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画欣赏(10) 李橦
戈雅:一八0八年五月三日的枪杀
(Francisco Goya:Execution of the Third of May, 1808)
很多人一生中会生一场大病,但是痊愈之后举止皆非判若两人,昔日风格荡然无存者,却很罕见。前些天看到网上说克林顿在心脏手术后性情大变,坚决要休了希拉里,而与蜚闻女友共度余生,这种小道消息我是宁信其无不信其有。但是,西班牙画家戈雅却真有一个大病之后的奇特经历.
戈雅是西班牙“文化符号“类人物,名气仅居塞万提斯,毕加索之下.他的作品包罗万象,风格迥异,被称为画坛的莎士比亚.
他属于自学成才大气晚成一类,三十岁起被选派入宫,花了15年为宫廷织花壁毯画了40幅巨幅草图.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后来成为红极一时的首席宫廷画家,位高权重的皇家美术院院长,有一幅"卡洛斯四世的一家",使他扬名千古。那是西班牙昏君十二口子的全家福,虽说个个人模狗样行尸走肉的却都煞有介事地异口同声"Cheese—".绝的是,国王看着龙颜大悦,外行觉得树碑立传,内行却看出滑稽讽刺。其中奥妙,给后人留下无限的遐想和猜测.
1792年46岁,正是如日中天踌躇满志,他却莫名其妙染上一场怪病,先是麻痹失觉,接着短期失明,继而完全失聪,外加部分失忆,再拿起画笔的时候,过去的绘画风格不复存在.接着是精神失控,一种奇怪而病态的想象力突然勃发,恶魔,鬼魂,巫婆,怪兽,纷纷登场,出现在他的笔下,人生的邪恶和黑暗铺天盖地展开在他的画中.
他从一个画"美"的大师变成画"丑"的巨匠.
他开创了"黑色绘画""审丑文化"的先河.
大概因为现代艺术常常以丑为美吧,有人给了他“现代艺术之父“的称号。
如果我把他的"狂想集"系列――80幅铜版画――的任何一幅拿到这里,以后我的"名画欣赏"都不会再有读者,老王的"聊园"也不会再如此畅销.
幸而戈雅最有名最代表的作品不在那个系列里,而是读者看到的这幅“一八0八年五月三日的枪杀“。
他画这幅画时是1814年,戈雅已是六八高龄古稀之身,事件也过去六个春秋.他画了两幅姐妹篇纪念西班牙人民抵抗法国侵略者的日子,另一幅是“一八0八年五月二日的起义“。
六年前,拿破仑帝国横扫欧洲,势如破竹,西班牙统治者一触即溃,俯首称臣。人民,马德里的人民,举起了反抗的大旗,1808年5月2日发动起义,抵抗敌军。但是就在次日深夜,六百名西班牙人民的儿子在布林西普皮奥的光秃秃的山岗上,被法军枪杀了!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罪孽横行,鬼魅猖獗往往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的教堂清晰可见,那边有这群起义者生活的家园。房屋的塔尖刺向深不可测的夜空,让人感到寒气逼人,肃穆阴森。枪杀发生在郊外的山岗,右面,整齐有序的刽子手一字排开,左面,杂乱聚集的被屠杀者前拥后挤。山坡形成一个包围圈,使起义者山穷水尽,后无退路.
一盏正方形的提灯放在两个阵营中间,摇曳的灯光把现场照得通明透亮,把每个人照得一清二楚,把法军的罪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使我们想到毕加索那幅有名的"格尔尼卡"中的"上帝的眼睛".
一条灯光射线清晰地分出两区,明处是九名起义者,暗处是八名法国士兵。
更确切地说,画家手下的人分成了三组:已经被枪杀的,正要被枪杀的,和执行枪杀的.
他们分别代表着战争的灾难,人类的尊严,和侵略者的冷酷.
持枪的士兵占有绝对优势,却紧紧地依偎在一起,靠手中的武器壮胆。两腿劈开,前撑后蹬,身体僵直,默不做声,低头俯视,紧张待命。他们的脸色看不清,他们的表情猜不透,但是坚硬的土地上散乱的身影告诉了我们他们的紧张恐惧。
这只是一伙听命于上的吃人机器。
这只是一群草菅人命的屠夫杀手.
枪支已经端平,子弹早就上膛,目标正在锁定,只待主子的一声令下。
枪口正指向那位穿着白衬衫黄裤子的小伙子。三十岁出头,正乃人生好时光。脸色黝黑,已然是饱经风霜.他被打得跪在地上,仍然坚强地挺着胸膛,血从腿间流出.依旧高傲地扬起头颅。他的脸已经痛苦地变形了,处于临终前的抽搐状态。眉毛倒垂,眼睛圆瞪,怒发直立,敞怀露胸。他张开双臂,扬起双手,似乎要挡住敌人所有的子弹。他的身体像一个十字架,和远方的教堂遥相呼应。
他在说什麽?他要说什麽?当时“耳顺之年“的戈雅其实早已是是耳聋之身,什麽也听不到,寂静包围着他。
让我八卦一下吧,他说的是:
“开枪把,懦夫!你们要杀死的是一条汉子!“
随着这声呐喊,所有的光线都被吸引到他一的人身上,那白色的衬衫,又发出了耀眼的光芒,俨然是黑暗中的一支火炬。
这是这个年轻生命的最后一息,它凝固在时间的现在.。在他身前,三个伙伴已经倒在了血泊中,先行而去,也都是张开着双臂,那是时间的过去。而其他人排在死亡的列队中,是时间的未来.
一幅只能表示瞬间的画面,却容纳了时间的流逝,事件的变迁,这真是个奇迹.
被执行枪决处在生死关头的农民,情态各异样,手势有不同.有两个人已经不忍目睹着鲜血淋漓的场面,痛苦而恐惧地用双手盖住了脸。另一个人手捂着耳朵,紧张地等待着可怕的枪声。或者是紧纂拳头,诅咒敌人?最后面有一个小姑娘,战战兢兢,欲看欲躲,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到嘴里.提灯后面的人,跪倒在地,双手垂落,不知是吓瘫了还是做祈祷.而年轻人旁边的大胡子农民,“马德里人不相信眼泪“,倔强地横眉冷对眼前的杀人刽子手。靠我们最近的是个僧侣,刚刚行完削发礼,头顶光亮,正要伸手抱住前面的人,那人却已经倒在地上,看来前一次枪杀就发生在几秒之前。
可怜的僧侣,你面对的是尸体而不是天堂,你靠近的是杀人者而不是上帝.
镇压起义的人民,屠杀无辜的百姓,这是人类生活中最黑暗最丑恶最惨不忍睹的一幕.但是在大师的笔下,它是那麽具有美学的意味,让我们的视线久住,不肯离去.
惊心动魄的时刻,英雄主义的豪情,气吞山河的悲壮.我们看这幅画的时候,不自然地屏息静神,不由得地忍气吞声,生怕引来那近在眉睫的枪响,生怕我们的主人公应声倒地.
即使我们对故事的背景一无所知,即使我们对双方的国籍茫然无闻,我们的同情心也会立即站在被屠杀的一方.
画面的色调用了大地的暗绿色,阴沉而昏暗.在中间部分,出现了反差极大的红色,那是鲜血,那是激情。虽然,两个光亮的来源――中间的提灯和士兵背后的月光-应该只能提供昏黄的色彩。
水平的一排枪支,带着刺刀,闪着凶光,正处在画面上下的中线,引导着读者的视线离开那伙只有背影的法国士兵,而朝向我们英雄的主人公.它和背景直刺青天的教堂尖顶形成又一个呼应.
年轻人跪在地上,却已经和旁边的人一样高,如果站起来,将是个冲破画面的巨人.戈雅是要搞"三突出",还是他的视觉比例出了问题?最前面那个癱倒在地的农民,比例更不对劲,身体只像孩子大小,可他分明长着胡子...
这不由让人想起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中左低右高的地平线,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不合比例的长脖子,大师的大手笔中,总有一些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的玄妙之处.
我得承认已经黔驴技穷,不是大师肚子里的蛔虫,无法摸透他们的心思.还是换个话题吧,再回来看看戈雅得的那场怪病.
读者还会记得,凡高也是从事绘画后患了神经失常,以至痛不欲生,饮弹自尽.还有一个蒙克,同是饱受精神分裂症之苦.更不用说暴病而死的拉斐尔,至今还是个谜.我们才介绍了十个画家,出了问题的就占了四个!
直到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一个叫尼亚德兰的医生揭开了戈雅生病之谜.他通过对油漆工人的调查研究得出结论:戈雅的病完全是油墨颜料中毒所致.
我是搞化学的,还搞过几年涂料,这个结论让我大惊失色.
原来在戈雅那个年代,画家都要亲自研磨,搅拌和调和颜料.而大量油墨颜料都是毒性极大的无机盐,如铬黄,汞红和铅白.戈雅在工作中极不精心,吸入了大量粉尘,他的绘画方式又很不卫生,随意用各种工具和手挖取颜料,甚至用手指涂抹(舔不舔我就不敢说了).
当然,前面把戈雅绘画风格为人作派的大转变完全归于一场大病,有点耸人听闻言过其辞.那场大病最主要的后果是使他患了石板聋,这跟因双耳失聪而突然陷入孤独的贝多芬极为相似,容易引起人格的偏执和愤怒.
也可能因为如此,激发了他殊死的勇气,使他的人格和个性得到了解放,使他能洞悉以前不能看到的社会阴暗面,使他敢于做到画不惊人死不休.
如果戈雅凡高的怪病真是颜料所致,这种悲剧在今天肯定是不会发生了,读者中如有想自己油漆内墙外墙者,不必对涂料退避三舍;如有送子学画望子成才者,也可放心大胆尽管去做.
话说回来,要想达到戈雅凡高那样的辉煌,恐怕也不会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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