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平随笔 | 谈学论术4. 好奇心才是认知的源头 前面简单介绍了“认知-学问-学术-科学”的长链条,算是为本系列做了个铺垫,也提出了一些新见,不过都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要把它们说透了,就得追根寻源,回到认知领域的头号因素“认知需要”那里,澄清了这个源头后,再从它出发,一步步深入到认识论、存在论、逻辑学的领域。也因此,要是前面的帖子没看明白,各位无需担心,浅人接下来慢慢解释就是了。 其实吧,不光是认知领域。按照俺老汉描述的“人性逻辑”,无论哪个领域,要想找到人生在世的谜底,都得把“需要”当成了第一概念,因为只有抓住了人们为啥想做这做那的“动机”,才能解释他们怎么会有这样那样的“人生”。像前面区分科学与学术,就是从需要着眼的:科学只以认知需要为动机,非科学的学术另外还有非认知的需要掺和进来,于是就把价值中立的事情说清楚了。 大致说来,人生在世的所有需要,可以分成五种基本的类型:道德、认知、实利、信仰、炫美——排名以汉语拼音为序,没有高下优劣之别。其中,认知需要的与众不同处,就是作为心理上的动机源头,促使人们从事各种认知的行为——俗话或曰“了解那啥啥是咋回事”,文言又叫“认识世界”。 需要是怎么变成动机的呢?原因在于,它无一例外,都是人的“存在”出现“缺失”的时候形成的:身体里少了水分,你就会觉得饥渴,于是产生需要,推动你去喝水,弥补水分的缺失。同样道理,心灵里少了知识,你也会觉得困惑,于是产生需要,推动你去求知,弥补知识的缺失。 话说到这份上,各位大概就猜到了:文绉绉的“认知需要”,原来说的是人人都有的“好奇心”或“求知欲”啊。你还别说,这回真蒙对了,只“需要”补充一点:在认知需要中,另外还有个“好明心”或“求晰欲”,起的作用不同。 有人不明白了:这俩词很别扭嘛,从没听说过。是啊,别说你了,浅人也没听说过,只是前不久批维特根斯坦的时候,发现了这一点,于是成就了俺老汉的另一个原创。可惜脑子不怎么好使,想不出不别扭的词来,只好用它们将就一下了。既然有点别扭,现在就按下不表,先来看看不别扭的好奇心是怎么回事。 求知欲可以说是最原初也最根本的认知需要了,主要作用是推动人们“认知”各种“存在(在)”的东西“是”怎样的,“有”哪些特征。也因此,一个人的好奇心越强烈,就越是想知道这知道那,也就越会把本来有限的时间精力放在这方面,从而见证了人性逻辑的一条真理:“需要”决定着“人生”,有怎样的“需要”,就有怎样的“人生”。 正因为在认知领域最原初也最根本,哲人们早就盯上它了。《墨子·经上》说:“虑,求也”,《墨子·经说上》解释说:“虑也者,以其知有求也”,虽然只是点到为止,却已经把有“困惑”意思的“虑”当成了人们追求知识的一种动念。 亚里士多德说得就更细了。他的代表作《形而上学》,开篇一点不高大上,反倒相当接地气,头一句就是“求知是人的本性”,把“求知的意欲”(不是“理性的能力”)提升到“人性”的高度来考察,等于认可了刚才说的人性逻辑。 接下来大师又说了,尽管许多聪明人发明了各种技艺,供人们实用和娱乐,但像哲学和数学这样的科学知识,“既不为生活所必需,也不以世俗的快乐为目的”,总是出现在人们有闲暇的地方,因为“哲理思索来自惊诧好奇。……困惑惊诧的人总认为自己无知;既然探索哲理只是为了摆脱无知,人们研究科学,也就只是为了知识,没有实用的目的了。” 大概觉得这样说有点抽象,他还举了个例:“人们总是获得了几乎全部的生活必需品、舒适品和娱乐品后,才去追求科学。所以,我们追求知识,不是为了其他利益。就像我们把一个只为自己存在,不为别人存在的人叫作‘自由人’一样,我们也把这样的知识当成唯一的‘自由科学’来追求,因为它只为自己存在。” 看得出来,在这个问题上,亚里士多德也是从需要入手的,甚至还自发区分了鄙人说的两类不同需要:聪明人发明实用和娱乐的技艺,既出于求知欲,也会诉诸实利和炫美的非认知考虑,才能为人们提供必需品、舒适品和娱乐品。 尤其值得歌颂的是,谈到哲学和数学的时候,老先生还人情味十足,宣称人们只有吃饱喝好玩够了,闲着发慌没事干,才会想到搞科研。唯二的遗憾是,第一,这样说明显和咱们的名言唱反调,居然鼓吹“饱暖思舒服,闲了搞科研”。第二,这样说尽管符合古希腊许多人搞科研的实际,尤其符合亚里士多德自己搞科研的实际,却不怎么符合今天许多人搞科研的实际——其中不幸也包括浅人。 不过,虽然把吃饱了撑的当基础,该哲学家并没有主张“食色性也”的“吃饭哲学”,而是更看重“求知性也”的“心灵哲学”,甚至还有点过河拆桥的意思,认为求知的动机既然是摆脱无知的困惑,像哲学和数学这样的科学,就不应当夹杂实用和娱乐的目的,必须是一门心思“为知识而知识”。 这样子看,这个说法已经潜含着“非认知价值中立”的定位了,并且还归结到“好奇”的“人性”那里:既然人们是为了免于无知的束缚,才形成求知欲的,他们去认知的时候,就不应当拈花惹草,把非认知的需要引进来,而必须感情专一,仅仅把“知识”当成了唯一的目的。 也因此,要是亚里士多德一以贯之地说下去,没有说着说着突然跑了调,今天也就没鄙人啥事了,因为他已经主张,搞学术研究的时候,要把非认知的需要括起来,纯粹基于好奇心,得出来的成果才算“科学”。既然基本的意思到了,按照学术上的规范,这个理念的发明权就得归他。 但有两点对他老人家很不幸,却让俺老汉很走运。头一点是:他只是在《形而上学》的开头处顺口那么一说,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再不见提起,更没有想到从反面强化一下论证,让它延伸到天荒地老:假如不把所有的非认知需要统统清除出去,学术研究就难以保住科学的身份。对于学术上的立论来说,这种反面的强化论证很重要;缺少了它,结论也许就不是彻底或普遍的了。 第二点更要命了:他接着主张“第一哲学(第一科学)”研究“存在”的时候,虽然撇开了实用和炫美的需要,却又引进了信仰的需要,于是立马让“第一科学”转型成了“神学”,后来还对西方的“形而上学”产生了很大影响,让它在歧途上越走越远,竟然研究起全能的上帝,不朽的灵魂,和因果关联是死对头的自由意志去了,结果变得莫名其妙,无可理喻。 可能就是由于这个原因,就连韦伯后来想纠正这类错误,都没有提到亚里士多德的精辟说法,只好笼而统之地鼓吹“价值中立”,既没有看到事情的要害在于如何对待“非认知”的价值,又同样没有将这个宝贵的理念坚持到底,反倒还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被亚里士多德发明的“神学”带到逻辑理性的沟里了。 从这里看,对于学术研究来说,既不自觉,又不彻底,就是个严重的缺陷了,不然不会连亚里士多德也在这上面栽了大跟头:由于他主要是基于个人的体验谈论求知的人性,没有从学理上自觉地追究普遍的根源,结果只是剔除了实利和炫美的考虑,没想到还有个信仰的因素躲在那里,最后一不留神,成了失足老年。 俺老汉正是汲取了这类教训,才在搞学术研究的时候,一方面从学理上自觉追究事情的普遍性根源(没有普遍性的问题就懒得操心了),另一方面又坚持将自己的理念一根筋地贯彻到底,不让它半途而废。讨论了求晰欲后会发现,这两点实际上也是理性逻辑的内在诉求。 话说到这份上,“谈学论术”终于能贡献两点干货了:第一,你想让学术研究维系科学的身份,就要把所有的非认知需要悬置起来,保持价值中立。第二,你不想让学术研究错失了原创的机会,就要做到既自觉又彻底,拒绝拖泥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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