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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园 第六期 1994年10月29日
俄州现代中文学校(编外)聊园编辑部
吃福 王立国
俗话讲,"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要不怎么说"民以食为天"呢.你看那人类历史都是顺着"吃"来发展的.早期那会儿,人类"茹毛饮血".自从发现火烧熟肉以后好吃,人类就进了一大步.一开始吃的不够,大家你谦我让,"原始共产";后来吃的东西一多,分配不均,得,就出了"阶级",人类又进了一大步.那"剥削阶级"大鱼大肉,酒足饭饱,那"被剥削阶级"吃糠咽菜,食不果腹.于是就饿着肚皮"闹革命",拿起刀枪上战场,打土豪,杀劣绅,分田地,好吃饭.土豪也杀了,劣绅也宰了,吃的全是人民大众的了.可分来分去还是分不匀乎.再说了,谁不想多分点儿?"饱暖思淫意",于是,为了"锦上添花"就想办法,这最好的办法就是"吃"."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香烟一递,可以可以;酒杯一端,政策放宽".吃吃喝喝办大事.这办法一推广,人人如此办,就不新鲜了,所以后来又不灵了."冒烟儿(香烟)不顶事,冒泡儿(啤酒)顶一阵儿,要想办成事儿,送个小立柜儿".这价码儿就随着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越来越重.
近些年来,国内改革开放,不少人"信手捻来",赚了不少的钱,这"吃"风就想煞也煞不住了.留美的二鬼子们回国,个个是穿的土气,花钱小气,充其量也就是说话有点洋气(大概是学了英语忘了汉语,找不着合适的词儿),俗称"土老美".有那"归国观光"的新华侨,人家请他吃饭,一顿一,两千块,招待的服务不止"到家",而且"上脸",吃的是眼珠子火焰迸射,下巴滴里铛啷直往下掉."国内真好,吃的真好".更有甚者,高级饭店,一瓶酒的开瓶费就是上万块,让你伸出舌头就缩不回去.我们在美国迎接国内来的代表团,大家伙儿一本正经地认认真真地在那儿开会讨论如何办个招待会,请人家吃点儿什么.有明白人就提醒大家,这吃的无论你怎么准备,也比不上国内的水平.不要说部级,就是小科级,也是吃的满脸放光,满嘴流油.真格儿的是"土老美",还是历史短.
以前都听说历史是人写出来的,其实说历史是人吃出来的没准儿更着边儿.上至招待外宾的国宴,下到公司签合同的晚餐会,反正是离了吃绝对不行.
你看我们中国吃的历史源远流长,以至于丰富多采,博大精深.这么说吧,中国人什么不吃?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土里钻的,什么不吃?带翅膀的飞机不吃,带腿的桌子不吃,剩下的统吃.低级的,困难的时候,草根树皮,吃的个磬光;高级的,活猴儿抓上桌来,小匣子里一放,打开一点儿,等猴子一跳,小门一卡,卡住脑袋,小铁锤当头一敲,打破头骨,露出白花花的猴儿脑,钢精的也好,白瓷的也好,小勺儿一舀,撒向菜肴,哪管那猴儿疼的呲牙咧嘴.这叫吃什么补什么.还有那讲究吃鱼的,要看着刚刚从塘里捞出来的方才首肯.大师傅手脚麻利.等收拾妥当,下锅煎好,端上桌子来时,那鱼的嘴还一张一合,也不知道是人吃鱼,还是鱼要吃人.
中国的吃文化早已打到世界各个角落.不说别的地方,只哥城就是一,二百家中国餐馆.的道不的道不重要,这么长的历史,蒙老美还不是一楞一楞的.
聊起吃来,按地理位置讲,大致是南甜北咸东辣西酸,至于这花样儿就多的没法儿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哥们儿弟兄们撮到一起,一聊起自家地方特色,来个精神会餐,保你是哈拉子紧着往肚里吞.大的,高级的,什么满汉全席,只听过,没吃过,也没见过;什么燕窝,也是只听过,没吃过,又听说是燕子衔小鱼,用唾沫粘的,也就倒了胃口,算了;什么熊掌,一个大脚巴丫子有什么好吃的?还是"小吃"好.就说这豆腐脑儿吧,人人吃过,可现在的豆腐脑儿不叫个东西.我小时候吃的那才叫豆腐脑儿呢.一老头儿挑一挑儿,一头儿是炉子,一头儿是材料儿.几声吆喝,把你从家里叫出来.给你盛一碗匀匀和和的豆腐脑儿,作料放个全,什么辣椒蒜汁儿,黄花木耳,冬菜虾仁儿,又好看,又提味儿.端上来,收你一毛钱,你是就地站着也行,坐他的小板凳儿也好,"踢里秃鲁"一阵声响,吃的肚里滚滚雷动,脑门子上满是细细的汗珠儿,觉得舒服,解馋.
还有一样儿,八成儿你不知道."闷子",听说过吗?"闷子"最早出在天津.那门脸儿都不大,小屋挺矮.进门儿也觉得黑区区,脏乎乎.再看那平底儿大锅,黑压压的好厚一层,也不知道是什么.一层黄黄的油,在锅里冒泡儿.切好的绿豆凉粉块儿,往锅里一倒,滋滋作响.先不能翻炒,等有了一层黄黄的嘎奔儿,再翻来倒去的一炒.稍闷一会儿,就可以出锅了.大糙碗多半碗,浇了蒜汁儿,给你个勺儿,拿去吃吧.先别急着往肚子里划拉,你先闻一闻.什么叫沁人肺腹?那味儿就让你终生难忘.尤其这头一口,真叫好吃.吃完临出门儿,你就把握不住,非往那大黑锅张望好几眼不可.吃"闷子",那叫有"口福".
说到这儿,就说到这福气的事儿了.记得还是在国内工作的时候,有时候串门儿到朋友家,也没个电话先通知一声儿,所以就是个"撞"大运那."撞"着在家,就穷聊一顿,"撞"着不在家,就另走一家.运气好,"撞"着正在吃饭,就撮一顿儿.我呢,有那么几次,都正好"撞"上快吃饭的时候,而且还都有菜有啤酒.一次不算什么,次数多了,吃的人家不大服气,有次就说,"你小子还真有点儿吃福".当时正在吃兴头儿上,也没细捉摸,事后仔细一想,心里就老大不自在了.我有"吃福"?"福"在哪儿?我今天就给你来个"忆苦思甜",看看我到底有多大的吃福.
我生在"旧社会",打生下来就"饥寒交迫".哪儿像现在的孩子,生下来就有消毒的牛奶,新鲜的鸡蛋,各种各样儿的营养食品,还有专人送上门儿来.我那时候知道什么叫牛奶?小米汤喂大的.小时候生了病才能吃到精米粥就红咸菜.精米即大米,红咸菜即用酱腌的大头菜疙瘩.吃的我现在好几十岁了,生病的时候还想精米粥就红咸菜呢.长到了新社会,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赶上了"自然灾害",缺油少盐的,粮食定量本来就少,肚皮却越吃越大.这人们就发扬聪明才智,想出各种办法把自己骗的心服口服.蒸米饭用"双蒸法",象变魔术一样,蒸出的饭多了一倍,吃到肚子里觉的挺多;把白菜疙瘩切巴切巴,做什么"人造肉",猪都不吃的东西,人吃;吃来吃去,吃浮肿了,说是缺维生素,这维生素在糠里最多.于是又吃糠.看来吃糠咽菜是能却病延年了.中学里住校时,每顿饭都是总务老师把两窝头和一盘咸菜按学生人数一份儿一份儿摆上桌.铃儿一打,学生们蜂拥而至,狼吞虎咽,不知什么味儿,也不觉得饱没饱,只要碗里一空,就拍屁股走人.就有一次,几个学生发现每个窝头都缺点儿边儿.后来经侦察才知道是总务老师先尝掉了.
上了大学,困难时期过去了,伙食改善了.加上身体发育起来了,吃的就多了.有人讲,"清华十饭厅的馒头养人",我就是在清华十饭厅创下了一顿吃五个大馒头的本人记录,还不吃菜.就觉得那份儿好吃,别提了.可定量有限,总不能老吃馒头吧.上半月吃馒头,下半月就得老啃窝头.这菜呢,是大锅菜了.好吃不好吃,见仁见智,反正大伙儿挤在一块儿你抢我夺的,吃起来也算津津有味儿.而且还有闲话下饭.比如那大师傅给学生打菜,手上的功夫绝对一流.男生过来,一勺下去,偶而有块肉,你刚有点儿得意,只见他手腕稍一用力,那块肉一准儿掉下去,剩下的都是菜帮子.女生来打菜,大师傅笑迷迷的,不看碗只看脸,一勺扣下去,全扣在女生的手腕上,一声惨叫,一溜燎泡,好事变坏事.菜桶太大,能包容万物,有时候就会混进个把老鼠之类的.老鼠个儿大,容易被发现.拣出去,眼不见为净,照吃不误.那小点儿的,如苍蝇,爬虫什么的,就算了.反正也都是蛋白质.大食堂有样儿好处,菜汤不要钱.一,两大桶汤推出来,学生们自有备用的碗,抢上前去,争着打汤.汤里有时候还真有货,菜叶啦,菜梗啦什么的.半碗酱油冲下去,颜色挺深,味儿也浓了.汤面上有时候还漂着几片油星.一把一米来长的长把儿勺儿往里一插,打吧.学生们打汤都有功夫,有人总结出秘诀,现记述如下,以免失传.曰:"一勺打到底,慢慢往上提.心里不能慌,一慌全是汤".
大学毕了业,发到了东北.农场里吃的是高梁米.高梁米粥,高梁米干饭.那高梁米是喂马喂牛的,人的胃怎么能和马牛相比?但革命者的意志是马牛不能比的.吃的是肠胃功"蹭蹭"地往上长,只是拉屎费点儿劲.早晨起来干活儿早点儿,天都不亮.炊事班更辛苦,已经把稀饭熬得了.那锅是十印大锅,占的地方大点儿,一掀锅盖,蒸气上升,凡是路过的苍蝇统统跌下来,搅到粥里,平均一勺一个,点缀在碗内.一是光线暗点儿,二是时间不够,就当是花椒了.北大荒人烟稀少,资源丰富.听说过"棒打樟子瓢舀鱼"吧,多美的情景.我在东北五年,一个樟子没打着.鱼倒是不少.有种鱼叫"老头儿鱼",(大都是老头儿去钓,故名之)鱼脑袋里,肚子里都是线虫,谁敢吃?
那时候时兴忆苦思甜.动不动找个苦大仇深的来,给大伙儿痛说"革命家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的大家悲愤交加,口号声此起彼伏.开头儿效果还不错,听的群情激愤,革命觉悟跳着提高.次数多了,花样儿也就多了,免不了出点儿差儿.有次请了个老头儿来,说的是在旧社会受尽了苦难.日本鬼子时,逃难躲灾,生活没保障,逼的尽逛窑子了;国民党时候兵荒马乱,四处避难.找个事由儿可不容易.发工钱都是一麻袋一麻袋的往家扛;旧社会苦啊,再苦苦不过62年---那自然灾害时候,真饿死人那!刚听到这儿,主持人赶紧冲上去,一把把老头儿拉到一边儿,别说了,您老别说了.老头儿还奇怪呢,不是说好了,讲从前的苦吗?怎么不让讲了?这老头儿的阶级感情实在是纯朴的紧.
这忆苦思甜倒没什么,听一听,长点儿见识,提高点儿觉悟,挺好.可这忆苦饭真要命.每次忆苦思甜大会后必吃.也不知道都从哪儿弄来的材料,黑漆漆,黏乎乎,蒸成干的,当药吃,一捏鼻子下去了.若煮成稀的,就和刚从茅坑里舀出来的差不多,还冒着热气儿.你说怎么往嘴里送?农场里排长是当兵的,说,你长的细皮嫩肉的(年轻时候)不象贫下中农子弟,来,多吃点儿.一大勺扣过来.我端着一碗忆苦饭,当时是思绪万千,感慨良多,泪花在眼圈儿里打转儿.不明白的以为我在那儿想旧社会劳动人民吃糠咽菜,朝不保夕,或是在想这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仍然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如何拯救他们,解救他们.您哪儿知道啊,我是看着这一大碗忆苦饭发愁那.怎么办?吃,吃不下,也吃不了;不吃,排长在那儿老用眼睛斜我.好在我坐在后排,又有我的"一对儿红"安慰我,"我帮你吃".好歹消灭了多一半儿,刚刚松一口气,不想排长一大勺又伸了过来,"满上,吃的多,体会深".那一顿下来,这肚子就不听使唤了,体会果然异常的深.茅房跑了多少趟,刚一蹲下就哗哗的往下喷,几次下来,脸也绿了,眼儿也扣了.排长提醒说,"晚上上厕所,不准遇到狼".而且还特别交代要小心点儿别摔跟头,"摔死倒好了,摔不死,落个残废,国家还得养着你."所以我是一有情况就提着裤子往厕所掂着脚高抬腿跑,以防拌到什么东西.要不怎么练成了越野跑的本事呢.这么一折腾,忆苦饭后跟着的那顿思甜饭也泡了汤.思甜饭,顾名思义,就是比平时的饭质量要高出好多.鸡蛋总要有,免不了有些酒,再加上下酒的小菜儿.一有酒就不得了.几口下肚,排长就端着酒碗到女生排去慰问去了.女生趁机向排长打小报告,告了我们一状,说男生如何如何坏,给女生起外号儿.排长趁着酒劲儿,加上慰问尚未圆满成功,就杀出这么档子事儿,面子上不大过的去,一气之下,回到排里紧急集合,提前点名.全排集合立正,排长训话,说,连里革命友谊出了问题,有的人给女生起外号,叫什么"大蛤蟆".大家立马儿大笑.排长眼一斜,斜到我身上.我赶紧解释,第一,外号不是我起的,第二,不是"大蛤蟆",是"大河马".排长觉得我纠正他的发音,有辱领导形象,于是罚我不能及时如厕,差点儿拉在裤子里.
好了,言归正传.认识我的,看我这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德性,哪点儿象是有吃福的样子?真让我气不公.有没有真有吃福的主儿?当然有,而且还不少.什么人?吃白食的.你看国内大兴请客吃饭风,有请的,就有被请的.请客的花钱,被请的就白吃.当然吃完了给人家干点儿举手之劳的事.几个饱膈一打,运动运动,消化消化食儿,再迎接下一顿儿.
我就见过不少有吃福的.在东方红炼油厂上班时,一主儿家里挺硬,能弄到别人弄不到的东西,象木材钢材啦,水泥瓦片啦,什么的.于是三天两头儿有人请.他的一个好朋友不如他,吃不着.两人往一块儿一站,一个是红光满面,一个是灰头鼠脸一个是喜笑颜开,一个是嘴角往下弯,配上两个倒三角眼.这后一位晚上做梦老念叨:"他妈的,一礼拜吃两次请."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啊.就有那吃请吃坏了肠胃的,一见肉就胃疼.那是缺乏经验的主儿.哪能逮着一次卯足劲往死里吃?整个一个三脚猫.那功夫上乘的,次次都能酒足饭饱,功德园满.想见识一下,哪次有那招待会,供有不要钱的吃食的时候,稍留心一下,就可以一饱眼福.
真正有吃福的,那讲究的是"稳,准,狠"."稳"就是不慌.你看那逮什么吃什么的,肯定不是高手.必须稳住架,先观察,哪样好吃,哪样营养价值高,这样才能做到"准";经过一番调查研究,对所有吃的是"了如指掌"以后,就不要再客气,一定要"恨".也就是说,逮着了,吃他个底儿吊,风扫残云如卷席,气势磅礴似涌潮.吃的是个个心惊胆战,禁若寒蝉.等你醒过劲儿来了,那一大盘精华早已烟消云散了.至于吃相,不必讲究,实惠最要紧,而且再说了,吃相不好,让你认不出来.不信事后你问问谁吃的厉害,谁也说不出来.吃完一抹嘴,恢复常态,肚里舒服,加上满面的油光,格外慈祥.反正现在肚皮挺出来的人太多了,谁知道是这次吃出来的还是以前积累下来的.
国内改革开放以来,许许多多的外国文化都挤到了中国,什么卡拉O.K.,酒吧,高级舞厅,夜总会,等等,应有尽有.不过还没听说交了钱后随便吃的自助餐在国内推广开来.大概还是怕交了钱以后那接近"白吃"的"随便"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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