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画欣赏(14) 李橦
波洛克:“青色的柱子” (Jackson Pollock: “Blue Poles”)
大约六年以前,美国所有媒体都报道了一条小消息:一位妇女在一个旧货摊上花5个美元买了一福旧画,拿到专家那里鉴定,竟是美国最有名的画家之一波洛克的真迹,价值两千万。
这个故事没有任何后续,到此嘎然而止。这位一夜暴富的妇女后来作了怎样的决定,给人们留下了无限的遐想。不过它作为饭后茶余的谈资,几天后也就被人们忘到了脑后。
可是我没有忘记。五比两千万,这个数字太刻骨铭心了。那个时候我买乐透,拿着钱打水漂。玩股票,更是跌跌不休赔光了老本。没想到世上还有这麽一本万利的事情。画中不仅有颜如玉,原来还有黄金屋!
如果我也有这两千万。。。
国内那十万元一桌的年夜饭算什麽?随便个日子就来两桌,自己吃一桌,请别人一桌。一百五十元一个的高价苹果算什麽?每天买两个,吃一个,作苹果干一个。一万元一个的月饼算什麽?买就买两盒,吃一盒送一盒。十万一两的天价茶叶算什麽?每天弄二两,喝一两煮茶叶蛋用一两。
有一个人回答别人提问,如果买乐透中了大奖怎麽办,他说了三个“白白”:第一和老板白白,第二和老邻白白,第三和老婆白白。
我可没说靠张画发横财也会这样哟,别传走了样。
关键的关键是要能花五块钱买到一张值钱的画。
可是我对西洋画一窍不通,没有金刚钻难揽瓷器活。赶快“恶补”,到图书馆去,借两本波洛克的书,看看这个家伙何许人也,竟然有画散在民间,随便一幅画就价值连城,连我们崇拜的白石先生大千先生都望尘莫及。
书借来一看,哇噻!那画都是我在前面附的那个样子,粗看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大小不一,长扁不同,起了不一样的名字,什麽“天堂鸟”,“秋天的旋律”,“交叉的运动”,“气味”,有的干脆只有数字编号,甚至许多就叫“无题”。这也叫名画?这也叫艺术?这竟值几千万?莫非那些艺术鉴赏家脑子进水了?我就是有这麽一幅画,肯定5块钱都不好意思去卖,早就垃圾桶里见了,嘴里还要喊着:“垃圾”。
书上的大字写着这叫抽象表现主义,是二十世纪的重要流派,波洛克是它的领军人物,凭此在他那个时代当上美国绘画界的老大。
再看几本现代艺术书,更是让我一头雾水大为光火。几乎全是胡涂乱抹乌七八糟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画,真是惨不忍睹满目苍夷。中规中矩,精雕细刻的作品不见了。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拉斐尔的“雅典学院“那样经典的画过时了。艺术界真是翻了天覆了地。
一句话,“具象”艺术下课,“抽象”艺术上台。
绘画的对象不再重要,或者根本不必要了,第一位的是如何画,是色彩和构图,线条和形式。绘画的内容和目的=绘画本身,它是“纯粹的”艺术,是为形式而形式,为艺术而艺术,和宗教,政治,宣传一概拜拜,和题材,思想,说教统统无关。
有人惊呼:你们这是非艺术,反艺术!辩之者曰:错!我们才是真艺术,纯艺术。
还用“像不像”,“懂不懂” 评价一幅油画的好坏?太土老冒了。要像,就去看照片好了,就是照片的人也是经过涂脂抹粉乔装打扮的,和素面朝天不一样,和脱个精光更不一样。要懂,去读小说看电视剧好了,现代绘画不再要读者去领会画家的“意思”,猜测画家的想法,而是启发读者自己的思考,自己的感受。欣赏不是说教,而是互动。
如今你走进博物馆,商店的画柜,公司的走廊,抽象派的画举目皆是,无处不在。传统的“具象”绘画,人物,静物,风景,已经不能独霸天下,甚至要屈尊让位了。抽象主义艺术的装饰性被多数人认可。就是不喜欢抽象主义绘画的人,也常常会欣赏先锋的前卫的建筑雕塑,挑选新潮的现代造型的家具,服装,摆设和用品,这些都和抽象派有关。
在这个波澜壮阔蓬勃向前方兴未艾的抽象主义运动中,波洛克是一位里程碑式的人物,美国艺术史上国宝。他的地位不可动摇,坚如磐石。我就是想贬低几句,也是蚍蜉撼大树,太不自量力。明智之举,还是附庸风雅,随波逐流,跟着赞美吧。可是波洛克,想说爱你不容易啊!
从1947到1956年,他创造了一种“滴流派”的画法,画了近200张画。他作画时,不是由刷子在画布上涂,用刮刀在画布上抹,而是把画布平铺在地上,手里提着油漆桶,用刷子蘸着油漆往画布上滴。为了图快,有时在桶底下钻个眼让油漆往下流。性子急起来,就直接拿油漆桶倒,甚至干脆泼。
这可真是绘画史上破天荒的发明了,前无古人,开天辟地。还有绝的呢,他收罗来大批废钉子玻璃茬子沙子石头子儿之类散撒在画布上,混在油漆里,靠这些色彩一粘,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竟有了立体感。
他画画之前,先把老酒喝足,有时听一段爵士乐,醉醺醺,晕忽忽,眼花手软,头重脚轻,如腾云驾雾,似龙飞凤舞,人站在画布上,时而漫步蹉跎,时而快脚疾飞,简直就是在表演。手中的一桶桶涂料或快或慢,时浓时稀,在下意识中,撒在布上,记录着他的运动,跟踪着他的轨迹。过去只知道李白借酒劲写出好诗,真是无独有偶啊。
有位看官说了:这有什麽,我也能。拿酒来!――
不错,你可能真的行。可你不是“头一个”,你是鹦鹉学舌,拾人牙慧。这里区别可大了,第一个做的是天才,第二个是庸才,第三个就是蠢才了。人家是艺术大师,你画得再好,也狗屁不是。
您又要说了:我不兴也发明个别的新把戏,我看没甚难的!
我要劝您一句了,千万别去浪费这个时间。凡是您能想到的,肯定有人试过了。二十世纪的艺术界就象中国文化大革命那时候,随便几个人就可以拉一个战斗队,流派多如牛毛,各显神通,标新立异,五花八门,无奇不有,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接暇。一大伙专业人士整天在那琢磨事,什麽不想在你的前头?
有的人浑身涂满油漆,在画布上一滚,就是一幅画,三点在哪你还能猜到呢。或者在猫身上撒上油彩,枪声一响,猫向画布撞去,一幅大作诞生。更省事的,剪块脏兮兮的三角布,不知是女人的三角裤还是小毛头的尿布,往大白布上一贴,就是个名堂。这些都叫“行动艺术”,绘画成了画家行动的场所,感情流泄的记录,创作过程比创作结果更重要,波洛克就是他们的祖师爷,这些作者可能没有雁过留名,Credit都给了波洛克。
一个画家要建立历史地位,一是要有作品,二是有理论,三是对同时代和后人有影响。波洛克三条全占了。
别看他是一个来自怀俄明州的西部牛仔,别看他在艺术学校读书时又笨又土又不合群,就凭这一手,竟然誉满天下,名垂青史,你不服不行。
讲究绅士风度的欧洲人不会创造这种有点蛮横,饱含力度,近乎粗野的风格,它只能出自性格暴烈,粗旷豪爽的美国人之手,出自一个不受拘束,随心所欲的牛仔之手。
而从这时开始,美国奠定了它在世界艺术的霸主地位,世界绘画的中心从欧洲移到了美国。当然这要归功于二次大战后美国经济一枝独秀,归功于大批逃难的欧洲艺术家云集于这片安全的乐土,波洛克也功不可没。
波洛克的画能告诉我们什麽?据说他在作画之前要凝视画布构思几个小时,眉头紧蹙,冥思苦想。我不相信他在构思什麽图像结构,在提炼什麽主题思想,恐怕只是在酝酿情绪,运气发功。绘画一经开始,他就感情奔泻,不可收拾,色彩纵横,颜料飞溅,一切都是随机的,任意的,凭感觉的,潜意识的,没有腹稿构思,无需预先设计。
他说:“当我画画时,我不知道在画什麽,只有以后,才看到了我画的什麽。”
没有背景和前景,没有空白和重心,没有主次和边界,没有开始和结束,更没有任何含义和密码。只有粗细不均颜色各异无始无终的线条,交叉缠绕,重重迭迭,层上加层。你把它剪去一条,别人看不出有何区别;你把它分成几块,都还能独立成画;倒过去竖起来,也没人说你挂错了。
每个人能从他的画中看到的,感觉到的,会大不相同。有人感到柔和平静,娓娓而谈,有人体会出模糊狂暴,极度痛苦。有人说看他的画是精神净化,有人却称是被勾魂摄魄。这些都取决于读者的自身的阅历,赏画时的心情,没有谁对谁错,孰高孰低。也许这就是看抽象派画的好处,这就是为什麽许多地方要用抽象派画来装饰。
就拿我们挑出的这幅画于1952年“青色的柱子”来说吧,我这个搞高分子化学的一看,就想起互相缠绕,穿插交错的大分子链互穿网络,好像来到了物质的内部,进入了分子的水平,不同的分子拥挤在一起,蠕动着,翻滚着,穿梭着。。。可是绘画评论家却说这里隐喻着世间的狂乱动荡,以及顶天立地的八根柱子代表的传统和秩序。真是差之何止千里!
1954年波洛克出售这幅两米高五米长的画时,六千美元已经让他心满意足。二十年之后,澳洲政府慧眼识货,一掷千金,以史无前例的二百万元天价收归己有,创现代艺术之记录,让世人目瞪口呆。现在这幅画在澳洲国立美术馆,成了镇馆之宝。
这件事告诉我们,一个画家要成名,不仅需要评论家去捧,更需要画商去捧。一支是有形的手,一支是无形的手,合起来完成对画家的“包装”。
波洛克在这方面实在幸运,有一个女富婆珮姬-古根海姆看上了他的画,不断地高价购买收藏。他的太太克莱斯娜也是一个有名的抽象派画家,所以他过着锦衣玉食高枕无忧的日子,不必为谋生度日柴米油盐而处心积虑鼠肚鸡肠,可以随心所欲地作画,大桶大罐地泼漆。
可是,到达顶峰之后,天生不安分的波洛克很快厌倦了自己的抽象表现主义。他变得精神空虚,酗酒作乐,放浪形骸,无所作为。在近一年没有一张作品之后,1956年8月11日10:15Pm,44岁的波洛克醉酒驾车,这辆卡迪拉克撞到了一棵大树,车翻人亡,还捎了一个垫背的。而同车的他的情人克利格曼,侥幸生存。
还有几个美国文化偶像人物,在这前后脚的时间,英年早逝,死于非命:影星詹姆斯-迪恩1955年死于车祸,24岁;影星玛丽莲-梦露1962年自杀于家中,36岁;人权斗士马丁路德-金1968年被人暗杀,41岁;摇滚乐歌王普列斯莱1977年死于他人之家,42岁。
我们关于波洛克的故事就以他的一夜暴亡而嘎然中止。但是我对西方绘画的兴趣刚刚开始,我对现代艺术的学习就此起步。小时候我读过契可夫的一篇小说,说一个无赖和一个富翁打赌,如果能在一间小屋里不出去只靠看书度日过上十年,将赢一大笔钱。他坚持下来了,却在最后一天越窗逃跑,留下一个字条,说通过十年读书,他已经脱胎换骨,感到那个打赌是件可耻的事,要凭自己的努力去创造人生。我似乎有点像那个无赖,最初怀着不洁的目的涉身艺术,但是当我进入这个殿堂之后,人类辉煌的宝贵遗产陶冶了我的灵魂,净化了我的思绪,使我懂得了艺术的伟大,献身于艺术的伟大,献身于学习艺术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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