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平随笔 | 礼制主义9. “民事其上”的“本位”义务 俺老汉说,礼制主义有个“王—官—民”的等级架构,不是把法国革命前“教士—贵族—平民”的模式照搬过来了,而是受到韩愈一段话的启发,所以有必要打破时间上的顺序,提前做点分析,这段话怎样证明了,王本位、官本位和民本位的“三本”里面,民众不过是个为王儿们官儿们服务的工具性之本。 这段话在著名的《原道》里,前一半是这样子的:“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和《原道》开门见山的那句“博爱之谓仁”比,不管过去,还是今天,它都不怎么起眼,因而也很少有人注意到,其中红果果地展现了权贵礼制主义的一贯道,尤其是指认了“君—臣—民”三大等级各自应当承担的义务。 先来看韩愈笔下的君,好像也不像当今儒生说的那样子,闲得浑身上下哪哪都疼,不用姬旦顶层设计的烦琐礼仪,就没法子填补空虚的人生。倒不如说,他也不得不履行一项“沉重”的职责:动动嘴皮子“出令”…… 友情提醒一句,这个定位的活水源头,来自孔丘的“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子,只有天子,才有资格围绕礼乐征伐的大事,一言堂地发号施令;其他人要插句嘴,就是不守规矩的越界妄议,甚至还有点犯上作乱的嫌疑了。 与君王比起来,臣子就累多了,要把君王的命令传达给百姓,再监督着他们执行。“礼制主义7”说,官儿们是三明治式的夹烧饼,文本根据就是这里说的“行君之令,而致之民”:你替君王传达命令,自然是他的工具呀;shitizens要执行你传达的命令,自然是你的工具呀;所以哈,你就这样子夹在中间啦,嗯哼。 当然了,韩愈也不得不承认,礼制主义下,最累最辛苦的,还是民儿们了:“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激情通报一声,不愧是文学大师的手笔哟,这里把各人的成分划得很细很精准:出粟米麻丝的叫“农民”,作器皿的叫“工民”(注:不是“公民”),通货财的叫“商民”…… 和《谷梁传·成公元年》的说法比起来——“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农民、有工民”,韩愈的“农工商”排名无疑在政治上更正确,可惜就是少了个“士民”。大概其是因为不少“士”都像他自己那样子,离开了号称一流子的“民本”阶层,沉沦到据说只是二流子的“大夫”阶层中去了吧?存疑。 存疑不存疑的先放一边,韩愈的这个定位也启发了浅人,在“士大夫”这个常用的词儿之外,有必要时不时地动用“士民”的说法,并且留心一下,两者扮演“公共知识分子”的角色时,屁股坐下去的那块地方,会不会有些微妙的差异:“士大夫”更喜欢替君王官员说话,“士民”们则很可能站在庶人这边…… 回到民的义务上来:不管是出粟米麻丝的农,还是作器皿的工,或是通货财的商,分工不同,却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从五湖四海走到一块来了:“以事其上。”不用说,这里的“上”既包括了君,也包括了臣,二者不可偏废;不然无论忘了谁,都会让他们没粟米吃,没麻丝穿,没器皿用,没货财花,不是? 这样子看,“君—臣—民”的三大等级,就能再简化一下,说成是“君民”“官民”“朝廷与百姓”“体制内与外”的关系了。倒是单说“君臣”这俩字的话,反而有点泛泛而言了,甚至有意无意模糊了一界限:你就一屁“民”,居然也被划到了“臣”的里面,好像有资格和朝廷命官混一起似的。 为什么这样子较真,把“臣—民”分开呢?理由就一条:你要是个官,只需“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就够了,用不着像“他们”那样子,还得“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别小看了这点区别,不然如何解释,历来那么多私塾毕业生,怎么一窝蜂地参加科举考试,争当为人民服务的古代公务员呀,嗯哼。 “礼制主义8”提到,当今儒生改造“礼不下庶人”的名言时,有条重要的理由:老百姓很忙,没那么多工夫讲究烦琐的礼仪。现在拜读了《原道》,我们就突然恍然大悟了,儒生们绝不是顺口胡说:庶人们要干许多活儿“以事其上”,所以自然不像动动嘴“出令”的君,以及跑跑腿“行君之令,而致之民”的臣那样子,闲得浑身上下哪哪都疼,有大把的时间,亲身践履姬旦原创的烦琐礼仪。 不过哈,话说到这份上,你要是还坚持说,“民”才是一流的本,“君”和“臣”只是二三流的本,就像孟轲说的“民为贵,君为轻”那样子,难道不觉得这样子忽悠人,有点低级吗?说一千道一万,阁下只要回答一个问题就够啦:礼制主义的等级架构下,你是喜欢当“为轻”的君和臣呢,还是“为贵”的民呀? 其实呢,尽管韩大师有些装模作样,把君—臣—民说得好像“各司其责”那样子,但只要摆脱了咱儒家擅长的障眼法,我们很容易看出来,君动动嘴皮子发号施令,与其说是应尽的义务,不如说是巨大的权力,能够驱使别人(包括臣和民)执行自己的意志,达成自己想要达成的目的。 所以吧,要是说礼制主义下,有个目的性之本的话,自然非王儿们莫属了;不仅与“事其上”的百姓比,就是与“行君之令”的官儿比,他们也不是任何人的工具,反倒是全社会的目的,其他人都要给他们打工,为他们服务…… 温馨警示一点:权贵礼制主义的最核心理念,也就是姬旦定下的那个老规矩,的确在历代君王细皮嫩肉的肩膀上,加载了一副分量不小的重担,俗话或曰“子子孙孙永保民”,文言又叫“X色江山代代传”。 这个意思上,王儿们勉强也可以说是工具了,但肯定不是官儿的工具,当然更不是民众的工具,倒不如说是他们小团伙的工具,先是传种接代,然后传权接力,所以能够美其名曰“自我工具”——尽管他们经常打着“博施济众”的金字招牌,甚至号称“毫不利己,专门利人”…… 相比之下,屁民们才是彻头彻尾的工具,除了有“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的用处,从来不是目的。不妨再这样子理解“水可载舟,亦可赛艇”的警句:要是民儿们心悦诚服“事其上”,王儿们官儿们就能在船上尽情快活;但要是民儿们不乐意“事其上”了,王儿们官儿们没饭吃啦,那可就和翻船差不多了哟。 所以哈,要是也来点创造性转化的话,我们还能这样子解释《尚书·盘庚上》说的“重我民,无尽刘”:一定要高度重视朕的民众呀,别让他们都死光了(俗话或曰“确保他们的健康生存权”);否则的话,一旦没人“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了,“予一人”及其小团伙不就要喝西北风了嘛。 也因此,但凡从“重我民”“若保赤子”“民为贵”里读出了“民主”意思的“士”,无论儒生,还是柿油派,骨子里统统属于“大夫”等级,就算不是心甘情愿地为王本位歌功颂德,也有意无意掩盖了一个简单的事实:权贵礼制主义下,民永远是个只工具、不目的的不入流之本,必须履行“事其上”的本位义务。所以呢,明着说“民本至上”,潜台词实际上是“民事其上”;这样子打着“至上”的旗号忽悠你“事上”,目的就是让你看不到“其上”才是真“至上”。 话说到这份上,下面的问题就好回答了:咱儒民尽管谈不上多勇敢,但确实很苦很勤劳,可怎么就富不起来呢?原因就一条:他们辛辛苦苦出的粟米麻丝,作的器皿,通的货财,没留下来多少事“至上”的自己,大都拿出去事“其上”了,文言又叫为王儿们官儿们提供“给养”,俗话或曰“财政供养”,让他们的不同等级能有不同颜色的衣服穿,不同大小的房子住,不同档次的车儿驾…… 末了补上一句,在咱儒家的语境里,君王发号施令,据说并非不受约束的,至少要顺从天命,而天命据说又是“自我民视”,于是乎形成了“闭环管理”,从民心到天命到君令再回到民心,来回兜圈子,弄得倒好像百姓自己,也总想着“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似的……听着有点别扭吧?不好意思哟,你觉得别扭,许多潜移默化了的儒民们,心里可真的乐意着呢,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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