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看过一个连环漫画。前几张画的是一个小孩每当穿衣服或者整理房间的时候,总是说: “妈妈来”,让妈妈帮忙。最后一幅是小孩长大后去工作,小孩说:“妈妈为什么还不来?”漫画的作者可能想不到,这样一个简单的作品会对一个小孩产生巨大的影响。自从看过这个漫画,我就有意识地和妈妈保持距离,要自己“独立”发展。也许正是如此,我注定和妈妈离多聚少,现在更是远隔千山万水难得一见。 三年前的一天,和妈妈通话,像往常一样,问候身体谈天气,很快就不知道聊什么了。第二天,大哥来电话,妈妈中风病危。急匆匆赶回去,妈妈已经半身瘫痪,从此再也没有离开医院。她丧失了语言能力,每次往病房打视频电话,只能看她的表情变化,听她含糊不清的单音节声音,这个时候才体会到,如果妈妈能说话,那该多好。 其实,因为工作忙,妈妈和我们的距离并不像很多母亲对待儿女那样紧密。好像生了我就不管的样子。有次,学校填表有生日这一项,我想起有人说生日和节日是一天的人福气最好,因为全国人民都为你过生日,所以就选了一个节日作为生日。后来不知怎么就将错就错的定下来。在中学的时候,我和哥哥上一个学校,有老师问我是不是后妈生的?那时才知道我的生日有问题,因为太靠近哥哥,根本不够妈妈怀胎十月。回家一问,准确的生日,妈妈忘了。爸爸还好一些,说他当时开会,接到电话说我出生了,于是散会。他肯定地说,当时记录在案,查会议记录就可以知道,可是始终没有查。所以,我从来不算命,因为不知道真正的生辰八字。 我们几个小孩都是生下来就交给奶妈带大。到了年纪就住进寄宿托儿所,幼儿园和小学。即使这样,妈妈还是妈妈。每到星期六回家的日子,从早上开始就心神不定地盼着,到了有家长来接的时候,更是不停地望着大门,盼星星盼月亮,妈妈出现的那一刻,马上放下手里的任何东西,兴高采烈地奔过去,妈妈来了! 妈妈像放羊一样地散养着我们。但是,她也绝不放过任何不能容忍的毛病。我小时候挺“聪明”,发现了一个很灵的把戏,那就是哭。抢不过,哭!打不过,哭!即使欺负别人,对方一哭,我马上恶人先告状放声大哭。这一招非常有效,阿姨老师就会过来帮忙。可是时间长了,人家也就看出来问题,把我这招告诉我妈妈。结果我被妈妈狠狠地揍了一顿。从来没见过她那么生气,真打,而且不准哭,越哭越打,打到不哭为止。这一次把我给打老实了,从此再也没有被任何人打哭过。 长大以后,才明白她为什么看不得男孩子哭,因为她自己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有一次姥姥来我家。妈妈让我们几个小孩干活。她让这个扫地,这个擦桌子,那个洗菜,指挥的干净利落。姥姥听了呵呵地笑。她说想起过去我妈妈的样子,我妈妈年轻的时候已经带领几百人的队伍打仗。打起仗来就是这么威风。命令这个队往左,那个队往右,自己把枪一挥,几步跳上房,带着一队人就打。姥姥说,现在不打仗了,她把威风都放在指挥小孩干家务了,哈哈。 妈妈有一些寻常女人没有的东西:一把手枪和一个非常漂亮的德国小佩剑,和爸爸的手枪和日本大战刀有的一拼。这手枪在我们手里怎么摆弄都是一个玩具,可是一到她的手里,枪立刻冒出一股寒气,她整个人马上“飒爽英姿”,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帅呆了”! 她也有非常女人的东西,比如,一条浅蓝色的驼毛围巾,很长很厚,相当漂亮。上面有几个大洞。她说,是狼咬的。那是她在山区打游击的时候,一天晚上行军,突然一条大狼一声不响地扑上来,一下子就咬住她的脖子,幸亏这厚厚的围巾挡住了狼牙,让她有机会喊出声来,前面的警卫员回身几枪打把狼打跑,救了她一命。 她还有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有一次看报纸,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经常见报的一位军方中央领导应该和我们家有关系,就随口问了一句。妈妈异常迅速回答:“没有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她异常敏捷的反应,反倒让我注意到她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的光芒。后来在她准备写回忆录的时候,才知道我的感觉没错。原来,当年妈妈投奔延安的时候,路过这个人的驻地,被他热烈地追求过。我妈妈没有同意,反倒在那里大病一场。他派自己的警卫员去北平买药,百般呵护,希望她能留下来。妈妈当时年轻,一心要去延安,不为所动,病好以后还是离开他奔赴延安。在延安,碰到我爸爸,那是后话。 妈妈也有“善解人意”的一面。记得有次班级开家长会。我负责端茶递水。妈妈来了,我送上一杯茶。当最后一位家长来的时候,发现没有杯子了。我看妈妈还没有动过,就把她的杯子取来,重新倒茶,给最后那位家长送去。我看得出妈妈口渴,但是没有办法。回家以后她没有提,还是我主动告诉她为什么这样做。我们这个学校对家长有级别要求,所以大多数家长都是干部,但是也有一些大机关的工作人员子弟入学。最后来的这位家长,就是这样一位级别最低的机关工作人员。所以,如果只有她一个人没有杯子,非常容易产生误解。妈妈说:“我真的很渴,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理由,做的好”。 文革的时候,爸爸去了“学习班”。大哥大姐在学校“干革命”,我们几个小的和妈妈在家。有一天,家门口贴上了打倒我妈妈的大标语。我们急的要命,生怕妈妈回来看到。还好,她天黑才回来。半夜,我和二哥偷偷搬上凳子去撕标语。勉勉强强把名字的下半部撕掉,就被别人发现,赶紧逃回家。第二天,大院有人说,你们惹祸了。今天单位里批斗你妈,说她让你们撕大字报。这可真是弄巧成拙,听了这个情况,我们即担心妈妈受苦,又不知道她回来如何处置我们。晚上妈妈回来,我们忧心忡忡地迎接她。看得出她受到不少折磨,可她一点也没有生气,反倒微笑地说:“没关系,只是以后不要撕大字报了”。这是我们第一次自作主张地为妈妈办事,虽然办的不好,她好像还挺高兴。 过去我想“妈妈不要来”,但是她总在身旁。现在我想“妈妈来”,可是她不来。妈妈说过,她不怕死,因为她看过太多的死亡。可是,她大概没有想到会被这样困在医院。 不问“妈妈为什么还不来?”因为她来不了,我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