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平随笔 | 礼制主义1. 古代中国社会的新定位
本系列主要阐释一个新说法,把有着近三千年历史的古代中国社会定位成“礼制主义”,具体说明咱儒家的文化理念是怎样支撑着它的制度绵延,并让国人纷纷染上了“儒根性”,最终成了“儒人”或“儒民”的。作为开篇,下面来一层层解释,这些新概念是怎么个意思。
时间上说“三千年”,自然是从公元前1046年的周朝算起了。更早的夏朝和商朝怎么办呢?一来它们的材料少,争议多,超出了俺老汉的有限能力。二来浅人有个愚见,它们对后世的影响,压根没法和周朝比,所以不妨存而不论哈。
当然了,硬要贴个标签的话,也可以说它们是“前礼制主义”。尤其商朝末年,在周公姬旦眼里,差不多就是本反面教材,让他吸足了教训,怎样在“制礼作乐”的时候,不要重蹈覆辙,又栽进了沟里。《礼记•表记》就说,商朝“尊而不亲”,只强调等级差异,忽视了亲情和谐,向心力疲软,结果走向了衰败。姬旦觉得问题很严重,因此大搞“亲亲尊尊”,终于成就了礼制主义的典型特色。
那么,“礼制主义”又是个什么东西呀?就是指姬旦通过“顶层设计”,在“制礼作乐”的时候搞出来的那套“亲亲尊尊”,其核心则是“礼制等级”的“主导正义”原则。俺老汉有个浅见,它的精髓不像人们浪漫想象的那样子,随着周朝的覆灭就烟消云散了,而是在嬴政开辟了皇权新“天下”后,也一直延续下来,成了潜藏在历史进程中的超稳态深层结构。
这个定性当然有点别出心裁了。近几十年来,常见的定位是把先秦说成“奴隶制”,把秦以后说成“封建制”,接下来叫“半封建半殖民地”,等等。不过呢,这根链条明显是照着西方的葫芦,画了个中国的瓢儿,所以不少人都反对,其中一条理由是:周朝才是货真价实的“封建制”,和西方的中世纪差不多。
另外有个说法也比较流行,主张古代中国是“专制”社会,因为无论周朝的“分封”,还是秦以后的“郡县”,行政体制的表层反差下,都是少数人把政治意志强加给了多数人。
可是哈,这种定位虽然没错,却有个太笼统的毛病:全球范围内,二十世纪前,除了几个国度有“自由”的体制,大多数情况下,都可以说是“专制”。所以吧,单用这个词,显不出咱炎黄子孙很钟情的“特色”来。
再一个说法,是给“专制”加上“王权(皇权)”的形容词,因此更贴切一些。然而呢,除了也有点笼统外,还有个缺陷,就是容易因为“王(皇)”指的是“予一人”的缘故,与“独裁”混起来。咱儒家有一批论者,就喜欢搬出古代天子们大都没法为所欲为,反倒受到种种约束的事例,证明他们的一个高见:古中国既不是“独裁”,也不是“专制”,毋宁说还有“宪政”的痕迹,因为历来都有大量的“规矩”,严格限制着“王权”,不许他们肆意妄为。
用“礼制主义”解释三千年的中国史,就是想避免这些说法的张冠李戴,模糊笼统,容易误导,以及浑水摸鱼:它是彻头彻尾的中国特色,没有一点“非中化”的嫌疑;它的含义十分清晰,就是发端于姬旦“制礼作乐”的那些东西;它的实质既不是“王权”的“独裁”,也不是“自由”的“宪政”,而是某种虽然约束着“王权”,却照样“专制”的玩意儿:老祖宗留下的各种“礼制”规矩。
温馨警示一点:这个定位并非俺老汉前无古人的原创,因为不少的古人以及前人,都从不同的角度提到过;标题里说它“新”,只是针对刚才的那些摩登说法而已。下面择其要,把其中比较响亮、比较权威的论述大概罗列一些吧。
韩愈说:“孔子之作春秋也,诸候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
胡安国说:“中国之为中国,以其有父子君臣之大伦也,一失则为夷狄矣。”
张之洞说:“亲亲也,尊尊也,长长也,男女有别,此其不可得与民变革者也。五伦之要,百行之源,相传数千年更无异义,圣人所以为圣人,中国所以为中国,实在于此。”
章太炎说:“中华之名词,不仅非一地域之国名,亦且非一血统之种名,乃为一文化之族名。故春秋之义,无论同姓之鲁卫,异姓之齐宋,非种之楚越,中国可以退为夷狄,夷狄可以进为中国,专以礼教为标准。”
梁启超说:“夫孔子诚教主也,而教主不足以尽孔子。教主感化力所及,限于其信徒。而孔子则凡有血气,莫不尊亲,举中国人,虽未尝一读孔子之书者,而皆在孔子范围中也。”
比他们更响亮更权威的,就是儒民们也很熟的一个词儿,叫“礼仪之邦”。
怎么样啊,这个源远流长的新定位,要比什么“奴隶制”“封建制”“王权专制”“皇权独裁”之类的说法,更切近几千年没变的“中国”特色吧,不是?
话说到这份上,咱儒家理念的支撑效应,也就用不着啰嗦了哦:各位细看一下上面的名言,连姬旦的名字都没提到,却异口同声,一致推崇孔丘大圣人。
考虑到这一点,俺老汉心里就有了个深度怀疑:要是谁说古中国的社会体制不是靠咱儒家支撑着,而是靠法家、道家、墨家、佛禅支撑着,大概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搞的不是中国史,要么他比这些古人以及前人都高明。
反正浅人没这些古人以及前人高明,所以老老实实照搬他们的定位。如果说有原创,也就是把“亲亲尊尊”的实质解释成了“血亲本根的权贵礼制主义”,然后针对这种定位,站在不可害人、尊重人权的立场上,做了点规范性的评判。
友情提醒一句:近来“权贵(crony)”这个词也很时髦,和“资本主义(capitalism)” 搭配后,还常常被国内外的左翼学界用来界定许多国度的体制,影响虽然大,可俺老汉却以为忽视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在这些国度里,市场经济到底是不是真的占据了主导地位,有资格让“资本”成了“主义”?
不过呢,要是我们用“权贵”修饰“礼制主义”,倒是切中要害的,因为它的本意恰恰是指:某些有着血缘、姻缘、友缘关系的人们,利用手中的权力,在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为自己以及自己的小团体,谋取不正当的利益。接下来的帖子就会论证,姬旦顶层设计的“分封制”,已经是这么个“权贵性”的玩意儿了。
至于“儒根性”这个词,也木有多大的原创性,主要是仿照百年前鲁迅等人的“国民性批判”,说明咱儒家的价值理念怎样通过礼制主义的灌输,深刻忽悠了中国人,一言一行照着咱儒家设定的模式展开,如同梁启超所说,“虽未尝一读孔子之书者,而皆在孔子范围中也”——当然了,他这样子说,就像浅人下面的讨论一个样,没有否定其他文化思潮对于国人的影响作用。
“儒人”与“儒民”又有什么区别呢?所谓“儒人”,主要是就个体说的(君王官员也往往是个“儒人”);所谓“儒民”,则是相对于君王官员说的,主要指“儒人”中那些不是君王官员的普通民众,俗话或曰“老百姓”。
请大家边看边反思一下,自己什么程度上还是个“儒人”或“儒民”。不好意思哟,要是有所冒犯,伤了玻璃心,俺老汉这边厢先有“礼”了,嗯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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