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父辈,还没有婚姻自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他们的宿命。在许多文学作品中,经常看到当时的进步青年为了摆脱包办婚姻而做出的挣扎,付出的代价。看了我父亲的故事,才注意到在他们冲破传统枷锁的同时,还有被牺牲的另一半。她/他们在旧传统中随遇而安,成为旧传统的一部分,在社会大变革的时候,随着旧传统一起被抛弃。这里摘录几段关于我父亲的婚事,也许可以了解一些当时青年人的苦恼和选择。 (她和我父亲的这门亲事,是我父亲三岁的时候就由双方父母确定了) “我在鱼河堡上学几年,只是远远地望见过她。身材瘦小,一双小脚,一根瘦小辫,黄毛小丫头。张老爹腋下夹个羊毛卷,一步一步退着捻毛线,女儿在另一头摇纺车。离得远末睹真面目。其弟在同校上小学,其兄在鱼家铺子站栏柜,兄弟两个大眼睛,皮肤白净,衣着整洁,彬彬有礼,气质静雅,想必女孩也应是同一类型的了。听说老奶奶是是麻子脸,人缘挺和谐的。” (在父亲十六周岁那天,婚事正式的提出来了) 农历九月二十九给我做十六周岁生日,家兄也回来了。生日中午吃油炸糕加—碗杂面条,这意味着高升和长寿,是最好的生日饭食了。饭后,父亲背靠墙抱住双腿说:“十六交十七的人了,乘我们都在”他环视了一下,加重浯气说“今年腊月,给放儿(我父亲的小名)成了家,把我们最后的一场心事办了,往后怎过,由你们去吧!” “不,我不要。” “啊,啊,你,你说啥?” 一家人惊讶极了,恍如冬天的睛空响了声霹雳,愣住了,惊呆得不知说什么好。 “啊,什么,什么?你再重说说,”父亲的胡子忿忿抖动,向前移动身子,两只手要抓什么家伙。母亲握紧了笤帚把子。 “没头鬼,你再说一句,”哥哥一只脚蹬在灶台上,抓起了擀面杖,嫂子抱着孩子躲开,我跳下炕,立在门口准备跑。 “我不要”我重复了一句。父亲、哥哥要追过来,母亲拦住,不让动手,她一人当先走近我。 “我的小祖宗,你要折磨死爹妈吗?人家哪打配不上,念了几天书,心肠变黑啦? 唉哟,我的老天爷哟,叫我怎活哦!”母亲哭起来了,“没良心的没头鬼哟!” 母亲从来没这么骂过我,这不仅是骂而是诅咒了。父亲怕将我逼得出走了,颤抖的立不住身子,摇摇欲倒地走过来,“咯噔”给我跪下了。 “我的小祖宗呀,你,你饶了我吧,叫我办完这件事,以后你要怎我不管了啊。” 我立即跪下来给老人磕头,“爸爸你老人家起来吧,这不折死我吗,”我把父亲扶起,又扶起母亲,两位老人依着供台浑身颤抖,我又跪下说: “我还顾不了自己,再娶来一个怎过活。”老人似乎缓和了一些,我进一步说:“我将来还不知是怎样的,不要害了人家的女孩子。” “这算什么话,谁家不是这样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过了门再说,”父亲同我说开话了“你起来,起来说。” “等我长大了,能成家养口的时候,再说嘛。” “我们能等到那一天吗?人家也等不得呀!” “等不得由她去,我的事由我自己来办,老人们别操心啦!” “哀哀哀,我的小祖宗”,父亲支持不住了要跌倒,哥哥扶住,叱喝:“没头鬼,你不想叫老人活啦!” “我的小祖宗,你还不肯听我们的,”母亲又给我跪下了,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气死我! 没良心的,你不听,我不起来啦。”眼见父亲跌倒了,苍老的头搁在两个大缸之间,扬起手说:“你,你拿把刀,把我老两个砍了吧。” “好爸爸,好妈妈,饶了我吧,听你们的!” “再说一遍!”父亲挣扎着问 “我听你们的就是了。” 父亲睁大眼睛看看我,我上前去搀扶。 一场风暴平息了。嫂子怀中的娃娃却在狠劲啼哭。 在这件属于我的终身大事上,家里人没有丝毫让步,村里人也不会有同情。我向何处去,我该怎办呢?全家人都睡了。小灰驴“啃哧啃哧”啃草根,我立在院畔,依着小榆树,坡根山下小井泉流水淙淙,仰望晴空疏星闪烁,月儿正挂在龙王庙岭的顶端,宛如朝天倒打了个感叹号!我失去了欢乐,对婚事漠然不问了,因为那不是我的事,只是父亲要办完的“心事”了。 腊月三十到了,山村的各条道上迎亲、送亲忙,不同的家境不同的身份,亲事的规模大相径庭。这是乱世年头,老人们都急于了结心事,把结婚的喜事推上高潮。十四五岁的就是岁数大的了,十二三的也都赶着结了婚。今年的腊月三十又是黄道吉日,多少男女小少年的命运就在这一天定命了。 天还不亮,一家人都起来了。多少年以前预定了的事,要在这一天实现。忙活了多少天的事,要在今天日落以前成结果。这—天等于多少年多少天啊,从天亮起就一柱香一柱香地数上时间了。 西风寒冷.小雪霏霏,我扫过—次院子,不叫我干活了。母亲说:“今天是你的小登科,喜口子,不要干活了,小心把衣裳弄脏了,照妈妈教的当好新女婿就成了,到时不要出丑呀!” 我立在门口像一个将要被执行的罪人任人摆布,等待时间。 我穿上了一面新的衣裳和女方送来的—双圆口编纳鞋,我从未穿过这样体面的鞋子。这个我喜欢。父亲拿补丁做了个帽壳,外面裱糊—层布,顶上缀了只玻璃球,成了瓜皮帽。借来一件银灰色绸袍,系了一条红裤带,将我装束成新女婿。经过装束的我更不准动了。 小新房贴了几个挖剪成的大喜字。对联是喜、院口是喜、家门、天地爷位前都是喜。喜字挡住了眼睛,拦住了一切出路,不管你是否喜,喜字贴满了破窑院,小新房装扮得宛如小花轿,家里人个个喜洋洋,我却漠然,喜不上来,只不过是完成老人心事的戏中人罢了。 无力的冬云悄悄散开,一层薄雪混入脚下的浮土里,不晴不阴也无雪,太阳时隐时现,平添了几分惨淡,叫人心烦。 忽然坡根冒出来一个陌生的人,抱着一对喜瓶朝小坡上来。 “来啦!”父亲一把将我推进家门,赶出去迎接。母亲急忙提起绸棉袍帮我穿上,提袖子、扣钮子,将那顶在头顶上能够打旋的瓜皮帽子扣上,交给嫂子看住不许动。 人声吵叫串铃响,庞大的驾窝子上不了小陡坡,停在井背上,娘家人将新娘抱上来。新娘像一个红布包,放在天地牌位前的毛毡上,嫂子领我出来,立在新娘的左侧,叫做男左女右。这是从古到今的老规矩,从结婚到墓葬以及坐席的排列,都循此规不可错位。阴阳先生怀抱一个木升子(十升为一斗)里边盛满了麦麸、红枣,还得放一百枚制钱的杂拌物。从新娘下轿起,报喜不报忧的阴阳先生便反复唱诵大吉大利的颂歌,不时往新娘身上撒一把驱妖迎喜的混杂物。“哗啪”鞭炮响,这时的我,身不由己了,顾不得想什么、看什么,跟着仪程走过场。当听到大声呼唱新郎新娘人洞房,我几步进入小新房跳上炕,面对墙壁盘膝坐定。新娘由娘家人抱进来放在我的右侧,小门关住了,嫂子守住门口,不让猫呀狗呀的接近新房。 事先一再告诫不准动,一动便将福份散失了。也不准互相看,看了会中邪。 院子里的噪声逐渐消落下来,我恢复了清醒,认真地看看新娘。她真可怜,弓着腰,下巴快要碰到脚上了,小小的物体,后脑勺上突起一个碗大的发髻,低勾着头,瘦小的脸上抹了一层白粉。紧盘着腿,一双缠脚,穿双陡立的高跟绣花尖头鞋。大发髻、高耸的鞋,突出的面颊、大弓的腰,将本来就瘦小的人压缩得更加矮小。她不抬头、耷拉下眼皮,听不见气息。啊!这就是我的妻子吗?不幸的小动物! 我一眼盯着壁上那用喜字并连的对联: 喜洋洋鸳鸯—对, 笑哈哈夫妻二人。 对联中间的堂画老寿星笑咪咪,摸抚那群争食桃子的幼儿,难道这就是人生的追求?我茫然若失!都说结婚是大喜事,我却伤感不已,面对喜字满腹苦衷。我究竟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要走什么路,要去何方,我还说不清,总认为我必须寻找新的出路,就象被逼到绝路上的陈六六,—个懦夫竟然说出一句强者的话“上有天,下有地,不信没我走的路”。我当时虽然还小,但这句话却记得很牢,我虽尚在盲目之中,但却有自信,来日方长,机会总会有。 我怜悯面对墙壁静坐的小新人。离不开娘的女孩,强逼她离了娘,稚气尚浓的小女娃,从小孩群里拉出来,离开了欢乐的天地,不合体的装束将小女娃改装成小媳妇。出嫁的前几天便不让吃饱,前一天不让喝水了。在天昏地暗中被放在不知何处的墙壁前,她要牢记母亲的嘱咐,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姿态、每一步、每一句话都要符合做新媳妇的规矩。例如新媳走路不能抬头看人,不能多说一句话,也不能笑,……太难了,但是必须一丝不苟的都做到,否则就会出丑,叫人笑话,甚至成为一生的话柄。 她被放在那儿一直到夜色朦胧点起了灯,都没动。母亲嫂子来过多次端来吃食问她。 “吃点东西吧。” “不”。 “喝口水吧。” “不”。 “想大小便不?” “不”。 “动动身子,歇息吧。” “不”。 她不吃不喝也不动,只说了一个字“不”。 除夕之夜降临了,外边放鞭炮挂灯笼,院子里隆起了火塔,母亲、嫂子用过来人的体验对她说了许多话,她终于解除了多余的禁忌,吃了一点饭。父母同我划清了界线,今后叫我回到新房睡。说“你有家了”,我回到了叫做洞房的家。 新房太小又太矮,靠小窗户的一头放着我的小书桌。剩余部分只能容得两个人,还得缩起腿,一伸腰就往地下掉枕头。坐在炕上,伸手可触屋顶,冷墙的角上结了一层霜。炉灶通风不畅,生火便冒烟,书桌上放了一盏麻油灯,小新娘大概累了,在属于她的那一侧和衣而睡,我披上被子趴在书桌上,醒来时天已大亮了。 又是一夜,明天将是回娘家的日期,陌生的女孩子浮出了懦怯怯的活气,日间竟然大胆地称娘称爹,插手灶台,表现出知礼、懂事、能于活、够得上做媳妇的人。但是我们却是另一种情景,我心里有个没把她当做妻子的她,她心里有个猜不透的他。两人设认真地互相认识一下,也没说过一句话。我从外边带着欢笑跳回家,瞅见了她,欢乐顿时消失了,她呢,活像怕见猫的耗子,瞧见了我便低垂下头,哑然不言了。入夜归新房,她警惕地保持着原有的样儿,面墙静坐,直到困盹难支,在她的床位上和衣而睡。 寒风凄凄冷透纸窗,油灯晃绕新房苦,两个不幸的少年相背而叹息!在不言的寒夜中熬夜。我陪着小汕灯,书桌上放着翻开了扉页的《孔雀东南飞》,于里翻着它,满怀愁绪想心事。 这就是新婚吗?我在想:旁边的小女孩就是我的家?就是男子的归宿吗?好歹搭配成一对,老人们的心事交待了,这一代又开始了成年人的生活。相依相托,辗转挣扎中又一代产生了,再交待过自己的心事,下一代又照样开始了,往复不已世代相沿。难道这就是不可改变的道路,逃不出去的牢笼吗?我不禁心惊魄动,我合上书本拿出笔砚来写日记: 正月初二,阴冷。 夜深矣!新房不语。 我们都是旧礼教的牺牲品,我不幸她更不幸,从孩子群里将她拉出来,在天昏地暗中把她塞进这个鸟笼子来,有翅难飞了。党岔是个什么样?她没来过。她认得谁?都是陌生的。我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还没敢正眼看了呢! 她是善良而又不幸的女孩子! 我呢?没出息,从没走出十里以外的地方,一根绳索套来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凶神来敲门。党岔是多事的,我家又是是非集中地,这个家多了一个不幸的人,看来我也得离开了。衰老的父母谁奉养,“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父母赞尽苦心,办过了最后的一场心事,他们想着可以歇心丁,哪知今后的担子更难挑,今后的日子更难熬啊! 歇不了心,瞑不了目,新来的不幸者,落入不幸的陷阱,人虽然小也是—张嘴呀!怎办? 我想不下去,写不下去,困盹地伏桌入睡。麻油灯随着假寝的人也入睡了,三个新婚之夜熬过去了。 正月初三,张老爹赶着小毛驴,早早过河来接女儿。新郎也得随着去。这叫“回门”。也是老规矩,这是新婚的最后一道礼节,为期也是三天,这是要对新郎进行全面考察的一道关。民间流传着许多关于新郎的种种趣事,都是在几天的“四拜”中引逗出来的。新娘回娘家,新郎拜丈人,这是岳丈家喜事中的最大喜事,老早便做了周密的准备。新婚夫妻进了家,全家人欢喜得合不住口。丈母娘笑开了花。女婿是贵客娇客,一切都要女婿称心快意,捧出全家人的心,拿出最好茶饭给他吃,最讲究的器具供他用,从屋里到院外都收拾得整洁利落一丝不苟,谁陪他说话,准陪他拜见亲族都做好妥贴周到的安排。张老爹这一切都做到了。对新郎的考察多种多样,既滑稽得令你笑不得恼不得,又苛求得令你很不自在。在丈人家尚可宽松一些,到亲族家那可不是好应付的。看着怎样走路,冷不防扬来一把土,跳起来要抓走瓜皮帽。吃饭时所有的目光都盯着你,看你怎样端碗怎样用筷子,从中挑出了供取笑的动作。不抽烟不饮酒,轮番进攻逼你就范。忽而提出古怪问题看你能否回答上来,碰上念过几天古书的,之乎者也来几句,看你是否听得懂、对得上。总之,一进入这个领地便陷入新族的包围之中,从各个不同的层次、不同的角度向孤立的新郎进攻。从形式上看是在取笑,叫做“闹新郎,”实际是在探测你知识的深度和广度,试验你的适应能力,透视你的道德品质。一个人尤其一个不成熟的小青年,不是万能的也不可能万事通。只有一条“诚实”二字,即可过关。如果你虚荣心过重,装腔作势,那就乱了阵角,处处被动,笑柄授人了。 张老爹家应做的一切都做过了,我也一路顺风过了关。但是老丈人一家的心意,使我承受不了,内心里产生了尖锐的分裂。善良的一家热烘烘的心,是对我的寄托和企望,可是我已决心要走自己的路,这同老人们的寄托、企望是两条相反的平行线,没法相连接呀。我随着婚事走过场,用以安慰老人,但我却在欺骗,良心上实在过不去。我的志向是从严酷的现实中形成的,矢志不变,但面对两家善良的老人我又不忍心。我继续欺骗,良心在责备,向老人们说出来也未免太残酷了,也可能被拖住动不了。难啊!难啊!谁支持我,谁同情我、理解我,满腹苦衷无处说啊! 明天就要回去了,新娘要留下来住一阵子,晚间老爹老奶及大兄哥,围桌而坐,“明格你要回家了,”老爹吸口旱烟思量着说“我就这一个女儿,往后有什么不周到处多担待着点,一个儿女一条心啊,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你老人家的一家太好了,担待她? 这个放心。只是她没嫁上个好人家”。我看见老人们惊讶地张开口急切地要听我往下说“我家是非多,眼看又要出事啦!” “啊?啥?出什么事?”老奶奶急着问。 “我哥的处境很危险,是红是黑很难说,”我略停一下接着说:“他要出了事,我能安稳吗?”“她还小,头两年让她多在二位老人身边住着,往后看看再说,”我最后半隐半露的说:“如果我们前世有缘,以后会成为真正夫妻的。”我思索了很久才说出了这句话,老人们还投深想,老奶奶接上说:“在我家多住些日子,这还有啥说的,你们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一场心事,一场婚事,一场喜事中的悲剧夫妻,停在未知的虚线上了。” (后来,父亲和家里摊牌了) “快,快去,把你媳妇接回来”母亲迫不及待的说“今格晚了,明格就去,接回来多住几天。” “不”我跳下炕说“叫她回来我就走”。 气氛突变,如同爆发了炸弹,两位老人愤然作色。“啊?你 说啥,你怎啦?”两位老人惊讶不已,怔怔地望着我,母亲急匆匆地说“你变心啦?” “我没变”我认真的说“当初我不要,你们硬逼,为了让二老歇心,我支应了差事,你们的心事完了,以后的该由我们做主呀!” “由你?我们还没合住眼哩”父亲喘口气坚决的说“人家哪打配不上你,由你?”父亲痛苦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由你,你要怎,无凭无故的”母亲追问 “我顾不了自己,又不能守家奉养老人,哪顾得了她呢。不如乘早让人家另寻改嫁,以后怎样是我自己的事了。” “唉哟哟,我的小祖宗”母亲气得嘴唇哆嗦,说“人家端端正正的好娃娃,通情达理,人样、针线、家务、吃苦受罪不嫌,咱倒嫌弃人家啦!” “人家就一个女儿,找一个守家过日子的,何苦硬要人家跟着受罪嘛!” “嗯,你说啥?”父亲胡子忿忿抖动,说“人家不嫌,你倒嫌这个家穷,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把书念到哪去了,念几天洋书,不知你是谁啦。” “我哪能嫌咱家嘛!”我被逼得有口难辩,极力解释说“咱家一会红一会黑,多一个人二老多操一份心,二老年迈能把自己招呼好够难的了,若她家愿意,在娘家躲避几年,我中学毕了业,看世事如何再说,这该行的吧”。 (后来,父亲和岳父母一家也摊牌了) 我在炕边上略略坐定,两位老人满心喜悦满腹狐疑。因为这不是到岳父家的时候。一年前我的一句话使老人猜不透。“如果前世有缘,将来终会成为真正夫妻的。”当时并没在意,一说便过去了。可是一年来没上门,更加重了猜疑。开始回味这句话的隐意,问女儿是好还是歹。啥都说不出来。现在已是县城里的洋学生,已不是从前的乡下娃娃啦。看我的样儿说几句话就走的。 “我家的事,二位老人是知道的”我控制住心跳,郑重其事的开始说“说不定什么时候出什么事,我也不是守家在地的人啦,连自己还顾不过来呢,二老就一个女儿,怎忍心叫她受罪?”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们不嫌弃”老爹毫不迟疑的说:“谁家都是这样的,那,那你说还能怎?” “那,那你想怎样呢?”老奶奶问。 “早点另外找个婆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你这后生”张老爹磕掉烟,气呼呼地睁大眼睛,认真地盯着眼前的洋学生说“念了几天洋书就野啦,我家闺女哪打配不上你?” “不是我嫌弃,老人家仔细想想”我抹把头上的汗说“一会抄家、一会陪桩、一会红、一会黑,我家的处境危险哪!再说我能在家呆住吗,说不定飘泊到什么地方去,你们把女儿推到我家,叫她靠谁啊!” 小房那厢,隔着窗纸听到女孩的啜泣声,老奶奶急忙过去,听动静是想制止反而更剧烈的抽泣起来,听见老奶奶压低声音严厉的训斥,哀切的央求,啜泣变成了抽咽,老奶奶心疼难忍,撩起衣襟擦泪转出来。 “唉,我说小放呀,我家哪打对不住你哟!大年时节的找上门来,叫我们怎过哟!” “老爹爹,老奶奶,”我连连作揖,含着泪哀告“老人家别多心,我是真心实意的—片好意,求求你老人家们替我们年青人想想啊!” “你就不能替我们想想吗?”张老爹嘴唇哆嗦,双手颤抖握着烟袋说“你娃娃不解老人的心意啊,这兵慌马乱的,你们不和睦,孩子放在我家,我们怎能合住眼, 要是出个三长两短的,我怎交待嘛!我们还能活几天嘛!” 后屋里女孩的哭泣一直没停,此刻又禁不住呜咽起来,老奶奶又转进小屋,我趴下给老爹磕了几个头,跳下炕就走,老爹腰腿不灵便,探出手来没抓住我。 “等一等,等—等,还有话……”老奶奶追到柴门口, “不懂人情世故”的我已经远去了。 --- 我父亲就这样离开了她,奔赴延安投奔红军,上“陕北公学”进“抗日军政大学”,在那里遇到了我妈妈。开始了颠沛流离的革命生涯。 在社会处于动荡时期,很多人都面临改变他们一生的选择。父亲的同学,有的参加国民党,有的投奔共产党,有的选择传统的生活。大浪淘沙,有平庸,有辉煌,有新生,有毁灭。 我们也一样,也面对很多选择,考不考大学?出不出国?经不经商?回不回国?每一个选择都会改变一生的轨迹。不论结果如何,选择了,就没有辜负时代给予的机会。 不幸的是(或者有幸的是),也有人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或者有机会,没有做出选择。 我没有权力评价父亲的选择。可是,我总是忘不了那个留在封建落后农村的女人,想知道她后来怎样生活,希望她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