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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園一八九期 回憶文革歲月(2) 苑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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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文革歲月(2)
苑波
(續)
六
那個時代的孩子都是自己成長起來的。尤其是雙職工,無老人家庭的孩子,小小年紀,脖子上掛着鑰匙串,到點就知道要回家。 文革期間父親去外業,母親經常晚飯之後還要去開會,我只好自己先睡。很多時候醒來,空空的家中還是自己一個人,很害怕,就爬到凳子上,扒着廚房的窗口,睜大兩眼瞪着外面的馬路,看到路上有行人走來,就這麼一直等到母親回家。
後來習慣了,也學會了自己照顧自己。 午飯和母親一起在食堂吃,而晚飯一般都是我先把爐子的火生好,煮上稀飯,再去食堂買兩個菜,母親回來做主食。當時年紀小,什麼也不懂,人家給什麼給多少就吃什麼,常讓人欺負,我母親為此還和食堂的人交涉。看看現在的孩子們,比比小時候的我們,真是應了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句話。
文革期間我們大院幾乎每個周末都在露天廣場放電影。到了周末我就慌慌張張,三口兩口地吞完晚飯,早早地等在樓下,和同學一起去看電影,生怕晚了被落下。要是他們在樓下喊我,那晚飯是萬萬不會繼續的,放下飯碗,拿了凳子就三格一跳地奔下樓去。當時放電影都是幾個單位跑片,就是幾個單位串在一起放片,前面單位放完的拷貝就送到後面的單位放,所以一場電影往往中間要等數次,那時你再看電影廣場裡,真是黑壓壓一片,人山人海,前面是坐的,後面就是站的。聽到放映員說片子馬上就到時,全場歡聲雷動。我們單位的放映員叫小王,是我們很羨慕的人,帶副眼鏡。後來他找到了一位漂亮的妻子,住在劉淦家的隔壁門洞。記得那銀幕被風刮起來,裡面的人就扭屁股,像在跳舞。
“大家不要擠,讓列寧同志先走!”...... “抓住她,別讓她跑了!”..... “就是她!就是她開的槍!”....這些是電影《列寧在1918》中我至今記憶猶新的台詞。記得一看到列寧遇刺,我就不想看下去了。我的一位朋友程志剛則不同,他非要看完其中的《天鵝湖》舞蹈才退場,反反覆覆,那麽多年大概超過了20次。我們小時候還看了很多阿爾巴尼亞的電影,如《海岸風雷》《戰鬥的早晨》《勇敢者的道路》...小朋友見面就說:消滅法西斯,回答是:自由屬於人民。在那樣一個禁慾的年代,電影中稍微有點出格的鏡頭都會引起騷動。記得有一部兒童片叫《勇敢的米哈依》,其中一個鏡頭是一群小孩去河裡游泳,一個少女只穿着胸罩和三角褲,這個一閃而過的鏡頭在當時頗激動人心。放映時總是會引起一片嘰嘰喳喳的議論,閉幕後還讓人興奮得睡不着,加了班在床上聯想。還有朝鮮電影,諸如《鮮花盛開的村莊》《摘蘋果的時候》《看不見的戰線》,以及稍後非常煽情的《賣花姑娘》,那時很羨慕朝鮮人民幸福的生活。那個能掙600工分的胖女人,大概是因為營養過剩吧。還記得阿爾巴尼亞電影《海岸風雷》中一段令人難忘的情節:一位紳士模樣的人坐在酒吧,看見地下丟着一張票子,趁人不備就去揀,結果讓走來的一隻腳踩住,說了句,“沒想到你已經到了這種地步!”
搶軍帽是那時路上一景。文革時,軍人最受崇拜,因此軍帽就是王冠。一般的孩子搞不到軍帽,市面上也根本沒有賣的。那時,有軍帽的一是部隊的子弟,二是有路子的人。但戴軍帽的人,日子也不一定好過。正得意洋洋的在路上揚頭挺胸走着,忽然一陣風掠過。一個髒兮兮的小手飛將過來,抓了過去。有時候抓帽心切,連軍帽帶頭髮一把抓去。於是,有好事者,乾脆就把軍帽系上帶子,緊緊的捆綁在下巴上,神經兮兮的上路。東張西望的看有沒有髒手飛過來。關鍵是,那些小髒手跟現在的梁上君子一樣,防不勝防。一路上都平平安安的,以為好日子來了,就放鬆了革命的警惕性。上個廁所出個恭,旁邊蹲的人立馬起解。然後裝出一副出恭後痛快的樣子,行將走時,照着那個小腦瓜,革命的快手一出。然後,狂跑出去。出恭的小子渾身一驚,恭也沒了,連屎屁股也顧不上擦,提個褲子就想追。哪裡還有人影? 最有意思的是在火車站,當時的年輕人連軍人都敢搶。時機是火車開動以後。車窗里的軍人趴在窗口往外看,不料被站台上的人來個順手牽羊,悔之晚矣。
七
文革期間鐵一院的子弟中學(鐵二中)享譽大西北。鐵二中紅衛兵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與設計院合作,於1968年春天在蘭州成功地演出了芭蕾舞《白毛女》全劇,包括舞蹈,樂隊、指揮、導演、獨唱、劇務、化妝、服裝、燈光等等都是由設計院的職工和他們的子弟獨立完成的。這一壯舉就是放在今天也讓人難以想象。扮演喜兒的是付春英,後來是舞劇《絲路花雨》中英娘的扮演者,著名電影演員周里京的妻子。扮演大春的是張偉,品學兼優,是女同學張月琴的大哥。令人遺憾的是,他們倆人後來都過早地離開了人世。扮演楊白勞的是秦建成(我們年級一位女同學秦建茹的哥哥),還有扮演狗腿子的蘇保科,喜兒二是設計院相聲演員和京胡演奏家金老的女兒,後來去了蘭州軍區文工團。她和付春英輪換上場。這批學生不愧是那一代人(老三屆)的佼佼者。舞劇總導演兼樂隊指揮是王毅老師,是設計院一位極具個人魅力和領導才幹的人物,整天風風火火的樣子。配合王毅老師的是李永玉老師、左本華老師等一批設計院的文藝尖子。樂隊的一大半是設計院的職工。可以說,為了舞劇《白毛女》,設計院傾全院之力,畢其功於一役。演出後來獲得了極大成功,轟動了整個蘭州市和大西北,新聞還上了《甘肅日報》,可謂名揚天下。
設計院人才濟濟,雲集了來自五湖四海的中華兒女。他們不僅把自己的青春和才幹,也把各地豐富的文化和思想帶到了祖國的邊疆。可以說,在大西北那麼艱苦的環境和當時的歷史條件下,設計院是開風氣之先的地方。《白毛女》之後,馬不停蹄,鐵二中又準備排演《紅色娘子軍》全劇。這個時候已經是1968年的秋季了,很多學生演員已經或即將高中畢業。68年12月,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正式開始。當時的口號是: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裡吃閒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從此大批城鎮學生陸續奔赴農村或基層,聲勢浩大的鐵二中宣傳隊也不得不解散。但無論如何,這次排演《白毛女》的巨大成功還是為設計院及其子弟學校培養了一大批文藝骨幹分子,也為日後東山再起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沒有多久,設計院話劇團就在蘭州演出了話劇《一塊銀元》,講述地主用一塊銀元換了一雙窮人家的兒女,地主少爺給他們灌了水銀,做為其父的陪葬。死的時候端端地坐在椅子上。記得這個話劇看了讓人難過和恐怖,舞臺燈光昏暗,用的是藍光。主要演員之一是剛從北京分配來的大學生,後來和我母親是同事,80年代赴美,在康乃爾大學進修。
八
經過文革,學校設施破壞嚴重,沒有一塊完好的玻璃,牆壁上塗寫了橫七豎八的大標語,課桌堆積在一起,大都瘸胳膊斷腿,桌面也不翼而飛,據說是被人偷去打了家俱。除了文化課,我們還要學英雄,參加各種批鬥大會,聽憶苦思甜報告,接受革命教育。幼兒園的時候,記得是江姐、雷鋒、王傑、麥賢得、歐陽海、蔡永祥,還有劉文學。 一年級開始不久是個叫門合的解放軍幹部,他幫助民兵和農民試射土火箭,為掩護在場的群眾,當炸藥就要爆炸時撲向炸點,壯烈犧牲。至今還能記得門合那著名的三句話:毛主席的書,一天不讀問題多,兩天不讀走下坡,三天不讀沒法話。我當時還想如果一個人真忘了讀毛主席的著作,會怎麼個死法呢? 還有三忠於(忠於毛主席,忠於毛澤東思想,忠於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筆者注)、四無限(無限忠於黨,無限忠於人民,無限忠於毛澤東思想,無限忠於毛主席革命路線”——筆者注)。自此,一場表忠心的活動席捲全國,深入千家萬戶。
全國學毛選,學毛主席語錄,學校當然不例外。當時的政治教育幾乎占據了學校課時的三分之二。以學習時事政治、進行思想教育為主的政治課,成為衡量學生優劣的尺度。語文課也多是政治內容,被稱為“老三篇”的《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成了必修課,要求每個學生都要背誦如流,爛熟於心,以至於到了今天我們還能大段大段地脫口而出。當時學校搞一幫一對紅活動,主要就是互相背誦、糾正,甚至課間那麼一會兒也不放過,晚上躺在床上還要加班。
表忠心的另一種形式是佩戴毛主席像章,稱作紅寶章。像章用鋼、鋁、海綿、和陶瓷等製造,造型各異,大到像碗口一樣,小到紐扣一般。最有價值的是一種叫冬梅或者軍艦的像章(梅花歡喜漫天雪或者大海航行靠舵手),人們見面的第一句話就問你有冬梅、軍艦、或者天安門嗎?當時搶像章很厲害,害怕別人來搶,小朋友就把像章反別在衣服上。又一次,我像變戲法一樣,掀開這片衣服,亮出了幾塊寶像,撩起另一塊衣襟,又是幾塊寶像。同學們一個個眼睛放出光來,驚嘆不已。最後,一定要記住只能說請金光閃閃的紅寶章,千萬不能說給、要、或者拿。
其次是風靡全國的早請示、晚匯報活動。每天早上,全年級在老五小二樓的活動廳集合,由學生幹部領隊,記得當過領隊的有張月琴、劉康越、李錚、黃向軍、王黎明、唐國森等。領隊先說:首先讓我們敬祝七億人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我們最最敬愛的偉大導師、偉大領袖、偉大統帥、偉大舵手毛主席萬壽無疆! 然後我們跟着說,萬壽無疆!萬壽元疆!萬壽無疆!同時前後揮舞紅寶書; 領隊接着說:再祝願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最最親密的戰友林副統帥身體健康!我們就喊: 永遠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早請示之後回教室。每節課開始之前,老師都會翻開《毛主席語錄》說:請同學們翻開毛主席語錄第××頁,然後領着全班讀一段語錄。語錄沒有打開以前,不能隨便放在課桌上。最初是一律放在課桌的左上角。後來在各單位站崗的解放軍戰士推出一種時尚。他們左手扶着槍托支地的步槍,右手把語錄捧握在胸前。一晨之間,此舉風靡全國的中小學。這種形式很好,不但表達了我們對毛主席的一片忠心,而且還可以防止我們在課桌下搞小動作。
當時,家家門上貼着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紅衛兵時身着綠軍裝臂戴紅袖章親切交談的留影像,像下面貼一個剪紙做的桃形“忠”字,以示忠於毛主席,忠於林副主席。屋裡的牆上也都在一個剪紙的紅太陽上貼上主席像,用紅紙條貼出光芒,全家吃飯前都要“祝願”。早晨起來還要先站在主席像前進行“請示”,說當天的安排,晚上要在毛主席像前檢討自己一天的言行,叫做狠斗“私”字一閃念。林副統帥在人民心目中的威信非常高。當時的說法是:林副統帥最最忠於毛主席,選他為接班人,我們一千個贊成、一萬個贊成。
學習毛主席著作,重要的是應用,要做到活學活用,並且要立竿見影。當時的人們都能出口成章,恰如其分地把毛主席語錄運用到各種地方。後來姜昆的相聲《如此照相》對這種情形的描寫,一點也不誇張。不僅分裂的兩派群眾要打語錄仗,就是售貨員的和顧客吵架也要引經據典。比如,顧客說:“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多拿幾個讓我挑挑。” 售貨員就回答:“反對自由主義,不讓挑,買哪個拿哪個。”活學活用的主要具體形式是鬥私批修。讓大家講如果通過學習毛主席著作或者是英雄人物的光輝事跡,改正了自己的錯誤或者克服了自己的缺點。例如:今天早晨輪到我為教室生爐子,但是今天天氣很冷,不想去那麼早。就在這時,我想到了燒炭的張思德,我要學習他的為人民服務的精神。所以,我就及時趕到了學校,等等。基本上都是編的。坦白地說,文革中我們經歷了實在太多太多的形式主義、聽了實在太多太多的假大空。以至於後來不管遇到什麼集體活動就覺得勉強,聽到那些正統的宣傳就反感,為此吃了很多苦頭,從中學直到大學,甚至到了美國還是如此。
學毛主席語錄的一個好形式是學唱語錄歌曲,容易記。現在毛主席語錄我基本都忘了。但有歌曲的我還能記住幾個。為毛主席語錄譜曲難度很大。因為毛主席語錄畢竟不是琅琅上口的歌詞,也沒有韻。“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就像八、九點鐘的太陽,正在興旺時期,希望就寄托在你們身上。”如何譜曲?但確實有這首歌。最好聽的一首語錄歌,是阿爾巴尼亞人譜的曲: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中、阿兩國遠隔千山萬水,我們的心是連在一起的。我們之間的革命的戰鬥友誼,經歷過疾風暴雨的考驗。這段語錄出自毛主席在文革中給阿爾巴尼亞的一個賀電,就是稱讚阿爾巴尼亞是歐洲的一盞社會主義明燈的那個。
毛主席的語錄有兩類。已經發表的叫最高指示,新發表的雖然也是最高指示,但有一個專門的叫法:最新指示。最新指示三天兩頭就一個。讓人切實感到毛主席時刻在指揮着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進行。最新指示發表的時候十分熱鬧。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晚間8點新聞聯播節目還沒結束,大街上就已經鑼鼓喧天。人們的行動很快,最新指示記錄下來後立即油印甚至鉛印成傳單,廣為散發。單位的高音喇叭也反覆播送最新指示。68年以後,我上了小學,也跟着學校上街遊行,除了喊口號,還要唱歌,舉一個三角的小紙旗子。有一次,慶祝毛主席最新指示 “辦學習班這個方法好“勝利發表。遊行時,我們就一遍又一遍地跟着老師高呼:辦學習班這個方法好!辦學習班這個方法好!….. 還記得為了慶祝九大勝利召開,大人都要求不能脫衣睡覺,好等到那重要新聞一發布,趕快集合,上街遊行。那時講雷厲風行,有一次我居然把紅寶書都跑丟了,還是三合一的, 就是包括毛主席語錄、最新指示、和老三篇的那種。
九
門合犧牲不久,甘肅又出了一位叫劉學保的英雄人物。馬上全國又掀起了學習英雄劉學保的熱潮。當時的長篇通訊是《心中唯有紅太陽,一切獻給毛主席》,同時配發了評論員文章: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因此對劉學保的宣傳,充滿了階級鬥爭的火藥味與血腥氣。蘭州還舉辦了英雄劉學保事跡報告會和展覽, 展品包括那把與階級敵人搏鬥時用過的斧子(稱鋤奸斧,有血跡)、劉的血衣、以及受傷那天隨身攜帶的毛主席著作等等。後來還出了一本有關劉學保事跡的連環畫,同學們奔走相告。隨着文革的深入,小兒書基本上就從孩子們的生活中消失了。除了樣板戲改編的連環畫,剩下的就只有因應時事而出版的各類宣傳品。我和幾個小朋友把那本連環畫變成了幻燈片。我們把每頁的圖畫用小楷毛筆臨摹到一張張玻璃片上,然後用手電筒把它們映射到牆壁。參加這次活動的還有孟偉和李鐵平等同學。我們還把鄰居的幾個孩子召集起來放電影,過程中,我負責講解。
劉學保原是蘭州部隊的副班長,正在甘肅一個山區林場參加支左。他看到革命形勢一派大好,特別是革命委員會光榮誕生時,認為階級敵人不甘心自己的滅亡, 一定要作垂死掙扎。於是高度警惕和嚴密監視着林場內一切他認為或感到可疑的人。特別是一個從原國民黨部隊起義後來復員的軍官。1967年底的一天,劉學保發現這個反革命分子要爆炸一座新建的大橋,他一邊念着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 的最高指示,一邊以大無畏的英雄氣概,向那個反革命分子猛撲過去,經過一場激烈搏鬥,他終於用自己帶來的斧頭,將那個反動傢伙砍死了。這時他又見到大橋下的炸藥包正在嗤嗤地冒着煙火,隨時都會發生爆炸,他背誦着毛主席詩詞:"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喊着"毛主席萬歲"的口號,沖向大橋,取下炸藥包,只聽轟的一聲巨響,激盪着山谷的夜空,火光映紅了大地,劉學保被震倒在河灘上......。當人們聞訊趕來時,劉學保對大家說不要管我等等。
80年代一天的晚上,我在北醫圖書館的樓上偶然讀到一篇題為《人心是鏡,天網恢恢》的長篇報道,登在《法律與生活》雜誌上。才知道劉學保根本不是什麼英雄人物。劉的所謂"英雄事跡"完全是他自己編造出來的。劉學保殘忍地殺害了那位起義軍官,然後偽造所謂的炸橋現場。事件之後,受害者的全家被趕出林場,成了反革命家屬,兒子因喊冤被抓進監牢,老妻被迫改嫁給一個瘋老頭,其餘孩子都流落異鄉改名換姓苦度歲月。歷史無情,法理難容。劉以故意殺人罪被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1985年,甘肅省公開為死難者及其全家平反昭雪,恢復名譽及其應有權利。
學完劉學寶,全國又掀起了學珍寶島反擊戰英雄的高潮。當時有一幅油畫,一位解放軍拿着槍衝鋒,身體是傾斜的,目光向前,橫幅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珍寶島之後是金訓華。金訓華是上海的知識青年,為搶救國家財產,縱身躍入洪水而犧牲,是當時全中國青少年學習的榜樣。1970年全國學習王國福。“小車不倒儘管推”“ 拉革命車,不松套,一直拉到共產主義。”成了當時家喻戶曉的名言。王國福為了工作,積勞成疾,累死在小車上。學英雄見行動的活動到了林彪事件之後迅速降溫。
十
隨着文革的深入,父母日子又不好過了。因為出身不好,又參加了文革造反,風向一變,自然首當其衝。特別是父親,因為文筆出眾,文革時成了設計院造反派的筆桿子。經歷過文革的人都知道,除了66年10月到67年春天,加上67年的下半年,所謂的造反派其實從頭到尾一直是被清洗和鎮壓的對象,特別是68年清理階級隊伍、70年一打三反、和71年全國抓516集團期間,大批在文革中上躥下跳或有異端思想的人被整肅,包括所謂思想反動又積極參與文革的知識分子。68年夏天工宣隊進駐北大,小舅大學沒畢業就被打成現行反革命,發配到黑龍江省雞西煤礦勞動改造,整整十年。69年大舅也被打成反革命,罪名是攻擊以毛主席為首的無產階級司令部。70年姑媽因精神壓力,住進精神病院,後來精神分裂,直到去世。71年二舅被打成516分子,關進牛棚。整我二舅的居然是他過去的同班同學,誣陷他往蘇聯駐中國大使館扔了一包東西,簡直讓人有口難辨。有一次,二舅關在學習班,這位同學破門而入,對着二舅吼了起來,說:看着我的眼睛!….. 相信只要是那個時代過來的人都知道這句話的出處。我的這些長輩都是文革早期所謂的造反派,又都是純粹的知識分子,只是因為對官僚特權和現存體制不滿而投身文革。
68年開始不久,全國搞鬥批改、大揭發、大檢舉,和知識分子再教育運動。文革也從群眾運動變成了整人運動。設計院大字報滿天飛,各種各樣的壞人壞事都被挖了出來。有一天去設計院,看到大字報上竟有我母親的名字,而且劃了叉。說她是剝削階級本性,僱工,仇視勞動人民等。根據是趕走了家裡帶孩子的保姆。事情是這樣的:這位保姆在家裡照顧我和妹妹(當時我們都很小,妹妹還不到一歲),把本該給孩子吃的雞蛋藏起來帶回自己家,發現時已有數月之久。父母很傷心,就讓她走了,還多給了她半個月的工錢。另一張大字報說母親搞特殊化,理由是支農期間買了老百姓的雞蛋,開小灶。我父親的情況更糟,大字報說他是反動家庭,文革中瘋狂向党進攻,殘渣餘孽,階級報復。那時父親在外業,母親天天寫檢查,還要找組織和軍代表談話,惶惶不可終日。和幾個舅舅不同,父母還算幸運,開始的時候並沒有定罪。鬥批改以後,人人自危,同事之間的關係也變得十分微妙,很多過去的朋友成了仇人,再沒有來往。
那段時間設計院的批鬥大會一個接一個。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一位文整工廠的女職工,因為虐待女兒被批鬥。她離婚後改嫁,竟然不讓自己的親生女兒吃飯,把她打成氣胸,甚至還拿針扎,令人髮指,禽獸不如。其他的批鬥對象基本上是政治或經濟原因的,比如歷史反革命、地富反壞右、貪污盜竊、美國特務(其實就是留美回國後的老知識分子),甚至還有一位蘇聯裔的中國人,她的罪名是蘇聯特務。還記得四號樓出了一個有生活作風問題的女人,被拉出來遊街,脖子上掛一雙破鞋,被很多人圍觀。
到了清理階級隊伍,文革中的幫派頭頭和骨幹,參加過打砸搶、有血案、投機倒把、貪污腐化、有反動言論的都被揪了出來。那時除了辦學習班,下放勞動,嚴重的則按刑事犯處理,遊街、判刑、甚至槍斃。文革高潮時,造反派中的少數人進入了三結合的領導班子。設計院最典型也最有名的是一個叫王祖讓的工人,官至院革委會副主任。這些人打着工人造反派的旗號,實際上素質低下,又沒有根基,掌權沒多久就讓人抓住了把柄,當然是鋃鐺入獄。
在我記憶中文革死人最多的時期是68年到70年之間,而不是文革高潮時期的66-67年。這期間除了槍斃判刑的,還有不少是因為經受不住批鬥或審查而自殺的。我們三號樓有兩個人跳樓。其中一家就在我們隔壁門洞的四層,平台面向醫院樓。跳樓的是一位有所謂嚴重歷史問題的老知識分子。我看到時,屍體已經挪走,只剩滿地的血漿,還冒着熱氣。
清理階級隊伍很快擴展到了整個社會,連居委會也介入其中。每家每戶都要重新登記戶口,填寫主要社會關係。家裡有老人的,沒有城市戶口的,都要被反覆調查。當時的說法是絕不放過一個階級敵人。我母親的小姨文革期間從廣東老家來到蘭州,幫助帶孩子。和外祖母不同,姨婆沒有上過學,年輕時嫁了人,後來因為丈夫吸毒和賭博而傾家蕩產。49年以後,因禍得福,反而成了無產者。60年代,丈夫去世,又沒有孩子,姨婆就一直跟着我們。有一天,居委會到家裡來調查,懷疑老人是流亡地主。為此還專門派了一位幹部去廣東老家外調,最後不了了之。因為戰備,家裡的老人、孩子都要求儘可能疏散回內地或老家,更別說像我姨婆這樣沒有城市戶口的老人了。老人走後,父親在外業,妹妹跟外祖母和二舅一家從北京到湖南邵陽疏散,家裡只剩下我和母親兩人。
那段時間,母親要去紅古農場下放勞動,又要經常去工地出差,猶豫再三,不得不忍痛割愛,決定把我也送到湖南邵陽外祖母和舅舅家,連火車票都買好了。我當時還是孩子,不懂得離開父母的苦楚,心裡滿懷期待。不巧的是,我大病一場,躺了好多天,也最終錯過了這次去湖南的機會。沒有辦法,我在蘭州一個孩子先是住校,後來因為不習慣,就寄住在韓奶奶家 (在電影院和去糧站路拐彎的地方)。晚上被蚊子咬,就盼着它們都吃飽了以後我就能睡着了,但那扇窗子是敞開的。我記得每天晚上就想母親。中飯和晚飯都自己去食堂,常常看着設計院那個轉子久久不願離去,看他在那兒轉呵轉呵,還有那一隊隊坦白從寬的黑衣人。 有一天,我母親從陝南回來,那是一個早上,我看見母親就喊媽呵,她看見我那可憐的樣子就哭了,帶我回三號樓的家,才發現給我留的錢也被偷了,房子因為要刷,母親走前東西都集中在了房子的中間。我和母親收拾好屋子,錢丟了母親也沒有怨我,一起去花園招待所吃了晚飯,那個晚上睡在母親身邊,好像是我兒時記憶中最平安和幸福的夜了。
除了戰備疏散,很多有歷史問題和出身不好的家庭都不得不舉家遠遷,回鄉務農,從此無法返回城市。加上當時下放勞動的幹部和知識分子,以及影響千家萬戶的上山下鄉運動,城裡的人越來越少。我的當時最好的幾個朋友都先後離開了蘭州,孟偉回到廣西老家,程志剛去了河南。到了69年初,我們年級已經由原來的五個班變成兩個班,最後乾脆合成一個班,只有40多名學生。可見當時全中國的氣氛。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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