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雜記(之十七)
李鈞玉 (Robert Lee)於美國 2003.10.6
台灣國際關係回顧外一章
記得是1972年我在駐菲律賓大使館任職期間,大使是孫碧奇(Patrick C.Sun)。大使照例在他公家購置的豪華官邸,宴請使 館的外交官夫婦。因我妻孫培七(P.C.Sun)和他的英文縮寫一樣,吃飯時他說歡迎我這個孫家的駙馬爺,還說既然你夫人和我同名同姓(諧音),英文縮寫又一樣,我不在使館時,所有公文可請她代勞簽發。我們免不了笑了起來,說大使可真會開玩笑,以後請多教誨。
我當時在政治組,經常到大使辦公室聽取指示。有一天公事談完,他突然冒出一句“唉!都是那漢賊不兩立嘛!”
那時台灣剛退出聯合國不久。有很多人對此十分不滿,說“陽光大道你不要,偏要走那獨木橋。”不久後我就看到報上一則評論“所謂漢賊不兩立”的文章。那篇評論的大意是說:漢賊不兩立,應有三個層次,即上策、中策、下策。上策是要作到漢立賊不立,那最好;中策是退求其次,有賊就有漢;下策是有賊無漢。台灣的作法屬於下下策,這也是當時外交部很多較低階官員的共同看法。高級官員我們接觸不到,反應如何,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他們不會很高興。
當時主管外交政策的是總統府秘書長張 群。“人生七十才開 始”這句話,就是他說開的。因為那時他已經七十多矣!這樣說自有他一定的作用。
我在禮賓司時,親見禮賓司長吳文輝大使和他通電話那種必恭必敬的樣子,一句句岳公岳公的(張 群號為張岳軍)。他是 否出身四川軍閥,不得而知。他和老蔣結識後,參加北伐,進入核心。但是讓一些毫無國際常識及經歷的人主持外交大計,其後果如何,可想而知。
現在事過境遷,我們並不是放馬後炮,也不是批評任何人。我想說的重點是:絕不能讓外行當舵手,把國家這條大船駛向礁石,而人民還不敢說一句話。這話放諸四海皆準,適用任何國家、任何組織。
現在再談談聯合國。從1950-1960這十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想入聯國是透過尼赫魯的印度提案。但是這十年中每年都被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用程序問題予以封殺。因而從1961年起,改用歐洲“一盞明燈”的“阿爾巴尼亞”提案,又是連年失手。
1965年前後,文革使中國在世界上變得極度孤單,儘管當時的標語口號說成“我們的朋友遍天下”,但世人,尤其是港台人士,都學會從反面理解。所以中國特別急迫地想進入聯合國打破孤立狀態。
當時從路途社(道聽途說也)得到的消息是:因當時的中國除了在國內進行文革外,在國際上,也是“革命精神”熱火朝天,在精神上、在物資上,充分支持當地共黨游擊隊推翻當地政府(照現在的說法,那完全是赤裸裸地、粗暴地干涉它國內政),造成極大反感。因之阿爾巴尼亞提案到後期傳出“雙重代表權案”:即台灣將安理會席次讓出,保留聯合國大會會員資格。說白了,就是把安理會讓給“中華人民共和國”,如此折衷,以便北京能順利入會。可是各位看官,那“漢賊不兩立”左右了台灣的外交政策,演的是一場“零和遊戲”,結局不問可知。
台灣當時邦交國大致有七十多個(駐外使領館共九十餘處)。聯合國以後,各國爭相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西方報紙稱之謂趕搭列車(to catch the bandwagon)。意謂太慢,“中國號” 列車開了,你搭不上。
此前多年的每年八月,駐外使館都會接到外交部通一訓令:積極照會駐在國政府,當聯大阿爾巴尼亞提出雙重代表權時,請投票反對。這種重要大事都是大使親自向駐在國外交部說項,不敢怠慢。
據聞退出聯國第二年的1972年,加拿大棄台北而就北京時,曾向台灣建議將使館牆上銅牌“中華民國大使館”,換成“中華民國總領事館”即可。能否換得成,但看“漢賊不兩立”即知結果。聽說1950年英國也曾作此建議,而且台北淡水英國領事館一直維持到1960年代末期,可見英國態度非常曖昧。
雖然已事過境遷,台北政府當時的作法,有人說是“自廢武功”、“作繭自縛”,或者說是“咎由自取”、“敬酒不吃吃罰酒”,在國際關係中,甚少罕見。這種事恐怕在時間的長河裡,也是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看那周書楷外長在聯合國大會通過北京入會時的鏡頭。他抬頭挺胸,面對攝影機,面色凝重,宣讀一份預先準備的聲明稿後,代表團團員一個個順序步出聯合國會場。看他們面部悲壯的表情,真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一派慷慨就義的氣勢。
四十二個年頭已經過去,回頭再看當年那自導自演的東方慕尼黑協定,不知閣下如何評論。除非再有一個阿Q導演,在世界史上,大概找不到一個高手能夠編出同樣的戲碼,在國際劇場再度上演。
也是1972年春,外交部長周書楷穿梭各駐外使館巡視,鼓舞士氣。他到菲律賓後,當天大使以下的外交官齊集大廳,聽候訓示。幾句客套後,他正色說到:現在國家困難,願意追隨政府繼續革命的,我們歡迎,請上前一步。無意繼續革命的同仁,悉從尊便,請後退一步,我另外奉送路費。當然全體同仁都向前移了一步,繼續革命。我心想:“好傢夥,革命革命,獨裁者假革命二字,作出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我對他沒頭沒腦的說詞,嘴巴不說,心中頗為反感。
退出聯國後,周書楷外長內心憂鬱,對外說了一句“我們寧願和魔鬼握手”的話,報紙當然頭號標題。所謂魔鬼指的是蘇聯。這還得了,別忘了台灣的國策不僅“反共”還有“抗俄”呢。說這話是明顯違反國策,不到數日,台北報紙即公布了總統命令:“着免除周書楷為外交部部長之職,此令。”雖說後來他當了駐教廷大使,但受了那次打擊,默默寡歡,不久即與世長辭。
從這次事件可以看出,不管哪個國家,如國家領導人不具備國際視野,大海航行靠舵手,這舵手可能把國家駛向漩渦,大家一起賠進去。“不信再打賭,輸贏一毛錢”你看如何?
想想當時二十世紀了,竟還有人把國家當作私產,腦袋裡全是當年路易十四的心態:“朕即國家(L’Etat C’est moi)”。只 是現在已不興斷頭台這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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