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山散记
迟 音
武夷,颇为值得玩味的名字。让我想起另一名叫威夷的地方,冠之以一个夏字,听来就好象是天朝用过兵的地方。然而这两地均无战火硝烟的痕迹,唯有满目宜人的苍翠与呼吸中的清新。
(一)
由厦门飞往武夷的班机晚了点,刚在旅馆歇下脚便被告知傍晚前还有节目,于是又匆匆启程进山。
汽车进山后不久就不见了大道,一行人只好弃车徒步沿山径逶迤而行。
走在山道上,明明很开阔的山谷忽然就隐隐有了窄仄危临的气势,令人不由得仔细打量一回两侧的石壁。原来这里的石壁不但几近垂直地陡峭,而且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地向山道上探过身来。头顶上的一方天空虽依然明丽,山谷里却森森地生出几分凉意,人们不由相互催促着加快了步伐。
我们要去的景点称为“大红袍”,然而真正叫做大红袍的却是峭壁上一丛浓绿天生的岩茶。远远地山谷中现出一座亭阁,亭下攒动的人头忽然一齐向我们张望过来,果然是有些迟了。
面前壁立的石崖上天然辟一小小平台,其上生有六株岩茶。茶树无须人工培植灌溉,朝夕承受日月山川的精华供养滋润,历千年而生机不辍,被武夷人奉为天赐。六株茶树每年所产茶叶炒制之后仅得数两,其价格核算后相当20万元一斤。众人不由想起日前在泉州夜市上讨价还价的50元一斤的乌龙来,禁不住偷偷咋舌。想必这茶不是卖的。
亭下早有七位盛装的女子等候,她们是专为表演祭祀仪式而来。军中古有祭酒,不知可有祭茶?这样的问题自然不便启齿,恐露了孤陋寡闻之相,唯有静了心来观赏仪式。
同行的女性们环顾之下惊呼七位小姑娘何以如此漂亮。一旁导游小姐款款答道:“武夷这个地方哪?气候宜人且山清水秀,特别这里的水是很养人的??”她把话音长长一拖,言罢便得意地 缄口端坐。短暂的寂静中,似乎诸位女士都下意识地抚了一下自己的脸庞。
随后大家又七嘴八舌地恢复了喧闹,纷纷在亭中落坐,等待祭祀开始。
于是放起了古乐,于是七位女子雁翼般列队缓缓行至岩下,中间主祭将身上红色披风解开,交由一精壮青年沿峭壁攀援至六株天赐茶树近前,将红袍覆盖其上。此时音乐恰至高潮,很有些城头鼓角声悲壮的味道。随后乐曲渐弱,由主祭高声颂读祭文,一时间衬出山野寂静,众人亦皆为之肃然。
祭典已毕,开始茶艺表演。表演者以令人赞叹却又难以摹拟的手势叼起小巧的杯盘盅碗,遵循一道道繁缛的程序,教来客如何鉴别茶叶的成色、品质,如何观形、辨色、嗅香、品尝,每一步骤都格外细腻缓慢,然后恭敬谨慎地一一奉来客人面前。
茶盅如此精致纤小,其中香茗又只得半盏,任你是何等惯于大碗筛来的豪客,终究也只得忍气吞声地轻轻一啜。然而那品茗的全部奥妙都在这一啜之中,当你屏息凝神静心体味的时候,真令人起香气袭人之叹。
主人告知,这一啜必要吸得响亮,使人尽闻那满口的水声才算是上乘的饮茶之术。因为这一啜之间可得胸臆舒张,上行的气与下行的茶混和置换之中将清冽甘甜的信息尽数传至身心之内,其感受自是妙不可言。主人开导之下,四下里稀里呼噜的响亮仿效一时间此起彼伏,引得主人连声称赞。环顾眼前情景,对比五大三粗,豪放不羁的欧美人饮茶时的拘谨之态,东西方文化中动与静的错位是多么耐人寻味。
半盏茶毕,虽无人得缘畅饮,但都齐赞好茶。
峰回路转依旧来时路,到得山外正是暮霭垂地的掌灯时分。仰望天宇空阔,沉静的星光中若含着一份期盼。偶闻同伴有人轻语:“今夜中秋。”
(二)
翌日,进山一游。先登天游峰,又探过一线天,压轴的节目则是九曲溪泛舟。泛舟一词不过是借用, 其实我们乘的仅是无舱无篷的一叶小小排筏而已。
九曲溪有如一条见首不见尾的游龙,穿行于武夷的群峰之间。她的全貌,任你登上天游峰顶也是难能一望尽收的。探看峡谷中盘过的那一湾碧水,时有轻捷的竹筏在水面悠然掠过。使人神往。
九曲溪上游的第九道弯,简称九曲。在这里,两岸宽阔水流缓慢,最宜泊船载客。一行人兴致勃勃地赶到渡口,纷纷拥上竹筏坐定。午后的阳光格外暖人,兴致高的就先脱了鞋袜玩起水来。
竹排与船不同,既无风帆又无桨橹,仅一杆丈余的长篙掌控着进退与方向。我们这里,撑筏子的是一男一女两位年轻人,而前面女子手中的竹篙似乎就是舵了。
竹排启程。初时水面开阔,山色也远,两位撑排人只是默默撑筏,并无多话。然而其他排上的撑排人却似乎不曾得闲,远远地见他们把排上游客引得大笑不止。于是这里就有人催促。身后的撑排人答道:“他们讲的那些故事带了颜色,我可讲不来。到了下面有风景的地段我自会讲给你们听喽。”
既是如此,大家便只好有一句没一句与他闲谈。聊着聊着,有心人就问他撑排的女子,才知是他的婆姨。众人顿为方才的诘问不安起来,纷纷抱歉。难怪他如此谨言慎行。于是竹排平平稳稳顺流而下。
行至七曲,水面被夹岸而来的山势渐渐束紧,水流也渐做湍急之声。游客与撑排人不由都增了几分精神。于是,两岸河滩的怪石中,丹崖的奇峰里便由撑排人点缀出许多神话故事。一一指点我们看过。
来至晒布岩,举头上望。百丈石壁天然生成垂直褶皱,象极了一帘厚重的幕布高悬,又使人联想起冰峰奇观与喀斯特溶洞中景致。岩下溪水清澈,许多年青人在那里洗衣戏水,与身后的竹林、茅舍相映成趣。岸上与筏上人虽素不相识,却不约而同彼此热情呼唤致意。
溪中观天游峰别是一番风景,水色山光构成的画图又与自峰顶看下来迥异。待到转过三曲,大王峰、铁板嶂和玉女峰便尽在望中了。玉女峰的挺拔峻秀自不必说,大王峰则是气势雄浑有如一顶王冠岿然落地生根。我正自以为是地想当然,撑排人却慢悠悠地说大王峰的大王其实与王公贵族无关,神话中的大王其实是位来自外乡,为武夷兴利除弊的王姓农民,人称大王。接下去是一则玉皇大帝的女儿痴恋人间的动人传说。说话间,竹排已随溪水流转,将侧倚镜台而立的玉女峰留在回望中了。我忽然想问,这位玉女是玉皇大帝七个女儿中的哪一位呢?
武夷山的传说,不仅涉及天仙与凡人,亦有阴阳两界的离奇故事。千年前,执掌理学大旗的那位“立朝不两月,住山逾十年”的朱熹老先生,曾在武夷山授徒于紫阳书院。然而阴错阳差,“存天理,灭人欲”的阳刚书院就受了习习阴风的侵扰。治学严谨的朱老先生把本应用于睡眠的八小时花来秉灯援笔,日久天长就感动了武夷山中一位千年得道的狐媚。于是幻化为人形,夜夜为苦读冥想的夫子掌灯添香。如此佳话,续下去欲知结果自是不难。只是狐狸精叫来不大好听,便有个中高手稍加演化更为“胡丽娘”,并以此名入戏摄有同名电视连续剧一部,为武夷传奇存证。
故事听毕,竹排恰至一悬崖之下,撑排人引游客上望绝壁:“你们看,那上面就是狐狸洞。”其言之凿凿不容置疑。千古奇闻轶事,谈资而已,但信何妨。
途中亦路经大、小藏峰,但传说仅止于玄奘西取的两本正经,至于元阳永驻的唐和尚本人,却不曾在此留下任何为妖孽骚扰的传奇片断。
同行中擅长以自然生灵为题材写作的郭雪波就说,下次再来武夷定要扎下营盘住他几个月。众人纷纷附合好主意,何不就在山间穴居野处,不但能暂避尘世喧嚣专心创作,或可留下一两篇佳话副产品传世也未知。至于洞府,就叫做“雪波洞”如何?话到此时,飘飘然已若有几分仙家风骨。
转眼间,蕴藏千古传说的胜景均成过往,唯有大王峰与我们遥遥相望。溪流的水声重又渐趋平缓。撑排人在游客的掌声中稳稳地靠了岸。
(三)
初闻桃花源就在此山中,大家都不免错愕。明明是武陵典故,何以又冒出个武夷版本来,怕不是个复制品吧。于是便有人鼓动前往一窥真面目。
山道崎岖,一行人走走停停,不时彼此呼唤一声,判断林荫之外伙伴们的位置。忽然面前就立起一阙石门,门首摩崖而刻桃花源洞四个大字依稀可辨。因多了个洞字,便知不是正版,题字也不大可能是陶县令手笔。石门颇窄,仅容一人侧身而过。如此狭仄的所在,竟然也叫桃花源,而且还是个洞!人人心底有些摇头失望起来。
不过既已至此,多行一步也无妨,遂止了念头鱼贯入门。忽然门外等候的就听门内有声声惊叹,惹得大家忙不迭依序过门一看究竟。
门内有竹林夹道,步出林外豁然有数顷空旷田园,有如天外飞来平谷陨落山间。近处池塘小桥,远处茅舍错落,在一片茂密的桃林掩映中若隐若现;周围则是群峰环侍,托起一方湛蓝天空。
回想门外景致,眼前所见竟天然自成一番世界。我为身处境地如此幅度的切换弄得有些目不暇给,不由不赞叹在此独辟一方净土的鬼斧神工。
茅舍前的竹篱上开着无名却淡雅的小花,叶与花瓣均剔透若洗别是一番韵味。不禁忆起辛稼轩的那两句:“山无重数周遭碧,花不知名分外娇。”用做眼前写照实在真切不过。
忽然就隔绝了尘世的喧嚣,忽然就独对如此恬淡怡人的景致,心下反倒有些失落般惶惶起来。说不清其中是多少感触的混合,只觉眼前所见心中所念均恍然若梦。而且这梦幻牵引出的又似是年深日久的前尘往事,仿佛依稀中是来自心深处的掣动。
茅舍内外偶有人声,听来与山中人语迥然不同,话过处无一丝回声反响,一言即出就干干净净淡入天空中去了。我无心与人攀谈,难道谁还要核实“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不成?眼前真正难得的是这一围景致与静谧。何须再辨真假桃源。
功名利禄一无所成,自不必奢谈山林归隐。但在如此离奇幻化般的境地中,真令人凡尘一时洗却,恍若临仙??
待到同伴唤归,已不知感慨历经多少世事,蓦然醒处不禁暗问此身何在。诚然,桃源虽美,我等依然是身为一方尘世所系的碌碌过客而已。念武陵人远,桃花源不可复寻。退身出得门来,终究还原为一介凡夫俗子。
天游峰下,九曲溪边,依旧游人如织。
十月天气,不独北京秋高气爽,该是哪里都很宜人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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