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米的中学同学,瘦瘦的长得非常秀气,讲话文质彬彬地,在打打闹闹的男生里面显得很另类。他走路的姿势很滑稽,腿先踢出去,然后身子再跟上去,有些象走正步,趾高气昂地挺有派。那时候班级经常列队跑步,他会在跑动的队列中突然跌倒,他身后的男生急急躲开,男生后面的女生一片尖叫。大家七嘴八舌地嘲笑。他总是面无表情地爬起来,默默地追着队列跑。
他是老实人,老实到欺负他都让人觉得 “掉价”。但是他聪明,是班里的才子。他是班级干部,学习标兵。那时候,米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属于比较落后的份子,老师让他和米组成学习对子,“一帮一,一对红”,对米是“传帮带”的意思。 米那时处于低潮,对社会很困惑,经常会玩“深沉”思考一下将来的出路。他很有思想,我们经常会“深刻地”的讨论人生的意义生命的价值之类的事情。记得一次他指着满天的星星慷慨激昂地说:“你看,在无尽的星空中地球只是一个小斑点,地球上那么多人,你我只是人海中的一滴水,一个人的生命很渺小很短暂,但是我希望,我可以象流星一样,用自己的生命给天空留下一点光彩。” 他的话醍醐灌顶,竟然让米开始有些着急,“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是该做一些能让自己扬名立万的事情。当时报纸上正在举办很热门的讨论,题目是“不学文化课,照样干革命!”。于是,根据学工时听到工人师傅说的话,写了一个稿子想参加讨论。考虑到自己家庭政治行情太低,和拉他联名投稿,他把文章好好修改了一下,提高了文章的立意也增加了说服力。稿子寄出去后没想到居然给发表了,题目就是《学好文化课,更好干革命》。那时候别说咱一年级,就是全校也没有学生在这个等级的报纸上发表过文章,那是相当地“轰动”,也就是从那个时候,米开始“谦虚”起来,你知道,谦虚是需要资格的。 我们的名字变成铅字并排印在报纸上,我们俩也成了好朋友,我们住的很近,所以每晚都出来在马路上跑步。他的所谓跑,其实就是“颠”着走路,我们两个边颠边聊。那时候马路上汽车还不多,当有汽车路过的时候,米就突然加速和汽车赛跑,司机都会很配合地加速和保持速度,然后告诉米跑了多快。每当回头慢慢跑向他的时候,心里充满了优越感。 有一次,米炫耀地向他百米冲刺,然后潇洒地在他身旁急停。突然听到他用一种很陌生的语气说:“哥们儿,我想和你一起跑!” “哥们儿”?他竟然也说的这么江湖,这么亲近!米高兴地说,“来,哥们儿,我们一起跑!” 他奋力加速跑了起来,突然“扑腾”一下摔倒了,看到他几次挣扎,可是还是没能站起来,他带着哭声说:“哥们儿,我不行了。” 赶紧跑回去扶他坐起来,安慰他说:“没关系,你是累了,歇歇就好。” “我不累,不是累。是病,我要瘫痪了,快要死了”他说着低声哭出来。 米不知所措地呆住了。米不会安慰人,最怕别人哭。 他哭着说:“我有进行性肌肉萎缩病,我要死了,我想累,真的想累,可是我动不了,怎么能累?我想累呀!可是我不累!” 真没有想到,“累”对于他竟然是一种奢望。从那以后,米感觉很累的时候,好像能听到他说:“哥们儿,不算糟,你还能累,能累就不算太糟”。 第一次听别人说自己活不长,感觉一点也不真实。回家托父母问医生,才知道这是一种还没有办法治疗的遗传病。这个病最残酷的地方是小时候还可以活蹦乱跳,随着年龄的增长肌肉开始萎缩,先是瘫痪,最后是呼吸困难到心脏停止跳动。原来他说的是真的,年纪轻轻他果然要离开。 他居然要离开人世了! 他不想让同学知道,所以在他倒下的时候同学还是会冷冷的嘲笑。可是,每次他跌倒,米的心也会一起沉下去,因为米知道他的恐惧和无奈。每次倒下,他仍旧毫无表情地爬起来,但是米知道他心中的渴望和煎熬。很快,他跑步跌倒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不能跑了。很快,他连走路也会跌倒。看得出力量一点点离开他的身体。 那天,他没来上学。 他再也没来。 后来,看到流星划过夜空,米会想到他。米和他共同发表的那篇文章没有人会记得,但是那篇文章给了米自信。他的生命非常短暂,可是,在米的夜空中,他留下了光芒,米想对他说: “哥们儿,我们还在一起跑,这次,你没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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