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平随笔 | 礼制主义2. “惟王子子孙孙永保民”的坐江山理念 说三千年的中国社会是礼制主义,从哪谈起呢?就从标题里的这句姬旦名言开始吧:他拿这个当核心理念,要求权贵们用血亲绵延的方式,一直把江山坐下去,天荒地老不放弃,海枯石烂不变心,嗯哼。 姬旦何许人也啊?就是周文王姬昌数以十计(一说数以百计,存疑)的儿子里面的一个,周武王姬发如假包换的嫡亲大兄弟,后世尊称“周公”,外号又叫“周公旦”,在咱儒家的道统队列里,排在尧舜禹汤以及他自己的爹地和大哥后面,位居第七“圣王”,不过在此遵循各系列一样的姓名描述规则,直呼“姬旦”。不好意思喔,有点大不敬了,不是? 照“礼制主义1”的定义,他无疑是个如假包换的“权贵”了,绝对血亲的那种,这句名言就是一条证据:你想啊,只让他大侄子的子子孙孙保有民众坐江山,却不许别人染指,不就是让自己那个血亲小团伙永远独揽大权,在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谋取不正当的利益么? 有人不同意了:姬旦他老人家说的“保民”,不是想自私自利地“保有”民众,以求谋取不正当的利益呀,而是想大公无私地“保护”民众,“博施于民而济于众”,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那样子。 恭喜阁下,看您的身份地位而定,儒人或儒民无疑了,因为潜移默化的儒风化雨下,他们早就达成了一条历史悠久的交叠共识:进入咱儒家道统的圣王们,虽然手握治国理政的大权,可个个都是道德高尚的主要英雄人物,俗话或曰“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一心只想着老百姓,嗯哼。 也因此,跳出儒人或儒民的第一步,就是斗胆在反思中反问一下:凭什么他们姬姓的子子孙孙,才有资格独享造福于人民的大权,却不让其他人也有当一回保民圣王的机会啊?要是连经济上都应当反垄断的话,为啥政治上就不可以呢?等你质疑到了这份上,或许就会发现,里面藏着太多的多猫腻了,不是? 友情提醒一点:姬旦虽然并非“王”,只是“公”(注:不是“公公”的那个“公”,而是“公爵”的那个“公”),却也是咱儒家“圣王”系列里的一员,尽管排名老七,有一点却比前六个还牛掰,一个人就占了俩字的位置,叫做“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而非“尧舜禹汤文武旦”那样子——大概其因为后者闻起来有点京剧演员表的味道吧,嗯哼。 温馨警示几句:同样由于儒风化雨的潜移默化,特别是孔圣孟贤的哼哼教诲,在咱儒人的潜意识里,“圣”其实是高于“王”的,直到文革中很“讨嫌”的“四个伟大”,形成了三千年一贯道的“颂圣”传统。所以吧,荀况当年剑走法家的偏锋,立起了“天地君亲师”的堂屋牌坊,居然把“领袖”排在了“导师”前面,结果被看成咱儒家的旁门左道,不是? 这方面的第一个历史证据,就是姬旦和成王姬诵的鲜明对比了:虽然姬发大哥临死前,悲情委托姬旦小弟全力辅佐这位大侄子,姬旦的道统地位,还是无与伦比地压倒了姬诵——也可能是因为这小子德行有点欠缺的缘故,所以尽管号称成“王”,最后却没成“圣”?存疑。 又有人反驳了:这算什么名言嘛,没听说过。这倒有可能,因为它出自《尚书》的《梓材》篇,在最古典的《五经》里,也是出了名的晦涩,连唐代的古文大家韩愈——对,就是主张“孔子之作春秋也,诸候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的那位,都说它“诘屈聱牙”。俺老汉要是不借助白话文的翻译,根本看不下去,因此研究咱儒家之前,不还是没听说过。 然而呢,《史记·秦始皇本纪》里有句话,明显是秃羊秃神婆,各位想必听说过:“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当然了,要是你的确听说过,不好意思哦,有句评价等着你:你说你一儒民,没听说咱儒家姬旦的名言也就算了,偏偏还把他法家嬴政的警句记在心,成何体统,嗯哼。 不用说,嬴政比姬旦晚了将近一千年,原创还是有一点的,已经考虑到自己担当“永保民”重任的可能性,所以才派人出去,四处寻找长生不老药。可是吧,他又做好了两手都要硬的准备,万一自己做不到“永保民”的话,也必须让二世三世至于万世能够“永保民”,确保不幸里面还有个万幸,不是? 大概从“朕为始皇帝”的那一刻起,自古至今的士大夫和非士大夫们,就纷纷琢磨起“周秦之变”来了,那是相当的认真深入,高见迭出。不过哈,不知有几人注意到了,在这也变那也变的纷繁复杂中,周秦之变还有个万变不离其宗:“惟王子子孙孙永保民”——“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嗯哼。 不管怎么讲,这条还真是无论词句怎么变,实质都不会变的礼制主义宗旨,既是它的所有构成因素的目的,也是它的唯一不可突破的底线,一切都得围绕这根指挥棒转,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拼命维护。 浅人搞不清楚,后来各个朝代的皇子皇孙学不学《商君书》,但有一点大概猜得出,《五经》里的《尚书》,那是一定要读的。为什么啊?因为荀况这倒霉蛋说过,它是“政事之纪”;司马迁老先生也主张,它是“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所以哈,你要想成为代代传的接班人,不学,成吗?答案就俩字:不成,不是? 这样子看,“接班人”的说法,活水源头的文化基因,大概也许可能差不离就是“惟王子子孙孙永保民”的礼制主义理念,以及据说是天翻地覆的周秦之变后,变出来的“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的万变不离其宗了,嗯哼。 进入21世纪了,隔壁的那家社会主义邻邦,除了主体思想,连马列都不肯学的,想必也不会拜读《尚书》,却将姬旦的这条语录落实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现而今已经迈过“二世三世”的门槛,准备向“至于万世”的小目标前进了,所以也可以叫“金家之朝鲜”,简称“金朝”,远比千把年前的那个金朝还“真”。 激情通报一声:后面还会提到,真金朝能做到这一点,的确是下了些功夫的,因为连当今儒生也受不了的“三年之丧”,二世三世都以万变不离其宗的方式坚持下来了,容易吗?答案就仨字:不容易,不是? 说白了,咱儒家文化并非世界级,只是地区级的定位(具体解释请看“斯是思史6”),有个清晰的表现:它在小半拉子亚洲的影响力所及,往往留下了“惟王子子孙孙永保民”的深刻印迹;就连开放党禁前的蒋经国,也还是在沿着这样子的路数走,嗯哼。 在这样子的意思上说,尽管是个如假包换的权贵政客,姬旦毕竟有点儿出类拔萃,与当时的其他政客权贵甚至爹地大哥都有所不同,不仅做出了制礼作乐的实践贡献,而且还有原创理念的理论贡献,结果成了个有思想的权贵政客,俗话或曰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位“准思想家”,文言又叫不“王”但“圣”。 凭什么这样子说呀?虽然他留下的言论不多,也算不上深刻,更谈不上什么推理演绎,但当时的确够得上鹤立鸡群了,三千年来的影响更是博大精深,到现在还能隐约看出绵延不绝的特色印记——当然了,这种绵延不绝离不开中间两千五百年咱儒家的强力加持,不是? 那么,准思想家的这个原创理念,怎样影响到咱儒民的呢?说来也简单:一是他们大都承认圣王及其子子孙孙永保自己的合法性,二是或许由于自己没法保民的缘故,他们大都希望“惟我子子孙孙永保香火”,潜台词的意思是说:既然做不到肉体不朽,那就凑合来个血亲不朽哈,嗯哼。 末了补充一点:《尚书·金縢》还有一句话,意思差不多,叫“予小子新命于三王,惟永终是图”,足以与标题里的名言构成相互辉映的思想体系,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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