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平随笔 | 礼制主义4. 薛定谔的“天命” 前面讨论了姬旦的两大理念,一个是“子子孙孙永保民”,另一个是“殷革夏命”。更深一层看,它们的后面,还有根灵性的柱子支撑着,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天命”。也因此,谁要是说咱儒人没信仰,俺老汉头一个跟他急,嗯哼。 这根柱子是怎样撑起“殷革夏命”的呢?答案很简单:正宗“革命”的正宗意思,说的正是一拨人把另一拨人掌权的天命给革掉了,然后再交到自己的手里。 这样子看,传说中的尧舜禹“禅让”,好像就有理由说成是“自我革命”了:这些圣王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自愿放弃了掌权的天命,无私地转让给钦定的接班人。特别是照儒生们的说法,过了两三千年了,我们居然还能看到如此温馨浪漫的粉红接班场面,岂止三生有幸,三十生都有幸呀,不是?
只有一点小小的遗憾:《竹书纪年》很煞风景,给出了另类的血淋淋叙事,居然让用来出政权的棍棒子,在这几位圣王之间也漂漂然了好几回,嗯哼。
不过呢,尽管煞风景,这样子的叙事或许更接地气。为什么呀?因为《尚书》表扬了尧舜禹的正能量玫瑰花后,也提供了一些血淋淋的正能量:据《甘誓》记载,夏启讨伐有扈氏的时候,这样子发过誓:“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罚”——意思是说,有扈氏这帮家伙胡作非为,所以老天爷断绝了以前给他们的“命”,我现在就是代表他老人家来惩罚他们滴……
照《汤誓》的说法,商汤攻灭夏桀的时候,也举行了差不多的仪式:“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予畏上帝,不敢不正”——意思是说,夏国这帮家伙罪大恶极,所以老天爷命令我前去讨伐;我心里对他老人家好怕怕哦,不敢不去哟……
按《康诰》和《大诰》的描述,周朝“哲王”们推翻殷朝、征讨叛乱的时候,同样不缺少类似的“合法性”:“天乃大命文王”,“予惟小子不敢替上帝命”——意思是说,老天给姬昌姬发姬旦发布了最高指示,父子仨不敢不照办,只好对那些没“天命”的该杀的杀,该放的放——注:不是释放的放,而是流放的放。
要是都这样子一贯道地闹革命,我们就禁不住起疑了,这尧舜禹是不是有点变态啊,居然另辟蹊径,和平移交政权?里面有怎样的多猫腻呢?存疑。
不过哈,至少有一点是不必存疑的:天命,只有天命,才是X革Y命的终极基础。于是乎,这样子把天命不断地革过来革过去,成就了到今天还是如雷贯耳的“革命”真理,不是?
至于天命是如何为“永保民”保驾护航的,说来也简单:既然“殷革夏命”的实质在于把其他人掌权的天命弄到自己的手里,“子子孙孙永保民”的实质,当然也就在于把自家人掌权的天命一直保下去(文言又叫“保命”或“维持稳定”),别一不小心,就被“乱臣贼子”给革掉了——尽管自己当初也是以“乱臣贼子”的身份,靠着革别人的命上台的,嗯哼。
话说到这份上,不知道大家是不是看出来了:无论“革命”,还是“保命”,“天命”总是和“王权”绑在一块的,容易让人联想起基督宗教的“君权神授”,甚至因此把“天”和“神(上帝)”相提并论。商周文献里不时出现的“帝”“天帝”“上帝”等字词,更为这一类的比附提供了大量的谈资,许多人都津津乐道。
不好意思哈,这样子的望文生义,好像忽视了某些深度差异。比方说吧,咱们的天和他们的神,头一点就不一样:他们的神虽然住在天上,本身只是人格化的抽象,看不见摸不着,不像咱们的天,哪怕人格化了,也是个具体的自然物,一抬头就能瞅见,与其他自然物的区别,主要在于它高高在上,把别的全给盖住了。
别小看了这点不一样,中西文化的不同“超越”特征,就部分地藏在里面:他们的“外在”超越,首先是说神作为造物主,绝对地凌驾于人和自然之上;咱们的“内在”超越,首先是说天哪怕生了万物,也照样还在万物中间,所以人才能和它合一——对,就是让国学大师去世前还不断念叨的那个“天人合一”。
也因此,要是较起真来,与其美其名曰咱们的是“内在”超越,不如坦率承认咱们的其实不算“超越”:既然总在被超越的东西里面,天到底“超”了些什么,又“越”过了哪里啊?打了玻尿酸的脸,再美,不也有点味儿么,不是?
从头一点不一样里面,直接延伸出了另一点不一样:他们的“神命”,无论摩西的“十诫”,还是耶稣的“爱诫”,都是针对所有人的,先是命令大家伙必须信神爱神,然后命令大家伙守住行为的规范,因此首先位于灵性的维度上。
相比之下,咱们的“天命”,仅仅瞄准了君王权贵们,还专门盯着政权的更替不放(要么是和平移交,要么是棍棒子漂漂然),对于其他东西,轻蔑得连眼珠子也懒得转过去,因此完全位于管治的维度上,和普通百姓木有啥关系。不管怎样,三千年历史上,有哪位屁民承担过“天命”呀?即便有,他“命”中注定了,不是失败地犯上,就是成功地革命,俗话或曰“替天行道”,嗯哼。
所以呢,他们的基督宗教,一开头只是儒生们瞧不起的“民间小宗教”,过了好几百年,才一步步搞成了政教合一,要把权柄授给君王们,哪里赶得上咱们的“天教”或“拜天教”,生下来就是政教合一——不对,严格说来是政教同一。
黑格尔有许多事都没想清楚,也说不清楚,搞得哲学很晦涩,不过有段话说得特到位:“中国人有个国家的宗教,就是皇帝的宗教,士大夫的宗教,把天当作至上的力量来崇敬……特点是皇帝的地位最高……与这种宗教结合在一起的,就是孔夫子的道德教训。”这样子概括礼制社会的意识形态,实在精辟,不是?
还有一点就更不一样了:他们的“神命”发布后,一直保持不变,旧约新约摆在那里,白纸黑字一清二楚,不像咱们的“天命”,别说咱儒民了,连官儿王儿们都经常拎不清,老担心是不是还在自己身上,所以文言又叫“薛定谔的天命”,比薛定谔的猫不知牛掰到哪里去了,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嗯哼。
举个例子吧:儒皇们个个张口就是“奉天承运”,有些儒民们一心想要“替天行道”,你说老天爷他该站在哪一边呀?谁也说不准。怎么办呢?只好以成败论英雄了,俗话或曰“实践标准”:你的实践成功了,就是有“天命”的帝王将相,不然就是没“天命”的流寇土匪,分水岭再清晰不过。
于是乎形成了儒人们改也难的机会主义国民性:要是天命自己都一会儿给这个,一会儿革那个,不好说也说不好,拿它当灵性支柱的信徒们,能好到哪里呀?自然是随机应变,灵活机动,见机行事,随风转舵,方便法门,临急抱佛脚,不管哪路神仙,孔圣人如来佛太上老君耶稣基督,看见了统统拜三拜,连“投机革命”也成了个悠久的传统:押对了享尽荣华富贵,押错了搭上身家性命,不是?
当然了,就像“测不准”好歹是条“定律”那样子,“薛定谔”的天命也有一点相当的“确定”:三千年了,按照礼制主义的运行逻辑,捉摸不透的天命一直在下令,一会儿闹革命,一会儿永保命,保不住的时候就闹革命,革命成功了接着再保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无限循环,钻石恒久远,一根筋地永流传。
说句老实话哈,浅人虽然批过基督宗教的悖论,但还是看好它在今天的积极效应,保不齐能对改变不超越的儒根性有帮助,所以非但不反对,相反很赞同近来时兴的儒耶对谈,圣经论语互照等等。
不过呢,要是眉毛胡子一把抓,不先分个青红皂白,就把咱们的天比附成他们的神,忽视了两者间不可忽视的深度区别,非说儒人们早就有了一神教的信仰,俺老汉就觉得不符合事实了,并认为还会适得其反,让舶来品充满了儒味儿。毕竟,心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硬着头皮吃下去,嘴上烫个泡事小,巩固了临急抱佛脚的机会主义儒根性,以后改起来就更难了哟,嗯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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