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在全国一片砸烂公检法的呼声中,在公安系统工作的已被关进牛棚一年有余的“走资派”父亲的问题又得以升级,他和母亲被送到离家100多公里外的学习班去革新洗面。由于早已知道形势不妙,最小的弟弟由于年幼不用上学和婆婆于2年前就回了老家,家中仅留下十余岁的我和刚满9岁的妹妹。100多公里,现在也就一两小时的车程,可在当时对我来说,无异于海角天涯。
由于走得急,母亲来不及对两个年幼的孩子做出妥当的安排,仅留下一些散碎银子给她的一个要好的朋友熊阿姨,同时留下一句话给我:没钱就去找阿姨要。
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必须要承担起安排我和妹妹的衣食住行。衣好说,能保暖即可,那时也没什么洗衣机,洗衣服都是手洗,洗得干净与否就不知道了。住也还将就,父母留下的2间房子还在。2年前已经由大房子搬进小房子了,暂时没人赶我们出去。最困难的就是吃饭,这玩意儿一天得3次,少了还不行。饿一顿饱一顿自不用说,或夹生或烧糊也是常事, 还得自己去粮站买米, 粮站离家至少2公里,10斤米对10余岁的我来说还是不轻的,不知要折腾多久才能折腾回家。这些都不要紧,最难的是我不会未雨绸缪,经常是缸中没米,家中没菜了才想起该买了,可如果遇见第二天是周末或节假日就只有饿肚子了.
其实父母机关是有食堂的,父母亲在家时我们也经常去买饭。但自从父母走后发生了那件事,我就再也不去食堂买饭了。
记得那是父母走后不久的一个周末。刚刚当家做主的我工作经验还很是欠缺,当发现母亲走时留下的米没有了已经是该做晚饭的时候了,买是来不及了,看着睁着一双滴溜溜转的大眼睛看着我的9岁的妹妹,我胸有成竹的说:没关系,我们买饭吃算了。妹妹忽然变得兴奋了:姐姐,今晚食堂卖肉包子。我英雄气概十足的一挥手:买!
食堂有两个炊事员,一男一女;女的姓马,是一个粗脚大手的有六个孩子的健壮妇女,她在连生四个女儿后再接再厉又生了一对龙凤胎才打住,她与丈夫长期两地分居,一个人拉扯大大小小一堆孩子实在不易,盼星星盼月亮的盼着能与另一个城市同样是工人的丈夫调在一起,可当年一个工人要调动工作谈何容易啊!另一个炊事员是一五大三粗的矮个子李姓男人,脾气暴躁,吼声如雷。当年机关人不多,没有什么锅炉烧开水,干部们喝的水都是由厨房每天烧两次,上午9点和下午3点各一次,每天一到时候他便站在厨房门口一声巨吼“打开水吃药”。然后人们便三个一群两个一伍提着暖瓶向厨房鱼贯而入。
妹妹自告奋勇去食堂买包子,饥肠辘辘的我等了约十几分钟,耐不住肉包子的诱惑往食堂走去,还没到食堂饭厅门口就听见里面大声喧哗: “你个狗日的狗崽子还想买包子,你那走资派的爹和你妈的粮油关系已不在这里了,你凭什么来食堂买包子?”我快步冲进食堂,见我那个头不高的妹妹,头顶刚露过买饭的窗口,一手拿着个空饭盒,抽抽搭搭的哭着, 窗口里面买饭的李姓炊事员将头伸出买饭的窗口,正大声朝她呵斥。我一手拉起妹妹,另一只手顺手拿过妹妹手中的饭盒,猛地朝李姓炊事员扔过去“你才是个狗日的狗崽子!”趁着食堂的人还没回过神来,拉着妹妹就快速跑出了食堂饭厅。
所谓粮油关系是那个特殊年代的特殊产物,当年每个人每月的肉油供应量是有规定的,每个人仅一份,人走粮油关系随之结束,因为干部和家属子女的定量是不一样的,例如肉,干部每月一斤,家属子女每月仅半斤。而油,干部每月半斤,家属子女每月仅二两,所以食堂不接受家属子女的粮油关系,家属子女必须自己作饭。不知是我那心思不那么缜密的母亲忘了告诉我们,还是不明事理的我没有弄懂"粮油关系"的深刻含意,而忘了母亲的叮嘱: 她走后即使有饭菜票也不要去食堂买饭菜,尤其是我们身份特殊。
回到家后,我茫茫然的坐了不知多久,自文革开始,这种在公众场所受欺侮的事早已习以为常了,我不知为何此次反应如此强烈,或许是父母亲不在家,或许是受欺侮的不是我自己。天渐渐黑了,可能是扛不住饿了,妹妹怯怯的问我:姐姐,我们吃啥子?我不得不站起来,从地上拿起仅有的半把黄叶菜,再去米缸中扫出最后一把米: “我们煮菜稀饭吧。”
天已完全黑了,半锅清水似的菜汤还在炉子上翻滚着。
“砰砰”,有人敲门,妹妹去开了门,门口站着马姓女炊事员,进门后,只见她拿出藏在怀里的饭盒:二妹,我给你送包子来了。妹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马阿姨,我们没有粮油关系” 我倔强的说。马阿姨叹了一口气,将饭盒放在桌上,用她那粗大的手摸摸妹妹的头,眼中闪着泪花:“大妹,以后有事到厨房来找马阿姨", 然后迅速的消失在黑夜里。
从那以后,在父母离家近一年半的日子里,我再也没有去食堂买过任何饭菜。
文革后,马阿姨调离机关,终于与分居二十余年的丈夫团聚。
李姓炊事员一直在机关食堂工作至退休,我们仍叫他"李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