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工作过的工厂位于山区,那座山很有名,出过著名的双枪老太太,还有一支游击队。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政府开始“备战、备荒”,“深挖洞、广积粮”,十余个工厂从各大城市迁来,沿那座山一字排开,每隔十余公里就有一个工厂。工厂里的男男女女与山区人民区别显著,他们不但衣着光鲜,举止文雅,就连说话也与当地人民有明显不同。
这些工厂自成体系,每一个工厂既是一个小社会,有自己的运输队,有自己的各种物资供应渠道和自己的产品销售渠道,连职工的婚配也多为本厂内部解决,因为很多职工不愿意与地方上的人结婚(工厂的干部,工人称工厂所在地为“地方上”)。职工孩子也不会去“地方上”上学,他们可以在厂内一直从上幼儿园,小学,中学到“大学”,这个大学为“厂职工大学”,不是假冒伪劣西太平洋野鸡大学哈,工厂承认其学历,毕业后可在本厂弄个计术员干,这也是我刚进厂时的伟大理想。
所有这些工厂均为国家第五光学机械工业部的下属厂,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该叫“央企”?每个厂的产品虽不同,但都与军工有关。但在我进厂的1976年底,文革已经结束,“ 支援亚非拉 ”的任务已告一段落或进入末期,而等了十几二十年的与“ 美苏纸老虎 ”的战争也未见开始,所以军工产品的订单一落千丈,各工厂都已经开始 “军转民” ,即由军工产品转为民用产品。我们厂已经开始生产民用 “珠江”135 相机二,三年了,我所在的车间一半人生产军品,另一半人包括我在内的是生产相机的工人。我们生产的相机很重,重达一千一百八十百克,两斤三两六钱(我可不是打胡乱说哈,我是将它上过秤的哟,有图为证哈!),毛病不少,加之其功能与外观均与上海的·“ 海鸥 ”一摸一样,完全就是它的翻版,但质量要差得多,所以销路很不好。
虽说产品卖不出去,但进入四月中旬后,工厂和车间领导就开始了大战“红五月”的动员,所谓大战“红五月”,就是从五月初开始到五月底,每天除白天上班八小时外,晚上要从七点加班到十点,周日也要上半天班。开始我百思不得其解:每天我们上班都无所事事,干吗晚上还要加班?我师傅是一转业军人,心肠好但爱训人,听到我的问题后两眼一瞪:“少见多怪,我们厂每年都如此,厂领导教导我们,不管产品有没有人买,我们工人热情不能减。”
“五一”一过,我们每天晚上开始加班,刚开始心里特反感,可几天一过,我们就不再报怨,一是五月的四川已很热,职工宿舍连个电扇都没有,而车间是恒温车间,一年四季都有空调,舒服!二是虽说没多少工作可干,但其它的事还真不少,比如说聊天,东南西北,海阔天空的大侃,长见识!记得一位和我一起进厂,年龄比我大二岁的娇美女孩,最爱给我们展览她男朋友的照片,她那男朋友是北海舰队的战士,一水的海军服,站在军舰上,海风吹得那大盖帽上的飘带飞得老高,令我们一干小姐妹羡慕得两眼发直,直嚷嚷为什么这好事没落到咱头上!谁说现在的小女孩才爱“高,帅,富”,我们那时也喜欢个子高,长得帅的哟,只是对富没有慨念罢了。自从见了那水兵战士的照片,我找男朋友的标准也得以提高,你说这见识长得值不?三就是织毛活,你教我织卷花,我告诉你衣领怎样梭针更好看,忙得不亦乐乎,增技能!我的毛线编织技术在那段时间得到极大的提高,以至于后来能有为女儿织外套,毛裤的水平,还真省了不少钱。你说有此诸多好处,还有啥好报怨的?其实,好处还不止这些呢。
记得“加班”的第一天,晚上时间刚过九点,一老师傅不知看见了什么,只听见他大声叫道:“ 整党了,走,大家都去整党。”然后人们各自起身跑了起来,我也莫名其妙的跟着师傅们跑。跑到车间门口,看见厨房送夜班饭来了,我们顺手从车间门口的餐具架上取出各自的餐具领取夜班饭,夜班饭质量不错,那天晚上吃的是抄手。
我担心挨师傅训,不敢问师傅,一边吃一边小心的问秀气柔美的林师傅:“不是说整党吗?干吗跑来吃饭?”林师傅一听笑得前俯后仰,手中的汤碗没端稳撒了一地。看着笑岔了气的林师傅,我有点脑羞成怒的叫道:“笑,笑,有啥子好笑嘛!”我师傅接过话头,又给了一头露水的我一顿抢白:“你什么事不干,白吃工厂夜班饭,你不整党你整谁?” 哦,原来“整党”是这意思。
“整党”不单发生在“大战红五月”,“红五月”战完后,接下来六月要准备“给党的生日献礼”还要继续“整”;九月份要给国庆“增砖添瓦”还得接着“整”。这一年下来,好几个月都在“整”。其实你别说这党“整得”还真不赖,有时是抄手,有时是面条,时不时的还来点红烧肉。
第二年一月,我离开留下继续“整党”的师傅们去上大学了。十几年以后的九十年代,那在“深挖洞,广积粮”年代建成的国防厂无一例外的全部搬出了山区,它们有的去了南充,有的去了成都,有的去了重庆。我曾经所在的工厂搬迁到了重庆南岸。再往后进入二十一世纪,这些工厂早已不是什么“军工厂”了,全部转为生产民品,如相机,望远镜,放大镜等等。但产品没有市场竞争力,加之诸多积重难返与当年多数国营厂矿同样的各种原因,这些工厂无一例外的全部被兼并,转卖甚至破产。我原来所在的工厂被重庆嘉陵摩托集团在2000年左右兼并。和我一起进厂的女工全部回家拿很低的一点退休金,部份男职工继续留厂上班,部份外出自谋生路,可怜我那些那时年仅四十刚出头的姐妹们,每天除舞剑打腰鼓就无所事事,家里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看着她们,我除了感叹,庆幸自己幸运外,还能有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