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平随笔 | 谈学论术6. 两类需要交织下的“存在” 前一篇说到,由于求知欲的缘故,“事实”的“存在”总是与“认知”相关的,没有“认知”,就谈不上“事实”的“存在”了;所以,认识论与存在论完全同一。这是不是说,“存在”的“事实”就和人们的非认知需要完全无关了呢? 当然不是的。倒不如说,人生让哲学最纠结的地方在于,“事实”的“存在”永远摆脱不了下面的悲催命运:在“认知”与“非认知”两类不同需要的交织下,穿插翻滚,徘徊摇摆,上下腾挪,左支右绌。 拿学者来说吧。与其他人比起来,他们的好奇心,肯定比猪坚强坚强多了,不然也不会拿学问或学术,当成自己一辈子的职业来搞。通常说他们比较超脱,不食人间烟火,意思也就是指,尽管人生的空间有限,他们却在有限的空间里,让认知的需要占了很大一块地儿,结果留给非认知需要特别是实利需要的空间,如同留给中国足球队的时间一样,常常就不多了。 如果你号称是搞学术或做学问的,不妨扪心自问一次:情况是不是这样子?假如答案是个“不”字,不好意思啊,阁下十有八九是个冒牌,嗯哼。 不过呢,要是我们因此就以为,学者们呆在高高的象牙塔里,几十年如一日,无暇旁顾地做着学问搞着学术,就能自然而然地摆脱非认知需要的影响,一门心思想着怎么为知识而知识,借用两句著名的英文成语说,就还是有点“秃羊秃神婆,傻太拿衣服”了。 倒不如说,哪怕他们树立了价值中立的理念,投身于“科学”的事业中(以后说到“科学”,就不仅仅是指“自然科学”了,而是还包括了“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也仍然不时会有非认知的需要掺和进来,打搅一下甚至好多下。 为什么呢?答案很简单:我们虽然号称“智人”(俗话或曰“有智慧的摩登人”),却像我们的前辈“不智慧的非摩登人”一样,也不是纯智慧的。相反,单单由于置“身”于生物界的缘故,每个人的“存在”就都直接是那副臭皮囊的“存在”,没有例外。所以吧,一旦小命不在了,不管你的智慧多么摩登,也一定像当年被干掉的英国顾问那样,化作青烟,驾鹤西去了。 这样子看,“智人”的头号需要,与其说在于“智”,不如说在于“身”;原因嘛,也不复杂:无论是刚从猴儿变过来的原始人群,还是今天呱呱落地的原子个体,谁都得首先填饱肚子,解决了维持生计的问题,不然的话,别的啥也顾不上。包括马克思在内的许多“质料(唯物)”主义者,都揭示过这条素朴的道理,只不过说着说着,就走上了现在还不可描述的歧途。 也因此,在初生婴儿那里,“‘有’奶便‘是’娘”,可以说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了,就是在“奶爸”的情况下,也完全成立:像“有”和“是”这样的“认知”问题,一开始就是围绕充饥的“奶”展开的;一旦你指认了这个“事实”的“存在”(“指认”的意思就是“指出和识别某个东西是什么”),觉得它能弥补肚子咕咕叫的“缺失”,你就会立刻采取行动,强行把它弄到嘴里去。 其实吧,前面给“需要”下定义的时候,已经把“有”和“无”、“是”和“非”、“存在”和“非存在”偷偷嵌进去了,因为所有的需要都是由于人的“存在”出现“缺失”才形成的,毫无悬念。所以呢,婴儿们通过“‘有’奶便‘是’娘”的途径,触及到哲学的这个终极话头,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反过来看,要是他们觉得味道不对头,不是自己想要的奶,而是糖水、药汁或别的什么骗人玩意儿,他们就会觉得“缺失”还在,没有得到弥补,于是哇哇乱叫,嚎啕大哭,不达到“有”和“是”的目的,誓不罢休。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人生在世的第一需要,与其说是追求智慧的认知需要,不如说是肉身存活的实利需要——尽管亚里士多德十分精辟地把“求知”说成是人的本性。 另一个不这样“拿衣服”的例子,则是神农尝百草的传说了。想当年老爷子满世界沾花惹草,肯定有考察它们本身“是”怎么回事的好奇动机,但又和眼下的植物学家很为不同,更想了解的还是它们对人的非认知用处,特别是在饮食和治病的“急用先学”方面。 比方说吧,看到菊花的时候,他自然会留意它的长相,不然怎么区别菊花和断肠草呢?据说老先生的临终遗言“这草有毒”,就是因为没来得及分清它们之间的小葱拌豆腐,才得到了这种充满切身体验的直觉领悟。 不过呢,他同时无疑更看重菊花的疗效和毒性,不然怎么知道它能不能败火拉稀呀?说白了,既然号称神“农”,如同后世的多少老“农”一样,他对菊花用处的兴趣,势必超过了他对菊花长相的兴趣,文言又叫“学以致用”。 在哲学上,这就叫“两类需要的交织”了:对于菊花的事实存在,神农肯定有困惑惊诧的好奇心;不过,这种认知需要归根结底又是被非认知需要激起来的,甚至是他想达到非认知目的的工具。换言之,他是为了弄明白菊花对人有哪些疗效或毒性,才想弄明白菊花长得什么样,借此提醒人们采摘的时候千万小心,一定要把菊花和断肠草搞搞清楚,别又落个“这草有毒”的悲剧下场。 这样子看,虽然亚里士多德把“存在”当成了“第一哲学”的“第一概念”,它其实是没有独占鳌头的资格的。倒不如说,就是在认识论与存在论的同一中,它也必须委屈一下,和“事实”一起充当“第三概念”,排在“需要”和“认知”的后面。 理由嘛,就是前面说过的,不管有没有非认知的需要掺和进来,人们都是由于求知欲的缘故,才想认知事实的存在。所以说,没有了认知的需要,“事实”哪怕照样“存在”,人们也不会形成这两个概念,摆出哲学的姿态了。有鉴于此,当然也只有“需要”,才能成为人生哲学的“第一概念”。 进一步看,所有的人,包括貌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科学家,大多数情况下,都像初生的婴儿以及年迈的神农一样,是在两类需要的交织下,认知各种事实的是、有、在的,所以才让认识论和存在论面临一堆纠结的问题,到今天还没理出个头绪来。 说得具体点,这些难题包括但不限于:是与应当、事实与价值、实然与应然之间有没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认知需要推动的“认识”与非认知需要推动的“实践”,彼此间是怎样相互影响的?真理的本质在于“符合事实”呢,还是在于“实践成功”?真理是只有一个呢,还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多样化? 更有甚者,中西文化的差异冲突——确切些说,所有非西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差异冲突,也要回溯到这种交织上:从亚里士多德讨论惊诧好奇与实用娱乐的关系起,西方文化已经不自觉地把纠缠在一起的两类不同需要分开了,由此产生了人类最早的科学理论以及理性精神。 相比之下,中国乃至所有的非西方文化,在没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前,既没有这种分离,也没有西方那样的科学理论和理性精神,所以才会在进入“现代化即理性化”的历史阶段时,面对先下手为强的西方文化,显得既虚弱又疲软,甚至发出“落后就会挨打”的无厘头呐喊。 围绕中西文化的这类反差对照,“斯是思史”的系列会做具体的解释,所以这里只是点到一个概念上的例子:各位细品一下先秦哲学说的“有”和“无”,就会察觉到它们与古希腊哲学说的“存在”和“非存在”不同,因为如果说后者主要与“认知”相关的话,前者却充满了“为(实践行为)”的考虑,特别关心人生“有为”还是“无为”的问题。 也因此,忽视了文化基因方面的这种深度差异,单靠字面上的相似,就把它们说成是一回事,只能是隔靴搔痒,离题万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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