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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画欣赏 (8)
大卫: 马拉之死 (Jacques-Louis David: Death of Marat)
李橦
1789-1794年,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
攻占巴士底狱.人权宣言.处死路易十六.热月政变.雾月政变.雅各宾派.吉伦特派.歌德利埃派.阿贝尔派.肖美特派.裴扬派.忿激派.罗伯斯庇尔.丹东.罗兰夫人马拉.马赛曲…. 风云变幻的重大事件,使我们眼花缭乱.纷纭登场的政治派别,让我们莫衷一是.垂名青史的历史人物, 是我们耳熟能详.流芳百代的不朽作品,被我们传诵至今
在我们面前的,就是一幅反映这个时期重大事件重要人物的重头作品.
1793年7月13日,巴黎的天气炎热的令人窒息.处在革命狂热中的法国民众,正在准备庆祝第二天的法国国庆日--1789年的那一天,他们攻占了巴士底狱,揭开了法国大革命的序幕,却迎来了一个黑色的悲痛的日子.马拉,一个在这场大革命中顶天立地叱咤风云的人物,一个由物理学家医学博士变成的职业革命家,一个雅各宾派的主要领导人,”人民之友”报主编,在自己巴黎的住宅被吉伦特派的女信徒科尔黛的刺杀身亡了.
巴黎在哀悼,法国在哭泣.国民公会立即讨论决定用防腐剂保存马拉的遗体,供世人瞻仰,但这个计划最终没能实现.马拉的战友新古典主义绘画大师大卫(1748-1825)力担重任,三个月后的完成了名画”马拉之死”,再现他临终的形象,使其得以流传千秋万代.
这是一幅写实风格,近乎摄影的新古典主义经典作品.这是一部细节逼真,忠于史实的法国大革命不朽文献.诚然,作为来于生活高于生活的艺术品,它也有许多艺术化的处理.
画面中央的马拉死在一个浴盆里.由于早年被保皇分子追杀通缉,他总是工作在不见天日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患上了严重的皮肤湿疹,每天必须在有药液的浴盆里泡几个小时,一面治疗,一面处理公务,写作文章和接待客人.
他的左手,紧紧握着刺客科尔黛给他的一张便条,上面写着:”1793年7月13日,马丽安娜夏洛蒂科尔黛致公民马拉:兹因惨遭不幸,恳请惠与怜助..”这位女刺客就是拿着这张便条来见马拉的.开始她被房东太太和马拉的同居情人西蒙妮拒之门外,于是谎称有吉伦特派的重要情报,被马拉叫了进去.
当时的法国革命,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疯狂而盲目地飞奔.第三等级阵营分裂出激进的雅各宾派和温和的吉伦特派,前者不断鞭催它跑得更快,后者则试图拉住缰绳将它制服,两派已经到了水火不容冰炭相克的地步.斗争的结果是吉伦特派全军覆没,一举被歼.他们的头领十二人委员会二十二代表被一网打尽,送入铁窗,只有少部分浪迹乡村,伺机反扑.
作为暴力革命流血政治鼓吹者的马拉太想知道吉伦特派残余的活动情况了,以至于没有想到这个妙龄女子的披风底下有一只刚刚买来的刺刀,没有看出这张秀美的脸上闪着仇恨的凶光,也没有听出她那闪烁其词之中有一种无法掩饰的颤抖.马拉被夜以继日的工作搞得太虚弱太疲惫太困倦了,以至于当这个弱女子图穷匕首见举刀刺来的时候,他无力反抗,束手就范,他没有呼叫,任其宰割.仅仅一刀,并非致命处,.就送其于死命.
大卫并没有着力宣扬大血淋漓的可怕场面.柔和的光线从左面射入,轻轻洒在马拉的身上,把右侧锁骨下被刺的伤口掩没在阴影之中,只有他左手上杀手的便条格外明亮,字迹清晰,触目惊心.鲜血从胸口流出,染在这张便条上,也染在浴巾上和浴缸的药液里.他的头包着药液浸透的白布,和身体一起无力地倾斜着,右手垂落在浴缸之外,那末无助,那末软弱, 却紧紧握着准备记录的鹅毛笔,那是他的战斗武器.恰恰就在旁边,也是在阴影之中,是另一支武器,那只致他于死命的匕首.那匕首据说是黑色把柄,大卫画成了白色,可能是记忆失误
浴缸旁边的木台,是马拉办公的台案.上面的墨水,羽毛笔和纸币清晰可见.还有一张便条,写着,”请把这5法拉的纸币交给一个5个孩子的母亲,她的丈夫为祖国献出了生命.”
最让我们震撼,最使我们难忘的就是马拉临终时的表情了.他紧闭着双眼,微张着唇嘴,像是安详地睡去,像是苦涩地微笑,像是平静地思索.没有惊恐不定,张皇失措,也并非大义凛然,横眉怒对,我们看到的只是痛苦,无助的痛苦,虚弱的痛苦,强忍的的痛苦.一个领袖人物死得如此痛苦,让人撕心裂肺,肝胆俱焚,让人心惊肉跳,荡气回肠.
马拉临死时的姿态,是不是像在十字架上遇难的耶稣?在大卫看来,马拉是革命者的上帝.这个上帝为解救大众而自己受难,正如基督上帝为解救人类原罪而受难一样.
暗淡低沉的背景,不仅暗示了马拉清贫俭朴的生活,而且营造了一种肃穆宁静的气氛.光线集中在马拉身上,具有一种纪念碑的立体感.他裸露的上半身展现的是强健的肌肤,可能并不符合他严重的皮肤病的实际;是生命的活力,也不符合他重疾缠身的五十岁的年纪.他的皮肤黄中透绿,绿是希腊罗马古代英雄雕像的颜色.
绿色也还出现在浴缸周围的围布上.马拉每出入在公众之中,总是穿着他的绿色大衣,那是他的特征.今天,这个绿色再最后伴他一次,最后送他一程.这个浴缸,像是一个石棺,厚实,坚固,让我们的英雄在此告别人生,让我们的殉难者在此安息送终.围绕它的绿色象征着生机勃勃,白色代表着清白无瑕.
这幅几乎正方形的油画,让观赏者的视线,正与马拉的头部平行,这是在上下垂直方向的中点.画家并没有按实际情况让我们从高处往下看,从而避免了居高临下的效果.马拉垂下的手,是左右水平方向的中点,为了使画面平衡,在右面放置了是红色的马拉工作台案.它像一个纪念碑,凝重庄严,坚实稳定.画家精心安排了两行法文:”献给马拉--大卫.”恰如墓碑的铭文,端庄工整,挺拔有力.
在签名的底下,大卫庄重地写上时间:”公元二年”.原来,就在大卫的画完成前不久,国民公会决定废除以耶稣诞生日为元年的公历,而将1792年法兰西共和国成立日定为元年.为了让人们忘记礼拜天,一个月改为三个星期,每星期十天.
简洁的画面,严谨的构图,明晰的笔法,理智的表现,精确地再现了马拉临终前悲壮的一幕,如实地记录了他崇高的斗争生活,反映了他的善良人格和献身精神,抒发了画家对战友的崇敬景仰之情.
强烈的悲痛,英雄的气概.崇高的悲剧, 血染的风采.
透过这幅画更深层的,是那场大革命的崇高性和悲剧性?--也许这只是我们强加给大卫本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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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人之死的题材,大卫还有两幅.早年, 古代英雄是他的作品主要歌颂对象,有一幅”苏格拉底之死”.这位古希腊三大哲人的第一人,因”不敬神”和”腐蚀青年”被判死刑.在这幅画里,苏格拉底跟他的朋友和弟子诀别, 情深意切,他接过了弟子手中的毒酒,悲兮壮哉.后来,大卫参加了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成为那激情燃烧岁月中的一名斗士, 那波澜壮阔的大洪流中的一支号角.他以饱满的激情,热烈的笔触,恢宏的气势,独特的题材,画出许多反映大革命的历史画卷.一幅”列布里契埃之死”记录了这位雅各宾派活动家因投票赞成处死路易十六被皇家卫队暗杀而死的事件.
马拉遇害后,国民公会计划在隆重的国葬时让人民瞻仰马拉临终一刻的姿势.可是,二百年前,人们在保存遗体上既没有技术,又没有借鉴.马拉的脸部因痛苦而变形,舌头伸出在外,怎麽也塞不进去,只好割掉.巴黎正是最炎热的季节,马拉又是全身溃疡,尸体很快腐烂发臭.他的身体只好完全被遮住,只露出脸和一只手,这只从别的死人身上切下接上的手,最后还是因为被民众亲吻太多而掉下了.
大卫的不朽名画就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了,只用了短短的三个月.这幅画在罗浮宫放了几天后,到大街上巡回展出,群众如痴如狂,顶礼膜拜.几千浮复制品印发送到全国各地,每个角落. 国民公会宣布,”马拉之死”和”列布里契埃之死”一道,作为姐妹篇,永远悬挂在会议大厅,不得摘下,千秋万代,供人瞻仰.
墨迹未干,音犹在耳,革命的进程急转直下,历史的航向触礁逆返.雅各宾派再一次分裂,在1794年7月27日的热月政变中,它的头领罗伯斯庇尔被自己的反对派送上了断头台,大卫作为同党也被投入了监狱,两幅画当然被打入冷宫.后来,大卫被弟子解救出来,给”马拉之死”涂上厚厚的铝白涂料,逃出虎口,辗转流离,紧随其身,直到去世.由于他作为国民公会代表曾投票赞成处死路易十六,法国的波旁王朝复辟势力拒绝收购他的画,1893年”马拉之死”百岁之年落户布鲁塞尔博物馆,这件法国国宝从此入籍比国,客居他乡.
“马拉之死”的题材,史上还有若干画作留下.1907年,蒙克,就是那位”呐喊”的作者蒙克,也画了一幅”马拉之死”.女杀手科尔黛在这里赤身裸体地站在画中央,成了主角.左边的床上,躺着同样赤身裸体的马拉,他刚刚与这个女子作完爱,就被刺死在床.蒙克以此说明女性的残忍,具有毁灭的魔力,说明爱极生恨,性爱才是杀死一切男人的恐怖事件.虽然,对那场大革命的评价争议至今,公说公理,婆说婆理,尽管,那个时期的许多人物二百年后仍未盖棺定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是--重大的历史题材竟被如此糟蹋,严肃的政治事件竟被如此搞笑,蒙难的的英雄人物竟被如此蒙羞,这样离经叛道的作品真让我火冒十丈,这样玩世不恭的玩意,真让我气不打一处来!我的上篇文章没有说蒙克什麽好话,读者也就可以理解了.
大卫的“马拉之死”上没有让谋杀的刺客露面,但是这个小女子已经一夜成名,路人皆知.谁说历史并不顾眷小人物? 她的故事被人们街谈巷议,不胫而走.谁说女人难在史卷留名?她的名字和马拉紧密相连,在法国革命史中有一席之地.痛恨她的人恨不得食肉寝皮,挫骨扬灰,同情她的人,充满怜香惜玉,甚至视为梦中情人.
这位出身没落贵族,在修道院里长大的25岁女子,在完成了任务之后,坐到隔壁房间,心静如死,神态自若,待侯被捕,面无惧色.其实,没有人指使她,没有人派遣她.她没有背景,没有同谋.主宰她行动的,只有两个字:信念.”杀死马拉,法国才有和平.”7月17日,在马拉六个小时盛大国葬的第二天,科尔黛的审讯开庭.旁听者人山人海,庭内外人潮蜂拥,大家都想一睹”杀人女魔”的风采,一听”世人皆曰杀”的裁决.陪审团的量刑只用了几分钟:死刑.
科尔黛就要被送上断头台了.这是在大革命中的新发明.在大革命之前,只有贵族才享受斩首,其他的人,拦路强盗被施以车轮刑,弑君者判四马分尸,制造假币者用沸水煮死,异端分子遭火刑,平民小偷用绞刑,都要尽受人格之辱,饱尝折磨之苦.今天,多亏”死亡面前人人平等”的新理念,科尔黛才荣幸地和国王路易十六死于同一”国家的剃头刀”.
行刑是在下午5点,只剩下了几个小时.那天,天昏地暗,阴云密布.一个画家最后给她画像.刽子手桑松送来了红色长裙,红色代表杀人犯.我们在电视剧里看到不少死囚被送往刑场的情景,那路上的经历不难想象.怒不可遏的群众,无法阻拦的袭击,不绝于耳的叫骂,狼狈不堪的刑车,加上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科尔黛浑身湿透,红色长裙紧紧裹在身上.她形单影只,纹丝不动,像一尊美丽的雕像.
断头台的各种参数如下:垂直支柱高4.5米,支柱间距37厘米,铡刀总重40公斤,落差2.25米,铡刀速度23.4Km/小时,割断脖子的时间1/50秒,刀刃倾斜45度.
科尔黛对挡着她身体的刽子手说:”请让我看一看,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呢.”这使我们想起另外一些断头台前的名言.路易十六说:”我饶恕你们了,希望我的血对法国有用.”她的女人踩着刽子手的脚说:”先生,请你原谅.”著名的革命家丹东对阻止他与战友拥抱的刽子手说,”你不会阻止我们的头颅在篮子里接吻吧.”
行刑之后,桑松的助手,一个崇拜马拉的木匠,举起科尔黛的头颅拼命地打她耳光.据目击者称,他们看见被打的头颅泛起红潮,显出怒色.当然这只会是错觉,或者是目击者内心的感受.
在赴断头台的路上,科尔黛问了桑松一个问题:”马拉真的会被埋葬在先贤祠吗?”桑松没有回答.的确,在盛大的国葬之后,马拉的遗体真的被送到了先贤祠,入土为安,和伟大的先哲伏尔泰,卢梭并肩.但在雅各宾派倒台之后,他立即被赶了出来.科尔黛想以消灭她认为的暴君马拉阻止流血革命和恐怖政治,结果革命的流血变本加厉,政治的恐怖更上层楼,她所敬仰的那些吉伦特派政治家,被罗伯斯庇尔追杀殆尽.接着被清洗的,是所谓革命的反对者,怀疑者,动摇者和不同意见者,以至自己的亲密战友丹东,埃贝尔,最后轮到他自己.这场人类历史上最彻底的资产阶级革命付出的是最沉重的血的代价.同一个断头台目睹了5万个人头,借用中国成语”洛阳纸贵”,一时”巴黎刀贵”.难怪有人把雅各兵专政和三十年代斯大林的大清洗和六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同列为著名”红色恐怖”.
最后来收拾残局的,是一个铁腕人物--拿破仑.他靠1799年雾月政变夺得大权,建立独裁.在某种意义讲,马拉的死,科尔黛的死,其他人的死,都是为这个人的出现铺平道路.从大革命恐怖政治的腥风血雨中摇摇晃晃站立起来的法兰西,从此踏进一个新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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