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京 和 我
迟 音
(一)
当你听到一声\"您哪儿人\"或是\"您从哪儿来\"的时候,内心会是怎样的反响?也许脱口说出你的出生地,也许想起最近一次迁徙前居住过的地方,也许是你曾经滞留最久的城市。无论哪一种选择,都联结着一段特殊的记忆。
觉着吗,客居异乡,那种带有特定文化与时代色彩的共同回忆,往往一下便缩短了原本陌路间的距离。
北京,无疑是最能唤起这种回忆的地方。
北京在我心中叠印着三重形象。一个因古远而不可及地朦胧。我常想,要是让那些斑驳的灰砖青瓦、绿窗红门的四合院儿回复当年的风貌,衬着巍峨的城楼殿宇该是什么样儿?
另一个北京是崭新的。她有着林立的高楼,水波般荡漾开来的环城公路,人们提起她又挑大指又摇头。她似乎很近,近得在大洋此岸的都市也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和脉搏。然而这个全新的北京对于我,却同样不可及地有些模糊不清。
唯一清晰真实的北京,是我曾渡过青少年时代那座熟悉而温馨的古城。
提起北京,不管她今天摩登到了如何地步,我总会悠然地想起暮春纷纷如雪的柳絮和孩子们口中呜呜咽咽的柳哨,盛夏满树饶舌的蝉鸣和沿街叫卖的三分五分的冰棍儿,深秋时路边白杨与山间红叶托起的晴朗如洗的天空,年夜里远远近近挂鞭欢快的喧腾与二踢脚响亮的呼喝。
那时的北京,孩子们的玩具大部分是自制的。女孩子跳绳、跳皮筋儿、跳间、踢包、玩儿拐;男孩子抽汉奸、拍三角、砸杏核、挑棍儿、弹弹球、打弹弓、弹弓枪、甚至还有一种香烟盒折叠成的矩形小玩艺儿叫做\"喷儿\"。
当年的我们不象现在的孩子,这么多不胜其苦的重负。每天晚饭后在楼下、院子里乱哄哄地闯三关、攻城、官兵捉贼、撞拐、骑马打仗,或者粘\"季鸟儿\"、捉蜻蜓、逮蛐蛐儿、斗鸡、捞鱼虫儿。一直到家家父母唤归的声音传来,兴犹未尽的孩子还不忘约好第二天的节目。
北京的孩子兜儿里要是有几毛钱,常跑去光顾那些叫做\"合作社\"的商店。果丹皮、金糕、果脯杂拌儿、大米花儿、排叉儿、江米条是最普通的零食。那时的物质虽远不如现在丰富,但这些零食至今想起来仍然样样都令人口舌生津。炸糕、油饼、焦圈儿、麻花儿、豌豆黄、开口笑、驴打滚儿、炒肝儿、爆肚儿、涮羊肉、满锅黑砂里\"熬\"出来的糖炒栗子、大笸箩江米面摇出来的元宵--
记忆中的北京小吃样样味美可 口。不过唯有一样,令我至今不敢再轻言领教。
那年去护国寺看戏,临到剧场门口才听见肚子诉委屈。看看时间还早,就拐进对面的小吃铺。点过火烧和小菜,还想来点儿喝的。找了半天不见豆浆的踪影,最后发现黑板上有个豆汁儿。豆汁儿,大概是店里错把豆浆写成豆汁了吧。楞了一会儿,琢磨着自己的推论似乎不错,便来了一碗。
等到错写的豆浆端上来,可傻了眼。再一尝,更是叫苦不迭。豆汁,那一碗灰绿色的粘稠液体,微酸,闻起来有股说不出的味道。我三口两口吃完了火烧和小菜,开始冲着豆汁儿运起气来。瞪了它足有四、五分钟,还是鼓不起勇气。最后一看表,戏将开演,只好深吸一口气,闭目屏息楞把大半碗豆汁儿灌了进去。
好家伙,这一口下去,木坐良久还不敢用鼻子呼吸。端详着剩下的小半碗,实在是无能为力。我象是做错了事,四下里望望。人们都悠哉悠哉地自得其乐,并没有谁注意我,也看不出有谁象我这么一付苦相。我急忙拔脚逃出了小铺,这孤陋寡闻加上自作聪明的恶果实在让人吃不消。
后来才知道这豆汁儿原是老北京小吃中的上品,嗜而成癖者大有人在,段位高的更是几日不沾便没精打采。由此看来我这北京人的根基实在是浅了点儿。
女儿曾去过两次北京。但那时她太小,还无法领略北京路边小摊儿上的那些零食别具一格的风味儿。近来偶然听我们说起北京城里有那么好吃的冰糖葫芦儿,她便叮嘱妈妈一定要带她回中国去吃那种\"Candy stick\"-- 那个并非宝葫芦的葫芦。
归期未定,崭新而模糊的北京却渐渐有些显出轮廓来了。听说北京刚刚落成十倍于老北京站的北京西站,听说北京正在修建新的国际机场,听说王府井大街东侧的老建筑群已不复存在 ……
听着听着,有个声音轻轻提醒我:\"下次回家,小心可别迷了路。\"
蓦然一惊,可不是嘛!
(二)
无论多远,纵是万里海外,北京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建筑忆来都那么熟悉清晰。敢说闭着眼睛也找得着家门。
谁知去国十年一朝归来,还真的在家门口转了向。
记得小时候北京城墙仍在的年月,332路还叫32路汽车呢。总站的一头设在颐和园的宫墙外 ,另一头藏在西直门的城门里。别的城门我不清楚,西直门里面可是个广阔的所在。容纳了不只一家汽车总站。
那时我还太小,还不知道动心思爬到城楼上去看看究竟。只记得傍晚时分,成群的燕子叽叽喳喳黑云似在楼檐下飞进飞出。就象是淘气的孩子,在父母唤归前玩儿得特别起劲。若是乘的夜车,城楼的飞檐在月色下映作了一纸剪影,旅客杂沓的足音,偶有一阵风中的铜铃声应和。森森楼宇围裹出古城特有的神秘。
后来,不知怎么北京的城墙就碍了事,终于引出个大工程。
平常看那坚固的城墙,总以为会无尽期地屹立下去。谁知却禁不住一锹一镐地蚕食。眼见着巨大的灰色城砖一块块起出来,嵯峨傲然的城墙一寸寸矮下去,最后扒得就只剩了一段段灰溜溜的土岗子。传说那些城砖可是精工细做,纵千百年风雨难侵的上乘之物。可怜零敲碎打地让城郊的农民垒了猪圈。
铲平了城墙,拆散了城门,无论城里城外的人都觉着豁然开朗,却又开朗得几分空落落地让人不适应。工程中传说西直门里还嵌着另一个小城门。从此由老人们嘴里听到一个挺新鲜的词儿,元大都。
以往进城,西直门是我的必经之地。如今没了城门,那条穿城而过的大马路仍旧分为西内大街和西外大街。每次经过那片开阔的空地,一如穿越无形的时光屏障,仿佛中城楼仍巍然雄踞,吞吐芸芸众生。然而时日不多,这块引人遐想的空地也渐渐被各种建筑侵蚀填满了。于是,西直门彻底化为一个虚设的符号。
从那以后,北京就象一套华丽而陈旧的服饰,没人再耐烦做那些繁复的补缀工作。一处捉襟见肘,便拆除一处。隐藏在这一袭古装后面的灵魂无可奈何地退却着,一步步把文明古城的范畴收缩到紫禁皇城和几处散落的孤门上。
也许北京城在时代的更迭中保留得过于完整,反倒使人们看淡了她不可复得的宝贵价值,甚至根本对她视而不见。幸免于天灾与战火的古城,却在和平岁月中陷落,甚至陷落得更快更彻底。精心策划的砍伐来得如此无所顾忌,所过之处又不留一丝痕迹。使过来人痛心疾首而无所依据,使后来者凭吊瞻仰而无从想象。走近历史而目无所见,谁能信这就是三千年京师胜迹。
今天的北京,非但古朴之风不再。走进她的心脏地区,更生生地象了繁华喧嚣霓虹闪烁的香港,也许十年后还会超英赶美象了纽约。每一回对她的刮目相看总会反射为隐隐的心痛。慢慢地,北京开始变得遥远,幻化为一座传说中遥远的古城。
没有了任何屏障的北京,俨然是人人皆可分一杯羹的大工地。载着数朝兴衰史的地平线,如今消失在砖石水泥的覆盖之下。蜂起的宏楼巨厦象是过度密植的农田,让这片曾托起古老文明的土地不胜负荷。
那天,走进我心目中古都的最后根据,围得铁筒一般的紫禁城。斑驳触目的不仅是太和殿前漫地的块块青砖。连阶前环绕的雕栏玉砌亦不复当年的风貌。迟滞的目光在艰难地推测,那些表面看起来凹凸不平的汉白玉,曾经浮雕着维妙维肖的蟠龙、飞凤与缭绕其间的云朵。较之喀斯特地貌那些寂静神秘的洞穴中,点点滴滴中凝结增长的一柱柱钟乳石;在甚嚣尘上的大都市里,珍贵的文化历史遗迹却身历截然相反的过程。大工业播出的刀剑般的烟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吞噬瓦解着人类文明史上一页立体的辉煌。许多从物理角度看来牢不可破的东西,在化学上却是那么脆弱苍白。破坏在光天化日下迅速而不动声色中进行,那朦胧模糊的面目下,挣扎的是被窒息的无声呼喊。北京上空弥漫着另一种更为可怖的硝烟。
步出故宫,行至正阳门下。往日印象中气势巍峨必得仰视的大前门,已威风尽扫。自云端俯瞰的摩天楼群挤迫着,显得它是那么可怜地矮小,灰头土脸地趴在那儿没了生气。再看那些竞相往云里钻的高楼却有着令人费解的奇特打扮。挺现代的一座楼,三四十层笔直地往那儿一戳,不知为什么楼顶上却额外扣了个特别民族的盖儿。忆起在北大、三里河常见的那些建于五、六十年代中西结合的\"大屋顶,\"据说当年的设计者为了这点儿复古杰作没少挨批判。然而眼前的这些楼身高且瘦,盖儿的尺寸就受了限制。孤伶伶地歇在老高的楼顶上象个不伦不类的小凉亭。好象一群洋鬼子为了入境随俗头上扣了顶瓜皮帽。
我心目中古色古香的北京,难道这种滑稽手段这也算是对你摧残的一种补偿?
在堂兄家中我看到一本北京古城平面图集,一幅幅画页使旧日京城格局一览无余。第一次见到制做如此精良的图册,画面的精致与逼真使我惊诧得几乎忍不住要去触摸,然而转瞬间的醒悟又令人倍生叹息。那些宏伟精美且独具一格的古建筑古园林究竟有多少逃过了重重劫数呢?它们大多数的存在形式,怕早已不可逆地还原为基本元素的无序排列。面对仅仅在画面中保留着全貌的古城,忽然莫名地联想起化学中的物质不灭定律。当年它曾变成一句豪言壮语,常被潇洒引用。如今想起这四个字,却是格外令人发冷。
拜访一位饱学老先生的时候,聊起此行的感受。我忍不住说了句:\"我熟悉的北京已是面目全非。\"此语一出,他陡然激动起来:\"好,好,你要是这么说,我跟你讲一句心里话吧,咱们的北京已经彻底给毁了!\"我深为他的情绪所感染。\"彻底\"两个字听来似乎绝了点儿,但是细细一想,我们古老壮观的北京到今天究竟还剩下了什么?!她那支离破碎的形象与彻底的毁灭到底还有几步之遥呢?
十年前,老先生尚能安居在那座简朴温馨的四合院里。自从迁上了这座高层建筑,就断了根似地失去了那多年来一直浸润他生命的地气。眼见错落有致的四合院被夷为平地,眼见撤去外城保护的紫禁城一天天陷入重围,失望之余,他在古稀之年把关注的视线再调高些,转向广昊的星空。于是他开始思考宇宙的形成,思考太阳系以及地球的形成,思考地球上一切生命以及人类的起源。他开始感叹万事万物生生灭灭的演变在宇宙中是何等渺小短暂,他开始思考身处的历史阶段、社会形态以及作为一个人的微不足道。于是他豁达起来,渐渐从那些长久困扰他的忧虑中解脱出来。不要说一个民族历经数千年所创造的物质文明,就是我们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与太阳系不是有一天也终将归于毁灭吗?何患之有。
老先生的愤怒表达出来是文绉绉的,而他关于自我解脱的禅悟,听起来又别有一种令人酸楚的无奈。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告别出来,我久久不能恢复平静。
几天后启程离京。赴机场的路上与司机闲聊,不知不觉话题就扯到了北京那些不可复得的文明古城标志。司机叹了口气:\"您就甭提这个了。不光咱们北京,我们这么大一个国家毁了多少好东西呀!就连人家外国人都知道咱们这点儿本事,早早就把国名替咱们翻译好了。\"
我一时不知所云:\"国名,国名怎么了?\"
\"您说,\"他迅速瞥了我一眼,\"中国翻译成英文是什么?\"
\"译成英文 。。。。。。译成英文就是\'\'China\'\'呀,\" 答案再简单明了不过,我却一时不解其中 奥妙。
\"这不结了!\"
\"?。。。。。。\"看来我真是有点儿不可救药了。
\"这您还不明白?!您再多念两遍就有了。\"他见我这么不开窍只好揭开谜底,\"您听啊,拆哪(China),拆哪(China)。。。。。。不信问问咱们这几十年都干嘛了?\"他有些激忿起来,一只手在空中不住地挥动,\"China(拆哪),这名翻译得绝了。那叫一个名副其实!今儿拆这儿明 儿拆那儿,走哪儿拆哪儿,而且还竟拣好东西拆。整个儿一败家子儿!您能怪人家外国人管咱们国家都叫\'\'拆哪\'\'?\"
北京人的幽默是独特的,是千百年天子脚下自成的一路身手。这听来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新奇议论强烈撼动了我,一时无言以对。
窗外,正车过德胜门。那座幸存的门楼孤零零地戳在那儿,失了任何依托。
(三)
身在海外,最想念莫过于北京的秋天。十数年间虽几度回京,但不是遭遇严冬就是撞上盛夏。我盼。
这次行期恰逢十月。未及启程,想象中空阔辽远的蓝天就已令久郁的心胸舒张起来。其实,岂止我一个人如此急切,连带上海的几位朋友老早就说要到北京来看我和慕名已久的十月金秋。
万里归来。飞临北京上空的时候,高天正是阳光灿烂。我不由松了口气,到家了。
谁料稍一疏忽,舷窗外的云海忽然就象了古人涤砚洗笔的池水。原本明澈清朗的云天不知怎的就晕染了不祥的墨色,而且色彩凝重更是每况愈下。最后,沉降中的飞机干脆就钻进了铅一般的晦暗中再也挣扎不出来,一味在无边无际中陷落下去。我心随之一沉,暗自叫苦。
飞机开始在跑道上平稳地滑行减速,心底失重般的沉降却仍未结束。舷窗外是北京十月灰蒙蒙的天空。
机场外,行色匆匆的旅客们并不见有谁看天,想必人们久已见惯了北京天空的色彩。我突然有种急欲告人的冲动,北京其实是天外有天的。然而是又如何呢?人们固然可以短暂地飞起,却不能不回到坚实的地面来。大地才是现实。现实中的一切都如同封闭在一个半透明的器皿中,透过这层厚厚的毛玻璃,太阳惨淡得象是一轮失色的月亮,无精打采地挂在空中。无可奈何的对望中,我叹了口气。
沿着机场路驶向市区,驶进北京特有的大气层,吐纳中有一种呼吸道被直接引上汽车排气管的感觉,火热而辛辣。北京早已有了三环、四环,听说五环、六环亦在建设中,然而条条大道上依旧是车流迟缓。首尾相衔的大小车辆都慢条斯理地喷吐着统称为废气的灰色、蓝色、黑色的鼻息,任它们无情地化入本已阴郁沉暗的天空。
父母的家座落于动物园到颐和园的路上,道边有绵延数十里的高大白杨树。记得小学的常识课讲过,绿色植物在夜间有着吸收二氧化碳呼出新鲜氧气的宝贵功能,清晨的空气因此而常新。那时北京近郊的早晨,虽不比山野海滨,空气宜人却也是今天难以想象的。
不觉车到家门,惊诧中却不敢相认。往日的林荫道不见了,白杨树亦不知何时作古。当年清净幽闲的郊外,今天却繁华喧嚣变了一座不折不扣的不夜城。无疑,不夜城是不给任何植物以机会净化空气的。空中弥漫着昼夜不散的浓烈烟尘,刹那间我和整个北京一起窒息着。
今日北京,到处都在不舍昼夜地向每一寸饱含古文明遗迹的土地宣战。不见绿地,甚至不见土壤,唯有钢铁、砖石、水泥、沥青和高分子复合材料在彼此交叠堆积,目空一切地推进吞噬着。千年古都一处处肌肤骨骼痛楚的断裂,在各种钢铁巨兽的轰鸣中显得那么微弱无力,沉重而亢奋的夯声则把昔日京华一寸寸钉进致命的深渊。
在这里,所有残存的自然色彩都蒙着厚厚的尘垢,恹恹地了无生趣。北京人曾引以为自豪的十月金秋,早已成了令人扼腕的童话。紫禁城外,在气象台\"今日晴\"的播报声中,照相机忠实地摄下了嵯峨的故宫角楼与衣带般环绕的护城河,怎奈青砖、朱漆、琉璃瓦托起的却是雾化的灰色天空。可怜乘兴而来的上海朋友们落得个悻悻而返。相形之下,我的失望则更加难以言说。
我的北京啊!
行期在即,落了一场秋雨,那夜梦中淅淅沥沥拾回的都是远年的点滴。黎明起身出望,视野中赫然涌出了远山,天空奇迹般变得湛蓝清澈。我疑惑不曾梦醒,而当时的喜悦和惊讶也实在是难辨此身何系。
那天我赶去了颐和园,步履匆忙得象是要追回往日所有美好的时光。走在昆明湖边,每一步唤回的仿佛都是温馨的童年。秋风穿过明丽的阳光,把生命的欢乐带给每一树兴奋的枝叶。那一阵紧似一阵的提示中,我感到了来自大地、来自天空的饱满的生命力。
我由衷地感激这场偶来的秋雨,感谢它给了我一个真正空阔辽远的蓝天,使我终得一圆旧梦。欣喜之余,心深处还另有一层难以言喻的感触,我知道我和北京的缘分还没有尽,远没有尽。
今番告别,我仍会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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