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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园一六三期 大胖子张老闷儿列传 黄永玉 2013-12-22 10:11:29

大胖子张老闷儿列传

黄永玉


二十一、专家驾到


  上回提要:当上「除四害」副总指挥的张老闷,满腹牢骚,但表面上还得响应「伟大号召」,下基层去检查消灭老鼠、苍蝇、蚊子、麻雀的辉煌战果。在这项轰轰烈烈的运动中,老闷儿存心要做个典型给大伙看,他爬上房顶跟孩子们一起轰麻雀,却因份量过重压断了房梁...第二天报上发表张劳民亲临打麻雀火线,临危不惧的新闻,还受到了毛主席的赞扬.....。

   这一回:文化部副部长郑振铎与徐悲鸿就《八十七神仙卷》是否吴道子的真迹发生争执,各执一词,既真诚又任性,令张老闷儿看得傻了。另一角落,正是「全国山河一片『俄』」,为了欢迎苏联油画专家,弄得文化局上下闹哄哄。

  十月间,故宫有个惯例,绘书馆展出最国宝级的随、唐、宋、元、明、清劲作。那些只在传说中的真家伙,都一一罗列在谁要看都看得到的面前。展子虔《游春图》,传阎立本的《职供图》,周仿的《仕女簪花图》....。李太白、杜牧、颜真卿的书法;京戏《一棒雪》里提到过的《清明上河图》,为这幅画跟另一些人和事牵近两百多人的冤案,一边看画,不免令人战懔。还有宋朝的混蛋皇帝未徽宗赵佶那一手功夫,忍不住要骂一声:「这狗日的家伙真行!」

  赵子昂跟赵子固根本不是兄弟,人们却喜欢把他俩连成亲血缘,编出一出弟弟的赵子昂做了二臣,从后门进屋去看望有气节的哥哥赵子固,挨了哥哥的冷落和挖苦辞出之后,赵子固让家人洗刷椅子除晦气的故事。

  这「哥儿俩」的作品都历历在目。子固的《水仙卷》,子昂的《戴胜鸟》和书法,一流!

  十五岁进宫,十八岁夭折的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神仙下凡的作品,无怪乎死得早,简直是画死的!今天,十五岁在爹妈面前发嗲的孩子我见得多,别说孩子,就连四十来岁孩子的爹,搞艺术批评的一熟人,一天到晚这个的笔黑不行,那个的色彩不行,轮到自己,写起钢笔字来,简直像个刚「扫盲」三个月的人。王希孟,十八岁,真不可解,怎样的脚踏实地的工作和培养?....

  开幕茶会上碰见文化部副部长郑振铎。(他有个可爱的别名西谛)

  「胖子!听说你调了工作?」郑问。

  「一个研究所,调令已经下来了,明天报到。」老闷儿说。

  「什么研究所?」

  「研究、研究点什么吧?」

  「你不清楚呀?」

  「这!奇怪!这有什么关系?要这么清楚干什么?」胖子说。

  「耶?干什么都不知道,你去干什么?是我,我死也不干!」郑振铎问。

  「我哪像您呀!您是大权威,什么都听您的,哪!您看您印这么精的宋人册页,换了是我,不早就当老虎打死了。看,一部又一部,得花多少钱?碰也不碰您....」

  「你知道个屁!碰得我要死你都不知道,一次又一次,检讨一个又一个。不过胖子我告诉你,我有一个信条,一个人写检讨让大家得益处,后人会为我擦眼泪的!我是出一部大画册,写一次大检讨,再接再励,出之不休,检之不休,...」

  胖子看著这个脸盘长得像只蚱蜢的人。

  「这家伙不算老,几十年来一天不停地做好事,....幸好他没入党,入了党,一守纪律,做事说话只好吞吞吐吐了--不过,党爱他。这家伙没私心!甚至,党他妈有点纵容他...可爱!是可爱!跟那帮什么玩意的民主人士不一样!」

  算是说了一席话,不久就给冲散了。凑上来几个老摄影家,郑西谛不给人面子,老闷儿不明白西谛为什么不喜欢摄影家(海生按:还不是为了那「蚱蜢脸盘」),公然别过脸去,掏出手绢醒鼻涕。听声音醒不出结果,醒不出也醒,换了老闷准会弄出鼻血。

  醒鼻涕这办法不好,费力费神,效力可疑,不如吃生蒜,臭豆腐。讨厌的人大部分不知趣,热情过份,见一个人何必那么兴高彩烈?声势既已造成,只要猛然转身「哈」他妈一口气,横刀立马就那么一下,那帮人不给定住,我跟你爹姓!

  西谛这人跟巴金一样都厌恶照相,压恶谁呀?人还是照相机?不照就是嘛!讨厌照相的人干啥?人机不分!....

  幸好徐悲鸿过来了。

  「悲鸿,在医院你还出来?」郑西谛说。

  「『使君难得几回来?便使尊前醉倒更徘徊』,千载难逢,多看一次就多看一次....」

  「嘿!怎么这么说?你六十岁都不到,有的是大好时光,你可以年年看,看到齐白石那个年龄嘛!!」

  徐悲鸿戚然地笑了一笑:「--喔?对了,西谛,《八十七神仙卷》--」

  「怎么又是《八十七神仙卷》?我说过,绝对不是吴道子的!」郑振铎说:「是卷宋人东西,宋人画也非常了不起呀!悲鸿!」

  「话说得太多,不说了,我只告诉你,你说一句,『是吴道子的!』我把这卷子捐给故宫!」徐悲鸿有点昂扬。

  郑振铎抵头从眼镜上框向徐悲鸿凝神,摇摇头说:

  「悲鸿呀!捐不捐不要紧,它绝对不是吴道子的」。

  说完飘然而去。

  这把张老闷儿看傻了。

  张老闷儿心头颤懔起来。 一种高兴混合著伤感:「这两个人!这两个!瞧这气派!这真诚!这深度!这孩子似的任性!...文化界,是该多些这类丘比特式的巨人的!」

  听说齐白石要来,齐白石没见来,大概上头设法不让他来。九十四了....
  
  张老闷儿想让齐白石见了高兴,现在张老闷儿不高兴。

  胖子正喝著汽水,背后给人一拍,差点撒了,转身一看,是王昆仑。

  王昆仑不知从哪儿弄来件长毛海虎绒大衣,品绿颜色,可自十分抢眼。什么颜色你不拣、拣个品绿,像个「苏州桃花坞」民间年画上的「狮子滚绣球」狮子身上的颜色。

  印年画是因为只有那几样品红、品绿...的颜料,你王昆仑敢穿在身上,我不佩服你佩服谁?

  何况才十月,天气还冷不到要穿海处绒大衣的程度。

  这老小子太兴奋!胖子心里想。

  单纯的共产党员,日子过得并不活跃生色,更是担任点统战方面工作,经常混在民主党派群里,吃吃喝喝,寓游戏于神圣,以玩会友,明知道他是党派来的,彼此心照不宣,这才是松散快乐之极的工作。王昆仑就是这号人。

  文字漂亮,才思敏捷,诗、词、剧、论都能独到生发,为人又坦荡活泼,趣味广博,加上是个根基很硬的老共产,正一篇又一篇写著毛老爷子喜欢的论《红楼梦》的各类人物的大文章...真是风流流顶。

  王昆仑是副「京兆尹」,哪儿都管得著,所以走在故宫也像是在家里一样。他轻轻告诉老闷儿:

  「哪天你有空打电话给我,咱俩一起到库坊里去看一些不见天日的东西,精品中之精品。人动不动就说仇十洲,仇十洲哪儿画得出?保险你十天也看不完,画,木雕、象牙雕,瓷器,应有尽有,连西门庆见了都会自外行。什么『缅铃』,『银托子』见了面你才明白原来如此,--我打了几次报告,希望能搞个『内部』展览,出几部画册,总理就是不批,见了面还训我:『你开通得够可以了!』康老有次遇见问:『听说有些春官玩器想搞个内部展览是不是?没什么不可以的罢?』我想了一想,还是不敢....」

  「别搞!别搞!」老闷儿说:「康老这人兴致是高的,可惜事务太忙,要是上头追查起来,他时常记不起....他跟周总理不同,总理同意了一篙子担当到底。你可以缠他去嘛!死皮赖脸地缠,坚持斗争,就是胜利!--你可以找郑西谛帮你的忙吗?他是党外人士,好说话....」

  「他自己就不干!他说,『好些宋人册页都来不及出,出它?』他又说,『宋人画册卖不掉,放在那里还是钱,春宫这玩意儿谁买?内部发行,限制,最后免费送给中央首长、重要各府衙门官员,整起风来我变成个文物界的西门庆!』」

  「『文物界的西门庆』」这事我知道,他精选过一部明代木刻文学插图的事,半途给斩了。他这人方正,西门庆称号他受不了,一直耿耿于怀!」胖子说。

  「是的。知识分子,你骂他思想有问题,政治有问题,历史有问题,他只是害怕而没有怨尤;若说道德上有问题,私生活不正派,那比抓他祖愤还要紧,非拼命不可,迟早必须弄个明白。」王昆仑说。

  张老闷儿面对这个「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历经千百次社会沙场战斗的大英雄王昆仑,还留下这么浓郁的人情味,心中十分快乐。

  「唉!这老狗日的干吗穿这么一件『嗄巴儿绿』的海虎绒大衣呢?....」

  两人约定时间打电话,说好看完藏品上「沙锅居」吃肥肠。

        *  *  *  *

  张老闷儿再怎么聪明也料不到,编制虽直属文化部,新工作单位地点原来在美术学堂里头。

  早上八点半已经锣鼓喧天,校门口扎上彩旗牌架。从党委书记到正副书记到正副各院长加上全院师生员工都排成左右两行做成一个夹道欢迎阵式。

  「何必呢?个人调换工作犯不上这么客气嘛!你看你看,唉!真是....」老闷儿感叹起来:「这方式恐怕也不太合式吧?要让总理晓得了,怕不又要挨骂!我对人民的贡献谈得上吗?张思德,白求恩,唉!怎么欢迎我呢?....」

  司机崔旺忍不住了:

  「局长,横联上写的好像是别人的名字,是个姓玛的,名字很长,还配有俄文,....」

  「是吗,是吗?让我瞧瞧,嘿!幸好没有下车接受欢迎,要不,这笑话准又会传到咱们老爷子那儿去!他老人家正天天等著我出笑话咧!你他妈也别说出去!听到没有?

  「--啊!玛克西莫夫,玛克西莫夫是什么玩意儿呢?--小崔,别理他,开车!直开,拐进操场去!」

  「人多,怕开不了罢!」崔旺想熄火。

  「别停!按喇叭,直嚷著进去!」
 
  路边有人大喊大叫,摇手也不管,真让他把车子开进操场。

  跟著车子屁股后面一路骂一路追来一个人,这人好说歹说美术学堂百分之九十都觉得他可笑,可爱之处在于他把自己这份本行工作也算做「美术」--

  「停车!停车!干什么来的?叫停车干吗不停车?」

  崔旺和老闷儿下了车,只看著他笑,没出声。

  「晓得这是什么地方吗?你们想开到哪里去?你们怎么不听指挥?」

  「听谁指挥?」崔旺看看老闷儿,问追来的这个人。

  「我?」那人说。

  「『我』是干吗的?」崔旺问。

  「是不是你要找麻烦?我负责保卫的!」那人说。
 
  「你保卫你的好了!我找你麻烦干吗?」崔旺说。

  「没看见全校在搞欢迎会吗?是不是想搞破坏?」

  张老闷儿笑了:

  「开部车子进到院子就破坏欢迎会了?您负责的保卫工作这么脆弱?小同志!我给你讲一件事,我问你,你是哪儿人?」

  「哪儿人干吗?」那人说;「定县,怎么样?」

  老闷儿说:「其实呀!哪儿人都一样--你踩著屎了!」

  那人低头一看,一双新皮鞋,准准踩在一堆新鲜的大粪上--

  「哎呀!这他妈,是谁干的事?太不像话!大操场,谁这么缺德?总务科干什么的?」这人痛□之极,全神贯注地在杂草垛子上使劲地擦他那双新鞋--

  「....还有,后跟边上...那边,帮子上,不是右脚...嗳,对了,对了,哎呀!还有裤脚,你怎么把新裤脚也泡上了,..」崔旺说。

  「快去叫总务科找人来清一清,万一苏联专家踩上了--好!我来自我介绍,我名叫张劳民,是文化部的干部,今天到艺研所来报到--」

  崔旺接著说:「这是部里的张局长...--咦?你别跑呀!怎么跑了呢?喂!你等等呀!...他跑了!」

  「不跑?换鞋、换裤子去呀!苏联专家马上就到,没他怎么行哩?....」

  苏联专家说到就到,鞭炮锣鼓超前响亮,人群欢呼,掌声由远而近,涌向大礼堂。

  欢迎苏联专家的确是一场千载难逢的盛景。大礼堂早已摆满鲜花,人声沸胜。苏联专家住在西郊宾馆的专家楼,选定吉日虽然不兴看「皇历」,特别经过上级慎重考虑,则毫无疑义。

  为专家配备的一男一女两位翻译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出身、历史以及其他政治条件一流,专业一流,人品一流,现场翻译简直就跟苏联专家自己在讲中国话一样。内行人甚至说,专家咳一声嗽,翻译出来也跟原汤原汁一个模样。

  全国山河一片「俄」。这年月只有上帝在天之灵看得清楚,男女老少都在学俄文。学英文的一个也没有;以前懂英文的忽然一下子像弁了鸦片烟瘾似的得到一种摆脱和挽救的庆幸。

  所以这个欢迎苏联油画专家玛克西莫夫的大会跟几千年来中国人大办喜事的高兴程度是有过之无不及的。

  但是,话可要说在前头,任何办喜事、轰轰烈烈、喜气洋洋的背后都会有一些相反的东西在掩映。比如说成功的将军勋名之下上万兵士枯骨;新郎、新娘合卺的礼堂背一群丧魂落魄的旷男怨女。...

  多少「头悬梁,锥刺股」阅读俄文的兢业之士,眼巴巴望著两位有幸跟专家玛克西莫夫做翻译的幸运儿,朝夕相处,同进同出,远远望去甚至有些狎妮的神情,十足地令人神往。但比起这批从全国美术青年群体中筛选出来的几十个荣华之极、亲身接受苏联专家玛克西莫夫教化的佼佼者,却又差了一皮。

  事情还没有完--

  人们万万不能忘记还有一批精华中之精华直派出到苏联莫斯科,列宁格勒美术学院学习的「神品」人物。因为根正苗红,同行谈起他们,往往诡秘而尊敬地压低了嗓门。

  这就有点像一窝蜜蜂的生活了。有的吃花粉,有的吃蜜糖,有的吃王浆。这是造物者所规定,好像没听说蜜蜂只体中出现过列宁、孙中山、毛泽东式的革命人物。否则,人类连蜜糖都吃不著。

  有个搞体育的青年,参加一次暑假短期体育训练班受训,荣幸地听过一个钟头的苏联专家什么斯基的演讲。以后在学堂当了体育肋教,操场上给新学生上课,总囡如此这般地介绍自己:

  「我,xxx,体育专业,曾受过苏联专家xxx斯基教授的亲自培养,(重复一次)亲自培养。」

  这种神经上的良性刺激,几乎自我陶醉了他一辈子!

  听说这位苏联专家玛克西莫夫只是个学堂毕业不算太久的学生。跟刚刚找到的西藏活佛一样,神圣感似乎并不怎样限制年龄。

  张老闷儿和崔旺站在操场上不长不短的期间,撞上进入礼堂搞欢迎大会的热烈阵式,居然遇见正副堂长和正副党委书记,一并也就给衰带进了礼堂。

  大会开始,当然听的是苏联专家玛克西莫夫的讲话。这孩子倒真是当仁不让,在浪潮似的掌声中轻松自在,他雍容华贵,他「登泰山而小天下」,那么多人拥之拱之令他坐在泰山之巅,天下在他眼中怎能不小?

  学堂中有的是意大利、法国、英国、比利时、美国、日本回来的老教授。有的是老国画家。眼前这些老家伙价值不太而他们也暗自庆幸没有被弄到台面上来,否则这如何招架得住?老家伙们也鬼,一个个手上拿著笔记本在专心听讲,做苏联小大哥老老实实的小学生。

  玛克西莫夫说一句,翻译翻一句;翻译在翻,他则乘机做些满意的动作--双手插进裤子口袋--双脚并拢、脚尖一颠一颠--露出舌尖向左右两边各舐一次--双眼向上,露白,然后微笑--接著讲话:

  「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你,你们,你们,我要帮助你们,让你们...这是我国际主义的责任...不允许...不能容忍...帝国主义反革命没落文化...你们,我,我,你们,...学习苏里柯夫....列宾...列宁...斯大林同志说...」

   ....

   隔邻座位的小伙子急迫地问老闷儿:

  「同志,我笔记本用完了,撕几张纸给我,快!」

  「大便纸行不行?」老闷儿掏著后裤袋。

  原来研究所的人也都在参加苏联专家玛克西莫夫的欢迎会,倒不是非参加不可,好奇心拦不住,都想去见识见识中国画油画也要请苏联专家的那一点原理根由,这个文人现象可真稀奇到了绝顶。散了会,往回走的时候,没想到后头跟著的大胖子竟是自己的所长。

  进了一座三层小楼,不用介绍,大家都明白了。

  研究所三层楼,楼底是各人一间的研究室,二楼会议厅兼大办公室,三楼图书资料室。

  成员分三种,行政事务,专业研究和少数领导人。可爱乾净得像人自己的十个手指头。

  张老闷儿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一个熟人,没有一个当年在北平,后来在延安、张家口,哪怕是混过几天的战友。见面的时候,只温存文雅地握手,低声介绍著自己的名字。

  进到会议厅,坐定之后,办公室谭主任介绍了老闷儿一个小轮廓,接著由老闷儿自己慢慢宣述开来:

  「上头派我来这儿,可能因为我跟这儿的脾性口味颇为一致。看起来大家年龄都差不多,聊点什么少年龄上的差异距离。讲实在话,我很欣赏各自关起门来在屋里写东西这个办法,愿意把自己埋进书堆和材料里头,既要有理想还要有勇气。」

  「我自己也愿意试著像各位这样干下去,不过首先我是这么认识自己的本份职务,照拂各位,减少干扰。」

  「干扰多种多样,我来抵挡。经费问题我去争取。没有钱、钱少、钱用的碍手碍脚不自由都不好...资料室、图书馆的材料要越来越多,研究工作才会振奋....」

  「以后天天见面,有事□谈嘛!」

  上任宣言就算讲完了。

  接著一个接一个发表欢迎辞。

  姓吴的江浙人先说:

  「嘿,嘿,嘿!我说你这话讲得好,是这么一回事!」

  姓温的北京人说:

  「以前那个人(调走的领导)题目太大,一样没做就撒丫了!」

  姓侗的开封人说:

  「嗯!是这么一回事」。

  姓梁的陕北人说:

  「我在延安长大的,我见过你,你不认得我」。

  老闷儿喔了一声:「是吗?是吗?」

  姓王的天津人说:
  
  「咸带鱼加糖熬粥」。

  大夥都没听懂,老闷儿轻轻问谭主任这人,谭说:

  「民间木刻年画大王,佻皮蛋一个,大妙人....」

  「刚才那句是什么意思?」老闷儿问。谭问王:「那句是嘛意思?」

  「没意思,嘛意思都没有;大家都说了,我不出声不好...」姓王的回答。

         二十二、 私房话


  上回提要:文化部副部长郑振铎与徐悲鸿就《八十七神仙卷》是否吴道子的真迹发生争执,各执一词,既真诚又任性,令张老闷儿看得傻了。另一角落,正是「全国山河一片『俄』」,为了欢迎苏联油画专家,弄得文化局上下闹哄哄。

   这一回:张老闷与满堂大谈学术艺术是今不如昔,以古讽今,妙喻连篇。如老闷儿单位的杨东生,论斤两,半斤多的党龄,廿斤的架子,与乎《儒林外史》中的寡妇王太太有异曲同工之妙。还扯到中南海闹狐狸精的笑话,浮想联翩....。


  
  「胖子,电话!」满堂叫。

  「电话...胖子!」满堂没听见回音,房房外一瞧,喔,可能在厕所。

  「胖子!胖子!....电话,听见吗?」

  没回音。推门一瞧,睡著了。蹲坑也能睡,伏在膝头上,手里居然捏著草纸。

  「我说你简直越来越神!」满堂笑成一团。「什么好笑!什么好笑!--你先出去吧!」

  等到胖子接电话,那边挂断了--

  「你看你看!这么性急,裤裆里盛只剌胃....」

  满堂听胖子一说,回身过来,摇摇头,又去看她的报纸。

  「喂!《儒林外史》熟不熟?」胖子问。

  「什么熟不熟?」满堂也问。

  「里头说了个王太太,记不记得住?」胖子十分得意。

  「《儒林外史》里头姓王的多得很。第二回的王孝廉;讨偏房的王秀才;穷途末路的王观察;向知府家的王总管;儿子小王;还有安丰典当的王三胖;是不是王三胖那老婆?」

  老闷儿睁大眼睛听著老婆大显《儒林外史》,原是没有料到的。

  「有两下!」胖子说。

  「就小说看,《儒林外史》最棒!」

  「你是说,你最喜欢....」

  「最喜欢就是最棒!」

  「《红楼》呢?」

  「我是说小说的文学性--这些你不清楚。你跟大家凑热闹....」

  「唏?你说我不清楚?多少人『跟』《红楼》你知不知道?」

  「跟有跟的跟法。我说的是『小说性』。你是不是要跟我谈《红楼》?」

  「我晓得你记性比我好!《好楼》总之比《儒林》伟大!」胖子急了。满堂微笑。

  「我问你」满堂说:「你怎么讲起了『王太太』?」

  「寡妇王太太原先不是不知道鲍廷玺是戏班子的吗!媒人又介绍鲍是个好大力气的武举人,王太太抬进门好些日子才弄清楚嫁的是个戏子。晕死过去。原来的打算一场空,吵吵闹闹,日子一长,也只好沉默地接受了现实....」老闷儿说。

  「你想讲什么?」满堂问。

  「我们所里前天也来了个『王太太』--」胖子说:「杨东生,你认识的,『生产自救』时,记得罢!大家在集上为老乡画像写生卖钱,他把钱偷偷拿去吃驴肉喝酒,挨了批的那个,记得罢?」

  「哦!是他呀!他来研究什么呀?怎么叫他『王太太』?」满堂问。胖子开始笑了:「这家伙现在胖了,一摇一摆。来的那天兴高彩烈,咧著嘴巴笑,当看到他的办公桌给安放在图书馆书架胡同的靠窗子的那头时,大失所望,怒火中烧,抢天呼地地破口大骂起来:『这算什么玩意儿?吓?办公室都没有,算什么『负责人』?

  「同事问他,是什么部门的负责人?行文不见这么写。

  「『怎么不是负责人?明明写了『负责研究』方面的负责人,没有看见吗?

  「同事说,我们大家都是『贝责研究』方面的负责人嘛!你来晚了,我也来晚了,老吴老张和刚从日本回来的老邓都来晚了,只好找个地方将就著摆张桌子。你那光线好的位置还是老吴自动让出来的....』

  『不行!你是什么?我是什么,怎么能在我身上搞平均主义呢?我四○年参加革命,明摆的我不能接受这种待遇嘛!不行!我有地方讲道理,我不能忍受和容许这种漠视革命老干部不负责任的官僚主义作风,我有地方讲理!』

  「同事们都有点著急」。

  「『算了吧!老杨同志,将就些吧!听说不久要搬新地方,那时候,大家一人一间房,早就讲好的!』

  『这是什么话?开玩笑!干革命只争朝戈,没听说过要等三年五年....

  「这么一来,大家都没诂说了。眼看他一溜烟地出了大门。又听到他在门口喊:

  「『车呢?我的车呢?』

  「『...还要接送别人哩!早走了。门口有三轮车,王府井有公共汽车,你就放下点架子吧!』旁边别人的司机告诉他。

  「所里的人都扒在窗口观看,说是在长见识。

  「他妈!真丢人!」胖子一口气说完、居然不笑了。

  「会不会精神上有点毛病?」满堂问。

  「什么毛病?教养!--人总是把教养不够说成是一种风格或脾气;要不就说是精神病。这位『王太太』出身放牛娃,延安入过美术夜校,你看,论斤两,二钱艺术夜校素质,三两的年纪,半斤多的党龄,二十斤的架子。自以为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了!」老闷儿说。

  「看起来好像决心不干了,要到部里去闹。没想到第二天坐著三轮车来上班,低著头,忧闷沉重,压著嗓门问我来了没有?真要找我,我以为干架;没干,只说;『我想我可以搞民间年画』,我告诉他民间年画研究这里有个姓王的同志搞了好多年了,你赶不上。『那我搞民间剪纸....』我想那可以;『暂时这样吧!』这几天真乖乖地坐在窗子跟前写东西,翻书,不过我不信他做得出什么东西。大家背后都叫他『王太太』」

  「刻薄!」满堂说。

  「这有什么刻薄呢?我们所的人都是真才实学搞研究的,有根有底,王太太要还是老脾气,以后日子就不好过得很。」

  「那也不见得。大家要是都好,怕也给带出来了...」满堂说。

  「人若是缺少点幽默感,一辈子也难变好。」老闷儿说:「此人对自己的短处和缺点没有胆量欣赏...」

  「幽默感太多,这年月能过得平安?」满堂问。

  「马克思说过:『幽默感是一种智慧超过别人的自信』」

  「一个是『超过』,一个是『自信』,不危险?马克思真这样说过?」

  「马克思哪本书上说过我不知道,周扬说是马克思说的。」

  「即使是马克思说过,我也觉得不太有概括性,想超过别人,起码就不够幽默。幽默的产生不过是严肃的东西失掉平衡而已。你们的『王太太』就是估失掉平衡的例子。惟愿研究所衮衮诸公事事平安,长命百岁,无灾无难搞出名堂来。」满堂说得得意,又见老闷儿真在听她,便乾脆放了报纸。

  「我喜欢我那个研究所」老闷儿说。

  满堂发生了兴趣:「喜欢它什么?」

  「人!」老闷儿说:「你想像不到我们那帮人多有意思,真是『蒜瓣就凉水,嗄巴儿脆!』,嗳!比当那个他妈的臭局长,日子好过多了!」

  「有没有李觉觉这号人?」

  「这号人在我们那儿呆不住。有深度的地方他呆不住!--支部书记,办公室主任学有专长,都是专家,有趣,几个过去的故事,说出来要笑死人....讲几段给你听,有没有兴趣?」老闷儿说。

  「你自己不先笑,我就听。」

  「哪!先来这个人。姓文的文楼晓,解放前的地下党员,大金石家寿石功、寿玺的徒弟,在所里搞金石文字,刻得一手好图章。我读书时就认识他。大近视。从不惹人,人惹他也不见还手。思维、言语、行为一律软糯。老北京,鼻音,三人以上就尴尬吞吐,说不出话。好烈酒,喜浓茶浓烟,手指头一律象牙黄。

  有人请他刻图章,他说『好么!好么!』过了几个月遇见又说请他刻图章,他也说『好么!好么!』一两年之后见面还是说请他刻图章,他从眼镜框瞄那个人,慢吞吞地偏著老京腔说:『我...我看这样、这样吧!我几、几时给、给您买块石料,您、您、您去请别、别人刻吧!好不好?』

  那人恍然大悟,知道是自己失礼了,怎么请这么一位高手刻图章还要他出石头呢!方才刻图章那番话,像糊涂人吗?说他精明?你听底下的这段。

  解放前,中南海跟北海、故宫一样,随便人都去得的。中南海空荡荡的殿里院里看什么呢?说是随便去,比起颐和园跟北海,却又少了好多兴趣。

  那时候,中南海殿堂里闹孤狸精。某银行家的二姨太太,西城某北洋军阀的外孙,通县一家大钱庄老板的三少爷半夜三更都让狐狸精吸到那里混过,一丝不挂,衣服给撂到高高的梁上。

  我们这位老文那时正在研究蒲松龄,对狐狸精的问题,上劲得紧。蒲松龄笔下的狐狸精都有人情,很合符老文的口味,而且越来越信服真有狐狸精这号活物。既然大家都说是在中南海遇上狐狸精的机会比较多,又明白上述大户人家子女艳遇之后只是妙不可言,并留下不堪的病痛和恶果,就生出了亲身一试的念头。

  带了食水和解饥的糕饼,钻进漆黑霉臭的怀仁堂。黄昏潜进,自我叮嘱著:『要克制,别太放纵,以免伤损元神。』黎明闪出,让蚊子咬得臭青脸肿,混身是泡。赶到东华门摊子上喝豆浆吃油饼炸圈,掌柜见了他,吓了一跳:『哟喝!哪弄得这一脸一身?』

  『他妈!在中南海让狐狸精闹的!』

  『您,给剥了没有?』

  『就是为了让才去的,她不赏脸哪!摆蚊子阵咬我一宵!』」老闷儿捉著茶缸子喝了满满一嘴豆浆。

  「你编的吧?怎么可能呢?」满堂完全不信。

  「吓!你这人怎么跟有的女人一样?一边爱听一边说人瞎编。老文亲自讲给我听的还能假?你这人....」老闷儿挺认真。

  「我问你,他那时入了党了没有?」满堂问。

  「我还没去看他的档案材料,不清楚!不过,起码是个『候补』和『争取对象』。」

  「那,他那个『唯物辩证法』到哪里去了?这头相信狐狸精,那头是共产党员?」

  「共产党员怎么哪!解放前,给国民党抓到要杀头的,杀头,为共产主义牺牲,都不怕,信一点点狐狸精有什么了不起?」老闷儿说。

  「共产党员怎么哪!解放前,给国民党抓到要杀头的,杀头,为共产主义牺牲,都不怕,信一点点狐狸精有什么了不起?」老闷儿说。

  满堂笑了:「这理论,您上外头说给大家听听去嘛!」

  「还听不听?说个姓王的。」老闷儿问。

  「请吧!」满堂说。

  「王叶秋,知道这个人罢?民间年画收藏、研究的大权威!这人会做菜,是个高手。凡事做到家的人,都是随意点染,不拘泥章法,像个大写意的水墨画家。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请他做菜下厨,你买什么他做什么;厨房当中一站,环顾四周,油、盐、酱、醋、椒、辣、麻、芥、葱、蒜、姜、糖、芡,之后是猪、牛、芏、鸡、鸭、鱼、虾....。心里有数,然后龙行虎步地检阅灶头的火,手上的锅,案板上的刀,缸里的水,....把闲客轰出厨房,里头搅合两个多钟头,伸出满头大汗的脑袋叫大家坐好,肩头搭了条羊肚巾一盘盘、一碗碗往外端,乐在其中,自己吃不吃根本不在乎。

  客人一筷子夹下去,瞪大了眼,果然不凡。王叶秋图的就是这一瞪眼。

  做厨房最恨是火力不足,动起锅铲来冷风秋烟,音声难得配合,这无异于拜天地逃走了新娘,懊丧之情可以想象。

  王是个异类。单身一人,住处污浊邋遢要吓坏生客,房子宽大且塞满民间年画,乱七八糟心中自有脉理,手到擒来,点啥有啥。

  人问他为什么不结婚?结过婚没有?他说为什为要结婚?人说,是不是空前所以才绝后?他说,绝后?您在北京东、南、西、北城绕一圈,二十以内的孩子长得像我的,数数有多少!

  牛皮吹归吹,有的女性倒是暗中真喜欢难以想像的脏汉子,丑男人的;小白脸、俊少年、袖珍小生,懂事的女子并不真正看得起,且大多是上了年纪的太太才对他们产生母性的收藏□的情感。这样一说,我倒又信服王这个人说话起码一半是真。

  别瞧他为人表演筵席的高妙,自已做起伙食来却又是另一境界。

  东单菜市场买来一斤带鱼。

  卖带鱼照例用一种结实的席草困吊起来交给顾客的。

  他提回这斤带鱼,烧开半锅水,连草带鱼地就那么轻轻放进锅里。盐、蒜、葱、姜一撒,掐进海碗正式享用起来。那种磅礴热烈气象,谁见了都会震颤....」

  满堂著急了:「带鱼不洗,肚子里的东西不掏就这么吃了?」

  「想不想嘛!按照常规又洗又剖,我还讲他干吗?说说这人以前的故事,听不听?--这小子二十岁左右在天津杨柳青民众教育馆工作,年画的兴趣打了个底子,后来换馆长把他撤了。没方法,在天津一家阔人的厨房里打下手。厨所师是口大酒坛,一天醉三次,每次三小时下手做了上手的活。每晚给老爷炖鸡汤,王把原汤原汁喝进肚,加上一模一样的水,端给了老爷,老爷说,小王手艺也不错嘛!你看,鸡汤清得跟水一样,不腻,每月加你五毫银洋!老爷脸色一天比一天绿,小王一天比一天红,太太心疑了,叫人躲在门后头三晚抓把柄,送警察局关了十天。放了。

  放了怎办?读报见南开图书馆馆员,去照相馆照两张二寸半身像。

  「干嘛的?你!」老板问。

  「喔!除了照相,你们还干别的吗?」王也问。

  「照相?照嘛相?」

  「半身像,证明书用的。」

  「坐那边!别动!」卡嚓卡嚓!照好了。

  银洋五毫,好!五毫就五毫。

  「下个月初六来拿!」

  「下个月初六?我明天就要。」

  「明天要?加银洋五毫」

  明天十点钟取相,刚开门。交上单子,纸袋打开一看,两张下半身--

  「嗳!怎么下半身?」

  「是不是你的下半身?仔细瞧瞧!」

  裤子、线袜、布鞋都对。「是倒是,我没月要你照下半身呀!可坑了我了!」

  「急嘛呀,弄两张上半身就是。」

  「来不及了!」

  「来得及!交一块大洋!以后要说清楚,这事我也替你难过。」

  钱一交,抽屉里掏出两张上半身的照片:「认准了,可是上半身,不要出门又来换!」

  进了南开图书馆,好些箱的明、清民间年画,加上当年的木刻底板,而且还学会编目,算是正式做起学问来。」


  「我看,你那个姓王的讲话水分太多,典型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满堂说。

  「年青时的唠叨,认不得真;世界这么大,性格闭塞总是不太好的。我喜欢王这个人,你不见他不知道。你会欣赏他的。我忽然想起,所里这帮人像不像竹林七贤?你说,像不像?」老闷儿兴高彩烈。

  满堂忧郁起来:「凭良心说,你下半辈子可能捡到一批精英,一批你多年没找到的知心朋友,不过,我担心,这个时代对待传统文化,传统性格的方式可能比六朝时期的政治荡漾激烈,竹林七贤的命运会重演,想象得到有过之无不及....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衔接的重要性,『当今』没意识到,真可惜,是个悲剧,没有办法...」

  「『时间』这个东西的长短从过日子的角度看是相对的。痛苦难熬和歌舞升平在历史上都短暂不过。看史料和为电影以及听那些闲言碎语,感动得再深沉都只是『知识的苦痛』,真正的切肤之痛只有亲身经历。个人的喜乐,想开了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认真干吗?这需要一点从容的勇气。--喂!别那么严肃好不好?让我把故事接著讲下去--

  有个姓吴的,吴戈,老上海美专学生,研究西画理论,群体活动中是个不起眼的角色。接近矮小,健康而不强壮。第一喜欢读书,第二喜欢朋友、第三喜欢烟酒。朋友不多,朋友以外的人都当木头。

  喜欢哼二句京戏,五音不全,板眼久准,朋友怕听。年近五十而膝下犹虚,便去协和医院看内分泌医生,嗫嗫嚅嚅地说了没有儿子的烦恼...

  医生把也放倒在床上,通体检查一遍,果然是毫无病痛....

  「我牙齿....」吴说。

  「牙齿和这个没关系!」医生冷淡之极:「拿这个小瓶子上厕所去弄点精液出来!」

  「什么??」

  「上厕所去弄点精液出来,我好检查!」医生说。

  「弄精液?我怎么弄精液?岂有此理!你把我当什么人?太下流了!」说完夺门扬长而去。倒是把医生搅得惊喜交集。

  这人爱书,他爱的书却是特别地难找和特别的贵。外国画册和理论书还要通过繁复的进口检查和批准。他生活俭□,收入不高也不低,买外国书却是不够格。靠借,朋友和图书馆。朋友哪家从海外弄来本新画册,一听到消息便马不停蹄地跑去敲人家的门,说些言不由衷的讨好的话,务必非看到画册不罢休。

  他懂书,洗乾净手,温存而爱娇地翻看赞美,左手捂住嘴鼻,以免意外的口沫沾污书页--真感动人!

  他告诉我有次做梦,恶朋友追著要他还书,逼到墙根,他求饶说:『下个梦里一定还你。』

  过日子记性极差;读书记性一流。文字清新,讲话罗嗦,尤其是酒后,东拉西扯简直不堪入耳。

  朋友背后称他是『宋四杰』,知道『宋四杰』吗?」

  「知道!自己没钱没势、喜欢帮人打抱不平、管闲事的老头...」满堂说。

  「对!不过管的不是闲事;那怎么会是闲事呢?首先,干仗的对方都是众人唾弃。后台很硬。没人敢惹的狗日的。第二,立论荒唐、太悖常理,不敲不行。」

  「这家伙的确是毛主席战略三昧的力行者:『不打无把握的仗』,几乎回回都赢。受到朋友欢呼,深得杀伐狗蛋的快乐。--文章漂亮,桐城派的淡远闲适,弄得对方哭笑不得....

  朋友受了委曲,半夜三更跑去探望,问他为什么这时候来?他说『我胆小!』

  下乡、同吃、同住、同劳动,帮老乡挑水的时候,手表掉进深井里去了,他对井拍掌大笑;

  『早就应该买块新表了!妙!』

(海生按:这里有个时空不同的概念说明:在今天,丢掉一个普通手表与丢掉一块手帕不相上下;在那个时代,一个破手表可能化一般人一年薪水都未必能买到。此人这种气概在今天来说,可能和丢掉一个最新的彩色ThinkPad膝上型电脑后能一笑置之相似。)

  「你看,」满堂说:「这帮部下将来会不会有后继者?」

  「难说得很,他们太娇嫩,还要有点雅量来容纳」老闷儿嘘了一口长气;「这年月,连提一提雅量两个字,人都会不高兴的...」

  满堂笑了....「这些刚开始的同事和朋友,像你曾经痛心疾首的古代建筑,有可能好好保护他们了...」

 


         二十三、 夫妻游园


  上回提要:张老闷与满堂大谈学术艺术是今不如昔,以古讽今,妙喻连篇。如老闷儿单位的杨东生,论斤两,半斤多的党龄,廿斤的架子,与《儒林外史》中的寡妇王太太有异曲同工之妙。还扯到中南海闹狐狸精的笑话,浮想联翩....。

   这一回:张老闷儿和满堂到动物公园游览,从美学谈到国民文化素质,后来在河马池旁边遇上了一个留小胡子的阿飞。阿飞对老闷儿进行「猖狂的侮辱」,但老闷儿却是不恼也不怒,令满堂十分生气,从而引起了他们对于「文化素质」和「道德」的争论。冤家路窄,在水禽园,他们又遇上那个阿飞了....。


  且说天气已经十分之好了,正如以前资产阶级小学三年级教科书上所说--

  「白云在天上飘,灼灼桃花枝头闹,黄莺儿唱歌穿过柳枝条,远远池塘传来一群青蛙叫,温暖的太阳在天上呵呵笑....」老闷儿轻轻吟诵著。

  满堂轻蔑地说:「不通!从来没听见太阳笑过!」

  「这是做诗嘛!『白发三千丈』,你怎么不怪李白?」

  「头发有长到三千丈的可能性,太阳有温暖而没有笑的可能性,这是哲学上的『范畴』问题,也是数学上非『同类项』不能相加的问题....你可以写人感受到太阳的温暖而呵呵笑起来;给人以温暖就够了,自己笑干吗?」

  「我就感觉到太阳笑过,也发过脾气,那年我到榆林去,一路地热啊,水喝完了,穿著背心烫了一背的泡,我就指著太阳骂娘:『你他妈的太阳,你发什么威风,耍什么脾气,你看....』

  满堂懒洋洋地说:「不是太阳发脾气,是你在发脾气!」

  「那,那北风怒号呢?风可以怒号,太阳不可以呵呵笑?」

  「你听过北风怒号;你也听过太阳呵呵笑罢?是嘛?」满堂一边走一边瞧著老闷儿:「风怒号有人信,太阳呵呵笑人就不信。」

  「我信!」老闷说。
 
  「你傻!」满堂乐不可支:「说实在的,所谓的『行为逻辑』也不过是一定社会的人发明出来的东西。太阳不可以呵呵笑,笑了又怎么样?其实也无所谓,做诗嘛!诗的胸怀扩大些嘛!有什么了不起呢?」

  「是罢!是罢!认错了罢!美学这东西我从来不碰。要读通世界古往今来的大书小书,等到你读遍了,自以为是个通人了,千辛万苦地写出文章来,这下好了,别人又看不懂了。你有什么办法让大家为了读懂你的文章去看那些古往今来的大书小书呢?

  「美学是什么呢?你去问农民,他就会说:好看,好闻,不冷不热,不累,....肚子胀就拉,有屁就放--舒服--美。」老闷儿右手一斫斫地作势,彷佛列宁十月革命时演讲的姿式。

  「这不成理论!」满堂说。

  「理论?理论有什么用?最近几个美学家讨论『美学』。不是我们懂不懂的问题,是他们自己懂不懂的问题。就他们几方面的阵式看,谁找到的书多谁赢;尤其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有关美学的问题若是只给他一个人发现了最好,靠山最大,重复翻滚的一阵翻书查籍的混战....谁也没机会到世界各地去看看艺术名作,谁也没有自己动动来一点艺术实践;把常识放大成为真理。说到罗丹的《老娼》的雕塑,我也不晓得其中有几个亲眼看过这座作品。又老又丑的乾瘪乳房,叉开的两腿,骨瘦如柴,变腰驼背,美学家说到这里卡了□,不知道怎么来判断这座重要的艺术品?美吗?不美到极点,艺术吗?艺术到极点;他们怎么搞?倒是找到了一个出路,说艺术里头除『艺术美』外还有一种『艺术丑』那意思就是说,这群『美学家』同时又是『丑学家』。

  「他们死盯住《老娼》,把创造者罗丹忘了。罗丹的高超的思想和手腕,那点子锐利的发现和精确性。....是罗丹做出来的。

  「『是罗丹做出来的』这点东西很重要。

  「我张劳民到吉祥戏台上一站,来一段《乌龙院》也好,光谈作品不谈人,狗屁不通!--我告诉你,我一辈子不看『画论』和『美学』,情愿跟黄宾虹、齐白石呆半天,听他们信口开河来得有益。听说罗丹也从来不写理论....」

  「罗丹有过一本《艺术论》?」满堂探索地问。

  「有的翻成《艺术论》,有的翻成《论艺术》,也有翻成《艺术扎记》,都是同样的东西。就是我刚才跟你讲的跟齐白石、黄宾虹混日子,混久了记下来的东西。

 「雕塑家体力消耗太大,不是很有时间坐下来写东西。雕塑台面前吐出的珠玉倒是不少,有心人记下来就成文章,可惜眼前还没人做这个工作。沈从文的学生汪曾祺倒是吐露过去跟齐白石做义务秘书,这是个非常精彩的想法,汪的趣味,风流文采,会写出本厚厚的传世作品,可惜也只是说说而已,有这种想法就是种具有睿智的远见。大家太怀,都在做目光远大,志气如虹的事,忽略了眼前的精微之处,唉!唉!唉!」它闷儿忽然醒悟:「他妈的,我们不是来看动物的吗?干吗老谈美学?」

  「你先谈的!」

  「你驳我嘛!」老闷儿似乎有些急了:「你这儿看猴子,我上一下厕所!」

  「来大的?小的?」满堂问。

  「难说,到时候看!」老闷儿走了:「别远!听到吗!」

  满堂准备过去看猴子,猴山上一只猴子也没见。怪!猴子上哪儿去了?

  「猴子上哪儿去了?」

  「听报告去了。今天杨宪珍在师大有个哲学报告,我没去!」老闷儿嘻皮笑脸。

  「你太不严肃了!」

  「我说杨宪珍做报告我没去!」老闷儿说:「走吧,走吧,那边有大乌龟....」

  「大乌龟没什么好看!一动不动....」满堂说。

  「干吗一定要变动呢?故宫的古董国宝一件也不动,你还看得挺滋味的!....乌龟这东西不在乎动而在乎它的大。北京城家家沟渠里都放著乌龟,下雨好疏爬沙泥,有时候出来,也算大了,尿盆那么大了不起了。咱们要看的有圆桌面那么大,拱著背像座小山。」

  说著说著来到龟笼子边,老闷儿对满堂说:「大罢!」

  「哼!」满堂没笑出来:「不是说一动不动吧!」

  「你这个人哪,说你复杂你又很简单。你要乌龟动干什么?乌龟那么活泼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要注意乌龟具有的深刻的哲理感嘛!」老闷儿忙著解释--

  「还哲理咧!」满堂无可奈何:「顶多像看望八九十岁的老头,够年岁,让人尊敬膜拜而已。」

  「那不然,乌龟跟甲虫一样,长到一定年份就不长了,有个限度。大甲虫不是小甲虫变的,大是大,小是小,品种不同。这乌龟是海龟,跟咱们北京家里的不同。北京的再长也长不到这种火候....」

  「我要你讲这么久的乌龟干什么?我不想看,没意思....」满堂要走。

  「好,好!等会咱们回来再看!」
  
  「哈!你还回来?再回来还不是那副样子?」

  两个人走去看河马,进了河马栏,一个大池子,三大一小河马躺进水里,像浮著几个大枕头。

  原先围著看河马的几十个男女老小都转过身来看张老闷儿--

  「好家伙!这块儿!」

  「这膘,喝!吃什么长的?」

  满堂不耐烦了说:「咱们看别的去吧!」

  「走什么呢?不是来看河马的吗?」老闷儿说。

  一个少见的,留著小胡子的阿飞走过来说:

  「对!对!对!胖大爷别走!咱们今天有眼福,咱们豁出河马不看也要看胖大爷,这是咱们中华民族的骄傲,咱一辈子头一趟遇见敢跟河马较劲的胖大爷....喝!你瞧!你瞧!河马拉大便了!喝!我说胖大爷--」说著说著对著老闷儿点手动脚--「你大爷要是来这么一下,怕要跟它差不离?您给咱们介绍介绍!」

  「同志!」满堂火了:「你是哪儿来的?」

  「你问我呀!咱北京地道原装货。」阿飞说。

  老闷儿笑容可掬地问阿飞:「朋友!我问你呀!鳄鱼在吗儿呀!」

  「鳄鱼呀!鳄鱼不好看,鳄鱼危险可怕,我不要看鳄鱼...」阿飞挤眉弄眼地说。

  「是的,是的,鳄鱼危险,吃起人来连骨头都不吐...那么你说,还有什么地方好看的呢?」老闷儿问。

  「拜拜!我不知道!我有约会,我不能帮助你罗胖大爷,我要走了,拜拜!」阿飞走了。
 
 「可恶!真少见,没想到解放两三年了还有这号人!臭小子不知道吃啥长大的?真可恶!」一个老头儿说。

  另一个抱著孩子的男人说:「要不是带著孩子,我早就揍上他一顿了!太胆大!这帮游手好闲的家伙!」

  人散了。老闷儿只笑,满堂见了更是满肚子火;

  「你还笑!对我们这么的猖狂的侮辱你还问他这,问他那!向我们挑战,一点也没反应,你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意思?刚解放,要敢这样,怕不给人砸成□粉。这两三年,又露出点苗头。老爷子常提醒我们这是阶级斗争的反应,老文人学者说是社会风气的转移变化,我老实告诉你,其实呀!文化素质的问题而已。譬如说罢!阿飞用这种方式表现,官僚主义又有自己的另一种表现方式,市民们经过三两年的教育运动,开始的奋不顾身的贡献精神变成谨小慎微起来。事前看热闹,事后诸葛亮,安全之至,妥当之至。我跟阿飞打起来,你来我往,让大夥看热闹?文化素质提高,道德观念更上一层楼,你要他卑鄙他也不干!道德文化是内在法律,比政府法令规章强大得多。严政可以压服一个时期,规章会变,道德文化天长地久。你信不信?」

  「那么说,你不信领导在作转移风气的工作?」

  「我不是不信,我越来越不懂。我只是觉得我们的搞法有点像灵感似的中国写意画,兴致到时随便来这么几笔,缺乏一点稍微久一点的打算。--比方说那个阿飞罢!有朝一日他会换上干部服,过一阵子又换上解放军装,你会认不出是他--不是他自己要换,是到时候他非换不可!你信不信?」

  一边走一边讲,根本没有上动物园游览的气氛。

  满堂想回家。

  「咦!不是到茶翠轩喝茶吗?」

  「唔!也好!」满堂的兴致已经离零不远,勉强得很....

  茶翠轩的茶还可以,就是水不太开。你问他,他就会说:「怎么不开?人那么多,水能不凉?」

  水凉还叫「开」?关「人多」什么关系?其实就是不开。

  「水凉一点,茶经泡、经喝!」这又是另一种回答。

  茶座上遇见刚才河马栏事后打抱不平的老人。打了招呼,彷佛三十年前老朋友。

  来了三盘小点心,一盘窝头,一盘碗豆儿黄,一盘南方叫做「猫儿尿」北方叫做「江米条」的东西。

  老闷儿指著窝窝头说:「初到北方读书时吃到它,我还说,窝窝头很好吃嘛!北方农民天天吃这个,有什么苦?我天天吃也行,不知道这玩意儿是专门做给慈禧老佛爷吃的小点心!」

  「这故事你讲过一百遍了!....」

  「是嘛?怎么我不记得?....」

  喝完茶。

  「还看不看?」

  「还有什么好看的,算了吧!」满堂说。

  「来了,下次鬼晓得什么时候再来?你不看?」老闷儿说。

  「唉!好吧!」

  于是两口子看了狮山看虎山,熊园,象栏,犀牛,骆驼....

  「喝!骆驼,我读书的时候,老百姓喝的水,烧的煤,都是用骆驼拉的,现在进了动物园了,物以稀为贵嘛!--这我没给你讲过吗?--」

  「不用你讲,我自己见过,『西直门拉骆驼的』嘛!」满堂说。

  「长颈鹿,唔!后来自认为聪明的人说我们古代传说的麒麟就是长颈鹿,这哪里说起呀!古刻本上,雕刻上麒麟哪有这么长的脖子?《山海经》怎能作准?张冠李戴,原来怕是说恐龙罢?」

  东看西看,来到水禽园。这倒是个好去处,人可以走到水边,野鸭子、天鹅、塘鹅、雁、鸳鸯一群群都不怕人。有的还近来要人讨东西吃。

  池塘很大,远远近近都是水禽。奇怪的是只只都不飞走而愿意留在池子里。

  「知道吗?干吗都不飞走?」

  「不知道。」满堂真的想知道。

  「把翼手的膜剪了。」

  「我不信,要真的这样就不对!将来一定要想个更好的办法代替它。」满堂说。

  你看谁来了?

  又是那个讨人厌的阿飞。

  「胖大爷!这儿没什么瞧的,一百只加起来也够不上你的份量..
..」

  「啊!你来了,咱们俩真有缘啊!」

  「是啊!是有缘,要不,咱们怎么又碰上了呢?告诉我,胖大爷您住那里,我登门来拜访,咱们做个永远的朋友....」

  张老闷兴奋得有些反常,好像非常情愿有这么一位阿飞朋友似的。他举起食指,神秘地招呼阿飞凑近来,于是阿飞千不该万不该听他的话,刚走两步就被张老闷一手抓衣领一手提裤头,连叫一声都来不及给老闷儿扔到半空中再掉进池塘两丈远的地方--

  「胖,胖大爷!我,我不会游泳的呀!饶了我吧!我下次不敢了,我有眼不识泰山,我家有八十老母,九十老爹,....」阿飞大叫。

  「你念哪间学校呀?」

  「中正中学,解放前....解放后没,没念书了....」原来池塘不深,阿飞已经站在水中。

  「啊!原来中正中学,出人才!出人才!我就想培养你,让你当只河马,走近来罢!咱们再来一下,你不是说不喜欢鳄鱼吗?我原是想培养你变鳄鱼的....」

  「啊!啊!别!别!饶了我罢!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叫你声爷爷好不好?」

  「爬上来罢!你说你多贱!我不要你这个臭孙子!」老闷儿说。

  岸上围了好些人,刚才打抱不平的老头儿也在里头。简直人山人海。派出所的人也赶来了:

  「什么事?什么事?」

  「是这样的!」老头儿挺身而出,「这臭小子....」

  「又是你啊!」派出所的人说。

  「又是我?」老闷儿慌了。

  「不,我说是这小子!走一趟吧!」

  「我跟你去!我由头到尾都清楚!」老头儿兴奋非凡,不知道哪儿提得这股精神?

  「事情既然清楚不过,您们二位继续玩罗!多谢你们俩!」派出所的人和老头儿把臭小子带走了。

  这一回合,张老闷儿跟满堂真的让人团团围住,一步也不让走,当作生擒流氓的真英雄,连笑带说:

  「胖大爷!你把小子扔得这么远,用的什么『招式』?真了得!」

  「你哪个跤场的,收不收徒弟?」

  「大爷!您是蒙古族吧!您哪儿练的『霸王甩鼎』?」

  老闷儿说:「同志们,让我走吧!你们看,我难得上动物园一趟。....我是个干部,没练过什么把式,气上头,提起来甩出去就是。同志们要信我,我是个文化干部....」

  人让开了。

  满堂跟在老闷儿后头,不时地瞧著他的后脑勺:

  「....听人说过些时候四川还要运熊猫来,还有美国的什么麝香牛,....你听见没有?」

  「还去不颐和园?」老闷儿慢吞吞地问。

  「去,当然去!谁说不去?马上就去!」满堂来劲了。

  西直门上颐和园经过动物园是有车子搭乘的。这车要说出来怕人不懂。车式已没有了。可能是北洋军阀给后世留下来的纪念品。矮黑,比一般的小轿车长而高,车门外有踏板。用橡皮喇叭。特别的是不用汽油而用木炭,后尾挂住个长铁桶,有手摇鼓风机。小徒弟摇动鼓风机,烧燃了木炭,到底是一种气还是一种热,谁跟谁结合起来,原始的力量就把现代化的交通工具推动起来了。走得不慢,经常发生的意外也经常在意料之中。像只毛驴脾气,埋怨不得,打骂不得,软硬不吃。总是在你春风得意的时候停下,在你绝望的时候精神抖擞地奔跑起来。唉!现在再找这种快乐任性的车子不可能了!

  老闷儿和满堂一出动物园就搭上车子,而且一口气到达颐和园。所以说,人运气一来挡都挡不住。

  币制改了,一万元当一元,入场券的三分钱是以前的三百元。

  玩颐和园还不普遍。园子景色原般原样,憩静,春阳融融,无令人遗憾之处。

  绕过石头影壁,远远殿门口坐著个人。

  「你瞧太监!」老闷儿轻轻碰碰满堂。

  「不会吧!」

  「怎么不会?我们上去叫叫他!」那人站起来,老闷儿叫他一声「公公,你好呀!」

  该有七十多的这个人果然女声女气地说起话来:

  「同志,我呀!知道你叫我一声『公公』是好意,现在解放了,我们也翻了身,求您赏脸叫我一声『同志』好不好?」

  「那是那是!您说得太对了,我们思想都跟不上新形势,太好了,请问,您贵姓哪!」

  「我姓龚,龚云浦的龚。」

  「啊!龚同志,您好呀!您今年高寿呀?」老闷儿来得那份尊敬。

  「虚度七十六。十四岁进宫,数来数去该算是末一批了。不瞒您说,我还是见过老佛爷、给她老人家这个封建反动头子叩过头,待候过两位皇上的底下人啦!」龚公公说。

  「见过光绪和宣统?」

  「乐寿堂旁边屋子最后些的日子是我端的尿盆。宣统皇上这个末代封建统治者三岁登基,坐上龙椅大哭大叫之后,我们在后宫都吓得半死,接回来一阵风大夥从我头顶前过去的那时算起到他从旅顺战犯营出来报上登了照片,几十年一场梦,吓得我一身冷汗....喔!对了,您们二位这边请。瞧花坛一层牡丹正为您开者咧!鹅黄嫩紫,跟我小时候盛景一模一样,赶早不如赶巧,二位来的正是时候,瞧这神气!昨天都没这么好。就是参观的人少了点,往后日子自然不一样。听说呀,党和政府已拨款要大修佛香阁和长廊了呀!这可是不小的大事,唔!高兴,哇!哇!哇!」没牙的嘴忽然笑起来。

  「我看,你老人家请便吧?我们各处走走看看。」老闷儿说。

  「您们二位都不考虑带个跟随向导?随时招呼点园里的介绍?」龚公公说。

  「谢谢啦!我们年青时候都在北京念书,颐和园也都算是常来的地方....」

  「哦!那熟得很罗!那不能用!观赏景物图个清静嘛!绝不能用向导!....」龚公公的嗓音远了。

  拐两个弯,眼前一片畅亮,湖山尽入眼底。来到知春亭,只听见一声:

  「个娘卖x的,那不是张胖子吗?我打了电话你都不接!」

  「什么时候?--喔!我在上厕所,赶出来已经挂了!」

(大胖子张老闷儿列传到此告一段落,如有人有全版,敬请下赐,恭谢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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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园一九二期 2007年改变你生活
· 聊园一九二期 (相声)小祝在北
· 聊园一九二期 回忆文革岁月(5)
· 聊园一九一期 全球变暖及其它(
· 聊园一九一期 人生六十才开始(
分类目录
【海外聊园】
· 聊园一六五期 冬天的爱 赵明乡
· 聊园一六五期 电视连续剧《康熙
· 聊园一六五期 被遗忘的爱国者--
· 聊园一六四期 <<养生保健>> 齐
· 聊园一六三期 小品“婵娟”
· 聊园一六三期 相声“学说英语”
· 聊园一六三期 大胖子张老闷儿列
· 聊园一六二期 伯瑞下岗 --忆我的
· 聊园一六二期 北 京 和 我 迟
· 聊园一六二期 歌者无疆 --写在三
【老嗑闲唠】
· 闲聊冲动
· 当红娘
· 闲聊讲卫生 (下)
· 闲聊讲卫生 (上)
· 还扯太极拳
· 偏方
· 扯太极拳
· 有朋自远方打电话来,不亦乐乎
· 我认识的袁立本
· 漫聊误会 (下)
【东北农场】
· 东北农场记事 (十) 副连长李文生
· 东北农场记事 (九) 四排长的婚事
· 东北农场记事 (八) 八班长和护士
· 东北农场记事 (六) 北场
· 东北农场记事 (七) 文艺宣传队
· 东北农场记事 (五) 嫩江清队
· 东北农场记事 (四) 南场
· 东北农场记事 (三) 齐齐哈尔集训
· 东北农场记事 (二) 北去的列车
· 东北农场记事 (一) 毕业分配
【小城故事】
· 小城故事(十二) 告别宴会 (较长)
· 小城故事(十一) 县广播站
· 小城故事(十) 算命 (较长)
· 小城故事(九) 县城火车站 (较长
· 小城故事(八)-鉴定会 (较长)
· 小城故事(七)县文工团
· 小城故事(六) 兽研老魏
· 小城故事(五) 退伍兵
· 小城故事(四) 下乡
· 小城故事(三) 打更老头儿
【聊高尔夫】
· 斗胆再聊聊高尔夫
· 随笔高尔夫 (八) 山寨高尔夫
· 随笔高尔夫(七) --- 高尔夫与
· 随笔高尔夫(六)--- 再探高尔夫
· 随笔高尔夫 (五)--- 置办高尔
· 随笔高尔夫(四)师傅领进门,修
· 随笔高尔夫 (三) 痴迷高尔夫
· 随笔高尔夫 (二) 高尔夫的弊
· 随笔高尔夫(一) 普通老百姓
· 闲聊高尔夫
【回国记事】
· 回国记事(五)最难忘的一件事
· 回国记事 (四) 毕业三十年后的团
· 回国记事(三)扫墓 (较长)
· 回国记事(二)张大爷
· 回国记事(一)结婚记念艺术照
【文革旧事】
· 纪念张育海 (四) 张育海给朋友
· 纪念张育海 (三) 张育海及《只
· 纪念张育海 (二) 怀念张育海
· 纪念赴缅牺牲的国际共运战士张育
【九四聊园】
· 聊园第九期 1994年11月20日
· 聊园第八期 1994年11月12日
· 聊园第七期 1994年11月5日
· 聊园 第六期 1994年10月29日
· 聊园第五期 1994年10月22日
· 聊园第四期 1994年10月
· 聊园第三期 半边天万岁 何剑
· 聊园 第三期 1994年10月9日
· 聊园 第二期1994年10月2日 "
· 聊园 第一期1994年9月24日 【发
【九五聊园】
· 聊园十八期 从 大 跃 进 聊 到
· 聊园十七期 从 土 家 族 舞 蹈
· 聊园十六期 聊 "简 体 字 "
· 聊园十五期 聊 吃
· 聊园十四期 聊 聊 内 蒙
· 聊园十三期 野 聊 "气 "功 , 佛
· 聊园十一期 打电话
· 聊 园 第 十 期: 中 国 人 聊 中
· 聊园第四十四期 一九九五年十二
· 聊园第四十三期 一九九五年十二
【九六聊园】
· “希望之星”夏令营通讯第三期 一
· “希望之星”夏令营通讯第二期 一
· “希望之星”夏令营通讯第一期 一
· 聊园第七十五期 一九九六年十二
· 聊园第七十四期 一九九六年十二
· 聊园第七十三期 一九九六年十一
· 聊园第七十一期 一九九六年十一
· 聊园第七十二期 一九九六年十一
· 聊园第七十期 一九九六年十月二
· 聊园第六十九期 一九九六年十月
【九七聊园】
· 聊园第九十一期 一九九七年十二
· 聊园第九十期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
· 聊园第八十九期 一九九七年十一
· 聊园第八十八期 一九九七年十一
· 聊园第八十七期 一九九七年十一
· 聊园第八十六期 一九九七年十一
· 聊园第八十五期 一九九七年十月
· 聊园第八十四期 一九九七年九月
· 聊园第八十三期 一九九七年五月
· 聊园第八十二期 一九九七年四月
【九八聊园】
· 聊园第一一O期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
· 聊园第一O九期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
· 聊园第一O八期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
· 聊园第一O七期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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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园第一O五期 一九九八年十月十
· 聊园第一O四期 一九九八年九月二
· 聊园第一O三期 一九九八年九月十
· 聊园第一O二期 一九九八年九月十
· 聊园第一O一期 一九九八年六月五
【九九聊园】
· 聊园第一二七期 一九九九年十二
· 聊园第一二六期 一九九九年十二
· 聊园第一二五期 一九九九年十一
· 聊园第一二四期 一九九九年十月
· 聊园第一二三期 一九九九年十月
· 聊园第一二二期 一九九九年十月
· 聊园第一二一期 一九九九年九月
· 聊园第一二O期 一九九九年九月十
· 聊园第一一九期 一九九九年六月
· 聊园第一一八期 一九九九年五月
【零零聊园】
· 聊园第一四八期 二OO一年一月七
· 聊园第一四七期 二OOO年十二月十
· 聊园第一四六期 二OOO年十二月三
· 聊园第一四五期 二OOO年十一月五
· 聊园第一四四期 二OOO年十月二十
· 聊园第一四三期 二OOO年十月二十
· 聊园第一四二期 二OOO年九月二十
· 聊园第一四一期 二OOO年九月十七
· 聊园第一四O期 二OOO年九月十日
· 聊园第一三九期 二OOO年六月四日
【零一聊园】
· 聊园一五三期 马年说马
· 聊园一五二期 路遥知马力
· 聊园一五零期 聊 聊 “ 神 厨 ”
· 聊园一四九期 从 电 视 连 续 剧
【零二聊园】
· 聊园一六二期 中美关系学这门课
· 聊园一六二期 伯瑞下岗 --忆我的
· 聊园一六二期 北 京 和 我 迟
· 聊园一六二期 歌者无疆 --写在三
· 聊园一六二期 病中聊"饮食" 阿乡
· 聊园一六二期 听母亲说父亲-郁
· 聊园一六二期 郁美兰来信
· 聊园一六二期 "何先生"王立国和
· 聊园一六一期 梦里寻她千百度,
· 聊园一六一期 中秋有奖灯谜谜底
【零三聊园】
· 聊园一七一期 闲聊“自知之明”
· 聊园一七一期 武夷山散记 迟
· 聊园一七一期 默雅娜塔莎 阿鄉
· 聊园一七一期 会长致辞 张惠铭
· 聊园一七一期 北美大地 傲霜斗
· 聊园一七一期 人之初,喜爱聊
· 聊园一七一期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 聊园一七零期 科协初期二、三事
· 聊园一七一期 浮生杂记(之六)
· 聊园一七零期 科协十年感言 何
【零四聊园】
· 聊园一七八期 我所经历的美国大
· 聊园一七八期 浮生杂记(之十三
· 聊园一七八期 借奥运主办之机,
· 聊园一七八期 再添上几个歇后语
· 聊园一七八期 英语中12个月的名
· 聊园一七八期 关于公厕,说个在
· 聊园一七八期 咏史 独孤一郎
· 聊园一七七期 名画欣赏(5) 李
· 聊园一七七期 凑一凑歇后语 老
· 聊园一七七期 白族风俗 赵颜
【零五聊园】
· 聊园一八七期 漫聊误会 老王
· 聊园一八七期 (相声)狗年说狗
· 聊园一八七期 生活在现在 李亭
· 聊园一八七期 William 和 Julia
· 聊园一八六期 闲聊MM 刘欣
· 聊园一八六期 唠唠年龄 老王
· 聊园一八六期 英语互动式学习小
· 聊园一八六期 闲话醉酒 李琼
· 聊园一八五期 观看美国中学合唱
· 聊园一八五期 浮生杂记(之二十
【零六聊园】
· 聊园一九一期 全球变暖及其它(
· 聊园一九一期 人生六十才开始(
· 聊园一九一期 回忆文革岁月(4)
· 聊园一九一期 关于月亮的传说 –
· 聊园一九零期 名画欣赏(14)
· 聊园一九零期 兰州夯客 苑波
· 聊园一九零期 你必须知道的事情
· 聊园一九零期 回忆文革岁月(3)
· 聊园一八九期 名画欣赏(13)
· 聊园一八九期 活人真是难事 贾
【零七聊园】
· 聊园一九二期 木头谈酒(2)-
· 聊园一九二期 木头谈酒(1)—啤酒
· 聊园一九二期 2007年改变你生活
· 聊园一九二期 (相声)小祝在北
· 聊园一九二期 回忆文革岁月(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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