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畫欣賞(13) 李橦
高更: “我們從哪裡來?我們是什麽?我們到那裡去?”
(Paul Gauguin: “Where do we come from? What are we? Where are we going?)
“我們從哪裡來?我們是什麽?我們到那裡去?”這個問題又老又俗,既深且玄。
科學家探索它,根據實驗和證據。哲學家研究它,通過論述和思索。各種宗教回答它,利用說教和信仰。
口槍舌劍,各執一詞,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讓他們爭去吧,因為都是吃這碗飯的。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有一個畫家也加入到了這個行列,甚至不惜花費自己的後半生,離鄉背井,拋親棄友,去和土著人雜居混處,過着布衣土食的原始生活,最後跳脫語言文字用他的巨幅繪畫作了自己的詮釋。
他就是法國後印象派畫家高更。
1891年的一天,已入不惑之年在畫壇名聲大噪的高更突然向朋友宣布,他要離開燈紅酒綠車水馬龍的藝術之都巴黎,遠渡重洋,載舟西去,到大西洋上一個不為人知的塔希提島“插隊落戶”,“接受再教育”,探索人生的真諦,尋找藝術的道路。
真是驚世駭俗,爆炸新聞,忙壞了小報的記者們。
其實,高更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給人們意外了。在35歲那年,做了十二年股票經紀人薪水頗豐又沒什麽藝術細胞的他突然決定辭職下海,專門以作畫為生糊口,就已經讓人大跌眼鏡。
儘管歷盡曲折,他還是成功了。一批名畫使他享譽畫界,八位畫愛聚集在他的身邊,組成阿旺橋派,對他言聽計從,崇拜有加。他儼然是個小領袖。
在巴黎弗特爾咖啡廳的餞行宴會上,有人感動,有人喝彩,有人震驚,有人仰慕。幾天之後,他拿出30幅作品拍賣,湊足可觀的旅行經費。法國文化部慷慨解囊,許諾以3000法郎購買他在塔希提島的全部作品。(和塞尚父親留下的200萬法郎遺產相比,真是九牛一毛了)
4月4日,高更登上了馬賽港的客貨輪。汽笛長鳴開路,送者揮淚告別,他開始了人生的征途。
此時,他胸中懷是“神六”登天者的英雄豪情,還是去阿拉斯加淘金者的躊躇滿志,或是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淒涼?
他的此行只帶着一個孤獨之身。下海後閉門造車最初幾年,一事無成,窮困潦倒,財源斷絕,結髮妻子梅特一怒之下離他而去,帶着五個子女回到哥本哈根的娘家。他追去過了幾天寄人籬下的日子,受不了娘家人的橫眉怒目冷嘲熱諷,領着小兒子揚長而去再不回頭。
他的此行只帶着一顆破碎的心。這些年他經歷了自己參加過四次畫展的印象派的分崩離析,經歷了一張畫賣不出去的失意落魄,經歷了流浪漂泊在法國西部布列塔尼半島的繪畫生涯,經歷了與好友梵高因“割耳事件”的分手絕交。世態涼炎,人情冷暖,都刻在心間。功成名就之後,他身心疲憊,傷痕累累,他畏懼現實,憎惡文明,他追求古樸,嚮往寧靜。
“讓其他人去擁有榮譽吧!我只追求安靜平和,法國的高更從此銷聲匿跡,你們再也看不到他了。。。我終於獲得了自由,不需要再為金錢而奔波憂慮了。我將能夠自由地去愛,去歌唱,去死亡了。”
塔希提島的新生活令高更心潮澎湃欣喜若狂。令人陶醉的異國風情,富有生氣的裸體少女,神秘美妙的宗教神話,五彩繽紛的服飾打扮。。。他像個地道的毛利族土著人,住着茅屋草房,穿着“皇帝的新衣”,參加他們的儀式和遊戲,娶一個十三歲少女特哈瑪納為妻,還有數不清的情人,中國皇帝的三宮六院都望塵莫及。他拼命貪婪地作畫,那是他一生最輝煌的創作時期;他拼命貪婪地做愛,以至於精力耗盡,染上了梅毒。
兩年以後,他帶着66幅獨樹一幟的“原始”風格作品,到巴黎舉行“塔希提人”畫展時,迎來的卻是當頭一棒!觀眾嘲笑這些“野蠻人”的藝術,同行不理解他新穎神秘的粗俗筆法,大街上的行人都冷眼他的土著人裝束。他包了一個二奶安娜,卻惹惱了一個惡漢,結果腳落下終生殘疾,女人又一卷而空逃之夭夭。
他成了當代藝術的局外人,文明社會的棄兒。
他只屬於塔希提島,他只能在那裡找到歸宿。
他又錯了。當他一文不名孓然一身回到塔希提島時,那裡已經不再寧靜。機器轟鳴,電燈明亮,人群熙攘,白人入住,特哈瑪蒂也已另尋新歡,作他人婦了。一貧如洗,身無分文,稿費拖欠,他是個窮光蛋。腳傷復發,濕疹纏身,梅毒困擾,他成了大病鬼。接着,噩耗傳來,他最最疼愛的女兒阿麗娜身染肺炎,不治而亡。他極度悲傷,萬念俱灰,他肝膽俱裂,痛不欲生。
“我們從哪裡來?我們是什麽?我們到那裡去?”
這個問題又一次擺在他的面前。他舉頭問蒼天,蒼天不理睬。他俯首問大地,大地不回答。
他決定揮筆作畫,自問自答。這將是他最後一幅宏偉巨作,封筆之後,他就要自己結束生命,永遠脫離生活的苦海。
這幅畫長近4米高近1.4米,現藏于波士頓美術館。按照宗教畫三聯式,高更描繪了13個人沿着河岸或站或坐,從右向左,分別表述了生命的起源,存在和目標。
象是原始社會的遙遠過去,象是虛無縹緲的神話傳說,再加上一個奇長無比,神秘兮兮的題目,這幅畫一起了大批研究者的興趣。
儘管有不少人妄圖對這幅畫作符號的解讀,儘管高更自己也畫蛇添足地寫過一些信闡述畫的含義,一幅畫不可能包括極其深奧的哲學內容,我們必須拿它當藝術而不是玄學來欣賞,我們必須記住高更這裡主要是提出問題而不是回答問題。
畫的左面是生命的開始。三個女人赤身裸體,席地而坐,純真無邪,毫無矯揉造作,土生土長的健康之美。中間那位甚至有點好奇,有點靦腆,怯生生地望着我們,望着文明人。她們在用一種審慎的又不乏友善的瞥視,和我們保持着一定的距離。一個嬰兒,平躺在草地上,胖胖乎乎,安安靜靜,香甜地睡着。生命是那麽無辜,那麽純潔。有原罪嗎,不像。
畫的中間,一個裸體男人,正在從樹上摘取果實。他身強體壯,唇厚鼻圓,面孔篤誠,充滿野性之美。這使我們立即想起了伊甸園亞當夏娃偷吃禁果的故事。這裡他採的是智慧之果,是在探索未知的東西。這樣,生命的維持需要物質和知識兩層含義合二而一了。
在他的左下方,坐着一個孩子,正在吃着智慧之果。他穿着衣服,坐相端正,象徵着他已經脫離了“野蠻人”,變成了“文明人”。
而畫的後面,在一片陰暗中,有兩個身着長袍的女人,互相攙扶,互相傾訴,比比劃劃,鎯鎯蹌蹌,向前走着。她們手的動作,可能是當地宗教的一種姿勢,這在高更其他畫中出現過好幾次。她們面帶痛苦,悲悲切切,原因是剛剛從智慧之樹的樹林中出來,剛剛吃了智慧之果,擺脫了野蠻人性,懂得了生命的終結。是智慧給他們帶來了悲哀,知識給她們帶來了煩惱,文明給她們帶來了痛苦。
高更要借這兩個女子把文明人類內心的迷茫,痛苦,焦慮,甚至陰暗表現出來。
作為對比,坐在他們對面的那個女子,依然未開化的野蠻人狀態,一絲不掛,無知無邪,無憂無慮,正在用自上而下的泉水沐浴自己的一頭黑髮,享受大自然帶來的快樂。
人生悲哀識字始。
畫的最右面,坐着一位老婦,雙手捧面,形容枯槁,臉色灰死,行將就木。她蜷縮在那裡,平心靜氣,等待着生命的終點。
在她的腳下,特意畫了一隻烏鴉。在高更筆下,烏鴉是和死亡聯繫在一起的。烏鴉本是無言之鳥,這裡又有意把嘴藏在翅膀之下,加深了面臨死亡時無言濟事無可奈何的印象。
而坐在老婦人旁邊的年輕女子,肩寬體闊,四肢圓渾,生氣勃勃,青春洋溢,更加反襯出死亡的悲哀,死亡的無奈。
我們的眼睛從左到右的一瞬間,人已經完成了從生到活到死的全過程。用“紅燈記”里鳩山的一句話:“人生在世,轉眼就是百年!”
在畫的左上方,有一尊藍色石像,給整個畫帶來了詭秘深奧恍若夢境的感覺。很多人以為這是當地土著人的女神或圖騰,但是塔希提島並沒有這個東西。它實際代表的是來世,是死去的老婦人再造之身。它兩手上揚,指着上天。它是永恆的,不朽的,終極的。不過,吃了智慧之果的文明人可能對此不屑一顧,你看,那個綠裙黑衫的長髮女郎不就是背它而去了嗎。
高更把他的畫安排在一個伊甸園式的世外桃源里。近處,各種動物與人和諧地生活在一起:狗,貓,山羊,鵝。(高更說那隻狗代表他自己,我不得其解)遠處,奇花異樹,色彩斑斕,熱帶雨林的天堂。然後是一條河,對岸是另一片花園,另一番天地,可能有同樣的野性與文明的衝突。
一種原始風味,一種異國情調,一種純樸景觀,陽光明媚,充滿溫馨,構圖氣勢宏偉,具有高雅之氣,華貴之風,夾雜這一點悲滄色彩。
高更說:“在藝術天地只有叛逆分子或者是抄襲者。”
他就是一個叛逆分子。全新的題材,全新的筆法,全新的色彩。印象主義的影響徹底拋棄了,明晰的線條,碩大的體積感,生硬的對比色彩,無陰影的光,素描和顏色的抽象化,描繪自然又超脫自然。
高更夜以繼日,似醒似夢,狂熱工作,花了一個月,不是用手,而是用心靈,完成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這幅畫,作為他藝術生涯的綜述和總結,為世界藝術寶庫又獻上一件珍品。1898年2月4日,如釋重負的高更孤身一人,爬上一個山頂,服了大量砒霜,準備與世告別,死後用自己的屍體飼獸,以求解脫。但是,他的這個最後的心願也沒能如意,由於吞服太多,引起嘔吐,竟然奇蹟般又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自從這次自殺未遂之後,高更再也沒有從絕望中清醒。他的最後日子仍然是在苦難中度過的,終因命運的摧殘而雙目失明,1903年5月6日死於猝發性心臟病。
三年以後一個紀念高更的畫展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高更被公認為當代最偉大的畫家之一。連那些過去對他挖苦嘲笑的人,也站在他的畫前高談闊論,嘖嘖稱讚。
歷史上出現過某個天才造就一個時代的情況,也有過重新“發現了”某個藝術家的情況。高更和梵高一樣,屬於後者。
是啊,歷史不斷地重演:人類的愚蠢把天才殺死了,然後再給他們樹個紀念碑。
高更的一生,留下了大量的自畫像,使我們可以了解他的容貌。這是一張讓人難以忘卻的臉。狹窄而固執的額頭,湛藍而深邃的雙目,鷹鈎鼻,倔強的下巴,粗壯的脖頸,精心留着的八字鬍。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他都是側着臉,用一種斜視的眼光看着我們。那是一種大徹大悟的眼光,有一種沉重而崇高的力量,也有一種對文明社會的仇視和逃避。我們讚美前者,卻也並不同意後者,也許他被文明社會所拋棄是自取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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