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平随笔 | 斯是思史3. 批而判之的原创性 有了标志性的理念,只是头一个前提,并不见得一定就能挤进顶尖的思想史。尤其这年头,只要脑洞开得大,拼凑出几个特色的术语来,也不算什么难事。只要想想“三代宪政”“哈耶克式儒家”“道体判摄”“英国源于英山”之类的时髦词儿,各位就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了。 所以哈,标志性之外,理念要有洞穿众人的恒久魅力,还得具备一些条件。其中的一个,就是可以从“标志性”中直接推出来的“原创”,要求思想家的理念不能只是一般性的演绎,更不能是山寨式的照搬,必须是自个发明的独门秘笈。 比方说吧,前人已经围绕“体用一源”“体用不二”说了好些东西了,你绞尽脑袋瓜里长年积下的汁水,玩弄文字游戏,好不容易挤出个“即用见体”来,貌似也标志了,但除了标志一下你的蠢翻以及傻绝,还有啥子意思嘛,嗯哼。 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也不会有两个相同的人。也因此,要做到原创,光靠“我思故我在”的素朴主体性就不够了,因为随便找个“我”来,都能凭借他的“思”,造出他的“在”。现在人们上网,都会发表一些高见,刷刷存在感,就是想用“我思”“故”出个“我在”来。可有多少新意呢,恐怕就难说了,不是? 现实生活中,普通人(包括学问家)的“思”有个特点,大都是以兼收并蓄的方式,把不同思想家的不同理念杂糅在一块,合成了自己的那个“我”:你作为中国人,大概率是三教合流,文言又叫“据于儒,归于老,逃于禅”;他作为一个老外,很可能一边信耶稣基督,一边认可洛克的天赋自由。要说有什么个体性,不过是彼此杂糅的比重有别而已:与一心想实现儒家补天愿景的他不同,你多了些逍遥游的道家气质,我多了些屙屎放尿的禅宗心境…… 相比之下,思想家能够脱颖而出,有自己的原创,关键在于他们“更爱真理”的勇气,敢于批判性地对待权威牛人,包括前辈的思想家,甚至是自己的老师。 拿摩西和老聃来说哈,都是中西思想史的“天下第一”了,也得先“破”而后“立”:摩西是针对当时的“多神崇拜”,发布了犹太教的“十诫”;老聃是为了拒斥文明的“有为”,倡导了道家的“无为”。至于前面已经有了古人的后继者,要在理念史上找到自己的地盘,就更离不开“批”这个、“判”那个了。 当然了,这里的“批判”,不是找茬挑刺的“为批而批”,也不是一根筋的“谴责非难”,更不是打翻在地的“批倒批臭”。它的要害在于“划界定位”,通过反思质疑,弄清楚被批的那个东西只是在什么范围内成立,一超出了哪些界限,就变得荒唐起来了。像康德的第一“批判”,肯定不是想把“纯粹理性”搞臭了,而只是设法给它划出一条界限:要是面对着“物自体”,纯粹理性的认知功能就不那么灵光了,不像先前的理性主义大师吹得那样,天花乱坠,无所不能。 很有意思的是,西方理念史上的大师们,大多是靠“自我批判”起家的,喜欢把矛头对准了自己的广义“老师”——包括那些没教过自己,但对自己有启发的前辈。特别是占据主导地位的“理性精神”,主要就是靠着一代又一代的哲学家,凭借“自己否定自己”的途径,一步步发展起来的。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古希腊三哲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这师徒俩,都是靠或明或暗地批教过自己的狭义“老师”,才让自己成了鼎立着的另外两只脚的。一直要到休谟、叔本华、尼采、海德格尔,才把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了理性精神,生成了也很原创的非理性主义。 因此呢,就是考虑到宗教方面的因素,耶稣之后的西方思想史,也可以说是以理性精神及其批判作为主线的:要么弘扬理性,要么颠覆理性,不然很难挤进去。 相比之下,中国理念史的特色在于,像墨家和禅宗这些个“民间小宗教”,开创后几乎没见过思想家级别的了。法家除了商鞅和韩非,也看不到什么上了档次的后起之秀。道家先是出了杨朱和庄周,魏晋玄学又形成了“越名教任自然”的昙花一现,但接下来同样落入了“思想淡出,学问凸显”的沉寂——除非你把成玄英、王重阳之流,也当成了有份量的人物。 倒是身为“朝廷大正统”的咱儒家,断断续续生出了一批大师;但很遗憾,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主要是靠一边公开批别人,一边顺手偷点别人的东西成“家”的。像孟轲对墨家,荀董对法家,程朱对道家,王守仁对佛禅,都是如此。一直要到李贽、黄宗羲、戴震、熊十力,“自我批判”才逐步取代了“他向批判”,成了咱儒家搞原创的重要方式,嗯哼。 因此呢,就是考虑到西学东渐的因素,慧能之后的中国思想史,也可以说是以儒家思潮及其批判作为主线的:要么弘扬儒家,要么颠覆儒家,不然很难挤进去。 这样子看,中西理念史走的虽然是殊途,有一点却同归到一块去了,都是靠不破不立的“批判”绵延自身,区别主要在于“自我”还是“他向”。原因很简单:一个思想者,少了大胆狂妄的批判性,哪怕可以借助博闻强记的好脑瓜,跻身学问家的行列,却断断没法杀入理念史的空间,因为他立不起原创的自己。 说起壮大思想家队伍的事儿,“斯是思史2”提到过一条双赢的途径,就是把本真的原创者说成是“一流”的思想家,把扩招进来的说成是“二三流”的思想家;这样子一举两得,既不会让极少数顶尖的思想家掉价儿,又能让许多活着的牛人,以及死了的大牌,脸上也微微泛出一点光来,简直是两全其美了。 但问题在于,这办法看起来给面子,其实没多大意思。前面说过,本真的原创者不只是学问上有价值,而且还提出了独此一家的理念,所以才是人世间的珍稀品种。相比之下,扩招的大都是将原创者的理念延展一下,即便有自己的东西,也是靠逻辑推出来的,因此只能在学问史中蹦跶一下,没法子升级到理念史。 不好意思哟,现如今的这个家那个家,无论中外,有不少都是这样子成名的,要么把前人的说法变一下,要么将别人的见解引进来,换了个马甲当成自己的,就是找不到不破不立的痕迹。比方说吧,尼采说过“上帝死了”,我现在有样学样,照着宣布“人也死了”“这个死了”“那个死了”,一个活口不留,不嫌瘆得慌?再举个例,“元宇宙”的新词刚出现,你就上赶着凑热闹,拿过来标榜自己说的“民主”怎样时髦,很有意思么? 再拿浅人来说,要是把从“元伦理学”到“元价值学”的扩展也当成了原创的发明,岂不是让人笑掉了大牙?一个纯形式的顺水推舟,既不费什么劲儿,又没多少实质性的内容,只不过避免了表述上的某些混乱而已。 还可以再举两个艺术上的事件:想当年的杜尚,提溜个西洋式的夜壶,去了趟画展,结果成就了一代大师。要是你今天对着秃子画葫芦,也把家里的饭盆菜坛子搬到博览会上去,不觉得是在练摊卖二手货,还自以为天降大才,创意无限,脸皮有点厚了吧,不是? 此外,眼下每过二三十年,都能涌现出若干一流的大指挥家和大演奏家,演绎起同一部作品来,各有各的特色,甚至还能亲自谱上几首小曲,在音乐领域造的纸,无疑是喜欢哼个小调,唱个卡拉的普通爱乐者们望尘莫及的。可要是因此就把他们与那些提到“命运”“火鸟”的标题就知道是谁的大作曲家相提并论,恐怕他们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吧。毕竟不在一个档次。 所以哦,虽然说当下的“大师”“名家”头衔,是个行当都能见到不少,如同大把撒出来的冥币,满世界乱飞,浅人还是要坚持一回原则:按照应然史两个层面的区别,学问史再牛的人物,也仅仅是“大学问家”,没有资格视为“小思想家”;理念史再差的角色,尽管只是“小思想家”,却还是不同于“大学问家”。 一码归一码,方显出俺老汉语义分析的超一流水准,嗯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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