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期(电子版号:ly9512b)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十日 俄亥俄州现代中文学校 美国中西部中国科技文化交流协会 <<聊园>>编辑部 老潘 老青蛙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八日 老潘是我的朋友。我说他是我的朋友,其实没经过他当面首肯。可是若朋友还需要当面锣,对面鼓地签订下来才算数,那仪式肯定挺别扭的。所以,自己琢磨着到了一定程度,就自动成为朋友关系了。以后跟别人说起来,就说是我的朋友。另外,说是朋友,最好是等朋友离开了再说为妙。否则大家老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说是朋友有时候也有老大的不便。比如小孩儿过家家儿,今天玩到一块儿了,是朋友,明儿掰了,就成了敌人。倒是出了大矛盾的时候,叫个真章儿了,才当面说,“咱们都是朋友”,其实生分得很。 我和老潘已有十多年没见了,可印象极深。而且,我老觉得他能有点大出息,拉他做朋友,也给我自己长点“份”,抬抬价儿。 老潘是清华无线电系九字班的高材生。那时候每年考上清华的总有那么几个是“万字号”,就是属于万分之一宝塔尖上那个档次的学生,被召到蒋南翔的办公室去,亲自接见一番,鼓励鼓励。很可能这些学生里将来就出能人名人。老潘就是被接见过的学生。 其实在清华的时候我们也不认识,不是一个系的,又没机会打交道。可听是听说过的了。那时候清华几个“机要系”,如工化,工物,无线电,自控和力学,都各有不同特点。工化系文革出了个蒯大富,全国甚至全世界都出了名。后来老蒯的亲密战友老孟还分到我们一个农场,我得以见识了有政治家风度的人。(以后有机会再聊)。工物系呢,能念书,可太闷,有名的老头系。而这无线电系可不得了了,活忿得出边儿。工宣队进校以后,发明“晕倒”动作的就是他们。一位汪某,也分到我们一个农场,还是一个排。此公神神经经,没听他说过一句严肃正经的话。听说一次他和一帮哥们儿到火车站买票,排队人特多。他一看就信口胡言乱语起来,连比划带表演的。有个哥们儿就跟排队的人说,我们这弟兄有神经病,能不能让我们先买,免得。。。,汪公一听,冲那哥们儿大叫,你丫挺的放屁。。。等买完了票,二三个弟兄架着此公出了售票处,他还不依不饶地跟那哥们儿争辩,我根本就没神经病,你们才有神经病呢。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票是买到了,把排队的人也吓的够呛。到了农场,我们曾住一个屋。有一次发扬互助友爱,我帮他写发言稿,他帮我洗床单儿。我那床单在他的脸盆里呆了不到一分钟,就提溜出来晾了出去。 除了汪公,无线电系的就数老潘最熟了,老潘不仅数理化好,而且文才好。大革命中讲究写文章,老潘是写作班子的干将。后来还听说他参加了编篡鲁迅全集小组的工作,有许广平赠送的亲笔签名的鲁迅全集为证。真正认识见面还是在北京石化总厂前进化工厂的木板房里。我们是同一批走“门子”调去的大学生工人,同在仪表车间。我们是新厂,一切都从头开始,开厂元勋,头一批仪表技术骨干中就包括老潘。 老潘确数天才一档,因此有时不免闹点笑话。有次他骑车违反交通规则,让戴红箍儿的连推带搡地带到局子里审查。他是急着回厂参加“开车”,心一慌才触犯了法律。化工厂的术语“开车”就是点火开工,运转整个设备,并不是开汽车。潘兄一急,这点儿事就说什么也说不清楚了。“我有急事,那什么,我得去开车。”人家说了,“你有急事儿?要去开车?你当司机的还不遵守规则,这叫明知故犯,罪加一等。”潘兄说,“不是,我不是司机,我是去开车。”“好啊,你不是司机,无照驾车,抓的就是你。”到后来,人家给化工厂通了电话,厂领导亲自保人,才把潘兄保回厂。 潘兄并不比我大多少,可结婚早。我们还流氓似的到处流浪四处寻摸的时候,人家早就过了好几年的家庭生活儿了,儿子都满地跑了。小日子过得在我们看来只有羡慕的份儿,就觉得是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有时候有事没事的到他府上拜访,也了解了解人家的日子都是怎么过的。一次正赶上他儿子淘气,把桌子上的东西划拉到地上,潘兄脸一板,“嗯,怎么回事?”儿子当时吓哭,二条小腿岔开,裤腿渐渐变色,进而脚下积水一滩。潘嫂马上嗔下脸来,顾不得有外人在场,指着老潘说,你总是这样凶,你看把孩子又吓尿裤了。老潘事后说,我这儿子也不知怎么这么没“起子”,一吓就尿裤裆。 说起他的小家庭,老潘并不特意夸耀,给人一般家庭的印象。不过我知道,象老潘这样的高材生,文革中的大笔杆子,有头脑,有才气,哪能如我们一样浑浑恶恶地混呢。找对象肯定高标准。潘嫂也是清华毕业。清华女生比例少,五个里只有一个女生,天时(正青春年少)地利(清华)人和(校里校外有人求)让她们占了个尽。能在清华找到女朋友的男生,不用多说,个顶个的都是出类拔萃的主儿。再看潘嫂,上海的大家闺秀,那真是人品出众。一副白边儿眼镜透着佳人的才气。他们俩的结合不是简简单单的才子佳人配,比那高出一大块。两个都是才子,都是佳人,是人人称羡的一对儿。老潘真是够幸福的了。 “这搞对象的事啊,”老潘一次和我下班同路,随便说起来,“结婚前,结婚后感觉特不一样。” 什么?他的话对尚在热烈迷糊时期的我无异于对牛弹琴。 “刚认识的时候觉得她特犀利,总是经常地适时地问为什么,问得你措手不及。我特佩服她思想敏锐,见多识广。” 对,对,英雄所见略同。 “后来结了婚,时候一长,就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怎么? “好象很肤浅。问多少遍的事了还是说不出个之乎者也。思想其实很幼稚,傻乎乎的。嘿嘿,列宁说,一个傻子提的问题十个聪明人也回答不了。” 是吗?看来老潘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那时候在厂里有许许多多的“桥局”,牌友们每天要是不打牌,就比不睡觉还难受。可每个人都有缺席的一段时间,就是新婚蜜月期。倒不是去度蜜月了,而是天天小两口如胶如漆。厂里老头儿讲话儿,新婚小伙儿老是看太阳,唉,怎么还不下山哪。就这样缺席一二个礼拜,再重返江湖。大伙打着哈哈,蜜月如何呀?新郎手里洗牌,发牌,口里说,“打牌,打牌。” 老潘并不大打扑克,偶尔三缺一顶一顶的时候也是有的。老潘的最爱是围棋。老潘在厂里有个棋友老罗,也是清华学生,二人一样,视围棋为最大乐趣。围棋占了绝大部分业余时间。二人水平原本不甚相同,开始老潘总输,下的时候长了,就匹敌了。今天你赢,明儿我想出个招儿来板回一句。互有输赢,在你调我侃中共同提高,使二人的围棋事业欲罢不能,终于发展到必须躲躲藏藏,心惊胆战的地下作业。 一天二人正在老罗家边吃花生米边下棋,不知不觉晚饭时间早就过去了。一盘精彩的棋局美得二位手舞足蹈。就在这时,(注意)突然,咔的一声,门开了,只见潘夫人徐风摆柳,款款地走了进来。二位立马儿僵在了当场,笑容凝在脸上,手停在空中,静待着事态的发展(突被破获,从容就擒)。没有骂声,没有喊声,此时无声胜有声。只见潘夫人走到棋桌前,猛地一掀棋盘,哗啦啦一百多个棋子散了整整一地。然后潘夫人转身拧腰,开门扬长而去。老潘老罗呆呆地望着满地的黑珠白玉,出了会儿神,还是老潘打破沉寂,苦笑一声,歉疚地看了老罗一眼,弯腰去拣棋子。老罗说,算了,回家去吧,今儿就到这儿了。老潘若有所思地说,右下角那块儿还能活。我能复盘,明儿找空儿接着来。您看,是不是不屈不挠挺壮烈的? 打架归打架,日子还是要过,而且过得还挺好。不久厂里传出潘夫人又怀孕了。这可是个大新闻。?计划生育敚?一胎化宣传执行到拉大网挨个儿敲的形势,老潘二口儿竟敢冒天下之大不违,又有了,而且已经五个月了。厂工会组织了专人做工作,冒危险也要打掉。做来做去,把人做没了,失了踪。经过追踪调查,原来到上海跑反去了。厂工会又派专人前往上海去做工作。这叫工作做到了家。可毛主席老人家讲,地球要转,女人要生孩子,谁也挡不了。后来孩子生了下来,长工资的时候就少了个竞争对手,奖金呢,更甭提,连累着全车间的奖金少了好几个月。正是那二年,大学恢复高考,同时招研究生。老潘本是高材生,考个研究生那还不是“老太太擤鼻涕,手拿把掐”的事?一场考试,抽一包烟的工夫,让导师欣喜招到一个合适的人才。然后是念研究生,出国留学加拿大。听说做助教挣的钱有一大半寄回国养老婆孩子了,好一阵艰苦留学生活了。 如今老潘在哪儿一直没消息。我是一直希望能联络上。现在Internet这么发展,真盼望能在网上找到老潘,也能叙叙旧情。老潘是个大才子,当初在厂里曾与我竞背古诗古文(如红楼梦)。我哪是他的对手?如他是八段九段,我尚未入段。老潘若在,聊园的稿源也不至于这么费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