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篇:节日无事读美词(四)不幸君王
上篇曾提到,以宋太祖开宝八年(975)降宋时作为界线,李煜的词可以分为前后两期。前期的词已表现出非凡的才华和出色的技巧,但题材较窄,主要反映宫廷生活与男女情爱,声色享乐和各种风情旖旎的奢华生活场景。如果李煜的词就沿着这种风格写下去,还可能会有我们那么喜欢的李后主吗?还可能会有我们那么喜欢的李后主的诗词吗?难!如果李煜的词沿着这种柔靡奢华的“花间”风格写下去,至少中国词坛就难以出现一个名叫“李煜”的词帝了。
然而,世间的事情确实不是人力所能及的,李煜后来当了俘虏!在这之后写出的词,其风格与前期就迥然不同了。到了后期,在成为了囚徒的李煜笔下:往事如烟如雾,如空似幻––从南唐的建國,到自己登基为君种种奢侈的宮廷生活,以及后来被送到汴梁成为阶下囚,这期间的欢乐,恥辱,欣喜,悲哀,甜酸苦辣,使李煜的后期作品的风格发生很大变化,正如王国维所说“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王国维这里所说的“大”与“深”,不只是对时间与空间的一种度量﹐也点明了什么是大詩人与小詩人的区別。是亡国的深痛使李煜进入到了一个无人能及的独特境界,他的这些后期作品表达了他对“故国”,“往事”的无限留恋,抒发了明知时不再来而心终不死的感慨,艺术上达到很高的境界。没有亡国之痛,就不会有李煜后期那些流传千古的佳作,“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时代的不幸使李煜成了亡国奴,可就是这大不幸成就了一个了不起的大文人。
这首《乌夜啼》,是李煜被俘后写于汴京,其实这哪里是写出来的,分明就是一字一泪唱出来的,读来令人肝肠寸断:
《乌夜啼》
李煜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首词的语言通俗易懂,非常形象,整首词没有典故,用字简单,明白如话,却又毫不粗俗。这首词以景抒情,将春花凋谢,水长东流这类自然现象与“人生长恨”相比照,实乃是历经了万千悲酸所悟,从这首词里,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什么是王国维所说的:“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了。尤其是最后一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感情强烈,由前面的花落人别这些平常生活小事,竟然引发出“人生长恨”这样深广,绝望的哀叹!以此来抒发自己作为阶下囚而又不感明言的亡国亡家之痛。
有人说李后主的词到了后期渐渐有了豪放的感觉。他直抒胸臆,写的是国家大事,个人感情也不再是前期词中那些啥“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轻歌,暂引樱桃破”之类的缠缠绵绵的男欢女爱,而是国恨家仇了。不知是谁说过:“很多人说李后主是婉约派的代表,其实李后主是豪放派的祖先”。
还有这首《浪淘沙》:
《浪淘沙》
李煜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只有在梦中,他才能暂且忘掉了身为俘虏的处境,享受了片刻的欢乐。而梦醒却使他重新回到了严酷的现实。词中词人感觉的寒冷,不仅仅是由于五更和春雨,而是由于现实的凄婉决绝。后主并没有花费笔墨来写他在软禁中的屈辱辛酸,也没有表现他是多么怀念旧日的君王生活;他只是抓住梦中贪欢这个细节,又以梦醒后的凄凉情景作为对照,这就胜过千言万语的呼喊和哀诉,活生生地写出了这个亡国君主痛苦的灵魂。
下片笔锋一转,希望能凭栏了望远方的南唐故国,可是千里之外远在金陵的南唐,又怎么可能是从汴京望得到呢?凭栏不但望不到南唐,而出现在他眼前的,只是一片残春的凄凉景色。所以啊,“独自莫凭栏”,凭栏又有何益,虽然是春天,可到处不过是一片惨绿愁红。那被宋朝占领了的南唐国土,真是“别时容易见时难”哪!不是吗?当他一脚跨上了押送他北上的船只,离开南唐了,而想重新回到南唐,恐怕是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了(其实岂止是今生今世,就连死后也回不去了,李煜死后葬于洛阳)。过去的已经是流水落花,一去不再回返! 这首词简直可以说是李煜用生命蘸着泪水写下来的,是李后主自唱的挽歌!
再看他的绝命词——《虞美人》:
《虞美人》
李煜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首词字字血泪,太过凄凉,“非此人不能为此词”。只一句“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一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便已经让人读时忍不住一阵阵心紧。诗人怕见春花秋月,是因为它们能触动诗人对往事的回忆,故国已不再,说尽心事也枉然。可偏偏“小楼昨夜又东风”,春天还是来了。春天来了,可故国已是不堪回首了。那些雕栏玉砌的宫殿,应该还在金陵吧?只是那江山已经是物是人非了,自然难免生出澎湃起伏,象东去的江水那样滔滔不绝的无尽的忧愁!这首短短56个字的《虞美人》,是后主的绝命词,也是后主最为人熟知的一首词,全词直抒胸臆,自问自答,一层深似一层,具有摄人魂魄的艺术感染力。
据说正是因为这首词,宋太宗赵光义容不下他了,一杯牵机酒使他年仅42岁(937-978)的生命戛然而止。
也是,与其这样身不由己的活着,倒还不如安静地死去,于他还真是一个解脱。炫目过,爱过,恨过,这一生,便足矣。
李煜是个失败的帝王,但他却是他那个时代最有天才,最为杰出的文学艺术家。曾经的南唐国主李煜成了汴京城里的囚徒,在痛苦和耻辱的深渊里挣扎着,国恨家仇,血泪交加,悲歌不绝……,一阙连一阙,阙阙催人泪,一曲接一曲,曲曲断人肠!
南唐国的版图在历史的进程中消失了,李煜在现实中丢失了三千里地山河,可他却在词的世界里开疆拓土,成为了词坛中的千古帝王!“国家不幸诗家幸”,难道不是吗?
李煜去世149年后,靖康二年(1127年),同一幕惨剧凄然再次登场,主角却换成了杀害李煜的宋太宗赵光义的后代---另一位“艺术家皇帝”宋徽宗赵佶,这次,是这位“艺术家皇帝”宋徽宗为金朝所虏,成为金人的囚徒。而宋徽宗赵佶丢失的当然是赵家的江山!因果也好,宿命也罢,故事就这样真实的在华夏大地上上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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