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清平隨筆 | 道德元理 26. 馬基雅維里也木有開創現代政治科學 既然說起了馬基雅維里,就接着這話頭,來看看另一個相關的問題:他是不是讓現代政治學,回歸成一門科學?畢竟哈,不少中外論者,都拿他隔離了政治與道德當理由,稱讚他是亞里士多德之後,“真能以純粹科學眼光,研究學問的第一人”,一舉開創了現代政治科學,文言又叫“新政治科學”。哇塞。然而哦,不好意思吔,親,這純屬另一個謬獎,不僅同樣帶有,“道德無涉”論的搞笑烙印,而且也不符合,馬基雅維里政治學的實際面目,且聽俺老漢娓娓道來,嗯哼。 其實呢,他在《君主論》裡,曾這樣子談到了,“真實”與“想象”的區分:“我覺得最好是論述,事情的真實狀況,而不是事情的想象一面。……人們實際怎樣生活,與人們應當怎樣生活,距離簡直太大啦,以致人們要是,為了應當怎樣辦,把實際是怎麼回事,拋到腦後不問,非但不能保存自己,反倒還會自我毀滅。……所以喔,我打算把想象中的,君主事情撇在一旁,只討論確實存在的事情。” 考慮到老先生,早生了兩百多年,淺人簡直打算懷疑,小休在是與應當問題上,一直享有的原創地位咧,因為這段話雖然木有提出,從事實能不能推出價值的話頭,更木有注意到,認知需要與非認知需要的糾結關聯,卻已經不自覺地,區分了實然與應然,尤其強調了,自己的理論使命在於:把事情的真實狀況揭示出來。難得。 坦率說,這一點確實讓他,形成了某種自發的“科學眼光”,從而也讓他的政治學理論,包含着一定的科學因素,尤其表現在:他不是像前輩們那樣子,在應然願景的誤導下,片面地彰顯高尚的德性,在政治板塊中的主導效應,而是如實描述了現實生活中,君主們為了手中的權力,怎樣地不僅拿德性,而且拿劣性,當成積極有效的工具來運用——儘管這些全面描述,被分不清“道德”與“德性”的後世論者,捧成了讓政治擺脫道德束縛,回歸不知在哪的神奇自身的高妙之論。糊塗。 此外吧,馬基雅維里開始就把一切政權,區分為共和國與君主國,然後再把君主國,區分為世襲的與新的,以及接下來的一系列論述,也與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裡,圍繞君主制、貴族制、共和制的論述相當接近,展示了他“只討論確實存在的事情”的實然態度:“我竭力深入探索這個課題,討論君主國是什麼,它有哪些種類,怎樣獲得,怎樣維持,以及為啥會喪失。” 至於他引用了大量材料,包括以往的歷史記載,和親歷的當時現狀,來證明自己的見解,儘管有效性和全面性有待商榷,但努力運用經驗主義的方法,讓理論擁有事實的支撐這一點,卻是難以否認的,從一個側面體現出,當時文藝復興運動中,自然科學的發展,對他的積極影響。 值得一提的是,他對此也有一定的自覺意識。在開篇按慣例習俗寫下的,“上梅迪奇殿下書”里,他自豪地宣布:“我覺得在我所有的東西里,最寶貴、最有價值的,莫過於我對偉大人物事跡的知識了。這是我依靠對現代大事的長期經驗,對古代大事的不斷鑽研獲得的。”儘管這裡也沒有明白顯示,為認知而認知的科學態度,卻足以呈現出,他試圖通過親身經驗和刻苦鑽研,而非憑空想象和隨意猜測的途徑,追求最寶貴、最有價值知識的清晰意向,不是? 可是吔,這些僅僅意味着,馬基雅維里的政治學理論中,的確有個試圖描述,事實真相的科學部分,卻並不意味着,他以“純粹科學眼光”,開創了現代政治科學。理由不複雜:努力論述事情的真實狀況時,他雖然擺脫了德性至上的應然願景,卻又將君權至上的規範性立場,注入到有關事情真實狀況的描述中,乃至明確提出了,訴求,從而使他的政治學理論,成為實然與應然,雜合不分的交織物,嗯哼。 舉個例:在“上梅迪奇殿下書”里,表達對知識的熱愛的同時,他又聲明將這本書,當成“自以為君主最喜愛的東西,作為獻禮”,表達自己的“一片忠誠”,並熱切祈望殿下:“達到命運之神和你的其他條件,使你有望達到的偉大地位。” 即便把這個聲明,看成不得已的奉承話,它也依然從一個側面體現了,馬基雅維里的部分寫作動機:希望自己的書,能夠受到君主的重視,從而在政治實踐中,發揮幫助君主保存自己、不被毀滅的積極效應。不用講,對此肯定無需苛求,但好像也不應當,裝作完全看不見,甚至公然否認,不是? 更重要的是,正文中也處處可見,這種應然動機的瀰漫痕跡,尤其表現在:如果說以前的政治學家,通常會依據自己的道德願景,抨擊訴諸倫理劣性的做法的話,馬基雅維里如實描述了,這樣子的事實後,卻往往基於替君主着想的應然態度,對此發表肯定讚揚的規範性評判。 比方說,談到瓦倫蒂諾公爵,憑藉殘忍和訛詐等劣性,以及勇猛和能力等德性,取得成功的事例時,他就坦率承認:“我認為他沒有可以非難之處”,反倒值得大夥效法。再例如,對某些靠着邪惡卑鄙、奸詐殘暴,登上君主寶座的人,他也主要根據其成功與否,展開褒貶,最多認為他們,“不能贏得光榮”而已。更嚴重的是,有一次他甚至這樣子,為征服成功了的君主出謀劃策:“要把舊君的血統滅絕,但別改變它們的法律和稅收。……對人們應當愛撫,不然就把他們消滅掉。” 無需講,第一呢,諸如此類的大量論述,明顯遠離了價值中立的實然原則,不可能屬於,為認知而認知的政治科學,只能是屬於,為了非認知而評判的規範政治學。第二呢,它們明顯站在了,統治者維護統治的應然立場上,從而勢必與那些,因此遭受了嚴重傷害的被統治者,所持的應然立場截然對立。 此外吧,將這種規範性態度泛泛說成是,注重實際利益的“現實主義”,同樣難以成立,既不符合一切政治行為,兼有道德理念與非道德益好的真相,也不符合《君主論》的觀點。毋寧說,馬基雅維里是在主張人性惡,認為腐化墮落的群氓,只會追逐私利、忘恩負義,無需以德性待之的扭曲基礎上,主張君主為了守住,鞏固權力的底線,該實施德性的時候,就實施德性,該實施劣性的時候,就實施劣性。 這個意思上講,他的應然立場,與其說是籠統抽象、不知所云的“現實主義”,就不如說是,嚴格意思上的“君權主義”了,強調君主的權力至高無上,主張君主為了維持統治,不管怎麼做都對——即便這種規範性的意向,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或許也有某種,推動意大利統一的正面內涵。 說白了,政治板塊中,實施倫理德性的努力,哪怕不成功,也不是夢幻泡影的“理想主義”;不惜訴諸倫理劣性,來維持統治的做法,就算成功了,也不是腳踏實地的“現實主義”。很不幸,不加辨析地貶抑前者,推崇後者,成了現代政治學界,只看成功與否,不問正義與否,因而實然層面,也很扭曲的一種理論傾向,嗯哼。 這樣子看,將《君主論》說成是,現代政治科學的開創性表現,不僅不符合,馬基雅維里政治學的本來面目,而且也會在應然層面,產生嚴重的誤導效應,甚至將政治學的研究,引入一味為君主辯護,卻忽視其不義後果的歧途。正因此,以往不少論者對他的批評,雖然未能看到,他在實然維度上的理論貢獻,同時也未免有點偏頗,應然維度上還是有一定道理的,自覺不自覺地觸及到,作為規範政治學的“馬基雅維里主義”,背離了不可害人—尊重權益的正義底線的致命弊端。 再次囉嗦一回:考慮到馬基雅維里一生,對於政治實踐的積極參與,以及當時的歷史氛圍,對他主張君權至上的規範性立場,我們今天不必吹毛求疵,更不應據此一筆抹煞了,他的原創貢獻。在此揭露這種立場,只是為了說明:雖然他的政治學理論中,的確包含了“只討論確實存在的事情”的科學因素,但這些因素與其說是,他純粹基於求知慾,從事研究的終極目的,不如說是為了幫助君主們,在政治生活中成功保存自己的非認知目的服務的,所以歸根結底從屬於,他的政治學理論中的規範性因素。 所以曰,把他誇成亞里士多德之後,“真能以純粹科學眼光,研究學問的第一人”,明顯屬於不合事實的溢美之詞:雖然兩位大師的政治學理論,都兼有描述政治生活實際怎樣的科學因素,與建議政治生活應當怎樣的規範性因素,老亞至少在動機上,持有不受非認知目的干擾的科學態度,小馬則不僅相對缺乏,這種自覺的科學態度,而且還將自發的科學態度,從屬於自覺的非科學態度:他關注事情的真實狀況,勝過事情的想象一面,不是出於單純為認知而認知的好奇心,而是出於幫助君主,成功地保存自己、不被毀滅的應然動機。 說穿了,甭提五百年前的馬基雅維里了,就連當前眼下現而今,也很少能見到,嚴格意思上的“政治科學”呢:由於未能澄清,實然與應然界線的緣故,研究者們照舊未能把,為認知而認知的科學態度,與為非認知而認知的非科學態度隔離開,結果導致他們的研究成果,照舊是科學內容與規範性內容,傻傻分不清的雜合物。 正因此,我們今天也木有理由,隨意拔高馬基雅維里,在政治科學方面的貢獻,不然只會加劇、卻沒法改變這類扭曲。毋寧講,只有如實考察他的政治學理論,指出其中哪些內容是描述政治生活,實際怎樣的科學因素,哪些內容是建議政治生活,應當怎樣的規範性因素,才能在把政治學區分成,政治科學與規範政治學的架構內,辨析和評判他在這兩部分中的,理論貢獻和漏洞弊端,並作為辨析和評判其他研究者的,理論貢獻和漏洞弊端的一個參照系,推動政治學的整體健康發展。 友情提醒一聲:“道德無涉即科學”的荒誕局面,不僅出現在政治學界。後面將看到,法學界也管湧出了,“擺脫道德束縛,才能回歸科學”的滑稽論調,甚至有過之無不及,從而將道德置於了,無比尷尬的窘境:雖然政治和法律,都是它的組成部分,但這倆好像只有從道德中獨立出來,才能成為科學研究的對象,言下之意等於說:有關道德自身的探討,註定了沒法科學。沮喪。所以哈,大夥不妨把本系列,描述道德元理的努力,當成逆學界大潮而動的,最後一次掙扎。歐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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