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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园 第七期 1994年11月5日 俄州现代中文学校(编外)聊园编辑部 话说北方人 沈小平 我是上海人,但我和北方人特别有缘,这不仅仅因为我太太陶松就是北方人.说来许多人都不相信,我曾在东北闯荡了十六年.据说王立国知道后"吓"得好几天没敢在人前提东北二字(你们信不信久经沙场的老王会被吓着?反正我是不信),因为他以前常饶有风趣地对人大侃特侃他在东北五年的光荣历史以及当地的风土人情社会掌故,俨然"老东北"了.而王琪呢,瞪大了眼睛问我,沈小平,你今年多大岁数了?好家伙,张口就是在东北十六年,真有那么回事吗?她见我一个文弱书生,长的又不是七老八十的,分明是在编故事唬她.看来,不露点真凭实据是没人听我聊了.好,咱也来段"痛说革命家史",信不信由你. 我是喝黄浦江水长大的地地道道的上海人.从小家境还过的去,因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少年不知愁滋味".我十三岁小学毕业时考上了市重点中学---市西中学.这所学校以每年毕业生考上清华较多而闻名(想当年王立国,郑元芳早已在清华园里意气风发,潇洒走一回,真羡慕死我了).眼看着日子一帆风顺,可是六六年文化大革命一场风暴把我的美梦砸个粉碎.六九年三月,十七岁的我也汇入了上海百万知青上山下乡的潮流,与学校一帮哥们来到地处东北边疆的吉林省怀德县和气公社和气大队九队插队落户(真实地址,不信可以去外调).当时去东北的理由有两条,说出来不怕您笑话:第一,那里的人都讲北方话,好听,整天就像电影里的对白那样;第二,东北重工业发达,兴许哪天能有招工上调的机会.经过两年多"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皇天果然不负有心人,我和其他八十名上海知青首批从全县各公社被抽调至地处内蒙古哲里木盟科尔沁草原(当时划给吉林省)的总后某军马场工作.原以为从此当上了工人,可以挣工资过点好日子了.没想到我们浩浩荡荡下了火车上汽车,下了汽车有换拖拉机,到了连队一看,啊吆妈呀,真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还他妈的不如吉林农村呢.旁的不用多说,就听听几个"当地之最"吧:最低气温---零下45度;最近的火车站---300公里;最近的汽车站---没有,除50公里远的场部汽车连外;离中蒙边境最近---50公里,除边境哨所外已无老百姓.马场周围五十公里内人烟绝迹,到处是荒山野草豺狼嚎,真是插翅也难逃.听一位蒙族老职工亲口对我讲,以前曾有一位北京知青实在忍受不住煎熬,趁天没亮就偷偷跑出去想找汽车逃走,东奔西跑的直到天黑也没遇着人家.他迷失了方向,又冻又饿精疲力尽,结果遇上一群野狼,被吃得只剩一堆血迹斑斑的烂衣服和骨头(王琪可别吓坏了).当时听得我毛骨耸然,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离开这鬼地方.两年多的"浴血奋战"(苦乐尽在不言中),我终于获得良机离开草原来到长春,这个我后来居住了近十二年的城市,成为吉林医科大学医疗系的学生(做梦都没想过我这辈子会当医生).七六年底毕业后留校当了五年的内科医生和助教,八一年底又考上本校肾脏病专业硕士研究生,三年毕业后终于被分配到朝思暮想的上海,成为二医大教学医院之一的第六人民医院肾内科主治医生.八八年四月,不安分的我又开始了洋插队,远渡重洋踏上了美利坚的土地.一晃六年半至今,早已过了不惑之年,事业虽无甚建树,生活却混个温饱,自慰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每逢周末,朋友三五成群,聊天打朴克,下厨弄小菜,倒也自得其乐.人生苍桑,如此而已. 话题扯得太远了,以上仅是背景介绍,下面还是回到话说北方人上来吧.在上海人眼里,北方人的范围极广.什么东北西北华北的,都一概为北方人.有趣的是文革前在许多上海市民看来,北方人和高干几乎成了同义词.因为当时大军南下解放上海时,留下了大批的北方籍干部,遍布全市重要岗位.只要一听首长讲话,准保个个是满口的北方话,令人肃然起敬.说句良心话,北方人就是当官的料,有魄力,有政治头脑,凡事大处着眼,从不计较鸡毛蒜皮,真正应了刘少奇的至理名言:吃小亏者占大便宜也.你看一些貌似精明的上海人,整天价斤斤计较,目光短浅,为几分钱的事争得脸红耳赤,为捞到一点小便宜而沾沾自喜.且不知你在醉心于蝇头小利时,人家却在高瞻远瞩,谋划大事哩.一朝权在手,要什么没有呢?这叫做"大智若愚".当然,这都是以前在国内的事了.时过境迁,如今我在美国所接触的北方人已是一代知识界精英了,个个聪明能干,为人豪爽,且除学识卓著外,许多人仍保留有领导的本能.你看人家王立国,何剑两口子,北京人,天生一对"革命伴侣".就说何剑往台上那么一站,飒爽英姿五尺枪,全镇了;王立国在台下东跑西颠紧忙活,幕后大英雄一个.看人家精力充沛,学业事业生活家庭四不误,真够我紧追慢赶好几辈子了.再看看人家杨明发,李琼,夫妇双博士从事高科技研究,形象一个比一个高大.难怪"人说山西好风光",好山好水养人才.想当年一部小说<<晋阳秋>>风靡全国,让我着实做了许多美梦,恨不能时光倒流几十年,赶去山西太原参加牺盟会.再说说陈彪,潘旭光,虽不知来自何省何府,但北方人是必定无疑了(恕我主观),一招一式透出无穷睿(rui)气,将来必是治国栋梁. 要说北方人,我太太陶松真算一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她老家在山东,出生在沈阳,成人在大连,上海二医大毕业后又回大连当医生,八五年后才随我定居到上海.说起我俩这段姻缘,还真有一段"南征北战"的故事呢.我父母原本想给我找个上海媳妇,以便我能调回上海去工作.有一年春节回沪探亲,家里事先给我约了好几个"对象".也不知他们从哪儿找来的这么几个平时在大街上都很难见到的上海姑娘,不是比我大好几岁,就是又矮又胖又难看.我真纳闷了,平时漫步南京路,淮海路时看到那么多漂亮姑娘都跑到哪儿去了?都有主了?后来好容易碰上一个顺眼点的吧,人家跟你playgame,咖啡馆没少去,话也谈了好几天,小家壁玉,吴侬软语,就是不知道她心里在琢磨什么.后来听"介绍人"讲,人家对你什么都满意,唯一不足就是你人在外地,如能先调回上海就好了(废话,先调回来了还用得着这么费劲吗?).但又舍不得断了这根线(大概她在上海找不到像我这样的?).您瞧瞧,在北方人面前我还是上海人一个,可在上海人面前我却成一个北方人了.北方人怎么了?缺胳膊少腿了?我二话没说,这根"线头"也不要了,拔腿就回东北.路经大连时,几位热心的同学纷纷为我不平,说你这小子怎么不早说呢,咱大连好姑娘不有的是?这样就遇上了我现在的太太.真不愧为北方人,直爽大方,热情易处,一派大家风范.她想说就说,想哭就哭,想骂就骂,想笑就笑,几天下来,咖啡馆一次没去,事儿就成了大半.经长春---大连往返数次"穿梭外交",一年后双双步上红地毯,两年后就有了我们的沈娜.不用我多说,大家都看见了,沈娜一个顶我们俩:南方人的脑子与长相,北方人的性格与脾气,说起话来遣词用句跟她妈一样,绝了. 不过,北方人也真有"隔路"的.在长春读研究生时,我就碰上一位.这老兄姓姚,年长我六岁,文革前哈医大的末代大学生,从黑龙江大兴安岭某林场医院考上来的又一位"苦大仇深"的哥们.初次接触,印像极佳:典型的东北大汉,五大三粗又黑又壮,豪迈爽朗声音洪亮,他在走廊咳嗽一声,整个研究生楼都有回音(这大楼设计得真好).跟他处了几天后,才发现这老姚别看长得膀大腰圆,心眼儿可细着呢.我们四人一间房,老姚的床和我挨着.我和其他两位同学的床头柜从来不锁,一是没什么值钱东西,二是锁进锁出的拿起东西不方便.可老姚却不嫌麻烦,把所有的针头线脑零碎用品全都锁进柜里,谁也别想碰(也没人想碰).每天进门后头一件事就是哗啦哗啦先开锁,enjoy一番他心爱的财产后,拿出一件小东西(一支笔,一张纸,或者一支烟,一根火柴之类),再七哧咔嚓地把小柜锁上(他的锁头特大,所以音响效果特好).过三,五分钟,同样的动作又重复一遍,这回可能是拿出一块劣质硬糖,嚼起来格崩格崩直响,听得我也差点忍不住想讨一块尝尝(你讨得着吗?).如此开锁闭锁循环往复,让你无法安静下来看一会儿书.您说他累不累得慌?一点儿也不骗您,他还真不累.每两次开锁之间的空档里嘴里还不闲着,自得其乐地哼着东北小调:"提起了张老三哪,两口子卖大烟......",害得我英语单词前背后忘记不算,脑子里还老浮现出林海雪原里的郑三炮.有一回星期天,我豁出去了,啥书也甭看了,暗地里数着看你一天能锁几回.你猜猜多少?足足八十次(再往下数我都累了),而且我出外没看着的还不算在内(上了两回食堂,三回厕所).这小子没朋友,我呢反正跟谁都能处(能忍),混熟了以后,他就把我当"朋友"了,我也趁机壮胆跟他提了个建议.为他方便起见(当然也为我们耳根清静些),以后进门把床头柜锁打开后,暂时先别锁上,反正你人在屋,不怕丢.等你要离开房间相当长一段时间时,包括上厕所大小便,再锁上也不迟.这样,既省去了您很多麻烦,而实际效果与原来一样,何乐而不为呢?老姚听后憋了半天没吭声,最后才吐出几句肺腹之言:"兄弟你这是难为我了.以前我试过,可心里就是不托底,不踏实,不舒坦,不得劲.大哥我从小家里穷,没见过好东西.过年大人给一把糖,你不看紧点,一会儿就没了.所以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一刻不锁心里难受啊".听他一席话,我也不禁心里一酸,着实陪他难受了好几个时辰.得,啥也甭说了. 说来说去还是这老姚.临近毕业那年,又出了件事.我们的毕业方案尚未公布,北京总后某大医院通过卫生部先来我校招人.谁不想进京去?这可是关系到子孙后代千年大计的事啊,许多研究生纷纷报名,但名额只有三个.老姚这时施出浑身解数,整天围着那两位穿军装的转.我本来雷打不动报上海,但心里总没把握.这时学校管分配的问我,你怎么不报名呢?我想是啊,万一上海没名额的话,北京也行啊(绝无贬低北京之意,本人纯属乡土观念).没想到inerview结束后,我和老姚都被选上了.两月后,我们都收到了总后发来的批准入伍通知书,定为正营职干部,只待几个月毕业后进京报到了.老姚这个高兴劲儿,甭提了.逢人就说,哥们以后到北京办事,找我就行.夜深人静躺在床上还喃喃自语,想不到我老姚还有今天,这子子孙孙都是北京人了.可一个月以后,卫生部分配方案下达我校,有我一个上海名额.我立马决定转去上海.这下弄得北京那头很不高兴,几次来长途催问.一天晚上大伙唠起这事,同屋另一个小子不知怎么心血来潮想治治整天得意洋洋的老姚,便装出很难受的样子对他说:"你听说没?沈小平不去北京,总后可生气了,说你们白求恩医大(七七年后改为此名)怎么搞的?我们一个也不要了."老姚顿时急得脸红脖子粗,渐渐又从猪肝色泛白,两眼闪着泪花,嘴唇颤抖,不顾一切地用手指着我说道:"沈小平,你......你小子不是人,你毁了我全家,我一辈子跟你没完哪."那小子看老姚当了真,吓得赶紧告诉他这是开玩笑,不是真的.这下把老姚弄得哭笑不得,自知对不住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倒没什么,也知道老姚从深山老林里混到如今这地步不易,将心比心嘛.只是一个玩笑都吃不住,白瞎堂堂东北大汉了,以后少搭理他就是了.可第二天一早等我从食堂吃完饭出来时,老姚推着一辆又老又破的加重自行车在门外候着呢.这小子厚着脸皮凑到我跟前小声说,哥们,去不去长影看外国参考片?听说有好多XXXX镜头呢.我本不愿理他,但偏偏我又是个电影迷.有时学校上大课,碰到哪儿有好电影,内部片,我常常溜出去偷看,完事后再坐到教室里假装用功,也一时蒙了不少老师.我嘴上说还有事,加上自行车也不在,可两条腿却不争气,跟着他朝长影方向迈出好几步.老姚拍着他的"老坦克"说没事,坐我车后座驮你去好了.于是他吭哧吭哧地满头大汗驮着我骑了近半小时.电影看完了,我俩这事也就算了了.毕业分手至今快十年了,我再未见过老姚.听说有人在北京见过他,如今当上了骨科主任了,还说的一口京腔呢. 说了半天北方人和上海人,也不知是否把两头都给得罪了.本人在此再次声明,决无贬低或讽刺任何一方之意.借用一句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大家不远万里来到美国,每人都有一本苦乐经,都不容易.什么北方人,南方人,我们在这里都是中国人.本人跟在王立国后边凑个热闹,为的是让大伙饭饱茶余多一点东西消谴消谴.尽管人家说上海的年糕没豆,我倒是希望有更多的年糕来尝尝.管他有豆没豆,能吃就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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