见解。他特别欣赏其中写的:值得注意的是许多人还不肯说话┅┅人们注意着一些党内负责干部的动向,印象是:他们参加会,不说话,没表情,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等语。他说过:我们的省委负责人也是这样。(按:四五六月时,我一直在衡阳,未参加社会上任何鸣放会议,未见过任何省委负责人,我们的省委负责人也是这样这种说法是无中生有!)

 

左叶事件见报后,他鼓励记者站的同志把所受到的冤屈都写回编辑部去,还布置过汪时亮去鼓动《衡阳新闻》的摄影记者,说过去受过留难的事可以写稿。他在编辑部召开的负责记者的电话会议上,提议立即召开新闻界座谈会,为左叶事件抗议。

 

他煽动蓝岗(当时在衡阳采访)写攻击衡阳市委的文章,他把衡阳市委书记说成是个主观、脾气大的人物,市委压制鸣放,衡阳的民主人士顾虑重重。又说市委是特权思想,根据是市委住了一栋较好的房子。他要蓝岗写《衡阳漫步》的杂文来揭穿衡阳市委的特权思想,批评市委不领导鸣放,使鸣放空气稀薄等等。(按:我没有担负衡阳市的报道任务,衡阳市委院子没有去过,更没有见过衡阳市委任何领导人,这些话全不是我说的。)当右派分子伍国庆到衡阳向他介绍了报社右派向党进攻的所谓整风鸣放情况后,谈到右派要篡夺报社黑板报领导权和利用评报向党进攻时,他说:让我们编辑部的黑板报从官办的形式下解放出来,交给一个由职工民选的委员会来办。又说:让评报的工作,由民选的委员会来搞。(按:从官办的形式下解放出来,是五月《新湖南报》上一篇本报评论员文章的题目,介绍谭震林在攸县蹲点的城关镇黑板报工作。我不过照说罢了。

 

罗印文一直走着的是什么路?

 

去年7月反右派开始斗争蔡克诚、傅白芦、苏辛涛时,报社整风领导小组曾经责令罗印文交待自己的右派言行,并积极参加反右斗争。他无奈何承认了一部分右派言行,一些极为严重的情况如到衡南县委点火、诬蔑省委领导、支持社会上右派分子等等,都拒不交待,并声称要保留自己的意见。他在反右座谈会上却一言未发(按:批斗会上,我确实一言未发,而且我还没有写过一份揭发别人的材料,在整人者看来,沉默也是罪状)。后来经过全面的批判和揭露,迫于事实,才对自己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又作了一些交待,但仍不老实。现在,我们要警告罗印文:你走的是一条彻头彻尾的资本主义反动的道路,如果你高兴走的话,那就随你的便,如果要走社会主义道路,那就要彻底、干净、全部丢掉资产阶级右派的那套东西,与资产阶级永远告别。

 

回到孟树德说的没有那篇文章,你没一点事那句话来,也许孟树德得意忘形一时说漏了嘴,本来,强调那篇文章,是为他的打击报复打掩护,而说没一点事则意味着那篇文章之外的所谓罪行,是他挖空心思,采用种种卑劣手段拼凑出来的。上述定罪书就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典型。

 

五月十七日,孟树德代表新湖南报整风领导小组——即反右派领导小组,宣布对新湖南报所打右派的处理。按照中共中央的政策,处理分为六类,第一二三类处理最为严重,第一类为开除公职,劳动教养,14人;第二类为保留公职,劳动教养,2人;第三类为监督劳动,每月只发15元生活费,14人;第四类为撤销原有工作,降任待遇较低职务,15人;第五类为降职降薪,4人;第六类为免于行政处分,4人。上述诸数相加为53,另一人在反右斗争初期自杀身亡,此时没有宣布对他的处分。所有被划为右派的人,是中共党员和共青团员的,一律开除党籍团籍。在新湖南报,所打的右派,不仅人数最多,所占职工比例最大,而且给予的处分最重,第一二三类者30 ,占大多数。这种情况在全国反右单位中,可能是绝无仅有。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这些右派分子遭受着无边的苦难。

 

可怜的新湖南报人,可怜的中国知识分子,就像是钉板上的猎物,任人宰割!

 

反右派斗争,是毛泽东主席亲自发动,邓小平总书记亲自总管(邓为党中央反右派领导小组组长),在极权专制体制下在全国范围实施的。这种极权专制体制必然孕育出大大小小像周惠、官健平、孟树德这样的人物。正是依靠这样的人物,极权统治和专制制度才得以维护。在新湖南报,则是由一方封疆大吏周惠及其走卒官健平、孟树德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地贯彻执行的。

 

 

 

 

 

 

 

 

 

 

 

 

 

 

 

 

 

 

 

 

 

 

 

 

十九、国庆之夜

 

1958517,宣布对右派分子的处理时,孟树德那个阴险毒辣的形象,我永远忘不了:他个子不高,穿一身蓝干部服,看上去并不显得趾高气扬,但那尖刻的话语,不时左右扫视的两眼,透露出阴险逼人的恶煞。他说:今天宣布对右派分子的处分,你们听了一定会大出意外,处分是很重的。处分重对你们有好处。你们好比是一颗有毒的种子,长的叶有毒,开的花也有毒。处分重,能使你们惊醒,有利于你们改恶从善,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在新湖南报打了如此多右派,处分又如此之重,是因为封疆大吏周惠主谋定调,官健平全力贯彻执行,但摇鹅毛扇出谋划策的是孟树德。十二个编委中打掉八个后,虽然有新调来协助工作的负责人,但他们只管报道,在反右这一摊子,孟树德是仅次于官健平的二把手;前面说过,官健平除了谄媚登龙,被普遍认为是不学无术之徒。这就为孟树德实际操控新湖南报反右斗争提供了方便。有人认为,如果没有孟树德从中作恶,新湖南报反右斗争不致于扩大化到如此地步。

 

现在,他来了个先发制人,封住你的嘴:你不要说处分重了!

 

给我的处分是监督劳动,虽然保留公职,但在摘掉右派帽子以前,取消选举权与被选举权;工资由原行政十七级降至零,改为每月发给十五元生活费;放逐到农村,由贫下中农监督劳动。当晚党支部大会宣布开除我的中共党籍。

 

这之后,新湖南报的右派分别去到他们该去的地方:劳动教养的在428就去了由公安部门主办的集训班,经短期集训后,即押赴劳教工地;监督劳动和降职降薪的去南县和衡山两个地方。520

,去衡山的便登上南去的火车,除新湖南报的右派外,还有教育厅、卫生厅、出版局、湖南师范学院、图书馆、剧团等省直文化教育单位的。坐在车厢里,大家都互不招呼,各单位都有人押送,他们是对我们发号施令的,当然不会同右派交谈。车厢里迷漫着凝滞沉闷的气息,许多人钩着头想心事,前路茫茫,何处是归宿?何时是归期?到衡山后,新湖南报的右派被安排在大浦乡和岭茶乡。我和杨德嘉、阮甫堂、唐荫荪、刘春圃、易子明、宗柏生、邹今铎、黄保定九人,被分配到了岭茶乡的三才大队。邹今铎曾是新四军老战士,此时已是四十多岁,他的妻子没有工作,也随同丈夫被流放了。我这年二十七岁,其他人都只二十多岁三十来岁。

 

我被安排在集贤湾生产队队长毛立玉家里,这可不是通常说的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而是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在劳动中改造自己。不过,生产队上上下下的人并没有把我当敌人看待,生产队干部尽可能安排较轻的活儿给我干,年纪大一点的则关切地问我在乡下习惯不习惯,问我的家人的情况,年轻小伙有一种新鲜感,爱和我扯谈,问这问那。毛立玉队长,二十四五岁,年轻的贫农,有一个两岁的小孩,还有他的弟弟,我和他的弟弟同住一间房,他全家也就三间茅草房,房后搭了间茅棚,算是猪圈。我到后不久,就是端午节,放半天假。这一天下小雨,上午我撑把伞在稻田里除草。早就入夏了,但仍然寒意逼人,我记得我还穿上了棉衣的。毛队长称了半斤肉,买了白水酒,衡山人爱在酒里边撒上点红糖,他向我敬酒,要我不要挂念父母家人——他知道我没有结婚,说你们在这里不会长久,会回去的。左右邻居老大爷、老太太,则请我吃他们自己做的粑子。在农村,生活条件不如城市,清苦一些,但我在这里感受到一种亲切,不像在报社,你被打成右派后,人们对你不是怒目而视,就是如同路人。

 

一天,我坐在水车上车水,这种水车全名是龙骨水车,有一人操作的,有两人三人操作的,我们的祖先早在农耕社会就发明了这种抗旱工具。领着我车水的是贫下中农毛立之、毛锡法,三人坐在车架上,脚不停地踏动车轴,带动车叶通过长长的长方形木箱把水引上田地。田磡越高,车水人费力越大。两位车水人对我说:你累了,就少用点力,我们踏得来。我心头一阵热乎:他们这是对我体贴照顾啊!我回说:我跟得上的。在报社劳改队干了四个多月,我干体力活和干脑力活一样,从来不知道挨奸耍滑,已经经受了一定的锻炼,况且,我是以戴罪之身,来这里监督劳动,以便重新做人的,虽然腰有点酸腿有点胀,我还是咬着牙坚持下来。我看着小溪里忽然有鱼儿在游动,而且是逆水上游,我注视着鱼儿极力上游,湍急的流水把它们冲下去了,仍然奋力地不停地上游。我问:这是什么鱼,这么有力呀 ! ”毛立之说:这是鱼斗水,这种鱼叫鲇鱼。毛锡法补充道:有时一两尺高的水磡,它也斗得上去!我心里一惊:这种小小的鲇鱼,还有这种能耐呀!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小鲇鱼斗水的形象一直长留在我的记忆中。

 

 

 

摄于大浦街小镇上的摄影店。1958年冬天。

 

 

大概在七八月间,传来了杨德嘉摘掉右派帽子并且恢复党籍的消息,与他同时再处理的还有张雨林、袁家式和严伯嘉,张、袁两人也都摘掉帽子恢复党籍,对他们三人都给予了留党察看的处分;严也被摘去右派帽子,他原是候补党员,没有恢复党籍,而是取消了候补资格。我们都知道,这四人都各有特殊情况,杨德嘉的父亲杨树达,是著名的汉语言文字学者,早年曾与毛泽东一道参与驱逐军阀张敬尧的斗争,建国后亦曾见面,并有书信往来;张雨林是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的同学周世钊的女婿;袁家式是在反右斗争刚开始时官健平、孟树德从所谓邓苏右派集团中挑拨离间出来的起义人员,官、孟自食当初不划他们右派诺言而把他们划为右派;严伯嘉,可能是因为他检举揭发别的右派有功和深刻检查自己问题表现良好。对他们及早获得解脱,当然为他们高兴,但他们这种种情况,其他右派大都不具备,对我们的震动并不大。

 

多年后,我读到一份中共中央关于《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的通知。通知指出:在切实纠正了温情主义右倾情绪以后,一些单位把右派标准放得宽了一些,以致多划了一部分右派的情况,比较更需要引起注意。通知还指出:在右派划得多了的单位,必须注意保护群众和积极分子的热情和正义感,不要使人产生反右派斗争错了。现在不要当众宣布对他们的批判是错了,因为既有错误言行就应该批判。但是应在内部改划为中右分子,按照中右分子对待,并注意多加教育,到适当时机可以宣布因情节轻微己有悔改,脱掉他们的右派帽子。

 

是不是按照这一文件精神而对杨德嘉他们重新处理,不得而知。这个文件19571015就发出了,多划了一部分右派的情况,比较更需要引起注意这话语当初为什么视而不见?杨德嘉等人的重新处理这事至少说明,相关人员已经发觉新湖南报反右派是反多了。

 

我们这些老右刚下来时,杨德嘉被指定为负责人,杨走后我被指定接手杨的工作。选定我为负责人,大概看重我的舍命干活吧,那时,无论是同去的老右还是社员群众,都有人这样评论:如果不是头上戴着帽子,罗印文是应当评为劳动模范的。

 

双抢时分,新湖南报在岭茶乡三才大队各个生产队的右派被集中起来,先突击抢收早稻。那个劳动强度可大啦,没有收割机,没有打稻饥,天光就下田,饭就在地头吃,头上太阳火辣,有的田地还有水,太阳照射下像生活在蒸笼里,平日说挥汗如雨,这算是真正体会到了。没有开水喝,用一个小水桶到附近水井提水,衡山人说话带尾音,说井水是井水吉(唧)jing)字念成 jiang音,shui)字念成shu音,二字同音。恰好我们所在乡的党委书记姓蒋,井水提来了,便说蒋书记来了,用这样的幽默聊以解嘲。晚上要干到十二点一点,洗完澡还有一顿饭吃。开始一两天,我还等着这顿饭吃,后来,实在太累了太疲倦了,我澡也不洗,这顿饭也不吃,带着一身草屑一身谷灰,倒地就睡着了,第二天我笑着对大伙说,我少吃一顿饭,却比你们多睡两个小时。

 

干完双抢,没有那么忙了,我们八九个人住在一起,我们订有人民日报,看看报,翻翻书,打发不知道何时终了的时日。我忘不了的是唐荫荪拉二胡,他爱拉京剧反二簧曲调,忽而凄凉,忽而哀怨,忽而悲愤,忽而激越,忽而快板,忽而慢板,可说变化无穷。一曲终了,我说,你再来一段反二簧,于是,他又拉动那细细的琴弦,听着听着,我几乎要流泪了。他只带了把二胡下来,不用京胡,二胡也有如此神奇的效果!

 

唐荫荪多才多艺,文章写得好,诗写得好,字写得好,歌也唱得好,还晓通英语,业余从事翻译。他在建国前就参加地下民主同盟,以后投身新闻事业,卓有成就,没料到五七年风暴一来,他只是和人议论过办同仁报的事,就被打成右派,同我一样享受监督劳动的待遇。办同仁报,据说最早是毛泽东说的,各省可以办一个党外报纸,唱唱对台戏吧。而真正的祸根是他的民盟身份,毛泽东钦定章罗联盟后,从北京到各省市,都在抓民盟的人,在新湖南报抓右派,他是第一个拿来祭旗的,说他是民盟右派集团在新湖南报的坐探

 

如今,我们都沦落到这乡村僻野之地,听他拉反二簧,不由得想起白居易《琵琶行》中说的: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还有李商隐《锦瑟》中的名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都不由得感慨万端,我们的华年就这样度过吗?

 

这一年八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在北戴河举行扩大会议,决定1958年钢产量要达到一千零七十万吨,比上一年翻一番,还讨论通过了《关于农村建立人民公社问题的决议》,决定在农村普遍建立人民公社。我们这些老右一度被派去搞宣传,在显眼地方用红油漆写人民公社好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苦战三年,幸福万代等口号。我曾经被派去给炼铁小高炉送木炭,只见一路上人流滚滚,小高炉昼夜车轮转,到处火光熊熊。许多人正在砍伐森林,因为要保证木炭源源不断的供应。社员已经没有了私人财产,什么都是公社的,只要公社需要,径直往各人家里去拿就是,似乎没有人提出异议。

 

大队部有人提出要自办肥料厂,我们这些有点文化的人接受了这个任务,经过一番研究,我们选择生产细菌肥料,根据有关资料,积极行动起来,很快生产出了细菌肥料,算是成功了。一日,大队书记和大队长忽然来到肥料厂,要我们生产尿素,命令我们到各家各户收集尿,然后架起锅子生火去熬。我们说,尿本身就是很好的肥料,不用火熬。书记说,我们要的是尿素,不是尿,你们要破除迷信,要敢想敢干。对于我们这些“会说话的工具”来说,我们只能照办了,于是到各家各户收集了好几担尿,尿的臊味很浓,不便在室内作业,用砖头在前坪空旷处架起两个灶,把尿倒在锅里熬制尿素了。我们所在的三才大队是一个宽约一里长五六里的长垅,有人反映,你们烧熬出的尿臊味传到五六里外的京广线上了,因为长垅的末端正有京广铁路穿过。一满锅尿熬干后只有薄薄一层浅黄色结晶,我们包好交到大队书记手里。书记是否拿去报喜,不得而知。熬了三天后,让我们不要熬了。用尿来熬制尿素,这大概是中国大跃进年代荒唐蠢事之一吧!

 

进入1959年,饥荒开始露头,虽然口粮指标还是27斤,但油水极少,肉食、蛋品、豆制品等,可以说完全没有。商店里空空如也,偶尔有糕点饼干,都是凭票供应,我们这些化外之民,没有任何副食品票。而我们的体力消耗依旧,劳动并没有减轻。

 

这一年我还在记日记,这个本子后来被抄家抄去,因为上面有两天说到吃不饱饭,就说我攻击社会主义,扯下相关页面,当作罪证放在我的档案里。日记本不知去向,但相关页面却保存下来并最后退给了我。我曾经以《出土日记》为题,把这几天的日记收入《不期而遇》集子里。现将有关内容摘发如下:

 

329

 

和成秘书打交道,不知如何是好。

 

遇到了刘会计,算是有了点儿眉目。他要到衡阳去,开了要买的原料的单子给他,希望能买到几样。

 

找烟杆,上午一担,下午一担,颇有收获。

 

┅┅

 

晚上三两米饭,吃来不够,就和青菜煮。五六个人,一大锅,只说是有咸味。没有其他作料,真是如同嚼蜡,只说是把肚子填满了。

 

331

 

到霞流市。

 

参观了公社农药厂,筛子和烘烤炉这两种工具,是值得我们仿做的。送了图纸给农机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吃到不足额的饭。

 

读报,西藏地方政府叛乱,深为震惊。

 

此时肥料厂停办,改办农药厂,我这是为农药厂事儿奔波。可算是出公差,吃饭还要费九牛二虎之力,而且是不足额的饭。“和成秘书打交道,不知如何是好”一语,需要稍加诠释:有的大队干部根本没有把我们这些老右放在眼里,找他办事要理不理的,此时的情况就是这样;有时甚至当着我们的面和女会计、女青年厮扭也不在乎。

 

我们这些老右想方设法寻找进口的东西,有人趁到大浦街的机会,登上南来北往的火车,冒充车上乘客买到了可口的食品;附近有个712矿,是采掘原子弹原料铀矿石的,对于这类重点国防企业,许多商品给予优先供应,有人从712矿商店买到了点心。这两处地方我都没有光顾过,原因很简单:每月十五元生活费,交了伙食费十元,加上日常必要的零用如牙膏、肥皂、邮票等,还能剩有几何?这一两年我的中耳炎经常发作,不得不到长沙或衡阳治疗,来往车费、住宿费,就只好变卖藏书和较好的衣服了。在留下的八个老右中,每月只有十五元生活费的占了五个,我们的日子自然都紧得不能再紧了。

 

转眼到了国庆节,监督劳动身份是不能享受节日没有假日的。我们在这个共和国生活了十年,我们知道,每当重大节假日,国家公安部门对于阶级敌人、内部控制使用人员,以及各类分子,是特别严加管制的,或拘押,或集训,或监控,或交群众专政。毛泽东说过:在我国社会主义革命时期,资产阶级反动右派和人民的矛盾是敌我矛盾,是对抗性的不可调和的你死我活的矛盾。在此以前,我们从来没有把这种对敌人的监控同我们自身联系起来。现在国庆节来到,今年国庆是十周年大庆,为了营造大庆气氛,9月,国家先后发出特赦令,特赦在押确已改恶从善的罪犯,包括所谓反革命犯和刑事犯,以及下发摘掉确实悔改的右派分子帽子的指示。如同朱正在《1957年的夏季: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一书中说的,这不是政治空气趋向缓和的表现,而是为了国庆十周年做的应景文章

 

现在,我们立刻体会到了这种应景文章是个怎样的味道了。国庆日刚刚吃过晚饭,我们这些处于不可调和的你死我活的矛盾一方的右派,先接到通知,不许我们外出,不一会儿,来了七八个手持梭标的民兵,命令我们不得携带任何东西,跟他们出去。到什么地方,民兵没说,我们没有发问,一个个默默地跟着他们,前面有民兵引路,后面有民兵押解,就像一群被驱赶的牲口。这时天色已晚,有星星在眨眼。来到一个小山包上,为首的民兵队长这才招呼道:你们就在这个山上,不许走动,不许离开!啊,原来是把我们监控在这里!

 

阵阵悲凉不由得袭上心头:为了反对国民党的专制独裁统治,我组织同学们游行示威,随后冒着生命危险参加中共地下党,进行险恶的地下斗争,194985夜晚,欢迎解放军入城,我和地下党几位战友一道,站在长沙市水风井街边,欢呼呀,跳跃呀,鼓掌呀,我的手掌都拍痛了,因为呼口号,喊毛主席万岁,我的喉咙都嘶哑了——怎么到今天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如果我真的反对了中国共产党,反对了社会主义也罢,可我自认还是一名真诚的共产党员哩!在小山包上的人中,有三名曾是中共地下党员、一名地下民主同盟盟员,除了年龄最小的黄保定外,都曾经从事进步活动,都曾经为共和国的建立贡献了力量,当然也不曾想到 : 迎来的共和国会这样对待为之出过力的人们!

 

夜已深了,这一天是农历九月初一,没有月亮,无数的星星还在闪烁,我们默默地坐着,几乎没有交谈——谈什么呢?只有心灵的痛苦,谁都不愿把这痛苦声张出来,而是各自默默地承受着。

 

押解我们的民兵不知道什么时候都离开了。自然,他们走的时候也没有留下任何话语。

 

可我们一个个仍然呆在山头,秋夜,凉风吹来寒意,有人打冷战了,而且,我们的肚子似乎也有饥饿的感觉了,一宿未合眼,疲惫也是肯定的,可我们像是被人使了定身法一样,仍然一动不动地呆在小山头!

 

大约到了凌晨四五点了,记不起是谁说了句我们走吧!”大家便呼啦一下站起来走下山头,仍然是默默地朝农药厂我们的居住地走去。

 

忘不了啊,那个可怜的、悲哀的国庆之夜!                                                                                                                                                 

 

对于农药厂,公社和大队比较重视,派了干部来总管,还派来几个农民和我们一起劳动,并安排专职炊事员做饭,原料充足时日夜加班生产。我尝到了做夜班的味道,你白天再怎么休息好,到了凌晨三四点时,那瞌困总是悄悄袭来。秋日的一天,我做夜班,筛药粉,筛子是个柜子型,没有电能,通过脚踏带动传动轴使筛子筛动。到了12点我收工后匆匆上床睡觉,睡得正酣,忽听有人大喊:“起火了,救火啊!起火点正是我昨夜工作的筛药房,此时大约凌晨五点,我赶忙爬起来,随同人们用脸盆、桶子提水救火,火很快熄灭了。大火是怎样引发的?筛药房和厨房紧挨着,炊事员晚上还煮了东西吃,莫不是这里引发的火灾?我回忆昨夜操作过程,筛子几次出毛病,我手拿小煤油灯一照,发觉是吊筛子的小绳子断了,便另找了根绳子,绳子长了,便在灯上烧脱,然后接上,莫不是在这个过程中掉了火星在药粉中而引发了火灾?当从厨房引发火灾的可能被排除之时,我便向有关人员说明昨夜工作过程,有可能掉了火星在药粉中而引发火灾。最后结论是我的迷糊疏忽而形成火灾。筛药房的筛子、药粉和这间房子直到屋顶烧毁了,因为是土砖房,加上抢救及时,火势未蔓延,损失不算很大。这是我的失职,我自请处分。大队领导和厂领导研究后,只是免去我右派小组负责人职务,未给其他处理。大概他们对我进行了全面考察,认定我这个人不会搞破坏,此次失火是疲劳困倦后疏忽造成的。

 

我想,这件事要是发生在新湖南报社,那还了得,有意破坏,阶级报复,批斗之后,还要送交刑事处理。但在这里,人们实事求是地对待了这次失火,这是让我感动的。并不因为这次事故而影响我的情绪,我一如既往地劳动着生活着。

 

 

 

 

 

 

 

 

二十、插秧时节

 

1959年冬天,我们被调到公社所在地霞流市。其实只是个农村小镇,叫它“市”是相沿下来的说法。公社要建办公大楼,这些老右是可资利用的劳力。在这个公社的右派,陆续都集中上来了,加上我们八个人,总数三四十人吧,除了省直文教卫生单位的外,还有衡山县的右派。分别住在老百姓家里,那时是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的时代,没有了私有财产私有住房的概念,公社看中了那家房子,搬进去住就是,新湖南报的八个人和其他单位共十多人,住在镇上一户人家的楼上。这户人家原来好像是开染坊的,我在房子的后院看到有弃置的染坊设备。1956年高级农业合作化后,农村中商品市场已经取消,这个霞流市一条横街上,除了三两家供销合作社商场外,没有别的店铺。公社为这些右派专门开了个食堂,地点在邮政代办所分出的一间房子。

 

搞基建,都是不轻的活儿,先到湘江河磡下抬麻石,四个人甚至六个人抬一块,几百斤重的麻石(做基脚用)抬上岸后,再抬到建房工地少说也有三四百米。接着是挑砖砌房,砌到二层三层,得踏着窄小的跳板往上挑。我还算作主要劳力,这些活儿我都参加了,挑砖上架,还是每担二十口,一步一步,咬着牙,透支着生命的力量。按说干这样的重活,口粮指标应当在四十斤以上,可我们依然是27斤,进入1960年,油水更加稀缺了,菜蔬也不足,饭吃完了,端着个空饭钵子,我们还坐在门槛上或者屋角落不走,意犹未尽啊,仿佛还等待着什么。

 

当地有一种叫做青菜的绿叶菜,长得两三尺高,到了晚上,这种青菜便成为我们的主食了。记得我们这伙人是由黄保定去操办,每人凑块巴几毛钱,买一大把这样的菜,煮一大锅,没有油,只有咸味,不吃这么一碗,漫漫长夜无法度过。有时中午也煮这么一锅,对付下午的劳动。饥饿难耐,田边地头有失落的胡萝卜、白罗卜,我会捡起往口里塞;抓得有老鼠、蝗虫,算是难得的上品,老鼠煨熟后赛过鸡肉,蝗虫则近乎虾子的味道。我还亲眼看到我的一个同类,在给稻田中耕时抓到一条泥鳅,活活吞到了肚子里。有一次,我被叫去镇供销合作社商店写招牌字,店方为我准备了一碗由面粉调制成的浆糊,作粘贴纸张用的,最后剩有半碗,我避开店方人员,把它干干净净吃了。

 

我在这里认识了不少其他单位的老右,有个姓赵的(忘记了名儿),省图书馆的,此时已是四十多岁快五十的人了,人们说他懂得好几国文字,他戴副深度近视眼镜,也和我们一道苦力地干活,那个艰难吃力的样子,让人心酸!他那广博的外文知识无法施展,也太可惜了!有个叫干维鹤的,是省里某医疗单位的,他刚刚从北京医学院毕业,才上班不久,就被划右了。我无心打听究竟他说了些什么招致如此劫难,“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吧。他中等身材,瘦瘦的个儿,戴副眼镜,初来时还能勉强坚持劳动,后来日见消瘦,头不停地左右两侧颤动。他的铺位和我相邻,看到这种模样,我的心里很不好受。我不懂医学,只是劝他去就医。他本来体力就不好,此时请假日子多,就有人说闲话,说他是为了逃避劳动而装出来的。我说,很可能是精神受到刺激,或者某一器官病变引发的病症,装不出来的。基建队散伙后我们就分手了,改正以后我也没有打听到他的下落,不知道他是否安全度过了那段难关?现在还在人世吗?我的难友!

 

还有个叫周特新的,是省委宣传部划右下来的,年龄比我略小,身好体,干活争挑重担。他懂得不少医学知识,向我介绍了劳动中外伤和内伤如何护理的方法,原来他的舅父是给毛泽东治病的著名的医学专家张孝骞。交谈中得知他的父亲周干,我还认识哩,他父亲是省农业厅特作科科长,我在报社农村部搞报道时,有关棉花、蔴类等特种农作物的新闻采访,都要去找他父亲。一天,他得知我要去长沙治疗耳疾时便说,顺道的话,到我家去看看。我到小吴门韭菜园地方一座小平房里,见到了他的父母,两老向我打听儿子种种情况,闻悉流放生活的艰辛,并且得知我也竟然同样罹难,两老感叹唏嘘不已!他们赶忙从内里取出若干豆饼,说:“请你带给特新吧!”这豆饼是榨油后的副产物,通常都是用作牲畜饲料的,城里人也在把它当作食物了,饥饿可是全国性的啊!我把豆饼交给他时,居然分给我一块:“你也填填你饥饿的肚子吧!”

 

春耕大忙,基建队活儿暂停,新湖南报社的几个老右被安排到公社所属的一个生产队帮忙插秧,我们带去简单行李,住在农民家的楼上,没有床,就睡在铺了稻草的楼板上。凌晨四点起床去秧田拔秧,春雨绵绵,寒风阵阵,我披上一块油布,以免一身打得透湿,秧田里满是水,一脚下去感到透心冰凉,天大亮后就去插秧。在所有农活中,我最怕的是插秧,我有一米八三的个子,插秧要弯腰,这样的高个子弯腰,只是一阵子也罢,持续几个小时甚至几天,那就作难了。插秧是按照一定的株行距把秧苗插在水田里,而且后退着进行。农村俗谚有云:“女怕当生(指生孩子),男怕插秧。”可见就是农民也视插秧为难事。雨还在下,我的衣服已经湿了不少,腰隐隐作痛了,我插一会儿秧,站起伸直一会儿,再接续插秧,这样交替进行,也无法缓解我的腰痛。饥饿的折磨,使得我的体能和忍受能力大大下降,我在心底里不断地呼喊:“我的妈呀,我腰痛得厉害啊!”可是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妈妈,无法听到我的心声;即使能听到,我也不会告诉她我的痛苦,免得她老人家为儿子操心,我只是用这种呼喊来舒缓我的痛苦罢了。

 

我没有躺下,五六天连续插秧,没有请假。收工回来,我及早睡觉,睡好了就多少增加一点我应对超负荷劳动的能力。这一段经历可说是刻骨铭心,至今我还记得当时种种情景。

 

就在我们插秧的这个地方,我收到了在四川南充师范学院读书的我的小妹妹的来信,信写得很好,我读着读着,眼泪不由得潸潸流下。这封信历经四十六个年头,保存至今,现全文录下:

 

亲爱的印哥:

 

您好!

 

从姐姐来信中,知道了你的一些情况,也给我带来了不好的消息:你的一只耳朵已经坏了,另一只也有严重问题。我心里很难过,为你担心,也很想你,好哥哥,你一定要把正在坏的那只耳朵医好,已坏的那只是否能挽救,有什么困难,需要什么,尽量写信告诉我们,我们会尽力帮助你。是否可以请求调到报社去劳动?这样医治耳朵就方便一些。不能再拖了。

 

我们的事情也很多,功课也忙,这周我们劳动主要去农场,喂猪等。大家干劲很大,正是锻炼的好机会。

 

印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朱总司令到了南充,我们正在帮公社捆麦子时,朱总司令来了,真把我们高兴死了,真是我们一生的幸福,永远不会忘掉这一时刻。他老身体很健康,胖胖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向我们摆手,要我们好好劳动,给了我们莫大的鼓舞。

 

妈妈可能四月份到奎哥那里去住,我们都非常赞成。爸爸上班,妈妈一个人在家确实不方便,我们也不放心。到暑假时妈妈再回重庆。我五月初将到重庆野外实习,可能趁机会回家一趟。姐姐、自姐常有信来,她们都很好,自姐也很想你,她的事情也很忙的。

 

印哥,再一次嘱咐你:一定要把耳朵医好。等你假期回重庆时,我一定唱好听的歌给你听,一起聊天,那会多好啊!现在春天来了,不过春天也是容易发病的季节,你要随时注意,生了病,对耳朵也有影响啊,希望你好好保重。

 

我们开学已有六周了,生活过得还好,只有时一不注意,害了几次病,不过几天就好了,不必挂念。上次寄给你的相片收到没有?祝你一切都好!

 

妹 群文  60315

 

又,现从信内寄来一种草药给你,听同学说,这种草可以医治耳疾,将新鲜的这种草捣烂,把捣烂后的草药汁滴入耳内就可以。你问问当地中医,是否可用,如可以的话,就看你们那儿是否有这种草。祝福你的耳朵早日康复!

 

这种关怀,也许只有父母亲和兄弟姐妹之间才会有的。我的父母和哥哥以及三个妹妹都不断给我来信,给了我支持和鼓励,只是信件我未能保存下来。

 

我的心中满是温馨激动,有这种亲切问候,就足矣,在这种极端困难的情况下,我没有向父母、向兄弟姐妹讲述挨饿的难耐,没有向他们伸手要钱。我不幸罹难已经在政治上给了他们麻烦,在当代中国这种株连九族的阴影,肯定使他们受够了,更何况饥饿正在席卷全国哩,我还能向他们讨要什么吗!然而,正是这种关怀,这种关怀体现的亲情美、人性美,给了我无限美好的希望,我一定要坚强地勇敢地活下去!

 

我要感谢霞流市邮政代办所的宾主任,不是他的极端负责任,我是收不到这封信的,我们这些异类占用他的房间做厨房,他的办公窗前成为我们的食堂,他都没有怨言,特别是对我们的来往信件并不因为我们的异类身份有所怠慢,同样认真负责的。这封信就是他打听我的去向后,转到我所在的大泥塘地方的。信封上他批写的字仍然清晰可见。在这位普通基层工作人员身上,我看到了人性的美好光环。

 

 

 

 

 

 

 

 

 

 

 

 

 

 

 

 

 

 

 

 

 

 

 

 

 

 

 

 

 

 

 

 

 

 

廿一、面见人事科长

 

公社办公楼建设前期工程中繁重活儿比较多,待到封顶后,这个老右帮工队就不需要了,仍然各散五方。临了,进行了一次鉴定,不只是要求总结在基建工地的表现,还要回顾整个劳动改造的情况,重点是认罪态度和对三面红旗的认识,不开会,各人自我总结。新湖南报的几个都在写检查,搜索枯肠,写了一整天还未了结,于是开灯夜战,实在疲倦了,抽烟的拼命抽烟,不抽烟的就找来辣椒寻求刺激。凌晨三四点时,洋洋三千余言写成了,说实在的,我自认认罪态度是好的,经过这场反右斗争,我完全接受了驯服工具论,五七年五八年过关就是按驯服工具论观点进行检查的。现在面对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尽管那是多么荒唐,但在那个时候,我确乎没有去思考,去分辨——实际上是停止了思想——伟大领袖号召的,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当然不会有错。如此这般,我猜想,在座的大概都会说自己是服罪的。

 

当然希望摘掉右派帽子,但大都觉得还相当遥远。五九年十周年国庆大典,新湖南报仅仅摘了李茵一人,据说李茵摘帽后还在原地劳动改造,别单位右派摘帽后,不仅立刻调回单位,而且工资给予了调整,但李茵还是拿监督劳动时十五元生活费待遇。后来我看到当年中央关于摘帽文件,指出摘掉帽子的右派分子的数目,以控制在全国右派分子的百分之十左右为好,新湖南报起码要摘掉五顶帽子吧,可是,仅仅摘掉一人,而且是如此对待!这让人怎样去抱有希望啊!

 

而此时最严重的还是生存问题!

 

公社办公大楼封顶后,新湖南报的几个人,外加省委宣传部、广播电台、剧团等单位的十多个人,在秋收之后分配到了离霞流市四五里路的大崎生产队。我们的口粮由27斤减至24斤,之后又减至22斤。正当青壮年的劳动力,一天七八两米怎样度日啊!什么办法都想过了,米糠吃过,蕨楂吃过,老办法瓜菜代没断,无奈那脂肪蛋白质主要还得靠粮食和肉类。我甚至还偷过东西,一次到生产队保管室取物品,见一桶内放有苞谷,正巧身边无人,我便抓满口袋,慢慢把它生吃了。城镇商店货架上空空如也,农村供销社商店更不用说了,少量副食品得凭票证供应,我们这些化外之民是没有份的。而所谓议价食品,则贵得吓人,饼干、糖粒子本来只几毛钱一斤,议价就几块钱一斤了。而且议价食品只在城市供应,农村中还没有。我每月十五元生活费,顶多买上三四斤饼干。日子真是难熬 ! 很快,我患上水肿病了!先在脚上发现不对头,手指按下去一个洞,继而发展到头部和全身,精神萎靡,四肢无力。生产队长赵生成见我这种状况,只安排我做一些轻一点的活儿,之一是挖树蔸子,大炼钢铁时,几乎把所有的树木砍光了,把树蔸挖出来当做燃料,举起锄头非常费力,一天挖不了几蔸。队长照顾我,问我愿不愿意到衡阳去,队上要肥料,派四五个人去衡阳,在那里收集粪便,衡阳城里毕竟比农村好一点,起码有议价食品供应。我说谢谢你,那地方我去不起,我一个月的生活费只消三五天就会花光。

 

农民的日子也不好过。本来1959年粮食就大减产了,但庐山会议一开,批斗了彭黄张周,在全国范围内反右倾,左祸进一步泛滥,共产风、浮夸风、瞎指挥风、强迫命令风和干部特殊风更加厉害,主要劳力被派去修水利、修公路、办厂矿和支援工业,田间生产主要靠妇孺老弱,农业生产更加下降。我在田间看到的,那禾苗稀稀拉拉,就像癞子头一样,收割下来,捏壳子即空壳谷多。但在此种情况下,仍然强行征购粮食。据后来官方公布的数字,1960年衡山全县粮食总产量只有1. 34 亿公斤,比1949年还低0 . 08亿公斤。这一年统购的粮食和农民交的公粮为4097万公斤,1957年和1956年粮食总产量分别为1.39亿公斤和1.795亿公斤,统购粮食和征收公粮1957年为2703. 5万公斤,1956年为3528万公斤,从农民手里拿去的粮食,大饥荒的1960年比上述两年都多得多。因此,秋收后不久,农村中就出现了饥荒。在大崎生产队水肿病人和其他病人迅速增加,赵生成队长的爱人,因饥饿和劳累,妇科病严重发作而卧床不起。全县1960年有八万多人因饥饿患水肿、干瘦和妇科病,并出现饿死人的情况。1959年衡山全县人口24.62万,1960年减至23.21万,1961年再减至22.99万,这两年分别比1959年减少1.41万人和1.63万人。这减少的三万多人就是死去的人,应当说这其中大部分为饿病致死的非正常死亡了。(数字均引自《衡山县志》)营养缺失加上饥饿,导至人口出生率大大下降,这一部分少出的人口,还没有计算在内。

 

我的情况不但没有改善,反而进一步恶化,由水肿转为干瘦,萎靡无力加上头昏眼花,大部分时间卧床不起。队长知道我的父母远在四川重庆,便建议我回长沙新湖南报社,请求组织上给以关照;同伴刘春圃、阮甫堂、唐荫荪等人也认为这是上策。他们都是出于好心,他们深怕发生万一。

 

1960年底,我动身前往长沙,由大崎到霞流市车站的几里路,我带了根拐杖,走走停停,花了两个小时才赶到。这是个小站,没有快车。到达长沙已是晚上,我便先到我的地下党战友胡茀民家里,敲开他的家门,他们一家人十分惊讶。我和他是地下斗争中患难与共的忠诚的战友,也像亲兄弟一样,知道他们一家不会嫌弃,我才去他家的。我看到灶上炖了一锅湖藕,便知道他们家也是粮食紧张,但他们留我休养了两天后,我才去新湖南报社。

 

人事科长见了我,阴阳怪气地说道:怎么回来了?语气中有着质问的味道,我说明相关情况后,她仔细打量着我:眼睛深陷,皮肤蜡黄,干瘦得像个站立的骷髅。她说:我们安排个地方让你住下。我问:我带来了粮票,到哪里买餐票?了一声,迟疑片刻后说道:你就到经武路261号住下,那里有个家属小食堂,你就在那里搭伙吃饭。我问:是不是就在大食堂吃饭?大食堂方便一些┅┅不等我说完,她切断我的话:还是到261号小食堂去!没有回旋余地,眼神里是一种鄙夷不屑。

 

人事科长彭心耿,官健平的妻子。官仍然是新湖南报总编辑,孟树德已经提升为副总编辑了。他们抓右派有功,得到重用和提升是理所当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彭心耿执掌人事大权也是情理中事。这彭心耿别看她女流之辈,却是心狠手辣,她有个有名的泥鳅论,她说,知识分子像泥鳅,政治运动中,他们藏在烂泥里,见不到;想抓,刚抓到手就溜走了,抓不住。只有撒一把石灰,把他们熬死,就可以一条条捡起来,容易得很。

 

难怪去年给右派摘帽子,对中央规定的比例大打折扣,应摘五人的只摘一人,而且这一人摘帽后待遇没有变化,仍然是监督劳动。官孟之流是要让这些人永世不得翻身的。

 

现在,我这条泥鳅来到面前,她大概又要撒石灰了。

 

我拿着在大食堂用粮票换来的十斤米和一小瓶油,来到经武路261号,找到小食堂负责人,她左右看了我几眼,说:我们这里人满了。转背只听她嘀咕道:你大食堂不要,推到我这儿呀 ! ”

 

难道要让我吃生米不成?

 

这里要对这261号住地说上几句:安排到这里居住的,多数是被认为有问题的,有右派夫妇,右派家属,有“历史反革命”家属,有被控制使用人员,等等,据说还有被安排来执行监控任务的人员。把我放在这里,不让去大食堂,就有着划类归流的意思在内。

 

我是被饥饿折磨成这个样子 ! 如此避之不及,他们或许认为我得了什么烈性传染病吧,退一步说,即算是得了烈性传染病,你作为声称要解放全人类的共产党的一级组织、人事部门负责人,也不能一脚踢开,而应当救死扶伤,安排给我治疗呀,她没有半句要我看病的话,可见她并没有把我当病号看待。

 

朱正在他的口述自传《小书生大时代》(北京大学出版社)一书中,曾经写到在劳动教养所对待因饥饿和劳累过度而出现的水肿病人的情况:

 

后来,上级对水肿病有了一个统一的工作布置:医生下来了,检查每个人是不是有水肿病。查出有水肿病的,可以每天下午不出工,躺在工棚里休息,还每天发给一瓢煮熟了的黄豆。

 

这个劳动教养所,算是尽了点责任,算是有一点点人道主义精神。我们分散在农村,除了好心的生产队干部和好心的农民问候关心外,就无人理会了;而现今农民也是饥饿得自身难保了。可我回到了新湖南报,却把我一脚踢开 ! 在新湖南报,连个劳动教养所都不如!

 

好在住在这里的有一位新华社湖南分社退休老工人谢少怀大爹,他们父女俩有一间房,生了一个火炉,谢大爹欢迎我到他那里休息。我就用一个搪瓷漱口杯在他的火炉边闷饭,饭快熟时滴几滴油撒点盐,没有任何菜,每餐如此。谢大爹是一个非常朴实而有正义感的老人,每天我们围炉向火,我就听他那讲不完的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其中包括在日本人占领时,如何同一些青年人一道同鬼子作斗争,搞得鬼子抱头鼠窜。听着他讲故事,我甚至忘记了我的贱民身份,忘记了我正徘徊在死亡的边沿上。

 

一天,我把一件棉毛衫衣洗净折好带到火车站外,希望有个买主,能够收进几块钱——我实在太需要钱用了。我在人流中穿来穿去,有人拿着仔细琢磨了一下,他问多少钱,我说五元。正准备掏钱给我时,忽然从我的左边出来一个人,一手抓住棉毛衫,一手揪住我的手臂,要我跟他走。我知道这可能是市场管理人员。这时,农村中取消了集市贸易,取消了自留地,农民出售自家的鸡蛋被认为搞资本主义,城市里也在大割资本主义尾巴,小买小卖被当作投机倒把。这个抓我的人肯定把我当作投机倒把分子了,他叫我跟他走,走到什么地方他没有说,我想这下糟了,他说这棉毛衫是我偷来的,我有口难辩;如果他知道我的右派身份,就更没有好果子吃了。我主意定了:这棉毛衫不要了,趁在街角转弯时,我挣脱他的手,赶紧转了几个湾,回头一看,他根本没有追我,这才放了心。我想,这棉毛衫肯定成为他的战利品了。

 

过了一天,我走到小吴门地方一家寄卖商店,我脱下身上一件毛线背心,说要寄卖。这件浅绿色背心是我1955年在广州采访苏联建设成就展览时,花十三元钱买来的。毛线市场上根本没有供应。衡山人称毛线衣,不管什么颜色,都叫红索衣,我知道一件红索衣可卖到几十元上百元,我的只是背心,卖不起高价,况且我也急于想脱手。店方问我寄卖多少钱,我说二十元吧。两天后我再去,衣卖脱了,我得了十八元,两元钱算付给店方的手续费。店方没有怀疑衣的来路,因为看到是我从身上脱下来的。好家伙,十八元,比我一个月的生活费还多!

 

我的两箱藏书几乎都变卖完了,我才去卖衣服的。为了活命,我不能不这样做。在我最危难的时候,我都想到要活下去,不管是政治上的困境,还是疾病的折磨、饥饿的摧残,到了像现在这样难以为继的地步,我都要想方设法活下去,我没有想到死,更没有想到自杀。我在变卖藏书时,留下了《英华大辞典》这本英语工具书,就表明了我的强烈的生的欲望 ! 记者之路被堵塞了,我还要开辟英语这个新的天地——这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

 

拿到这十八元钱,我的第一步行动是到附近饮食店买了两碗甜酒汤吃了。这是不要粮票的,一毛五分钱一碗,碗里漂有几十颗酿造后的糯米,加了芡粉,糯米粒就浮悬起来了,大概放了糖精,有甜味。那时所有挨饿而又没有粮票多余的人,都争着喝这种甜酒。

 

我那个地下党战友胡民,此时是中共长沙市北区党委办公室主任,他要他的弟弟送过食品给我——他自己不便于出面。让我永远忘不了的,是那顿团年饭。他让他弟弟送来一张饭票。春节来了,外地旅客在旅店、在市场,买不到任何过年物资,为了让这些人过年,由区委统筹,在所属地区各个旅店办团年饭,旅客凭区委盖印的团年饭票在所在旅店就餐。作为北区党委办公室主任的他,给我留了一张这样的票,年三十晚上,记得这一天阳历是1961214日,我在北正街一家小旅舍,和其他七位素不相识的旅客吃了一顿团年饭,八个碗,有一碗扣肉,每人可以吃上一块,其余菜主要是代食品,槟榔芋切成肉块状,还有胡萝卜、白罗卜、干笋等等,刀工、做工都比较好,口味也好。虽然每人得交一元钱,大家也还是高兴的。至于我就更不用说了,十多二十天来,我在谢大爹那里每天仅几两米饭度日,没有吃过任何菜食,此刻这么几大碗,那个香甜,那个美味,可以说是我当时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多年后,我读到一本题为《卷地风来——右派小人物记事》(远方出版社)的回忆录,作者茆家升原是一位医生,被打成右派后,在一个改造右派的农场诊所继续行医,他经历了大饥荒袭击这个农场的全过程。他在书中写道:

 

小诊所里病人很多,一些人是阻塞性便秘,因为草根类东西吃多了,集结在肛门口,排不出来,吃泻药灌肠都无效,只能带上手套一点点抠出来。最多的病人是饥饿性浮肿和干瘦症。其实这是一种病不同时期的表现。先是体内大量的糖、脂肪、蛋白质的消耗,出现低蛋白水肿,能肿得不成人型。以后肾功能受损,大量水分随尿排出,人就瘦成人干了。接下来就是倒地而毙成饿殍了。

 

我经历的正是这样一个过程,所幸没有走到最后一步,现在想来,还真有些后怕!或许是我对美好的强烈的追求救了我,或许还有那一件红索衣和那一顿团年饭救了我!

 

这位医生作者在书中继续写道:

 

当时农场难友大批人得了饥饿性浮肿,有人已经饿死了!地区领导也怕人饿死多了不好交待,问到我们卫生所几位医生,经我们医生的极力争取,上面拨下了一点红糖和黄豆,因为食堂炊事员太坏了,大家一致要求由我们几位都是单身的医生煎煮,然后凭我们的病假证明,每位病人每天从我们手里领取三两这种民间称之为状元红的食品。这批状元红真是天物,多数浮肿病人都从我们手里领过,也确实挽救了不少濒临死亡的难友。

 

 状元红不是到处都有吃的,不仅我,还有我的一些难友都没有这么幸运了。就在我们监督劳动地方霞流公社旁边的大浦公社,新湖南报有李茵、张少锋等以及其他文教单位的三四十人,在这里劳动改造。在那大饥荒时日,他们中已知饿死了四个人。一为湖南师范学院(现湖南师范大学)姓李的老师。其时右派们正集中在红砖厂劳动,挑煤、挑砖坯上窑、出窑、码砖等,都是重体力活,每月二十多斤口粮根本不够,又饿又累,可还得坚持出工。一天,李老师正挑煤,忽然担子一放倒在地上就起不来了,人们赶来一看,没气了。二为教育厅的李姓干部,饥饿加劳累,一病便卧床不起,厂方看他不行了,叫已经摘帽的李茵送他回教育厅,不久也去了天堂。第三、第四位是省图书馆的周洪峰和新湖南报的张少锋,他俩个儿高大,都被分配挑砖坯上窑,每担规定挑二十块,一百多斤,而且是高空作业,一天下来就动弹不了了,日复一日,他们很快得了严重的水肿病,都没有救过来。

        

 

除了大的政治格局、政治气氛和全国、全省一样外,在大浦公社这里的气氛似乎特别加码,比如,让右派和强奸犯、杀人犯等地富反坏分子一起在大浦街游街亮相;而且动不动就开展批判斗争,同类人中有人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也积极推动这种批判斗争。有一对右派夫妇,他们的小孩也随同一起来了,孩子的粮食定量,是由生产队报到大队批准的,有人说孩子定量多报了五钱米,由此拉出横幅开批斗会,说他们破坏国家粮食政策。来自同类的这种批判,让他们倍感痛心。张少锋毕业于南京中央政治大学新闻系,这所大学被认为是国民党中央的党校,在他出现辫子的时候,有人就把问题与这所大学联系起来。在这种氛围下,自然谈不上人性的关怀了,更谈不上给你状元红了。

 

对右派监督劳动的只给十五元生活费这一政策,真够厉害!我知道许多有幸和我一样获得这一待遇的同伴,此时都是挣扎在死亡线上。我想,如果张少锋每个月多有二十元三十元,他不会过早地离开这个世界。如果这个人还要赡养父母家人,就更不得了!我读到一本题为《赤子吟》的回忆录(中国文学艺术出版社),作者陈炳南和他的爱人双双被打成右派,双双都受到监督劳动的处分,那里的这一处分更厉害,不是每月十五元,而是十三元,偏偏陈炳南夫妇还要赡养和抚养一家老少,这日子该怎样过啊!包括陈炳南的祖父、父亲和母亲,以及妻子的外婆、舅父一共五个长辈,都是在这大饥馑年代活活饿死,死的时候无一例外地被抛尸荒野,任狼咬狗啃,啃剩的白骨也无人收理!世上还有比这更悲惨的吗?不知道这一政策的制定者还有没有心肝?

 

过了春节不久,我的身体状况有所好转,没有再干瘦下去,精神和气色也在逐步上扬,而且带来的定量粮票也吃光了,于是我仍然回到霞流公社大崎生产队。队里的干部和同伴们见我回来了,都为我高兴,赵生成队长私下对我说,我们都担心你出现不测回不来哩。队上让我继续休养,不要出工;随后,身体进一步转好,也只找些轻活给我干。

 

在株洲一所中学教书的我的大妹妹玳文,知悉我的健康情况不佳后,特地向我送来食品,她先写信来,告诉我她要乘某次火车到霞流来,叫我按时到火车站同她见面。她给我送来五斤糯米、一斤白糖,还有一包糖粒子和一包丝烟。烟我可吸也可不吸,恰好一位同伴烟瘾大,要以半斤食用油和我交换,我求之不得。妹妹给我送来这些东西,现在眼光没什么了不起,但在那全国大饥荒年代,这可是了不得呀!她肯定是自己省下不吃,专程来支援我的。这当然有助于我的身体进一步恢复。赵生成队长知道我父亲在重庆一家橡胶厂工作,便和我商量能否为他代买一双球鞋。在那个年代,物资匮乏到极点,连日常生活少不了的火柴都是奇缺,要凭票供应,而且只对城市居民供应。别说球鞋,就连浅口解放鞋都没有卖的。我回说试试看,问题不大吧。我向父亲写信说明原委,父亲很快按所要码子寄来了一双球鞋。赵队长十分感谢我,按市场议价给了我十元钱。队长多方面给我关怀照顾,我不肯收钱,他说不收钱就不收鞋,我只好收下了。有了这十元钱,手头活泛多了,我可以多来一点瓜菜代了。

 

四月,我获得一本刚出版的《毛泽东选集》第四卷,难友中有人去衡山县城,特地托他代买的,是普及本,花了我九毛钱。这一卷19609月才出第一版,我手头这本是紧接着于10月第二次印刷的。这册书一直保存到现在,扉页上留下了我当时的签名和购书时间。这一卷涉及的历史事件我大都知晓,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讲,有的史事我还是参与者,因为我是中共地下党员,在党组织的直接领导下开展学生运动。书中《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是1949630发表的,当时我们还处于地下状态,过了两三天我就收到上级发给我的油印本,非常清晰工整。现在,我躺在床上(仍然是半休),一篇一篇地读着,仿佛又回到那激情燃烧的岁月。令人苦涩不已的是,当年我极力赞赏的人民民主专政,竟然专到了我的头上!是毛泽东的阳谋,把我,以及我的同类五十五万多人整到这个地步,我几乎丧命,现今还依然处于困境时刻,我居然在我的活命钱中匀出九毛钱买他的著作,奉为圣典,虔诚地读着。此时此刻,我根本没有意识到,我的处境,以及我的千千万万的同类的悲惨遭遇,甚至我们国家搞成现在这样饿殍遍地的地步,都是毛泽东及其领导下的专制体制造成的。这就是我的悲哀之处。

 

 

 

 

 

 

 

 

 

 

 

 

 

 

 

 

 

廿二、修成正果

 

19615月,我们接到通知,到长沙集中。不由得生发许多猜测,是不是一个好的转机,要回原单位了?至少也得改善改善待遇吧?或者要给以更严厉的处置?到达长沙后,方知上级规定,省直机关中分散在各地劳动改造的的右派,要集中到湘阴县开办农场。此时仍然是饥荒难耐,整个长沙市萧条凄惨,多数人面黄肌瘦,或许是要利用我们这些右派劳力在肥沃的洞庭湖畔去开荒种地生产粮食吧?

 

若干年后,我发现这种撤离原劳动改造地是一次全国性行动,我想,从中央到省市该有个政策框框的,只是我没有看到罢了,但我从一些出版物中看到了若干蛛丝马迹。新华社记者戴煌在《九死一生——我的右派历程》一书中,写到北京中央机关的右派撤离北大荒这个劳改集中营的缘由:

 

1960年深秋,牡丹江农垦局局长王景坤——一位独臂将军——去北京参加全国农垦工作会议。一天,周恩来总理到会讲话,讲话后顺便问起北大荒各农场的情况,并问到北大荒去了多少右派,已摘了多少人的帽子,还剩下多少人。王景坤一一作了回答。但周总理掰着指头一算,摘帽人数加所剩人数与原来去的总数对不上,发现少了许多人,遂问王景坤:

 

这少了的人到哪里去了?

 

死了!

 

怎么死的?

 

┅┅王景坤一时答不上来。

 

原来这少了的许多人,据农场上报的死因,一般都是营养不良浮肿肠梗阻,等等,避而不说在严重饥饿状态下的繁重劳动和工伤。

 

戴煌接着写道:

 

尽管上报的死因隐瞒了真相,但死亡人数毕竟是很惊人的,这促使上面下决心赶快让我们离开北大荒。

 

戴煌他们是196012月下旬离开北大荒的。这大概是最早的撤离记录。

 

在甘肃,那里省直机关右派在1961年初,从各个劳改场地回到省会兰州。原来,在甘肃大饥荒十分严重,成千上万的人饿死了,当然内中包括在各地服劳役的右派,有一个在酒泉附近叫夹边沟的劳改农场,那里前后收容了大约三千名受劳动教养处置的各类分子,其中大部分是右派分子,到1960年底,他们中的多数人都饿死了!其中天水地区在这个农场劳改的右派共238人,最后生还的仅22人!中共中央西北分局于196012月初在兰州召开会议,决定改组甘肃省委,号召紧急行动起来,抢救人命。这些被抢救的右派包括省直机关和各地、县的右派,按照上级规定都由原单位接回,先解决他们能不能活下去的问题。(见《经历——我的1957年》、《恍若隔世——回眸夹边沟》、《渭水悠悠》)

 

在湖南,在那个大饥荒年代究竟饿死了多少右派,这个数字也许永远统计不出来。出于种种原因,当政者总是想方设法隐瞒真相,或者要让它永远保密。

 

我们去的那个农场的全称是省直机关农场,座落在湘阴县营田镇附近。我到的时候,先期人员已经劳动了一段时候。我们住在一个大工棚里,里进是女右派居住,进门后外间是大统舱,开了上百个简易床,是男右派的落脚点。农场的几百亩荒田甩亩,是从屈原农场划出来的。我们的任务主要是开荒,把那长满芦苇杂草荒地开垦出来,可不是容易的事,劳动强度仍然是很大的。口粮是干部指标每月27斤,显然不够,但同我们在生产队只有24斤、22斤比,有所好转。这里自己种植蔬菜,日供应量逐渐增加,瓜菜代依旧。一次,食堂有红薯供应,不计粮食定量指标,我竟然一次吃下闷熟红薯四斤,胀锝我肚子痛,不能移步了,旁边有高梁地,我走上前撒了泡尿,疼痛才慢慢缓解下来。有人负责守西瓜地,拚命吃西瓜却忘了吐籽,第二天西瓜籽堵住肛门,叫苦连天,医生不得不为之通便洗肠。这种种表现是处在长期饥饿状态下的一种变态心理。农场领导是一位只有一只胳膊的荣誉军人,他还通情达理,对这种偷吃西瓜酿成的事故,没有上纲上线,而是说一次吃这么多又不吐籽,哪有不出事的,以后注意就行。人们平日聊天,最大的欲望就是能吃上走得动的食物”——即肉类禽类食物。尽管吃不饱,但为了改造自己,为了早日摘掉头上那顶帽子,人们还是忘我地,甚至是不顾一切地劳动着。

 

这一年的五月,湖区阴雨连绵,为了赶季节,我们照常出工。踏着泥泞的作业区小道,我发现道旁不少萝卜,是年初甚至去年收获时散落下来的,有的萝卜被砍去一半,有的只留下一个小蒂子,有的被人踩扁了,有的被过路人一脚踢伤,伤洞还看得清楚,可是它们在春雨的滋润下,在春风的吹拂中,居然一个个都发了荪子,或者长出了绿芽,即使没有盖上泥土,横躺在地上,也丝毫没有影响它们的生长,多么顽强的生命力啊 ! 有时我蹲下来,仔细品味那嫩绿的小叶,仿佛要探寻它的生长秘密。少顷,我站立起来,继续前行。

 

国庆节快到,场部宣布准备摘掉一部分确实改造好的右派的帽子,这在我们中间引发心灵的震荡,谁不愿意去掉头上那顶可怕的帽子?于是许多人劳动更积极,思想总结写得更深更透。宣布那天,确实摘掉了一批人的帽子,这当然令人高兴,改造好了,回到人民行列里来了——这是朝思暮想的事啊!可是没有我的份。我在琢磨:为什么没有我的份?我自信听信了驯服工具论后,我的认罪态度是好的,劳动也一直是积极的,虽然得了水肿和干瘦症之后,不得不休养了一段时候,但只要稍有好转,就主动做力所能及的事儿,决不偷懒耍滑。正因为如此,场部才在不久前任命我为农业队第五班的班长,这说明场部对我认可,对我的信任。这也可以说我在农场的表现是好的。我想,症结在我的原单位。这次摘帽行动一定不只是农场一方面的意见,肯定原单位有意向性意见的。新湖南报里那个阴险狡诈的孟树德,已经被提升为副总编辑,更具有话语权了,他决不会放过对我打击报复的任何一个机会的。夹路相逢,命里注定,有什么办法呢?

 

在我的私人档案包里,保留了一份国庆后小组鉴定会的记录。那时场部抓紧对我们的改造,隔不了一阵子,就让我们检查思想,总结改造情况。这次小组鉴定的时间是19601023,先一天我作了全面的检查总结,23号大家对我提意见,下面是各人发言的简要记录:

 

刘华山:

 

检查符合情况。

 

原来口服心不服,现在口服心服。改造是安心的,没有波动。劳动比较好。

 

但劳动是弯曲的,上半年刚来时,显得不够主动。有单纯为了摘帽子的思想。

 

计划用粮好。但对粮食问题要加深认识。

 

来长沙集中时在株洲呆久了点,是组织纪律问题。

 

 

江永生:

 

同意检查,认识比较好。

 

劳动干劲还是足,刈草快,质量也好。

 

对党的领导态度好。对场领导何书记心悦诚服。

 

问题是青壮年活泼朝气不够,好像超过了三十岁。

 

 

资道成:

 

同意以上发言。

 

单纯为了摘帽子这种态度不够端正,要猛起直追,迎头赶上。

 

有时显得老成一点。

 

 

李承德:

 

检查认识是好的。单纯为了摘帽子就不对了,要加深认识。

 

 

李谈:

 

检查符合情况,检讨很好,比较深刻。

 

改造中掺杂有个人主义东西,干劲和过去比,好像差一些。

 

是不是有点消沉,要好好认识。

 

 

中共中央在1960917日曾经发布一个关于右派分子问题的文件,该文件指出,目前右派分子改造得好的百分之三十五左右,表现一般的百分之五十五左右,表现不好的百分之十左右,其中死顽固的分子约有百分之三到百分之五。这当然是按照官方制定的标准来划分的。根据场部任命我为班长这一事实,以及上述小组意见,我自信还是在值得信赖的百分之三十五这一行列中的。

 

转眼即将进入1962年,农场准备过年,决定撒网打鱼。春上截了一段小河,大约有两三里长,投放了鱼苗,安排有专人管理,大半年了,该会有两三斤一条了吧。我参加了这次网鱼行动,渔网从河的一端起步,河两岸分别有一二十人拉网,从下网到收网足足花了一个上午。收网时只见鱼儿蹦跳,银白色的鱼肚鱼鳞闪动,让人手舞足蹈。我第一次参加拉这么大的渔网,第一次看到一网收获这么多的鱼,最后过称不多不少一千零七十斤。这个数字我记得如此清晰具体,是因为其时我从人民日报副刊上,读到一篇题为《透过1070的光环》的散文,恰好和我们网到的鱼数相当。那篇抒情散文是赞美大跃进的1958年钢产量达到1070万吨的。尽管大跃进时几千万人大炼钢铁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但是既然有御用园地就会有御用文人写御用文章,是古往今来的历史证明了的。

 

第二天,我们每人得到一份清蒸鱼,足足有半斤一份吧,美美地吃了一顿走得动的食物,好开心啊!

 

吃过鱼不久,场部又宣布摘掉一批人的右派帽子,这次我有份了,也是好开心啊!

 

我和所有摘掉帽子的人一样,经过四年来的生死历练,该是修成正果了,大家都相信,从今以后要过好日子了!

 

 

 

 

 

 

 

 

 

 

 

 

 

 

 

 

 

 

廿三、诡谲的一九六二

 

现在,我正走在回家探视父母的路上。我先和父母联系好了,预计1962年元旦之前,要摘去我的右派帽子,我说如果收到我的有报喜二字的电报,就可以以母病名义来电,我好向场部请假。是出于无奈才采取这样的办法,提出探亲,可以不给你的假,而说母病则无理由不批准。经过两天两夜硬座车的劳累——绝对坐不起卧铺的,终于到达四川重庆,回到了我的父母的身边。

 

我决不能在父母面前显得窝囊、寒碜,如果我像个叫化子一样,那父母一定会十分伤心的。我那件破棉袄外面,套了件平板布蓝罩衣——这是去年细姑妈送给我的,所有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的,路过武汉时特意洗了澡。动身前我变卖了一条裤子,托难友李承德买了四瓶维他命丸子;前年冬天,一同受难的报社老友阮甫堂回景德镇老家探视,送给我那里出产的两个饭碗,也同时捎带上。我一进门,父母见了非常高兴,妈妈抓住我的双手:印文,你终如回来了呀,我们好想你啊!我把带来的礼物呈上,爸爸说:你怎么还带东西给我们呀!两老都苍老了许多,父亲我是十年未曾见面,母亲在1956年到报社来看过我,1958年我罹难后放逐农村,她老到了株洲,我请假专程去株洲在一家旅舍匆匆见过一面,只是三年多,她老的头发怎么就白了这么多呀!心想:一定是为我这个儿子操心过多了。

 

这几年,在我经受重重打击痛苦难耐时,我曾经一次次呼喊:我的娘呀,我受不了啊!在我饿得奄奄一息不能动弹的时候,我遥望四川重庆方向,在心底里叨念:妈妈呀,我多么想回到你的身边来呀!但是,这几年,在我写给父母的信中,我一句也没有说到我的艰难困苦,一句也没有说到我的蒙冤受屈,一句也没有说到我的挨饿的绝境,这一切我只能自己咽下,否则会使两老更加担心自己的儿子,更加思念自己的儿子。现在,儿子还像个人模样回来了,他们是喜出望外的。

 

父亲见我略显浮肿,问我有什么不舒服的?我说没有。第二天他买来新鲜的使君子,说能打蛔虫。这种味道有点像花生米的小果实还真有效,真的打出了蛔虫,一把一把的,接着又吃了几回,大概把所有的蛔虫都打出来了。

 

父亲是重庆市人民代表、重庆市政协委员,重庆市有关部门对民主党派人士每月发给几张就餐优待卷,可以凭卷到政协俱乐部食堂吃饭,我们在那里享用到了这几年我连想都不敢想的美食。在南充师范学院读书的小妹妹放寒假归来,一家人欢聚在一起,让我领受到无比的亲情关爱!

 

然而,我却感到内疚,我对父母的体贴关怀太少了,不仅是这几年我罹难后无法为他们分忧,反而让他们为我操心,而是我投身革命后,仿佛是不要家了,应验了社会上流传参加共产党就六亲不认了的说法。记得1953年春节,父亲去了重庆利华橡胶厂工作,母亲和三个妹妹在长沙过年,我仅在三十晚上赶到家里,他们正等着我吃团年饭,可我在家里呆了个吧小时便回机关去了。两个儿子,一个作为志愿军战士正在朝鲜,在身边的我呆上一会儿就走了,这肯定让她老伤心的。

 

 

这次难得的团聚,我们去重庆照相馆拍了一张团圆照。除了父母亲还有正在念大学的小妹妹。照片上的我,显得浮肿,而且目光呆滞,脸上没有笑容,也看不出喜悦。多年后,我读到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她在书中说到她在狱中被关押十年后回到母亲身边,母亲为欢迎她的归来,特意在北京有名的“东来顺”请吃涮羊肉。章诒和写道:“看着围坐在我身边的至亲好友的兴奋面孔,我很想说点什么;至少我该笑一笑,可我也笑不出。幸亏在亲友中有个老公安,他以极富经验的口吻,低声解释道:“关久了刚放出来的人都不会说笑。以后会好的。”我虽然没有坐过牢,但在农村和在农场监督劳动,和蹲集中营没有多大区别。此时的我,活像一个刚从牢里放出来的人。

 

要启程返回农场了,父亲为我买了回程的车票——我只筹集到单程的路费——临走时,母亲包了些点心让我在车上吃,还小声说道:在你的箱子里我放了东西,你别大意了。原来是她放了十块钱在里边。我的心头顿时潮热:母亲面交给我,怕我不要,便把钱放到箱子里。考虑得真周到,人世间母爱真正是无微不至!

 

回到农场后,和往常一样,我仍然认真劳动着,并不因为已经摘了帽子而可以马虎对待。大约在五月份,在农场的新湖南报人员接到通知:统统回长沙原单位。一行十多人从营田乘木帆船到湘阴县城,然后改乘轮船直赴长沙。

 

我们呆在那个角落地方,不知道世事的变化:

 

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所谓的三面红旗彻底失败,全国性大饥荒还在继续。据后来的统计,在三年困难时期,全国非正常死亡人数高达四千万!(2000年第三期《炎黄春秋》上廖盖隆文章)“非正常死亡,好一个遮遮掩掩的措辞!

 

这一年的11127

,中共中央在北京举行了扩大的工作会议,与会者多达七千多人,因此又称为七千人大会。在这次大会前后,中共中央在国家政治生活和经济关系等方面,进行了一系列的政策调整,试图扭转1958年以来形成的十分困难的局面。

 

有关甄别平反问题的文件就有好几个,1962427中央发出的《关于加速进行党员、干部甄别的通知》指出:凡是在拔白旗、反右倾、整风整社、民主革命补课运动中批判和处分完全错了和基本错了的党员、干部,应当采取简便的办法,认真地、迅速地加以平反。(见《中共党史大事年表》)

 

同年614日,中共中央批发中央统战部《关于全国统战工作会议的报告》指出:“1958年以来,各地在历次运动中错误地批判、斗争了一批党外人士。例如,在在整风交心运动中,根据人家自己交心的材料,对一部分人给予处分或者划为右派分子。……我们认为:必须坚决地、迅速地进行甄别平反工作,凡是在交心运动中受到处分或者被划为右派分子的,应当一律平反。(见叶永烈《反右派始末》)

 

我们从农场回到原单位,大概是贯彻这些文件精神的。我回到报社的几个月,没有布置干体力活,人事科的一位负责人还对我说: “你的工作问题要解决,工资也不会少好多。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中央文件精神,并没有从甄别平反角度去想,只是觉得境遇会好转了。

 

后来我从出版物中得知,有的省执行中央甄别平反指示态度坚决,行动迅速,还真的平反了不少右派。例如安徽,茆家升在《卷地风来——右派小人物记事》一书中写道:

 

1962年曾经给我们甄别平反,我和多数难友都曾做出过平反结论。但是除县以上的领导干部和少数幸运者,我和绝大部分难友,都在最高指示一声令下之后,平反嘎然而止了。

 

安徽右派中的县以上领导干部,总会有个相当的数目,加上不是领导干部的少数幸运者,得到平反的人还会是不少的。

 

不只是1962年,甚至到了1963年,安徽还在为右派甄别平反。这里有一实例,前述《赤子吟》作者陈炳南写道:“1963年中央又有精神:一句右派言论都没有的极个别人可以平反。据此,(芜湖)地监委把我们夫妇的材料又报到地委,请求甄别。这一次我的妻子江秋云理所当然平了反。陈炳南本人没有获得平反,但地委在讨论他的情况时,认为另一右派表现出的党性比他强,可以平反,这使得没有上报材料的另一右派意外地被平了反。这一次为两名右派平反了。

 

陈炳南在书中还写到,“62年中央曾作出过对右派进行甄别的决定。规定对从农场回来的右派生活有实际困难的,进行一次性补助。一般每人补助100元至150元,最高不得超过200元。我们回芜湖后,并不知道有补助一说,地监委办公室主任汪恒富同志曾亲自两次登门看望过我们,提到过补助的事。后来由原党校李春化校长(时任组织部副部长)亲自督办,给我夫妇俩补助了300元,这在当时地直机关算是补助最高的一户,因为是两个右派。从后面一句话看,给予补助的右派不只他们夫妇俩。

 

对湖南的右派来说,安徽简直成为他们想望的天堂!在那时,我没有听说湖南哪一个右派得到平反——更不要说在1963年了,也没有听说哪一个右派得到过经济上的补助。新湖南报邓钧洪、李茵夫妇都被打成右派,都受到监督劳动处分,每月15元生活费,可他们有六个小孩要抚养,虽然每个小孩给了十元生活费,但邓钧洪有父母、李茵有母亲要赡养,十一个人这么点钱怎么活下去呀!此时一家人几乎都得了水肿病!李茵只好拿着一条毛毯去拍卖,拍卖行说你要单位在拍卖单上盖个公章,才能拿到钱。李茵到报社人事科,找到那位叫彭心耿的科长,她居然回说:你怎么事先不拿来给我看看?我晓得是不是你的!拒绝盖章!你作为共产党组织的代表,作为人事科长,面对处在如此绝境的一家人,不给以任何同情,不给以支持帮助,还要公然侮辱这个死里求生的人!凶狠歹毒竟至如此!得不到任何救助,邓钧洪的父母和李茵的母亲,都在当年饿死气死!

 

湖南是伟大领袖的故乡,湖南的有关领导人领会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这类最高指示精髓,经常走在最前面。虽然,早在1960917,中共中央在批发中央组织部和中央统战部《关于右派分子工作的几点意见的报告》中就指出:要注意对右派分子的家属进行思想教育工作,并给他们以劳动生产的机会。对生活确有困难的,可给以适当照顾。(见叶永烈《反右派始末》)虽然,中共中央在1962614

批发中央统战部报告中明确指出必须坚决地、迅速地进行甄别平凡工作。凡是在交心运动中受到处分或者被划为右派分子的,应当一律平反。对于党中央这些指示,在湖南,某些领导人就可以不执行,就可以观望、拖延。他们终于等来了毛泽东在中共八届十中全会上关于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最高指示,终于等来了毛泽东对翻案风的批判。(注)

 

前面提及的新湖南报人事科凶狠歹毒,是就事论事的说法。从全局范围来看,把五十五万知识分子打成右派,给以无情的整肃,就更是凶狠歹毒在前了!本来对右派进行甄别平反,是纠正这种凶狠歹毒的第一步,可是这么一来,就愈走愈远了。

 

过了国庆节,毛泽东在八届十中全会上讲话精神下来了,我的休整学习时间随之结束。(休整学习一词出自中共中央这一年614 日发出的文件,意思是在进行甄别平反时,这些人就休整学习吧。)我被安排在食堂帮助工作,洗菜、切菜、打豆浆,开饭时卖饭卖菜,事儿还是不少的。同时回来的同伴都作了安排,有的在报社做杂事,有的去了报社在洞庭湖畔的茶盘洲农场。

 

一度盛传的甄别平反的希望破灭了。

 

一天夜晚,报社食堂杀了猪,搞不赢,我也去帮忙。这时仍是苦日子,杀猪有肉吃是大好事,报社领导孟树德在H女性的陪同下亲临现场了,问这头猪是不是自己喂养的,出了好多肉,栏里还有几头猪,等等。他看到我在场,不时把眼睛扫过来瞄我两眼,显出得意的神色,甚至还是向我示威哩!他有时和女同伴以及食堂女服务员说说俏皮话,开开玩笑,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势。对右派的甄别平反,是他绝对不希望看到的,如今真的遂了他的心意,怎么能不志得意满哩! 这位H女性就是1958年参与押送我们去衡山的那位,她的先生曾是报社的主力记者,同我很熟识,但也被打成右派,她就同先生离婚了。因为在反右运动中表现积极,又同自己的右派先生划清了界限,便深得领导的信任。我在一旁冷眼看待这一切,我有着强烈的自尊心,我绝不会低声下气凑上前去插话讲话的。

 

过了不久,人事科负责人找我谈话,说现在摆在面前两条出路,一是退职回家,国家给你若干退职费,你去自谋生计;二是你自己找单位,有什么地方要,我们转关系去。看样子新湖南报决心要把我们一脚踢开了。那时我依附组织的传统观念非常深厚,不愿去自谋生计,便从第二条出路方面去想办法了。我找到我的地下党老战友成云辉,他此时是长沙市人民政府郊区办事处主任,办公地点在南门外很远的地方。地下斗争中共过生死患难的,彼此都很了解,他对我非常同情,也非常信任,当即表示可以设法,听回音吧。过了几天,他给我来信:可以安排当小学教员。原来他专程去了市委组织部,市委组织部表示可以接受,但先不要安排在郊区政府文教科当干部,先去小学教书,以后再上来。在我无路可走时,能够当小学教员也是好的。一般关系的人是不会帮这个忙的,可真是战友情深啊!

 

正当我准备办理到长沙市郊区当小学教员的手续的时候,事情竟然出现转机,衡阳日报愿意要我去。衡阳地区原来有个农民报,衡阳市没有报纸,要办个衡阳日报,便向新湖南报要人。中共衡阳地委组织部来人看了新湖南报给出的人员名单中,选中了我和易子明、刘皓宇三人,我在新湖南报衡阳记者站工作过,易、刘两人也都曾经在衡阳驻勤采访过,三人都曾是右派,都摘了帽子,但主要还是从他们过去在衡阳采访报道的经历来看,应该是可以信赖,可以胜任工作的,于是决定要我们去。能够继续在新闻单位工作,我们三人都觉得满意。春节即将来临,易、刘两人家都在长沙,而且多年没有同家人一起过年,都希望在家里过了春节再去,他们便问那位女人事科长,得到的回答是,你们应当明天就走,如果去晚了,事情发生变化,我们就不管了,看样子是急于把我们推出去。他们同我商量,正好我孑然一身,他们说你去打个前站,代我们请假吧,我说好,于是,我头也不回地离开新湖南报,前去衡阳了。

 

 

文革期间,原中共湖南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湖南日报总编辑张时杰,曾于1967830日就新湖南报反右问题写过一份材料,反映1962年甄别右派问题时情况,现摘要如下,可作参考:

 

1962年上半年,有许多人给省委写信,反映湖南日报反右派斗争有问题,要求平反。如邓钧洪、李冰封都给省委和谭余保写过信,也有人给张孟旭写过信。后来,中央书记处胡乔木办公室,给省委寄来封信,也说有人去信,反映湖南日报反右派斗争有问题,告诉要检查一下。徐启文把我找去,把胡乔木来信的事告诉我,说要组织力量检查一下,好回答胡乔木。后来他又把信给官健平看了,当时我和官健平都住在省委机关第四宿舍。官看过以后,又把信转给我,并说,孟树德如果知道了,会有些紧张的。

 

后来,我组织了一个检查班子,宣传部理论处蔡俊、宣传处陈绍敏,另湖南日报两个人共四个人,把报社反右派斗争档案资料,都搬来宣传部,四个人一起工作了一段时候,他们说没有什么问题。我当时也表了态,认为没有问题。检查组又向徐启文汇报了,徐启文也认为没有问题,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认为这次检查是不严肃的。湖南日报反右派斗争是官健平和孟树德负责搞的,周惠是他们的后台,徐启文和周惠关系又很密切。由徐启文负责办这件事,如何办得好呢?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官健平,这就值得怀疑。从湖南日报调档案、抽人,不通过孟树德根本不可能,通过孟树德如何办好这件事?要把这件事弄清楚,首先要对当时报社两条路线斗争情况弄清楚。作到这一点,光看一些总结性资料还不够,必须搞些调查研究,组织一些熟悉内情的人进行座谈,澄清是非,统一认识。对被划为右派分子和受到处分的那些人的言论和行动,对他们的一贯表现都应该进行了解和考察,然后以伟大领袖毛主席当时提出的六条政治标准进行衡量。我们当时没有这样认真细致地去做。当时省委没有下决心这样做,我们下边做具体工作的人,对这样重大的政治问题,也不敢这样做。所以这次检查,实际只是应付差事了事。

 

1962年上半年,正是翻案风盛行的时候。我们当时考虑到,如果大张旗鼓地搞这件事,会要助长翻案风的。(按:在1962年下半年的9月下旬中共八届十中全会上,毛泽东在报告中才提出并指责所谓的翻案风,在上半年,并没有提出翻案风问题,相反,则是由中共中央正式发文,要求对凡是在拔白旗、反右倾、整风整社、民主革命补课运动中批判和处分完全错了和基本错了的党员、干部,应当采取简便的办法,认真地、迅速地加以平反,以及指出:凡是在交心运动中受到处分或者被划为右派分子的,应当一律平反。张时杰此处把毛泽东指责翻案风的时间从9月下旬提前到上半年了。)从全局出发考虑问题,在当时政治气氛下,这样做也是不适宜的。

 

 

 

 

 

 

 

 

 

 

 

 

 

 

 

 

 

 

 

 

 

 

 

 

 

 

廿四、从长计议

 

衡阳,可说是旧地重游,1944年日寇南侵,少年的我匆匆离开家乡来到衡阳,兵荒马乱,只记得妈妈领我去仁济医院(现第二医院)看了一次耳疾,随即和父母一道西去安江,在衡阳呆的时间大概只有个把月吧。一晃十余年过去,1957年再次来到衡阳时,是新湖南报驻衡阳记者站负责记者,在这里,也许走上了我一生中第一个思想高度,其标志是呼喊舆论监督,向往新闻自由,并且进行独立思考,著文批评省地领导的害怕群众的保守思想。可是摔得也惨,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经过五年的煎熬,算是修成正果,摘去了帽子,现在再次来到衡阳,抚今追昔,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一下火车,我就自挑行李前往衡阳日报报到,扁担是先准备好的,被子箱子七八十斤还是有的,从车站到那里六七里路,我硬是一口气挑到了——我要以此作为一个新的起点,决心不断地磨练自己的意志和体魄。

 

衡阳日报的负责人罗光泽,1957年就相识了,那时我是省报驻衡阳记者站负责人,他曾经带上办公室主任到记者站看望我,我特地为之摄影留念了。现在今非昔比,那段往事当然不会提起,公事公办罢了。不久,他被打成反党分子,境遇比我好不了多少。

 

衡阳日报正在筹办,何日出刊还不清楚,到职人员主要是学习。于是,我有时间去看望舅舅、舅妈。舅舅黎放在衡阳师范专科学校(现衡阳师范学院)中文系教书,前面说过,他是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毕业,油画造诣很深,同时对中西文学很有研究,才得以执教大学中文系。见到我时,除了为我的遭遇感慨系之外,总是为自己无所成就而唏嘘。他说他的同学吴冠中、董希文现在都是大家了。我说你桃李满天下是了不起的成就呀。他一笑置之。我想,如果他的家庭景况丰裕,他就不必为衣食而奔波,可以专心致志于油画事业,无奈外祖父只是一个穷教书匠,无法资助他赴法国留学深造,也无法为他一家生活担子分忧。他知道我喜欢诗,有时向我展示他的诗作,我记得的有《观扬麦》七绝一首:

 

莫道散花仙女美,姑娘扬麦更增妍;

 

嘈嘈切切随风下,胜似珠玑落玉盘。

 

好一曲劳动赞歌,好一副民俗风情画 ! 画家笔下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另一次,他告诉我填了一首词,可惜我没有记录下来。

 

舅妈柳树婷,在衡阳市一所小学教书,早在1944年我就见过她了,那时她与我的姑母罗学明同在衡阳社会服务处工作。现在她就教的学校离报社不远,有什么好菜,她就叫我去吃饭。

 

我还去看望了堂妹罗薇文,是满叔罗学藻的女儿。她十四五岁就只身来到衡阳参加工作,她告诉我那阵子还哭了不少啊,上班时还不觉得,下了班回到屋里就哭。隔壁住了个老大爷,一听见我哭就过来开导我,领我到外面走走,可一回到屋又哭。他们一家兄弟姊妹多,那一场革命后,他们兄妹曾经拎过讨米袋沿门要饭,上学读书就谈不上了,这个家庭的书香传统似乎要断了。但他们兄弟姊妹非常争气,薇薇刻苦自学,现在也在一所小学教书。我去了他们家,一家人都热情地接待我,妹夫胡胜在一家工厂搞供销,门路广,人又合适,有什么事相求,他总是鼎力帮助。

 

在衡阳期间,有这两家走走,我获得了许多慰藉和愉悦。

 

趁着空闲时间,我拚命读书读报,29下午下班前,我读到刚到的27

《人民日报》上一篇关于雷锋的长篇通讯,我被一个高洁的灵魂吸引着,读着读着,我不时抬起头来,陷入深沉的遐思,我抽出小本儿,记下那悠然飞动的思绪。吃过晚饭,我跑进我的小卧室,再三读着《人民日报》上有关雷锋的各种报道,这不是新闻报道,这是人类历史长河中闪烁着光辉的史诗篇章,我提起笔来,写呀写呀,严冬时刻,四壁通风的小房是冷得很的,可我全然不觉,到十点半钟,一篇颂扬雷锋的诗稿就出来了。这一夜我几乎没有睡着,捕捉到了一个恰当的意象,一个准确的词儿,立即爬起来修改补充,那最后一句并且成为诗的题目的,就是在早晨起床后一忽闪间迸发出来的。这或许是全国万千关于雷锋诗歌中最早的诗篇之一吧。现根据当年日记所载,全诗照录如下:

 

奏起你当年的战歌

 

安息吧,伟大的战士,

 

在人类历史的高峰,

 

你鲜红的旗帜,

 

迎着呼啦拉的东风。

 

 

尸骨的山,血泪的海洋,

 

全民族全人类的灾难,

 

你像是全都承担着,

 

在你的短促的一生。

 

 

最强烈的恨,最深刻的爱,

 

是这样天衣无缝地统一。

 

受苦的同跑,黑非洲的兄弟,

 

紧紧地系在你的心里。

 

 

哪管他天崩,哪管他地陷,

 

你是那样地坦然、质朴,

 

有限的一生溶进了无限的生命,

 

因为你是毛泽东的战士。

 

 

把所有的光荣献给你,

 

也嫌它们的分量太轻。

 

而你却不屑一顾,

 

怀着一颗不安的心。

 

 

还在惦念着什么呢?

 

雷锋同志,安息吧!

 

在广阔的山河大地上,

 

正奏起你当年的战歌。

 

 

紧接着,我又修改去年九月在长沙写就的那首《以孩子的名义》的诗稿。那时我读到一张新闻图片,是新华社发的:台湾三轮车工人吴天赐,因为无钱为妻子治病,被迫在三轮车上悬挂儿女急售,治疗老婆字样,驱车沿街兜卖,让我的心绪翻飞。因为我在19575月写过一首《写给台北市的爱国示威者们》的诗,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关注着台湾的情事。《以孩子的名义》被收入《不期而遇》集子里,前面几行是这样写的:

 

山呼,海啸,

 

淡水河满腔热泪,

 

滚滚滔滔 ┅┅

 

啊!

 

为什么,为什么妻子病倒了?

 

是她不知道疼爱自己吗?

 

是她不愿意好好活着吗?

 

为什么,为什么

 

像鲜花一样的孩子

 

不能依偎在母亲的怀里?

 

时间到了三月,报纸何时出刊还没有消息,我在构思写点儿什么的同时,想到不能把英语丢了,便捡起一本名为《Vitya  Maleyev  At  School  And  At  Home》(《维迪亚 . 马列耶夫在学校和在家里》)的童话,准备先通读一遍,然后进行汉译。这本书原是苏联作家写的,英译本是从俄文翻译过来的,去年在长沙休整学习期间向同类陈望岳那里借的。我很快通读完了,觉得内容很好,提出了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应当一致的问题,而且故事生动活泼,语言清新流畅,于是决定从321日起,每天用个把小时进行翻译。目的是练笔,熟悉语法,记取单字,逐步摸清英译汉的规律。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没有变卖的《英华大辞典》派上用场了。通读时遇上不明白的地方,可以根据上下文揣度出八九分,迅速跳过去,笔译时要求就非常严格了,一个词一个句子,非得弄明白不可,因为是童话,还得用浅显易懂的文字表达出来,颇费斟酌哩。不久我发现衡阳日报图书室有一本它的中文译本,是直接从俄文翻译过来的,但还是有参考价值的,我把它借来了。这种译事活动很有好处,帮助我保留对英语的兴趣,同时也是一种口味调剂,一天的阅读写作中,变换课题能够减轻脑子的疲劳。大约坚持了半年多,翻译了两万多字三万字吧,以后忙别的事就搁下了。

 

 

1964年中秋节摄于衡阳日报副刊组

 

 

《衡阳日报》于61日正式出刊,我被分配在副刊组,这正合我的心意。报纸是四开型,每个星期发两期副刊,一个文艺副刊,一个综合性副刊,每期五千来字;组里有六个人,人手足够了,因此不是很忙。1957年底告别编辑记者生活五年有多了,可以说积蓄了五年多的能量现在有地方使劲了,我一丝不苟地、兢兢业业地工作着。组长刘诗碧是一位很好的老同志,正直,朴实,业务水平也高,他对我这个摘帽右派给予充分信用和倚重。我在这里工作是顺畅的,心情也是好的。虽然我的精神状态依旧昂扬,但政治上的锐气可说是消磨殆尽了,我得夹着尾巴做人,一则不知道有朝一日会有个什么运动,到时候会不好受的;二则情况是复杂的,肯定有人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我。

 

传来了工资调整的消息。我一个月拿的也太少了,才三十四块五毛钱。我的工资原是每月九十多元,1957年那场风暴一来,降到了零,每月给你十五元生活费,在那大饥荒年月,饿得我几乎丢了性命。摘掉帽子后,大概和所有获监督劳动处分者摘帽后一样,只给你最起码的工资三十四元五角。1962年政治气氛短暂松动期间,即进行甄别平反工作期间,新湖南报人事科负责人告诉我,工资不会降好多。而我从侧面听到的消息是,原十七级及其以上的降一级,十八级及其以下的不降级,如此我还可以有八十多元,这正应了工资不会降好多的人事科干部的说法。八届十中全会一开,毛泽东的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最高指示传达下来,这线希望也就断了。924日,报社宣布工资调整名单,没有我的份。我了解到上面的政策是,摘帽右派一不能提级,二不能加薪,三不能评模(劳动模范)。我只有用泰戈尔的诗句我不能选择那最好的,是那最好的选择我来安慰自己,一种无可奈何的心境。当晚副刊组负责人刘诗碧找我谈话,说我的工资是应当加的,我们也向上级争取了,但有政策框框,只有看以后有什么机会了。他希望我看开一些。我说没事,这么些年我都过来了吧。之后,不断有消息传来,像我们这种情况,未听说有加工资的。而我们私下议论时,则认为不是加工资的问题,而是重新评定工资级别,甚至是恢复原工资级别问题。本来工资的主要依据应当是思想水平和业务能力,贯彻按劳付酬的原则。现在则是全然不顾这一点,随意剥夺你的全部工资,只发给你最低的生活费;还制定硬性政策,规定什么人一律不能加工资。工资被当作一种政治控制工具,用来钳制人们的思想、行动,这是有悖于经济规律和价值法则的。

 

那时新闻报道中说到一位美国黑人学者杜波依斯,九十多岁了,还在著书立说,这使我很受触动:我应当从长计议,不为一时一事所左右,我要好好锻炼身体,我要像他那样长寿,我要有他那样的写作生命。我本来比较注意锻炼身体,这以后,我更加留意有关的保健知识,更加自觉地进行体育锻炼。我在一本体育杂志上读到冷水浴对于健全体魄,抗御感冒,提高身体素质很有好处,我便决心进行这项锻炼。我本来就喜欢游泳,夏秋季洗冷水不成问题,只要掌握要领,深秋后也可以继续下去。那本体育杂志告诉我,冷水浴前,做一阵健身活动,喝一杯热开水,如果是冰天雪地天气,热开水中加若干白糖,更能增加身体的热能,我如法炮制,终于顺利地坚持下来了。我在这一年1224日的日记中写道:

 

天气转冷了,寒潮来了,预报最低气温23度,入浴前做了套广播操,用不着喝热开水,就全身发热了,没一点事,洗了以后感觉一身轻爽,非常舒服。真没有想到,冷水浴洗到这么个严冬时刻了。看样子长期坚持下去没有问题了。

 

我知道,洗冷水浴,不只是锻炼身体,增强体质,还同时能够洗涤灵魂,磨练意志,在我的前面路还长着哩,说不定还有着我想象不到的许多的艰难险阻,我得认真准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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