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串联”结束,遍览祖国大好河山的红卫兵们纷纷返回校园。“一山不容二虎”,谁是校园的主人?这是当前革命的主要矛盾。君子动口不动手,红卫兵动口不耽误动手,“文攻武卫”,红卫兵各派之间开始大打出手。 我家与公园之间隔着一条小路,窗前是无敌园景,与公园对面的大学遥遥相望。大学的“红旗造反团”战斗力极强,将“井冈山红卫兵”打得落荒而逃,大学成了“红旗”的司令部。而“井冈山”都是革命意志坚强的红卫兵,自然是宁死不屈,屡败屡战,反攻倒算不停。 有时候夜深人静,突然校园里喊声大作,这便是“井冈山”红卫兵来偷袭了。当扩音喇叭里传出激昂的口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主场的“红旗”红卫兵开始反击。大喇叭加上隐隐约约的呐喊声,战斗渐渐加入高潮。突然,声浪渐息,“井冈山”进攻失败。 兵败如山倒,时间不久,溃散的“井冈山”红卫兵从公园里蜂拥而至。 公园的“墙”是铁丝网,有几个地方都被我们居民拆掉方便走路,但是红卫兵小将们不知道。黑灯瞎火,后有追兵,慌不择路。运气好的直接从缺口跑出来,运气不好的碰到铁丝网,虽然缺口近在咫尺,却都徒手爬铁丝网,被扎得吱哇乱叫,老惨了。 武斗很快从冷兵器变成热兵器,动枪了。我们这帮小孩,开始比谁捡的子弹壳多,谁的子弹壳大。我家窗户是双层玻璃,有一天晚上大学那边武斗,流弹打到我家,第一层玻璃打破,被第二层挡住,我白捡了一个子弹头。所有人都只有子弹壳,唯独我捡到子弹头,成为稀罕物。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有“红旗”的红卫兵壮烈牺牲了。“红旗”在公园里开辟了一个革命烈士陵园。每次有“烈士”倒下,红卫兵就来挖坑。大学那边把书桌抬到卡车上,铺上红布当灵床,革命烈士身穿仿军装,胳膊上戴着“红旗”红卫兵袖标躺到灵床上,奇怪地是“女烈士”一般都是挺着大肚子,让旁观群众有点风言风语。红卫兵车队浩浩荡荡地从大学东门出来,载着烈士尸体到大街上游行示威,我们这些小孩就去烈士陵园等着。不久,灵车从公园西门进来。追悼会开始,各界人士声泪俱下,奏哀乐,下葬,朝天鸣枪,场面非常悲壮。 随着“武斗”升级,革命烈士前赴后继。烈士陵园从草地扩大到玫瑰园,又占领了大丽花园,烈士墓从几个到几大排,很快便上百位了。夏天还好,坟坑好挖。到了冬天,天寒地冻就难了。刚开始,红卫兵搬来桌椅板凳,烧火化土。天再冷,冻土层加厚,“火攻”不行了,就用炸药爆破。再后来,爆破也不行了,就把棺材放在地面上用浮土埋起来。 后来“武斗”降温,没有新烈士来,烈士陵园就冷落下来。 那些埋在地表面上的棺材,冬天看上去还行,可是天气一热,坟头就塌了,有的连棺材都露出来。有一个棺材破裂,里面的脚露出来,被野狗叼跑了。那死者的妈妈来上坟,看见这一幕当场就疯了。她每天来守墓,来了就抱着儿子的木头墓碑问寒问暖,有时候脱下衣服给牌位包上,絮絮叨叨不停地和儿子唠嗑。有时候哭哭啼啼,有时候突然大笑起来,挺瘆人。别说人了,连野狗都远远地绕道走。 后来,造反派“大联合”,“井冈山”红卫兵归校。寂静了很久的“烈士陵园”不知道为什么隔三差五地又热闹了。我好奇,去看过一次,吓得以后不敢再看。 那一次是有人揭发当初“红旗”某烈士下葬,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敢让毛主席陪葬,这不是现行反革命吗?于是“井冈山”红卫兵把坟挖开,把她的女朋友押过来,逼她下去,当初像章怎么戴上去,现在就怎么摘下来。 该烈士是个小头目,坟坑挖得特别深,算是厚葬。此时尸体已经腐烂,棺材盖一打开,浓烈的味道扑鼻而来。他的眼睛塌陷成两个大洞,衣服一碰就掉一块,脸一碰一个窟窿。那女大学生吓得浑身发抖,哭得死去活来不敢下。可是“忠不忠看行动”,眼看着毛主席像章仍然光彩照人,怎敢不下去?被逼无奈几次下到一半,都嗷地叫一声跳上来。最后一次她腿一软没跳上来,跌进坟坑里。 还好,她手疾眼快,顺势抓下毛主席像章,蹭蹭几下跳回地面,一头栽倒,昏死过去。 部分内容摘自我的长篇小说《从未走远》(美国南方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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