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朋友聊天谈到什么是“坏人”。米理直气壮地说:坏人就是干坏事的人。人本来就无所谓好与坏,不是说“人之初性本善”嘛。还不是因为做了坏事才变成坏人?后来突然想起两个中学同学,觉得自己的说法有点问题。说实话,有几个人一辈子没干过坏事儿?如果干坏事就是坏人,那世界上能剩下多少好人?坏事有小坏大坏之分,也有偶然失足和屡教不改之分,单纯以干坏事定义坏人,不太靠谱。 米的这两个同学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搭档”或者“组合”。一个外号叫“大熊”,膀大腰圆。一个瘦小枯干叫“瘦猴”,两个人搭档说相声那叫绝配。可惜两人都属于闷葫芦,不声不响,在班里属于边角余料。有他们不多没他们不少。 有一天学校开大会。全校同学大操场上席地而坐听王老师训话。王老师有文艺细胞,喜欢唱“小常宝控诉了土匪罪状”或者“人家的闺女有花戴”这类的样板戏。他上台训话同样拿腔拿调,感情特别充沛。不过,台上作报告台下胡乱闹。当时米正在和大熊打闹,突然觉得大熊一下僵住,全身微微发抖,呆呆地看着台上。 就听到王老师抑扬顿挫地说:“我们学校有两个学生,校内老老实实,校外江洋大盗。撬门压锁,盗窃钱财,还打开人家的收音机,边偷边听广播,真是胆大妄为无法无天。这两个人现在就坐在你们当中”。 王老师的京剧嗓子突然拔高好几度说:“犯罪分子听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马上自己走的台前来!” 他食指和中指并拢形成一把“利剑”,伴随着犀利的眼光杀气腾腾地在学生头上来回“扫射”。全场坐着上千号学生,鸦雀无声,视线随着王老师的指头移动。 王老师的手指突然停在米的位置,大喝一声:“你!不要故作镇静!站起来!站起来!!” 王老师不愧是练家子,这几嗓子真的是石破天惊,把米吓的一哆嗦,要不是腿吓软了,直接就站起来。突然,旁边的大熊和瘦猴站起来。米的第一个反应是想骂他们。这个节骨眼你们站起来,别人还不把你们当小偷呀? 没成想,他们不但站起来,还一前一后往主席台走。全场目光一下子聚集在他俩身上。我的天!就这两个蔫巴巴的人,平时连一次架都没有打过,居然是江洋大盗,看不出来呀! 主席台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两个警察,上来掏出铮亮的手铐,咔嚓一下就给他俩戴上,塞进后车厢,呜呜叫着走了。整的全校同学目瞪口呆。 下一次见到他们是学校要开打击刑事犯罪的批斗会。批斗会需要几个押解人员。不知道是不是补偿受到的惊吓,米被选为其中一员。差事就是拿绳子在犯人后脖子上一套,从前在腋下穿到后面,胳膊上绕几圈,往脖子上的绳子上一挂,一拉,犯人就变成后背式,老实点的松一些。不老实的高一些,那个感觉差太大了。主持人喊一声:把犯罪分子押上来!我们两个人就从胳膊下搭住犯人的肩膀,一压他就变成“飞机式”押上台。实话实说,站在主席台上那感觉还是特酷的。 那次,我们站在卡车上直奔看守所。看门的警察看了介绍信,掏出手枪压上子弹带我们进拘留所提人。第一道门进去后,咣当一声响,门在我们背后关上。这样过了几道门,才看到犯人的监牢。都在地板上蹲着。敢情所谓“蹲拘留”真的是在拘留所里蹲着呀。 米一边松松地给他上绑一边问:“大熊,家里有事儿吗?”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麻烦告诉我妈,我挺好,让他们放心。” 当晚我去大熊家。他妈自打出事那天就没见过儿子,那叫一个激动。不厌其烦地反复问每一个细节,胖了瘦了?一共说了几句话?什么表情?批斗会挨打了没有?回去的时候怎么样?一个母亲关切之情滥于言表。 过了大半年,两个人给放出来,仍旧回到班级上课。当时隔三差五就“严打”,每次他俩都被捉进去,就这样进进出出折腾直到后来判刑才算消停。 判刑以后又有一次批斗会,米去提他们。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在乳胶厂“工作”。条件比拘留所好的多。看上去就是一副正经工人的样子,挺神气。他上来塞给米几副乳胶手套,说质量不错。米知道他们厂也就这个产品还拿的出手,其他是计划生育产品。我问,要给家里带信儿吗?他说,不用,他们现在可以来探监。 他们俩这辈子就撂在劳改行业了。后来打听了一下。原来反反复复进出监狱其实就是一次偷盗。他们两家住在干部大院,里面都是日本人盖的小洋楼。那种楼是木头地板,暖气系统在地板下面通到各个房间。大熊家是和其他几家合住一个楼,所以通过地板下的暖气系统他和瘦猴跑到邻居家。怕外边有人听到动静,打开收音机,然后看到抽屉里有钱,就拿走了。 他们没想到那家是有实权的领导。丢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居然有人进到领导家里偷东西,于是立即报警。领导家的事儿没小事儿,呼啦啦来了一大院子警察,各种侦查设备全部到齐。其实,像这种不专业的小偷,现在随便找一个网友就能给把案破了,对警察来说小菜一碟。 瘦猴家是一般干部,说不上话。大熊爸爸是机要信使,工作是上党中央国务院传递机密文件。权力不大,但是政治要求非常高。所以不但一点忙也帮不上,反倒受到一些牵连。 一辈子就偷过这么一次就毁了一辈子,太不值了!你问他们到底偷了多少?十八块六毛五分!平均每人十块钱不到,就赔上了一生。 从法律意义上说他们确实做了坏事。可是,他们真的就是坏人?米总觉得,让他们变成坏人的不是那一次盗窃,而是小题大做的报警和同样小题大做的执法。他们本来也能成为好人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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